战惑原名末世传说 2 生化之末世传说

六 撤离

杲杲初阳何时变为落日?城中的人没有知觉。

司孺俯身将晏战抱在怀中,远远地跟在英正身后。有那么一瞬,浴于残照中的虬城如同陷入一片血海。押送他们的侍卫得空便挥刀砍翻冲到身边的虬人,因了她的身份,她的族人竟想乘乱将她救出。有一丝冷风,旋乎而至,卷了衣袂,令她长发飘飞。浓重的死亡气息便随了那风,越逼越近。她用手扶住了孩子的头,将他整个身子紧紧箍在怀中。她也许不能给他未来,但或可给他一丝希望。她故意将脚步挪得很慢。远处,英正昂首阔步,兴奋地欣赏他的战绩,不过片刻,身影便掩在不断前涌的将奴大军中,再看不到丝毫。她低声对怀中的孩子说:“别怕。”

晏战点点头,将脑袋贴在了她的肩头,圆睁双眼看着身边的一切。杀戮对他已不再陌生,鲜血横溢的场面已使他陷入一种呆滞的状态,如同在母亲的身后,他伸了拇指在小小的口中,黑漆漆的眼珠晶莹明亮。在那瞳底深处,无数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

将奴挥舞长刀瞬间杀入纵横幽深的巷道。虬城的每个角落,每一处房屋,都可能掩藏了留守的虬人踪迹。残照的夕阳下,呼叱格斗的都是不甘的身影,血刃寒光不过为滋长仇恨加深了砝码,在英正还没有意识到这点时,他的手下肆意杀戮。

有将奴莫名失踪。故意滞后的司孺身边,看守她的士兵奇迹般地减少。当发现了这一事实,为首的挥刀喝令,茫然不过维持了片刻,将奴开始有组织地反击。五人一组,依令纷纷从怀中掏出机弩,自由联合,掩护同伴在屋内屋外交替前行。入了巷道,分出两人,占领了房屋制高点,于空中以手势指引地面同胞前行。弓弩手及时跟上,跃马扬鞭,于方便处,纵身上了房顶,换下先行占领制高点的将奴。这二人便再次向前,幽魅般跟在败逃的虬人上方,小心地指引地面同胞按照指示的方位无声推进。他们的身后,专司射杀的弓弩手如影随形,不觉间排了一线,弓了身子,趴在墙头,牢牢守住虬人的退路。

其实,于这兵败城破之时,虬人又何须退路?正如英正所料,这虬城处处都藏了暗道。高墙的尽头,虬人身影一晃便入了房屋。

墙上的将奴见了,脚尖一点,飞身下地,与地面的同胞再次复位五人一组,交替杀入屋内。墙上弓弩手排开了伏击点的距离,匀出多余的人手,也以五人一组,增援地面同胞。

屋内,正前方、左侧、右面,将奴手握机弩循了自己的方位进入备战状态。察看,无碍。剩下的二人前冲,余下三人做一次简单的换位,再次往复前行。一切都在瞬间完成,备战、勘察、前冲、换位、甚至搏击,没有固定的同伴,但每个自由组合的将奴都能明确自己的职责方位,默契地掩护同伴前行。近千年的战争,血雨腥风中诞生的不只是仇恨。

虬人其实深知将奴作战的特点。掩入房屋后,并不恋战,利用了将奴对虬城纵深街道房屋的陌生,安全撤离。

身为虬族圣姑的司孺心中也明白,有意无意间抱着晏战向街边的房屋靠近。空中有箭簇破空之声,适时地加速了这一行动的完成。司孺抬头上望,有一队勇敢的虬人先行占领了虬城主街的制高点。掩在她身侧的将奴无奈,挥舞了兵器押着她退入房屋。马蹄瞬间疾弛而过,其后跟来的弓弩手,在马鞍上伸手一按,飞身上了墙头,立时与虬人血肉相搏。

司孺于慌乱中,抱着晏战在屋内躲避,还未站定,空中人影一闪,她身边的将奴纷纷倒地。衣袂悉瑟,七八个武士装扮的虬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向她拱了拱手便不由分说带着她钻入后房,伸手打开一处墙柜,现了暗道的入口,示意司孺进入。司孺心中明白,也不多言,俯身钻入暗道,还未站定,便听得身后将奴的喊杀声。

“圣姑不须担心。”一个年轻的军官出言宽慰,挥手示意,那七八个虬人掏出打火石点燃屋内的家具。那家具遇火即燃,显然在大战前,虬人早已用松油涂满城中各处,只待将奴杀入,便燃火掩护留守驻军安全撤离。

“原来你们已早做了安排。”司孺不禁道。

那年轻的军官点了点头,“是呀,大将军罹难时,吩咐三将军这样做,他说,将奴必会乘我族内乱时攻城,若有个万一,如此撤离,风险最小。”那军官说到此处,脸色黯然,低了头在前猛走。

司孺不语,身后那七八个尾随的虬人听到此处也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中,随着一声暗响,他们打开的暗道入门轻轻关闭。一行人在暗道中默然前行。

晏战强睁双眼,忽然于明亮心惊的热闹中转入静寂,心中一松,安安稳稳地在司孺怀中睡着了。

那暗道曲折幽深,虬人点了火炬在前引路,不过片刻,陆续有几队虬人先后从城中各处暗道的分道口走出,汇于一处,见了司孺微微颔首,神态甚为恭敬,却都沉默不语。司孺心中猜想,可能这暗道离地面太近,有了声音会惊动将奴。于是侧脸看看怀中的晏战,担心他年纪太小见了这样的阵势,难免害怕,闹出声响连累大家。不想晏战双眼微闭,长睫灵动,显然已入了梦乡,唇角拖下一涎,湿了她的肩头。司孺苦笑,吁出一口长气。

半晌,地面忽然晃了晃,紧接着轰隆一声,天塌地陷般一阵闷响,随之整个暗道开始摇晃,壁上的尘土扑簌簌往下落,空气中飘飞着厚重的尘埃,令人窒息。

晏战突然被惊醒,张惶无措地看着司孺。司孺身子摇晃,单手抱紧他,另一只手摸索着扶住墙面。

有虬人在身旁轻声安慰。“圣姑不须担心,将奴闯入了宗庙,触动机关,此刻已被压在了废墟下。”

司孺暗暗心惊,“这……这也是你们大将军的计谋。”

那人点点头,“死去的亡魂将在天上看着,他们会佑护我们安全撤离。”

“可那些牌位……”

那先前带路的年轻军官回眸笑道:“那些都是复制的灵牌,祖先真正的牌位早已被我们安全转移。”

司孺不语,这莫峥嵘当真神机妙算,一切竟在掌握之中,只可惜一朝失势便万劫不复,含冤受辱,却仍心念虬人,布下这连环的计策。她怀中的晏战心中恐惧,小嘴一撇,刚要出声,司孺单指竖在唇边,摇摇头,晏战眨巴了一下双眼,止了声音。

随着一行人谨慎前行,身后虬城哄乱的声音越离越远。没了将奴的追赶,虬人大松了一口气,只道将奴无暇自顾,加快了脚步走出暗道至安全处,刚呼吸到几口新鲜空气便有人叫嚷着杀回虬城。但这建议似乎不被认同,没有多少人响应。

司孺放眼巡望,从这暗道安全撤出的虬人不过两三百人,可见这一役,虬人仍然损失惨重。

高空已是群星璀璨,到底在暗道中走了多久,她心中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众人至一处旷野,便被吩咐了坐下小憩。那年轻的军官向一个中年人走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中年人便向这里走来,见到司孺抱拳行礼,颤声道:“亏得佑谦机灵,在将奴中识出圣姑的身份,否则我南三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说着,在司孺面前俯身跪拜,其余人见此,也纷纷跪在了地上。

司孺微微颔首,朗声道“三将军无须多礼,今日逢难,若不是众位的协助,我司孺仍身陷将奴手中。各位都起来吧。”

虬人这才纷纷起身。

三将军道:“圣姑怎会入了虬城,被将奴虏获?”

“此事说来话长,”司孺神态颇有些踌躇。“三将军欲往何处?”

那南三闻言也不好多问,于是答道:“族人一路沿清江南下,我们集合了残部便去寻他们。”

司孺闻言,沉吟了半晌,忽道:“我有一事烦求三将军帮忙。”

南三一怔,抱拳行礼,神态甚为恭顺。“圣姑如此说,折煞南三了,有何吩咐,直说就是,我南三一定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司孺点点头,“这孩子名叫晏战,”说着示意怀中的孩子。晏战不懂,只愣愣地看着她。司孺唇角勉强挂了一丝微笑,续道:“这孩子是龙族人,因与我有缘,一路随我来到此处。可是经过这一役,将奴也识了他的身份,我只怕跟着我会给他带来灾祸。你这就把他带去,助他找到他的部族。”

南三吃惊,“怎么,圣姑您老人家不随我们走么?”

司孺摇摇头,“我一个人清静惯了,还是回到旧宗庙独自居住得好。”

“可是,”南三惊道:“我听说,那英正也曾到过旧宗庙,求您老人家为那名叫做慈牙的骁人解毒……”

司孺点点头,“是,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带着这孩子回旧宗庙,恐怕又会令他落入将奴手中,思虑再三还是觉得托付与你们最合适不过……”

“可是圣姑您老人家就不为自己打算么?那英正……我只怕他不会轻易放过您。”

司孺笑道:“我与他有恩,而且身份特殊,谅他也不敢轻易动我。”

“可是……”那南三还要再说,司孺脸色一沉,南三不敢多言,司孺道:“这近千年的战乱,江湖部族互相残杀,我早已厌倦。你不须再多说了,我主意已定,你们这就带着孩子快快赶路吧。”

南三听此,也不好强留,心知这圣姑性格古怪,难与人亲近,当下接过孩子,俯身行礼,“圣姑放心,南三定不负所托。”

司孺点点头,看了一眼晏战,心一横,转身而去。那晏战在南三怀中,忽尔看到这一幕,扯了嗓子在身后狂喊:“姐姐,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我了么?”可那远去的身影并不回头。

其实,司孺的心中又何尝舍得?可不舍,仍须离别,她希望这个孩子有个快乐的未来。而她自己,浑浑噩噩地存在了百世,这一刻重新面对烦嚣,竟与千年前丝毫没有改变,她摸摸腰间的竹筒,坚定地走向那未知的深处……

虬人无言地看着,待圣姑行远,这才下了号令,相携着起身,继续赶路。

晏战早已流干了眼泪,只是强睁双目,怔怔地看着司孺消失的方向。他不明白,她为何要抛弃他?也许,她只是去办点事,正如英正曾对他说的,她会回来。他转头望向抱着自己的陌生人,“姐姐会回来的对吗?”那人一怔,点点头。晏战展开笑颜,快乐道:“我就知道。”那人心中一酸,也不好在这孩子面前多说什么,于是回头向先前那位年轻军官喊道:“佑谦,你来抱他。”晏战一怔,直愣愣地看着那人走到自己的面前。那军官眉宇英武,俯首迎视他的双眸,笑道:“哥哥背你走,好不好!”晏战点点头,那军官将他身子一提架在自己的肩头,晏战呵呵大笑,“我爸爸也这么背我哩。”

那年轻人眉峰一轩,侧了脑袋望着他。“你爸爸?那你爸爸一定是个勇敢的武士。”

“是呀,是呀,我爸爸可厉害了,他一只手能杀死一头牛。”

“哦,那他太厉害了,”年轻人嘴角上扬,“我一只手只能捻死一只蚂蚱。”

晏战哈哈大笑。

高空繁星忽尔一闪,刹那间乌云悄悄笼上,众人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数步的距离见不到一物。此时,这一行人正好走入一片丛林,因担心将奴的追杀,不敢点燃火烛,暴露行踪,只得摸黑前行。就这样,走了数盏茶的功夫,那高空的乌云非但没有散去,竟是越积越厚。极目远望,似有鬼魅的蓝光在幽深玄远的暗夜中闪烁,孱弱无力,似有若无,片刻,又忽然无踪无迹。耳里倏忽间传来兽类苍凉地哀号,此起彼伏,拂过浓重的阴影,毒蛇般游入身畔,爬上冰冷的脊梁。晏战身子一颤,张了手臂抱紧佑谦的脖子。佑谦微微一笑,将他的身子放下,抱在怀中,提了长剑稳稳地跟在众人身后。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中忽然有悉瑟之声,于这漆黑静寂中诡异非常,毛骨悚然。一行人身子一震,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屏息凝神。那声响渐近,似到了跟前,但那高空半明的月却一直遮于密云之后,透不出一丝光亮。也不知是谁,忽然在黑暗中一声狂呼:“有将奴!”甚是凄厉,众人一惊,呛呛亮出兵刃,只听“啊——”地一声惨叫,惊悚尖利,久久未绝。

佑谦猛然心惊,循向而望,眼前却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正犹豫间,一缕劲风忽然扫至面前,当下想也不想,挥刃相格。一时兵刃撞击,火花四溅。佑谦抱了孩子强睁双目,无奈那火星刺得双目生痛,陡然炫出一层光晕,缓缓黯淡,却什么也没能在脑中留下。佑谦颓丧到了极点,向后退了数步,背脊碰到一人,那人惊呼转身,挥了兵器狠狠向他劈来。佑谦听得风响,急呼:“是我,佑谦。”那人闷声不语,踯躅了片刻又狂舞兵器,步步进逼。佑谦无奈,侧身闪避,只听得眼面头顶又是一阵冷风,紧贴皮肤,凛冽狠辣。佑谦心下吃了一惊,脚步刚站稳,身后劲风再次扑到,一时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同时向他递招,哪里还敢大意,当下屏息凝神,全力应战。

晏战被佑谦抱在怀中,似被罩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罩子,一颗心脏咚咚狂跳,也不敢多想,只闭了眼,紧咬牙关,痉挛地抓住佑谦胸前的衣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佑谦一手抱着他,一手挥剑,行动极是不便,只得边打边向风声细微的方向撤退。

“小心伤了自己人!”黑暗中,有人高呼。

佑谦也不敢多言,暗想自己抱了个孩子,本就行动不便,若再暴露了行踪,招致更多的敌手,恐怕连这孩子的性命也得陪上。当下识音辩位,存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但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自保显得尤为重要。空中又一物横扫而过,听那风声,甚是阴狠,挥了兵器相击,不过瞬间,你来我往,拆了百余招。

林中多数的人上述的遭遇,如蒙了双眼的瞎子进退不得。

佑谦抱着晏战边打边退,终于至一处安全之地,喘着粗气停歇了片刻,凝神细听那格斗之声,似乎离得不远,最多不过十多步的距离,却天差地别两个世界。他怔忪了半晌,摸索着将晏战藏在一棵大树之后,口中暗嘱,“你待在这里,不要发出声响,哥哥救了族人就来。”晏战不语,只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肯放手。佑谦无奈,语音轻柔地道:“我不能带你去,哥哥救了人一定回来,你要乖!”说完硬着心肠,将他的手扯开。晏战嘴一撇,刚想哭,忽然想起佑谦刚才的叮嘱,“你待在这里,不要发出声响……”当下强忍了声音,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什么也没能抓到。

佑谦向格斗的声音摸黑前行了一段距离,预计自己与孩子已经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即使暴露也不致给孩子带来祸害后,这才从怀中掏出火烛,哧地一下点燃。果然,亮光一闪,便有一把利剑挥来,佑谦心中早有防备,就地一滚,躲过,适时又将火烛划燃。那利剑二次挥来。这一次,借了烛火微弱的光亮,佑谦终于看清,向他挥来长剑的是自己的同胞,一时惊怒无比,“挫匕,是我,你还不住手?”那叫挫匕的,十六七岁,第一次参战,骁勇无比,此时听他一喝,脑中完全没有反应。一把长剑舞得呼呼风响,几近疯狂,竟如赴死般拼了全力。佑谦恼怒到了极点,又不敢伤他,只得一路退让,一路大喝:“挫匕,你看清楚,我是佑谦!”那人充耳不闻,只挥舞了长剑猛砍,招招狠毒,奋力厮杀。

月光渐隐渐现,较之先前,光线终于转明了许多。林中惊叱暴喝之声不绝于耳。佑谦左躲右闪,得空便向林中望去,这一望,忽然愕住,这虬人似被施了魔咒般自相残杀。身后剑尖哧地一声,擦肩而过,刺穿了他肩头护甲。佑谦一怔之下,急怒攻心,贴了那剑刃,猱身而上,长臂伸出,瞬间撤了挫匕兵器,抬腿踢他左膝。挫匕左腿一痛,顿时倒地。佑谦掉转剑柄在他脑后一击,挫匕立时昏厥。他双手发颤,肌肉痉挛,对将奴的仇恨忽尔变成恐惧,竟令他的族人疯了似地自相残杀。

林中光线幽暗,丛林纵深,虬人所对敌手皆为自己的同胞,于这恍惚暗夜之中,人人自危,竟不分敌我地陷入一场混战。佑谦不由得仰天长叹,纵身冲入厮杀的人群,掉转剑柄或击或撞,尽数将自己的同胞点倒在地……

约战了半夜,虬人这才从惊恐惶惑之中苏醒过来。林中重归静谧,仿佛梦魇般什么也不曾发生。但或死或伤,经历这莫名其妙的鏖战后,虬人的残部又损失了大半。那叫南三的将军,手臂负了重伤,见了这情形,悲叹了许久,才平复心绪命令众人点燃火炬,清点人数重新上路。佑谦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长气,还剑入鞘,走到先前遗留晏战的树后一看,险些昏厥。那树后草丛繁茂,哪里有晏战的身影……

七 谋生

已有了太多被遗弃的经历,晏战的心中只觉得麻木。他不过于黑暗中在极度惊惧的状态下晕厥过去。等他醒来时,哪里还能看见佑谦和他同伴的身影。他们定是嫌他累赘,如同巫医,如同那个身着白衣的美丽姐姐。

离开他的族人后,他从一个人的手中转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开始了流浪生涯。

可令人不解的是,他的母亲竟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也将他抛弃。他果真那么令人讨厌么?他沮丧到了极点。当时司孺离开,晏战其实明白,只是心中还存了侥幸;在林中,佑谦强行拨开他的手时,他也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将被再次遗弃。他顺从地在原地等着,仍是抱了最后一丝希望,可他们弃他,如同草芥。

其实佑谦与他的族人举着火炬找了许久,因为身处密林,暗夜中又刚经历一场莫名的厮杀,疲惫,颓丧,思维混乱,一时也无法冷静地判断出晏战所处的方位,阴差阳错地与他失散。佑谦痛悔不已,终因职责所需,不得不带着族人离开。

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这一日,多年以后……

细密的林中渐渐弯出一线,波光粼粼,带了汹涌的波涛在林中闪出一片透青的翡翠,折射了些许阳光,便云蒸霞蔚地印上一道奇特的彩虹。

有生灵踯躅在水边,凝神良久,刚低了脑袋饮水,林中便冲出一物,发了疯地抱着它的脖颈,挥刀猛刺,目露凶光,癫狂蛮野,如同被困的小兽。那生灵终于倒下,伤口处汩汩冒着鲜血,那兽便低头一凑,如同吮吸母乳,贪婪地颤动他还为发育完全的喉头。有一声奇特的低吼,那小兽怔了怔,忽然抬起头来,一只长牙吊睛白额大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一吓,撒腿就跑。那大虫纵身一跃,紧紧咬在他的身后,他惊呼着疾速奔逃,心中只一个念头,跑,跑得更快些……除此,狂乱无措!

于这片密林,他到底生存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在一天一天长大,靠了一个身披大氅的武士给他的匕首,他奇迹般地在这片密林中谋生。数年的时间,许多生灵成了他的美食,与此同时他也成为众多野畜心中惦念的大餐。

第一次出击对付一只刺猬,后来是一条小蛇,他生吞活剥地将它们吃完,终于骄傲地成为一头茹毛饮血的猎手。凭了蛮力,人类特有的智慧和些许幸运,他在没有吃到任何熟食的状态下慢慢长大。其实他今年不过十三岁,随着个头的渐长,他所捕获的猎物体形也越来越大,但他始终还是个孩子,对付眼前这头长牙怪兽,他能做的只有逃命。

那畜牲偏偏欺生,抛下送到嘴边的死物不理,贪食他鲜活的生命。他心中一慌,脚下便踩了个空,还未来得及呼叫,一头栽进了灌木丛。那畜牲乘势咆哮着扑上,身子刚跃到半空,忽然轰隆一声,重重压在他的身上。五六百斤的重量,差点压得他厥过去,亏了身下灌木强韧,卸了去势,他才安好无恙。他纳闷了许久,一个脏兮兮的女孩跑到身前,看年龄不过八九岁,颜面污浊,只是那双眼睛还算灵活。

“你没事吧?”

他一愣,险些忘了同类的语言。

“喂,”那女孩歪着脑袋打量了半天,忽然对着远处喊:“他被吓傻了?”

“你才吓傻了!”

女孩一愣,转头看他,忽然咯咯一笑,又向远处喊道:“他又活过来了!”

他心下恼怒,挣扎地起身,无奈那畜牲太重,压得他动弹不得。有脚步跑近的声音,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遮了视线出现在眼前,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便和那女孩一道将那笨重的畜牲挪开。他这才得了自由,起身细细打量二人,一色的兽皮裹身,蛮野粗俗。男孩腰间别了一把简陋的弹弓,那兽的脑门显然中了一弹,没入颅骨。他心下吃了一惊,这小子的臂力要胜出自己数倍。

二人从怀中取出一块薄薄的石片,手脚利落地除去那畜牲的兽皮,割下肉块装进身后的兽皮袋囊中。看那情形,他们显然已在这片密林中生活了许久,可自己从未发现过他们的行踪。他好奇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不来帮忙么?我们得动作快点,否则野狗会成群结队地过来抢夺我们的食物。”

他不语,许久未和同类交流,他的思维有些迟滞,他们的话,他似乎明白,又不完全懂。什么是野狗?抢夺?这些词在他很小的时候,似乎从别人口里听说过,但那是什么意思?他记不清了。

须臾,林中传来犬吠之声,那女孩一惊,慌忙拉着那男孩,催促道:“快,快,野狗来了。”那男孩充耳不闻,只低着脑袋,往袋囊里猛塞肉块。站在一边的他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野狗就是斑点大獒!他呵呵一笑,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那女孩一愣,瞪了他一眼,拽了那男孩的手起身就跑。他侧着脑袋想了想,起身追赶他们。

野狗在身后狂吠跳跃,撵了他们一段距离,便停止了追赶。对于这些密林中的盗匪,到手的死尸比猎杀鲜活的生命来得便利。

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后,这才敢停下歇息。

那二人大汗淋漓,蓬头垢面,见他跟在身后,极是不屑。

“叫你帮忙,你不帮,现在跟着我们作甚?”那女孩嘴一撇,显然对他厌恶到了极点,他不觉颓丧,低着脑袋走入密林。很小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记忆,他是累赘,所有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地遗弃他。他鼻子一酸,默默流下两滴眼泪。

“他怎么走了?”他身后,那个女孩困惑地问。

“算了,别管他,”她身边的男孩道:“我们的食物也不多。”

这一次他听懂了,他们果然嫌弃他,他黯然神伤地走入密林深处。

这么多年,无数的日日夜夜,他一个人不也过得很好,只是因为突然遇见了同类,用他与生俱来的方式交流,他才于瞬间有了留恋。他仰头看看天,蓝得那样深邃,如同多年前那个白衣姐姐看天时的情景,他眉峰一轩,“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想到这儿,他豁然一笑,随即,孤独感再次袭来,强有力地吞噬了他。他在林中就这样忽悲忽喜地走了一段距离,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那二人所站的方向传来。他心下一惊,转身向他们奔去。

林中没有他们的身影,地上湿漉漉拖出一线,所过之处,草木皆靡,有腐肉的恶臭,他心下狂跳,他们虽厌他,可他也不希望他们出事。他顺着那湿漉漉的痕迹一直走到了水边,耳畔便被巨大的水浪声音占据,仿佛夏夜中天雷的滚动,沉闷得令人窒息。他抬眼望去,立时目瞪口呆。一条成人大腿粗的巨蟒卷了那女孩在水中翻腾。岸边,那先前的男孩已然昏厥,在离他身子不远处,一棵碗口粗的大树拦腰折断,显然那男孩被巨蟒的尾巴卷着撞断了树杆。他掌心冒汗,腿脚发软,嗔目结舌地站了良久,终于掏出怀中的匕首,大吼一声,冲了上去。女孩脸面青紫,被巨蟒牢牢箍住,几乎没了知觉。他不敢怠慢,抡起胳膊,将匕首一下一下地扎到那巨蟒的身上。那蟒吃痛,身子卷得更紧,那女孩一声低吟,晕厥过去。他慌得眼泪横流,张了口咬住那蛇的七寸。至记事以来,无数次地吃蛇,生吞活剥,对于蛇的生理构造,他早已烂熟于胸,此刻危急之时,他想也不想,张嘴咬去,正咬到它的要害。那蟒痛得在水中翻滚,他也忘了呼吸,双目眦裂,肌肉发颤,身子随着那蟒在水中不住地翻滚,得空便将手中的匕首刺入它的身体,嘴里丝毫不敢放松。一股恶臭的浓液冲入他的口腔,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蟒的血,立时丢了手中的匕首,抱着它猛吸,大口大口的鲜血如同开闸的泉水,直吸得他脱力昏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两个孩子安然无恙地坐在他的身前。

“你醒了?”女孩的声音出奇地温柔,“你救了我的命耶,我还以为你醒不了呢?你把我们吓坏了!”

那男孩似乎也和善了许多,将他身子扶起,用一竹筒盛了热乎乎的汤喂他喝下。自从独自在这密林谋生,他第一次吃到热食,那滋味美妙的汤液犹如琼浆缓缓暖了他的肺腑,鼻子一酸,怔怔流下两行清泪。那男孩一愣,随即笑道:“从今后,你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是呀!是呀!”那女孩快乐地取出一物给他戴上,“我们拣到你的匕首取了那巨蟒的尖牙,你和俘敦的是上牙,我的是下牙,以后我们就是亲兄妹了。”

他低头望了一眼胸前,那巨蟒的尖牙被穿了粗麻挂在他胸前,他一怔,呆呆无语。

那男孩笑了,柔声道:“我叫俘敦,她是阿果,你呢?”

他还是不语。

那女孩歪着脑袋打量了他半天,忽然对俘敦道:“他也许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我叫晏战。”他终于脱口而出,许多年前,那位披着大氅的勇士也这么问过他,他知道自己的名字。“龙族晏战!”他强调地说。多年前的记忆重新回到脑中,被屠戮的族人,母亲,百合山谷,英正……没完没了的种族仇杀,他的姓氏,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给身边的人。

那二人笑笑,“徙族俘敦。”“阿果。”

“徙族?”他不解。

阿果笑道:“是呀,我们是游牧民族,整天都要搬家,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根本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所以就叫徙族啦!”

他笑笑,仍然不惯交流,只是礼貌地点头。

三人呵呵笑了半天。刚才那一幕,戏剧性地使这三个孩童结下了生死之交,他们在胸前挂上象征友谊的战利品,开始结伴在这密林中谋生。有了晏战的匕首,俘敦阿果的火烛,三人一天比一天长得健壮,不觉间又这样过了一年。林中开始有了陌生人出入。

这一日,三人在林中发现了一排奇怪的脚印,俘敦蹲在脚印边审视良久,抬头对二人道: “他们骑了战马。”

“骑了马?”阿果道:“那他们是什么人?该不会是将奴吧!”说着,侧头看一眼晏战,“你知道什么是将奴吗?”

晏战摇摇头,忽尔又点点头。

阿果不解,“你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

“好像听说过!他们的首领是英正。”

“才不是呢?他们是骁人的奴才,英正只是一个小将军,他们要听从骁人的指挥,所以英正根本就不是什么首领。”

俘敦点点头,“嗯,不过这几年来,多是英正指挥。我们来这片林子也是因为英正的军队屠杀了我们的族人。”

晏战愣住,可他记得那虬城一役,将奴齐声山呼英正为将王的情景,当下也不多言。因为独处了七八年,对同类的语言有些淡忘,虽然后来与他们相遇,多少唤起了他的记忆,但他仍不能象他们那样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学着。

“我们最好离他们远点,那英正好凶呀!”阿果脸现惊恐之色。

俘敦摇头道:“好歹我们也应去看看,说不定是我们的族人。”

“会么?这几年都找不到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

“谁知道,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去看看的好。”

阿果回头,牵住晏战的手,“晏战哥哥,你说呢?”

晏战不置可否地望着俘敦,俘敦沉吟半晌,“我们小心点就是。”

八 被俘

三人一路小跑,忽远远发现那密林丛中的清江沿岸立了一骑,当下也不敢靠近,只在密林中弯了身子悄悄前行。

那坐骑立于岸边,半晌,江水渐渐淹了马蹄。那马低低呜咻,向后退了数步,甩了甩马尾奔腾而去。马上坐了位奇异的女子,螓首蛾眉,领如蝤蛴,却有一头银亮的白发,可那女子的年纪却很轻。此时,那女子放了双手,弯弓搭箭,直指苍穹。一支火箭,呼啸而上。须臾,丛林深处奔来数骑,还未到跟前,其中一人翻身下马。“报……蚁族大举出城,向这里杀来。”

那女子点点头,沉吟片刻道:“大军未到之前,你万万不可暴露行踪。”

“是。”那人得令,撮嘴轻哨,那马听了主人召唤,扬了马蹄奔到身前,那人纵身一跃,上了马背,扬长而去。

又一人奔来,滚鞍下马,“报,属下得令夜探蚁城……未果。”

女子惊疑,“这是为何?”

“蚁城守备森严,城坚池深,属下……找不到机会。”

“原来是这样,”女子侧头沉吟,“你可探清了蚁城周遭的地形。”

那人点头,“属下已铭记在心。”女子点头微笑,“本就不指望一击成功,你能安全回来,已难能可贵,你这就速速回城,将地形报于英将军知晓。”

那人点头称是,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另一人奔来:“报,属下探知蚁城出兵两千,步卒一千五,骑兵五百。”

“没有弓弩手么?”

“没有,但人人肩头均缚了弯弓。”

女子不禁冷笑,“可知这带队的是何人?”

“此人名唤比劫,约摸三十多岁,虬须长髯。”

“比劫?”女子微一沉吟,“倒没听说过,也罢,管他来者何人,都逃不过一战。一切都准备好了么?”

“伏兵五百,原地待命。”

“很好,你去吧,嘱咐他们依我命令行事,不可有变!”

“属下遵命。”

那远处还有数骑,见了这情形,也不奔来,只在原地踯躅。那女子见一切已安排妥当,策马扬鞭,向那数骑奔去,众人一会合便入了密林。未去多时,忽然被一队士卒拦住了去路。

女子拽住马缰,立在原地,怒道:“你们是何人?”

只见那一队士卒中一骑马武士昂然上前,拱手道:“蚁族,虬髯大将军——比劫是也!”

女子冷冷扫了一眼这批士卒,个个精壮,背缚弯弓,约五六百人,与她得到的消息不符,于是哈哈大笑,道:“虬髯大将军,何人给你封的?”

那人威风凛凛,果真一脸虬须长髯,虽然三十多岁,却天真犹如孩童。此番第一次出征,还道人人都需有个称号,不想这叫来十分顺口的称呼原来需得他人来封,心下恼怒:“你管我谁封的,偏你们江湖臭规矩一抹多,我就给自个儿封了,你管得着么?”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都道蚁城偏安一隅,繁华文明,不想从蚁城出来的人原来如此愚蠢!”

“你才愚蠢呢?”那比劫气呼呼道:“你骁人霸了岭西盆地就算了,居然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撒野,你以为我们蚁人好欺负么?”

“这蚁城原就是我们骁人的领土,你霸了我的家园,却反咬一口?”

那比劫一听,愣怔半晌,招手唤来身后的侍从,那侍从本在队列之中无所事事,见主将招呼,精神一振,拍马上前。

比劫道:“这小娘们说的是真的么?”

那侍从一愣,“她说什么了?”

比劫怒道:“你耳朵长哪儿去了,她刚才说蚁城是他们的家园,你没听见么?”

那人挠挠后脑勺,“这,我倒没听说过,不过,大将军,难道她说是她的家园,我们就拱手相让不成?”

比劫一拍大脑,“对呀!”昂首对那女子大声道:“我管你是谁的家园,如今被我蚁人占了,就是我们的了。你巴巴地现在来取,怕也没那本事!”

女子一笑,“你怎知我没那本事?”

比劫眉峰一轩,傲慢答道:“我说你没有,你就是没有。”

女子仰天长笑,“我问你,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比劫头一扬,“你们骁人以火炮为号,我远远就看见了。”

女子道:“你怎知,这不是圈套,也许我故意放了火炮引你来到此处。”

比劫面色一变,“不好,有埋伏!”

女子大笑,“总算你有点开窍。”说着玉手一扬,密林中呼啦啦涌出大批将奴,将这干蚁人牢牢围在中央。

那比劫一见,急得满头是汗,“你……你个贼娘们果然狡猾!”

“呵呵,不是我狡猾,是你愚蠢,你偏不承认?”

“哼,”比劫傲然,“我蚁人不过缺乏经验,你放了我,我们二次交手,我定能将你们击败!”

女子摇头叹息,“这出兵作战,稍一疏忽,便血流成河,怎能有二次机会?你一个堂堂大将军却置士兵生死不顾,这蚁城偏安久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那比劫面红耳赤,正犹豫间,身后忽然有士卒远远的喊杀声。

女子蛾眉一轩,喜道:“这就对了,我等的就是他们!”说着取下背缚长弓,抛下比劫扬长而去。那比劫见机,忙挥了帅旗,疾令撤退,不想那围攻的将奴却不随那女子而去,只在原地弯弓搭箭,喝令他们放下武器。

比劫进退两难,遥遥听见身后喊杀震天,这才恍惚明白出兵作战原比想像中的惨烈。

那得令来攻将奴的蚁人年纪略长,知道比劫的性情,恐他有个意外,这才带着人马前来协助,本想着两军一明一暗,胜券在握。不想,这将奴也如他们那般布置兵力,当下与将奴短兵相接。这些蚁人虽然也从未有过参战的经验,却比比劫手下这一队士卒沉稳老练许多。

密林深处,这一队蚁人与骁人将奴狭路相逢,立时兵戎相见。只打了片刻,那为首的蚁人见到这女子现身,挥手喝令蚁人停止进攻,拍马上前,向那女子深鞠一躬淡淡道:“数百年来,骁人与蚁人互不侵犯,慈牙小姐今日前来意欲何为?”

女子一怔,面色温和,“都道蚁人寿命短促,你如何认得我?”

那为首的蚁人微微一笑,“骁人慈牙百步穿杨,这冲天火炮能入空千里,焰火几近虚无,不是上将军慈琅的胞妹又会是谁?”

女子冷笑,她正是这蚁人口中的慈牙,此次出征原是奉英正之命打探蚁城的军力部署。

“你抬出我过世的哥哥,便想让我饶了你。可惜,我此次出征,军命难违,我帮不了你。”

那蚁人微微颔首,“上将军当年路过蚁城未伤蚁人一兵一卒,你可知这是为何?”

慈牙侧头沉吟,缓缓道:“不知道。”

“蚁城后围,有一座巨大的建筑被称为江湖最有权威的知识宝库。”

“你是说通天阁。”

“不错,”那蚁人继续道:“千年前,部族在飞天冢一役后,曾立有誓约,不杀记史与送经人。这千年来,我蚁人偏安一隅,时刻不敢忘了自己的誓言,我们打开城池,迎客八方,收集记录散落的史籍,归于通天阁,才使它有了今日,成为最具权威的知识藏库。若你们骁人有意于此,大可备了骁王的文书,正大光明地来取,何苦妄动干戈,生灵涂炭。”

慈牙冷笑,“千年前飞天冢一役?据我所知,蚁人非人非豸,江湖视你们为异类,备受歧视,又怎会与你们立下什么誓约?”

那蚁人不怒反笑,“彼此彼此,骁人白肤白发,寿命几近千年,却鲜有后代。天赋异禀也同为江湖所不齿。”

慈牙一声冷哼,扬手一挥,将奴大军掩上,蚁人无奈,不得不被迫还击。一时又是兵戎相见,血光彻天。

其实,慈牙原也没有杀戮的意愿,她本奉命探查蚁城周遭地形,测知蚁族兵力,若不是比劫头脑发热,大举来攻,她原想早早完成任务,回骁城见英正。正儿派她出征,原是希望她立下功勋,在骁城拥有一席之地。那蚁人刚才百般劝说,她又怎会不知那是出于一片良善,但兵力部署已然完备,短兵相接,就这样不明不白兵不血刃回城,恐为城中将奴耻笑。丢了她慈牙的脸面不要紧,辜负了英正的一片苦心,追悔莫及。心念至此,咬了牙,强令将奴追杀蚁人。

那蚁人也甚是团结,眼见危难牢牢抱成一团,边打边向比劫被围的伏击圈前行,眼看两军便要会师。慈牙心一狠,责令信号士卒升旗号命。那围住比劫的将奴眼见,箭簇齐发,向比劫队列的腿部射箭,一时惨叫迭起。那奋勇前来相救的蚁人正杀得兴起,忽听那被围的比劫队列中号兵的兽角呼喝,心中明白,他们多数腿部中箭动弹不得,当下不得不召了余部杀出重围撤回蚁城。慈牙求功心切,哪里肯轻易放过。令旗一展,一路追杀而去。

奔逃的,还击的,蚁人多数倒于血泊之中。

千年来将奴在骁人的带领下所向披靡,于这丛林作战,自有其独得之秘。蚁人居于蚁城,数百年未起干戈,于这备战早已陌生。此时大难临头,被迫还击,当下速速点了兵将仓皇应战,怎能不败。

那为首的蚁人长叹懊恼,点了二三十个队列中最是骁勇聪慧的蚁人,嘱咐道:“你们速速回城,报于上皇,务必吸取教训,从容应战。他骁人今日来扰,只是个开始,我怕,他们觊觎我蚁城,万不肯轻易罢休!”

那队列中为首的是位面容清秀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当下听了这番话,心知此行的重要。拱手向那蚁人拜了拜,心一横,带着这二三十人在其余蚁人的掩护下,杀开一条血路,向蚁城奔去。慈牙与众将奴遥遥见了,弯弓搭箭,向那奔走的蚁人射去。其中一箭,去势凛冽,呼啸着冲过箭阵,当头冲向那奔逃的为首青年。那青年听得风响,也不回头,就地一滚,那箭擦着他头顶急速而过,披荆斩棘入了密林,忽听“啊——”地一声惨叫,显然有人中箭。

那青年心中一凛,困惑无比,难道这林中还伏有骁人的爪牙?当下奔近一看,竟是个八九岁的女童,一时大惑不解。那骁人与将奴的箭阵又再次袭来,他不得不带了众人挥舞刀剑边挡边向林中撤去,只走了几步,又见到两个年龄稍大的孩子隐身在附近的灌木丛中。那两个孩子睁着惊恐的眼睛望了他们片刻,转身就逃。那蚁人心中也糊涂,只道是将奴中也有未成年的孩子作战,于是挥手喝令,那二三十个与他一起撤出战场的蚁人飞身而上,将这两个孩子活捉了回来。众人再不敢耽搁,急急向蚁城赶去。

殊不知,他们抓走的正是晏战与俘敦。

两个孩子好不颓丧,本想着掩身密林远远观察这酣战的人群中可有自己的族人。不想,一箭射来,阿果中箭倒地,他二人糊里糊涂被俘。尽管心中都极是担心阿果的伤势,但已做了俘虏,自身难保,哪里又顾得了她。

其实依常理推断,将奴军纪严明,战略战术已趋成熟,又怎会误伤自己人。这蚁人初次参战,心中虽困惑,但作战间隙,来不及仔细思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将晏战二人带进了蚁城。

那蚁城是一座居于森林中远离文明的孤堡。

象绝大多数同时代的城镇一样,那里有高高的城墙,有日夜巡逻的士兵,有无数接近泉眼的繁华集市。只是,蚁城绝大部分建筑是用沙泥垒成,但其坚固实用绝不压于当时其它的任何建筑材料。他们拥有特殊的建筑工艺如同他们族人异于常人的特殊禀赋。在那个时代,这个特殊族群被称为异类,倍受歧视。但这里所体现的文明却足以征服整个世界。可是,孤堡里的人并不好战,偏安一隅,妄想固守千秋万代。

城中,蚁皇盘踞在坐北朝南,阳光最充足的方位。距离蚁皇宫殿十里处有一栋巨大的石制建筑——通天阁,相较于这通天阁的高大宏伟,蚁城其它的房屋便低矮了许多。晏战和俘敦被这队蚁人带着走过高大的城门后,放眼望去,蚁城多数的建筑不过两丈有余的泥屋。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人头攒动,衣饰华美,见了这二人甚是好奇,一路指指点点,跟在这队士卒的身后。晏战二人心中厌烦无比,随着这队士卒过了热闹的街道后,便钻进隧道,转入地下。那跟在身后看热闹的人忽然止了脚步,站在隧道口伸长了脖子看了许久,这才渐渐散去。

那隧道岩壁悬有奇怪的纱笼,透了浅蓝的光泽,照着这隧道犹如白昼一般光亮。二人心中甚是不解,彼此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约走了一柱香的功夫,眼前豁然,那隧道的尽头竟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的入口有两扇铜制的大门,门边立有身穿铠甲的执刀武士。殿的四壁密密麻麻悬了晏战二人刚才在隧道中看到的奇特纱笼,正首挂了曲水纹的薄纱帷幔,两侧侍立宫娥,身形袅娜。一个身形修长,面容清俊的男子,约摸五十来岁,坐在正首的王座上,见了这队士卒狼狈的模样,甚是惊异。

那带着晏战二人的为首青年转身对他身后的士卒低声道:“你们呆在这里。”说着抬腿跨过大殿木制门槛,进了殿堂,走到王座之下,单膝跪地,“儿臣无能,请求上皇发落。”

蚁皇震骇无比,“你们……你们去了两千人,怎的就剩下这几个?”

那蚁人低了头,忽然痛哭失声,“我们……我们冲入林子……”他一时哽咽难言。

那蚁皇叹了口气,“莫慌,慢慢地说。”

那蚁人揩干了眼泪,隔了半晌道:“我们冲入林子远远见到比劫被围,便冲上去救他,不想……唉!不想又中了将奴的埋伏!”

那上皇愕然,“你们不是说只看见了二十来个将奴么?”

那蚁人点点头,“是,我们派了探子在密林中打探,可那将奴贼滑得紧,竟掩蔽行踪,愣是将我们骗过了。”

“这……这……咳!怎么会这样?那比劫呢?”

“比劫被俘了。”

“什么?”上皇噌地一下从王位上站起,呆了半晌,痛心道:“我叫他不要去,他偏要去,说什么用两千人围他二十几个将奴还会打不赢?这回可好……这……这叫我怎么向皇后交代。”

那蚁人面有愧色,“儿臣罪该万死。”

那上皇长叹不已,摇了摇手,道:“不怪你,你和你舅父早就警告过我,还拨了人马去协助,谁知道……怎么,就只有你们这几个回来了,你舅父呢?”

那蚁人摇摇头,“就我们这几个,也是舅父拼死掩护……那将奴作战果然勇猛,怪不得江湖闻风丧胆……上皇,舅父说,我们一定要吸取这次的教训,厉兵秣马,待他日与将奴决一死战。”

那蚁皇闻言大惊,“他日……怎么将奴想把我们蚁人灭了?”

“舅父有这个担心,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那蚁皇怔了怔,颓丧地坐回王位。

那蚁人见此,朗声道:“上皇不用担心,此番应战,我蚁人没有经验才损兵折将。下一次,他将奴讨不到什么便宜。”

“唉——”蚁皇长吁短叹,声音沉郁道:“谁知道呢,本想着我蚁人与世无争,才保得这数百年的和平,不想,这战火还是烧到了家门口。”

那蚁人沉吟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事,道:“不过,我们掳了两个孩子,起先,儿臣以为是将奴的探子,可越想越不对劲。这其中一个孩子左臂纹有虬龙刺青,应是龙族人,这另一个孩子……”

那蚁皇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管他是谁?你看着办吧,以后这种小事就不要问我了。哎——可怜我的皇儿……我该怎样向皇后交代……”说着皱眉,烦恼不已。

那蚁人见此,叩了叩头,无声退下。

行至殿门前,看看晏战二人,对押送他们的两个士卒道:“将他们带到育幼室,那里缺少人手。”

那两个士卒面相极为相似,仿佛一个模子中刻出,得令弯腰行礼,押着晏战二人,沿大殿外围的隧道拐了几个弯,又再次向地底更深处走去。

那隧道仍是和先前一样,岩壁上挂了纱笼,光线明亮。

二人就这样被两个士卒带到一处空阔的房间,那房间用石灰粉刷了墙壁,入口处有一木制案几,案几后坐了一位女子,约摸三十多岁,长相平平,见到他们,脸上一笑,道:“真是谢天谢地,我们正缺人手呢?”

那二人中的一人笑道:“比肩将军就是知道,所以才特地给你们送来。”

那女子起身让座,捧了两杯清茶端至二人身前。二人欠身致谢,弯腰坐了下来。

那女子道:“二位辛苦了,这一仗打得如何?”那二人异口同声地一声长叹,女子惊愕无比,“怎么?”

“甭提了,”其中一个蚁人道:“我们中了埋伏,比劫太子被俘。”

那女子闻言吓了一跳,“怎么……不是说这次定能凯旋么?”

“什么凯旋,那将奴厉害得很,就比劫太子那么乐观,这下可好,被将奴活捉。”

那女子怔了片刻,悠悠道:“若……比劫太子被俘,那么比肩将军他……”

另一个蚁人似乎读懂了她的心事,掩口低声道:“若是比肩将军继承皇位,倒是我们蚁族的福气。”

“此话怎讲?”

“将奴还会攻城,看那架势,非把我们蚁人灭了不可。”

那女子大惊失色,“这么严重?”

那先前说话的蚁人摇头叹息,“反正躲是躲不过去了,以后……哎!没什么好日子过了。”那女子怔怔发呆。那蚁人继续道:“我们现在的上皇焦头烂额,一听说还要打仗,吓得瑟瑟发抖,还不如比肩将军有主意。“

“是呀,”另一人也道:“若不是比劫太子贸然出兵,我们也不会损失惨重。要论这冲锋陷阵的本事,比肩将军能耐得多。否则我们几个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晏战俘敦在旁听得心惊,若是将奴把蚁城灭了,只怕他二人又会落到将奴手中,与其这样,倒不如在这里为奴。

当时,江湖宗族林立,各有纷争,但无论这纷争的起因是什么,骁人以及被他们训练出来的将奴是江湖各族共同的敌人。

九 为奴

那两个蚁人走后,晏战俘敦便被这女子带进育幼室新来的奴隶队伍中,在一个虬髯大汉的面前听从教诲。晏战与俘敦站在队列中左右张望,发现这一群奴隶,约二三十人,大多还是孩子,年龄在十岁上下。

那育幼室与蚁皇宫殿一样也有两扇厚重的大门,只是那门朴素许多,用优质木料做成。

“我是你们的管事。”大汉扬起手中的皮鞭,“我的话就是法律,任何人不准违抗!”他威严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巡视一圈。“你们将被带到各巢伺候你们的少主,如果我发现你们有谁敢偷懒、打盹、逃跑……”他忽然手指前方,孩子们回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排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孩子被钉在厚重的木门之后,随着沉重的关门声渐渐掩进黑暗,惨不忍睹!

孩子们惊呼,吓的面如土色。几个胆小的孩子开始抽泣,虬髯大汉不耐烦地扬起手中的皮鞭。于是,死寂一般沉默,惊慌的小脸淌着无奈的泪水。

就这样,晏战俘敦一行在惶恐不安中被带进了一间土砌的巨大房屋。

在房子的中央有一个高达五十米的巨大塔柱。塔柱的周身布满用沙泥砌成的边长约一米,大小相等的六角形凹巢。凹巢里躺着白色还尚在蠕动,浑身粘满黄色黏液,状似昆虫的幼体。在塔柱的上方悬有巨大的纱笼,足足可罩住整个塔柱的顶端,纱笼中投射幽蓝光泽,说不出的诡谲。

突然“哇——”地一声,一个孩子开始呕吐,继而一片,晏战俘敦胸中也作恶……

虬髯大汉怒起,将一孩子踢翻在地,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顿暴打。

“这些就是你们的少主,谁也不许吐,给我咽回去。”

晏战一吓,硬生生将胃里翻出的溺物又吞了回去。

每间凹巢都有一个用绳索和木板扎制的云梯连接。云梯上跑着手捧竹罐容器的奴隶。奴隶将容器中的食物倒入凹巢,并从另一端扫出粪便。

这就是晏战与俘敦以后的工作。

蚁族,居于蚁虫与人体之间的一种智慧生命体。他们的成因是一个迷,伴随这个迷成长的是不断壮大的族群。族中最高统治者姬妾成群,充满智慧同时也是一部奇特的生育机器。蚁族人寿命不长,每届上皇由上届禅让。反正都是自己的血脉,说到底蚁族的权利以世袭制维持,以血缘联系。

蚁族的幼体在凹巢中发育十年,结茧成蛹,再以人身破茧而出。其成型后的外观与人类并无二致,只是触觉与嗅觉特别灵敏。

晏战与俘敦被分派在一个叫做殇阳的奴隶手下,协助他伺候一枚快要蜕变成人的灰茧。那殇阳约摸十五六岁的年纪,青灰的脸,沉默寡言。见了他们只点了点头,拎了两个木桶向育幼室的耳室走去。二人彼此望了一眼,默默跟在他身后。下了云梯,走过手执皮鞭的蚁族看守,置身于耳室之中。那耳室的上方也悬了纱笼,室中央有一巨大的水池,池里雾气缥缈,有两个蚁人正向池中搅拌参有石灰和草药的汤药。见了殇阳点点头,那殇阳便提着木桶到那水池边,俯身装了满满一桶汤药,可他身子单薄,力气又小,拎起来十分费劲。那守在池边搅拌汤药的蚁人见了,瞪了他一眼。那殇阳心中一慌,险些将好不容易提起来的木桶又摔进池中。晏战眼见,一个箭步冲上去,帮殇阳将木桶提出,放在地上。那殇阳面红耳赤,却不敢抬眼看他,晏战心中一酸,又弯腰拎了另一个木桶装了满满的汤药,与先前那木桶一道提在身子两侧。他一人,一手一个,甚是费力,俘敦见了,也伸手过来帮忙。三人刚走出耳室,忽听身后那两个蚁人冷冷道:“没用的东西。”二人一怔,不觉看看殇阳。殇阳面色黯淡,低了头在前猛走。

三人过了耳室进入大堂,转上竹制的云梯,来到一间六角形凹巢内,那凹巢内躺了一个巨型的灰茧,周遭光洁,空无一物。殇阳指指地面,“就放在这里吧。”晏战二人对望一眼,将手中的木桶放下。那殇阳从怀中取出三把刷子,交到他们手中,道:“这汤药必须仔细地刷在灰茧上,每一寸地方都不能漏掉,否则茧中的蚁人死了,我们三人都得丧命。”

俘敦惊异,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汤药?”

那殇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这汤药可防病害,近几年气候潮湿,死在茧中的蚁人比往常多了数倍,许多奴隶都被绞死殉葬了。”二人心中一凛,那殇阳面色颓丧,“我们得刷勤点,否则……”他说到这里神色不觉黯然。

二人怔了片刻,执了毛刷学着殇阳的样儿,一点一点仔细地将汤药涂在灰茧上。

三人就这样忙了半晌,忽听得有人击打金锣,不禁同时望着殇阳。殇阳只淡淡地说了句,“傍晚了,吃饭的时间到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自顾自地离开。二人彼此望一眼,也放了刷子,跟在他的身后。

那蚁族育幼室专供奴隶吃饭的地方也是个大堂,奴隶拿了汤勺,木碗便排着队去指定的地方舀饭,打菜。蚁人提供的食物并不丰盛,但份量很多。因为深处地下,常年不见阳光,奴隶中许多人面色青白,身材瘦小。作息时间全靠金锣指示,不知日出与日落。晏战与俘敦站在这群奴隶中显得异常强壮。

就这样二人扒了两碗米饭,便随着殇阳走进奴隶的卧室。那卧室靠墙的两侧有两张通铺,室中央有一张长木桌,桌上破天荒地点了油灯。那奇特的纱笼只在外间走廊中悬挂,光线无法照进奴隶的卧室。时间一到,室内便熄灯睡觉,作息时间异常的规律。这样的卧室总共有五间,每间卧室可容下四十人。虽然如此,蚁城的地下建筑却通风良好,冬暖夏凉。所以长年呆在地下,奴隶虽然面色青白,身子单薄,却少有患病。可殇阳的脸色却显然与别的奴隶有所区别,青白中透了一层黯淡的紫灰,木纳缺乏生气。

晏战后来发现,殇阳的饭量很少,而且夜里总处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常常大叫着从梦中惊醒。同室的奴隶在私下里小声议论,说这育幼部不久前曾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出逃行动,因为殇阳的告发,失败。后来那些逃跑的奴隶被蚁人当着殇阳的面钉在木门后。晏战听了,心下大吃一惊,记起刚进育幼室时,的确在木门后看到了那些被钉的奄奄一息的奴隶,于是乘着休息时,将此事偷偷告诉俘敦。他本不擅言辞,断断续续刚讲到一半,那殇阳突然阴沉着脸出现在他们面前,呆呆望了他们许久,自顾自地干活去了。晏战俘敦心中一吓,自此再也不敢提起此事。

可自从那次以后,晏战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注视他,即使熄灯睡觉,那双眼睛似乎也在黑暗中盯着他,幽魅得令人恐惧。晏战将此事告于俘敦,俘敦只是笑,根本无法体会他的心情。直到有一天,他藏的贴身匕首莫名其妙地失踪,俘敦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此后,始终守在晏战的身边,再不敢离开半步。

就这样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那灰茧似乎有了动静。殇阳的神色随之也变得古怪而专注,整天蹲在那间凹巢内,挑了眉头神经质地盯着灰茧,脸部肌肉痉挛,手脚微微发颤,脸上闪着兴奋的光。晏战俘敦心中害怕,缩在凹巢的一角死死地盯着他,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那汤药似乎也不用再刷了,带领他们的殇阳神色一天比一天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日晚间,殇阳彻夜不眠,呆呆地坐在通铺上自言自语。晏战俘敦于黑暗中神经高度紧张,却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同室的奴隶很不耐烦地翻身坐起,只对着殇阳含含糊糊地骂了一句,就不再言语,临睡时清晰地说了句,“神经病!”晏战俘敦心中猛然一紧,哪里还睡得着,提心吊胆了一宿。

第二日,二人照例跟在殇阳身后去那间凹巢。那灰茧较之头一天又有了些微的变化,茧内透射一种奇特的光,使整个灰茧如同蚁城地下建筑内处处悬挂的纱笼一般,令周遭不可思议地变亮。只是这灰茧的光芒粉红色,更柔和,更具生命力。

那殇阳两眼放光,兴奋地盯了它许久,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晏战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俘敦大惊失色,颤声道:“那……那不是你的匕首么?”

殇阳闻言,猛然一怔,缓缓转身,盯了二人许久,阴侧侧笑道:“我知道,用完了就还给你们。”

俘敦浑身一震,“你……你要做什么?”

“蚁人非人非豸,都该死!”他恶狠狠吐出这话,忽然嘴角一撇,悲伤道:“可惜,他们没有看到,不过……嘿嘿,我要为他们报仇!”

“他们……谁?”

那殇阳眸子一缩,“你不知道么?”

晏战赶紧捅捅俘敦,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免得激怒殇阳。

那殇阳见此,冷冷一笑,转头,望了那灰茧半晌,忽然高高举起匕首……

晏战脑袋轰地一下,愣在原地。俘敦飞身纵上,猛然抱住殇阳,喊道:“晏战,快呀,他把蚁人杀死了,我们俩都得死。”晏战凛然一惊,俘敦说得没错,依照蚁族的法典,主人去世,奴隶必须陪葬。当下再不敢犹豫,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抢夺殇阳手中的匕首。那殇阳的劲出奇的大,见晏战冲来,一脚踹到他的腿上。晏战吃痛,手上却不敢放松,牢牢攥住他执刀的手腕,拼命往外压。那殇阳咬了牙,和二人滚在了地上扭打成一块。晏战此时神智已恢复如常,心知这地上的灰茧若有什么意外,他和俘敦肯定没命。那殇阳因受了刺激,神智糊涂,可到底与他们一样是个奴隶,若是呼救,肯定会被蚁人处死。当下也不敢开口呼喊,只咬了牙关,拼命争夺殇阳手中的匕首。俘敦心中也是一般的想法,只希望这事悄无声息地结束,不想那殇阳平时看起来孱弱,神智崩溃时,蛮力大得出奇,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不能将他制服。

晏战抱着殇阳在地上翻滚,张了口沉声喊道:“俘敦,快把茧抱走,我抓住他的腕子放不得手。”俘敦闻言,心一横,起身抱了地上的灰茧冲出凹巢。

那殇阳在后狂喊:“臭贼奴,你坏了我的大事,我要把你千刀万剐!你个臭奴才……”晏战拼命压住他手腕,另一支手捂住他的口,顶了全身的重量将他摁在地上。

俘敦将灰茧抱在怀中,用衣服遮盖,也不敢拼命奔跑,怕引人注意。侧身避开在下观望的蚁人看守的眼线,沿云梯靠塔柱一侧急速前行,心中暗骂:“自己找死,偏牵扯我们!”那云梯也有过往的奴隶,奇怪地看着他,却都不言语。同是受辱之人,能瞒得住,大都齐心隐匿。

俘敦也不知自己究竟要把灰茧抱到何处,只想着溜达一圈再回去,可能殇阳已经清醒。不想俘敦漫无目的地抱着灰茧躲躲藏藏地走了一段距离,忽然感觉被人一拽,将他拽进了一个空的六角凹巢内,一个和他年龄一般大的男孩拍了拍他的肩头,小声道:“就放这里吧,这里的主子刚死,暂时还是空的。”俘敦感激地点点头,那人一笑,闪身出了凹巢。

俘敦吁出一口长气,将灰茧小心地放在地上,不想那灰茧的一头竟然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俘敦大惊失色,急忙脱了衣服塞住那破洞处,心里指天骂地抱怨:他二人冒死将这灰茧救下,可不想还是出了问题。

“老天保佑,你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要不,我和晏战都没命了。”他对着灰茧作揖絮叨,愁眉苦脸地反复祷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不想,那被塞住的衣服又掉了下来,他一慌,眼泪扑簌簌直流,拾起衣服也顾不得拭泪,塞紧了那洞。灰茧此时异常得光亮,在他第三次试图用衣服去塞那破洞时,里面有一个稚嫩的声音怒道:“你想把我憋死吗?”他一吓,一屁股坐在地上。那茧中的声音继续道:“还不把衣服拿开,臭死了!”他愣怔许久,始终没有行动。此时,他的脑子里已完全没了意识。那塞在茧洞的衣服动了动,一支小手搭在了那破洞的边缘,一用力,掰了一块茧的外壳。

俘敦瞠目结舌,几难成言。

过得一刻,那洞开始变大,一个小脑袋伸了出来。

俘敦张了口,愕在当地。

那脑袋见了,猛然一怔,面红耳赤地喝道:“你给我转过身子,不准看。”

俘敦神情麻木地呆了半晌,猛然反应过来,忙转了身子,这时,才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差点出了故障。

许久,一个约十岁的女孩穿了他的衣服,将小脸凑到他跟前。他一怔,却是位眉眼清丽的丫头,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良久。女孩一笑,道:“你是俘敦吧!”

他愣愣地点头,“……你怎么知道?”

那丫头蛾眉一轩,不屑道:“我在茧中虽不能言语,但耳聪目明。说吧,你救了我的命,要我怎么报答你。”

俘敦意识渐渐恢复,万料不到他三人这些时日伺候的主子原来是一名小丫头。此时,听她一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要出蚁城。”那女童一怔。他忙补充,“还有晏战,刚才救你的还有晏战,你让我们出蚁城,我们不想当奴隶。”他一口气说完,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那女童面有难色,“这……我帮不了你,”俘敦倍感失望,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坐在原地,那女童心中不忍,顿了顿道:“不过,我可以帮你们走出这个地下城堡。”

俘敦不语,面色颓丧。

“我说到做到,保证不骗你。”那女童见了,继续说。俘敦失望到了极点,懒懒地坐在地上也不理她。

那女童撅了小嘴,“这要出蚁城总须一步一步来吧,先走出地下城堡,再想办法,哪有一上来就能答应你的,那是不负责任的承诺,你怪我也没办法。”

俘敦抬头,“那你是答应帮我想办法了。”

女童点点头。

“那要多久?”

女童耸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得看时机。”

俘敦暴怒,“那不相当于什么都没说。”一时,突然觉得自己受了欺骗,愤然起身,走出凹巢。

那女童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恨道:“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说着白眼一翻,出了凹巢朝俘敦相反的方向走去。

俘敦回到自己负责的凹巢内,见晏战与殇阳还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地翻滚扭打。他心中有气,上去踹了一脚殇阳,“那蚁人已经出壳了。”殇阳一愣,晏战顺势一拳打在他脸上,殇阳立时昏厥。晏战翻身坐起,喘着粗气,歇了良久,“它……它出来了?没事吧。”

“好得很!”

晏战吁出一口长气,嘴角一笑,“哎,总算过了这一关,它人呢?”

俘敦耸耸肩,“谁知道,可能忌惮殇阳,自个儿去蚁人那儿报到了。”

“男的?女的?”

“一个小丫头。”

二人相视一笑,须臾,不禁盯着地上的殇阳,心中隐隐有些担心。

当晚,有人在育幼室的耳室汤药池里发现了殇阳的尸体。

二人大惊,随了人群去看,那殇阳面色平静,嘴角带了一层古怪的微笑,死得很诡异。晏战俘敦愣怔半晌,鼻子一酸,眼泪滚了满脸。其余的奴隶均叹息不已,那以前守着这池子的两个蚁人,却不屑道:“出卖同伴,早该死了。”俘敦愤然,殇阳神智失常,有一大半的原因是被他们蚁人逼疯的,想到这里不觉攥紧了拳头。晏战眼见,急急拉了他的手,沉声劝他,“人都死了,算了!”俘敦心下难过,忽然记起那小丫头的承诺,心中竟抱了一丝希望。“这里,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小声地说,将女童的话如数转告给晏战,“若那丫头食言,我就靠自己,反正宁死我也不愿呆在这里。”晏战点点头,心下也拿定了主意。

此后,二人又领了新的差使,伺候一个刚刚出生还蠕动在凹巢内的蚁人幼体。

二人自从打定主意逃跑以来,事事谨言慎行,留心观察育幼室蚁人看守换岗的时间。晏战乘吃饭时,悄悄潜入卧室,凭了记忆划出进来时一路上的通道和路线,并标出了蚁城宫殿和岗哨的位置。俘敦见机也闪进了卧室,见了这图,大喜过望,“不想你还有这本事,可正确么?”

“应该没错!”晏战道,“你得牢牢记住,然后把它烧了,免得给蚁人发现。”俘敦点点头,认真看了三遍,将地图塞进嘴里吞下肚中,晏战一愣,俘敦笑道:“正好肚子饿。”二人嘿嘿傻笑。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有蚁族士兵前来传呼:“俘敦,晏战,跟我走。”

二人不解。

那蚁族士兵道:“你们俩不知交上了什么狗屎运,救下了羲煌,她通过考核做了通天阁的记史,特请求上皇收你们二位作她的贴身奴隶。”

二人大喜,俘敦道:“羲煌?可是那个破茧而出的小丫头?”

那蚁族士兵听了,抬起一脚,踹到他的肚子上,“放肆的东西,你居然敢称记史为小丫头,不想活了!”

俘敦怒发冲冠,晏战急忙将他护在身后,堆了满脸的笑,“是是是,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二人随那蚁族士兵终于走出了蚁城的地下堡垒,俘敦一路留心观察,果然如晏战图上所示,哪里该拐弯,哪里有岗哨,哪里是宫殿,竟是丝毫也没有错误,不觉暗暗心惊。这晏战原比表面看上去的聪明。二人走到来时的第一个隧道入口处时,那蚁族士兵拿出两张黑色的方帕,要蒙他们的双眼,二人一怔,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那蚁族士兵不耐烦道:“是羲煌记史这么吩咐的,说你们常年呆在地下,猛然看到阳光会瞎了双目。”

二人一笑,她倒想得周全。于是乖乖由那士兵给自己蒙了双眼。

俘敦晏战就这样穿过闹市,过了正街,被带到了羲煌的面前,仍是不敢除去蒙着双目的方帕。羲煌赏赐了士兵酒钱,便拉着他们俩的手引他们走到自己的居室,笑着说:“这回好了,你们终于可以见着阳光了。”

“那我们出蚁城呢?”俘敦蒙着双目不禁问。

羲煌脸色一变,赶紧蒙了他的嘴,“我的小祖宗,你不想活了。”说着伸长脖子看看外面。

晏战一笑,只觉得这女童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多谢你啊,记史。”

羲煌回头一笑,“谢我干嘛,不是你们我早没命了。”说着松了掩住俘敦的手,倒了两杯茶,递到他们手中,“这下,我没骗你们吧,而且我也没揭发那个叫殇阳的奴隶,毕竟他服侍了我这么多年,可是……我听说他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俘敦长叹一声,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

羲煌轻叹,“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有一阵子我老听到奴隶的惨叫,后来好像换了许多陌生人进出,原来……哎,这也怪不得殇阳,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想生存。”

三人均叹息不已。

第二日,日出时,二人在自己的房间内除了方帕,怔怔地望着天边。那纶圆日如往常一般从云层中跳出,但在晏战俘敦的眼中,却恍如隔世。

十 通天阁

正如前面所述:通天阁是整座蚁城唯一的石制建筑。在一片泥塑的房屋中傲然独立,不可一世,尤其是它那座巨大的的穹顶——突兀醒目。可真正置身于这座恢弘的堡垒脚下时,它带给晏战与俘敦的震撼,远远超过遥望它时的感觉。这是一座有着精美雕饰的华丽建筑,敞亮雄伟。穹顶由大片蓝色琉璃拼接而成,通天阁的正殿内有一旋转石梯可直通穹顶之上。置身于穹顶高台,放眼千里,万物皆匍匐在脚下。穹顶的四周,顺通天阁的岩壁蜿蜒而下有抽象的雕塑,大多取材于自然界中花鸟鱼虫,进大殿的正门两侧有清晰的石龙雕纹,其形态与晏战左臂的虬龙刺青十分相似。

通天阁内,布局对称,以地基中心为原点呈圆周辐射状向外搭建它的内部结构。大殿的内壁套了耳室,耳室与耳室之间的大副墙壁皆立了竹制的书橱,堆满了废旧的经卷。有石梯上至耳室的二层,三层……总共五层。每一层靠大殿内壁都隔了齐腰的栏杆可清楚地看到大殿内的陈设,面向栏杆退后三步的距离有木门,推门而入是开有立窗的房间,不大,足够宽敞。五层之上便是为正殿提供光线的巨型石窗,用无色琉璃封住。

晏战俘敦兴奋不已,整整一天,都撒了小腿,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恨不得一次就将通天阁的全貌看得清清楚楚。羲煌孩子心性,见他们如此,便跟在他们身后,叽叽喳喳地介绍:“这里是天字第一号书房,不久以后就要将新做的书架摆在这里……”

“这里是三号书房……”

“……七号书房……”

通天阁大殿的正中翩然立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耄耋老翁,微笑地注视着这三个孩子,此人便是羲煌的老师擎天,奉上皇之命教羲煌认字读书。

擎天实际上也是一位奴隶,世代守护这间书阁。因为年代久远,竟连自己的族群种姓也忘却了。现今这个家族只剩下擎天一人,虽名义上是个奴隶,但其地位、声誉远在上皇之上。

因为身份相同,物伤其类。晏战俘敦有幸进入通天阁,对擎天来说是莫大的宽慰。这两个孩子达观开朗的个性,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所以私下里擎天违背上皇的命令一视同仁地教晏战俘敦读书认字。羲煌对此并不介意,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堡垒中能多两位年龄相仿的玩伴比起蚁城死板的法典有趣新鲜得多。

自此,晏战俘敦终于幸运地走出那座不见天日的地下堡垒,与羲煌在通天阁中学习经史。

通天阁有书云:

“混沌初开时天地碰撞,万物湮灭于灰烬,经历极热酷寒后,渐渐复苏……新的种族开始繁衍……世代生息,绵延不绝……”

羲煌捧着书,反复看了三遍,忽问擎天:“天极高,地极广,何以会冲撞?既然冲撞,又何以会分开?万物湮灭于灰烬,又怎么会复苏?既然复苏,那么灰烬中万物的宗源又是什么?”

擎天捋捋自己的胡须,答道:“天地无形,变幻莫测,冲撞纯属自然之事,何必求其根源。万物循环,往复如故,生命在其特定规律中兴衰荣败。你不信就看看身边漫山遍野的青草吧!野火过后,吐蕊发芽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

羲煌咬住下唇,想了想又问:“可是乔木拥有根脉,河水拥有源头,万物的宗源是一定存在的。” 

擎天摆摆手,不耐烦地回答:“那你就扒开灰烬自己寻找吧?”

羲煌当然会。在荒野之中点上一把火,寻找灰烬中野草遗留的根茎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羲煌并不满意。

“晏战,如果我在你身上点上一把火,会不会找到你遗留的根茎?”

晏战大惊。

羲煌扑哧一笑:“吓你的,我才不会这么做呢。”她转头问俘敦,“你说生命的根源是什么?”

俘敦摇摇头,不确定地回答:“我想大概是不死的灵魂吧!”

“灵魂?”羲煌大笑,“你族人去世时,你可否依靠他们不死的灵魂使他们复活?”

俘敦一怔,羲煌继续道:“可见,灵魂之说根本不可信。”

“但是灵魂永生不灭……”

“那只是人类对故去亲人的一种美好愿望而已。”

“是吗?”俘敦问晏战,“你也这么认为?”

晏战摇摇头,不确定地回答:“我不知道。”

羲煌很爱争辩,比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人类既然会死何以要生?万物繁杂何以共生?既然共生又为什么自相残杀?生命为什么可以繁衍生息?为什么可以快乐也可以悲伤?

………

擎天被她问的头痛。

“你的问题就象天上的繁星,何时才有穷尽?”

俘敦站在一旁,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擎天大怒,指着他,“你,过来。”

俘敦肃然,默默上前。

擎天严厉训道:

“作为对你目无尊长的惩罚,你必须将通天阁的书抱出去凉晒,一本也不能漏掉!”

羲煌吐吐舌头。

通天阁藏书百万,这样凉晒,不知要晒到何年何月?

还好晏战与俘敦交情甚笃,自觉自愿地帮他。不久,羲煌也加入。

以后的几年,三人一见天好,便攀上通天阁的竹制书架,将书抱出,找一空地儿一字排开。因为书籍年代久远,大多用羊皮粗麻裁制,许多书页霉湿粘和,晏战他们不得不一页一页小心翻开,长此以往,倒把大部分书籍看了个遍。

擎天每有空余便授于剑术强身健体。

一晃十年,三人长成健康壮硕的青年。尤其是羲煌,出落得亭亭玉立。很难相信,她幼年时曾浑身粘满黏液等待蜕变成人。但在晏战和俘敦的眼里,幼蛹永远是幼蛹,即使有一天成为美丽的蝴蝶,丑陋的童年仍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更何况,那只是在皮鞭阴影下,不得不与之相伴,待她长大。她最多只能算作他们精心饲养的宠物,但这宠物却一跃成为他们的少主,其智慧与德行还远在他们之上,晏战二人对她的厌恶可想而知。

这一日,羲煌如往常那般协助擎天抄录经卷,晏战二人做完当天的功课,便抱着书籍去通天阁后围草地上晾晒,这里可躲开通天阁正面广场上的士兵岗哨,自在清静,二人甚是喜欢。羲煌每有空闲也会过来帮忙。此时,阳光灿烂,俘敦摆开一地的经卷,仰面躺在上面,眯着眼笑道:“虽说还是个奴隶,但这里的日子可比我们在林子里舒服多了。”说着张开手,伸了个懒腰,忽然念及阿果,心下微微叹了口气。“晏战,你说……阿果到底死了没?”

晏战猛然一愣,心似被人剜割,“我不知道。”

俘敦沉默半晌,嘴角轻扬,淡淡道:“就算死了,也没什么,早日解脱而已。”

晏战低头翻弄手中的经卷书籍,不再言语。其实,俘敦是对的,虽说他们眼下日子好过了,可谁知道将来会怎样?生死祸福,全凭羲煌一句话,她是他们的少主,放他们自由近乎奢谈。一念至此,心下不禁黯然。须臾,风起,拂了经卷书页哗啦啦一片脆响,倒似将二人卷入一片书的海洋。

一张薄绢迎风飞舞,在空中轻飘飘一荡,忽然遮了晏战的双目。晏战伸手取下,却见那薄绢上绘了一个古怪的木制模型,如同一只展开双翼的蝙蝠,薄绢下密密麻麻写有许多细小的注解,都是这模型各部件的尺寸,和榫头开槽的形态。晏战看了许久,猛然记起儿时将奴攻打虬城时,他便看见过这样的装置,当时将奴乘着它顺利杀入虬城,为攻城的同胞打开了城门。他心中大喜,急忙叫俘敦来看。

那俘敦懒洋洋地睡在地上,半梦半醒道:“什么事啊!用得着这么一惊一乍吗?”

晏战将薄绢拿到他眼前展开,“我曾见过这样的装置,”于是将虬城一役说与俘敦,俘敦噌地一下从地上坐起,兴奋莫名。“你可记清楚了?”

晏战沉吟半晌,点点头。

“时间太久了,那时我还很小,不过我敢确定,将奴当时用的就是这样的木制蝠翼,那翼可载人,从高空滑向虬城,如同天兵天将,只用了片刻时间便将虬城攻陷了。”

俘敦心下欢喜,也道:“我也听说过虬城被攻破的传闻,不想,那场战役竟是这样打的。以前虬族大将军联纵抗击骁人,军队中就有蝠人,当时也如同天兵天将,可让联纵大军开眼了。”

“蝠人?”

“是呀,这些蝠人大多为女子,一直被江湖视为妖人。大将军力排众议,收编蝠人入伍,她们在抗击骁人的战役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晏战心中一凛,“这将奴果真厉害,竟能想法子造了木制的蝠人?”

“什么呀?”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二人一怔,闻声回头,却见羲煌立于身后。此时,羲煌着一身素色长衫,蛾眉阔扫,鬓边一朵雏菊,忖得整张脸清丽出尘。

“不是将奴厉害,是工族,”她含笑说道:“工族车木技艺巧夺天工,举世无双,可惜却沦落骁城为奴。当时蝠人第一次参战,骁王见了便强令工族造出这木制蝠翼,要和蝠人一决雌雄。后来联纵失败,有散逃的联纵士兵凭记忆画出了此图,却不全……据他说,联纵内部早已掌握了这木制蝠翼的制作工艺,因为大将军被驱逐出宗庙一事,颇不和这些工匠的心思,他们便毁了这装置和工艺图,隐匿江湖。”

“可大将军为何会被驱逐出宗庙?”俘敦问。

晏战不觉抬头盯着羲煌,这个问题也在他心中辗转了千遍。虽说第一次听说此事时,他还很小,但模模糊糊的记忆是伴着这个疑问烙进了他的脑中。

羲煌摇摇头,“此事具体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不过江湖传闻说大将军被他的二公子连累,联纵大军有数万的将士不明不白死在了营中。”

晏战二人面面相觑。

“但我想……”羲煌继续道:“这联纵抗骁,将士百万,分了数营扎在骁城援邦和虬城这一带,彼此遥相呼应,怎会就这样悄悄死掉一个营的将士,却无人知晓?”

晏战沉吟,儿时一些片断交替出现在他脑中,但一时又记不分明,毕竟时间隔得太久,他当时年幼。

羲煌轻叹,“这联纵内部的事原与我蚁人无关,但骁人骁勇,近来觊觎我蚁城屡次来犯,亏了我们地下堡垒众多,暗道错综复杂,他们见拣不了便宜,这才撤军。”

晏战俘敦彼此互望一眼,他二人之所以入蚁城为奴,便是因为蚁人与将奴的一番混战。不过晏战心中却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他也要造出那薄绢上的木制蝠翼,和俘敦一道飞离此地。他转头看着俘敦,俘敦双眼晶亮,神色振奋,显然与他一般的心思。二人相视一笑,回到居处后,便悄悄商议这制作木制蝠翼一事。

“图形的绘制,倒不难,我儿时见过,只是……”

“只是什么?”

“木料哪里来?”

俘敦嘿嘿一笑,“这有何难?通天阁有的是。”

晏战一愣,“你是说……那木制书架?”

俘敦点点头,拍拍胸脯道:“这事包在我身上,画图制作我也许不行,但这拆卸,破坏,我本事一流!”

晏战呵呵傻笑,顿了片刻道:“哦,对了,还有工具,我对车木技艺一窍不通。”

俘敦沉吟半晌忽然大叹一声,笑道:“何须我们亲自动手,蚁城不是有个车木作坊?”

晏战一吓,恐慌莫名,“那是皇宫专用的,我们怎好去劳烦他们,闹不好……”说着用手在自己脖子上一划,机灵灵打了个冷战。

俘敦哈哈大笑:“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傻起来跟猪一样,我们将木制蝠翼拆了,画好零部件,标上尺寸,让他们照了样子做,我们拿回来自己拼接。”

晏战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当下拿出那薄绢仔细研究,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以防万一,我还是用匕首划了干柴自己制作一个小的,真的能飞上天了,再去作坊不迟。”

俘敦点点头,“这几日,我便想办法将更换书架的差事揽下来。”

他二人计议妥当,便分头行事。

次日,晏战做完功课便直接去通天阁翻看有关术算以及车木技艺的书籍,俘敦一人抱了书自去晾晒。擎天与羲煌如往常那般抄录史籍。

那薄绢上木制蝠翼的图形看起来简单其实复杂,怎样将脑中的模型付诸于笔端清楚明白地示与旁人。晏战冥思苦想了许久,仍是想不出个结果。事后,他将此事说与俘敦,俘敦颓丧之极。次日,忽然带着他去了集市,一路上有士兵严密盘查,俘敦出示羲煌的石牌,昂然道:“记史吩咐,叫我们去集市上买些必需品回来。”

晏战吓得一颗心脏咚咚直跳,那士兵闻言,果真为他们放行。

“真的是记史吩咐的?”二人走过士兵身旁,晏战小声问俘敦,俘敦促狭一笑,“我骗他们的。”
“那这石牌……”

“偷的。”

晏战一怔,俘敦笑道:“怕什么,若羲煌问起,我们就说集市上热闹,我们溜出来逛逛。”

晏战暗暗心惊,“你怎的如此大胆?”

俘敦脸色忽然一沉,怒道:“你到底去不去?唠唠叨叨,跟个女人似的。”

晏战只得噤声,心里着实也想不明白,那石牌是羲煌贴身之物,俘敦如何弄到手?俘敦一脸恼怒,他也不好多言,无声地跟着他来到集市。

皇宫专用的木工作坊在集市口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走入低矮的房门,过了狭小的前厅,便是一个空阔的大院。近百位工匠立在自己的案前,或削或钻,或刨或锯,将案上的木料加工成所需的形状,忙碌无比。晏战目瞪口呆,只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新奇有趣。那些工匠所用的工具虽然原始,但精巧便利,竟是他搅尽了脑汁也不曾想到的。他一时好奇,沉浸在未知的世界兴奋莫名。俘敦见此,也不打扰他,这大院木屑飘飞,机械轰鸣,俘敦颇不习惯,用袖掩了口叫来那为首的工匠,问道:“记史要我来问你,通天阁所需的书架,还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完成?”

那工匠毕恭毕敬地回答,“至少还需要十天的时间。”

俘敦脸色一变,颇不高兴,“还要这么久?”

那人见此忙低下了头。

“大人息怒,近来皇宫定制的家具催得甚紧,要我们提前交货,我们不得不拨了人手日夜赶工,所以……”

“原来是这样,”俘敦点点头,“这皇宫的差事自然不能马虎。”

那人闻言作揖致谢,“谢大人体谅,都道记史宅心仁厚,此话一点不错。”

俘敦暗暗冷笑,羲煌哪里催过他们,不过是他自己想带着晏战来作坊看看,临时找的借口罢了。“你们除了做书架,可能制作一些复杂的家具?”

“当然,”那人骄傲地答道:“只要您能说清楚家具的外形,我们便可以做出来。”

“如果是复杂的模型之类的呢?”

“那自然也成,只要画出草图,便不难办到。”

“草图?”俘敦故意装作疑惑不解。

那人一见,忙从一个案上的木料下抽出一张羊皮经卷。“就是象这样的草图。”

俘敦拿在手中,皱眉看了片刻,走到晏战身边,递到他手中。晏战伸手接过,却见那图形上总共画了三个图形。

“这是什么……”晏战开口询问。

俘敦拿眼去瞅那工匠,工匠急忙抢上一步,道:“这是皇宫所定家具的图样。”

晏战将经卷上的图形上下左右翻看了许久,仍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觉望着那工匠怔怔发呆。工匠会意,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用手指了经卷上的三个图形分别作介绍,“这是主视图,大人,这是左视图,俯视图。”

“这绘得都是同一个家具么?”

“是的,大人,同一个家具不同角度绘制的图形。”

晏战点点头,“那这些符号?”

“哦,这是尺寸,这是开榫头的位置,这里的标示是局部剖面示意图。”

“榫头?剖面?”

……

俘敦听得不耐烦,离了二人自去其他工匠身边察看,他这样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回来,晏战还拿着那张图形问东问西,那工匠也耐烦,带着他去和真正的木制家具对照。二人一问一答,谈得甚是投机。

那工匠见俘敦过来,忙凑了几句奉承话讨好晏战。

“大人果然聪明绝顶,这么短的时间便将图形问了个透彻。”

晏战心下惭愧,“您别这么说,我反反复复问了许多重复的问题……”

“唉,大人问的都是这一行最关键的问题,若这些疑虑打消,大人对这一行便了如指掌了。”

晏战深深一揖,“都说隔行如隔山,若他日再有什么疑问,还请师傅不吝赐教。”

工匠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十一 木制蝠翼

晏战回到通天阁后已对车木技艺有了大致的了解,如此又反复去了作坊数趟,不耻下问,加之他勤恳聪慧,短短十天下来,已对自己将要制作的模型了然于胸。他就这样在羊皮经卷上涂涂改改,空了便自己动手制作,不想竟用匕首做了个真正的木制缩微模型。虽然在空中还未滑行片刻便栽了下来,仍是令他兴奋不已,于是飞跑着去告诉俘敦。

那通天阁后围的草场,如往常那般摊满了书籍经卷,却未见到一个人影。

晏战大惑不解,在通天阁里里外外找了许久,忽然听到几声微弱的声音从通天阁旋转石梯上传来。那石梯甚是隐蔽,平时便少有人经过,当下心中诧异,循了声音前往,却见那旋转石梯处立了两个年轻的身影,一男一女,身形颀长,广袖长衫。晏战走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

晏战心中一慌,这声音竟是出自俘敦?一时困惑,偷偷伸了脖子去看。可不正是俘敦,他身边,那身影袅娜娉婷,居然是羲煌?

“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我没有。”

“哼,你假传我的口询去了集市车木作坊,你打量我不知道,那一日你行动反常……我还道你……”说着,羲煌脸上微微一红,俘敦忽然震怒,厉声断喝:“别说了!”

羲煌猛然一怔,一时气苦,“你后悔了么?”俘敦不语,羲煌继续道:“那日你抱着我分明激动得浑身发抖……”

“别再说了。”

“我偏说,我就不相信,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情意,你就真的无动于衷?那一日,你明明……”

俘敦背过脸去,羲煌陡然一滞,泪水夺眶而出,用衣袖拭了眼泪,倔强望着他的背影。

晏战呆呆无语,原来,原来他二人……

俘敦转了身欲下石梯,被羲煌拦住,俘敦冷冷一笑,“如果你命令,我会照做的。”

羲煌身子一颤,被怔在原地。“你……”一时无语,不觉伸了手扶住石梯的墙壁,半晌道:“你偷我石牌是想逃走么?”

俘敦回身,昂然迎视她的双眼,“你说呢?”

只一刻,泪水再次湿了她双眸……

晏战呆呆地离开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出通天阁,一种深深的失落感灌满了他全身。擎天迎面走来,见他神色异常,问道:“战儿,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晏战摇摇头,如同丢失灵魂的躯壳儿,“师傅,我果真那么令人讨厌么?”

擎天一怔。

晏战两眼忽然一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师傅……”他哭得伤心,又不愿这么失态,拼命忍了眼泪,偏那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恣意横流,到最后竟是抽噎难语。

“到底出了什么事?”擎天心中焦急,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念一转,将他扶到自己的房间,递了清茶命他喝下。晏战几欲崩溃,在擎天再三追问下,终于悲泣着道出儿时被弃的经历。“师傅……现在连俘敦,连俘敦……也不要我了。”

擎天听完,恍然大悟,哈哈笑了半天,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骂道:“傻小子!”

晏战疑惑不解,红了双眼怔怔地望着他发呆。

擎天道:“你是不是看见俘敦和羲煌在一起了?”

晏战一愣,他心下虽然痛苦,还是费了心思替二人隐瞒。他之所以伤心,不过是联想到自己儿时被弃的经历找一个发泄的渠道而已。不想师傅洞若观火。

“您都知道?”

擎天点点头,“这青年男女在一起,相处久了,自然彼此就离不开了。”

晏战还是不解,“那为什么不是我和记史,是俘敦?”

他问出这傻话,自己不禁也是一愣。是呀,都是青年男女,朝夕相处,为何会有各自不同的境遇?擎天不觉一怔,忽然笑得仰面朝天,半晌道:“因为你纯厚鲁钝,遵守礼教。不象俘敦,放任不羁。这女孩儿啊,大多喜欢活泼的男孩。”见晏战红了脸,又道:“不过你资质聪慧,只是不善变通,加以时日,师傅相信你一定会有所作为,那时你也会碰上那么一位姑娘,相亲相爱,誓不分离。”

晏战脸上又是一红,扭捏道:“可我并不希望有什么作为,什么姑娘……只要能和俘敦在一起……假如还能找到阿果,”他目光飘迷,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就象小时候那样,在林子里自由自在……那该多好。”

擎天不觉又是一怔,叹息不已。

可师傅既然知道俘敦与羲煌的事,为什么不加以阻止?这身份尊卑不同,又是异族……心念于此,晏战不禁抬头望着擎天,却不敢出声询问。

当晚,俘敦在睡前忽然也说了这句。

“如果阿果在,那该有多好?”

晏战满腹心事,看了他半晌,却不言语。

此后一个月,晏战一门心思全用在了制作他的木制模型上。经过无数次的失败,这一天,晏战制作的缩微模型终于可在离地两尺之处滑行,晃悠悠拐了一个奇妙的弯,一路呼啸而去,竟掠过通天阁殿前守卫的士兵,慢慢爬升。

那执戟的士兵好不新奇,却不敢离了自己的岗位,只是张圆了眼睛,仰了脖子,看那木制模型在空中悠然滑行。晏战一路小跑,追着那模型来到一处偏僻的水井。不想一个浑身脏兮兮,衣衫褴褛的丫头正立在水井边,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刚一转头,那模型呼啸着迎面冲来,她一吓,本能向后躲避,脚下却踩了个空,一头栽进那口深井。晏战惊慌失措,急忙奔到井边,对着井下大呼:“喂,你怎么样了?”那人扑通着从水里伸出脑袋,狂喊:“救命!救命!”晏战吁出一口长气,心想此人能叫出声音,便是没事,于是转了井上的辘轳将她拉了上来,却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那姑娘又惊又冷,浑身哆嗦,晏战急忙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那姑娘指天骂地,好不恼怒,“哪个天杀的鬼东西……”抬头一看,忽见晏战裸露的脖子上套了个尖牙饰物,“咦——”地叫了一声,顿时没了声音。

晏战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脖子上的饰物,笑道:“朋友送的。”

那姑娘愣怔半晌,声音发颤地问道:“你……你叫什么?”

“晏战,龙族晏战。”

那姑娘身子猛然一抖,一颗大大的泪珠缓缓滑落,“你……你……”她牙齿打颤,神情激动,却说不出半句话。

晏战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不解,“你一定是着凉了,”沉吟片刻,俯身将她身子抱起,“我带你去见我师傅,他一定能将你治好。”

那姑娘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着,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目光凄楚,惶惑不已。

晏战避开通天阁正首蚁族侍卫,绕道后围找了一处绝密的地方将姑娘藏好,便急急去寻他师傅。不想他带着擎天赶到时,那姑娘竟没了踪影。擎天大惑不解,怔怔看了晏战半晌,忽然嘴角一笑,拂袖而去。

晏战立在原地,呆了片刻,转身跟在他身后道:“师傅,我真的没骗您!”擎天只是笑,并不言语。

“我真的没骗您,我发誓……”

事后,晏战将此事告于俘敦,俘敦闻言大笑,奚落他道:“你想姑娘想得发疯了吧!”

晏战白了他一眼。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水井边,还是没人。第三天仍是如此。他不觉苦笑,自言自语道:“我又没和她约好,她自然不会来,我真傻!怪不得师傅说我鲁钝。”他摇摇头,心中不禁又为她的病情担心,“也不知她的病好了没有?”

就这样过了三天,这一日他象往常那样拣了个清静的地方趴在地上画图,正画得专心,忽然一个女孩凑到他跟前道:“这是什么?”

晏战转头,竟和一个女子面对面只离了两指的距离,心中一吓,忙往后缩。

那女子笑靥如花,“你怎的还是这样傻?”

晏战一怔,看清这女子正是那日井边被他救下的女孩,此时她一身鹅黄长衫,明艳动人,就象换了个人似的。

“原来是你,那日你怎么走了?我师傅还道我说谎呢?”

“哼,我在那里等着作甚,难不成和你一般在蚁城为奴?”

晏战不觉一愣,“你不属于蚁城。”

“当然,”那女孩蛾眉一轩,不屑道:“我怎会入蚁城为奴,蚁人非人非豸,人人得而诛之。”

“哦,”晏战挠挠后脑勺,“可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女孩眼珠子一转,“他们把我掳了进来,不过被我逃了。”

晏战惊疑,心中只不信,见她一身光鲜,显然未曾受过什么磨难,于是笑道:“你是不是偷了人家衣服来穿。”

那女孩脸色一沉,“呸,你才是小偷呢?”

“那日我见你衣衫褴褛,象个乞丐,这才三天的时间,你忽然打扮得这么漂亮?”

那女孩一时怔住,“我……必要时,偷别人一两件怎么了?”

晏战呵呵一笑,“不过这一身挺好看的。”

“真的?”女孩立时又笑靥如花,在他身前转了一个圈子,“好看吗?”那衣袂如风,翩翩若舞,忖了她婀娜的身影煞是动人。晏战不禁瞧得呆痴。女孩偷眼睨他,“未曾见过么?”

晏战面上一红,不觉垂下眼帘,但眉梢眼角处又哪里舍得这如花的身影,于是咧了嘴呵呵傻笑。

那女孩露齿一笑,心中甚是欢喜。

“你想逃出蚁城?”

晏战闻言突然怔住,半晌,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女孩手指地上晏战画的图形,“就凭这个?”

晏战又点点头。

“你看得懂?”

“不懂,可你这是纸上谈兵,顶不了什么用处。”

“我不这么想,若这图形成熟,便以比例放大,一定可以成功的。”

“可这载得动你么?”

“能,一定能,到时还有俘敦,哦,如果你想出蚁城,我们也带上你。”

那女孩不语,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双眸氤氲。

“你们过得很苦么?这么想离开蚁城?”

晏战摇摇头,“那倒不是,记史待我们很好,可是,到底我们是奴隶,没有什么自由,再说……”他忽然欲言又止。

“再说什么?”

晏战长叹一声,眼望空中,“我希望俘敦早点离开记史。”

“为什么?”

“他们不会有结果的,蚁人非人非豸,毕竟和我们不同,其实我知道俘敦很痛苦!”

女孩不解,“我不太明白!”

晏战转了视线望着她笑,“你个小丫头,当然不明白了。”

那姑娘小嘴一撇,侧了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晏战望了她半晌,见她愁眉深锁,双睫半敛,显然有什么烦恼的事正困扰她。也不好出言询问,只道:“你叫什么?”

“鴒歌。”

……

次日,二人约好在水井边相见,不想那叫鴒歌的女孩手中执了一面绣有花鸟图案的奇特绢帕,那绢帕被几根细竹篾撑住,其后拖了一条长长的尾,有纤细的丝线规则地系在那竹篾靠中心的位置,另一端执在手中。

“这是什么?”晏战好奇的问。

“你没见过么?是风筝,可乘风飞到天上,我们那里的人常常在春季玩这个。”说着,将那绢帕向空中一抛,自己拽了丝线向后小跑,果然那绢帕摇摇晃晃入了高空,她将手中的丝线越放越长,那绢帕竟是越飘越高。“你也来啊!来呀!”说着示意晏战奔到她身边,将丝线递给他,晏战一笑,接过。那丝线着了力,绷成微弧,上了高空,稳稳牵住那随风轻扬的绢帕。

晏战望着那高飞入空的风筝,愣怔半晌,忽道,“我真傻!怪不得师傅说我不知变通。”

鴒歌疑惑不解,侧头望他。

“何须形态,只要能飞入高空,什么样的材质都可以用上,”他将手中的丝线递到鴒歌手中,兴奋地大喊:“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说着也不及告别,大笑地跑开,向通天阁冲去。

鴒歌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眼眸不知不觉间潮湿一片。

“你果真知道怎样做了?”俘敦被晏战奇特的想法吓了一跳。“什么巨大的风筝?我不明白?”

“就是这样?”晏战边说边在羊皮经卷上用炭笔画出,“呐,我们只需做个大的,然后放到通天阁的穹顶高台,一跃,我们就可以飞出蚁城了。”

俘敦惊异,“你疯了么?那还不摔死!”

“怎么会,你将师傅的油伞撑开,找个高台去跳一下试试,绝对不会摔死,这道理和风筝是一样的。”见俘敦还是一头雾水,晏战倍感失望,他此时豁然开朗,思维跳跃,一时也懒得顾他。“只是油伞不结实,可风筝那样的竹篾就更不结实了,我们得造个结实的。”说着自顾自地出了房间。

俘敦挠挠脑袋,想了片刻,也出了房间。到师傅房前一看,见里面没人,便拿了油伞,来到通天阁前的高台石阶,撑开那油伞,向下一跳,没什么感觉。又上了一层,还是不太明白。于是干脆噌噌又加高了三层,他就这样来回反复纵跃,引得那守卫的蚁族士兵狂笑不已。他瞪了他们一眼,也觉得自己很傻,便决定放弃,不想刚转身,忽然看见擎天和羲煌在不远处大惑不解地望着他,当下面上一红,转身欲走。

擎天却叫住了他,指着一处一丈的高台,对他道:“你去那里试试。”

羲煌惊异地看着她的师傅,擎天微笑不语。

俘敦一时进退不得,只好照了师傅的话登上那一丈高台。他先时不选此处,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摔个四脚朝天,狼狈难堪。师傅此时吩咐,他不好违抗,撑开油伞纵身跃下,那油伞果真载了他的重量,悠悠落地。他一时心下豁然,原来晏战说的就是这个。他本也聪明,这脑袋一转立时明白了晏战的意图,当下觉得晏战这个计划果真比起先前更易实现,于是呵呵笑出声来。擎天摇首不语。

羲煌走到他身前,看了他许久,却不作声。他收了师傅的油伞,恭恭敬敬地捧到擎天身前,擎天含笑收下。

十二 逃出生天

其实,俘敦与晏战的计划,羲煌早已深知。

“你果真要走么?”

俘敦默立半晌,“你可以去告发我。”

“你明知道我不会。”

“你为蚁人,我是徙人……”

羲煌蒙了双耳,“我不听。”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出生天。她知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羲煌对俘敦的吸引不可抗拒。但一想到她童年时曾浑身粘满黏液蠕动在凹巢中,他就想作呕。她虽聪明伶俐,但俘敦这块心病却无法愈合。他对她始终若即若离。

“为什么?”她不止一次地这样问他。

他能告诉她,一想到她的童年他就觉得恶心吗?她是他的少主,掌握他的生死。虽然现在她对他温柔体贴,可一旦将她激怒,她会做出什么,只有天知道。

其实万物生而平等,羲煌不是不明白。但她长在这种环境,生而拥有这种身份,她的无奈他可曾知晓。

“我是奴隶,你是少主。”自打她忍不住向他吐露心事,他便在不停地提醒她。

这令她很不耐烦。

“我的出生是我可以选择的吗?”

其实俘敦应该感激这一点。不是因为羲煌的出生,他至今仍和晏战被禁闭在那个地下堡垒中伺候蚁族幼蛹。可他竟然一点也不领情?

“天造万物为何种种不同,既然不同又何以共生?”

羲煌问擎天。

充满智慧的擎天也只能旁观事态的发展。

“但凡生命只有在自由时才最为美丽。”

自由!

如醍醐灌顶,羲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可是代价……

值得吗?

以后的几天,羲煌陷入沉思,那是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状态。

他们自由的代价是她一生的寂寞愁苦。

可是她的族人……她亲眼看见过她的同胞是怎样虐待残害这些奴隶。被活活殉葬,祭祀少主还算痛快,许多奴隶甚至不能保全他们自己的身体,少支胳膊,少支眼睛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在育幼室中,他们被钉在木门后痛苦的哀号,即使在她蜕变成人,事过境迁后依然响彻于她的梦魇之中。

在这种情形下,她居然指望一个奴隶去爱她。

她不自觉地苦笑。

她真傻,她以为将他收做自己的奴隶,对他礼敬谦让就能化解他心中的仇恨?

……

同一片蓝天,两地时空。水井边并肩立了一双另外的身影。

“你真的要带上我么?”

晏战点点头,“所以我特地来找你。”

鴒歌一笑,“你怎么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我,你那么多天没来了,我也许走了呢?”

晏战呵呵笑了,“不会的,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鴒歌小嘴一撇,“那不一定。”

“反正我就是知道。”

她觑了他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这么快呢?我以为你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准备。”

晏战挠挠后脑勺,“我不知道,可能是记史在帮我们吧!这次顺利得出奇,几乎是要什么她便给什么,从不过问原因……”

鴒歌惊奇,“她为什么要帮你们?她不是蚁人么?”

“是呀,可能……哎!”晏战不禁长叹,“她其实是个好人。”

鴒歌沉吟半晌,“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劝你们也别走,再等等吧!”

晏战焦急道:“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鴒歌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说到这里,她歪头看着晏战,促狭笑道:“我要走是很便利的,不如这样吧,我们来个约定。”

晏战惊异,“什么约定?”

“你靠了你的力量,我凭我自己的办法,我们在蚁城外的小树林里见面。”

晏战大惑不解,“可你用什么办法逃出蚁城?”

鴒歌眸子一转,“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我有我的法子。”见他不信,她又道:“傻瓜!你之所以能逃出蚁城是不是受了我的启发?”晏战一怔,鴒歌笑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放风筝。”

晏战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说着向她深深一揖,“多谢姑娘教诲。”

鴒歌身子一躲,娇笑不已。“谁承你的大礼,你可欠着我呢?以后我要你还时,你可不许赖账!”

“自然。”晏战豁然一笑。

“若要走,就快点,别让我在林子里等久了。”

晏战点点头,转身向通天阁奔去,未跑出几步,忽然回头。

“你真的会在林子里等我?”

鴒歌咯咯娇笑,朗声道:“快去吧,我不会骗你的。”

……

当晏战的背影还未从鴒歌眼前完全消失时,空中一物飘忽一掠,投了古怪的身影于地面轻轻滑过。

在前奔跑的晏战猛然心惊,回头,一时愕住,莫说那身影甚至连鴒歌也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蚁城皇宫地下隧道入口处,挤了上百的平民,士兵挥舞着兵器呼喝号令,“往后退,往后退。”

空中一奇特的女子,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穿了沉黑的斗篷,身后巨大的蝠翼如两片乌云罩在围观的人群上方。有士兵队列从远处匆匆赶来,为首的三十多岁,一身火红戎装。那女子一见,嘴角轻扬,凌空一跃,稳稳立在那人身前,身后蝠翼无声收在沉黑斗篷之下,她好整以暇地福了万福。

“比肩将军,长岭霄这厢有礼了。”

那叫比肩的身后猛然跳出一个士兵。

“大胆妖人,我比肩将军已贵为太子,岂容你在这里放肆。”说着拔刀而上,直愣愣扑向那女子。

那女子也不慌,侧了身子抬脚一踢,正中那士兵的膝关节。那人吃痛,立时眉眼皱成一团,扔了兵器倒在地上抱着膝头哇哇乱叫,显然腿骨已断,巨痛难忍。

比肩一惊,噌噌数声,身后士兵纷纷亮出兵刃。

那围观的人群惊呼一片,踩了身后看热闹的平民脚尖纷纷后退,一时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那女子昂然,双手拢在衣袖中,翩然而立。

“带我去见你们的蚁皇。”

集市上买卖往来的贩夫走卒见了这情景,也一窝蜂地涌了上来,伸长了脖子好奇地观望。一时看热闹的人数陡增数倍。鴒歌杂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忽有人在她身后轻拍,鴒歌回头,却见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

“一切都准备好了么?”她开口询问。

那人点头,“药效应在三个时辰后发作。”

“以防万一,今晚子时发起攻击最为合适。”

“属下也这么想。”

二人交换了眼色,那大汉便象地鼠一般钻出人群。

被围在中央的比肩听那女子这么一说,脸色一沉,喝令身后士兵收回兵器,昂然道:“我蚁人与你蝠人早已断绝来往,长岭夫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长岭霄嘴角冷笑,“好吧,你蚁人如此待客原也在我意料之中。将奴八十万大军日夜兼程,正向这里赶来。”

人群又是一片惊呼之声,人人脸上均现惶恐之色。

那比肩却只淡淡地道:“多谢夫人出言预警,我蚁人早有准备。”

长岭霄摇摇头,“看来你并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我来时,路过通天阁的高空,看见一巨大的木制蝠翼趴在穹顶高台。”

那在一旁围观的鴒歌猛然心惊。

那比肩道:“夫人可看清了。”

长岭霄点点头,“我本想着是你们蚁人自己造出准备对付将奴天兵所用,但在蚁城上空滑行了一圈,也未看见第二架。所以我猜想,你们蚁城内部已被将奴探子营的先锋先行潜入,比肩太子不可不防啊!”

比肩机灵灵打了个冷战,他蚁城来往盘查严密,何以将奴的探子入城竟未察觉?只听身后的士兵低声道:“比肩太子,这贼婆娘行事古怪,巴巴地前来相告,动机可疑。”

那长岭霄闻言鼻子里放出一声冷哼,道:“我蝠人长岭一族原是你们蚁人的一个分支,是你们将我们驱逐,如今八百年已过,我们立稳根基,不计前嫌特来相告。不想你们如此待客也就罢了,竟疑心我们的诚意。也罢,如今象大将军那样广阔的胸襟,本就难遇。你们是死是活与我蝠人原也没有太大的干系。”说着振臂一跃,她身后无声展开两片巨大的蝠翼,载着她整个身子飞入半空,那身形陡然涨至三倍。

比肩见此,忙抱拳行礼,呼道:“比肩向夫人赔罪。”

一旁的鴒歌瞧得分明,心念电闪,转身钻出人群。

那长岭霄见此方收了蝠翼,轻飘飘落地。

比肩右手一扬,恭敬道:“这边请。”说着在前引路,带着长岭霄钻入隧道向蚁皇所居宫殿前行。

须臾,有兵士执刀向通天阁进发。

这一队士卒只匆匆赶了一柱香的功夫,便在入通天阁的羊肠小道上中了埋伏。有蒙面的武士执刀拦阻,人数约三十多位。那蚁族士兵怒不可遏,这蚁城本在他们辖区之内,何以会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人扰了他们精心维护的安宁?一时兵戎相见,血肉横飞。

通天阁内,蚁族的守卫遥遥听到了这里兵刃撞击的声音,带了队伍赶来,与先前的兵士前后夹击蒙面人。

不远处,距离小道百步距离的灌木丛深处,悄无声息地掩了一个窈窕的身影,见了这一幕,身子一闪,向通天阁奔去。刚至通天阁正首广场,手脚利落地撩翻剩下的守卫,便弯腰冲入大殿。迎面一个俏丽的身影一闪,冷冷的兵器直扑她的面门,她心下不敢大意,圆睁秀目,看清来人正是通天阁的记史羲煌。那羲煌眉眼清丽,身材颀长,果然是个美人。她心下安慰,这女子的样貌倒也配得上她的俘敦哥哥,当下出言道:“快快叫俘敦晏战离开此地。”

那身影一怔,见此人用乌纱蒙面,声音姣美,但身形举止陌生,她自己从未见过,一时大惑不解,手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蚁族士兵已知通天阁穹顶高台的木制蝠翼,俘敦晏战有危险。”那蒙面女子低声道,惊得羲煌一时进退两难。

这蒙面的女子武功颇有根底。双方力均势敌,但缠斗愈久,俘敦晏战脱身的机会愈小。她心里焦急,虚晃一刀,忽听身后隐隐有脚步声响,回头一看竟是蚁族士兵,“快,这里由我挡着。”说着一推羲煌,转身向蚁族士兵奔去,须臾有蒙面的黑衣人紧随而至。

羲煌愕住,心下百思不得其解,但俘敦晏战逃跑一事,若被自己的族人知道,性命不保,但若逃走……她一时犹疑。忽一人在身后拍住她的肩头,回头,竟是她的师傅擎天。

“去吧!”老人点点头。

她鼻子一酸,转身奔向通天阁后殿大门。

晏战俘敦正如往常一般摊了满地的书籍经卷做他们最后的功课。

“快走,士兵来了,他们什么都知道了。”羲煌远远跑来,还未到跟前就没头没脑地喊了这么一通,二人莫名其妙。

“快走啊,”羲煌跑近,还未喘息,便拽着二人向通天阁奔去。

二人疑惑不解,“到底出了什么事?”

羲煌边跑边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士兵知道了此事已杀到了通天阁了。”

二人心中大惊,刚入通天阁后殿,遥遥看见擎天在正殿内手捋胡须翩然而立,正殿中有一群蚁人士兵正和二三十个蒙面人缠斗。

“到底出了什么事?”晏战问。

羲煌摇头,“我不知道,你们别管了,先跑出去再说。”

俘敦猛然立住,心中犹豫,怔怔地望着羲煌,脚下竟无法挪动一步。羲煌鼻子一酸,也不敢看他,拉了他的手向通天阁旋转石梯奔去。晏战心中明白,也拽了俘敦奔上石梯。三人就这样拖拖拉拉上了通天阁穹顶高台,谁知那木制蝠翼边翩然飘下一个俏丽的人影,身后蝠翼如玄色蝴蝶双翼,奇谲诡异中透露一片绮丽如世外精灵。三人怔怔发呆,一时眩惑难言。

那人眉眼秀美,身材袅娜,冷冷道,“不想,原来蚁族记史也参与其中。”

羲煌猛然一震,心中立时明白这人不过是传说中的蝠人,回头催促二人,道:“快走!”

俘敦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下不得决心,是离了她还是与她并肩而战?晏战满脑子都是逃跑,眼看自由就在眼前,机会稍纵即逝,于是强行将俘敦拉到木制蝠翼边,用索固定了他的身子,然后手脚利落地将自己缚在他身边。

那蝠人眼见,收了蝠翼向二人逼来。羲煌挥剑相向,那蝠人无奈,身子一侧,躲过羲煌的兵器,空手入白刃,竟赤手与羲煌拆招。羲煌出自通天阁,武艺自成一派,闪躲退避,巧妙绝伦,进攻狠辣迅捷,不容喘息。竟与这蚁城内的士兵通用的对敌招数明显不同,那蝠人与之战了片刻,竟是丝毫捞不到便宜。

俘敦眼见,心下放心,回头看看身边的晏战。晏战双眼兴奋,脸现求恳之色。当下心一横,与晏战一道立了身子,撑起蝠翼巨大的身躯冲下通天阁穹顶高台。

二人身子猛然腾空,不觉张了口地呼喊,“啊——”声音飘荡,经久不息。

那蝠翼乘了风,拂了云,在空中玄乎一荡,竟稳了身子载着二人向高空滑翔。二人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俯身一看,通天阁穹顶高台,连带整座蚁城渐成浓稠的圆团,竟是越缩越小。二人欣喜若狂,平生也未这般如鸟儿自在飞翔,一时一种自由肆意的感觉倏地蹿上心头,曾经的屈辱磨难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眼前令人振奋难以置信的奇迹发生。

那蝠人见了,忽然撇开羲煌振臂一跃,蹿上高空。羲煌哪里肯罢休,当下飞身扑上,竟不顾摔下通天阁穹顶高台的危险,用兵器划她蝠翼。那蝠人眼见,侧了身子躲避,不想就这一下闪避,身子落了地,蝠翼未能及时展开。那羲煌兵器贴着她蝠翼半寸之处掠过,丝毫未伤到要害,但这一下仍是凶险难当。蝠人暴怒,当下收了追赶晏战二人的心思,屏息凝神耐心与羲煌缠斗。

蝠人武艺奇谲,加之身后蝠翼的帮助,在江湖中少遇敌手。羲煌从未有过对敌的经验,虽在通天阁中,经擎天十年来言传身教,但真正对敌仍显信心不足。她抬头看看高空那巨大的蝠翼,如一只自由的精灵离了她的护卫。她心下安慰,自己的生死又何须挂念,与其孤独终老,死于这一刻倒算一种幸福了。她嘴角扬了扬,对面敌手武艺乖张,气势逼人。她几乎可以肯定再战得一时片刻,自己定会身负重伤。可那又有什么要紧?她抱了一死的想法,当下无所畏惧,竟在不知不觉中,武功陡进,越战越是得心应手。

其实通天阁藏书百万,种类庞杂,除了江湖各族的历史渊源外,所藏最多的便是兵法与各族武艺的祥解。擎天虽对战争不屑一顾,但闲来无事时也会翻翻这类书籍。他居于通天阁超过百年,加之禀性聪慧,颇有心得,常在无所事事时招来羲煌晏战俘敦一起讨论,祥加研究。三人在他的影响下也各有所得,只是缺少临场应战的机会。羲煌与蝠人对敌,渐渐发现那蝠人虽动作迅猛,武艺机巧,但所攻要害皆在人身重要穴位之上。

通天阁中有藏书,材质奇特,薄如蚕翼却绝非绢麻一类,她当时便有疑惑,翻开一看,上面画了上百的人体示意图,数不清的圆点注解分布在那人形的各个部位。她去问师傅擎天,擎天告知那是人体的经脉穴位,她当时也不是很明白,只粗粗看了一遍。但这蝠人所用的招数猛然使她记起了那古怪的图形,当下眼前犹如那书籍重现,人体的经脉走向,所过穴道竟分明再现于她的脑中。对面敌手一招一式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从容应对,趋避退让,竟在不知不觉中制住了对方的生死。

只在瞬间,这女子武艺大涨,蝠人还未明白怎么一回事,冰冷的兵刃便贴住了她脖间的动脉,她怔怔地望着这年轻的女子。

通天阁记史智勇聪慧,果然名不虚传。当下重重叹了口气,撒了兵器。

羲煌微微一笑,高空猛然惊响。二人不觉循声而望,天边,蓝天深处有一火红的焰火直入高空,竟于这朗朗乾坤耀眼无比。

蝠人轻轻一叹,“那是将奴攻城的讯号。”

“将奴?”羲煌一愕,蝠人惊异,“你不知道么?那……那逃跑的二人……”

“他们是我的奴隶,我不过还他们自由而已。”

蝠人猛然一怔,“……我还以为……他们是将奴的探子,特来阻止。”

羲煌心念疾转,“你原来是协助我们对敌的,”说着放下兵器,抱拳行礼,歉疚道:“羲煌失礼了!”

那蝠人愣怔半晌,盈盈一拜,“记史仁心当传诵四海,从来这奴隶与主子形同仇人,不想记史心地如此善良。”

羲煌脸上微微一红,“不过都是苦命的人,生于这乱世,能苟且偷生已属不易,又分什么种族身份之别。”

那蝠人听此,再次行礼,“长岭霄有幸败在记史手中,心服口服。”

羲煌微微颔首,“承让了!”

十三 鴒歌

晏战俘敦乘着木制蝠翼滑行了片刻,不想那木制蝠翼只在蚁城上空绕了大圈子的旋转,竟不离蚁城的地界。二人面面相觑,沉吟片刻终于明白,此时,这高空一定有一团涡流,载了他们乘坐的蝠翼螺旋爬升。二人无奈,于高空之上使不得半点力气,只得耐着性子由它随性所致。他二人只是苦笑,倒要看看这木制蝠翼究竟能把他们带到何处?搞不好生生将他二人再次带入蚁城也说不定。

二人正愁得无计可施,忽然高空红光一闪,隐隐看见远处有一团奇特的焰火凌空炸裂。他二人心下吃惊,低头一看。那蚁城周边的林子里密密麻麻奔出数万的人流如群蚁向蚁城掩近。

俘敦心下大惊,“是将奴……这,这将奴怎会于这一刻攻城?”

晏战也吃惊,正在此时,那木制蝠翼奇迹般地从空中滑下,缓缓将蚁城向身后抛离。俘敦不甘,回头去望,却见身后半空中徐徐有黑点靠近,密如飞蝗。不过一瞬,俘敦终于看清那是和他们一样乘坐人工蝠翼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出声提醒,“晏战快看。”

晏战回头,猛然愕住。十年前,将奴破虬城便是这样的天兵先行进攻。那将奴天兵还未滑到蚁城地界的上空,忽然从另一个方向飞来一群更为奇特的天兵,他们的蝠翼显然机巧许多,可上下扇动,收展如意。

“那是蝠人,是蝠人。”俘敦惊叫着狂呼,“这蝠人怎么也到了蚁城?”

正说着,那远处半空的两队天兵忽然汇首于一处,竟于半空中展开厮杀。呼叫哀号,惨烈得令人难以置信。

将奴蝠翼皆人工所致,车木技艺远比晏战所制的蝠翼完备成熟许多,人乘坐上去,可依靠机括调动方向以及滑行的速度,但比起蝠人先天所生的蝠翼仍是显得笨重简陋许多。这空中作战本是蝠人最擅长的领域,趋避攻防与地面作战相比,更是得心应手。将奴天兵一时损失惨重。

地面那二三十个蒙面的武士抛下蚁族士兵向灌木丛撤去,仰头见了这一幕,忽听一女声恨道:“谁发的讯号?”

其中一个蒙面人上前弯腰行礼,“属下看见一个蝠人上了通天阁,怕……”

“怕死么?”那女子冷冷道:“你怕死便枉送同胞的性命,若这蚁城强攻不下,我看你拿什么交代?”

那蒙面人俯首不语。

“如今之计,也只有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蚁城再说,据药效发作的时间还有多久?”

另一蒙面人上前,“还有两个时辰。”

那女子略作沉吟,“想办法通知外面的将士只围不攻!”

“是!”那人得令,从怀中掏出竹哨,一阵低呜,一只雪白的翎雕飞到他手中,他掏出炭笔匆匆写了一张字条,卷成卷儿系在那雕儿的脚踝上,伸手一扬,那翎雕振了振羽翅,飞入高空。

那蒙面的女子仰首又看了看高空与蝠人奋力拼杀的同胞,虽死伤惨烈仍有一拨儿顽强的战士顺利入城。

“如今也不能完全仰仗他们,我们分开行事,打开城门迎接军队。”

余人点头称是。

正议到此时,蚁族士兵忽然杀到,这二三十个蒙面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纵身跃入其中,战了片刻,引领着士兵向不同的方向追赶,汇合了侥幸落入城中的将奴天兵,向蚁城内城墙杀去。

俘敦晏战在高空看得明白,地面,城墙外,将奴似乎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号令,竟挥舞旌旗命令战前队列死死围困蚁城,却不进攻。蚁城内,成千上百的蚁族士兵被一伙神秘的蒙面人引领着向蚁城内城墙进发。城头,负责守卫的蚁族士兵各司其职,严阵以待,丝毫不为城中兵祸所动。那蒙面人汇合了先前杀入蚁城的将奴天兵在蚁人队列中所向披靡,勇猛难当。俘敦心下震骇。那木制蝠翼在空中缓缓旋了一圈,竟向一座高大的建筑物俯冲下去,俘敦心知,眼前这建筑正是蚁城内最高的城堡——通天阁。他转头看看身边的晏战,心一横,抽出贴身兵刃割断束缚自己的长索,飞身纵入通天阁穹顶高台。木制蝠翼猛然间少了他的重量,身躯一扬,载着晏战呼啸而去。晏战还没有反应过来,地面一时矢箭如雨,纷纷向他袭来。他只得拔出兵刃抡成光圈,护在自己身前。

那地面守卫的蚁族士兵本就剑拔弩张,直指空中,只是怕伤了前来助战的蝠人,这才没有发箭,不想一物撇了众人独独飞入他们射程之内,那还不开弓放箭,齐齐向他射去。

晏战心下也不敢多想,只挥舞了兵器护身,听天由命。那翼载着他终于飞出城外,掠过围攻蚁城的将奴头顶呼啸而去。将奴一时只道是自己人,当下也不为难他。否则,依将奴此番阵势,晏战不死在蚁人手中,也躲不开将奴铺天盖地的弓弩手箭阵。

俘敦眼见晏战安然脱险,当下吁出一口长气,猛然转身,一双剪水双瞳直勾勾看到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身子一颤。那秋水双眸募地挂上一片潮湿。

“为什么?”

他躲开她的视线,“我放不下师傅。”

他此时仍很倔强,可她明白,他心底也放不下她。

长岭霄不经意间看到这一幕,凭了女人特有的直觉,她敏感地发现这二人之间远非主仆这么简单,不禁嘴角一笑。一个蚁族记史,一个外族奴隶,撇开身份种族,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她咯咯娇笑,不觉出声。俘敦猛然惊觉,兵器一扬,猱身而上。

“不可,她是帮我们的蝠人。”羲煌在身后急急地喊。

俘敦心下一震,手一旋,还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长岭霄不觉赞叹:“好一个勇武威猛的奴隶。”

俘敦傲然,“我如今已得自由。”

“是,爱你的人为你所做的一切,你可得记住。”长岭霄笑吟吟地出言提示。俘敦闻言,身子又是一颤,不禁望着羲煌发呆。羲煌不语。二人怔然相望,一时,天地万物皆为虚无。

这异族相恋,多是悲苦。一旁的长岭霄心下叹息,双臂一振,无声展开身后蝠翼滑下通天阁穹顶高台。

擎天缓缓踱出通天阁的大殿,他心中明白,城灭,人亡,此后通天阁再无传人。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血腥杀戮,维护了数百年的安宁于一刻土崩瓦解。良久,一对并肩作战的年轻身影出现在他眼前,他心中忽然倍感欣慰。

“师傅,徒儿护送您离开此地。”那对年轻人奔到他跟前。

他一怔,心如明镜,对那年轻人道:“到底你抛却种族偏见,也算没有辜负为师的一番教诲。”

那高大的身影面有愧色,俯首在他身前跪拜,泣道:“都是徒儿偏执,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的身边,羲煌翩然而立,听到此处,双眸氤氲。

擎天嘴角轻扬,伸手将他扶起,“带着羲煌离开此地吧!”

那身影呆了呆,默默地看着他的师傅。

“若这场杀戮还了晏战自由,给了你和羲煌的幸福,我擎天便再无遗憾了。”

羲煌鼻子一酸,怔怔流下泪来,“师傅,您不离开这里吗?”

擎天摇摇头,“我擎天居于通天阁超过百年,早已和这巨大的建筑、百万藏书溶于一体。城灭,人亡,通天阁便是我最好的归宿……可你们不同,你们还年轻,还有美好的未来。”

羲煌心中一紧,未来?她有个不祥的预感,她和俘敦根本没有未来。

此时的俘敦怔愕难言。

师傅早已深知他与羲煌……只自己未曾觉悟。其实蚁人又怎样?奴隶又怎样?抛了世仇偏见,他的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光明。他在师傅身前颔首一揖,生死于这一刻变得不再重要,灵魂的契合才是通往幸福最便捷的大道。他昂然起身,携了羲煌的手,嘴角轻扬,眉眼一时变得柔和。

“我们此去不离不弃!”

羲煌振奋,双眸一笑,喜极而泣。

擎天微笑着捋捋自己的胡须,“你们这就去吧!”

二人双双一拜,在师傅祝福声中向蚁城内城墙奔去。

晏战被木制蝠翼载着,悠悠落入一片丛林,他刚解了身上的长索,便寻思着再入蚁城。俘敦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抛了自己跳上通天阁穹顶高台,他一定是抛不下师傅和记史。他自己在水井边与鴒歌相约在林中相见,可当时匆忙间也忘了询问怎样相见,诺大一片丛林,如何寻得见她?既是寻不见,索性不找了,杀入蚁城,找寻俘敦要紧。当下循了来时的方向,向蚁城城门奔去。

俘敦携着羲煌在蚁城内向内城墙一路奔来。那跃入蚁城内的将奴天兵虽不多,但陆续也有二三百人的队伍,他们形成一支小小的军队,势不可挡。将奴作战勇猛,训练有素,跳入蚁城后,便目标明确地向蚁城各个城门进发。蒙面人搅扰蚁族士兵的视线,在蚁城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杀人放火。蝠人在空中奋勇抵挡汹涌迩来的将奴天兵。一时双方激战混沌,忙乱一片。

俘敦羲煌二人入了蚁城正街,却见街头哭嚎一片,百姓疯涌着漫无目的地奔逃。一群蒙面人见人便砍,见房子便烧。隧道内陆续有兵士涌出,蚁皇也穿上戎装,护送妻妾钻出隧道。俘敦猛然想起地底育幼室中的奴隶,携着羲煌逆人流冲入地堡,中途被一群士卒拦阻,其中一人认得羲煌,抱拳行礼:“记史欲往何处?”

羲煌看看俘敦,心知他挂念地堡奴隶的安危,于是问道:“地堡内的幼体呢?”

那士卒摇摇头,“如今也顾不得了,上皇一狠心,将地堡封了。”

“什么?”俘敦身子猛然一颤,“那奴隶呢?”

“全死了!”

俘敦怒发冲冠,手起刀落,那人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之中。余人闻声纷纷转头,目视二人,怔愕片刻,忽然拔剑相向。

俘敦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住身边的羲煌,怒道:“你们蚁人残杀同类,竟牵连无辜,枉送多少人的性命?”

羲煌一时无言,俘敦猛地摔开她的手,抽出兵刃大喝一声,杀入蚁人军列。羲煌唇齿轻颤,却难以辩解,咬咬牙,挥舞兵器护在他的身侧。她的血刃一时对准了自己的同胞。

“记史,你……”

有蚁人惊呼,她也顾不得许多,掉转剑柄拍在他身上要害处,那人立时昏厥。余人还道她杀了自己的同类,一时也将她视为仇敌,将二人牢牢围在中央。众人从隧道一直打到蚁城正街,不过片刻,有几个蒙面人杀来,冲入蚁人军列,与俘敦并肩而战。

“去通天阁!”其中一个蒙面人身形婀娜,语音清脆,显然是个女子。

俘敦不解,身后有兵器挥来,被羲煌适时一挡,解了他的危难。他心中明白,却不回头看她。

只听那蒙面人又道:“将王下有严令,不毁通天阁一草一木,此时,那里最安全。”

俘敦收紧瞳仁紧紧盯住这蒙面的女子。

“俘敦哥哥,相信我。”那蒙面人忽然在他面前展开紧握的手掌,一颗蟒赤尖牙赫然摊在她掌心之上。俘敦身子猛然一震,眸子倏忽间潮湿一片。那蒙面人除去面上乌纱,露出一张俏丽的容颜,笑靥如花,“我是阿果。”

俘敦惊错难言,只张了口,“你……你……”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阿果露齿一笑,轻击手掌,余下蒙面人得令杀开一条血路。阿果牵了俘敦的手,回身又微笑着携了羲煌,在蒙面人的护卫下,从容向通天阁奔去。

俘敦脑子一时糊涂,一时清醒,被阿果拽着一路奔跑,却无半点喘息思考的机会。羲煌心中不解,只断定此人必是俘敦的旧识。

果然那通天阁内异常的清静,蚁族士兵已向蚁城内城墙撤去,只擎天一人立于大殿中。通天阁正首广场横七竖八地躺着近百具尸体,多是蚁人,也有几个蒙面的外族。阿果携着俘敦羲煌冲入通天阁内殿,看见擎天,上前盈盈一拜。

阿果道:“鴒歌参见擎天,尊敬的将王英正特嘱我转告您老人家,将王允诺,不毁通天阁一物。”

擎天猛然怔住,这女子是何人?怎会带着俘敦羲煌去而复返?

鴒歌颔首,恭敬道:“将王雄才大略,一统江湖,希望得到擎天您老人家的帮助。”

擎天淡淡道:“我能助他什么?”俘敦羲煌一时困惑难解。

鴒歌昂然,“世事成败虽有因由,但智慧与知识才能累积胜利的果实。将王恳请得到您的谅解,杀戮虽滋生仇恨,却是铺平统一道路最便捷的方法。”说到这里,鴒歌微微一笑,“愿这片血腥的土地重奏和平之歌。”

俘敦猛然清醒,“你……你降了将奴?”

鴒歌转身,朗声道:“是,十年前我被慈牙救活,归于将王麾下,改名鴒歌。”

俘敦身子猛然一颤,心似被人划拉一刀,鲜血淋漓。他不信,摇了头失声喊道:“不可能,不可能……”

鴒歌颔首不语,羲煌扶住俘敦。

“你……你……”他一时饮恨难言,良久,终于道:“你忘了我们徙人是怎样遭受杀戮?”

鴒歌淡淡道:“徙人已降了将奴。”

“什么?”如一声晴天霹雳,俘敦一个踉跄跌进羲煌的怀中。

“俘敦哥哥,你与记史相恋,却受心之束缚,为什么?”他痛心失望,鴒歌深知。也因为如此,她从晏战口中得知了他们的消息,却不敢贸然相认。

“因为是异族相恋么……因为身份尊卑不同?”她试图说服她的俘敦哥哥,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手足情谊是这世上任何情感也无法取代的。“若有一天,将王英正真能统一江湖,从此后便再没有种族之别。和平取代杀戮,战争不复存在,你我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是怎样的世界?”

俘敦一时无言。

怎样的世界?

四海一统,八荒率职。

擎天,羲煌,俘敦想到此处不由的心生向往。

是呀,近千年的杀戮皆因种族偏见,世仇嫌怨。他们熟读历史,怎能不知?骁人鞑虏氏欲一统江湖,其后慈琅,然后莫峥嵘……可谁能成功?或败,或亡,或辱及全家……谁又能保证英正便能成功?

“将奴本就是被骁人掳来的各族幼童,因为当时年纪幼小,对自己的原始宗族已然淡忘。纵横江湖,杀伐征战,是被迫为之。如今英正反叛为王,我们将奴可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再不是从前那种惟命是从的杀人武器,我们拥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俘敦哥哥,若你不信我,也该信我们徙人长史的抉择。他带领族人降了英正,虽是迫于武力威胁,但与英正一席话后,甘愿俯首称臣。俘敦哥哥,将王英正欢迎普天下有着共同志向的仁人志士。”

俘敦一时犹疑不定,转头看看师傅。擎天无言,只捋着胡须陷入沉思。俘敦轻叹一声,回身望着羲煌,心中隐隐有种担心。

“你们将骁人作何处置?”

鴒歌心中明白,眼望羲煌,“将王英正在中都后围划了一片土地交给骁人,由他们自生自灭。”

俘敦摇头,“那不一样。”

一旁的羲煌低头沉吟,她明白俘敦话中的深意,骁人鲜有后代,英正当然不必担心他们再度崛起。但对蚁人来说,自生自灭万不可能。蚁人繁殖速度奇快,智能与将奴不相上下,今日重创之下,几近绝灭,但加以时日,蚁人凭借超常的生育能力必能再度兴旺,卷土重来。这英正对蚁人绝不会象对待骁人那般手下留情。

擎天思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他虽然长期身陷蚁城为奴,但蚁皇待他不薄,让他居于通天阁潜心研究史籍经卷,光这一份安宁便是身处这乱世难遇的恩宠。他又怎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蚁人遭受杀戮,而他自己熟视无睹,为英正出谋划策。

他一个百岁的老人,已到垂暮之年,又何须这载誉史籍为后世称颂的功名。他保持沉默。

鴒歌心中明白,叹了口气,也不出言揭穿二人。

生死沉浮,这一刻还未有定论,她也不急于作出判断。她与俘敦青梅竹马,若他执意为敌,她暗中想个法子放他们自由就是。至于擎天,让他安稳呆在通天阁内,自己巧言令色定能让将王信服,他已归降。无论如何他是晏战与俘敦的师傅,她一定要保得他安然无恙。

她心下拿定主意,便放心守着他三人于这通天阁内享受这片刻难得的清静。

四人心中皆如明镜,澄澈无垢。彼此心中都明白对方所思所虑,因了这奇妙的机缘达到一种近乎理想的默契。

“晏战已逃出蚁城。”许久,俘敦忽然道。

鴒歌一笑,“我知道。”

羲煌猛然醒悟,这鴒歌便是先前闯入通天阁内,提醒她叫晏战俘敦逃出蚁城的蒙面人。

俘敦心中惊讶,“你知道?”

“是,”鴒歌点点头,笑道:“是他告诉我你和羲煌一事,我祝二位百年好合。”说着上前盈盈一拜。

俘敦面上一红,转了头去看羲煌,羲煌羞涩难言。

擎天心中安慰,如此,他的三个徒儿定能安然退出蚁城。

晏战在城外担心俘敦的安慰,向蚁城城门方向掩近,还未到跟前,便遥遥看见死死围困蚁城的将奴大军。一如十年前剑戟林立,旌旗飞舞,威武雄浑中透射肃杀之气。晏战心中一紧,也不知俘敦在城内是死是活?当下弯了身子,将脚步放轻,借着密林层层暗影的掩护悄悄靠近。

那将奴军列齐整,以骑兵布阵,整整八十万的骑军效力于英正麾下,更不用说弓弩手、步兵、天将、探子营……不过短短的十年,英正已非往昔那位一怒冲冠的将奴统领。掩蔽在骁人的身后,精心策划一系列王霸江湖的战役后,野心于一刻暴露,冠以堂皇的理由成为杀人者最天经地义的借口时,理想便被套上了枷锁,成为仇恨的元凶,被众神诅咒。

可是,神又被多少人信任?靠了双手与勇气,拥有今天,难道真的因为天意?

将奴抬头远望号令他们的旌旗,坐下战马咴咴,严阵以待。

晏战寻不到机会,只好将身子掩在密林中的一棵大树后静待时机。他将匕首咬在口中,束紧袍袖。生死瞬间变得模糊,弥漫的战斗气息吞噬了他全部的思维,如一片涡流深深将他吸入,他开始变得兴奋,变得嗜血如狂。

他精神紧张地盯住将奴军列最后一排的兵士,选了离自己最近的坐骑,如一只掩蔽行踪的野兽,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猎物。那马上坐了位年轻的将奴,与他年纪相妨,光洁的下颌在夕阳下呈现完美略显硬朗的曲线。两鬓的长发被细索束在脑后,打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使他整个面庞看上去清秀干净。那是个俊美的男儿,修长挺拔,合身的戎装紧束他健美的身材。晏战心中一颤,隐隐有一丝不安,片刻后这将奴的血将染在他的刀上。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远处忽然擂鼓轰鸣,号角大作,将奴的军列一时旌旗奔腾,策马扬鞭,争相向蚁城杀去。晏战哪里还能犹豫,脚尖一点飞身纵上,抱了那将奴,将他摔在地上。那将奴圆睁双目,漆黑的瞳底深处一把阴森的匕首疾速逼来。晏战手起刀落,那人捂了自己脖间的动脉,惊愕地死在恐惧中,脖间的血一时还未流尽。晏战呆了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气息在他眉宇间缓缓消逝。

将奴作战,奋勇向前,哪里顾得了身后,何况此次出征严密,一切皆在掌握之中,谁能料到身后会有敌人。晏战呆呆地跪在那人身前。他的身边,那坐骑百无聊赖,扬头望望自己远去的同伴,又低了头颅拱拱地上的主人。它不明白,它的主人已魂归西去。晏战几欲崩溃,噙了眼泪怔怔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他也许有家人,或者还有妻儿,如此鲜活的生命于瞬间毁在了他的手中,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仰天嘶喊,却沙哑了嗓子发不出声响。这是死在晏战手中的第一个将奴,此后,他真正开始了杀人的历程,一如十年前,那些或正或邪的勇士。

他抹去脸上的泪水,换了那将奴的戎装翻身骑上他的坐骑。

若人也如这坐下的战马蒙昧无知,那么一切都趋于简单,如此倒也少了许多无谓的烦恼。他驾着战马飞奔入了蚁城。

十四 俘敦羲煌

晏战穿上那将奴的戎装,骑了他的战马飞奔入城。城内,并非他想像的那般厮杀震天。他也不敢耽搁,一路飞奔向通天阁疾行。目力所及,蚁城似乎停止了抵抗,原始的居民精神颓废地摊在地上,无奈地看着手执兵器的将奴侵入他们的家园。晏战一时困惑,但他左颊光洁,没有将奴刺青,稍一停顿便会被人觉出异样,他只好扬了马鞭风驰电掣般地入了通天阁的地界。

那通天阁正首广场站满了将奴,通天阁内不时有飞矢射出,将奴以人海战术包围了通天阁。晏战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振奋,这至少表明蚁族还没有被消灭。他在马上仰望,空中,通天阁的穹顶高台隐隐有人影晃动,不时几十片乌云似的影子从高空滑向城外。将奴军列中一时矢箭如蝗,逼向那高空不断滑出又飞回的黑影。晏战猛然明白,这是蝠人在运送蚁人撤出通天阁。将奴天兵乘坐的木制蝠翼因为受制作工艺的限制,只可滑行,并不能在空中任意翱翔,作战时多用于运送天兵入城。此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蝠人进出,白白丧失制空权。晏战心下不再犹疑,暴喝一声策马冲入将奴军列。

将奴正与通天阁剩下的蚁族守卫血战,哪里顾得了他,只当又一名作战勇猛的同胞求功心切,不顾死活地冲入敌阵与蚁族拼杀。

晏战奔的甚疾,杀到跟前,猛然看见比肩太子被一帮将奴牢牢围在中央,他掉转了马头不去睬他,不想一个俏丽身影一闪,冲到比肩身边替他格开了挥向他身前的兵刃。晏战定睛一看,竟然是羲煌,当下高呼:“记史,俘敦呢?”

那羲煌正杀得兴起,猛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放眼循望,不觉热泪盈眶,当下转了头高呼:“俘敦,晏战回来了。”

晏战在马上听得明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护在他师傅的身边,边打边退入通天阁。他心中狂喜,刚要策马奔到他跟前,腰间猛然一紧,被人拽下了马鞍。一时怒从心起,回头,却见一张如花笑靥,竟是鴒歌。

“怎么会是你?”他声音发颤,一时也忘了身在何处。鴒歌嫣然一笑,拽了他的手跑向通天阁,临过俘敦身边,手脚利落地替他除掉缠斗的将奴。那将奴应声而倒,并未受伤,俘敦也不管,掉了头携上师傅跟着鴒歌冲入通天阁。

晏战心中大惑不解,“你……你怎的也有武功?”

鴒歌笑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这个当口我也没法跟你解释。”晏战点点头,转身去看俘敦。那俘敦安置好师傅又回头去救羲煌,晏战见此便要奔去帮忙,不想被鴒歌阻止,“你不知道你们通天阁的武功有多厉害么?他一人应付得来。”晏战不解,看看师傅,师傅点头微笑。晏战只得驻足观望,那俘敦勇不可挡,瞬间杀入敌阵,手起刀落,如入无人之境。旋即,竟将羲煌比肩安然带回通天阁,来回纵弛不过瞬间。晏战看得目瞪口呆,他通天阁的武艺果真勇猛绝伦,一时震骇难言。

俘敦拭去额上薄汗,望着他笑,“你小子巴巴地赶来作甚?多事!”

晏战愕然不语。

那比肩入了通天阁便叫手下将士将通天阁大门禁闭,回头看了一眼晏战身上的装束,恨道:“我说这通天阁守卫怎会无事,原来果然有内奸!”

鴒歌愤然:“他换上将奴的戎装原是来助你的,不识好歹!”

“哼,姑娘又是何人,我在蚁城似乎没见过你?”

俘敦心中紧张,不想鴒歌伶牙俐齿,“你没见过的人多了,堂堂一个蚁族皇子自然不屑与我们这些奴隶打交道。”那比肩一时难言,鴒歌冷笑,“既是出身高贵,以皇族自居,危难时就莫仰仗我们的帮助。”一句话说得比肩哑口无言。

他的手下愤然,冲上前来质问:“蚁城所有的百姓将士皆被迷药所累,怎的独独通天阁无事?”

擎天师徒三人心中了悟,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鴒歌,只晏战一人困惑。只听鴒歌笑道:“是所有么?你比肩太子与手下将士不也没事?”

“我们在林中来回巡逻,用的是几天前自己袋囊中备下的饮用水。”
战惑(原名末世传说)2 生化之末世传说
“哦——”鴒歌笑道:“原来如此,你们日夜在林中巡逻,怎的连将奴大军的影子都没发现?”

那蚁族军士一时也被问得难以回答。

鴒歌续道:“哼,你们蚁人多是酒囊饭袋的蠢类,自己失职却责咎旁人!”

羲煌听了,心中有气,冷冷道:“我们蚁人自是不济,但禀性纯正,没有江湖那么多阴谋诡计。”

俘敦一时尴尬无语,伸手握住羲煌的手,将她拉到身后。那羲煌倔强地看了他一眼,他心中明白,朗声道:“我俘敦一定力保太子安然撤出通天阁。”鴒歌愕然,咬了下唇不再多说什么。

晏战疑惑不解,觉得这三人言语间似有什么古怪,不禁转头看看师傅。师傅只是沉吟,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竟不抬眼看他。

“晏战,你呢?”身旁鴒歌低低地问,他略作沉吟,“自然是俘敦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了。”俘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鴒歌气愤,“那蚁族待你们就这样好?”

蚁族太子比肩看到此处,心中也有许多疑问,只是强敌当前,他也不好深究。正在此时,通天阁外,将奴抬了撞山锤开始轰击通天阁正殿大门。通天阁内殿后门处也分了蚁人看守,此时也前来相告,说在同一时间遭到了攻击。

鴒歌幸灾乐祸,被俘敦瞪了一眼,一时也收了跋扈之气。

晏战眼见,觉得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于是问道:“俘敦,你和鴒歌怎么认识的?”

俘敦闻言猛然怔住,左右看看旁人,嗫嚅道:“我……”鴒歌忽然紧张难言,一时怔怔地望着二人。

俘敦左右为难,踌躇道:“我,我和记史杀出通天阁时碰到的。”说着转头去看羲煌,脸现求恳之色。羲煌心中不忍,冷冷道:“她说她认识你,我们便将她一起带到了通天阁。”鴒歌吁出一口长气。擎天手捋胡须,目光温和地看了一眼俘敦,那俘敦已是满头大汗,握着羲煌的手微微有些震颤。

晏战轻松笑道:“原来是这样,师傅,那日我说在井边碰到一位女子,就是鴒歌!你现在该信我了吧!”

那在一旁的比肩陡然一滞,目光犀利地看了一眼鴒歌。鴒歌心中一紧,强作欢颜,“我们从通天阁穹顶高台撤出,将奴必不会追来。”

比肩道:“最好如此……”

众人计议妥当,比肩责令守卫断后,自己和众兵士井然有序地上了旋转石梯。擎天却不挪动脚步,晏战不解,一力相劝。

俘敦道:“师傅不会有危险的。”拽了他的手臂向石梯奔去,晏战哪里肯依,扯了嗓子嘶喊,“师傅,为什么?为什么?”

擎天摇头叹息,背过身子不再看他。晏战挣脱俘敦手臂,奔到师傅身前,还未出言,便被人在脑后重重一击,厥了过去。鴒歌将他扶住,掏出怀中令牌交于擎天,“请您看在您傻徒儿一片痴心的份儿上,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擎天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令牌,郑重道:“姑娘费心了!”

鴒歌点点头,俘敦奔近,望了一眼师傅,心中了然,这鴒歌塞给师傅的令牌定能保他安然无事,心下放心。于是将晏战缚在肩上,会合了羲煌,奔上石梯。

那蝠人见此,挟了众人穿梭在箭雨中,将他们陆续带出了蚁城,这前前后后加之蝠人也大约逃出了五六百人之多。

随即,将奴撞门而入,见蚁人已逃,便向高空放了一颗红色火炮。那炮啸声极长,冲入高空却不炸开。离蚁城百步之外,另一队士卒见了这火炮策马扬鞭奔出密林,沿蝠人在高空滑过的身影一路追寻。

……

那比肩带领着这数百人在林中逃得极是疲惫,蝠人也因来回运送蚁人耗尽了体力,加之依靠密林掩护尚能隐蔽行踪,若贸然飞入高空,不但性命不保,还极有可能引来追兵。

俘敦背着晏战被蝠人带入密林后,也逃得筋疲力尽,眼见这情景,干脆将晏战往地上一放,嘱咐羲煌唤来蚁族太子比肩。

“你带着众人先逃,我,晏战鴒歌记史留下断后。”比肩犹疑,俘敦冷笑道:“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记史?”羲煌一时沉默。俘敦笑道:“鴒歌,你说将奴对蚁人赶尽杀绝,不知是真是假?”

鴒歌心知,一时尴尬。

俘敦道:“我听说将奴以雪雕传信,鴒歌你带了几只?”

鴒歌撅了小嘴不理。

羲煌转头对比肩道:“太子放心,我羲煌永远记得自己是蚁人。”

俘敦笑了,“太子只管放心去吧,记史待我恩重如山,我俘敦断不会为难蚁人。”那比肩闻言,心想这鴒歌身份可疑,留在身边到底是个祸害,那记史与俘敦刚才在通天阁一役时曾舍命救下自己,对这奴子的话,自然是信得过的,当下一咬牙带着众人先行离去。羲煌望着蚁族大队人马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微微有些不舍,但看了俘敦一眼后也不再言语了。俘敦放弃自由与她同赴生死,她要和他在一起,必舍了自己的族人。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俘敦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眼望鴒歌,“你一定有办法退兵,是不是?”

鴒歌气呼呼地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竹哨,低呜了几声,果然林中飞出一只雪白的翎雕。她左手一扬,那雪雕便停在臂上,鴒歌略作沉吟,掏出炭笔写了张字条绑在它脚踝上,便将雪雕高高抛入了空中。

俘敦羲煌冷眼旁观,须臾,林中金鸣雷动,追杀他们的将奴大军果然撤去。

俘敦歪了头打量鴒歌半晌,“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就乖乖撤军。”

鴒歌心中有气,恨道:“你不信我,就在这里呆上一宿,挡住将奴。有了这一宿的时间,你们那些宝贝蚁人定能安然撤出密林。”

俘敦心想不错,忙陪了笑脸道:“自小,你就聪明机灵,这大了,还是一样,我自然信你。”说着故意伸了个懒腰,“哎,这当真也累了,我们就在这里生火歇息,好不好?”说着转头去看羲煌。羲煌微笑,弯腰在附近拣柴,俘敦坐在晕过去的晏战身边盯着鴒歌嬉皮笑脸。鴒歌怒发冲冠,“你只不信我,坐在这里监视我,你当我是傻瓜。”

俘敦面色尴尬,“我和晏战身陷蚁城十年,若不是记史,只怕……今日,我们能重聚,全仗神灵佑护……有许多事也是无可奈何,你就不要深究了。”

鴒歌见他说得诚恳,也道:“我自然明白,你要放蚁人,我遂了你心愿就是。可从今后,蚁人自生自灭,你便不要再插手了。”

俘敦点点头,“我答应你就是。”

鴒歌转怒为喜,捧上一句讨巧的话,“这羲煌为了你与族人诀别,俘敦哥哥的福气可真不小啊!”

在一旁的羲煌听到此处,脸一红,自去林中更深处拾掇柴草。俘敦远远看着她,面色温柔。

这一夜,晏战醒来,狂叫着师傅。三人哭笑不得,只分头找寻舒适处各自歇息不再睬他。晏战楞头愣脑地坐在火堆边,一时颓丧到了极点。

夜半,凉风习习,晏战模模糊糊入了梦乡。身边篝火燃得炽烈,吐着火舌腾在半空,劈劈啪啪地暴跃。风卷了落叶,助长火势,燃得失了管教。约一步外,鴒歌俘敦羲煌也蜷了身子入了梦乡。高空繁星璀璨,大如银盘的圆月悬在半空,林中静谧,偶有几声夜枭的鸣啼。一只雪白的翎雕扑了扑双翅,在高空旋了一圈,犀利的双目静静注视着这里的篝火,见主人未动,便敛了双翅滑向离篝火不远处的一丫高枝,用喙理了理羽毛闭了眼假寐。第二日,睁眼,见那篝火边的四人已醒,仍没有迁移的迹象,这才去了林中觅食,傍晚回来时,果然发现这四人还在原地过夜。它如往常那般站于高枝假寐,警觉地聆听主人召唤。这一夜,主人果然于暗夜中潜入密林,避开她的同伴招它下去。它扑愣着双翅停在她臂上,脚踝处已预先绑上了统帅的指示。近几日,它一直在寻找时机将这情报交到主人的手中。

忽然有人疾步而来。

“你果然与将奴暗中勾结。”

鴒歌一惊,回首却见俘敦阴沉着脸站在身后。

“是关于蚁族吗?”俘敦低声质问,鴒歌心中一吓,不自觉地后退,“你将他们怎样了?”

“俘敦哥哥,这事你就别管了。”

“不行!”

俘敦上前一步去抢她手中的情报,鴒歌身子后躲,乘势将雪雕抛向空中,那雕儿扑了扑双翅直直冲入密林。

“俘敦哥哥,你答应过我以后不再管蚁族的事了!”

“可你也答应过我,放蚁族自由。”

“没有,我只是答应你为蚁族争取一夜撤退的时间。”

俘敦瞳孔收缩,“可你却叫将奴绕开我们去追蚁族,对不对?”

鴒歌长叹一声,缓缓道:“俘敦哥哥,将奴作战周详严密,在这之前,早已将蚁城周遭的地形探察得一清二楚。”

俘敦一怔,痛悔不已,“我为什么没想到……你……你们将奴难道不能放蚁族一条生路?”

鴒歌摇摇头,“蚁人非人非豸,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将王也不过顺从人愿。何况,如今再说这些,也晚了。”

俘敦猛然一惊,“为什么?”

“他们一路南下,过清江时被大军封在了渡口,如今,怕是……”说着轻轻摇头。

林中静静立了一个颀长的人影,听到此处,身子一颤,强忍了泪水,缓缓回到火堆边。晏战酣然而睡,此时不知做了什么梦境,嘴角上扬,呈微笑状。那人影鼻子一酸,怔怔流下泪来。林中脚步碎响,她急忙躺下阂上了双眼。

一宿无话。

第二日,天蒙蒙亮,俘敦醒来时,见身边一块石子下压了一条锦帕,上面用炭笔写了两个象形字“保重”也没有落款。俘敦脑子轰地一下,猛然间没了睡意,翻身跃起,果然不见了羲煌。他急得手足无措,推醒晏战和鴒歌,将事情一说。二人面面相觑,帮着俘敦在林中找了许久,鴒歌忽然忆起昨夜之事,一时心下犹疑,看着俘敦却踌躇不语。俘敦一时间也似有所悟,心中揣测昨晚自己和鴒歌在林中的一席话,也许被羲煌听了去。

“不行,我要去找她。”

鴒歌听了,忙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你不能去!”

俘敦又气又急,死死盯住她的双眸,“你也该跟我一起去。”

晏战疑惑不解,在二人身后呐呐地问,“去哪儿?”

俘敦隐忍不语,双目喷火,面颊涨得通红,身子也跟着颤抖,好一会,终于恨恨道:“让开!”

鴒歌心中发虚,见他如此,嗫嚅道:“可是……”

俘敦气极,将她身子猛然一推,狂吼:“你给我让开!”这一推,鴒歌整个身子突然间失了重心,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晏战一愣,急忙将她扶起,转头大声抱怨,“俘敦,你干什么呀?”

俘敦欲哭无泪,只嘶哑了嗓子愤怒地狂喊:“你去问她!”说完,大踏步扬长而去,消失在密林尽头。

晏战百思不得其解,回头问鴒歌,“你们到底怎么了?”忽见她双眼晕红,噙了满眶的泪水只是倔强地咬了下唇,低头不语。一时心中不忍,也不好多问。他记挂俘敦,还道他赌气离开,气消了一定会回来,于是安心守在鴒歌身边。

晏战陪着鴒歌在原地呆了一会,俘敦仍没有去而复返的迹象。晏战心下着急,忽听鴒歌道:“晏战哥哥,若我们碰上蚁人危难,你会救么?”

晏战一愣,想了想道:“以前不会,但现在……若被我碰见,我想我可能会救的。”

“为何?”

“记史待我们不错,何况她和俘敦情深义重……那是她的族人,我不想让她伤心,她伤心了,俘敦必然伤心。”

鴒歌闻言轻叹一声,稍作犹豫道:“那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找俘敦哥哥。”

晏战大喜,“你不生他的气么?”

鴒歌瞥了他一眼,恨道:“气有什么用,他到底是……是你的兄弟。”说着在前带路,也不回头看他。晏战心中高兴,刚才二人的一番争吵,他隐隐猜到与羲煌失踪有关,后来鴒歌问他的话,从另一方面也证实了他的想法。鴒歌在前带路,所走方向未有丝毫的犹豫,那么羲煌的失踪必与蚁人危难有关。鴒歌阻止俘敦,实是不希望他身陷险境。可是,他们四人这两日来一直呆在火堆边,怎会得知蚁人遇到了危险?他心下沉吟,蚁人感觉超乎寻常,也许羲煌从某处看到了征兆,或者他们在他昏厥之时一定与蚁人取得了某种联系。鴒歌在前走得甚急,他也不便用这些无聊的问题烦她,当下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身后。

鴒歌心中烦乱,自从与晏战相识,她一直就在设法瞒住自己的身份。后来在俘敦面前,实是职责所需,才不得已暴露了她已归降英正。也因为如此,俘敦待她便不如儿时那般亲近,他们之间似乎总隔了一层。这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记挂这兄弟俩,不想见了面竟是这样生疏防备,她心下实则悲苦。

“晏战哥哥,”她猛然回头,“你信我么?”

晏战一愣,停了脚步呐呐无言。

“你信我么?”鴒歌紧接着又追问一句,眸底深处漾了一圈涟漪。

晏战点点头。

“好,”鴒歌心下安慰,“晏战哥哥,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为你们好。”说着,举手示意晏战的身后,晏战不解,回头去望,忽然脑后一痛,昏死过去。鴒歌扶住他缓缓倒下的身躯,泪水涌了满脸。她用衣袖拭去眼泪,撮嘴轻哨,从密林中奔出一匹枣红的骏马。这畜牲是在她立功后,将王亲手所赐,多日来一直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将晏战扶上马背,在他左臂系上将奴探子营象征她身份的雪雕尾羽,一拍马臀,那马载着晏战稳稳奔入密林。她抽出贴身兵刃,展开身形向清江渡口疾奔。

十五 殉葬

清江渡口,将奴三万人马将蚁人牢牢围住,能逃走的在蝠人的帮助下已过了清江。将奴弓弩手排开箭阵封锁了江面,蝠人不可能再飞回来救这里的同胞。比肩带领蚁人在渡口与将奴死战,为的是争取更多的时间掩护蚁皇及妃嫔撤退。此战再无生还的可能,比肩心里清楚,只愿自己死得壮烈,搏一个为后世称诵的美名。

猎物一旦跌入陷阱,猎人要做的只是欣赏他们垂死的挣扎,越惨烈越足以满足他们作为猎手的骄傲。这是个尚趋蛮荒的世界。将奴分了一拨弓弩手牢牢封锁江面后,剩下的好整以暇地收回弩机,长刀入手,骑马向蚁人冲来。成功者嗜血的本能涌动在他们原始的脑海中,驱使他们成为杀人的武器逐鹿江湖。这是英正一统江湖最需要的血性,也是他作为一个种族创立者极力要改变的事实。

鴒歌奔到清江渡口时,远远看见羲煌与俘敦并肩作战。蚁人伤亡惨重,这二人稳稳护在比肩的身边,血战纷至沓来的骑马武士,一拨一拨,未有穷尽。鴒歌鼻子一酸,将王总说一统江湖后杀戮不复存在,但这样的理想还需要多少亡魂的祭祀?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倦意。俘敦不会有危险,但羲煌……她心中实在没有把握。她咬了咬下唇,径直奔到俘敦的身边,掏出将王令符,朗声道:“将王有令,严禁滥杀无辜。”

将奴一时住手,血刃处,寒光熠熠,蚁人因为激愤的脸轻微震颤。

“特使,你这是何意?”这一支将奴的统帅慵懒地问。

鴒歌高举将王令符,声嘶力竭,“将王嘱尔等灭了蚁城,何以在城外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那统帅仰天大笑,“蚁人非人非豸,我不过为江湖铲除这些异类。怎么?特使的意思是将这干蚁人活捉回城,再行剿杀?”

那比肩心中一凛,恨道:“你休想!”

那统帅朗声大笑,“比肩太子,如今也由不得你了!”说着,右手一挥。将奴长刀奋起,鴒歌心中一紧,大喝:“你们谁敢?”森然凛空的长刀猛地怔住。

“特使究竟何意?不是你雪雕传书,嘱我务必在清江渡口拦下蚁人么?”

俘敦身子一颤,望向鴒歌。鴒歌面色羞愧,只盯着将奴的统帅质问:“将王需蚁人的匠艺,你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它们的皇族,不怕蚁人造反么?”

那统帅不屑,“蚁人只知他们的皇族已弃城而逃,如今在这僻冷之地就算被我们剿杀又有几人能知?再说,这蚁皇一天不死,蚁人心中便存了希望,望其项背反叛而攻,实则是一件大大的祸害。特使,您身为将王身边的爱将,如此浅显的道理怎会不知?您此番前来,究竟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鴒歌心念电转,“你杀的不过是蚁族太子,蚁皇和他的妃嫔早已过清江而去。这蚁皇不济,后代中唯有比肩还算有些才干,蚁皇心中自然不舍,如今正好用这比肩为饵,诱蚁皇前来相救,届时一网打尽,岂不更好!”

俘敦心中震颤,这阿果十年不见,怎变得如此奸诈?

那统帅大喜,“此计甚妙!”

比肩暴怒,“你们杀了我倒罢了,想活捉,怕也没那么便宜!”

统帅冷笑,“嘿嘿,我将奴恣意纵横,谁可挡?如今在我包围之中,生死岂容你的意愿?”说着,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比肩执刀的右手,呛啷一声,那兵器落地。比肩颓然长叹。羲煌见势手执兵器急忙护在他的身前。其余蚁人见此,也挥舞兵器欲向这里靠拢。那统帅第二箭再次射出,被俘敦格开。其余将奴眼见,明白主将的心思,拍马向旁散去。将奴中神箭手上前,箭尖直指各蚁人执刀的手臂。鴒歌见状,忽然张开双臂拦在俘敦羲煌身前。

“将军,将王有令保通天阁记史无恙!”

那统帅一时犹疑。

比肩捂住受伤的手臂万念俱灰,沉吟片刻低声对身前的羲煌道:“记史,我知你一片忠心,快快杀了我吧!”

羲煌身子猛然一颤,回头道:“太子……”

比肩长叹一声,低声道:“那贼奴忌惮你的身份,我兵器落地,稍有异动,这将奴必用箭射我,又不伤我要害,不过枉添苦楚罢了。”

“可是……”

鴒歌听闻二人所言,心中为难。若比肩死去,这一干蚁人定要殉葬,免不了羲煌被牵累其中,连带俘敦也会怪责她。可若这比肩被俘,这救人的意愿必能掩盖一切种族仇怨,她鴒歌一定能想出办法与俘敦羲煌尽释前嫌。“将军,不可伤了记史。”说着,回身拽了俘敦猛然闪到一边。

那将奴作战训练有素,听了特使与统帅的一席话,早已深知此战的意图,当下矢箭纷出,无一不射杀在蚁人执刀的手臂处,呛啷啷兵器落地,除了羲煌竟未有一人幸免。羲煌怔愕不已,不远处的俘敦一时呆住。

那站在原地手捂伤臂的比肩不觉愤然。蚁人受伤,束手待毙,竟未听得一人呻吟。

“我蚁人于这乱世偏安了数百年,今日一死,不过赴那茫茫深处,不算什么!但上皇,正如那贼奴所言,”说着恶狠狠地瞪了鴒歌一眼,慨然道:“上皇是我们的希望,只要他不死,蚁族的希望未灭,他日定能在蝠人的帮助下卷土重来,一雪我们今日之辱。”

其余蚁人闻言,齐声山呼:“我蚁人誓死追随太子殿下。”一时群起激昂。

比肩心中安慰,含泪望向羲煌,“记史,你还犹豫什么?”

那统帅离得甚远,只道蚁人心中悲愤,不过于被俘前说些豪言壮语自我安慰罢了。

羲煌手足震颤,如同被分解了动作一般望了望俘敦,俘敦心中一紧,猛然悟到什么,狂喊了一句,“不要——”身子向前,被鴒歌紧紧抱住。

羲煌手起刀落,比肩头颅飞出,一时矢箭如蝗,在渡口未能撤出的蚁人纷纷倒在血泊之中。羲煌的泪不觉溢出,化为漫天刺眼的红,缓缓归于黯淡。

如同一声晴天霹雳,俘敦脑子一片空白。鴒歌死死抱住他的身子,不敢做丝毫的松懈。

“你为蚁人,我为徙族,我们终不能相守。”

一年前他残忍地对她说,那时,她只知道哭。可如今,就连这倔强任性的话,他也无从相告。羲煌的身上密密麻麻中了十余箭,静静地躺在比肩尸骸边,她追随她的族人死得那样安详。俘敦如一尊石像,噙了眼泪看她,他们相距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可这短短数步,咫尺天涯。

他的脑里只是麻木,从未有一刻如此平静。这二十多年来,他烦躁地于这乱世求生,如今竟在爱人离去时,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蚁人寿命不过短短四十年,皇亲因为所食蚁人往生十年后幻化而成的精华,寿命可达百年。但这一特权在普通蚁人中却是被严令禁止的。俘敦心中明白,他们没有将来,纵然相守二十年,他们的后人……

通天阁的藏书博大精深,种类庞杂。俘敦因境遇之别,远比晏战更明白生育之事,他心中本就忐忑。

如此倒也是种解脱。

那将奴统帅眼见特使抱着那俘敦一动不动,心中窃笑,这女孩儿毕竟长大了。于是挥手责令大军渡过清江,继续追赶那逃走的蚁皇和蝠人。临行时回头,却看见二人的身影立于黄澄澄的清江岸边,说不出的凄凉。

……

俘敦远没有鴒歌想像的那样激动,她不觉松开了手。受辱十年,俘敦哥哥对他的主子也算仁至义尽了。她吁出一口长气,仍是紧紧盯着他的面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神情。

十年不见,她的俘敦哥哥已长成一个英武挺拔的男子,但他的面色却平静得令人窒息。他走到羲煌身边,俯身将她身上的箭簇拔去,脱下长衫盖在她的身上。他定定看着她的脸,许久,伸手替她拂去面上的尘土,动作轻柔。

鴒歌也不言语,只是盯着他。

她到底属于她的族人,俘敦心一横,将她身子抱离她死去的同伴身边。她生是他们的人,死便应与他,一个徙人呆在一起。这是她希望的,他知道。他抱着羲煌的尸身缓缓起身。

鴒歌不解,呆呆地看着这一生一死的二人。许久,林子里有细微的马蹄之声,俘敦听闻,回身看鴒歌。

“是晏战哥哥,”鴒歌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将他击昏了,让马儿载着他在林子里瞎逛。”

俘敦嘴角冷笑,“你倒想得周全。”

鴒歌微微一笑,“我原本只想救你,如今你无恙,也算我没有白花心思。”

俘敦不言,低头看看怀中的羲煌,沿清江河岸直走,登上一处高崖,脚下江水奔腾,一时滚浪滔天。

鴒歌怔怔地跟在身后,“俘敦哥哥,你要去哪儿?”

俘敦抱着羲煌仰首看看天边的红日,微微一笑,“记史总说,那天边的太阳,日复一新,以前我不觉得,如今再看倒真象她说的那样。”

鴒歌举目远望,那滔滔的江水托了那圆日映在玄远的天边。

“你将我脖上的蟒齿尖牙取下。”

鴒歌不解,看了他片刻,伸手取下他们儿时结拜的信物。

“将它交给晏战。”

“为什么?”

俘敦不答,继续道:“你得向我发誓。”

“什么?”

“此后与晏战不离不弃,一步也不能离开。”

鴒歌点点头,心中疑惑更甚,“可是……”

“向我发誓。”俘敦面色凝重,鴒歌一愣,不觉出声道:“是,我发誓,从此与晏战哥哥不离不弃。”

俘敦面色一松,淡淡笑了,“你去把晏战唤醒,我有话跟他说。”

鴒歌怔忪半晌。

“去吧,”俘敦嘴角轻扬,“我在这里等着你。”

鴒歌疑惑了半晌,转身,未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却见俘敦抱着羲煌跳下悬崖……她身子一颤,猛然一个机灵,飞奔上前……

滚滚清江卷了俘敦与羲煌,消逝得无影无踪。

鴒歌愕然呆住。

……

“为什么——”

她在危崖处声嘶力竭。

纵然离别,也应道一声珍重! 为何有了羲煌竟连手足之谊也可枉顾?

“她终为蚁人呐——”她仰天狂喊,心如刀绞,“我才是你的亲人,我们有蟒齿……”她举起那从俘敦脖上取下的结拜信物,仰首向天,“你看见了吗?天地为证,你怎可枉顾?”

十年前同甘共苦,十年后生死永隔。她受命潜入蚁城,利用截获的文书带领手下顺利在蚁城内进出,探查蚁城地形,因为摸清了城内泉眼的方位,特献计以迷药毒惑城中防卫和百姓。因为偶识晏战,在通天阁附近的泉眼处,她并未下毒,致使将奴攻城时遇到轻微的抵抗。但城破,傲人功勋的建立,却牵连她挚爱的亲人命丧黄泉,实是她费尽心力也未能避免的事实。

“我错了么?将王统一江湖错了么——”她倔强地喊,对着俘敦消失的方向。“你说呀,说呀,懦夫——俘敦哥哥你是懦夫,我诅咒你,诅咒你该死的记史——”

泪水不觉涌了满脸,模糊了视线也混沌了她的思维。沙哑的嘶吼忽尔转为哭泣,渐至无力。她瘫软在地,掩面失声痛哭。

须臾,林中奔出数骑,缓缓踱到她的身边。他们的身后跟着那匹枣红的骏马,马上驮了昏死的晏战。

“特使,将王有令,命你乘机与此人同赴江湖探查公主下落。”

鴒歌一怔,缓缓抬头,忽然冷笑,“将王雄才大略,自然胜券在握。”

那骑在马上的将奴闻言,彼此望了一眼。那先前发言的将奴又道:“特使,这统一之路流血牺牲免不了的,您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鴒歌面无表情,缓缓道:“我将奴忍辱负重才有了今日,”说着不觉又是一声冷笑,“我自然会以大局为重。”

其实说什么忍辱负重?她鴒歌成为将奴的那天,英正已反叛为王。

大局?探查公主的下落?她心中虽然悲痛,脑里却十分清楚。这将王也有私心,他要与那骁人慈牙白头偕老,需得找寻公主,探查一件十分隐秘的物什。而这物什却与骁人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可骁王毕竟是骁王,被囚十年,受尽折磨,却一直死守秘密不说。英正转尔寻找公主。十年来,无数将奴得令未完成使命,如今这重任竟落在了她的身上,而且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

她不觉间有了一丝寒意,俘敦临死时虽未出言怪她,但她明白,俘敦对英正所谓的一统大业,心存质疑。可于这乱世,究竟还有什么可给他们一丝希望?

她起身,走到自己的坐骑身边,神态恢复如常。

“烦诸位转告将王,我鴒歌定不辱使命。”说着翻身上马,载着晏战奔入密林。

高空一声尖啸,一羽雪雕扑了双翅在天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呼啸几声,怅然离去。

群山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日轮无华,黯淡地掩于密云之后,当月上枝头,群枭振翅于林间就必然会有后来晨曦带来光明,驱走一切黑暗。

这就是自然,任何生命的出现只是为了见证这片山河的沧桑。

鴒歌一路无言。

这十年来她如同多数的将奴那样接受严格的训练,那在晏战脑后一击,出手的轻重,她心中自然有数。晏战昏迷了一天一夜。她早知那清江渡口一战,必然凶险,所以那一击用尽了全力。晏战虽然没有遭受实质性的创伤,但醒来后也需调养数日。鴒歌心中甚至有个古怪的念头,她愿他永世不得清醒。

这一日,天蓝得令人惶惑,在荒漠深处,远离密林的一处沙丘环了一碧深潭,愈近愈浓的绿忖得那潭水如宝石般闪闪发亮。鴒歌驮着晏战来到此处,心中一畅,翻身下马,取出皮制的水袋,俯身装了一壶,那发髻上蓬松的乌云便轻飘飘遮了她前额。她抬手将它散了,拂了长发滑过玉颈搭在胸前,取了怀中的木梳,便坐在水边慢条斯理地梳理。那水映了她的影子,鲜活得倒比她这真人灵透,她不觉苦笑,计上心来,挽了长发用木梳别在脑后,仰首望望天。

那笨蛋也该醒了。

十六 晏战

晏战迷迷糊糊地苏醒,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前只一张明媚的脸对着他微笑,“晏战哥哥,你终于醒了。”

“这是在哪里?”他微微起身,脑子轰地一下,险些再次晕厥。“我这是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鴒歌心中一痛,急忙扶起他。

“不会有事的,歇息几天就会好。”

晏战嗯了一声,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只得无力地闭上双眼。鴒歌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如此又过了两日。

晏战脑子渐渐清醒,思维也逐渐清晰明白过来。

“俘敦呢?”

鴒歌身子不经意间抖了一下,强做笑颜,“你渴不渴?”说着,取出水袋递到他唇边,晏战张口喝下。

“俘敦呢?”他再次问,“我记得我们不是要去找他么?”

鴒歌转了脸不敢看他,低头侍弄她刚刚打来的野味,故作轻松地道:“这蛇狡猾得紧,我是从沙砾中把它刨出的,可恶,害得我的手都灼伤了?”

晏战捂着后脑缓缓起身,放眼循望,“这是哪里?”

鴒歌转头看他,一碰到他眼神又移开视线,“晏战哥哥,你去帮我把马牵来。”

晏战不解,“我们何时有了坐骑?”顺她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匹枣红的骏马。“这畜牲什么时候来的?”他看鴒歌,鴒歌道:“快给我牵来,马需要饮水。”晏战无奈,缓缓踱到坐骑身边,拍拍它的脖子,却发现那是一匹裸背野马,根本没有缰绳。“这怎么牵,”他回身对鴒歌喊道:“它根本没有马缰。”鴒歌微微一笑,立起身,噌了一句,“笨蛋!”说着轻击手掌,那马低呜一声,竟顺着鴒歌的掌声自个儿走到了水潭边,低头喝水。晏战惊讶之极,“这畜牲怎么……是你的么?”鴒歌得意一笑,“是呀!”晏战呵呵一笑,“你有法子让它饮水,干吗非得叫我?”鴒歌歪着脑袋,耸了耸双肩,促狭道:“我喜欢,怎么样?”晏战鼻子里放出一声冷哼,懒得理她,转了目光去看那荒漠。视野所及,起伏的沙丘,明晃晃与天一色,沙黄的灿烂,亮晶晶的,揉进眼里也极是温和。他们身处一片沙丘下,沙丘不高,绵延几十里,袒露着大小不等的沙包,尤以晏战所站之处最为集中。

“我们怎会在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被击昏一事,“是谁击的我?”转头去看鴒歌,鴒歌悠闲地蹲在潭边清洗她的猎物。他走到她身边,“你干吗将我击昏?”鴒歌一惊,不禁抬头,“你在说什么?”晏战收紧瞳孔死死地盯住她,却不言语。鴒歌震骇难言,一颗心忽然变得狂乱,眼神不自觉开始游离。

“俘敦怎么了?”他几乎看到了她内心。

她心中震颤,从不知道,他的目光犀利时竟是那样迫人!

她在潭边想好了,只要转开话题,凭他怎么问,她都不答。

可他只问了两句,便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甚至无法从他视线中将自己抽离。她咬了下唇,打定了主意不说。他一直盯着她,迫得她直想哭泣。

晏战心中渐渐拧成一束,几近痉挛。他本是个聪明的人,只是因为遭遇再三的变故,锋芒内敛。这里离蚁城密林少说也有一两天的距离,她怎么会抛下他们将自己带到此处?呃,是了,她原本对他们就没有什么感情?怎会顾惜他们的生命。他眉头一皱,忽然撇开鴒歌直走到她的坐骑身边,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上了沙丘。

鴒歌心中一慌,在他身后大喊,“俘敦哥哥死了!”

晏战陡然一震,似被人当头猛敲了一击,身子晃了晃,跌下马背,眼前渐至混沌一片。

鴒歌眼泪横流,她早料到他会这样。她奔上去,却见晏战双眼茫然,脸色苍白。她心中一酸,从怀中取出俘敦的蟒齿尖牙,哭着递到他跟前,“这是他叫我交给你的。”晏战怔了许久,眼神才活转过来,缓缓移了视线盯着她手中的结拜信物,眼眶一红,一行清泪无声滑下。

“蚁族的记史死了,他抱着她跳下了悬崖。”她几乎是在控诉,声音嘶哑,语速也变快了数倍。这几日,她一直强迫自己孤独地啃嗜这份悲哀,她甚至打定主意将它烂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她怕他经不住这打击。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晏战一个眼神,就令她说出了一切,她也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泣。他们是结拜的兄妹,可俘敦枉顾手足情谊,当着她的面自杀身亡,她在心底根本不能原谅他。

但她知道,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亲手策划,攻城、逃亡、渡口一战,或者,这份悲哀更多的是源于她的内疚和无可奈何。

可这些悲苦晏战怎知?他一把夺过她手中俘敦留下的信物,将她推到一边。

鴒歌身子颤抖,“晏战哥哥!”

“你不配这样叫我!”他咬紧牙关强忍泪水,“没有人可以这样叫我……”他直起身,双眸红肿,摇了脑袋自言自语,“如果她在,他就不会死,她一定会救他的……”

“谁?”

谁?这世界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们的位置。晏战双唇轻颤,却不言语,这丫头将他击昏,原是不想让他救俘敦。如果他在,或者阿果在,俘敦就不会死。“你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救他?”他对着她狂吼,鴒歌心痛如绞,“不是的,不是的。”

“就是——”他声嘶力竭,忽然瞥眼看到坐骑,一时心中去意已决,一个箭步,翻身上马。他只想早些离开此地,离开她,双腿一夹,上了沙丘,消失在茫茫黄沙的深处。

鴒歌欲哭无泪。

……

晏战骑在马背上,拽着马鬃,一路狂奔,只想快些赶到俘敦身边,即使是死,他也不愿弃他而去。可在荒漠兜了几个来回,竟找不到方向。他一时悲痛,放声痛哭。不过数天,他与俘敦阴阳相隔……可眼泪只湿了眼角,便消逝无踪,只剩满腔激愤干涩生痛地啃嗜他的孤独,他无奈,坐在马背上放声大吼,却背出通天阁的那段话:“混沌初开,天地碰撞,万物湮灭于灰烬。”

通天阁的生活此时重现,仿若昨天,而他再次被遗弃。他不自觉地放声大笑,“我们自由了,自由了,哈哈……”

然后,一阵窒息的呵嗽……

其实,他心中清楚,在荒漠的深处,沙丘下,一碧深潭处,此时的鴒歌在无助地哭泣。

晏战临走时,慌乱中骑上了她的马,这多少令她有些安慰。那畜牲通灵的很,有它载着他,晏战不致危险。她已无力顾及这些了,只觉得麻木,心里空洞得没有着落。他说她没有使出全力救俘敦哥哥,这话原也没错。渡口一战,她原可拉了羲煌和俘敦一道离开蚁人。退一步说,她在密林中乘夜唤雪雕,是因为她立功心切,如果她不这样做,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俘敦羲煌浑浑噩噩跟着她远离蚁人,说不定现在他们就可以幸福地呆在一起了。晏战哥哥希望将他们二人分开,她也这样做,可直到俘敦自杀离世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他们分开。可一切都太晚了。

她无力地站起身,沿着马蹄留下的脚印,一路前行。

风嘘飂飂地狂卷,贴着地面掀起一层沙毯,遮了整个夜空,呼啸着向她缓缓逼近。她无奈,只好低着头,顶风前行。俘敦临死时,让她立下誓言,此生与晏战不离不弃。她必须找到他,为了她的誓言,也为了儿时结拜的手足情谊。鴒歌好不容易挨到一块凸起的沙包,便拣了逆风处躲藏。

第二日,风住,鴒歌裹了一层沙土从藏身处爬出,站起身,天突然转了脸,万里无云。鴒歌心中一松,那明朗朗的天空下竟然出现一骑坐骑,由远至近,缓缓迩来。

徐徐到了近前,竟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鴒歌身子猛然一颤,“晏战哥哥……”见他脸色沉郁,不觉住声,低低叫了句,“晏大哥。”

晏战转了视线,直直盯着地上自己投下的阴影也不言语。

他心中到底放不下她,鴒歌心中实则欢喜。

晏战只恨自己没用,心中千百遍地抱怨,他原想离得她远远的,可是昨日风暴骤起,他又不禁担心起她,但想她一个女孩儿,身处荒漠,又失了坐骑,定然凶险难当。不想她好好的,一个人离开深潭,竟然行了这么远的路。他翻身下了马背,没好气地对她道:“你的马还你。”说着,自己徒步向来时的路前行。鴒歌在身后想叫住他,但话到嘴边,不禁莞尔,于是翻身上马,默默跟在他身后。他犟驴一样的脾气,发着狠地在前猛走。她轻叹一声,也由他。

至少他们重聚,比她想像中的快了许多。

晏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不管不顾地走了一天,渐至疲累,终于找了一处沙丘暂作歇息。鴒歌也不敢上前,在离他百步的距离外,翻身下马,远远地看着他。那呆子在原地坐了许久,忽然胳膊一抬,抓到一条硕大的蜥蜴,生了火,狼吞虎咽地下了肚。鴒歌心中微微一松,但想他还知道照顾自己,便无事。其实晏战在远处也看到了她,心中一直在盘算如何甩掉她。但荒漠中除了他二人,便是一色的黄沙,她又骑在马上,他的脚力自是不及她,要想甩掉她,谈何容易?他此时心中悲愤,所有的怨恨只发在鴒歌一人身上,见她死死跟在自己身后,心中说不出的厌烦。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在荒漠中走了数日,这一天终于在沙漠的周边看到一片天然的林子。

林子斜倚绝壁,那绝壁端的是耸峻异常,而那林子却很密,越往里进,林木越高,通天笔直,但枝叶稀疏,卷曲缠绕的藤攀着树干直上云霄,倒长得葱翠繁茂。

晏战先一步来到这林子边,心下只觉得这林子透着古怪,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路,于是徒步在林子周边来回踱步,正犹豫着是否该进去时,林中忽然闪出一骑,直向崖壁冲去,转瞬之间便不见了踪影。他心下疑惑,沉吟片刻,提气向那绝壁奔去,一探究竟。

那崖壁光滑不着草木,晏战顺着壁沿一溜小跑,忽然一转,那崖壁间现出一条狭缝,如巨斧临空劈下生生将绝壁一分为二,开出一线,贯通东西。晏战精神一振,远远看见那坐骑在崖壁狭缝间绝尘而去,于是疾奔而上,不过片刻竟有些微喘。他心下着脑,但想自己在荒漠中呆久了,吃的都是些蛇蝎,蜥蜴之类的冷血动物,竟连体力也下降了。脑里不觉间想起在通天阁藏书中所见的吐纳心法,于是跟着习练。不想一呼一息间,经脉中似有一股气息缓慢游走,通透四肢,达于丹田,浸润百骇,渐至肺腑,竟是说不出的畅快。他心中微微有些困惑,脚步不觉间也变得轻盈迅捷起来,一时只觉得身轻如燕,丹田处一股温和的气息上行,源源不绝。远处的鴒歌只觉得诧异,转瞬间便看见晏战行走如飞,须臾便没了踪影,一时心下大惑。这通天阁的武功当真古怪,难怪将王再三嘱咐我对那守护以礼相待。

那狭缝两侧陡壁危崖比起在林边远望绝壁时,更令人感觉险峻非常。鴒歌大着胆子策马扬鞭,只奔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稀疏矮松林,一时心下大喜,放松警惕,按马徐行,忽见那坐骑远远停住,不远处隐隐晃动着晏战小心谨慎的身影。她也不做声,只远远看着二人。

那马上的骑手翻身下马,脱去身上长衫露出粗布短衣。

鴒歌心中不解,从马上跳下,弯着腰掩身林中悄悄靠近。却见那人回头往林中看了片刻,竟是一个眉清目秀,极其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将长衫搭在马鞍上,俯身在地上抓起一把土便往身上脸上一阵乱抹,然后将满头齐整的头发扯散,想是觉的足够邋遢了,便将坐骑留在原地,只身钻入林中。

鴒歌心中疑惑,忽见晏战弯腰跟着前行,于是将自己的坐骑放入林中,猫着腰悄悄跟在二人身后。

那少年在林中走了片刻,来到一处野地,便蹲下身子自顾自地挖着野菜。

鴒歌不解,缓缓向晏战靠近,见他眼神专注,也不便扰他。晏战掩在暗处听到身后悉瑟之声,回身一望,却见是鴒歌蹑手蹑脚向他靠近,见他看她,吐了吐舌头,蹲在原地没来烦他。晏战瞪了她一眼,转了头,并不理会。此时,远处的林中忽然缓缓走出一名女子。

那女子皮肤白皙,身材婀娜,右手撑了一把葱绿的油伞,左手挎一个小篮,姗姗而来,见到那少年,远远道:“今儿,你来的可早了。”

那少年闻声抬头,站起身来,冲那女子嘻嘻一笑,“我娘特嘱咐我在此等候姐姐,谢姐姐救命之恩。”那女子走到那少年身边,道:“不值什么,如今象你这样流落荒原,又不愿入城为奴的人实在太少了。”那女子将手中的小篮递给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不觉轻叹一声,“在这乱世之中,为求生存,多连姓名尊严也不顾。你回去告诉你娘,我原是敬你们有骨气,才舍些剩菜剩饭端给你们,实在不值什么。若有能力我是定要好好招待你们娘儿俩,可惜……”说到此处,那女子的神情变的有些黯淡。

那少年道:“难道姐姐也是个奴婢。”女子点点头,“十三年前为避战祸,我和家人失散,不幸被歹人卖到冥城为奴。”少年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姐姐没想过逃跑吗?如果是我,我便逃了。”那女子扑哧一笑,说道:“是呀,谁抓的住你这小猴儿崽子,姐姐不逃,姐姐的主子待姐姐亲如自家姐妹。”少年不屑道:“主子便是主子,就算她待你再好,也不过是舍你些东西供你吃穿而已,毕竟身份尊卑有别,如果是我,我可不愿受那劳什子窝囊气。”

一旁偷看的晏战听到此处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不觉轻叹一声,鴒歌听闻,见他神色凝重,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只听那少年又道:“姐姐,娘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我想进冥城给她抓点药,这几日我搜遍了这片林子的每处角落都未找到。”女子奇道:“什么药?”少年搔搔脑袋道:“我也不知它叫何物,只知它长的象人形,于身体虚弱者大补元气最为有用。”女子点点头:“你这番孝心原是没错,可是你既不知它为何物,如何入城寻找。”少年道:“姐姐不需担心,我虽叫不出它的名字却识得它的样子,否则我也不需冒那么大的风险自个儿入城,请姐姐帮我带来便是。”那女子点头称是,“我对医药本就一无所知,也只好如此了,可是你入城可千万小心,若有什么闪失,姐姐可帮不了你。”那少年大喜,“姐姐放心,只消借你入城令牌捎我进入冥城,余下来的事我自个儿应付得来。”那女子犹豫半晌道:“那跟我来吧。”

鴒歌心下犹疑,眼见二人越行越远,心中着实拿不定主意,于是远远地问晏战,“我们还跟着去吗?”晏战不语。

鴒歌略作沉吟,道:“这少年着实古怪,你还记得他脱去的长衫吗?那衣料华贵,非常人用得起,他为什么要在那女子面前乔装乞丐,我看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晏战心下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鴒歌移近,沉吟片刻忽然眉峰一轩,“是了,那少年所做的一切原是要哄那女子手中的令牌,晏大哥,反正左右无事,我们去瞧个究竟。”

晏战怔了半晌,自打俘敦身亡,他对鴒歌就一直心生埋怨,不想她此时没事人似的跟他有说有笑,当下心中厌烦到了极点,冷冷起身,也不看她,提气奔入林子深处。

鴒歌咬了下唇,委屈异常,但略作沉吟,还是起身跟在晏战身后。晏战脚步迅捷,片刻便没了踪影。还好那女子撑的葱绿油伞在日光下醒目非常,虽离得很远,到底没有把他们跟丢。

那少年和那女子在林中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一处崖壁,在崖下站了不过片刻,竟进入崖壁之中。鴒歌心中不解,奔近一看那崖壁背光处竟修了一座城门,上书“冥城”二字,字体遒劲,张弛有度。

那冥城,居于石崖之间,城墙以陡壁作障,直入云霄,垂直光滑不着草木。崖下以石墙连接,前亘一条护城河,上以吊门为桥便于商旅过客来往,整座城池依势而建,修得异常险峻。此时城门放下,待那女子和少年进入冥城之后,城门复又吊起。鴒歌望了一眼远处守候的晏战,心想这冥城守卫当真森严,没有令牌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冥城,只得也跟着侯在林中静心等待。

只等到天黑,月上林稍,隐隐有野兽出没的声音,那禁闭的城门才有所动静。

二人一震,忙打起精神,凝神细望。只见那城上火烛如繁星闪烁,片刻,人声忽然变得嘈杂,擂鼓惊锣一片大响,只听有人尖声狂呼:“莫叫那小子跑了。”

在城下林中观望的晏战不觉惊诧,心下振奋。

他经历生死,加之同伴的身亡,孤苦无依,心中本来伤感。但十八年前,他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尚能在丛林求生,何况如今二十多岁的年纪。他实则没了生的意愿,但母亲惨死,亲族被屠戮,他经历战乱屈辱仍然苟活于世,他有什么理由轻视自己的生命?他想明白,这世上无数的人来了又去,究竟何为?他希望在他们身上找到什么,也许是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他心中无数的念头飞旋,搅得他筋疲力尽。

他几近绝望时跟踪这个少年,或者说他身处这个冷漠的世界已没了目标,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一头凶狠蛮野的牲畜,他也会不自觉地跟在它的身后,只要它是活物……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感觉饥饿时,冲上去将它变为自己的食物。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远望。他此时的心境,鴒歌隐约感觉到了,她缓缓向他靠近,与他并肩而立。他颓废孤单,孑然一身,如一尊石像,甚至没了生命的气息。鴒歌鼻子一酸,怔怔流下泪来。

他想一个人呆着,由他。

他想弄清这个少年的来历,她帮他。

他想做的任何事,她都会尽力满足,只是不愿他孤零零地四处流浪。

那城上乱了一会儿,忽然在乱烛中闪出一黑影,从城墙跃下。那呆在暗影处,孤独的身子猛然一惊,这城墙少说也不下十丈,如此跃下不粉身碎骨也会残疾。但见那黑影的肩上似缚了一个大包裹,凌空一跃,竟在毫无着力之处回身掷镖。那镖疾射入墙,在黑影即将着地时用力扯住,减缓去势。因了如此缘故,那黑影姿势曼妙如莲花拂尘,有惊无险,安全着地。饶是如此也将远处观看的晏战吓得冒出一身冷汗。

那黑影刚刚着地,城门便吊下,呼啸着杀出一帮人众。那黑影也不慌张,撮口轻哨,林中奔出一匹坐骑。

鴒歌眼尖,低声道:“是那少年。”

晏战闻声回头,不禁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没发现那马鞍上还搭了那少年的长袍吗。”

二人不觉都是一滞,不知怎的,竟在这奇妙的环境下打破了数日来漠然相处的僵局。二人怔怔相望,一时没了语言,不觉再次回头看那孤斗的少年。

那冥城追出的人众已将少年团团围住。那少年将肩上的包裹横放在马鞍上,自己却不上马。一只手抽出随身兵刃与人众搏杀,另一只手对着马臀狠命一拍,那马吃痛驮着包裹撒开四蹄向来路狂奔。少年见马已安然入林,心中放心,耐着性子与敌众血肉相搏。

在一旁观看的晏战鴒歌心中砰砰直跳,虽说那少年刚才从城墙飞身跃下,已多少看出了他武艺的功底,不想他一人独战数十人的围攻也能游刃有余,剑法丝毫不乱,一时心中大惑。这少年是何来历,显然曾受过严格的训练?

鴒歌神情肃然,沉吟不语。

这少年剑法诡异,多于败中求胜,表面看来是将自己置于险地,其实每一处败招都是暗藏杀机扭转乾坤的必胜之招,实是不可小觑的应战绝学。

那少年沉着冷静,竟数将对方兵刃引于自己致命之处。对方以为就此便可一招结果了这小子的性命,也顾不得自身安危竟数将招数使老,不可避免地暴露出自身破绽。少年眼疾手快,身随剑走,一招便结果了对方的性命。变招之快实是大出众人意料。

一旁观看的鴒歌啧叹不已。

“这少年的剑术以快取胜,稳中求健,应变狠辣,实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敌手。”

晏战闻声不语,细瞧鴒歌,但见她蛾眉微颦,脸色凝重,一时心中不解,莫非鴒歌与这少年也有世代深仇。

其实,纵然深仇似海又怎样?到头来生死相隔,不过尔尔。他轻叹一声,思维不觉间再次游离。

那少年瞬间杀死了一二十人,余下见他骁勇,心虚地吼道:“臭小子,有本事就在这里等着。”说着拔足向城门狂奔。

那少年也不追,只坚守了门户大笑,“我就在这里等着,去呀,去呀,把你们一城的人都叫来,我正好杀个痛快。”

那帮人众边战边退,心有不甘地大喊:“你,你等着,有本事别走。”

少年笑道:“谁走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那帮人众见此,哄然逃回城中。

那少年还剑入鞘,站在原地哈哈大笑,果真没有要走的意思。刚等了片刻忽然从林中闪出一票人马,动作迅猛,诡异之至。那少年闻声也不回头,只道:“你们来晚了,他们已回去搬救兵了。”那票人马中跃出一物,身后托了一条尾巴,外形如爬行兽畜,两耳直立,匍匐地来到那少年身后,忽然直起身子道:“护使,你阿哥特遣我等护送你回去。”

一旁的晏战猛然清醒,身子一颤腾出一身冷汗,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鴒歌见此,忙俯在他耳边悄声道:“那是兽族,非人非兽的怪物。”晏战惊恐地看了她一眼,刚要出声,被鴒歌掩了双唇在他耳边轻诉:“他们听力敏锐,你我说话要小心,否则被它们发现,我们都难逃一死。”晏战一怔,心似挠痒般地乱颤,不觉点点头。

鴒歌莞尔,只当他第一次见到兽族被吓傻了,当下也不为意。

其实她不知,因了这样的机缘,他已对男女之事朦朦胧胧有了自己的判断。

一名如花的少女,多日来与他不离不弃,任他蛮横狂野。此时竟贴近了他,在他耳边轻语,如花般香甜的气息瞬间化解了他所有的悲苦与怨恨,早已过了懵懂的岁月,因为出生,冰封了所有的痴想,只为得到自由。这一刻,忽然心生贴近的渴望。

几时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微微有些惶惑,心中一荡,竟有些痴了。

那少年听那兽人如此说,撅着嘴,老大不高兴,“偏阿哥这么多管闲事,需你们护送,我一人便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那兽人闻言笑道:“是是是,护使武艺近来大有长进,若你阿哥听说一定宽慰的很。”

那少年听此,眉头才有了舒展,“那包裹你可看好了,我阿哥不知道吧。”兽人道:“当然,护使的话,我哪一次没有照办。”少年点头道:“这就好。”

兽人眼见天色已黑对那少年道:“护使,我们还是回去吧,你阿哥此刻正为你担心呢。”少年回头看看它,神色为难,说道:“可是……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们在这里等候,谁走谁就是乌龟王八蛋。”那兽人笑道:“护使孩子气,跟他们讲什么信用,那都是一帮蠢类,不需理他们。”少年回身看看城门,忽尔一笑,道:“对呀,我跟他们讲什么信用,我们剔云一族本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须他们承认?”

兽人点点头,拥着少年回到队伍中,那一干人等欢愉着,喉咙中发出奇怪的声响,跳跃着掩入林中不见了身影。

那在一旁偷看的鴒歌拉拉晏战的衣袖,“我们跟着他们。”

晏战迷迷糊糊,自从闻到鴒歌身上少女的气息,心中便再也不愿和她分开,此刻听她一说,自然点点头,跟着鴒歌钻入矮松林,唤来自己的坐骑,远远地跟在那群兽人身后。

刚到崖壁一线天处,就听得身后追兵狂喊,“臭小子有本事别跑呀。”晏战鴒歌心下诧异,眼见那群兽人已然远去,想那身后的追兵一定是将他们误认成了那名少年,当下紧紧按住腰间长剑,暗自戒备,心想若追兵撵上,能解释得清便免了一场血战,若不行,说不得一场苦战而已。可那身后的追兵虽然吼的凶猛,却并不上前,二人相视一笑,心中了然,他们定是忌惮那少年武艺了得,不过虚张声势罢了。眼见兽人过了一线天进了密林,当下策马扬鞭,紧紧尾随其后。

那密林,白天看去虽不如何特别,但林中所生的植物却很奇特,藤萝蔓草葱绿盎然,但林木却干枯憔悴,不想夜入此林,进的深了,那林木也越发茂盛了,郁郁葱葱竟将整片夜空遮的严严实实,那群兽人早已不知了去处,二人无奈,只好取出火石点亮烛火,那林中忽现光明,“嗤——”地一声惊动夜枭,“啊——”“啊——”地叫了两声,说不出的寂寞苍凉。

鴒歌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紧紧抱住晏战的腰身,晏战心中乍暖,禁不住心猿意马,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起来。

这一刻,若永远走不出密林……倒也快活!

行不多时,忽然一声怪啸,猛地搅了他的美梦。

树杆顶端,一个半人半兽的毛脸怪物忽然窜出,纵身钻入林子深处。

鴒歌陡见,一时也忘了心怯,娇叱一声,飞身从马背上跃下,跟着那怪影冲入了林中。

晏战心下骇异,恐她有个闪失,纵马上前,却见鴒歌被一群半人半兽的毛脸怪物围在中央,在暗影中血肉相搏。

晏战手执火烛,心想此时若出手相助必舍了火烛,人类不比兽类,于黑暗作战最是不利,于是策马将手中的火烛点然林木,那林木也甚是干燥,经火烛一飘,竟嗤喇喇燃了起来,一阵风起,火随风势连带一片林木陷入火海之中。

晏战见此舍了火烛,亮出兵刃,飞身下马相助鴒歌,手起刀落,连砍三个,不想最后一个见无处可逃,忽然开口:“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晏战一怔,万料不到这非人非兽的毛脸怪物竟会在此刻求饶。

十七 剔云庄

晏战呆了呆,忽然仰天狂笑。

“不要杀我!”他笑得不可遏制,“几时刽子手还有未泯的良知?”他质问,一掌拍在那兽人的胸上。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气势顿时令那兽人颓然倒在地上。其余兽人眼见,忽然一声轻啸,树枝顶端纷纷跳下数百的兽人,将晏战牢牢围在中央。鴒歌心中震骇,瞥眼见晏战神智混沌,身形一晃,欲冲到他身边,挺剑救他,不想兽人人数倍增,将二人远远分开,她竟抽身不得。

晏战精神亢奋,忽然见了这许多兽人,思维飞旋,但想俘敦一人独战数百的将奴也当是这样困顿无助。他不觉冷笑,眸子湿得模糊了视线。同入密林求生,同为屈辱奋争,不过十年的光阴,他又再次陷入孤苦。他原不想活了,他将长剑一旋,飞速入了兽人的队列,一时兵刃撞击,血肉横飞。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也不知自己所战何人,他只在心中某处隐隐看见了俘敦的微笑。晏战的步伐狂乱,兵器挥舞,煌煌灿若闪电,视野所及,光芒处有了碰撞的火花,他只向那可能击起火光处挥剑,混沌的意识中甚至迷上了这一闪即逝的辉煌。俘敦在天上看着,羲煌也看着,他们从茫茫深处苏醒,循这光亮处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天真的想……

忽然矢箭如雨,他朦胧听见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晏大哥——”胸中一痛,一支羽箭当胸穿过他的身体。她到底尊重了他的意愿,再也没有亵渎只属于阿果的呼叫。这世上唯有她,才可叫他一声晏战哥哥。

晏战在倒下去的那个瞬间,已然清醒。

……

鴒歌湿了双目,挥舞兵刃护身,好不容易挨到他身前,将他身子抱起,跃上马背,循来路狂奔。

她明白他突然变得神智狂乱的原因,因了俘敦,因了羲煌,因她求功心切铸下的大错。

兽人似乎停止了追赶。

她伸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倔强地看着他。他惨白的脸,素寡的容颜,令她心痛若狂,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手,再看她第二个亲人独自去那茫茫未知名的去处。

……

鴒歌快马加鞭,直奔得身后人声,兽声,炽火烧林的爆裂之声再听不到丝毫,才慢下脚步。

晏战鼻息微弱,伤口血流不止。

鴒歌见追兵已退,便停了马,将晏战身子抱下,撕开他胸前衣襟,古铜色的肌肤上,淡淡几条陈旧鞭痕,赫然醒目。他定是受了许多苦。想到这儿,鼻子一酸,眼泪涌了满脸,匆匆拭去眼泪,割下自己一缕长发,用火化为焦炭,忍了炙热拍在他伤口处。

晏战吃痛,悠悠醒转。

她终于吁出一口长气,不觉抱怨:“要死,就直接跟我说,我一刀结果了你,省得麻烦。”

晏战苦笑,极度虚弱。

“我也不想。”

她忽然呆住,生,于他真的没了意义?

怎会?十年屈辱磨难为的便是这得到自由的一刻。可如今,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颓然闭上双目。

鴒歌一吓,急忙伸手探他脉搏,虽然弱,但浮大中空,只是失血,心中微微放了心。见他伤口血已止住,便将他扶上马背,继续前行。不想走了几个时辰,仍是兽林,鴒歌焦急,又行了半日,终究未能走出。一时又恐兽人再次来袭,不敢松懈,一手牵了马一手举着火烛又匆匆上路。

这林子茂密深幽,好似一个阴森怪物张了大口,一口将他们吞入。

在林中转了几个来回仍是未能找到出路,鴒歌又急又怕,回头看看晏战,晏战脸色苍白,已陷入昏迷,心里一沉,不觉仰头看天,那天色朦朦胧胧中由黑转亮,由亮转浓,如此几个往复。鴒歌无奈,只得将晏战扶下马,燃起一堆篝火。

晏战虚弱之极,身上强烈的血腥味引得林间豺狼嚎叫。

悠忽间,一袭凉风兜兜转转飘然而至,一丝阴冷透入百骸,脊梁里爬出寒意,仿佛幽魅于耳边轻声叹息。

鴒歌一吓,捂了双耳,浑身发颤,闭眼呆了半晌,还是大着胆子,哆哆嗦嗦拉来坐骑,取下前几日备下的猎物在火上烧烤,不时转了脑袋四下里张望,仿佛转瞬间便会跃出一只猛兽将她和晏战一口吞了。想得惊骇时,便起身挨着晏战坐下,握紧他毫无知觉的手,心里多少踏实了些。好歹也要拉着他一起跑,即便要死,也要死在一起。主意一定,心里有了安慰,但那一颗心仍是七上八下,不能自已。

地上蚁虫闻到血腥之气,成群结队冲着晏战伤口缓缓袭来,鴒歌见状只得将晏战的身子扶起靠在自己肩上,喂他吃了些兽肉,他便再次昏昏睡去。

为防豺狼偷袭,兽人进攻,鴒歌惊怕之余还得不停地向火堆加柴,一夜未曾合眼,直熬到第二日清晨。

如此三日,晏战神智渐渐清醒,见他们绕来绕去,都在密林中打转,于是问道:“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鴒歌见他醒来,心头一松,“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她也不过是个女孩儿,虽曾为将奴立下汗马功劳,可也没哪一刻如这般凶险。

晏战心中一颤,满怀了歉意向她招手,“扶我下来。”

数日来,他负伤,昏迷,不晓人事,两人又偏偏身陷这古怪的兽林,鴒歌的惊惧已到了忍耐的极限,此时忽然听他唤她,心中欢喜,忙收住眼泪奔到他身边。

晏战偶然抬头,见她好端端的一张脸已哭得乱七八糟,心中一动,他们萍水相逢,她待他何以如此情深意重?于是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

不说还好,一说,鴒歌两眼又是一红,泪水决了堤般滚得晏战心头发慌,不觉轻声叹息,笑道:“傻丫头。”搭了她的手臂缓缓下得马来。

天色将晚,再有半个时辰,日头便会西沉,晏战抬头沉呤,届时天一黑,林子漆黑一片,他们更没有办法走出这片兽林,于是抖擞精神,凝神细瞧。树林密密匝匝,藤蔓缠绕,看似无序,却可根据树干背阴朝阳分辨东西,加上西沉的日影,晏战很分明地看出此林根据奇门八阵所置。

当年羲煌居于通天阁,曾对通天阁守护——擎天世代相传的无字天书上的黑白点做过很系统的研究。

白点为阳,黑点为阴。一三七九奇为阳;二四六八偶为阴;载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正好是奇门八阵。

晏战顿悟。

八阵衍生六十四,林木虽众,但大抵逃不过这六十四般变化。

晏战抬眼望去,只觉林木深幽,郁郁葱葱,忽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鴒歌见状,急忙将他扶起,颤声道:“晏大哥。”

晏战悠悠醒转,忽听她如此唤他,心中说不出的温暖,不禁笑道:“其实,我还真的很喜欢你这样叫我。”说到此处,忽觉自己的言语太过轻浮,当下收声,再不敢和她说笑。鴒歌脸一红,心中却是道不明的欢喜,只盼他再多说两句,可他却敛了笑容,神情专注地盯着密林陷入沉思。

晏战沉呤半晌,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密林深处无藤蔓缠绕的林木必能指明这奇门八阵的生门所在。鴒歌,你看看东北角可有这样的林木?”

鴒歌望望西沉的日影,循向找出东北之地,那里果真有几棵不起眼的枯木,散乱地立于茂林之中,枝干光洁,无藤蔓缠绕。于是说道:“是有几棵这样的枯木。”

晏战点点头,“这就是了,循枯木直走,不拣路径。”

鴒歌点点头,伸手将晏战重新扶回马上。

天幕慢慢阴沉,鴒歌掏出火石,燃起一丛烛火,一只手举着,另一只手牵着缰绳在枯木间穿来插去,直绕到天明,二人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几十座木制楼宇赫然矗立在林间空地,高约十丈,重重叠叠,成品字排列。为首的一座高大雄伟,卓然而立。楼前站着一排人,神形奇特,面目凶残,竟是密林中与二人作战,非人非兽的毛脸怪物。但为首的,倒是一位翩翩男子,约摸二十四五岁,骨骼清奇,风流倜傥,形体与常人无异。看见二位朗声笑道:“此林建造八百年,未曾有人能活着走出,二位是个例外。”说着向晏战点头致意,拱手道:“这位壮士宅心仁厚,智慧超群,在下佩服得很。”

鴒歌震怒,“你佩服还用箭伤他。”

那男子哈哈大笑,“这纯粹是个误会,何况你们情急之下也用火烧了我们一小片林子。”说着一挥手,身后走出一名女子,形如常人,只是双耳直立,面如虎豹,神色颇为奇特。

鴒歌心下防备,喝道:“你要做什么?”

那男子轻笑,“别误会,她只是想看看这位壮士伤势如何?”

说话间,那女子已到了鴒歌身前,鴒歌暴怒,伸手推那女子,喝道:“走开。”不想手未近身,那女子忽然移形换位站到她身后,动作迅猛,诡异之至。鴒歌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唰地一声抽出兵刃。

那男子见状挥挥手,女子退下,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他身后。

只听那男子朗声道:“族人天赋异禀,你伤她不得。”

晏战几近昏厥,此时见了这名女子,神智忽然清醒过来,于是问道:“尊驾何人?”

男子笑笑,拱手行礼,“兽族护使剔云纵。”

晏战鴒歌二人心中均是一惊,不觉对望一眼。

剔云纵见二人沉呤,继续说道:“我族隐遁此林八百年,少有在江湖走动,但族人非人非兽,凶暴残忍的恶名却远播在外。其实八百年来,我族与世无争,偏安一隅,这凶暴残忍四字又哪里说的上呢?”

鴒歌忽地想起晏战胸前的箭伤,心生怨怒,恨道:“你们暗箭伤人,以众欺寡,也不见得是什么光明之事。”

剔云纵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姑娘不挑衅,族人如何会伤他?”

鴒歌昂然。

“兽族非人非兽,实乃违反常伦的异畜,人人得而诛之。”

男子不怒反笑,冷冷说道:“你有这本事么?”

鴒歌怒极,拔剑出鞘,被晏战阻止,晏战翻身下马,抱拳行礼,恭敬道:“龙族晏战、鴒歌,多谢护使手下留情。”

那男子听了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好,今天真是不打不相识,承蒙壮士不弃,请到剔云庄安心养伤。”

鴒歌听了又恨又气,此话分明是下逐客令,剔云纵请的是她的晏大哥不是她。

晏战笑笑,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柔声道:“护使至情至性,不过是跟你逗趣,你不必当真。”

剔云纵也笑道:“姑娘刁蛮凶残,对待这位壮士倒是情深意重得很呐……”

鴒歌恼怒异常,不由分说拔出兵刃就冲到剔云纵面前,刚要出手,兵刃忽然凌空折断。鴒歌一怔,剔云纵身后的那名女子拱手道:“得罪了。”剔云纵放声大笑,“有趣,有趣,剔云庄建造八百年还从未发生过如此有趣的事呐,哈哈哈!”

晏战怔住,这“情深意重”四字于他有特殊的意义,他忽然想起儿时跌入百合山谷……

日影……

相拥的人影……

……

俘敦羲煌渐渐远去的身影……

突然象失去色彩的幻境在他眼前重现。

晏战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还是那片百合山谷……

纯净得不染纤尘……

东升的日出伴着两个西斜的身影。

跑近…

俘敦与羲煌……

“怎么是你们?”

二人笑笑,却不言语。

晏战两眼一酸,颤道:“你们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不对,你们不是死了吗?可这里?”

他忽然转身,铠甲戎装,白发飘飘……

“你们是谁?是谁?”

……

剔云庄,风起,有花的味道。

好香!剔云纵淡淡一笑,他本是世外闲散的人,可于这一刻,心里忽然有了异样的感动。

兽林晏战血战兽人一幕,他已听闻,那被晏战击倒砍伤的兽人,都未伤到要害。他听了兽人对他招数的详尽描述,心中惊诧莫名,这男子勇猛过人,武艺机巧,杀伤力强大,却在半疯狂的状态中仍是张弛有度,点到即止。后来晏战嘱鴒歌沿枯木直走,不拣路径,正是通向兽林生门唯一的路径。这男子从晕厥到苏醒找出生门之路,不过用了短短半个时辰。他心下实则震骇。

眼前一条长廊,曲曲绕绕穿过紫藤花丛,延至一座木屋,檀香木的门,锦绣云里雕龙的壁。大门微掩,烟罗儿似的人物坐在曲水纹的罗帐边,一脸关切地望着帐内平躺的男子,那男子便是晏战,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苍白俊秀。

剔云纵心内一畅,剔云庄八百年来少有贵客到访。

“壮士的伤可有好转?”

那坐在床边关切守着心上人的女子转了脸,如花的年华。

好一对令人艳羡的璧人!剔云纵心想,翩然入了室内。

“劳烦护使费心了。”鴒歌绽开笑靥,不过虚礼,并非出自真心。那躺在床上的作势要起身,被她拦住:“小心裂了伤口。”

剔云纵一笑,“是呀,壮士好生养着,只当是自个儿家里。”那人道了谢,面上好生感激。

鴒歌见此,脸上难得有了轻松,心下生出怜惜,伸手替他捋去鬓边的黑发,这不经意的一举全看在剔云纵眼里,倒令晏战尴尬不已。剔云纵只是微笑,移了视线看那鴒歌,鴒歌也不惧,昂然迎视。

凛冽而犀利的目光,慧黠的眼神直透入心骨。剔云纵心想,似笑非笑地讥她一句,“姑娘好福气,壮士宅心仁厚,品貌非凡。”

鴒歌果真红了双靥,俯下脸,闷头拔出短剑,剑尖直挑他的眉心。剔云纵微笑,顺手夺下,“好刁的丫头,也只有你晏大哥受得了你。”

鴒歌蛾眉一颦,恼羞了脸,扭头跑出屋外。

剔云纵哈哈大笑。床上的人,两酡红晕飞上双颊,“护使见笑,鴒歌毕竟是个女孩家,面子嫩……”

“唉,”剔云纵笑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觉得这女孩子有趣。你也别护使长护使短的,直接叫我剔云纵就行。你安心养伤,我们待她犹如上宾,不会欺负她的。”见他脸上红晕未退,只得补了一句,“你放心,我以后不再和她随意说笑就是。”

此时,屋外忽然进来一人,十六七岁,眉目与剔云纵长得极为相似。晏战认出,此人正是在冥城外一人独敌冥城众人围攻的黑衣人。那少年此时一身青龙织锦绣的合身长衫,眉目洁净,风流俊逸,见到剔云纵,一脸嘻笑:“阿哥,我找得你好苦,原来你在这里。”

剔云纵见了他,脸色微沉,佯怒:“没规矩,见到客人还不行礼。”

少年吐吐舌头,对着床上的晏战胡乱拱手,“剔云飞见过……”忽然想到,此人不知该如何称呼,当下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旁的晏战心领神会,急忙接口,“龙族晏战。”少年放松了一笑,道:“剔云飞见过晏壮士。”晏战听得别扭,一旁的剔云纵笑着对少年道:“以后你就叫他晏大哥吧?”“是,”少年恭恭敬敬地重新行礼:“剔云飞见过晏大哥。”晏战哑然,一时被闹得手足无措。

剔云纵笑道:“礼多人不怪,你不必太在意,安心在此处养伤,我去去就来。”说着,起身随同剔云飞走出屋外。

鴒歌在花园内手捧紫藤花正无所事事,远远瞧见剔云兄弟穿过长廊,也认出那少年便是在矮松林中骗取冥城令牌的少年。心下暗忖:自己对兽族言行无礼,多有冒犯,何况晏大哥还放火烧了林子,恐怕兽族不肯轻易罢休。于是悄悄尾随其后,见两人进了正楼,在楼中的木梯间绕了几个弯,蜿蜒进了一间大厅,于是猫身来到厅外,隔着厅门偷眼向内瞧。

屋内敞亮,陈设简单,只几盆低矮虬枝的灌木盆景还算雅致。

剔云飞见了自己阿弟匆匆忙忙来唤他,心内已知他阿弟调皮捣蛋,决计干不出什么好事,一进厅门便问:“你急急忙忙找我何事?”他阿弟促狭一笑,果然道:“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给你带回一件宝贝。”

剔云纵心中冷笑。

当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手里也不使力,对着他阿弟的脑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敲:“你小子能干出什么好事?还礼物……快说,什么东西?”他阿弟抱着脑袋在屋内东蹿西跳,猴儿似的叫嚷:“我见你日思夜想,那么辛苦,才费尽周折给你弄来。”他一愣,打他阿弟的手立时停在半空。

剔云飞见状,嘻嘻一笑,“你再仔细想想……阿嫂呀。”

剔云纵会意,怒不可遏,恨道:“臭小子,你好大的胆……”作势再打,剔云飞嬉笑着捉住阿哥的手,笑道:“你再打就看不见她了。”剔云纵缩了手,怒极反笑,也不着急,缓缓道:“你不说……”操起身边的物什高高举起。

剔云飞抱着头,急得大喊:“里间,她在里间。”

剔云纵心中焦急,顾不了许多,忙奔进里屋。剔云飞咕哝了几句,也跟着走进。门外鴒歌瞧得有趣,生怕散了这场好戏,顺道也摸了进去。

一名美貌女子被五花大绑,倚在床头,嘴上塞了一团布,见到二人又气又恼,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剔云纵见到,失声叫了句:“冥乙。”急忙上前为她松绑。

躲在门外偷看的鴒歌心中了悟,这少年想着法儿地进入冥城,原是要掳这姓冥的女子与他阿哥相见,当下不敢吱声,凑近窗格,细细瞧去。

屋内剔云飞远远站着,喜得抓耳挠腮。“阿嫂,你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跟前,我没骗你吧。”

女子手脚得脱,立时操起身边的物什向剔云飞砸去,剔云飞身子一闪,躲过,笑道:“遂了心愿还打我,阿嫂你也太狠了。”那女子气得胸口起伏,骂道:“臭小子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抽出贴身兵刃向剔云飞扑去。

剔云飞见状,张了口急喊:“阿哥救我。”剔云纵闻声跃到他跟前,用身子挡住剔云飞。

眼见兵刃就要近身,那女子忽然手腕一翻,将兵器收回,抬脚就是一踢,正好踢到躲在身后的剔云飞身上,剔云飞叫苦不迭,恨道:“早知你这样凶狠,我就不该撮合你和阿哥……”女子好生气苦,顺手又操起身边物什向他砸去,剔云飞连跳带蹿终于退出房来,鴒歌见状急忙闪身躲在门后。

剔云飞临撤,还不忘对着门内大吼:“阿嫂,阿哥想你。”噼里啪啦,身边物什齐至,终于仓惶蹿出。

屋内女子气得跺脚,怨道:“罢了,罢了,受了这般侮辱,活着也无趣。”说着横刀便向自己脖间抹去。剔云纵见状翻手一探,将她兵器夺下,笑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屋里象样的东西也被你砸得差不多了,还不解气?”女子不语,只顾生气。剔云纵一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宽慰:“你放心,我绝不会轻易饶了那小子,只是……他虽淘气,可也深知我心。”

女子怔怔抬头,看了他良久,幽幽道:“你若真心,就该光明正大到我家提亲。”

剔云纵一怔,面有难色。

女子见状,怫然不悦,怒道:“我就知道,你和你阿弟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剔云纵笑了,“这关我阿弟何事?提亲不是不行,我只怕你母亲……她未必同意。”

女子沉呤片刻,正色道:“你放心,你若真心待我,我决不负你。”

剔云纵心头滚热,当下郑重道:“想我兽族多为世人不齿,唯有你重我,爱我,我又怎会不真心待你。你在这里暂住一晚,明日我派人把你送回冥城,七日后,我便大张旗鼓上门求亲。届时,你母亲不同意也得同意。”

女子心中潮涌,见他目光坚定,倍感欣慰。

一时两人相偎相依,默然无语。

鴒歌看得无趣,于是猫着腰走出屋外,不想,刚一转身,那剔云飞便叉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碍于屋内二人,鴒歌只得强忍不语,手按兵刃,怒目而视。剔云飞见此,阴侧侧笑道:“里面的戏,好看吗?”鴒歌脸一红,沉声道:“你待怎样?”剔云飞嘿嘿冷笑:“若不是看在我阿哥阿嫂好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不忍心搅了他们的好事,我早把你揪出来暴打一顿。”鴒歌鼻子里放出一声冷哼,轻蔑笑道:“就凭你,有这本事吗?”剔云飞挑挑眉头,笑道:“你不用激我动手,要打也不须等到现在。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该看的你也看了,不该听的你也听了,学着点,回去好好对待你那个宝贝晏大哥……”鴒歌脸一沉,拔剑就上。不想剔云飞早料到此着,低呼一声,逃得无影无踪。

十八 兽族

鴒歌又气又恼,女孩家的心事被人看破,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回到晏战屋内,见他已然安睡,暗自思忖了半天,写了张字条,乘着月色推开窗子。

这剔云庄正楼,房屋不下千间,以木梯长廊相连。兽人昼伏夜出,平时多在林子里巡逻狩猎,只留下老弱病残者看护剔云庄。鴒歌见四下无人,便掏出哑哨,一声呜呜低响后,那在高空一直盘旋跟在她身后的雪雕飞到她掌心之上,鴒歌将字条缚在它的脚环上,双手捧着它向空中一抛,那雪雕振振羽翅便向兽林深处飞去,刚过丈许,忽被一箭射下。鴒歌大惊,急急追出屋外,哪里还能看见雪雕的半分身影,一时心下痛惜,悻悻而回。刚进正楼大厅,忽见一诡秘身影在楼层木梯间一晃,推门进入一间房屋。鴒歌心下奇怪,急上木梯贴着房门向里偷看,不想那人刚进去一会又出来了,鴒歌躲闪不及,正和那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来人眉眼柔媚,削肩柳腰,正是被剔云飞掠来的冥乙。

鴒歌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偷心贼。”冥乙手里拿着一张图,见到鴒歌吃了一惊,急忙将图揣入怀中,笑道:“白天你偷看我和云纵,夜晚又悄悄跟踪我,莫不是……你对云纵有意……”

“呸,”鴒歌怒道:“剔云纵算个什么东西……”

“好,”冥乙打断她的话,笑道:“这可是你说的,这剔云庄与你毫无瓜葛,你这样多管闲事会叫人产生误会……”

鴒歌阴侧侧笑道:“你不用激我,这庄子的事情我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兴趣,你们谁输谁赢,我乐观其成。”

“那就好。”冥乙转身就走,没出几步忽然回头,道:“其实那位姓晏的壮士找到生门闯进剔云庄也不算走出兽林。云纵身为兽族护使,怎肯轻易放你们出去?七日后,你带着那位壮士尾随云纵到我家提亲,伺机逃走,到时海阔天空,就不会再有人能囚禁你们了。”

鴒歌沉呤半晌,再抬头望那冥乙,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心内越想越是古怪,回到晏战房间推醒晏战,将适才一事一说,晏战顿悟。这冥乙心计颇深,提亲是假,将兽族一网打尽是真,于是急急嘱咐鴒歌将此事告诉剔云纵。

鴒歌嘴上答应得爽快,心中却老大不愿意。且不说剔云纵跟她毫无瓜葛,就算有,他那恣意放荡的言行也颇不合鴒歌心意。更何况冥乙说得有道理,剔云一族死守此林八百年,被一外人参透机关,这事如果传出去,难免不引来干戈。晏战心胸磊落,不见得剔云纵就会如此。于是暗暗打定主意,将此事瞒住不说,当下柔声宽慰晏战,哄了晏战安然沉入梦乡,这才推开房门轻轻走出。

此时已近深夜,那兽林如雾影笼罩鬼魅氤氲,隐隐还可听见狼犬之吠,显的极为寂寥阴郁。鴒歌回到房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睡,回想刚才的事,心中更是忐忑。

冥乙与剔云一家的恩怨是非,她一个外人自是有成千上万条理由不去干涉,但先前那雪雕分明是被箭射下,落在了林中,可怎么就不见了身影?这剔云一族做事当真诡秘。说不得,明日一定要想法寻出一条生路,带着晏大哥逃出这片林子要紧。于是合衣躺下,也不除去鞋袜,直挨到天明,终于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

鴒歌翻身爬起,悄悄推开窗格,探头望去,看见两个身着青衫白履的侍女有说有笑过了长廊,鴒歌跃出窗格悄悄跟在二人身后,见二人手中拎着果篮进了正楼,袅袅挪挪穿过大厅向楼外兽林空地走去。

其中一人嘻笑着说道:“七日后剔云庄大喜,若真能迎回冥乙小姐,那云飞护使可就立了一件天大的功劳。”另一人却显的极为担忧,“也别高兴的太早,那冥氏一族岂是好打交道的人,平时对我们百般厌恶,岂肯轻易将他家的大小姐嫁给我们云纵护使。我看那冥乙小姐为求脱身,也不过虚情假意敷衍护使罢了,偏护使信以为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担心这根本是个圈套。”那先前说话的侍女奇道:“此话怎讲?”“你想啊,那冥城戒备森严,岂能叫人轻易就把大小姐掳了去。”那侍女小嘴一撇,“那是我们云飞护使本事……”那另一名侍女听她如此一说,笑了:“是是是,这天底下还有谁比得过我们云飞护使。”那被打趣的侍女脸一红,抛了句:“我不跟你说了。”便转身奔入兽林空地,那剩下的侍女捂着肚子站在厅中兀自笑得前俯后仰。

鴒歌掩身于长廊暗影,听到这里,心想:这剔云一族果如她猜测的那样处处留情,连一个小丫头也被他们唬得神魂颠倒,心下对剔云兄弟的厌恶更添了一层。

那青衫白履的侍女笑了一会儿,便挎着小篮穿过大厅,鴒歌紧紧跟在身后,在庄外回廊处停住脚步,远远看见剔云兄弟和一个高挑女子在剔云庄外叙话,未见兽人,想那兽人昼伏夜出,此时大约正在房中歇息。

刚才娇羞奔出的青衫白履的侍女站在剔云飞身边,云飞转身接过侍女手里的果篮递给那女子,然后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云飞这里向阿嫂赔罪。”那女子以袖掩口,嗔道:“这么一个破果篮就算陪罪了?”云飞嘻嘻一笑,“自然不成,我剔云一族奉上我阿哥供你差遣,这礼还不够大吗?”一句话逗的那女子咯咯娇笑不已,一旁的剔云纵只是微笑,转头看见鴒歌身前的侍女,便向这里招手。鴒歌急忙将身子掩在门廊圆柱之后。

那侍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剔云纵面前,剔云纵奇道:“怎地去了这么久?”那侍女笑着抱怨,“我还不是为护使着想。”剔云纵不解,转头望她,那侍女抿嘴一笑,轻声道:“护使就不想再多留大小姐一会儿。”剔云纵一怔,瞬即会意,假意怒道:“没规矩的丫头。”

那高挑身段的女子此时闻声回头,鴒歌看清此人正是昨晚盗图的冥乙。却听那冥乙对剔云纵笑道:“你们剔云庄果真是缺了礼数,”说着手指那名侍女,道:“待他日我入了剔云庄定要好好调教你们。”

那侍女听了也不惧怕,咯咯一笑,脆生生道:“大小姐果真那么性急,就不必再回冥城了,干脆呆在剔云庄,小的日夜听您教诲。”冥乙嗔怒:“呸,好没脸的丫头,就算入你们剔云庄也须得你们家护使敲锣打鼓地来请。”侍女嘴一撇,道:“冥乙小姐并非真心欢喜我们家护使,否则,怎会令我们家护使去那凶险之地,冥乙小姐也知,您母亲她……”

剔云纵听此忽然打断二人的对话,向那侍女佯怒道:“没规矩的丫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侍女委屈地看了剔云纵一眼,眼眶一红,低下头不再言语。

剔云纵叹了口气,转身对冥乙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上路吧。”冥乙点点头,二人相携上了马背。

那名侍女递上剩下果篮,又道:“保重啊,大小姐,可千万记得我们家护使待您可是一片痴情。”冥乙在马上含泪点头,声音微哽,道:“你家护使顶天立地,我岂有不知,你放心吧。”侍女点点头,面有不舍,还待嘱咐几句,已被云飞拉到身后。那云纵坐在冥乙身后,面色隐忧,向地上的云飞点点头,带着冥乙转身奔入兽林。

云飞三人目送二人离去,只站了片刻便各自回到剔云庄内。

一旁的鴒歌早已等得心烦,此时见三人回入庄内,当下便从门廊圆柱后闪出,直入兽林,寻着剔云纵的坐骑马蹄印,提气疾奔,一路暗记道路。不想刚奔了一柱香的功夫,那兽林忽然哗啦啦闪出数名兽人在她头顶的树梢间大呼小叫地乱窜,鴒歌只得收步,不想那兽人叫嚷着窜了许久竟不得停歇。

鴒歌怒起,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那群兽人中一虎面狮尾的兽人忽然停住,四肢攀住树杆,悠闲地摇晃身躯,阴侧侧道:“鴒歌小姐,你既是我家护使的客人,为何不老老实实呆在庄内,到这兽林作甚?”那余下的也道:“是呀,是呀,到这里作甚,作甚,作甚……”竟似一群猴孙学人说话般,搅的鴒歌头昏脑胀。

鴒歌性暴,掏出怀中火烛,恨道:“我烧了你们这群畜牲。”不想刚要点燃,豁啦一盆水当头浇下,只听一人哈哈笑道:“我就知道她要使这招。”

鴒歌浑身浸湿,抬头一看,却看见剔云飞被一兽人驮着,洋洋得意地站在树梢,当下怒不可遏,双脚一点,展开身形攀到树上。

剔云飞被兽人驮着,见她扑来,敏捷地跃向另一棵树,身在空中嘴里还不忘了大叫:“好臭,好臭。”

鴒歌猛然心惊,刚站稳身子,便急忙嗅嗅自己身上,并未觉得如何异味,一时心中大惑。

剔云飞被兽人驮着在另一棵树上站定,转身看鴒歌,愣怔片刻,忽然对着另一棵树上大吼:“阿瞒,我不是叫你用尿吗?”

鴒歌讶异无比,回头,那树梢所站之人正是早间在木梯间娇羞跑出的青衫白履的侍女。此时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侍女长的眉眼清丽,面目姣好,形体与常人无异,只是双耳直立,瞳孔因光线强弱有所收缩,隐隐可看出是兽人的后代。

那叫阿瞒的侍女嘴一撇,不悦道:“人家毕竟是女孩家。”

剔云飞坐在兽人背上嘿嘿冷笑,恨道:“偏你怜香惜玉。”说着抽出贴身兵刃呼啸一声,向鴒歌这里杀来。

鴒歌心念电转,兽人擅长攀援,如此斗法,自己必然落败,不如将他引到地面,当下也不接招,凌空一跃,稳稳落在地面。

那剔云飞见此果然舍了座下的兽人,飞身下了地面,二人立时兵刃相撞。

鴒歌在冥城城外便已看清剔云飞的剑术,深知这剔云飞剑术以快见长,稳准狠辣,自己要想胜出,必须比他还快,方不会被他找出破绽。于是舍了平常惯用的制敌之技,展开生平所学,也不找他薄弱之处,只是用心将剑招从头至尾来来回回反复演习。

那树梢众兽人只觉得脚下两团银光剑影摧枯拉朽,舞的热闹非凡,却少有兵刃撞击之声,好似两团光影只在原地绽开,不作相交,一时看的眼花缭乱,也忘了该为自家主人叫好助威。

剔云飞越打越是纳闷,这女子舞得快如闪电竟丝毫没有攻击力,于是虚晃一剑跳到一旁,抱着胳膊观看。

不想鴒歌自打受训练武之日起还未有一刻如此这般酣畅淋漓,一时无法尽兴。虽然看到剔云飞已跳出一旁,心下委实觉得不过瘾,屏息凝神又将生平所学舞了数遍,方才尽兴,收招还礼,得意洋洋地看着云飞,道:“还打吗?”

云飞愣在原地呆了半晌,忽道:“姐姐姿势曼妙当真如仙子下凡,莫非想要引诱我?”

鴒歌知他说话素来没遮没掩,也不发怒,笑道:“你觉得我这套武艺比起你的快招如何?”

剔云飞低头沉吟片刻,点头道:“你以快护短,真正搏杀不见得能占到什么好处。”鴒歌摆摆手,邀道:“来来来,我们再来比过。”云飞摇头大笑:“你这样打法,天黑都分不出胜负,我才不虚耗那个精力。”

正在此时,一名兽人忽然在树上惊呼:“云纵护使回来了。”

云飞一惊,脱口叫道:“不好!”转身奔入密林,不过片刻,有兽人过去相驮,那树上其余兽人也跟着呼啦啦窜进林子不见了踪影。

鴒歌心下暗村:“这帮兽人对剔云纵倒是极为敬怕,我若将此事转告剔云纵还不知这剔云飞要受怎样的惩罚?”可转念一想,他剔云一族劫了我飞鸽传书,还不知要怎样对付我们,且做观望,莫再生事,到时伺机而动才是明智之举,当下循着暗记的道路回到剔云庄。

刚入大厅,云飞迎面迩来,满面焦急地呼道:“晏大哥伤势有变,你快去看看吧!”鴒歌一惊,赶紧穿过长廊奔到晏战房间,却见晏战好好的,此时正由一名兽人侍女伺候着进餐,看见一身湿漉漉的鴒歌,奇道:“外面下雨了吗?你怎么一身都湿了。”

鴒歌胡乱点头应付了几句,便退出房门,转身恶狠狠地瞪了剔云飞一眼。厅内剔云飞做了一个鬼脸大摇大摆出了大厅,好一会儿,又拥着他阿哥再次出现。两人有说有笑地穿过大厅,进入主楼后院。

鴒歌心中一松,回到自己房间,拣了几件干净衣服换上。

这一日平安而过。

次日,剔云纵器宇轩昂,来到晏战房间,主动邀他五日后随他前去冥城提亲,见证他的人生大事。

晏战听了,惊得从床上坐起,“你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为何还要自送虎口?”

剔云纵心下奇怪,问道:“此话何意?”

晏战瞧瞧鴒歌。鴒歌低头不语,心中却诸般念头疾闪,晏大哥伤势沉重,怎么也要休息十天半个月方能痊愈,可如今他却积极相邀。转念一想,是了,这剔云纵分明是在防备晏大哥乘他不在时对剔云庄不利。哼,晏大哥烧林不过是解我危困,心胸磊落,这剔云纵当真以小人之心揣度。心中越发觉得,没有将冥乙盗图一事告知剔云纵是明智之举。晏战心中也多少有些了悟,暗想这鴒歌不说自有她不说的理由,当下也不多言,只将冥乙盗图之事俱实相告。

剔云纵听了脸色大变,沉呤半晌道:“我有一事一直想问你,只是见你伤势沉重,不便开口相询。”

晏战问:“何事?”

“你怎会参透奇门八阵?”

晏战心下难过,将蚁城通天阁守护擎天的家传无字天书和羲煌一事说了出来。

剔云纵沉呤片刻,点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一千年前,我族先人剔云氏蒙受大难,被六个怪客劫持到飞天冢,他们用诡异的魔咒将我族后人变成非人非兽的怪物……哼!江湖上谣传我族乃人兽交媾的孽种,为人伦所不容……其实先人剔云氏清清白白,可是世人不信,他们集百万之众围攻飞天冢七日七夜,终于得胜。怪客在临死前将族人放走,并交给先人剔云氏两张无字天书,说参透此图,可保我族世代平安。先人不解,也只得揣上此图。不想世人见到我族便大肆屠杀。混战中,先人剔云氏身负重伤,只得将两图分别交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惜……这兄妹二人揣上此图后竟在混战中走散了……”

晏战惊得目瞪口呆。

“你……你是说我师傅擎天他老人家是……剔云氏的后代。”

剔云纵点点头,继续说道:“此图关系族人生死,轻易不示与外人。你既说那无字天书乃擎天世代相传,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就是这兄妹二人中妹妹的后代,千年来我们一直在找寻他们的下落,不想他们已陷入蚁城,伦为奴隶……”说到此处,剔云纵心中好不伤感。“羲煌聪明绝顶,世间少有,小小年纪就能参透此图,我族先人穷以两百年的精力都未能破解其中的奥妙。”

在一旁静静聆听的鴒歌突然奇道:“那这片林子……”

剔云纵冷冷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八百年前,我族先人找到这片密林,觉得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便在林中腹地建造了这片剔云庄。不想,几个月之后,便被虬族攻破。族人拼死一战,毫无投降之意。虬族一名被称做圣姑的女子问我先人:‘你们形体与常人无异,何不抛下兽人独自逍遥,也不用受这累世屠戮之苦。’先人大怒,愤然答道:‘族人不幸遭此大难才为世人所不齿,再遭受亲族遗弃,你叫他们何以为生?剔云一族誓死也要守护兽族,不离不弃。’先人质问那名女子,‘你们虬族败给骁族,无一方城池可以安生,就是因为背信弃义,自相残杀。’那女子沉呤半晌点头称是,于是命令虬族撤退,不想此时,族人援军忽然赶到,双方混战半日后,虬族败走。族人在收拾战场时发现那名女子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念她心存仁厚,于是将她接入庄中养伤。那女子也不感恩,竟乘人不备窃得先人世代相传的无字天书,独自研究。三日后忽然告诉先人,说她已参透此图可保族人世代平安。先人大喜,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学得其中要义,并在那名女子的指点下重新布置了这片林子。果然八百年来,再不曾有一人来犯。”

鴒歌听得心惊,道:“如此说来,江湖上对你们剔云一族的确存有误会。既然此图对你们如此重要,你打算怎样取回?”

剔云纵轻篾一笑,道:“先人穷以两百年的精力也未能参透此图,谅那小小冥城也不会出什么奇人异士破解其中奥妙,放在那里也好,再过三日我连人带物一起取回。”

鴒歌大惊,颤声道:“你还要娶她?”

剔云纵轻笑,“她既负我,将来必加倍用情酬我,我何乐而不为。”

晏战鴒歌听了都是一怔,剔云纵朗声大笑,阔步走出屋外。

十九 冥城求婚

剔云纵迎娶冥乙之事被排上剔云庄日程安排后,剔云庄内便开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

鴒歌见晏战伤势大好,便扶着他在楼外散步。

这剔云庄大小楼宇不下百座,错落有致,人口过万,平时鲜有客人到访,所以晏战鴒歌二人一出现便引得兽族众人围观。他们虽容貌奇特,但神态温和,充满善意。其间也有形体平凡的常人,一问姓氏,皆属剔云一族。

晏战二人在庄外被兽人看得心烦,一时进退不得,鴒歌嗔怨:“这些兽人,个个丑陋,偏爱凑到跟前污我双眼……”话未说完,一个兽人忽然闪到她面前,亮出收在掌心之下的利爪,作势要抓。事发突然,鴒歌惊惶之下不禁大叫,那兽人悠忽一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瞬即大笑,晏战护在鴒歌身前,也笑道:“我们远来是客,说话还是小心为上。”鴒歌气恼地看看四周,只觉得兽人长相怪异,猛一看都是一般丑陋,一时也无法分辨刚才袭击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于是噤声,小心跟在晏战身边。

如此又过了几日,次日清晨剔云兄弟带上晏战鴒歌,装束一新,骑上高头大马,率领兽族大军浩浩荡荡开赴蚁城。一路二人暗记道路,无奈林间小径繁杂,再加上兽族人声鼎沸,欢腾雀跃,搅得二人头昏脑涨,哪里还能分辨东西。

这一干人众在兽林走了一日一夜,终于在第二日黎明时分走到冥城之下。

此时正值冥城守卫交接之时,那新入岗位的士兵此时忽见兽族大军浩荡而来,心中一惊,忙点了狼烟,喊道:“你们是何人?”

剔云纵在城下,抱拳行礼,朗声答道:“兽族护使剔云纵应邀前来迎娶冥乙小姐。”

城头一片哗然。

少顷,城门放下,一戎装女子骑着一匹黑马出现在城门之上,见到剔云纵抱拳行礼,道:“剔云护使,奴婢在此等候多时了。”剔云纵点点头,那女子继续道:“我家小姐吩咐,剔云护使只能带二十名亲众入城,其余大军必须留在城外。”

兽族一片哗然,剔云飞拍马上前,在兄长耳边低语:“只怕有诈。”

剔云纵嘿嘿冷笑,抬手,兽族大军顿时安静。

剔云纵抱拳行礼,道:“那就有劳姑娘了。”于是命令剔云飞留下,带领晏战鴒歌及十八名亲众尾随那名女子缓慢入城。鴒歌担心晏战伤势未愈,悄悄在他耳边轻嘱,“晏大哥,你我为外人,一时也无法分清谁是谁非,只可旁观,万不可轻易动手。”晏战看看鴒歌心想不错,于是点点头。

冥城街道繁华,越往里走越是宽阔,来往行人叫卖说笑极是惬意,忽见这一干人等容貌奇特,形体凶悍,吓得惊呼一声纷纷四散逃开。一行人来到街道尽头在一座大殿门口停住。那女子翻身下马,对剔云纵道:“请护使自便。”剔云纵会意,向那女子点点头,戎装女子便拐入街角不见了踪影。

晏战鴒歌心下纳闷,忽见剔云纵翻身下马,拍拍身上的尘土昂然走入大殿,当下也不及细想,赶紧下马跟在身后,其余人众皆是如此。

殿中陈设简单,以鹤形图案作饰,桌椅皆用上乘松木制成,扑面一股淡淡的松香之气,令人心旷神怡。

一戎装老妇端坐其上,看其年龄不过五十上下,满头银发,眉目之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见到剔云纵一行人颇为惊异,喝道:“你来此作甚?”

剔云纵心下奇怪,难道这冥夫人不知今日提亲一事,于是一揖到地:“兽族护使剔云纵应邀前来向冥乙小姐求婚。”

老妇拍案而起,怒道:“放肆!”

这一声,惊得兽族随从纷纷拔出兵刃。鴒歌一颗心七上八下,唯恐晏战有个闪失,抽出兵刃护在晏战身前。

剔云纵笑道:“晚辈此行一片真诚。”

这时,一冥族家丁跑到冥夫人耳边一阵低语,冥夫人脸色骤变,冷冷道:“真诚?你率领兽族大军压境,还说一片真诚……”殿后忽然转出一名盛装女子,玉钗低垂,翠蛾拂云,袅袅娜娜,风情万种,看见剔云纵微微颔首,向他抿嘴一笑。剔云纵一怔,心道:“自己竟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妆扮。”一时竟有些痴了。那女子转身向冥夫人盈盈拜倒,“女儿冥乙参见母亲。”

冥夫人脸色一沉,她也从未见过女儿如此精心装扮自己,当下问道:“他说应邀前来,可是受你指使?”

“正是。”

冥夫人惊出一身冷汗,颤声问道:“那么兽族大军压境呢?”

“女儿不知,想必云纵身份特殊,兽人怕他有个闪失,才率领大军屯于城外,以保云纵周全。”

冥夫人不语,沉呤片刻道:“他既诚心,又何必率领亲众持刀入殿。”

剔云纵稍作犹豫,转身对随从道:“你们到殿外等我。”

一随从闻声上前,对剔云纵低声说道:“护使,那老儿有诈……”

剔云纵笑道:“放心,谅这些酒囊饭袋也不能把我怎样?”

于是随从退下,只留晏战鴒歌二人。

冥夫人冷笑,击掌示意,殿后窜出一群家丁,在一名红衫女子的带领下,迅速拉开一张铁网严严实实封住进门。

晏战鴒歌心惊,认得这女子正是矮松林中撑着葱绿油伞带云飞入城的奴婢,果然一切都是圈套,从云飞劫嫂,到云纵入冥城求婚,这计划当真天衣无缝。

众人大骇。

冥夫人放声哈哈大笑。

原来冥氏一族窥探剔云世代相传的无字天书久矣,却苦无良机。又忌惮兽人行踪诡秘,灵敏迅捷,所以早早就训练家丁备下这铁网以作不时之需。加之云飞顽皮,自作聪明欲入冥城劫嫂。这一切早在冥夫人意料之中,早早便派出侍女假做内应,只是不想一切来的这样快。这剔云纵今日当真送上门来,冥夫人岂能轻易放过。只听那红衫女子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嘿嘿……这可怪不得我家主人。”

殿外立时兵戎相见,殿内三人也被家丁团团围住。

晏战鴒歌心下大惊,料想此次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剔云纵深入敌之腹地,早就料到有此一劫,此时反而神定气闲,朗声对冥夫人说道:“我此番前来,实是平息两族干戈,从此毗邻而居,和睦相处。”

冥夫人震怒,“和你们……呸!兽族人畜交媾,天理不容。你剔云一族世代庇护这帮贼畜,人神共愤。与我族联姻?休想!莫不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即使有十个八个,也绝不允许嫁给你这种为人伦所唾弃的孽种!”

剔云纵不怒反笑,朗声说道:“孽种?我族与兽人世代相伴,不离不弃,肝胆可照日月,比起那些惟利是图,见利忘义的伪君子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冥夫人冷笑:“贼畜狡诈难驯,看来此话不假。”一挥手,那红衫女子当先扑出……

形势一时危急,剑拔弩张,眼见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冥乙忽然欺身而上,伸手夺下那名红衫女子的兵器。

那女子不解,转头愣愣地看着她,叫道:“小姐。”

冥乙不理,将兵器掷于地上,转身面向母亲,叫道:“母亲!”说着向母亲缓缓跪下,慨然曰:“我与云纵真心相爱,他此番应邀前来,待我之心可见一般,还望母亲成全。”

冥夫人身子冰凉,面带忧郁,沉呤片刻,柔声道:“阿乙,你的心思为娘怎会不知,但这剔云纵世代庇护兽族,为人伦所不齿。你若跟他,难免子孙不遭受这累世屠戮之苦。他剔云一族守着那剔云庄隐遁兽林难见天日,你难道愿意就这样过一生吗?”

冥乙泪眼婆娑,颤声道:“母亲,云纵此来是受我之托,我岂能负他。女儿心意已决,此生非他不嫁。”

剔云纵夹在家丁中进退不得,此时听到冥乙这一番话心头潮涌,朗声道:“冥夫人,我剔云纵以祖先之名起誓,今生绝不亏待冥乙。”

冥乙心头一热,转身,二人怔然相望,一时无语。

晏战身子一颤,忽然想起俘敦与羲煌,不觉间热泪盈眶。身旁的鴒歌见晏战面色有变,心中明白,伸手握住他的左掌。晏战一时清醒,转眼看着她微微一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剔云纵和冥乙的身上。

冥夫人见状,怒极:“这世上男儿比他剔云纵出色的尚有千千万万,阿乙,你何必苦苦守着他一人。”

冥乙目光不离剔云纵,柔声道:“莫说云纵性情品貌可与人中龙凤相媲,就算这世上男儿个个比他强,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人。”

剔云纵心中一动,朗声对冥乙盟誓:“莫说此次凶多吉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无怨无悔。”冥乙微微一笑。

冥夫人震怒,隔了良久,恨道:“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了。”

冥乙转身迎视母亲双眼,点点头。

“好,”冥夫人面向剔云纵,冷冷道:“你真以为阿乙对你一片痴情?她或许情不自禁但绝非出自真心。”说着从怀中取出剔云纵祖传之图,向空中一扬,道:“这是当日她陷落剔云庄时为我盗得的无字天书。”冥乙一声惊呼,几欲昏厥。冥夫人冷冷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继续道:“早在你们相识之初,她就立下重誓,今生与你为敌,世代屠戮兽族。”

剔云纵一怔,缓缓望向冥乙,冥乙脸色苍白,神情凄楚。剔云纵心中了然,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他兽族原为世人不齿,她厌他,倒也在情理之中。

冥乙见状,心中了悟,颤声道:“当初立下重誓是不忍母亲伤心难过,出自真心……那日在剔云庄誓言决不负你,也是一片真心,你信么?”

剔云纵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

冥乙苦笑,神情恢复如常,缓缓站起,对母亲说道:“母亲,当初我立下重誓是出于一片孝心,后与云纵相知相爱到相约白头是一片痴情……我原想偷得此图以报答母亲养育之恩……”说着拭去眼泪,继续道:“十八年来,你育我,教我,点点滴滴……惟恐不能报答万一,可我偏又爱上云纵……原以为悄悄盗得此图交给母亲以尽孝心,便可安心跟着云纵回到剔云庄为他生儿育女,了却余生……不想今日……”她不由得仰天长叹,“原以为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她转头看着剔云纵,眸子一湿,低声道:“我已无脸再跟你回去了。”

剔云纵心中一酸,柔声道:“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冥乙摇头,眸子已是晶莹一片,“那图是你祖传之物,为了它,就算血溅当场你也在所不惜,是吗?”剔云纵点点头,冥乙继续道:“这就是了,今日之战一个是我亲人,一个是我爱人,偏这干戈因我而起……你叫我如何自处。”她叹了口气,“其实早在盗图之时我就料到了今日,”她哀婉地看了一眼鴒歌,鴒歌心下难过,喟然不语。冥乙苦笑,喃喃道:“谁曾料想铸成今日结局的竟是母亲……罢了,罢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以为一切都安排得妥贴稳当……可惜……天不如愿……”她边说边走似在自言自语,然后在一家丁身边停住,顺手夺下他手中的兵刃忽然横刀自刎……

这一下实出众人意料,本以为她见事情败露,只是心中难过喃喃自语而已,不想她性情刚烈,死意已绝,竟无人能救。

剔云纵心中巨痛,狂呼一声,挥剑冲出包围,扑到冥乙身边。

冥乙脖间血流如注,生还无望,剔云纵心中巨痛,忽然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冥乙神智还算清醒,此时见他如此不由得一怔,轻叹一声,缓缓抬起手臂为他擦干嘴角血渍,柔声道:“事出无奈……我……不得已……”

剔云纵哽咽难言,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此时只得将她身子抱紧,用力点头。

冥乙心中略安,说话已是气若游丝,可心中尚有一事放心不下,挣扎了最后力气轻轻吐道:“答……答应我……莫伤我……母亲……性……命。”

剔云纵心中已失了理智,见她如此,不假思索用力点头,心想只要她无事,就算一千个一万个,他也答应。

冥乙舒出一口长气,手臂缓缓垂下。

剔云纵一呆,但见她身子绵软已无气息,突觉五内俱焚,泪水汹涌而出。

其实,剔云纵平生遭际,坎坷凶险,也实在叫人可怜。世人唾弃屠戮不用细说,单单兽族内乱纷争就累得他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兄弟弱小,他自己不到十七岁就得背负这家仇族恨,拼却到今日,好不容易得这红颜知己,重他,爱他,似自家亲人一般待他,本以为此后再不孤苦无依,沉溺这千种温柔,万般风情,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不想今日,她竟狠心舍他而去,他心中的悲苦又能向何人诉说。

事已至此,他只能吞声哭泣。

……

众人皆是惊骇,在门外酣斗的从人也被怔住,一时整座大殿寂然无声。

剔云纵哭了一会儿,情绪稍稍平复,纵有千般不舍,死者已矣。剔云纵将冥乙尸身轻轻放下,揩干眼泪,站起身,对冥夫人昂然道:“冥乙之死……”他心中难过,只能稍作停顿。

“冥乙之死……非我所愿,但祖传家书我却是一定要讨回的。”

那冥夫人愣了半晌,忽从惊愕中清醒过来。

“图,”她望着女儿的尸身,不确定地将图举到眼前,费力移回视线看了良久,忽然一挥手将图抛于空中,冷笑道:“我要这图何用?”

剔云纵一怔,那呆在一旁的红衫女子忽然飞身跃起,将图接入手中,恨道:“我家主人用性命夺来的宝贝,岂可轻易交回你们这帮贼畜的手中。”说着转入后殿。

那剔云纵实是因为冥乙突然自杀,一时心神大乱,眼见家传的无字天书又落入旁人之手,当下提起精神追入后殿。那红衫女子行动甚是敏捷,转入后殿便不见了踪影。剔云纵心烦意乱找了许久,忽听前殿传来几声凄厉的狂笑,撕心裂肺。剔云纵心中一惊,忽然料到什么,忙转入大殿,果见冥夫人倒在自己女儿身上,身下一滩血渍。晏战鴒歌神色黯然,垂手站在一边,只听家丁中有人悲愤,叹道:“冥夫人自杀了。”

剔云纵万念俱灰,冥乙临死之际心念母亲……终究未能如她心愿,一时天昏地暗,只觉得如此争斗下去再无意义,于是颓然对冥族众人说道:“你们还是好好葬了你家主人吧。”说完带领晏战鴒歌向门口走去。

晏战鴒歌心内震愕,此时也只能遂了剔云纵的心愿,无声地尾随在他身后。

守门的家丁怒目以对,喝道:“你逼死了我家主人,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剔云纵突遭变故,已失常性,冷笑道:“你待怎样?”说着手起刀落,那人肩膀卸下,一时痛得满地打滚,余人见状纷纷逃散。

那铁网缺了支撑,轰然倒下,殿外冥族余众见状急急撤退,忙而不乱。

剔云纵一呆,忽然恢复心智:“不好,这帮贼众定是去找援兵救助。”于是带领晏战鴒歌急急与随从会合,正欲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城去,不想那入城带路的戎装女子忽然此时出现,见到剔云纵黯然道:“我家小姐已料到今日或许会有此劫……”说着心下难过,略一停顿,继续道:“小姐特遣我在此等候,带护使出城。”

晏战鴒歌均是一怔,对望一眼。

那冥乙心思果真周密。

二人转头望着剔云纵,剔云纵心头一酸,眼泪几欲夺眶,于是抱拳黯然对那女子道:“有劳姑娘。”

一行人在那名戎装女子的带领下急急来到城门,守城的将士见到,喝问:“什么人?”女子掏出令牌,朗声道:“冥夫人有令,开门送客。”将士细看,令牌不假,于是缓缓放下城门。不料身后马蹄急响,追兵远远大喊:“休放贼畜出城。”剔云纵见状,急忙抽出兵刃砍翻将士,带领众人杀开一条血路,冲上吊门,城外剔云飞见了,急忙带领大军过来接应。正杀得兴起,那名带路的戎装女子突然出现在城头,对剔云纵叫道:“剔云护使,我家小姐有一心愿……”

剔云纵会意,挥手喝退兽族大军,纵马上前,朗声道:“我剔云一族在此发誓,从此与冥族平息干戈,和睦相处,再不搅扰冥城一人一畜。”

那女子点点头消失在城头乱军之中。

果然,自此,冥城就算有人无意闯入兽林,也会遇见兽人暗中相助,将他们带到冥城之下。

(三个月后,冥城遭受将奴突袭,冥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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