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莫河:最后的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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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塞俄比亚奥莫河谷地区仍旧生活在仪式和复仇之中。

但改变正自上游地区源源而来。

撰文:Neil Shea

摄影:Randy Olson

中译:heartsurge

********************************母亲的质问********************************

邓加·纳库瓦双手掩面,低头冥想母亲的声音。她去世快两年了,但对于邓加部落来说,往生者们从来不会离得很远。他们死后被掩埋在这个村落干旱、贫瘠的土壤底下,而几英尺之外,就是部落人生活起居的棚屋、灶膛和床铺——摊开的兽皮。从而他们在生者的心目中离得也很近。因此邓加至今还听到母亲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找杀你哥哥的人报仇?

她在世的时候就会偶尔问起这件事,每次都让邓加有如芒刺在背,因为那正是他极力想回避的事。邓加的哥哥叫柯尔南,他中了敌对部落的埋伏,成为一桩阴谋诡计中的牺牲品,自然,这种刻意的暗算只会加深仇恨。

邓加的父亲也死于同一个敌对部落的武士之手,起初报仇雪恨的责任落在了哥哥身上。但当柯尔南也被杀死之后,邓加就成了家里的长子,依照传统,双倍的重担落到了邓加身上,但要报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卡拉部落的男子因身上的印记而出名。他们受人口众多、武器精良的尼昂加通部落欺凌,并一直在奋起抗争。在这两个部落中,男子杀死敌人后会在肩部或腹部刻下特殊的疤痕作为装饰。狭路相逢,手刃亲仇,这才称得上是个男人。

这就是说,在邓加看来,母亲其实是在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男人?

邓加身材矮小,体型瘦弱,不到30岁。他有一双文弱的手,显然常年过着远离荒原的读书生活。挂在脖子上的银质十字架表明他已皈依新的信仰。我们坐在一家镇子上的小餐馆里,从这里到他的家乡要走好几天的路,他向我回忆起往事,神情异常痛苦。当他知道我也有兄弟时问道:“你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在西方,仇恨是通过法庭来消弭的。但是在俄塞尔比亚的这个角落,类似的法律机构根本无从谈起。那也只有血债血偿了。

********************************奥莫河地区********************************

邓加出生在杜斯村,这是一个由树杈和茅草搭成的棚屋所组成的村落,座落在奥莫河沿岸的一片断崖上。奥莫河水深流急,发源于埃塞尔比亚中部高原,流域全长500英里,它一路开山辟谷迤逦而下到达埃西南部边界,并在那里注入肯尼亚图尔卡纳湖。

埃西南部靠近肯尼亚边界地区是一片地势平坦的半荒漠丛林地带,奥莫河在这里蜿蜒曲折百转千回,鳄鱼、河马之类的河生动物数量也愈见丰富。沿岸密集分布着诸多土著部落,包括卡拉部落、穆尔西部落、哈玛部落、苏里部落、尼昂加通部落、奎古部落、以及达萨内克部落,总人口大约有20万。牧人们赶着畜群在丛林间游弋,农人们撑着独木舟在河道上往来穿梭。河岸两方,雨季为翠绿的农作物所遮蔽,旱季则堆满了收获的庄稼。

从杜斯村坐卡车到最近的公路需要三个小时,雨季来临时这里就成了一片泽国中的孤岛。和奥莫河流域的大部分部落居住区一样,这个村庄不过就是一排棚屋而已,外围是羊圈和谷仓,一切在阳光下显得色泽苍白,同时被弥漫的粉尘冲刷得灰头土脸。有些日子里尘土在村外的原野上肆虐,看上去好象是来捣乱的魔鬼,故意把尘土扬撒得遮天蔽日。

牛羊在这里是家庭中最有用的财产,但养育着杜斯村和其它村落居民的,却是奥莫河滋润着的农作物。季节性的洪水使河岸的土壤保持肥沃,洪水退去后,卡拉族农人用木杆刺穿黑色的淤泥并丢下高粱或玉米的种子。这很简单,也很原始,但和古埃及人在尼罗河流域的做法稍有不同。遇到洪水水量不足的年份,农作物的收成也不会好,但卡拉人已经依靠这样一种体系在当地生存了很久。卡拉族人口大致在2000左右,这条河流如期而至的洪水足以养活他们,使他们不用象某些邻近的部落一样必须赶着牧群不停地寻找新的草场。这个村子的名字——杜斯——意思大概是:“我也去过其它一些地方,但还是这里好,我要留在这里。”

多少代人以来,在山脉和草原的庇护之下,加之埃塞俄比亚作为非洲大陆唯一没有沦为欧洲人殖民地的特殊地位,奥莫河流域诸部落一直得以偏安一隅。一直到1960年代至1970年代间,人类学家方始认识到这一事实的意义:正因为这些畔河而居的部落没有被殖民统治的经历,因而避免了象其它族群一样被殖民当局的粗鲁和狂妄碾压殆尽的命运。这些部落依然保持着完整的传统,他们迁徙、交战、和谈的方式在其它地方早已被冲刷得无迹可寻。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很多古老非洲的影子,比如穆尔西部落女性用陶土质的唇盘装扮自己,这是一种美丽的象征,再比如苏里部落季节性的决斗,武士们身裹羊皮制的盔甲,手持长矛辗转腾挪并互相攻击。而在哈玛部落,女性在某种仪式中甘愿被鞭打得鲜血淋漓,男孩子则在“跳牛”礼上踏着一队牛的背部跑过,籍以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

奥莫河谷如今已成为有钱人的旅游目的地,他们不辞辛苦长途跋涉来这里,就为了亲眼看看那些同样的仪式——这些塞满旅行车的白色面孔大多属于欧洲,带着渴望的神情,前来找寻存在于西方想象之中的非洲元素,诸如野生动物、涂满颜料的面孔以及土著舞蹈此类。游客们说奥莫河地区目下仍然与众不同,所以他们要抓紧时间到此一游,仿佛说话间便会有家麦当劳从天而降一般。

不过他们说的倒也没错:奥莫河地区,虽然仍旧上演着一幅古老非洲的完整文化图景,但却无时不处在变化之中。由于有了从苏丹和索马里等战乱地区流入的武器装备,大型野物几乎已被猎杀殆尽。援助组织为当地提供食品、修建学校、计划兴造灌溉系统,这些举措使得这里的生活更稳定,但同时也不可避免、无法阻止地改变着那些自古沿袭的生活方式。历代政府对这一地区根本视而不见,现在也开始忙于奥莫河地区土著部落的现代化工作,官员们讲起革新这些古老风俗的时间和举措时侃侃而谈,似乎已有规划好的时间表陈列在案。我造访当地前不久,政府代表们提出若干新的规划,旨在叫这些怀有敌意的部落归顺政府,并使他们融入国家。这意味着血腥的仇杀——正如折磨着邓加·纳库瓦的那桩——即将成为过去。

***********************************求学***********************************

牛群泄露了邓加的秘密。他把牛群赶到一片林子里,然后就丢下它们消失了,牲口们于是兜转一圈,原路且吃且回,屁股后面尘土飞扬。当柯尔南,邓加的哥哥,在村子里看见牛群这么快回来时大吃一惊,而且:邓加没回来!

这件事发生在1980年代晚期,或者是1990年代早期。那会儿原野上还有狮子、豹子、鬣狗出没。野象和野牛也偶尔会冲出林子发发飙什么的。还有敌对的尼昂加通人——就是这兄弟俩的杀父仇人,他们拎着自动步枪四处巡弋,势力所及已逼至附近。父亲死后,柯尔南就是一家之长,不过他却并不担心邓加的安全。因为他知道邓加会去什么地方,并因此狂怒不已。

他们兄弟的成长经历和任何一个卡拉族男孩没什么两样:在丛林间持弓箭追击野物、在高粱地里用弹弓赶走偷食的鸟类。当雨季来临,奥莫河水位高涨,河岸淤泥堆积时,他们懂得如何防范鳄鱼。他们也懂得男子汉的根本职责所在:照管好畜群。

在奥莫河流域,象牛羊这类家畜象征着财富和声望。没有牛羊的男人在别人眼里就是穷人,而且多数部落中这种人是讨不到老婆的——他们没什么能拿来支付新娘的聘礼的。遇到荒年,家畜可以变卖换来食物,还可以为主人产奶放血,休生养息。所以,丢下牛羊不管无异于把家产扔进河里一般。

柯尔南找了根细棍子,然后直奔附近的学校,邓加果然在那儿。虽然他们兄弟关系很好,但这回,为了学校就敢扔下牛群不管吗?柯尔南狠狠揍了邓加一顿,直到把他打哭才收手。虽然已经过去15年了,但邓加回想起那顿胖揍时仍然有些紧张。次日一大早,邓加就带着浑身的疼痛和牛群到河边放牧去了。可是之后没过多久,邓加故伎重施,柯尔南当然也就如法炮制,饱以一顿老拳。

“我爱柯尔南,”邓加说。“长兄如父,那时我一切都听他的。但我就是一心想读书。”

柯尔南的拳头没能把邓加制服,邓加的坚决反倒软化了柯尔南的态度。柯尔南本人也曾读过几年书,他最终认识到棍棒是挡不住邓加的。兄弟二人说好,邓加可以去上学,成绩优秀就继续,成绩不好他就得回家放牛。邓加欣喜若狂,他进入附近镇子上的一家寄宿学校,日渐深入并沉迷于一个全新的世界,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与此同时,柯尔南成长为部落里深孚众望的年轻头人。他娶了妻子,生了几个孩子,人人都说他是无敌的猎人。别人家的妻子给柯尔南送来弹药,说:拿去吧,帮我打点东西回来。她们向他预订野兽的皮和肉。但是为父亲报仇雪恨的事仍然悬而未决。亲戚们、朋友们、长者们都告诫他事有轻重缓急。你确实是强壮的猎人,谁都这样说。可你几时去报杀父之仇呢?

*******************************新旧文明并存*******************************

奥莫河地区正在发生的改变之一,就位于卡拉部落家乡上游320英里[译注1]处的一片荒野,在漫天飞扬的尘土和重型机械的喧嚣之中,一座大坝正在此兴建。庞大的施工现场上随处可见基地、简易房、食堂,还有蜿蜒其间的工程道路。这就是吉盖·吉贝河3号大坝[译注2],它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水坝之一。它建成蓄水后还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库之一,发电机组装机容量可达1870兆瓦[译注3],埃塞俄比亚计划把这些电出售给电力匮乏的邻国,比如肯尼亚和苏丹。虽然电站要到2013年才能竣工发电,但供电合同目前已经签好了。

译注1:约合515公里。

译注2:奥莫河上游又叫吉贝河,吉盖·吉贝河是吉布河的一条支流。

译注3:即每小时发电187万度。

吉贝3号将给埃塞俄比亚带来现金收入,并为这个只有33%的人口拥有电力供应的国家生产大量所需的电力。可它同时也会减少河水的流量,改变生活在下游地区的卡拉、尼昂加通等部落赖以滋养谷物的洪水季节。这些土著部落根本无力反对这样一个政府主导兴建的项目。很多人对这座大坝可能给他们的生活造成怎样的转变懵然无知;也有很多人支持政府的计划,即便他们对此并不能完全理解。

每逢新月初生的日子,邓加村子里的鳄语者便来到奥莫河与图尔卡纳湖交汇的湖口附近,摸黑下到河里进行一个简短的仪式,以使族人免遭那些生活在河里的庞然大物的攻击。他扛来一捆带叶的树枝,蘸足了河水,然后沿水流往复抖动树枝,口中念念有词:

“你!鳄鱼!听好了!这儿是我的,从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起就属于我们!你离这儿远点!让我们的人和牲口来这里取口水喝,让我们的孩子来这里游泳。你要是敢近前来,别怪我的子弹不长眼!”

然后他把树枝摆在河滩上,一步步趟入暗夜中的奥莫河,融入它的泥沙、它的隐秘,径自沐浴一番。

此人与鳄鱼保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在他之前维系这一关系的是他的父亲。作为联结部落人和这种古老的爬行动物的纽带,他和鳄鱼情深谊厚。甚至,鳄鱼还会托梦给他说些事情。

“它们都跟你说些什么?”我问道。

“那跟你没关系,”他回答道。

不管鳄鱼说了些什么,他们都会言听计从,在所有部落人的印象当中,村子里从没有人丧生于鳄鱼之口。说话间几位长者纷纷点头,于是围坐在我们身边木凳上的部落人也都跟着点头证明,情形就像投石入水,引起一圈波纹荡漾开来。

“那去年被咬死的孕妇是怎么回事呢?”

“哦,那女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鳄语者向下游方向一挥手。“她是在那边被咬死的。那里不归我照管。”

几位长者点点头,告诫是清楚明白的。是那个女人走错了地方,跑到鳄鱼地盘上去了。

我又问他怎么看吉贝3号。气氛立刻就变了——但凡我提到这座大坝,情况莫不如此。一屋子人都热闹起来。有人听说过这件事。鳄语者问我:“到底,这个大坝是个啥东西?”

然后他们都向我打听大坝会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

***********************************仇恨***********************************

卡拉部落从前占据着奥莫河两岸的土地,由于尼昂加通部落的蚕食侵占,如今只剩下河东岸的土地。尼昂加通部落是来自埃塞俄比亚西南部的半游牧部落,也是这一地区首先开始使用自动步枪的部落——他们的武器多半来自苏丹。1980年代至1990年代间,他们借重现代武器欺凌卡拉部落等还在使用矛梭的邻近部落,大肆扩张领地,人口也随之增长。奥莫河地区的秩序开始为他们所改变。

当然,卡拉人不甘心将自己的领地拱手让人。到了邓加读中学最后一年时,奥莫河地区的大部分部落都已拥有枪支,彼此间的冲突因而一发不可收拾。埃塞俄比亚政府在制止部落冲突方面几乎无所作为。卡拉族神枪手藏身在奥莫河沿岸的树丛之中,狙击胆敢涉水而来的尼昂加通人。有时小部尼昂加通人组成突击队一路开着枪强冲过河。有时尼昂加通人则组成大部队渡河而来。有一次正赶上柯尔南和表兄在丛林里打猎。虽然大型野物已很难猎获,但林子里还是有不少瞪羚、捻[译注4]、羚羊,有些地方甚至还有野象。因此他们两人穿越荆棘和灌木丛,在其间仔细搜寻猎物。

译注4:一种非洲大羚羊。

当他们和一队尼昂加通人狭路相逢时,一场遭遇战随即打响。柯尔南在撤离之前射中了其中一个敌人的胃部,那人后来死了。由于打死那人并非柯尔南的本意,所以这还不能算是报了杀父之仇。与此同时,柯尔南也清楚那人的死意味着什么,他知道他已经点燃了某人针对他的复仇之火。

***********************************诡计***********************************

尽管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卡拉人却经常从尼昂加通部落购买军火。这很纠结,但打归打,有钱不挣那就是你的不对了。柯尔南找一个奎古族人订购了一批子弹,但那人拿了钱却迟迟不交货,这让柯尔南心里越来越不爽。过了些日子,卖家邀请柯尔南去他家喝咖啡,顺便了结这桩买卖。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邀请,奥莫河沿岸的部落之间历来就是这样,一边谈生意,一边喝着葫芦里用咖啡豆壳泡成的清淡饮品。柯尔南带着他的AK-47[译注5]和“borkoto”——卡拉部落头人随身携带的一种座鞍,渡过宽阔浑浊的奥莫河只身赴约。奎古部落不大,族人的棚屋散布在奥莫河两岸,那个卖家住在尼昂加通部落盘踞的一侧。

译注5:前苏联研制的自动步枪,一代名枪。

柯尔南踏上了敌人的领地,他应该是比较谨慎的。但他不知道,这次会面正是他在丛林中打死的那个尼昂加通人的弟弟安排的。柯尔南到达奎古卖家的棚屋,主人们一边用陶罐炖起咖啡,一边和柯尔南闲聊。这时走进来几个尼昂加通人,和大家坐在一起,时不时也插几句话,柯尔南很警惕,枪不离手,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虽然晒不到太阳,但棚屋里还是很热,柯尔南慢慢放松了戒备,把枪放在一边。

大家东拉西扯地说着话。那个卖家说他一直想要个大葫芦做的碗,他问柯尔南能不能帮他做一个?即使柯尔南对这个奎古人有些不痛快,但他毕竟是个实干的人,他接过葫芦切割起来。奎古人说他得出去透透气,然后就到棚子外面去了。这是个信号。柯尔南却没想那么多,他一门心思对付那只大葫芦呢。

这时一个尼昂加通人悄悄站起身走出棚屋绕到柯尔南身后,可他还是没注意。那人向柯尔南开了一枪,然后逃之夭夭,柯尔南载倒在尘土之中,血流了一地。

***********************************抉择***********************************

柯尔南的死讯很快传回部落。愤怒的卡拉人冲到河对岸,攻击尼昂加通部落。那种时候就算有人劝他们不要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他们的朋友正是因此而丢了性命。他们大概也听不进去。

朋友们从河那边运回了柯尔南的尸骨。当天就派人赶往迪麦卡城找到邓加,但并没有马上告诉他这个噩耗。家里出了点问题,他们只是说。你得和我们回去一趟。他们连夜赶路回家,邓加心头充满了不祥之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快到村子的时候,邓加才被告知,他哥哥被打死了。

从那一刻起,邓加就得肩负起家庭的全部重担——家里的农田和畜群;母亲、嫂子和侄子们的饮食起居。他还得承接为父亲和兄长报仇雪恨的使命。这件事让他夜不能寐。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都无法躲避这份复仇的使命,他的母亲会质问他,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他。杀死一个尼昂加通人并非难事,河岸边丛林遍布,可以藏身其间,等他们的牛群来饮水的时候打一个埋伏战。或者可以躲在岸边的高粱地里干这件事。又或者在夜间干掉落单的人,丢下他的尸体,让鬣狗们在星光下大快朵颐。家仇之得报,只有区区一箭之遥。可是上帝!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事加诸我身?邓加苦思冥想。这是个考验。这一定是个考验!

他也想过要中断学业,但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当时正在读大学,他已经长大,而且接受了多年的教育,深受西方思想和基督教观念影响。穿上西服和运动鞋,他看起来更像是个高地人——那些来自高地上的、把持着政府的族群的一分子。他的思想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他讲高地人的语言以及其它几种语言,吸收着那些语言所承载的观念。他在学习西方关于法律和正义的价值观。他从一个认可杀人行为的文化中长大,如今却生活在视之为罪恶的另一种文化之中。每当想到成为一个因循卡拉部落传统的人,忍受那些名目繁杂的仪式时,他就会觉得那无异于痴人说梦般虚无缥缈。复仇的事他想的越来越少。邓加清楚他永远是个卡拉人,但他早已感受不到这个部落传统的约束了。

********************************古老的王权********************************

一个男人坐在这间挺大的泥巴墙棚屋刚进门的地方,人们管他叫作大王,他的“宝座”不过是个白色的谷物大包袋,上面隐约还能分辨出美国国际开发署的印记。这袋子来自那些对他这位殿下的存在不甚了了的人,那些人甚至不清楚他控制着这里的环境、动物乃至生杀大权,这让他的宝座有点黯然失色。他轻轻叩打一个塑料瓶子,从里面抖出些许鼻烟。他的头发涂着牛油,光可鉴人,间有矿石颗粒熠熠生辉,堪称完美。

“不管有什么问题——人也好、牛群也好、土地也好,我都能解决,”说话间大王用力吸入鼻烟,脸上呈现出罕见的信心满满。“我的地盘上不管有什么问题,”他说道,“我说了就算。”

大王本名旺加拉·班吉马洛,他的棚屋位于高高的巴斯卡山上,他在那里统治着大约三万人口的哈玛部落。哈玛人多半过着田园生活,在奥莫河东岸广阔的未垦林区内放养牛群和羊群,此外也种一些高粱和玉米。他们是卡拉部落的邻居和盟友。哈玛人在这样一个严酷的自然环境中苦心经营,兴旺发达,已经成长为这一地区最大的部落。他们为此而感谢雨水,因为是雨水养育着他们的牛群和玉米。而说到雨水,这又得感谢旺加拉·班吉马洛了。

哈玛族女性的头发用一种染成红色的微光织物编在一起,她们告诉我旺加拉博得广泛的尊重,甚至远在首都的埃塞俄比亚政府也莫能外。哈玛族男性抱枪压住后脖梗子,告诉我旺加拉的诅咒比子弹还要可怕。子弹不一定能打中,但旺加拉的诅咒却例无虚发,谁被诅咒了就必死无疑。

我去拜会旺加拉的时候,他刚从一次祈雨仪式上回到他的棚屋。仪式非常成功,会下雨的,他说着一屁股坐在那个“宝座”上。他的手腕上套着若干黄铜圈,身上穿的是T恤衫、白短裤,脚蹬一双旧轮胎做的拖鞋。

我此前还从不曾面见过一个大王,因而有些不知所措。棚屋里光线黯淡,烟雾弥漫,大王的某个妻子蹲在炉膛边煮着咖啡。我问大王,既然他能呼风唤雨,何不早一些作法以避免旱情的发生。他用某种男人对待客人的诙谐神态看着我。

“那会儿人们没来找我,”他说。“他们当时舍不得为求雨破费。”

这是规矩。疏于礼节就该品尝恶果。就像擅自闯入鳄鱼的地盘一般。

埃塞俄比亚政府正在逐渐让它的影响力和法律走入这里的部落生活,官员们力求赢得旺加拉的支持。当他们需要旺加拉出面时,就派汽车来接他前往,这可不是件美差——路那么远,而且没有柏油路可走。政府正在计划革除一些“有害的传统陋习”,讽刺的是,西方游客们来这里想看的正是“有害的传统陋习”,诸如鞭打女性的仪式、舞弄矛梭的决斗、还有跳牛礼等等此类。

被记入革除之列的还包括女性割礼(哈玛部落没有这一习俗,但在整个埃塞俄比亚该类行为却非常普遍),以及一种屠杀“mingi”的习俗。“mingi”是一种罕遇的情况。在埃塞俄比亚南方的许多部落中,人们把畸形儿、非婚生儿以及先长出上牙的儿童视作噩兆,这样的婴幼儿必须被处死,以防止“mingi”蔓延。这是自古以来口口相传的祖训。我遇到过一个卡拉女性,婚前生育过12个孩子,她告诉我她把那些孩子杀得一个不剩。作父母的当然也不愿意这样,但是族群内的压力太强大了。有时这类孩子被遗弃在丛林里,嘴里填满黄土;有时则是向河里一丢了事。

卡拉人还在争论是否和政府以及致力于拯救“mingi”婴幼儿的非政府组织合作。而旺加拉则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久之前,在政府方面的大量游说之下,他决定支持相关的禁令。“现在开始不会再有哈玛人杀死‘mingi’了”这位大王告诉我。“我不准了。”

他说话间并不显得傲慢和自大。传统、巫术和恐惧业已散尽。就像是丢开已经不合身的衣服。我说了就算!

***********************************和平***********************************

去年三月底一天的下午,奥莫河岸边一片开阔背阴的高地上,大概200名尼昂加通人齐集一起,庆祝他们和卡拉人达成和平。他身通体涂着陶土质的粉末颜料,宛如鬼魅般苍白、骨肉嶙峋。他们身后,正在烤制大片的牛肉,火光中牛油四处滴淌并崩溅。火堆旁,来自两个部落的男人们把他们的自动步枪架在一起,呈某种表达善意的形状,看起来如此简单而平常。考虑到他们之间的恩怨,让武器呆在不能触手可及的地方总归是件好事。

一位老者走到人群前面,挥舞着双手大声喊话,涂在他腿上的颜料在灰尘中变得模糊不清。

“你们,尼昂加通人!你们必须维护和平!”

一撮不太老实的胡须——有点像埃及法老那种——穿过他的下嘴唇,配合着他的激情颤抖着。他转过身面对另外一群听众。

“你们,卡拉人!你们必须维护和平!不要让任何人破坏你们的和平!”长者大声呼吁。

“同意和平!”人群赞诵道,男人们的声音犹如雷声阵阵滚过,女人们则挥舞起平日里套在脖子上的数磅重的项链。

“同意和平!”

叉着牛肉的矛梭扎在我们面前的土地上。舞蹈就要开始,脚下疲倦的大地即将被一片脚步踏动的旋律所淹没。

我在这次庆典上遇到一个叫埃科奥的小伙子,他最近才被选为尼昂加通部落的头人,不到30岁,和邓加一样,也是大学毕业。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马球衫,裤子也松松垮垮的,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当他那些半裸的族人沉浸于舞蹈时,埃科奥用手机记录下这一场景。就像是一个来旅行的hip-hop明星[译注6]。

译注6:hip-hop是一种起源于美国街头的即兴舞蹈。

埃科奥说打仗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政府已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你别想扰乱新建的秩序,哪怕是嘴上说说也会被捕,埃科奥告诉我。他本人最近就把本族一个家伙交给了警方,那家伙扬言要过河杀个卡拉人找点乐子什么的,结果现在蹲了监狱。

奥莫河地区在发生着变化。和平协议就是这种变化的一部分,眼见为实,这一点从我们身处的地方就可以看到。这片位于河西岸的开阔地,一度是卡拉人的领地。现在,依据停战协议的约定,尼昂加通人将继续占有这块土地。河流吸引他们来到这里,正如在他们之前到达这里一般,他们也将建立起自己的杜斯:我们要留在这里!

***********************************改变***********************************

这次庆典几天之后我见到邓加,他跟我说他的心境终于平和了。他没有什么需要复仇的。“对我来说,我哥哥的死和在丛林里被蛇咬死没什么两样,我爸爸的死和遭遇车祸没什么两样。复仇不是我要走的路。”

部落里的长者们支持他的决定。长者们目睹横扫这一地区的变化,耳闻上游正在兴建的水坝,以及政府革除传统习俗的种种计划。他们知道是传统的藩篱夺去了柯尔南的生命,如今也知道邓加面临同样的困境。长者们理解邓加,他现在远较一个陷入仇恨的男人更有责任心,他是部落里受过教育的代表人物,新时期的头人和道德楷模。你要冷静,长者们对邓加说。你有很多责任,对你的家庭也好,对部落也好,别去想报仇的事了。

这正是邓加一直在期盼的答复:旧世界认可了他这一代新人的权力。政府虽然借重像旺加拉·班吉马洛这类既有的头人,但近来也在执行一项持续将年轻的、受过良好培训的专业人员输送到地方权力部门的计划,以期推动法律和秩序的进步。邓加毕业后将会成为第一位卡拉族律师,他很有可能被派回奥莫河谷地区,担任当地的法官或者检察官。他很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将是个传教士,他个人的目标是带领卡拉人实现现代化,并在未来使他们从国家观念上融入埃塞俄比亚。他甚至引用了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的竞选口号。

“必须有所改变!”他说。“我的部落需要翻天覆地的变化,事关重大,我责无旁贷。我的报复之道就是停止杀戮。”

*******************************未来会如何?*******************************

几个月之后我重返杜斯村时,至少在埃塞俄比亚部落之间,和平保持得很好。从前的侵略者,尼昂加通人,如今正经受穿越边境而来的肯尼亚图尔卡纳部落的袭扰,据说已被偷走13000只牛。卡拉人对此鲜有幸灾乐祸者。干旱正笼罩在这片土地之上,有天我看到几个尼昂加通人渡河过来,请求卡拉族朋友们的帮助。卡拉人迅速动作起来,为他们从前的仇敌提供了大袋大袋的粮食。

然而并不是全部人都能冰释前嫌。在柯尔南的村子里,他的遗孀,年轻的芭查,仍然对他的死耿耿于怀。柯尔南被谋杀后,芭查按照传统为他服丧,她脱去全部首饰,任头发疯长,把自己裹在一张粗牛皮里。她服丧长达两年之久,远远超过部落风俗的惯例,而且拒绝走出伤恸,后来长者和朋友们差不多是把她从中硬拽出来的。虽然她最终剪短了头发、戴上了手镯和项链,但要抚平心头的创伤又谈何容易。有人来向她求过婚,被她拒绝了。她保留着柯尔南的大部分遗物——衣服、首饰珠子,还有那把AK-47。

有天我向她打听那把枪的事。她不动声色,表情阴郁平静,就像是不远处那条河流的水面。她的脸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刻,没有一点皱纹,却有着一双杏仁般的眼睛,下嘴唇上还打了一个唇钉。显然,她不想提起那把枪。

“我留着枪是给我的儿子们看的,”最终她还是开口了,一双生满茧子的手互相捏紧,放在膝盖上。“这样他们长大后就不会对它感到陌生。”

她似乎对邓加的存在没什么感觉。他只是这个家族名义上的家长,实际上却是她在日复一日地操持家务,能帮她的只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儿子。

“我的儿子们早晚会知道他们的爸爸是死在尼昂加通人手里的,”她说。

离开埃塞俄比亚之前,我在金卡镇上找到邓加,这是一个熙熙攘攘的边境市镇,邓加曾经在这里读过寄宿学校。他是带着侄子,也就是芭查的小儿子来这里转转的。他想让这个孩子到这里读书,今后走他那条路。我于是向他提起芭查的那些话。

“她就是想不开,”他说。“我跟她讲了很多次,她总是说‘好吧。’但那不是她的真心话。有时我都怀疑是不是只有复仇才能解开她心里的疙瘩。”

邓加只是将此事简单地看作一次他必须获胜的辩论。就算说服不了芭查,他也能说服她的儿子们,因为他有律师的辩才和传教士的热忱。如果按卡拉部落的传统论,邓加还没有正式成为一个男人,但是从埃塞俄比亚国家的层面上看,他已经远胜于此。他就是未来。

挥别之际,邓加告诉我芭查的大儿子被留在家里,像他的父亲柯尔南一样,照料牲畜和家务,他会和芭查一起生活,会在父亲的朋友们中间长大。他的生活中势必会有柯尔南的影子。我想起芭查的脸,她的怨念,还有她沉静的眼神。当她的儿子长到足够大的时候,她会告诉那个孩子他父亲的故事。然后,很有可能,她会把他父亲的枪交到他手里。

******人名、地名、专有名中英文对照表(按译文出场顺序排列)******

1、奥莫河:OmoRiver

2、埃塞尔比亚:Ethiopia

3、奥莫河谷:OmoValley

4、邓加·纳库瓦:Dunga Nakuwa

5、柯尔南:Kornan

6、卡拉部落(卡拉族、卡拉人):Kara

7、尼昂加通部落(尼昂加通人):Nyangatom

8、杜斯村:Dus

9、肯尼亚:Kenya

10、图尔卡纳湖:Lake Turkana

11、穆尔西部落:Mursi

12、哈玛部落(哈玛人):Hamar

13、苏里部落:Suri

14、奎古部落(奎古族、奎古人):Kwegu

15、达萨内克部落:Dassanech

16、尼罗河:Nile

17、麦当劳:McDonald's

18、苏丹:Sudan

19、索马里:Somalia

20、吉盖·吉贝河:Gilgel Gibe

21、迪麦卡:Dimeka

22、基督教:Christianity

23、美国国际开发署:U.S.Agency for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24、巴斯卡山:BuskaMountains

25、旺加拉·班吉马洛:Wangala Bankimaro

26、埃科奥:Ekal

27、美国总统:U.S. President

28、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

29、图尔卡纳部落:Turkana

30、芭查:Bacha

31、金卡镇:Ji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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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部落的一位长者,身上涂着矿粉质的颜料,凝望灰霾中的奥莫河。这个部落曾经占据着这条河两岸的土地,但是由于一个敌对部落的蚕食侵占,如今只剩下河东岸的土地。



这是个有着泥巴墙的酒吧,地上满是灰土,和着唾液和汗滴,还有扣倒的酒瓶。但在这个苏里族女性看来,能在这个边境地区的沙龙里喝瓶甜美的啤酒实在是桩美妙的体验。她嘴上带的是苏里族女人象征美丽的唇盘。随着便宜而烈性的酒水大量涌入该地,酗酒已成为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工人们正在一条洞穿山梁的隧道中工作,这是吉尔盖尔·吉贝3号大坝的导流渠,它必须赶在大坝主体建成之前完工。吉贝3号建成后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库之一,发电机组装机容量1870兆瓦,迫切需要资金的埃塞俄比亚将出售这部分电力给邻国以换取现钞。



游客、传教士和商人让奥莫河地区诸部落有更多的机会使用外国货,从衣服、武器到钉子、水泵等等。某个当地节日的早晨,一个卡拉族姑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穿上这个东西。



一个卡拉族儿童在眺望婚宴上的人群,宾客们无论长幼都得到主人的高粱酒款待。这类庆典和收成紧密相关——遇到风调雨顺的年份,欢宴接连不断,并且往往持续数天之久。



一个班纳族小伙子正在检查他的鞭子,准备鞭打她面前的姑娘,这是他的成人礼。离他不远处,他的朋友正在鞭打另一位女性。这是班纳部落和哈玛部落的一种风俗,女性需要在男性的成人礼上接受他的鞭打,以激励其成为一个男人。鞭打留下的伤痕是女性的骄傲。有时她们还嫌小伙子们打得不够狠,并因此唱歌嘲弄对她挥鞭相向的人。



Gaito Loka正在完成他的成人礼——有时也叫跳牛。他的男性亲属和朋友们拉着牛站好,好让他顺利完成这一过程。此后,这个年轻的哈玛男人必须保持严格的饮食,只能吃血制品、奶制品和蜂蜜,直到成婚为止。



年轻的苏里族男人们唱着赞诵胜利的歌,手持武器行进。每年收获季节之后,成群的苏里族男人聚集在一起,使用矛梭进行血腥决斗。这种特定时期的决斗,是为了战胜情敌,赢得心上人的芳心。



图尔吉特村,一个苏里少女胸口新添了一道半月形的的伤口,血正在从中不停渗出。这些伤口是用荆棘和一种古老的剃刀割成,伤愈后将形成略微坟起的疤痕,就像她另一侧胸口的那种。苏里人认为这些疤痕使他们更有魅力,女孩子们渴望自己设计疤痕的图案。男人们也刻类似的东西,图案通常和女人们不同且另具含义,比如说,代表他们杀死敌人的数目。



尽管弥漫升腾的灰尘直冲肺腑、遮蔽口鼻、迷离耳目,但也无法让简易啤酒馆外面的卡拉女人们停止舞蹈,因为她们的孩子们就要参加成人礼了。已婚的卡拉女性享有和男性相同的地位,但却承担着更多的体力劳动。



图尔吉特村,一个男孩和他的宠物狒狒。长久以来,严酷的地形使这里的人们与外界隔绝,如今国家正在付出艰苦的努力,以期整合广泛分布的部落并使他们现代化。“停止游牧生活,这很重要,”一位苏里族官员说。“现在对我们来说,和平和稳定是最最重要的。”

埃塞俄比亚南部奥莫河上,非洲最高的大坝正在建设中。作为这个国家蓬勃发展的水电项目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吉贝三(Gibe III)大坝备受争议,大坝高达243米,将使发电量提高到现在的三倍。



图1:埃塞俄比亚南部奥莫河的建筑工地,非洲最高的大坝正从这里崛起。



图2:卡罗(Karo)部落生活在奥莫河畔。在这些传统的畜牧业社会中,从苏丹难民手中夺取的卡拉奇尼科夫步枪被作为战利品,成为家庭的财产。



图3:埃塞俄比亚的卡罗部落靠独木舟来往于奥莫河两岸。



图4:在卡俦(Korcho)村,一名卡罗士兵正俯视奥莫河。在埃塞俄比亚,卡罗是最濒危的少数民族之一。人口数量目前少于500。



图5:奥莫河岸上,一名卡罗部落成员肩扛猎枪,护卫羊群。奥莫河从这里蜿蜒而下,进入邻国肯尼亚。



图6:一名卡罗男孩把他的妹妹背在肩上,从卡俦山上眺望着奥莫河对岸。

奥莫河(Omo River)



非洲最后的未垦地

埃塞俄比亚的奥莫山谷(Omo Valley)仍然是一片以宗教仪式和复仇行为所统治的地区。但是一切正在从源头开始改变。

文:Neil Shea

图:Randy Olson (图片集待译)

邓加?拿库瓦(Dunga Nakuwa)用手托着脑袋,在心中回忆起他母亲的音容笑貌。母亲两年前去世,但是对邓加所在的部落来说,这个时间并不算长。在这些村庄里,去世的亲人被埋葬在他们所住的小屋下面,家中灶台与亲人遗体只隔着几英尺厚的干燥、贫瘠的土地。死去的亲人依然在大家心中。这就是为什么邓加仿佛依然能听见母亲所说的话:“你什么时候能给你的哥哥报仇啊?”

当她在世的时候,就不时地说起这句话,一次次的把想要逃离这种复仇使命的邓加拉回现实中来。邓加现在是家中的长子,而他之前有一个名叫考楠(Kornan)的哥哥。在敌对部落的一次精心设计的伏击中,考楠被杀了。这加深了两个部落之间的仇恨。

邓加的父亲也是被同一个敌对部落杀害的,复仇的责任就落在了家中长子的身上。但是如同山涧中的河水往下流淌一样,考楠死后,邓加身上就担起了双份的责任。他们的部落叫做卡拉(Kara),这个部落里的男人都是好射手。他们要抵抗的是另一个更大,武器更精良的部落,名为尼扬加通(Nyangatom)。在这两个部落中,谁杀死一个敌人,谁就要在自己的肩膀或者腹部刻上一道疤痕。当亲人被谋杀,家族里的男人就要去复仇。

邓加的身材瘦小,还不到30岁。他多年来一直在读书,没有生活在灌木丛中,所以并没有多大力气。他戴着一个银质十字架,这代表着他最近所获得的信仰。我们这会儿正坐在离他家有几天路程的一个小镇的餐馆里,受这些纠结的回忆的影响,他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当他得知我也有兄弟时,他问道:“你会怎样处理这种情况?”在西方世界,复仇依靠法院的裁决。但是在埃塞俄比亚的这个角落里并没有这样的机构。这里的复仇只有你死我活。

邓加出生在达斯(Dus),这个小村庄里的房子是用树枝和茅草搭建起来的,位于奥莫河旁的一处峭壁上。奥莫河发源于埃塞俄比亚中央的高地,然后逐渐地变宽,加深,并且快速的流向这个国家的西南边,最后汇入肯尼亚的图尔卡纳湖(Lake Turkana)。在500英里长的流域中,这条河流蜿蜒流过火山峡谷,也流过古老的泥土形成的河道。

在靠近肯尼亚边境的地方,奥莫河蜿蜒成U字形,又被这里的村民弄平整,河岸上还有森林组成的绿色带。在河边生活的生物,包括鳄鱼和河马,其数量都在增长。这一片的部落也很繁盛,有卡拉部落(Kara),摩西部落(Mursi),哈马尔部落(Hamar),苏里部落(Suri),尼扬加通部落(Nyangatom),克威古部落(Kwegu)和达撒奈克(Dassanech)部落等,大约有20万人口。牧民们在灌木丛中放牧,农民们会驾着独木舟来往于河流上下游。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景象,收获季节河边是一片金色,那是收割粮食以后留下来的秸秆,而种植了农作物以后又是一片绿油油的。

开着卡车从最近的公路到达斯村需要三个小时,到了雨季,这里就成了泥巴围成的孤岛。跟奥莫河边的许多聚集地一样,这个村庄里也是有着一些小屋,搭配着用栅栏围成的羊圈,一切都被太阳晒得褪色,还要被沙尘洗礼。有的时候,沙尘会袭击这里,像恶灵一样穿进灌木丛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

牛羊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财富,但是让达斯或其他村子里的人留在这里的主要原因还是靠奥莫河灌溉的农田。在奥莫河的洪水季节过后,河岸边的泥土得到了水分和营养,卡拉部落的农民用树枝把粮食种子插进地里,他们种植的有高粱和小麦。这些工作很简单,很原始,就像古埃及人在尼罗河边做的事情一样。如果洪水较少,收成就会比较差,但是卡拉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了。河流的可预见性使得大约2000名卡拉人不用一生不停的劳作,而在他们附近的其他一些部落还需要赶着牲口不停跑来跑去。村子的名称“达斯”的意思大约是“我见到过其他的一些地方,但是都不如我们这里好。”

奥莫河边的部落世世代代的生活在这里,他们被大山和稀树草原阻隔而与世隔绝,所以埃塞俄比亚成为非洲大陆唯一没有被欧洲人占为殖民地的国家。在1960年代末到70年代,人类学家才开始认识到这些情况的意义——生活在河边的人大都会避开对其他社会造成了破坏的殖民影响和斗争。这些部落还都完整的存留着,他们的迁徙、战争和维护和平的方式已经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消失了。这表明,在非洲依然存在着一些习俗,例如摩西部落的女性戴着粘土做的唇盘,作为美的象征;在苏里部落的季节性竞赛中,男人们穿着羊皮做成的盔甲,用长棍子互相打斗。另外,哈马尔部落有鞭打女性直至出血的习俗,还有“跳牛”成年礼,即部落里的男孩要沿着牛背跑过,来证明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如今,奥莫山谷已经是一些有钱旅游者的旅行目的地之一,他们大老远折腾着跑来,就为了看看那些相同的宗教仪式——这一批一批的白皮肤面孔,多数来自欧洲,他们要寻找那些在西方的各种画册图片中看到过的非洲景象,包括野生动物,脸上的图案和舞蹈等。旅行者们说他们要趁着奥莫还保留着自己的特色的时候来看看,也许某天麦当劳就会从天而降。

这也许已经是现实了:奥莫地区还是非洲的一块文化保留地,但还是开始变化了。一些旧有的习惯有了改变,部落的人开始用枪支来狩猎,这些武器是从苏丹或索马里的战争中流出的。一些救助组织也在这些地区分发食物,建立学校,还做一些农耕灌溉项目,这些行为让生活更为稳定,但是不可避免的持续改变着原先的生活方式。当地政府已经很久没有管过这一块地方了,现在也冒出来要让奥莫的部落变得现代化,一些官员还做出了时间表,描述着要在什么时候,怎样来改变这些旧习俗。就在我去那里参观的不久前,当地政府的众议院就提出了一些新的奖励措施,来压制一些还在战火中的部落,把他们吸收到国家系统中来。一些流血冲突,就像邓加所遇到的这种复仇行为,被认为已经过时了。

以前,是牛暴露了邓加的秘密。他突然间离家出走,他放牧的牲口群迂回着跑回家里,只在身后留下一片灰尘。在村子里,邓加的哥哥考楠感到很奇怪,这一群牲口很快就跑回来了,可是不见邓加。

这是发生在1980年代末或1990年代初的事情。当时在稀树草原上,到处都是狮子、豹子和土狼。大象和水牛也不时地会从灌木丛中撞出来。敌对部落也有人在巡逻——尼扬加通,他们的人杀死了这对兄弟的父亲,然后又推进了这片区域,还装备了来复枪。在父亲被杀之后,考楠开始当家,但是他并不担心弟弟的安全。他知道邓加是跑掉了,他对此感到很愤怒。

奥莫河:最后的非洲
这对兄弟的成长过程跟其他的卡拉部落男孩一样——在灌木丛中追逐和用弓箭射杀动物。在高粱地里做守卫,用投石器打鸟。到了雨季,奥莫河泛滥,他们要学习如何避开鳄鱼。对他们来说,男人最基本的责任就是:保护家人。

在奥莫地区,牛和羊是财富和地位的体现。如果一个男人没有牛羊,那他就算是贫困户,在大多数部落,这样的人是不能结婚的,因为他没有彩礼。在粮食短缺时期,人们可以卖掉牲口来换取食物,或者还可以挤奶和抽取血液来食用。遗弃你的牲口,就好比是把自己家的财产倒进河里。

考楠带着一根细长的棍子出门,在附近的学校找到了邓加。兄弟之间是很亲近的,但是又该如何?离开家还是离开学校?考楠开始打邓加,直把他打到哭为止。15年后邓加回忆起这些事情,还是会觉得心情一阵紧张。然后第二早上,在受到惩罚之后,邓加又一大早出去放牧。可是几天以后他又跑去学校了,接着又挨了考楠的一顿打。

“我很爱考楠,”邓加说,“他就像是我的父亲,是我的一切。但是我还是很想去学校。”

一次次的挨打,更加坚定了邓加的决心,却让考楠心软了。过了几天,考楠又去了学校,他认识到惩罚并不能劝阻邓加。他们定下一个条约。如果邓加在学校能得到好成绩,就让他继续读书,要不然就回家呆着。邓加高兴坏了。他到了附近城镇的一个寄宿学校学习,随着进入更高的年级,他对世界的认识就更多。后来他就很少回家了。

这段时间里,考楠逐渐成为家族中的受人尊敬的领导者。他有一个妻子,几个孩子,并且被称为至高无上的猎手。村里其他男人的妻子会把子弹拿给考楠然后说:“拿着,为我打来猎物吧。”他们会按照顺序拿取自己的那一份肉和皮。但是考楠还需要为父亲复仇。亲戚、朋友和长者们都在催促他尽快把这个事情解决好。“你是个好猎手,”大家说道,“你什么时候为父亲复仇啊?”

奥莫地区还在不断的改变着:在荒野中,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和飞扬的灰尘,离卡拉部落320英里远的地方正在建设一个大坝。这项工程很庞大,周围有很多帐篷,工房和厨房等简易住房,还有弯曲的辅助道路。这个叫做“Gilgel Gibe III”的大坝将会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坝之一。建成后的大坝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库,水能可以产生1870个百万瓦特的电能,埃塞俄比亚会将这些电力卖给与他们共享能源的邻国,例如肯尼亚和苏丹。工程将在2013年确定完成时间,现在已经签订了合同。

Gibe III会给埃塞俄比亚带来很多的收入,也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更多电能,在这里只有33%的人能够用电。但是这也会降低河流的流动性,影响到河流的季节性泛滥。但是河水的季节性变化对下游的部落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包括卡拉部落、尼扬加通部落和其他部落在内,他们都需要靠河水来滋养农作物。这些土著的部落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来反抗官方的工程。他们中的很多人不清楚这个大坝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另外的许多人虽然为政府工作,但是他们并不完全明白这个计划是怎么回事。

在邓加的村子里,每个月的新月来临的时候,在靠近奥莫河汇入图尔卡纳湖的地方,会有一个向鳄鱼说话的人,他在黑暗中弯下身子进行一个短的仪式,以保护他的族人,防止这些在奥莫河中生活的生物伤害他们。他会拿着一束带着树叶的树枝,浸到水里来回搅动,嘴里还要念念有词。

“你们这些鳄鱼,听着!这是我的地盘,从我的父亲开始,从我父亲的父亲开始。快走开。让我的族民和他们的家人能来这里喝水,让孩子们来游泳。如果你们敢过来,我的子弹就会射向你!”

然后他把树枝平放在泥地上,一步一步走进漆黑的水里,踏进淤泥中,探寻水的秘密,然后他洗了个澡。

这个人跟那些古老的爬行动物有一些特殊的关系,他父亲曾经就是如此。这使得人与鳄鱼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鳄鱼甚至还会给他托梦。

“它们跟你说什么了?”我问道。

“那不关你的事。”他这样回答。

不管鳄鱼说了什么,他们都听着,于是在人们的记忆中,这个村子里没有人被鳄鱼吃掉。从围绕着我们的一圈长者点头的动作可以看出,这就是事实。“但是去年被杀死的那个孕妇是怎么回事?”

“她呀,她是不听话。”这人把手挥向下游方向,“她死在那里。那不是我保护的地区。”

长者们又点点头,看来情况很简单,那个女的是误入了别人的地盘。

我问了问关于Gibe III的问题,气氛突然间就变了,只要我问到大坝的问题就会这样。有一群人走来,其中一些人听说过这件事。那个人却问:“那么,大坝到底是什么东西?”

于是他们就都想知道这个大坝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曾经卡拉部落控制着奥莫河的两岸,但是后来尼扬加通部落闯了进来,把他们赶到了河的东岸。尼扬加通部落是来自于埃塞俄比亚西南的一个半游牧部落,他们是这一片区域里最先使用来复枪的部落,枪支大都来自于苏丹。在1980年代到90年代之间,他们扩大了自己的领地,欺负周围的像卡拉部落一样的近邻,这些近邻都还在使用长矛。然后尼扬加通部落的人口增长了,他们改变了奥莫的秩序。

但是卡拉部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领地。邓加上中学的最后一年时,奥莫的大多数部落都有了枪,这里的局势更加紧张。埃塞俄比亚政府也并没有出面进行调停。卡拉部落的神射手们埋伏在河边的树上,一旦有尼扬加通部落的人靠近,就狙杀他们。尼扬加通部落有时候也会派一小部分人带着来复枪搞突袭。其他时候他们也会派大部队杀过来。有时候考楠跟他的堂兄弟出去打猎时,发现一些大家伙都消失了。不过灌木丛还是保护了一部分瞪羚,捻角羚,羚羊,甚至是大象。这是由于这些动物躲进了荆棘树丛中才躲过一劫。

这些猎手突然就遇到了尼扬加通的一组战士,枪战马上爆发。撤退时,考楠打中了一个尼扬加通人的腹部,后来那个人死了。但是考楠并没有想要杀死这个人,所以这并不算是给父亲报了仇。但是那是考楠明白,对方也要找他报仇了。

尽管互相之间在打仗,卡拉部落还是经常从尼扬加通部落那边买军火。这很复杂,但是冲突并不影响好买卖。考楠曾经把钱给克威古部落的一个人,让他帮忙买子弹,这个部落在河两岸都有领地。后来这个克威古人并没有拿货过来,考楠非常恼火。后来这个商人邀请考楠过到河对面去喝咖啡,顺便处理这个事情。河对岸是尼扬加通的领地。这是个很平常的邀请,这一带的部落之间会做生意,也会用咖啡豆皮来泡制一种浓度很低的饮料来招待客人,通常这种饮料装在葫芦里。考楠拿着AK-47就上路了,他还带着一种叫做borkoto的马鞍形工具,这是卡拉部落领导人随身携带的东西。他横穿这条很宽的棕色河流来到对岸。

考楠进入了敌人的领地,他很警觉。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次会面已经在敌人的掌控之下了,控制局面的人正是他之前杀死的那个战士的弟弟。考楠和那个克威古人在一处用树枝搭成的掩体下见面了。对方一边用粘土做成的壶煮咖啡,一边跟他聊天。然后一群尼扬加通人出现了,坐在旁边,交谈起来。考楠很警惕,但是还好对方没做什么事。当时即使是在树荫下面,还是很热,考楠逐渐放松了,放开了来复枪。

谈话开始随意起来。克威古人说他想把一个大葫芦做成碗,问考楠能不能帮他?虽然很生对方的气,但是考楠毕竟是个有教养的人。他就拿过葫芦来切割。克威古人说他要方便一下,就离开了掩体。这是一个信号,但是考楠正注意着葫芦,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有发现,背后有一个尼扬加通人从掩体外慢慢走了过来。这个人从背后给了考楠一枪,然后乘他流血的时候就跑开了。

考楠被谋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愤怒的卡拉人冲到河对岸,跟尼扬加通人干起架来。如果他们看到了别人的讽刺——这只会延长复仇的循环——他们也会视而不见。

考楠的朋友们把他的躯体搬了回来,当夜又在邻近的迪麦加镇(Dimeka)找到了邓加。他们当时并没有直接说出这个噩耗,而是说家里有事要让邓加回去。他们当夜赶路回家,邓加担心坏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回到考楠的村子里,人们才告诉邓加,他的哥哥死了。

那一刻开始,邓加就要担起家庭的担子——他要为家族土地和家人负责,他要负担母亲,嫂子和孩子们的幸福。他还要负责报仇雪恨。这么重的压力让他睡不着觉。一旦他回到家里,他就需要去复仇,他的母亲会问他,在他族人的历史中都是这样做的。要杀一个尼扬加通人很容易,因为灌木丛是很复杂的地方。你可以埋伏在河边,等着对方赶着牛群来喝水。也可以埋伏在河岸上的高粱地里。还可以晚上守着单独的山路,在星光下把身体暴露给土狼。为什么,上帝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邓加心想,这是个考验,一定是个考验。

他考虑退学,但是很难取舍。现在邓加已经进入大学,经过这么多年的教育,他成长了,他的思想更加西方化,还受到了基督教的影响。他穿着西式的服装和运动鞋,看起来就像个高地人,就跟那些控制着政府部门的人属于同一种族。他的想法也变了。他现在说的是高地人的语言和其他几种语言,他的思想也同样被同化。他开始学习西方国家的法律和公正。在他从小到大的文化环境中,杀人是被允许的,可是他现在生活的环境中,杀人是不道德的。当他想象自己回到卡拉部落的生活方式,忍受那一长串的仪式时,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人在虚幻地梦想未来。他越来越不想复仇。邓加知道他自己永远是卡拉部落的人,但是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受到这个部落的约束了。

在一个用泥砌成的小房子里,被人们称作“国王”的那个人坐在一个装粮食的塑料袋子上,袋子表面还能看见褪了色的美国国际发展机构封签。那并不像是个王位,捐赠这个东西的人估计是不了解“国王”有多么的高贵,也不知道他还能控制自然环境,控制动物,甚至控制死亡。他从一个小瓶子里轻轻叩出一点鼻烟。他的头发抹得很平整,还装饰着闪亮的矿石。

“如果出现了问题,不管是牲口,人,还是土地,我来解决。”国王说道,然后他猛地吸入鼻烟。在他的脸上显露着的,是少有的自信。“如果是在我的王国里出现的问题”他又说,“那我都能解决。”

他叫万伽拉?班吉马洛(Wangala Bankimaro),他的这个房子位于布斯卡山(Buska Mountains),他领导着哈马尔部落的30000个族民。哈马尔部落的人多数是牧民,他们在奥莫河东岸的原始林中放养牛和羊。他们也会种植一点高粱和谷物。他们跟卡拉部落是邻居,也是同盟。在这片并不算宽松的环境里,哈马尔部落发展成为最大的部落之一。他们最感谢的是雨,因为雨滋润了庄稼,养育了牲口。他们还要感谢万伽拉?班吉马洛,因为他控制着雨。

哈马尔部落的妇女把头发染成红色,然后编成辫子,头发还闪烁着微光。她们告诉我,万伽拉还要受到埃塞俄比亚政府的敬重,即使他们的首都离得很远。哈马尔部落的男人肩上背着来复枪,他们说,万伽拉的诅咒比子弹还要厉害。子弹还有可能打飞,诅咒肯定会致死。

当我在这个小房子里见到万伽拉时,他刚刚进行完一场祈雨仪式。“这肯定会成功的,雨一会儿就来了。”他这样说完,就一屁股坐到他的那个粮食口袋上去了。他的手腕上缠绕着黄铜丝。他穿着T恤,短裤,和一双用旧轮胎做成的拖鞋。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国王。面对他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这个昏暗又充满烟味的房子里,国王的一个妻子在灶台边煮咖啡。我问他:“既然你能够召唤雨,为啥不早点解决这干旱的状况呢?”他看着我,好像是在迎合客人一样。

“其他人不配合我。”他说,“他们不愿意为了祈雨而做出一些牺牲。”

这就是规章。是协议中的错误。就像是不小心走进了鳄鱼的领地。

慢慢的,埃塞俄比亚政府开始要管一管这些部落了,政府官员希望能得到万伽拉的支持。他们需要他的时候,就派个卡车来接他——在这片偏远的,没有柏油路面的区域,这可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一项政府计划想要废止那些所谓的“有害的传统习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包括来这里的旅游者很想看到的东西:鞭打女性的仪式,或者用棍子决斗,或者是跳牛成人礼。

需要被废止的习俗还包括对女性的割礼(在哈马尔部落里没有这种习惯,但是在埃塞俄比亚的其他地方很常见)和一种叫做 “mingi”屠杀的习俗。“mingi”是一种坏运气。在埃塞俄比亚南部的一些部落,人们认为,畸形儿,龅牙,和未婚生育都是不好的征兆。按照当地习俗,这样的儿童都要被处死,以防“mingi”的蔓延。我见过一个卡拉部落的妇女,她在婚前生下了12个小孩,她说她把这些孩子全都杀死了。父母并不一定都想这样做,但是公众的压力非常强大。有时候这样的孩子被遗弃在灌木丛中,嘴里塞满了土;有时候他们被抛进河里。

卡拉部落正在跟政府商讨这种习俗的合理性,而另外还有一个NGO组织试图保护这些“mingi”婴儿。但是万伽拉心意已决。不久之前,在政府的强力说服之下,他决定立下禁令。“今后,在哈马尔部落,不许再进行mingi屠杀。”国王这样告诉我,“我是这样下令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傲慢的态度。传统,巫术和敬畏都被抛开了,就像是扔掉一件不能再穿的旧衣服一样。我都能解决。

三月末的一天傍晚,在奥莫河岸上的一片空地上,大约200个尼扬加通人聚集在太阳晒不到的阴影下,他们要庆祝与卡拉部落形成的和平局面。他们用粘土在身上划出粉末条纹,把自己打扮成幽灵一样,很苍白,而且骨瘦如柴。在平地前面,大量的牛肉片被串起来烤着,湿淋淋的,还啪啪作响。在篝火旁边,两个部落的人聚在一起,把各自的来复枪放在一旁,摆成一种表示友好的形状,枪又成为了一种简单的,供人使用的工具。抛开他们的历史,最好就是抛开枪支。

一个年老的人走到人群前面,他腿上的图案已经变成灰色,他挥着手大喊:“你们,尼扬加通人!你们需要和平!”

这个人的下巴上有一小撮胡子,很像是埃及法老的样子,随着他激动的表情,胡子一动一动的。他又转向另一边的听众大喊:“你们,卡拉人!你们需要和平!让别人无法打破你们的和平!”

“就这样吧!”人群也附和着。男人们的声音就像是一阵低沉的雷声,女人们瘦小的肩膀上挂着重重的项链。

“就这样吧!”

用矛穿起的肉被深深地刺进地面上。不一会儿大家跳起舞来,音乐的节奏和舞蹈的脚步震动着这一片平地。

在这场庆祝会上,我见到一个叫艾考(Ekal)的小伙子,他最近被推选为尼扬加通部落的领袖。他跟邓加一样,不到30岁,接受了大学教育。他穿着一件超大号的马球衫,宽松的裤子,还歪戴着一个棒球帽。他的族人跳舞时,基本上没穿什么衣服,他就坐在一旁用手机录影。他就像是远征队里的一个嘻哈明星一样。

艾考说战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政府也开始管理这一带了。即使是那些对这种新平衡局面感到不满的人,也会被抓起来。艾考还告诉我,之前有个尼扬加通人吹牛说他能到河对岸去对卡拉人来一场大屠杀。于是艾考报了警,那个人被抓起来了。

奥莫地区开始变化了。部落之间也开始出现和平,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很好的证明。河流西岸的这片平地曾经是属于卡拉部落的。现在,停战以后,尼扬加通人还是可以居住在这里。河流使他们都聚集在这里,就像卡拉部落之前来到这里一样,他们现在也达成一致,要留在这里。

几天后,我见到了邓加,他说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不想要复仇。“对我来说就好像是灌木丛中的毒蛇咬了我哥哥,而汽车撞了我爸爸一样。我并不需要复仇。”

部落里的长者支持他的做法。他们看到了这场横扫整个区域的变革。他们听说河流上游在建设一个大坝,也知道政府开始控制部落习俗。他们也看到了旧习俗给邓加设下的陷阱,就像之前对考楠一样。长者们开始理解邓加,知道他比那些陷入在世仇纠葛里的人更加像个男人——他是部落里的一个受过教育的代表,今后会成为族人的领导者和榜样。“冷静下来吧,”他们对邓加说,“对家庭,对部落,你还有很大的责任。不要再考虑复仇的事了。”

这是邓加最想要的答案:旧世界开始承认新生活方式了。为了处理好其他的像万伽拉?班吉马洛一样的部落首领,政府最近实施了一项新的计划,把一些年轻的,受过训练的专家安插到旧势力里面去,让他们来推行法律和秩序。邓加毕业以后,会成为他所在部落里的第一个律师,他很愿意回到奥莫山谷,成为一个法官或者政府的检察官。他会像一个传教士一样,让他的族人更加现代化一点,让他们今后能够融入到埃塞俄比亚这个国家中来。他甚至引用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的一句竞选口号。“改变终会到来。”他说,“我最大的责任是要让我的部落来个大变化。我的复仇行动就是要停止杀戮。”

几个月后我回到达斯,这里继续保持着和平,至少在埃塞俄比亚的部落之间没有战争。曾经作为侵略者的尼扬加通部落,现在也在遭受苦难,图尔卡纳湖边的一个属于肯尼亚的部落穿过边境来骚扰他们,据说把他们的13000头牛偷走了。卡拉部落的人并没有幸灾乐祸,相反,由于连续的干旱,有一天我发现一些尼扬加通人穿过河去找卡拉部落的朋友帮忙。很快,卡拉人给这些曾经的敌人提供了很多袋粮食。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释怀了。在考楠的村子里,他留下的一个名叫巴查(Bacha)年轻寡妇还不能忘记过去。考楠被谋杀之后,巴查一直在悲痛之中,她脱掉身上的珠宝,任凭头发凌乱着,在身上披着粗制的皮革。两年来她都穿着丧服——这远超过习俗所需的时间——她拒绝改变,直到最后长着和朋友们硬生生地把她扳了过来。之后她终于剪掉了头发,重新戴上手镯和项链,但是她心灵的创伤还没有治愈。她拒绝新的求婚者,她保留着考楠留下的物品——衣服,项链,还有那把AK-47。

巴查的脸很漂亮,未经修饰,她的眼睛是杏仁色的。她的下嘴唇上钉着一根唇钉。有一天我找她问问那把来复枪的事情,她不想回答,她的脸还很忧郁,平静得就像是河流一样。

“我留着它是想让我的孩子看看。”最后她这样说,她把长满了茧的双手绕在膝盖前,“于是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就会很熟悉这个东西。”

她好像对邓加没什么深刻印象。虽然邓加是家族的首领,但是巴查掌管着家里每天的事情,她还有两个不到10岁的儿子帮忙。

“我的儿子们会记得是一个尼扬加通人杀掉了他们的父亲。”她这样说道。

我离开埃塞俄比亚之前,在金卡市见到了邓加。这是个熙熙攘攘的边境城市,他在这里的寄宿学校读书。他正带着他的侄子——也就是巴查的小儿子——参观这里。他想要让这孩子去读书,就像他自己一样。我把巴查的话告诉了他。

“她还不能放开她的旧观念。”他说,“我跟她解释的时候,她会说‘好的。’但是她并没有记在心里。也许只有复仇才能让她开心一点。”

邓加觉得这就是很简单的一场争吵,他会赢的。如果他说服不了巴查,他会用律师的技巧和他那像传教士一样的热情,来说服她的儿子们。邓加没有成为一个传统的卡拉人,但是在埃塞俄比亚国民的眼中,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拥有自己的未来。

我们分手之前,邓加说,巴查的大儿子已经决定留在家里,像考楠那样支撑整个家族。他会跟巴查生活在一起,跟他爸爸的老朋友们在一起。当然,他也会生活在考楠的阴影之下。我脑海中浮现出巴查的脸庞,她的下巴,和她那平静的眼神。当她的儿子长大以后,她会跟他讲他爸爸的事情。也许到那时候,她也会把那把来复枪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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