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宋氏王朝的家教?在我看来,用宋氏家族的创始人宋耀如的话就是:培养孩子做成人,做伟大人才。这个从海南文昌县走出来闯世界的普通农家的孩子,首先把自己培养成人,把自己培养成当时世界一流的人才。
宋耀如的学习精神值得称道,他一生似乎没停止过学习:十来岁时,他的舅舅判断他非等闲之辈而决定收养他,养父母让他受益的教育是:“要别人尊重你,就必须比别人干得出色!”当他想求学而养父不同意时,毅然离家出走。在家乡他学会了织吊床,在漂洋过海的轮船上他学会了吹小号,他向牧师学做人,向将军学经营……这些经历只是小菜一碟,因为他向孙中山学习革命并资助革命,以西化之人回归中国传统……这些举动更能证明一个学习者向世界敞开的心灵。
宋的创业之路是艰辛坎坷的,但他从不畏难而退。在昆山传教时,他自制小船在昆山和上海之间搞营运,短短几个月便筹足了建教堂所需的费用。在七宝,他购置单驾马车,载客运货。丰富的经历培养了他的冒险、开拓精神。从海南到爪哇,再从南洋至美国,途经美洲南端麦哲伦海峡时经历了惊涛骇浪、船撞冰山、漂流至南极圈、遭遇海盗抢劫……大凡一流人才的身心时空感是强大的,宋耀如可算是一个例子。
清末民初的中国有混乱的自由,世人称之为“冒险家的乐园”。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当一个社会旧的结构崩解新的结构未定型之际,最易出现一些超乎常规的现象,所谓梦想成真的机率要高得多。一个本名韩教准的农家少年被舅舅收养改名宋耀如,他的人生路上没有条条框框,但他的亲侄儿韩裕丰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当宋子文要堂兄韩裕丰到南京做事,并想收养堂兄的儿子时,他想的似乎也很合乎常理:自己只念过三年书,是个半文盲,没什么本领,哪敢去南京瞎闯;宋子文虽然是他的堂哥哥,毕竟人家已经飞黄腾达了,官至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委员长,他不敢也不想高攀;至于把儿子交给宋子文抚养,他更是不愿意,因为他只得这么一个男孩,怎舍得让他离开自己呢?
宋耀如比自己的亲侄儿更敢想敢做。他经南洋辗转到美国生活,8年后回国来到上海。他就完全成了我们中国人所说的上层精英:奔走教会,驰骋商海,投身革命,创造了个人从一名学徒到享誉海内外的实业家,从一个虔诚的牧师到民主主义革命先驱的辉煌人生。资助宋耀如进美国达勒姆三一学院学习的卡尔将军,在回忆监护、担保宋耀如入学就读这件事时评价说:“这一天是达勒姆历史上难忘的日子,它影响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的现代史。”
宋耀如在有生之年已经看到了自己和孩子们的部分成功,但更辉煌的还在他死后。他的六个子女都在美国留学,其中三个是经济学博士。用后人的评论,他的六个子女中,三女都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天后,三男都是潇洒倜傥的豪门相公。他的家族出了三位国家元首:中华民国开国大总统孙中山,中华民国委员长蒋介石,中华人民共和国名誉主席宋庆龄;出了两位政府首脑:中华民国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宋子文;出了两位“第一夫人”:“国母”宋庆龄、“第一夫人”宋美龄。
宋耀如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说:“只要一百个孩子中有一个成为超人式的伟大人才,中国就有四百万超人,还怕不能得救?现在中国大多数家庭还不能全心全意培养子女,我要敢为天下先。”
宋自己的超人能力表现在家教上。他平时忙于上帝、实业、革命,他对上帝虔诚,对实业敬业,对革命忠诚,但他从未忽略自己的家庭责任。无论事务如何忙碌,他一回到家便同孩子们亲个没完没了,跟孩子们打成一片,一道玩耍,一起游戏,在共享天伦之乐的同时,对孩子进行潜移默化的教育。美国作家埃米莉·哈恩称他为“模范公民,教堂的台柱,出色的丈夫和优秀的家长”。
在送女儿去美国留学时,宋对孩子们说:“爸爸要你们到美国去,不是让你们去看西洋景,而是要将你们造就为不平凡的人。这是一条艰苦的、荆棘丛生的路,要准备付出代价。不管多么艰苦,都不能终止你们的追求。”
他和夫人从不溺爱孩子,“简直像对待男孩子那样对待女孩子”。他们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实践者。遵循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教诲,并借鉴司巴达式训练勇士的方式,宋耀如夫妇对孩子们实行近乎严苛的生存训练和意志训练。他们要求孩子“纳于大麓,列风雷雨不迷”。在雨横风狂的日子里,宋耀如带着孩子们顶风冒雨,忍饥挨饿,在野外徒步跋涉,以此锻炼孩子们对环境的适应能力。
他要孩子成人,宋子文曾说∶父亲生前嘱咐过他,做不成人,不能回文昌认祖宗、见父老。但他又绝不专制,宋庆龄跟孙中山相爱时,他和大女儿宋霭龄一度想以禁锢的方式来阻止,最终又容忍了女儿的自由。他是严父,也是慈父。
他的孩子们也都在自由和专制、独立和干涉之间寻找到平衡。宋庆龄自主选择了自己的婚姻,宋美龄同样如此。当宋美龄要跟蒋介石结合时,宋家人也多反对,时已成为一家主心骨的大姐宋霭龄也不同意,但后来被宋美龄说服,“这桩婚事自始至终都是我自己做主,与阿姐何干?至于蒋介石和我结婚是为了走英美路线,那更是天大的笑话……”从而促成蒋宋联姻。
宋氏子女政见不同,情感也一度受到影响,但他们都最终超越了党争。远隔千山万水,远隔十年三十年,但他们间的亲情难为外人道。据说,1981年宋庆龄去世时,远在美国的宋美龄,虽对内对外都没有公开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唁电,但她当时就失声痛哭,并且私下里多次流泪,虔诚为二姐做祷告。
用我们当代人的话,像宋耀如这样的超人极懂得资源的优化组合。他为孩子们操心婚事,当他遇到孔祥熙时,能够迅速理解孔宋联姻的意义。在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哪个家族可以跟孔家相比,历代帝王都要举行祭孔大典。孔子后裔不论散落何地,一直保持着族谱不乱的排辈,这是一个有文化象征的家族。而宋耀如自己出身寒微,子女受的都是西洋教育,对中国传统、中国文化都缺乏很深的了解。这种联姻的优势不言而喻。
当然,跟宋耀如一样理性、强势的宋霭龄也懂得欣赏、发现异端之美。尽管在遇见孔祥熙之前,她见了太多优秀的男人,但她还是看到孔祥熙之于她人生的意义。宋霭龄见识过现代生活的繁华奢侈,她想像孔祥熙一类山西土财主的家,以为“那里的生活是艰苦的、原始的”;但当她坐着一乘由16个农民抬着的轿子,进入孔祥熙的故乡山西省太谷县时,她惊异地发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最奢侈的生活。在山西大院里,服侍她的佣人仆役就有几十人之多。这样的生活还不是个案,当地的许多商人家族都过着同样的日子。
当然,宋家人的能耐在于她们能够支配最好的资源。民间传说,宋霭龄爱钱,宋庆龄爱国,宋美龄爱权。这其实低估了宋氏家族成员们生存的意义。他们可能有私心杂念,但他们不是暴发户,他们的聚敛与其说是本能,不如说是立功立业的必须。一句话,他们都有使自己的社会变革起来的功利心。尽管他们之间也不和,但他们懂得边界和沟通。徐家涵就说过:“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三个家族发生内部摩擦,闹得不可开交时,只有她这个大姊姊可以出面仲裁解决。她平日深居简出,不像宋美龄那样喜欢出头露面。可是她的势力,直接可以影响国家大事,连蒋介石遇事也让她三分。”
宋耀如去世后,是宋霭龄做了家族第二代的核心。她也无愧于这一角色。《纽约时报》在她死时形容她:“这个世界上一个令人感兴趣的、掠夺成性的居民昨天在一片缄默的气氛中辞世了。这是一位在金融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妇女,是世界上少有的靠自己的精明手段敛财的最有钱的妇女,是介绍宋美龄和蒋介石结婚的媒人,是宋家神话的创造者,是使宋家王朝掌权的设计者。”宋霭龄的贪婪大概有很多种原因,用宋庆龄的话说:“倘若大姐是个男人,委员长恐怕早就死了,她在15年前就会统治中国。”
谈论宋家,最令人惊异的不是他们的能力,从宋耀如倪桂珍夫妇,到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以及经济天才和外交家的宋子文,以及同样有才华的宋子良宋子安,都可圈可点;但最令人惊异的是他们那种强悍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绝不缺少人生的深度和重量,也不缺乏对外界的接纳和宏扬。有人专门盯着宋家的自负一面,却少有注意他们对世界的包容,对人类文化的熟悉和运用。
抗战期间,宋美龄在美国参、众两院演说,引用中国谚语“看人挑担不吃力”。宋美龄说:“我们不要忘记在全面侵略最初的四年半中,中国孤立无援,抵抗日本军阀的淫虐狂暴……中国国民渴望并准备与你们及其他民族合作,不仅为我们本身,且为全人类建设一合理进步之世界社会,这就必须对日本之武力予以彻底摧毁,使其不能再作战,解除日本对于文明的威胁。”
据说有25万美国人听过她的演说,宋美龄的宣传努力,使得美国朝野和公众相信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相信蒋委员长确是为自由与日本毒龙奋战的圣乔治,从而为中国争取到更多的美援。
宋美龄作为“第一夫人”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以至于对蒋介石不屑一顾的宋庆龄说:“没有美龄,蒋介石现在会更坏。”
宋美龄死后,“中华民国政府”通过“总统”陈水扁颁布褒扬令给予褒扬,褒扬令有这样的话:“故总统蒋中正夫人宋美龄女士,资赋颖秀,维四岳之通灵;才慧双修,随百花而诞降。”
据说宋霭龄的去世,使尚存的宋氏家族成员悲痛不已,这个在父亲宋耀如辞世后独力支撑大厦的铁女人的离开,预示着曾经显赫一时的宋氏家族从此再也不能登上荣耀的巅峰。宋家第三代没有了核心和灵魂,没有了进入社会上层并呼风唤雨的机缘。
但这个家族足以自豪。他们的家教家风今天仍值得犬儒时代的中国人重视,只要有梦,人的生命能量可以无限大,就可以从底层进入一个社会卓越伟大的行列。他们对中西文化的汇通也是今天心灵封闭的中国人所应该学习的,用社会学家费孝通的话,他们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的实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