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白水(上)
盛 颜
第一折 宛转艳歌行
大兴安岭曼延北疆,到与燕山交接之处,生出一座挺秀的峰来,契丹人呼作黑山,后世称为赛汗罕乌拉。传说黑山是天神居所,契丹人死后,灵魂必定归于此处,受黑山之神管辖,所以契丹人视黑山为圣地,若非祭祀,不敢进山。
辽国天祚帝乾统七年的夏天,黑山道上,辚辚的车声碾破了一山寂静。车帷挽着,露出一个碧衣女子的侧影,凉风过处衣袖翩跹,风致楚楚。车后,两名男子骑马相随,当先一骑白衫素履,神情轩朗如朝霞初举,光耀幽深山道;殿后的少年着浅蓝布袍,下颌圆润,眼眸清澈。
行至半山,车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白衫男子纵马上前,在车窗边道:“希茗,夜来醒了么?我想她是饿了。”碧衣女正给婴儿哺乳,闻言笑道:“是饿了呢。今天这孩子倒乖,睡了一路,让我也闷了一路,逸哥,你唱首歌来解解乏。”
崔逸道睨着她,微笑道:“希茗想听什么呢?”他想了想,弹铗而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声音清越,激起群山回应,将一首简单的北朝民歌唱出单骑入阵、所向披靡的慷慨来。
李希茗抿嘴一乐,逗着怀中婴儿,“夜来,阿爹没吓着你吧?姆妈给你唱首柔和的。”她曼声歌道:“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清冽阳光穿过缥青山林,映着她晶莹肌肤和浅红嘴唇,淡到极致反成浓艳。
崔逸道心中一醉,低声道:“希茗若是星辰,我便是天河,总是陪着你的。”李希茗不说话,低着头理婴儿襁褓,素白的颈项沁出微红。蜷在锦褥上打瞌睡的小丫环玎玲半睁眼睛,偷偷笑起来。
说话间,山道已尽,一条窄径壁立于前,只堪人行,再容不下车马了。崔逸道右手揽着李希茗,左手抱着婴儿,足尖轻点,瞬息间已攀到几丈外,蓝袍少年紧随其后。玎玲使劲仰着脖子,悻悻地对车夫崔穆道:“穆叔,阿躬的功夫这样好了,却不肯带我上去,忒也小气。”
崔穆装了一锅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未必摘下来的金莲就不是金莲了,在这里等着,一样得见。”玎玲向往地道:“咱们淮南的荷花都是红白两色,这深山老岭里倒长出金黄的来了,真想不出是怎么个好看法。”
崔穆哧地一笑:“那可是太夫人的药引子,再好看也不能簪到你小丫头脑袋上。”玎玲鼓起腮:“嘁,穆叔别把我当小孩儿取笑。”
黑山如此峭拔,却不料峰顶平坦如砥,方圆足有十余里。云烟淡淡,及膝深的草上,冶艳的夏花锦一般铺开。花海中央的天池,赤金色荷花吐蕊绽放,华丽花光与碧绿水色相互辉映,如梦如幻。
李希茗只觉丽色流转、花香缭乱,不由轻声叹息:“逸哥,见到这等景致,一路的辛苦都不枉了。”崔逸道微笑颔首,打量四围,见远处有八九个左衽窄袖的契丹汉子,牵着白马白羊,抱着白雁,想必是来祭祀山神的。他将婴儿递给她:“希茗,我去摘金莲。”言罢双臂展开,鹰一般掠过长草。
崔逸道落到天池中的荷叶上时,李希茗身侧忽有异动。一名戴着青狼面具的契丹人向她冲来,将草丛分出笔直的一线,其势如同破竹裂帛,眨眼间已距她七尺。契丹人的长鞭似灵蛇一般钻到她怀中,勾着婴儿的襁褓,一回手,竟将婴儿生生夺了过去。得手后契丹人决不迟延,转身狂奔而去。
侍立在旁的崔躬大吼一声,将佩剑当暗器来使,朝那契丹人掷去。长剑破空,钉在契丹人臀上,他踉跄前仆,却将手中婴儿奋力抛向伙伴,另一人接了就跑,如同接力。李希茗叫着“夜来”,拔步便追,但她不会武功,情急之下一脚踩到裙裾,反而跌进草丛。
变生俄顷,待崔逸道掠回,抢到婴儿的契丹人已快奔到山峰边缘。崔逸道拔剑追去,有如隼击长空,将拦路的契丹人一个个劈翻在地。剑光雪亮,一蓬蓬血花在草场上绽开,他的身法却无半点窒碍。
那契丹人流星般向下坠去,身影很快没于苍茫林海。崔逸道放声长啸,候在峭壁下的崔穆听到主人啸声,已然警觉,随即见一个怀抱婴儿的契丹男子从小径奔下,鹅黄色襁褓赫然是自家小姐的。崔穆迎上去,怕伤着孩子,攻的是契丹人下盘,紫铜烟锅狠击在他髌骨上,火星四溅。那契丹人只觉一股开碑裂石的大力斫在骨头上,身子晃了晃,死抱着婴儿不放手,步伐却慢下来。
崔穆这一阻,崔逸道便追了上来,踏着云杉的枝条,风一般卷过山林,跃过那契丹人的头,落在山道上。崔逸道出剑的速度极快,然而剑势夭矫,屈曲盘旋的剑路似一场冻雨般裹住了契丹人。契丹人只觉全身要害都笼罩在他冰冷剑光下,惶惶不知向何处反击,忽然耳郭剧痛,漫天剑光敛如一泓碧水,八宝崔氏的碧实剑已削去他一片耳朵,架在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旁。
崔逸道见夜来吃了这番惊吓,竟然不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心中顿时安稳,冷冷道:“还我女儿来。”契丹人并不退让,怒视着崔逸道,牙齿咬得咯咯响。这契丹人长得极高大,髡发空顶,只在两鬓留了两股长发,被耳朵上的两个金环收束着,此刻少了一片耳朵,头发便披散下来,发梢滴血,样子极凶。崔逸道怕他伤着女儿,不敢硬夺,出手点他穴道,却觉指下一滑,明明点在实处的穴道竟成了虚的。这契丹人决不是什么内家高手,但崔逸道连试几处都是如此,心中不由震动。
远远传来一声尖叫:“放开以敌烈!”崔逸道偏头一看,脸上忽然没了表情。来的是个萨满教中的巫女,抄一把解腕尖刀抵在李希茗心口,后面跟着眼神迷蒙的崔躬。巫女的白衣在山风中飞舞,馥郁的香气像河水一样漫过。她细腰柔软,步伐如舞,腕上系着的金铃发出叮叮之声,并不是什么出色的美人,却带着难描难画的魅惑。
玎玲怔怔地瞧着,只觉脉搏与她行走的节奏渐渐一致,心跳声春雷一般在耳边回响,极恐惧,却又极欢喜。连崔穆这样的老江湖也露出恍惚神色,唯有崔逸道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
巫女眼色媚人:“你,两个里选一个。要娘子,就放以敌烈走;要孩子,你娘子就死。”她的汉话颇流畅,只是腔调怪异,像咬着舌头说话。
崔逸道方才连毙九人,就是为了避免后顾之忧,殊不料这巫女暗中埋伏,竟挟持了李希茗。一边是倾心相许的妻子,一边是如珠如宝的女儿,又有哪一边舍得下?一颗心顿时如煎如沸。
巫女见他不语,手上微微加力,已挑破李希茗的罗衣,霎时鲜血涌出,湿透胸前衣襟。李希茗痛得全身发抖,神志却清明过来,低声道:“逸哥,你不必以我为念,先顾着夜来。”崔逸道望着她,夫妻对视,仿佛过了良久时间,在旁人来说不过顷刻。崔逸道不再犹豫,沉声道:“我放他走,你就保我娘子周全?”李希茗急了,颤声道:“逸哥,你别糊涂!”
巫女抬手在尖刀上一抹,竖起鲜血淋漓的手掌:“郁里拿自己的血起誓,你让以敌烈带了小孩走,我决不伤你娘子性命。如果违背誓言,叫我血液干枯而死。”
崔逸道撤剑,喝道:“滚!”以敌烈沿着山道狂奔而去。李希茗听着孩子尖利的哭声越来越远,禁不住泪流满面。
崔逸道眼神冰冷,虽是盛夏,郁里却觉得一股肃杀秋气直砭肌肤,寒毛都立了起来。她咬牙苦撑,挨了小半个时辰,算着崔逸道再也追不上以敌烈,才挟持着李希茗慢慢挪到崔逸道的马旁。那明雪骏向来认主,决不容生人靠近,在郁里面前竟很驯顺,低下头使劲舔着她手上的伤口。郁里轻轻启齿,婉转一笑,其容色之瑰丽,直可用惊心动魄形容,崔穆等自不待言,连崔逸道都有些许恍惚。便当此际,郁里突然发力,将李希茗往山道外抛去,自己身子一旋落到明雪骏背上,迅疾拍马而去。
崔逸道在十步外飞身跃起,挽住李希茗的罗袖。夏衫轻柔,承受不了李希茗的重量,哧的一声,只留了半截袖子在崔逸道手中,幸亏他应变极快,使出汴京紫衣秦家的神通拳,臂膀咔地一响,似突然长了一截,拿住了李希茗的手腕。崔逸道抱着妻子站在黑山道上,不由得冷汗涔涔,方才若稍晚一步,李希茗纵然不死,也必重伤。
“要找回你的孩子,到上京来。”郁里却已逃到十来丈外,远远地撂下这话,笑声洒落一路。崔逸道怒气勃发,再难遏制,一手挽着李希茗,一手挥剑,青郁的剑光突然暴长,直袭郁里背心。那剑气好生厉害,距离如此之远,郁里后背仍感到火辣辣得痛,不禁敛住笑声,催马疾行。
崔逸道虽然恨极,惜乎日行千里的明雪骏被郁里夺走,想追上她却是万万不能了。他低下头,见妻子白着一张脸,黑色眼睛里水气迷蒙,忙将她抱进马车,细细裹伤。李希茗挣扎着道:“这伤口瞧着吓人,其实不深。只是逸哥,你怎能让那些蛮子带走夜来?你怎么不去追她回来?”她咬紧嘴唇,定定地看向他,“我宁肯自己去当人质,宁肯自己受人千般磨折,也不愿夜来吃一点苦。我的意思,你竟不明白。”
“追不上那蛮子了。当时若不答应那巫女,只怕你已经……”崔逸道顿了顿,“那伙人处心积虑地夺了夜来去,自然是想要挟我什么,不会为难夜来的。八宝崔家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但凡这世上有的东西,我都会为夜来弄到手,你只管放心。”他微微仰起头,“崔家的基业,几百年来都在淮南,从未伸到北方。这次为母亲求金莲,却遇上这起蛮子,我应变不及,害你受伤,又失了夜来,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他另有一层想法,是决计不敢对李希茗提起的:倘若夜来是被崔沈两家放逐到辽国的对头劫走,情形就不妙了。屈指算来,那被逐走的孩子现在才十五岁,短短两年就能设下这个局,驱使这许多高手来复仇,实在可怕。
李希茗知道夫婿少年得意,是南方武林的第一人,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略略宽心。“我也不是怪你,”声音越发低下去,“若不是我贪玩,定要与你来见识北地风光,夜来也不会……”她越说越涩,到末一句时难以为继,哽在了喉咙里。崔逸道低头吻住她苍白的嘴唇,不欲她再说下去:“希茗,我答应与你一起优游天下,难道会食言么?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伤,还有夜来,我们要带着她平平安安地回家去。你安心歇着。”将包袱里带的羽缎披风给她裹上,出了马车。
车外,崔穆等人兀自痴痴呆呆,那巫女的慑魂术还真是了得。崔逸道出掌击在三人玉枕穴上,崔穆、崔躬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脑门,醒了过来,玎玲却嘤咛一声,晕了过去,被崔穆一把托住。崔逸道伸两指搭在她脉上,道:“不碍事,放她到车里陪着夫人。崔穆守在此处,我与崔躬再去查勘一下,随后赶赴上京。”
上到峰顶,被崔逸道击毙的九名契丹人竟已不见,现场只剩九摊深褐色的污迹,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崔逸道叹了口气,料想是那巫女动的手脚,用秘药化尽了尸体的衣服血肉。他找不到线索,只得悻悻离开。
辽立国以来,先后建有五京,即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与西京大同府。太祖阿保机在临潢建造的皇都,太宗德光时改称上京,终辽之世,一直是国家的统治中心。白石山中淌出的南沙水,在静穆的草原上流过,水之北是上京的皇城,水之南是上京的汉城。皇城的布局仿唐都长安之制,然除了宫室官署、贵族宅院,城中也多毡庐,循的却是契丹旧俗。汉城规模稍小,杂居着汉人、回鹘人、渤海人等,驿馆和集市也设在此间,倒比皇城还热闹些。
乾统七年的夏天,湿热不堪,尤胜往年,天祚帝早率百官去了散水原清暑,上京城中一时空了许多,守军也有些微懈怠。皇城大顺门的卫兵站在烈日下,眉梢挂着汗水结成的盐晶,眼神涣散。蓦地,他的表情专注起来,定定地看向对岸。一个白衣男子随一辆马车驰来,长发在风中扬起,容颜耀眼,令正午的炽烈阳光也为之暗淡。这一骑一车径直入了汉城北门,卫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马车在南横街的客栈前停下,崔逸道跃下马,一言不发地托着李希茗往内院去了。店主极会看事,笑嘻嘻地迎上来与崔穆交涉。崔躬茫然地站在当街,被玎玲狠狠拧了一把:“阿躬,你不要时时摆出这种如丧考妣的样子,惹得公子和夫人更烦。”
崔逸道将李希茗放到客房的床上,正好小二端了新汲的井水来,他便取了巾子为她拭汗。李希茗额上一凉,周身的暑气散去好些,却只是懒怠说话,将袖子掩了面,闷闷地躺着。崔逸道坐在床沿,神情似一把出鞘的剑,离上京越近,锋芒越利,看一看也能伤了人的眼睛。
李希茗的袖子渐渐湿了,崔逸道拿开她的手,见到不及掩饰的泪痕。玎玲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见到这光景想要缩脚,却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和阿躬在街边买到一种好稀罕的果子,听说解暑得很,请公子和夫人品尝。”将一个碧绿的西瓜往案上一搁,一溜烟去了。
这是西域传到辽国的水果,中原没有的。崔逸道瞥了一眼,道:“希茗,我切开来给你尝尝。你总不肯吃东西,伤口怎么复原?”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一刀斩下,清香四溢,露出漆黑的籽儿鲜红的瓤。李希茗瞧着这艳丽水果,想起黑山天池畔的杀戮,不由打个寒战,转过头去。
崔逸道看在眼里,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缓缓道:“这两天你总做噩梦,除了担心夜来,也因为那场血腥吧?黑山是契丹人的圣地,他们敢在那里动手,是什么后果都不计了。”他的手突然用力,“我担心你和夜来,下手就没留余地。”
李希茗勉力笑道:“逸哥,我既然嫁了你,就不该惧怕这种局面。就算前路血雨腥风,我也会随你去,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是着急,掳走夜来的那些人怎么一去无消息了?”“到了上京,那拨人也该现身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回夜来,你别急坏了身子。”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崔逸道的意料,掳走夜来的契丹人再没现过身。若在淮南,他自有大批人手调度,黑白两道也都买他的账;在辽国,他空有一身卓绝武功,却只有束手等待隐在暗处的敌手。
三日后,崔逸道打发崔穆将制成干花的金莲送回淮南,顺道联络辽东大豪郭服的半山堂,以极昂贵的代价换来半山堂的支持。然而半山堂的人将上京道所辖州县和部族细细篦了一遍,也没得到夜来的半点消息。
秋天来临的时候,崔逸道和李希茗终于绝望,离开了上京。长空暗淡,连着无边无际的衰草,空气里浸染着凄清的苍黄。道旁有两个人目送崔氏车马隆隆而去,当先的少年突然微笑起来:“八宝崔家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死心的,以后还有文章可做。”
落后一步的是个老年仆妇,闻言躬了躬身:“主人说的是。只可惜郁里和以敌烈两个蠢材误事,害主人白白丢了这么重要的筹码。”
“丢了也罢。”少年苍白韶秀的脸上,两道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微微扬起,深蓝的眸子里闪着凶光,“千丹,让他们这样不知生死地牵挂着,这滋味才叫好呢。”他年纪只十四五岁,说起话来却阴冷彻骨,“想动摇这些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是我操之过急了。真寂寺才复兴就遭此重创,总要好几年才恢复得过来。以后须更加耐心,慢慢布局,下好这盘棋。”
第二折萧家观音奴
郁里下黑山后,疾驰十三里,在白水之滨追上了以敌烈。
苍郁的山掩住了西沉的太阳,淡金的光芒洒满草原。以敌烈等在约定的侧柏林里,看她自无垠绿野中袅袅娜娜地行来。他眼睛里迸发出欢喜的光芒,放下婴儿迎上去,大力抱住她。郁里的身量只及以敌烈的肩膀,口鼻都被他胸膛封住,喘不过气来,奋力挣脱,嗔道:“你干什么?”
以敌烈打量着郁里,再度揽住她,庆幸道:“只是手上有伤。”郁里摸着他结了血痂的耳根,“可怜的以敌烈啊,没了耳朵的以敌烈,幸亏我们都活着。那个煞神,杀死了我们带出来的人傀儡。”她猛地想起一事,惊惶地拉开以敌烈衣襟,见他贴身穿的貔貅软甲上,赫然十几个指甲大小的圆洞。
两人相顾骇然,以敌烈吸了口气:“强弓也射不穿的甲,竟然被他一指戳穿。你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让我给毁了。”郁里颤抖着道:“多亏这宝甲,让那煞神两头都顾不到,否则他夺回孩子再来对付我,我们只好一起送命。”她反手勾住他,大叫一声以敌烈,似是恐惧,又似狂喜。
郁里在他怀中抖个不停,让这粗鲁汉子感到从未有过的爱怜。她温暖馥郁的体香渗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于是每一寸都像着了火,古老的渴望猛然苏醒。劫后余生的欢庆,一点火星便可燎原。她躺在林间空地上,最后的阳光倾泻一身,他热切地覆盖下来,充满了她。
郁里的颈项向后弯着,弯出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弧度。她睁大眼睛,望着夕阳在侧柏的树枝间燃烧,隔着寥廓的草原,是庆州城外的释迦佛舍利塔。高而直的白塔,秀美无伦地立在草原上。她注视着玲珑的塔尖,只觉躯干化为乡线菊在青葱的大地上生长,四肢化为常春藤在湛蓝的苍穹上伸展,而世界成为她的花园。
白水奔流不歇,在他们身边唱着亘古不变的调子。夏夜的暖风里,一头大狼悄然接近,叼起婴儿,轻捷地去了。两个人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正是意乱情迷之际,浑然不觉。
月亮升起又沉,柔光穿过暗绿的枝叶,仿佛碎的水晶,落在地上有铮铮之声。以敌烈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抱着郁里道:“我们抢到这孩子,主人给我再多的赏赐也不要,我只要你。”她水一般从他怀抱里滑出来,狠狠地道:“呸,我可不是主人的赏赐!”以敌烈靠着树干,愉快地大笑起来。
郁里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脸上的玫瑰红突然褪尽,涩声道:“孩子呢?那孩子哪儿去了?”以敌烈一跃而起,扑到放孩子的地方,查看四周的足迹,仰起脸在空中嗅了嗅,脸色发暗:“是野狼叼走的,咱们快追。”
郁里反而镇定下来:“还追什么?昨天路过涅剌越兀部时,听说他们族中的猎手射死了狼王的孩子,惹来狼群报复,拖走了好几个小孩,吃得骨头都不剩。恐怕这汉人小孩已经到了狼肚子里。”
以敌烈颓然道:“郁里,这都怪我,让我来领主人的责罚。”他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头,“方才已经把咱们得手的消息传给主人了。”
郁里打了个寒噤:“主人为了得到这孩子,费了无数心思,我们却把她送进了狼肚子里。我不敢去见主人,”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敌烈,我们快逃走吧。”以敌烈身体一震:“你想背叛主人?也许那孩子还活着呢,我们应该追上去。”
“若那孩子死了呢?追上去不过是空耗时间。这次带出来的人傀儡全部折损在那煞神手里,再空着手回去,只怕主人的惩罚比死还可怕。”郁里笑容惑人,眼神却悲哀,“以敌烈,你没想过离开真寂寺吗?今天我们在黑山做了冒犯山神的事,死后一定会沉进暗黑地狱,永无出头之日,既然如此,还顾虑什么呢?快活一天是一天。”说出逃走的话后,这念头就像落到干草堆上的火星,越烧越旺,她怕他不肯,竭力游说着,“趁主人还没练成冰原千展炁,我们逃走吧。到主人练成的那天,老主人给我们种下的烈阳珠就会被冰原千展炁感应到,从此过着缚手缚脚的日子,跟那些吃了千卷惑的人傀儡有什么差别?”
以敌烈看了她一眼,炯炯如闪电,决然道:“好!”拦腰抱起她,翻身坐到明雪骏背上,解开缰绳放马而去。猎猎风声中,他大喊:“痛快,这煞神的马比主人所有的马都跑得快。”
郁里辨着方向,忽然道:“以敌烈,别走这边。趁主人还没发现,我们一直逃到汉人的地方去。”以敌烈吃了一惊,“什么?到汉人的地方去?”“是,有一次主人喝醉了,我亲耳听到他说,他这一生都不能踏进宋国。”
明雪骏越跑越欢,驮着两个逃亡者,融进如洗的月色里。
母狼的利爪拨弄着婴儿。夏天食物充足,它并不饥饿,只想撕裂人类的小孩,看血肉飞溅,如它自己的孩子。但这婴儿与以前叼到的那些不同,不哭不闹,带着初涉尘世的新鲜和好奇盯着它,那样纯净的眼睛,黑的似星光微微的夏夜,白的如嘉鹿山中的初雪。它的爪子慢慢松开,她咯咯地笑,向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也许是饿得狠了,也许是凑巧,婴儿本能地找到了母狼的乳头,用力吮吸起来。母狼一激灵,眼中爆出噬血的凶光,又一点点褪去,渐渐温柔。失去六只小狼崽后,它夜夜在草原上游荡,寻觅报仇的对象,然而那饱胀却不可宣泄的痛楚,并不是将人类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就能舒缓。
母狼侧躺下来,让她可以吃得更舒服。她满足的咿呀之声,填平它失去孩子后的空洞。月光下,八九双绿油油的眼睛悄然接近,母狼警觉地站起来,龇着白牙低啸一声,身子微微弓起。狼群停住,面面相觑,不明白母狼的敌意从何而来。头狼站在离狼群较远的高处,凶狠地瞪着母狼。头一次,它们没了默契和沟通,头狼不理解妻子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对峙良久,头狼忽然昂首长啸,狼群渐渐散开,母狼衔着婴儿往黑山深处奔去。
昏暗的洞穴里,母狼撕开襁褓,婴儿颈上挂着的磨牙棒滑落到浮土中,玉色青翠,宝光莹然。母狼将她的身体细细舔了两遍,认定了这孩子。狼群来去如风、四处游移,母狼只能独力养育她,而这次它找到一个更隐蔽的洞穴,决不让人再夺走它的心爱。
母狼粗糙的舌头在细嫩的婴儿肌肤上舔过,她放声啼哭,似乎到此时才知害怕。婴儿哭得倦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不见父母,小小人儿也不会言语,只是哭,连母狼给她哺乳时也噙着泪。母狼也不哄她,倒有大半时间在外觅食,回来时还给她带些新鲜血肉,嚼碎了喂她。可怜四个月大的孩子,哪里咽得下去,咳得脸皮紫胀,尽数吐了出来。母狼围着她转圈儿,虽然着急,却是无法。
到半夜,婴儿更发起热来,烧得脸蛋通红,身子滚烫。母狼遍山去找药草,黎明才回来,在嘴中嚼出汁液,一点点喂给她。如此反复数日,将母狼折腾得够呛,她倒慢慢好起来。失去人间父母的温柔看顾,婴儿逐渐适应了母狼的照料,细声细气地学着母狼嗥叫,学它的举止。
秋风起时,婴儿长出了门齿,母狼开始教她撕咬血食,并且日日迫她自己爬出狼穴。狼的孩子到这年纪,早已精壮利落地跟在母亲身后到处跑了,似她这样,实在令母狼忧心。这狼穴隐在山腹,洞道深而陡,她每次爬到第一个缓坡便骨碌碌滚下来。母狼决不心疼,低嗥着督促她继续向上爬。如此过得两月,她的四肢强壮许多,有一日竟真的爬到了洞口,母狼在她身后一顶,将她推出洞去。
天是冰晶样的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造出一个灿烂世界,一草一木,皆生光辉。彼时已是晚秋,黑山的树大半红透了,其间缀着金黄碧青,世间的许多颜色突然向这孩子席卷而来,与她局促洞中时在山缝里见到的一痕青天,不啻天壤之别,不由开心得手舞足蹈。
自此母狼便常常放她出来玩耍。从迁到此处,已经几个月不见人迹,母狼的警戒心也就淡了。某日它出山觅食,走得远了些,遇上了自己那一群的狼。此时正是狼发情的季节,且头狼与它夫妻重逢,分外亲热,到它离开,也恋恋不舍地跟了去。
两匹狼一前一后地掠过草原,百米外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眯着眼睛,弯弓搭箭朝它们射去,却哪里射得到,只见两匹青灰的大狼向着金红的落日奔去,似要奔进太阳一般。男孩身后的羊群潮水般涌来,褐袍老人扬着鞭子,喊道:“铁骊,羊要归圈了。”
萧铁骊僵直的手臂颓然垂下:“阿剌爷爷,我看见叼走观音奴的狼了,
可惜隔得太远。”阿剌严肃地道:“是那条缺了左耳的头狼和它的母狼?铁骊,你年纪还小,对付不了它们。”萧铁骊不服气,却也不多话,盯着越来越远的两个黑点,抿紧嘴唇,抿出两道细长的纹,倔强地划过下巴。
萧铁骊站在黑山的隘口,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他微微晃动着,心情也摇摆不定。最后,找到狼穴的决心战胜了对山神的敬畏,男孩悄无声息地穿过山体投下的巨大阴影,走进这收纳所有契丹灵魂的神圣所在。他战战兢兢地走着,心里反复念诵:“黑山的神啊,我不是故意冒犯你。阿爹的魂啊,请你保佑我。”
月暗星疏,白日里灿烂至极的一山红叶都模糊着,整座山便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鸡血石,细润的黑底子上泛着微微红晕。萧铁骊呼吸急促,除了深入禁地的恐惧,竟还有些兴奋。他找到一棵巨大的山檀,爬进它的树冠里藏好。那天陪阿剌大爷牧羊,见头狼和母狼一起奔进山中,萧铁骊就留了心。这七八日,他都见到母狼衔着食物进这隘口,不禁怀疑族里的猎手并没将母狼的孩子全部射死,山里还藏着母狼的幼崽。
萧铁骊空等了一夜,却不气馁。等到第三夜,果然见到母狼从山里出来,只是过隘口时步伐有些迟疑。萧铁骊不知它是否闻出了自己的味儿,抱着树干,大气不敢透一口。他每次出来,都在白水里洗过,衣帽靴袜一概不穿,赤身进山,此刻不由懊恼地想,狼鼻子灵得很,多半瞒不过去。
母狼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去了,萧铁骊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他听族里的猎人讲,狼性狡猾,既然起了疑,只怕还会折回来。萧铁骊等了良久,只觉耐性磨成了一张纸,一捅就要破了。就在他再也忍不住时,母狼的身影在隘口一晃而过,轻巧得没半点声音。
瞧着母狼没进草原的夜色,萧铁骊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下树,长嘘一口气,想这回母狼是真的去了。他潜行到山外的一个草洼子旁,穿上衣服,弯指打了个呼哨,一条健硕的大狗便蹿了出来。男孩带着狗直扑母狼头次现身时的林子,狗低头在地上嗅着,果决地往山上奔去,在一道山脊上停住,狺狺低吠。
萧铁骊见再行几步便是黑沉沉的山谷,分明找到一条绝路上来,不由诧异。他走到山脊边缘向下看去,发现山壁上裂着一道大缝,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仿佛一个上古怪兽踞伏在他脚下,等他掉进张开的大嘴。这怪兽的嘴是俗称“地包天”的那种,下唇凸出很多,方圆足有七八丈。
风中飘来淡淡的狼臊味儿,狗先耐不住,一跃而下,对着主人兴奋地狂叫。萧铁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滑下去,在怪兽的“唇”上站定。一直躲在云层后的月亮恰在此际探出脸,银练似的光辉泻下来,令萧铁骊看得分明,怪兽的“咽喉”部位有个黑沉沉的洞口。
萧铁骊知道狼崽多半在春天出生,长到这时候已不会躲在狼穴里,但母狼的行踪证实它还有幼崽。男孩没有半点犹豫,喝住跃跃欲试的狗,自己钻进洞去。他要亲手逮到狼崽子,用作引诱整个狼群的饵,给可怜的妹妹报仇。狼穴很深,一直钻到尽头,萧铁骊方能直起腰来。洞壁的缝隙透进一线微光,虽然昏暗,但他目力甚好,借着这缕光已瞧见壁角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萧铁骊松开汗湿的刀柄,扑上去逮那小兽,触手之处滑腻无比,令他大吃一惊,拎到光下看时,哪里是什么狼崽,竟是个一岁不到的孩子,双足乱蹬,嘴里发出尖利的嗥叫。
萧铁骊欢喜得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观音奴还活着,观音奴还活着。”他迷糊了一会儿,猛地省起母狼随时都会回来,忙脱下短袍,严严实实地裹好孩子,缚到自己背上。男孩浑身都是劲儿,飞快地爬出狼洞。
直到出了黑山,趟过白水,瞅见部族的营盘,萧铁骊悬在半空的心才踏踏实实地归了位。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随即感到颈项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指上带出淡淡的血痕,却是孩子咬的,不由低声道:“观音奴啊观音奴,你变得跟狼一样了,才长出几颗乳牙呢,咬人就这样狠。”说着埋怨的话,快乐却涨满胸膛,一溜烟地跑向自家毡房。
毡房里传出模糊的人声,萧铁骊诧异地停住脚,略一分辨,顿时僵在当地,面孔涨得通红。他听到母亲绵软的声音:“移剌,你该走了。”萧移剌懒洋洋地回答:“铁骊要回来了,所以赶我走?我来找你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要躲着藏着?大哥死了,你自然归我,连铁骊都是我的。”他说的是契丹人“报寡嫂”的风俗,哥哥死了,弟弟便可娶嫂子为妻,这是宗族赋予弟弟的权利,同时也是他的责任。
女人长叹一口气:“你还不明白铁骊的性子么?他死也不肯的。”萧移剌大声道:“这可由不得他!”他话音未落,毡房的帘子已被人挑开,清澈的晨光和着微凉的空气一起涌入,一个男孩逆光而立,怒目瞪着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耶律歌奴慌忙推开萧移剌,掩住裸露的前胸。
萧铁骊右手握着一把镔铁长刀,转侧间刀光雪亮。萧移剌一惊之下也拔刀而起,两条腿却被耶律歌奴死死抱住,不由发急:“放开,放开,你这婆娘到底帮谁?”
耶律歌奴叫道:“你要碰我儿子,除非杀了我。”转向男孩,“铁骊,你想做什么?这是你亲叔叔!我为你阿爹守了一年,现在决心嫁给他了。”
萧铁骊见母亲伏在男人脚下,神情仓皇,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婉转,是父亲在世时从没有过的,不由得热血直冲头顶,狂怒中举刀道:“黑山大神作证,我萧铁骊只有一个阿爹,决不会再认第二个。我也只有一个阿妈,决不与移剌家的孩子一起奉养。我只听你一句话,要我还是要他?”
耶律歌奴愕然松手,慢慢站起来,心想:果然是他的孩子,一样的强横霸道,一样的不顾惜人不体恤人。多年潜藏的怨恨忽然在这刻汹涌而出,她站得笔直,一字字道:“当年是移剌聘了我,却被你爹强夺过来。我几次逃走,都被你爹拦下,后来有了你,我才认命。如今你爹死了,我要嫁自己喜欢的男子,凭你去问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看谁说我耶律歌奴不该。”
萧铁骊眼中的火苗忽然熄灭,手中长刀无声无息地落在毡毯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毡房。耶律歌奴追了几步,伸出手去,只挽住了清冷的空气。铁骊的名字在她舌尖滚得几滚,终于未能出口。
萧移剌揽住她,苦笑道:“歌奴,你既然选了我,就别想留得住铁骊了。”他疑惑地摸摸头,“不过,铁骊背的是什么东西,软绵绵的还在动。”
萧铁骊僵着脖子走出母亲的视线,拔足狂奔起来。呼啸的风拍打着他的身躯,疼痛中满含快意。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脚下一绊,跌进草从。萧铁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湿漉漉地有汗也有泪,这才清醒些,记起自己还背着狼穴里捡回来的观音奴。男孩解开短袍,见脏兮兮的小孩儿蜷成一团,眼睛紧闭着,似乎很畏惧白天的光线。
萧铁骊低声道:“观音奴啊,阿爹死了,阿妈也不要我们了。你害怕么,你难过么?”问着问着,只觉眼眶一阵发热,勉力忍住,将那温暖的小东西贴在自己胸口,“你别怕,哥哥会护着你,再不让狼把你叼走,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抱着她没有目的地乱走,摇摇晃晃地走了许久,来到白水的一条支流旁,男孩忍不住跳了进去。浸在清凉的水里,他觉得好过很多,小孩却很抗拒,呜呜叫着,使劲扑腾。“观音奴,你一身狼味儿,要好好洗洗。”萧铁骊嘀咕着,不理她的抓挠撕咬,透彻地将她洗了一遍。
萧铁骊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举起洗干净的小孩,不由呆住了。秋日的明净光线里,孩子极少接触阳光的皮肤好似新鲜羊乳,洁白晶莹。他想不到一个人的眉眼能生得这样好看,而这梦一般的美丽竟托在自己掌心。他犹豫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脸蛋,被她一口逮住,再不松开。男孩痛极,却笑道:“观音奴饿了么?哥哥给你找吃的去。”
萧铁骊明白她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母狼从别家叼来的,可这有什么关系?他丢了一个观音奴,黑山之神便还了他另一个。从此这高天广地,他只能与观音奴一起相依为命了。
第三折 草色一万里
萧铁骊在草原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回了部族的营盘。各家的毡房都拆了,牛车上堆满家什箱笼,他才记起部族的司徒大人定在今日迁到冬季牧场。萧铁骊用自己的袍子裹着观音奴穿过零乱的营地,族人们见到这瑟瑟冷风中赤着上身的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沉默地看着他。男孩不以为意,径直走到自家车旁。萧移剌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也在,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见了萧铁骊,都安静下来。
耶律歌奴又惊又喜,扎煞着手唤了声铁骊。他身子一侧,将她晾在当地。萧铁骊放下观音奴,旁若无人地打开牛车上捆好的箱子,翻出父亲留给他的镔铁长刀,又取了一件父亲的袍子套上。那袍子拖到地上足有尺余,他挥刀斩去前襟和后摆,刀势圆转,杀意渗出,迫得旁边的人呼吸一窒。
偏萧移剌家的老大不知好歹,凑上来喊了声铁骊哥哥。萧铁骊见他抱着父亲生前常用的燕北胶弓,眼睛都红了,劈手夺过来,一把推开他。萧铁骊天生神力,那孩子吃不住这一推,仰面跌到,后脑勺正撞到箱子的锐角。萧移剌的老婆扶起来一摸,满手是血,不由破口大骂:“歌奴你养的好儿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比狼还狠。”
萧铁骊并非故意,却不解释,背着父亲的刀和弓,带了观音奴要走,被耶律歌奴拦住。女人与他僵持着,憋出一句:“你从哪里抱来的小孩?”
“是母狼养着的观音奴,从狼窝里抱回来的。”男孩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以后我就和她作伴儿。”
萧移剌的老婆闻言冷笑:“天下竟有这等事,看来我没说错,果然什么样的人生出什么样的种。”她不满丈夫安排自己来帮歌奴收拾东西,又心疼儿子的伤,借这事儿发作出来,“歌奴贱人”地骂个不休。
耶律歌奴充耳不闻,想到被狼叼走数月的小女儿还活着,一阵狂喜,伸手要抱观音奴。锵的一声,萧铁骊恰在这时拔出刀来。耶律歌奴缩回手,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委实没想到辛苦养育的儿子竟决绝如此。
萧铁骊的刀尖却是指着萧移剌的老婆:“你再骂一个字,就同这簪子。”他大步走上去,那女人吓蒙了,眼睁睁地看着长刀挑起自己头上的木簪,凌厉刀风割得脸生疼,而指头粗细的簪子已被劈成四片,散落地上。萧铁骊的第一刀从簪头剖到簪尾,这不出奇,难的是两片簪子未及分开,他已回刀横劈,将两片削成四片,拿捏之准,令人咋舌。
耶律歌奴知道亡夫是契丹各部族公认的勇士,不想他教出的儿子也这样了得,又骄傲又辛酸地站在旁边,听那孩子低声问:“阿妈,你真要嫁给叔叔,和这些人住到一起么?”她不愿舍弃一双儿女,也不愿舍弃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子,萧铁骊却不肯妥协,定要她作非此即彼的选择,不由得茫然失语。
萧铁骊等了一刻,听不到母亲回答,便决然去了。他才出营盘,阿剌大爷驾着一辆破旧毡车追上来,喊道:“铁骊,你常帮我做事,没什么好东西谢你,带上毡车,晚上睡觉也可以遮风挡雨。”萧铁骊胸口一热,摇头道:“我不要。”阿剌大爷摸摸他的头,“好孩子,送你一辆车,我阿剌穷不了。”
这时陆续有族人过来,手中拿着家常用的衣物器皿等,默默放到车上便去了,没一会儿竟堆了半车。蒲速盆大娘牵了一只奶水充足的小母羊过来,拍拍铁骊的肩,又说不出什么,只道:“可怜。”萧铁骊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却也无法拒绝族人的好意。男孩跪下来,额头贴着故乡的热土,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得到的这些,要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萧移剌沉着脸站在远处,他不认为娶歌奴有错,自己也容得下铁骊,但那孩子执意带着妹妹离开。族人们的反应似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搧到他脸上。回顾披头散发的妻子和面色惨白的长子,萧移剌想不通自己被大哥压了一辈子,到如今还要受他儿子的气。眼见耶律歌奴嘴唇颤抖,拔足去追铁骊,他抢上前攥住她的手,喊道:“歌奴!”
耶律歌奴触到萧移剌被愤怒烧红的眼睛,听他嘶声叫着自己名字,正如被萧迭剌抢走的那夜,他在毡房外痛楚难当的一声呼唤。当年在心底燃着的野火又烧了起来,她反过来抓紧他手,指甲陷进他手背:“移剌,我与你前生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受这种苦。”萧移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腔激愤化为乌有,低声道:“歌奴,是你看错了人,遇到我这没担当的懦夫。”两人牵着手,目送萧铁骊驾车远去,心中百种滋味,难以言表。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在草原上游荡,以长天为幕,以大地为家。父亲生前豢养的狗跟着他跑了出来,加上他箭法精准,常猎到狐狸或狍子与人交换所需之物。这个弃绝了自己亲族的男孩在草原上颇为出名,所遇的牧民大多愿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他,尤其是看到他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妹妹时。那婴孩的美貌,像最阴晦的天气里突然露出的一线阳光,清澈明亮,一直照进人心里。善良的牧民们感叹:勇士萧迭剌的儿子竟沦落到这一步,而他美丽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在吃苦,真是可怜啊。
进入漫长的冬季后,萧铁骊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天气越来越冷,猎物越来越少。他记起父亲说过,木叶山的广平淀宽大平坦,冬天时比其他地方都暖和,便想带观音奴到那儿去过冬。奈何拉毡车的马已经很老了,走一段路就喘得不行,他也只能慢慢将息着赶路。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树叶大小的雪片漫天飞舞,三步外就已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老马拼尽了最后一分力,倒毙在离广平淀二十里的路上。萧铁骊从驭手的位置上跳下来,摸摸它温热的身体,拔刀切断它的颈动脉,接了一钵血。他打开毡车的门,与猎狗抱在一起睡觉的观音奴闻到血的味道,立即向他爬来。
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马血。萧铁骊知道妹妹饿坏了,怕她呛着,将陶钵移开一些,立即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小人儿低嗥着,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萧铁骊等她喝饱了,也捏着鼻子把剩下的倒进口中,腥涩的马血令他想要呕吐,被他强压下来。他弯腰钻出毡车,取了一大块马肉,分成三份。人和狗的牙齿与老得嚼不动的马肉缠斗着,车里充斥着痛苦的咀嚼声。
吃完肉,人和狗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等着风雪过去。下半夜时,萧铁骊被狗的狂吠声惊醒,他拉开车门,随即被汹涌而来的雪淹没,原来堆积的雪已经没过了车厢。萧铁骊抱着观音奴,与猎狗一起爬到雪地上。
雪仍然没停,大得可以迷住眼睛,萧铁骊无路可走,只有选择马头对着的那个方向走下去。他的运气很不好,因为辽国从第一个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都保持着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以车马为家的习俗,一年四季各有行在之所,称为“捺钵”,而广平淀恰好是皇帝冬捺钵的地方,牙帐周围三十里都没有牧民的营地。他的运气也很好,一直没有偏离方向,在看到宿卫士兵的篝火时才倒下。
士兵们救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他冻得像一块冰,身体唯一还有温度之处便是胸口,那里伏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绺黑发露在外面。他们用刀划开男孩冻得硬邦邦的皮袍,发现小女孩已经昏迷,两只手却牢牢搂着男孩的脖子,士兵们很费了点力气才把两个孩子分开。士兵们给两个孩子灌下烈酒,用雪来摩擦他们的身体。小女孩还好,男孩的三个脚趾和左手的小指却保不住了。
萧铁骊清醒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观音奴。对于失去的,萧铁骊不在乎,他感激天神保全了他和妹妹的性命,而他还有一只完好的右手来握刀。
观音奴畏惧火焰又敌视生人,狂躁得士兵们没法安抚,直到萧铁骊搂住她才平静下来。老年士兵琢磨着女孩这半日的反应,忍不住问:“小兄弟,这是你妹妹?我瞧着脾性跟狼似的。”观音奴正啃着萧铁骊的手指,他任她含着,笑道:“观音奴曾经被母狼叼走,在狼窝里养了几个月。”
年轻士兵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观音奴:“还有这种事?”老年士兵呷了口酒:“原来如此。记得小时候我们部族也有个狼养的孩子,长到十来岁才被父母找回来,可人已经毁了,不肯穿衣服,学不会人话,只能爬着走路,每天昼伏夜出,对着月亮嚎叫。”
萧铁骊的脸白了,想着他描摹的前景,打了个寒噤。老年士兵安慰道:“你妹妹还小呢,多跟她说话,好好教她走路,可以教回来的,不要担心。”
萧铁骊休息了一天,向士兵们辞行,得到若干食物和酒,他坦然接受。几天后这场雪化净,出去巡逻的士兵在二十里外找到了男孩提到的毡车。之前没有人相信男孩的话,十二岁的孩子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徒步行走二十里,这已经不能叫勇悍,而是近于传奇。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微蓝的坚冰绽出一道道裂缝,露出下面缥碧的河流,尔后裂成碎块,在河道中相互撞击,直至消融成水。此时的河流呈现天空般高远的蓝,白色云朵在水间摇荡,风起时泛着细碎的波纹。
萧铁骊沿着西辽河流浪,他行走的这块土地,后世称为科尔沁草原,碧色千里,在春天的阳光里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悉的地方,人们同情的目光压在萧铁骊身上,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愿意走得更远些,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萧铁骊每天走很多路,对观音奴说很多话。某个温暖的午后,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丛里,向观音奴指点着周围的羊群:“看那些没有角的北羊,肉很细嫩,萧铁骊以后要养一大群北羊,烤给你吃。那些大尾巴的鞑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捻出很多线,萧铁骊的媳妇儿织成毯子,铺满你的毡房。”
这时,他听到她在咕噜:“铁骊,铁骊……”第一个音含混不清,随后便清晰起来。他喜不自胜,将她高高抛起,吓得她又发出狼嗥。很多次,他梦见观音奴变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体,他不觉得痛楚,只是说不出的伤心,如今总算摆脱了这梦魇。
萧铁骊走走停停,在青草六荣六枯后流浪到西夏国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意为幽隐。祁连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记载“不胜鸿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归于居延海,成为漠南大小湖泊里至为美丽的一个,形若少女额上的眉,九月初三夜的月。
正是浓秋,弱水两岸的红柳与白色芦苇异常丰美,萧铁骊沿着河岸踏进居延绿洲。纯蓝的天穹与湖水相映,成片的胡杨林金红璀璨,令他一时恍惚,不知何为天空何为海子。居延绿洲嵌在苍黄的大戈壁中,是分隔漠南与漠北的要冲,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唐时,王维出使居延,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后世再没人能用十个字写出这里的壮美。
观音奴稳稳地骑在马上,兴奋地嚷嚷:“铁骊,今天我们抓鱼吃。”萧铁骊将她抱下马:“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言毕解下佩刀,脱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进居延海。彼时萧铁骊已长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行走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较少女们心目中的英俊儿郎差之甚远,唯举手投足已有男子的沉稳气概。观音奴八岁,精灵顽皮,不复昔日的狼孩模样。
小女孩赤着脚,在只及脚踝的浅水处玩得很是高兴。
萧铁骊抱着一头大鱼自水中探出身子,鱼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响。瞅见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鱼便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萧铁骊面容沉静,却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他亲手养大的妹妹,脾性为他深知,断然不是丢下他的刀和马到处乱跑的孩子。
岸边的湿泥上布满观音奴的小脚印,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脚印,相隔不过尺余,足尖的指向却完全相反。萧铁骊仔细分辨,那脚印长而阔,显见得是个成年男子,但印痕极浅,似乎身体只有几斤的分量。萧铁骊大声叫着观音奴,沿着湖岸搜寻。五尺外的胡杨树下,他找到第二个脚印,沿着足尖的方向走下去,第十尺处又发现一个。脚印每五尺便有一个,萧铁骊找到后来,背心沁满冷汗。他想象一个不知何处飘来的妖魅,悄无声息地攫住观音奴,在原地转身后,又用这种步伐飘走。脚印止于通向居延城的车道,人马错杂,车辙零乱,他再找不到任何线索。观音奴就这样不见了。
居延城是西夏的军事重镇,贸易也相当发达,然而萧铁骊穿行城中,只觉满街繁华化作光影,穿过自己的身躯后呼啸而去。失去世间与他唇齿相依之人,竟是如此空虚绝望之事。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栈。
第二日,萧铁骊正与店主结账,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锐笑,一个女子狂舞而过,手中挥着看不出颜色的孩子衣服。店内两个伙计低声议论:“可怜可怜,青姑竟然疯了。”“好端端地怎么变成这样?”“嗐,婴鬼摄走了她家老五,那是青姑唯一的儿子呢。”“这个月又丢了两个小孩,幸亏我家阿仁已经送得远远的。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铁骊懂得党项语。铁石般暗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夺人光芒,腰间钢刀弹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说话那人的领子,一字字问:“你方才说的婴鬼是什么东西?”那滑舌的伙计喘着气
道:“小哥,这样我怎么说话,你好歹也松一点儿。”萧铁骊放开他,听他道:“我看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这一两年,我们居延莫名其妙地丢了很多小孩。老人们都说是婴鬼作祟,摄走孩子的魂灵去修炼呢。”
萧铁骊窒了一下,问:“这种婴鬼多久出现一次?一般在什么地方出没?”伙计惊骇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知道它的踪迹。银州大法师都对付不了的恶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家里有孩子被摄走了?婴鬼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孩。”
萧铁骊寻遍居延的大街小巷,发现这确是一座没有孩子的欢颜笑语的城市。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见萧铁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惊惶地躲到父母身后,全没一点孩子的生气。仅有一次,萧铁骊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见到一个艳丽如蔷薇的女孩。那一刻,萧铁骊右臂的肌肉紧张得微微发抖,右手握起一个中空的拳。他紧握住意念中的刀,想:“我若是婴鬼,不会放过这样的孩子。只要盯住她,一定会找到观音奴。”
那是一个浅金色的黄昏,居延城主的独生女儿卫慕银喜在车帷中探出头来。她看到对街有一个高大黝黑的契丹少年,表情狰狞,眼神锐利,紧盯着自己就像猎鹰俯视草丛中的兔子。车子很快滑过街市,少年的面孔也随之滑过,银喜恼怒地撅起嘴。
成年后的银喜回想起当日之事时,悲哀地认定:一切不幸,皆始于这日街中的惊鸿一瞥。
第四折 清昼逢妖鬼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黄金十两。第二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金,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帖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他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
当夜萧铁骊宿在仆人房里,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醒来。淡淡的月影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正翻检着萧铁骊的包袱。萧铁骊才睁开眼,手还未触到枕边的刀,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笑道:“赤血骏的病是因为这个?”他举起一管细如牛毛的银针,根根白发亦如这针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老头子话音未落,萧铁骊已和身扑上,刀势狠而绝。薄薄的刃贴着老头子颈项,甚至已感觉到皮肤下的脉动,老头子却在这刻扣住了萧铁骊的脉门。萧铁骊只觉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贯指尖,还来不及反应,掌中刀已经坠下,被老头子夺去。
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胸口。
那老头子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指人要害,哼,刀剑本是凶器,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一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子,默默计算他的身高、足长与步幅。虽然老头子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他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呆地站在狭长的偏院中,望着鸽笼般密密匝匝的婢仆屋舍及后庭嵯峨的楼阁,淡月下卫慕氏的府邸仿佛一只暗黑的妖兽,一旦踏进它的巨口,似乎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他一夜未眠,胸臆间充斥丧气,却没起念逃走。
天微明时,萧铁骊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得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居延双塔寺的住持法师精通佛法,曾蒙夏国皇帝亲自赐绯,每次开坛说法,方圆百里的信众都要赶来听讲,居延城主卫慕谅笃信佛教,亦是次次捧场。这日又逢法师讲经,居延城中香花满衢,清水洒道,以城主府的车马为先,城中各家显贵居次,百姓们徒步跟随,往双塔寺逶迤而去。萧铁骊紧紧跟在银喜小姐车后,随侍的婢女见了,笑着向车中说了句什么,便听“啪”的一声,半卷的帘子放了下来。他自入府中,对卫慕银喜的一应事情都极留心,婢女们看他样子傻傻的,倒有一片痴意在,一时传为笑谈。不过银喜小姐不发话,也没人去为难他。
双塔寺坐落在居延海旁,形制不大,建筑却极为精美。寺内的密檐式琉璃塔,玲珑挺秀,倒映水中宛然双塔,故此得名。寺外建有莲花形高台,供法师讲经用,信众们无论贵贱,均在旷野中席地听讲。这日法师讲得甚是精妙,梵音与水声相和,天光共云影徘徊,在场诸人尽都忘神。卫慕银喜眼尖,觑见父亲于此刻悄然离席,进了双塔寺西角门。她心中一动,止住跟随的婢女,蹑手蹑脚地跟了去。
一院寂寂,却找不到卫慕谅的踪影,银喜仰起头,盯着偏殿上饰有莲花漫枝卷叶纹的琉璃筒瓦和琉璃滴水,其后是广大天空,极明亮的蓝,深远而纯粹,凝神注视时让人感到不可言说的怅惘。女孩怔了一会儿,方要转去,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衫扫地之声,回过头来,正见到没藏空向她弯腰致意,长发水一般漫过宽大的麻质僧衣。
没藏空身材甚高,皮肤黎黑,深目白齿,有着党项男子的典型相貌,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银喜脸上时,她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那目光仿佛蜻蜓,短暂一驻,随即投向远处,银喜顺着没藏空的视线看过去,烦恼地拧起眉:“萧铁骊,你跟来做什么?”与没藏空同行的卫慕谅亦不悦,斥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萧铁骊也不开口解释,也不识相退下,父女俩拿这木讷的仆人无法,倒是一贯淡漠的没藏空突然开口说话,缓解了尴尬气氛:“你叫萧……铁骊?”空的音质至为清澈,有不辨性别之美,宛如佛经中的妙音鸟伽陵频伽。萧铁骊愣了一下,答道:“不错。”
没藏空的手负在身后,右指轻叩着左手掌心,道:“铁骊是什么意思?”银喜站在空的右侧,见他长年隐在袖中的手露出来,不由得呼吸一窒。空的小指上套着没藏氏与卫慕氏盟誓之戒,与卫慕谅戴的白色戒指形制相同,非金非铁的材质,唯戒面漆黑,暗无光华。
夏国的开国皇帝嵬名元昊为卫慕氏女子所生,而嵬名元昊的皇后没藏氏生下了昭英皇帝嵬名谅祚,卫慕与没藏两家均是皇亲,且先后在皇权斗争中落败,遭逢灭族之祸。到圣文皇帝嵬名乾顺之时,卫慕与没藏两家均已没落,但卫慕银喜听父亲说过,没藏氏曾受卫慕氏大恩,故发誓以每一代的长子为质,侍奉卫慕氏家族,供卫慕氏驱使。此誓以戒指为凭,除非卫慕氏主动将戒指还给没藏氏,否则盟誓永不解除,将世世代代履行下去。银喜清楚地记得,父亲提到没藏空时,用轻慢的口气道:“空必须服从我的一切指令,否则会因违背密戒盟誓而遭受六神俱灭之苦。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孩子使唤,真是不错。”
银喜站在庭院中,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这双塔寺中的年轻僧人,无论就宗教戒律、世俗礼法抑或密戒盟誓来说,都是自己不可触及之人。待她回过神来,卫慕谅已与萧铁骊出了西角门,正在槛外等她。她向没藏空微微颔首,逃也似的奔出庭院。
那一夜,卫慕银喜辗转反侧,第二日特地招萧铁骊来问话。萧铁骊多次偷入内院,这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来。少年候在帘外,听见细微的杯盏撞击之声,尔后是长久的沉寂。良久,银喜方低声问他:“铁骊是什么意思?”略停了停,“你昨日怎么对他说的,今日就怎么对我说。”声音还未脱女孩的稚气,内里的情怀却已不似孩子。
萧铁骊一头雾水,答道:“铁骊是我契丹很老的一个部族,血统来自那一族的契丹人,常常起名叫铁骊,并没什么稀奇。”
“哦……你下去吧。”卫慕银喜无意识地旋着细瓷茶杯,闷闷地想:“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字,怎么一向冷淡的空,特特去问它的意思?”
九月天气,菊花明媚,卫慕氏的府第里弥漫着清浅、微苦的香味。银喜躺在后园的竹榻上读经,昏昏欲睡之际,斜射的阳光将一道影子投在书页上。她懒懒回头,问:“谁?”树后的萧铁骊走出来,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令银喜恼怒,啪地一声合拢经书,撑起身子道:“萧铁骊,你总是在窥视我,不怕我告诉父亲将你撵出去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放肆?”
萧铁骊回答:“因为你是城中唯一美丽的女孩。”少年的眼睛白少而黑多,安静时像两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却似两簇黑色的火苗。他失去了观音奴,失去了父亲的刀,却执意要找到婴鬼,空手与它对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满怀绝望地迸出了这句回答,挟着难以言喻的热力涌向她。
卫慕氏女子向来早熟,十二岁的银喜也曾幻想,双塔寺中的英俊僧人在花树下向她表白,言辞温柔,目光如水,但决不会像现在这般,被铁柱般的萧铁骊狠狠盯着,身上飘来让人窒息的马粪味儿,说出的话一字字硬似石头。银喜耳轮发热,全身发抖,莲蕾形四梁花钗冠上的珠子瑟瑟直响。
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极为华美,明紫色的交领右衽开衩长袍裹着女孩已开始发育的身体,花边重重的鎏金领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浅紫色小翻领内衣,以及红晕微微的雪白颈项。长袍开衩极高,露出粉色的细裥百褶裙,以及腰侧垂下的玫红鎏金宽带。即使蒙昧如萧铁骊,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丽。萧铁骊盯了卫慕银喜月余,却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身体发麻,似被闪电击中,慌不择路地离开,不敢再看。
却也只是片刻的事,惊呆了的老嬷嬷醒转过来,顿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进内院,还敢这样唐突小姐,真是该死,我要禀告主人重罚他。”
“不许去说。”银喜抱着膝,冷冷地道,“被这种人冒犯,说出去很好听么?我不许你去说。”
萧铁骊转出菊圃,正沿墙根走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那手好大力气,连他也挣扎不开,被一把拖进菊圃,死死摁在一丛菊花下。萧铁骊的那点绮思早抛到九霄云外,虽然手中无刀,体内潜藏的沛然刀气却裂肤而出,袭向那人。那人惊咦一声,手指微松,随即抓得更紧,道:“笨小子,方才若被人逮到,嘿嘿,你可再难见到美人了。”
重重叠叠的暗绿叶子间露出一张笑得菊花似的脸,正是那夜翻萧铁骊包裹的老头子。萧铁骊见他嘴唇不动便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惊惧,汹涌的刀气自然收敛。自来内力达到极高的境界,加诸兵器,便可生出剑芒刀气,伤人于无形,如萧铁骊这般不习内功,却能以自身为器蓄有丰沛刀气的,可说是天赋异禀。老头子不禁摇头叹息:“真是百年难遇的神刀之器,只可惜一味好勇斗狠,又耽溺美色,可惜啊可惜。”见萧铁骊瞪着自己,他得意地道,“哼,你用诡计混进府中,整日傻痴痴地守着人家的美貌小姐,还不许人说么?我可都瞧见了。”
传音入秘的上乘功夫自非寻常的腹语术能比,老头儿表情百变,语气激昂,花丛外的人皆似聋子般走过。萧铁骊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试探着站起来,退了两步,看那老头子没什么反应,随即快步逃开。老头子如影随形地追上来,在花叶间飘浮着,气恼地问:“喂,没听见我说话吗?”
萧铁骊手心汗湿:“听到了。”老头子追问:“那怎么不回答?”
“真是个古怪的妖鬼。”萧铁骊想着,慢吞吞地道,“你没有盯着那女孩,又怎知道我在盯着她?”那老头子睁大眼睛,静默片刻,脸突然红得无以复加,扑上来摇着萧铁骊,愤怒地道:“放屁,放屁,我在查要紧的事情,故此隐身在这府里,才不像少年人你这样无聊。”
萧铁骊虽然认为神鬼可怖,对这样的鬼倒也生不出敬畏之心,忍不住向他打听:“你见过婴鬼么?”老头子结舌道:“咦,啊,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婴鬼?”
萧铁骊想着观音奴,胸口热血上涌,竟道:“你也在找它?既然都是鬼,你找起来想必容易得多……”那老头子神色古怪,似笑非笑,未容萧铁骊说完,出手如电,提起他的领子飞越重重屋舍。他虽带着一个人,身法依然轻快,便有府中下人见到,也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这样无依无凭地御风而行,滋味实在不好。萧铁骊落在实地上时,不由得舒了口气。老头子冷冷地看着萧铁骊,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样是热的,”来回走了几步,“跟你一样有影子,”他大声咆哮起来,“你怎么会把我雷景行当成鬼?”
萧铁骊从未接触过玄妙的轻功,很难不把他当成鬼:“呃,你每次出来都这样……突然,所以我有些糊涂,算我弄错了。我妹妹被婴鬼摄走了,我很担心她,想你既然是……呃,听说你也在找婴鬼,才向你打听。”
雷景行悻悻地道:“什么算你弄错,你根本大错特错。”他顿了一下,“既然担心妹妹,为何不发愤去找,却赖在城主府里偷看那小美人?”
“我找不到婴鬼的踪迹,既然婴鬼只捉漂亮孩子,守着城中唯一好看的这个,总不会错。”
雷景行意味深长地道:“你的想法不错,但这样傻守着,管什么用?这事儿我已有眉目,等找到婴鬼的巢穴,一定带你去寻妹妹。”言罢径直去了,萧铁骊拔足追赶,哪里追得上,只得大叫:“倘若你找到婴鬼,一定要带我去。”时日越久,观音奴生还的希望便越小,然而这倔强少年,从来不退缩,从来不放弃。
第五折 边城染素香
没藏空穿过密魔之宫错综复杂的地道,进入中央的暴室,放下观音奴,拍开她的睡穴。他的耳朵耸了耸,本能地后退两步,等女孩儿爆发出刺耳的哭泣哀告,然而她只是仰起脸,沉默地看着他。地底暗黑,唯有壁上明珠放着微白的珠光,观音奴深陷在覆着熊皮的宽大软椅中,露出小小的面孔,仿佛夜海中央的月轮倒影,眼神却凶狠,似落入陷阱的小狼。
没藏空轻轻抚摩着观音奴的头顶,她头发尚未及肩,然柔滑如最上等的锦缎。观音奴并不作无谓的挣扎,只细细地磨着牙,咯咯有声。空收回手,心知自己再有什么动作,这孩子便会小兽一般扑上来咬人。他将观音奴留在暴室,回佛堂去做晚课,归来时赫然发现这孩子一直守在暴室门口,他刚开启石门,她便奋力冲出。空蹲下来,堪堪接住她,抱紧那不停挣扎的小小身体,忍不住笑道:“你出不去了。”观音奴颓然垂下双手,发现石门之外是幽深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
空的肩上微有湿意,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他拿起观音奴的手,见伤了好几处,想必是在石壁上摸索机关时割破的。空素有洁癖,此时竟不嫌恶,耐心给她包扎。烈酒淋到伤口上,观音奴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却不呻吟求饶,只死死咬住嘴唇。空来居延城之前,家中有个弟弟,天生不会说话,空对他很是怜惜。现在空已不记得弟弟的模样,然而遇到沉默无语的孩子,他不自觉地便要温柔些。
寺中煮的清粥,空给观音奴盛了来。袅袅的热气里,观音奴狐疑地吸吸鼻子,辨出一股异样的清气,无论如何不是粳米该有的香味。空在粥里加了夺城香,与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古怪,没有孩子不抗拒,每次都要空捏着鼻子灌下去。然而观音奴只踌躇片刻,便捧起汤碗喝得点滴不剩,令空十分诧异。他不相信她能辨别夺城的药性,不过是小兽一般,本能地追逐食物,本能地知道食物无害罢了。
观音奴终日沉默,空从未猎到过这样安静的孩子,便放纵她在密魔之宫中乱走,发现她记忆力惊人,走错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会再错。她终日在阴森的迷宫中游荡,迷失在某条巷道时亦不哭泣,像只刺猬般蜷起来,躲进暗沉沉的帷幕里或壁龛下,有几次空找到她时,她竟已睡着。迷宫道路两旁均绘有壁画,模拟地狱景观,间杂魑魅、妖兽以及党项文的咒语,极为血腥可怖,衬着她熟睡中的纯洁面孔,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美感。
某次观音奴深夜梦魇,终于痛哭出声,反复叫着铁骊,空才知道她不是哑女,不由深为她的坚忍吃惊。过得几日,空在萧铁骊口中知悉这名字的意思,原来是契丹的古老部族之名。他推想这孩子来自辽国,但无论她来自哪里,终将葬身于夏国饕餮之口。他藏在密魔之宫的这个孩子,已经为主人知晓,勒令他马上献祭。
满月变成下弦月时,空抱着观音奴离开密魔之宫。踏进建筑在上一层的明神之宫时,他心中不忍,解开观音奴的穴道,不让她在昏睡中告别这世界。她醒过来,屏住呼吸看着僧人,眼底盛满恐惧。空叹了口气,方圆三百里内,他再找不到美丽如斯的孩子作替代,而密戒盟誓也不允许他偷换祭品,欺瞒主人。
观音奴打量四围,发现已经出了迷宫,但所到之处依旧不见天日。甬道幽暗,深紫色的帷幕沉沉地垂下来,因年代久远,呈现深浅不一的斑驳痕迹,映着火折子的微光,仿佛一张张窥视的怪脸。她预感不祥,忍不住拼命挣扎,被空大力握住。
观音奴的手掌渐渐冰凉,薄薄的汗水润湿了空的手指,夺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仿佛走在五月的原野,肺腑为之一清。用夺城香来清洁这些孩子的血液,只须三日就已足够,空却喂了她月余。他自己都惊奇这效果,低头看观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推开暗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音奴双目刺痛,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来。隔着蒙蒙泪雾,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墓室,散布的火盆中烈焰腾腾,映着四壁和圆顶上彩绘的天国景象,浓艳奇诡的颜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尽管燃着火,空气依然潮湿滞重,黏着人的肌肤。
空将观音奴带到早已备好的浴桶旁。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颤抖,那一刻忽然僵住,随即紧紧地抓住空,指甲陷进他的掌心。空掰开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丝怜惜。空根本无法对这孩子作彻底的清洗,她在大桶中咆哮、撕咬、踢打,将他弄得狼狈不堪,衣衫尽湿。
“够了,将她带上来吧。”重帘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空手忙脚乱地给观音奴套上白色棉布的小袍子,将她推到居延城主卫慕谅面前。火光中,观音奴赤着双足,头发和衣服都还湿答答地滴着水,她未经岁月剥蚀的脸,幼嫩如初发之花,光泽动人,气息甘甜,散发着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美。卫慕谅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将她放到祭台上,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观音奴只觉他的手所过之处,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卫慕谅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道:“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他取出一个琉璃瓶,利落地切开观音奴腕上的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到瓶中,血色渐渐艳红,剧痛也化作钝痛。观音奴的意识有些模糊,火焰燃烧的毕剥声越来越远。
卫慕谅突然低头大力吮吸她的伤口,抬头时一抹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衬着他瓷白的皮肤,分外醒目。他迷醉地说:“如此香醇,真是神赐的青春之泉。”刺痛让观音奴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轻轻重复:“青春之泉?”清澈的童音突然在墓室里响起,倒叫卫慕谅和没藏空一怔。对这小女孩,卫慕谅没用什么禁制,所以观音奴轻而易举地抬起手,舔着腕上的伤口,露出可爱笑容:“哦,青春之泉。”
卫慕谅喝过无数美貌孩童的血,没一个有这样古怪的反应,他想她吓得傻了。空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想:“这荒野中长大的孩子,决不惮于品尝自己的鲜血。”
恐惧到了极限,也就无所谓恐惧,观音奴眼眸晶莹,拼命恫吓卫慕谅:“我小时侯被狼叼走过,可狼没有吃我,把我当自己的小孩儿养了起来。后来遇到一个萨满,萨满说我是孤杀鬼转生,所以连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么?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变得像老死的狗一样松垮垮,裹着一包臭烘烘的血肉。”
观音奴越说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时,见一个女真部的萨满给人下咒,竟用党项语还原出来,连开场白都一丝不错:“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来,取无名的马来,正对华面,背对白尾,横看生出双翅的马啊……”这是诅咒杀父仇人的咒语,越到后面越是恶毒,音调极为凄厉。她心中愤恨,学得惟妙惟肖,连萨满狂舞悲号的癫狂状态也一并学来。观音奴腕上之伤没有愈合,舞蹈之时鲜血淋漓,溅到祭台上、卫慕谅脸上。火光映着她娇小的身子,在墓室壁上变幻出妖异的巨影。
观音奴似一只爪子锋利的鸟,在猎人掌中垂死挣扎。卫慕谅后退一步,拭去脸上的血,不知怎地,隐隐生出畏惧。天旋地转中,她突然晕厥,空伸出手,稳稳接住。卫慕谅面色青白,问:“死了么?”
空替观音奴敷药止血,“还有一口气儿。”卫慕谅沉默良久,道:“好好看护,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辟鬼符,喝光她的血。”夏国崇佛,开国皇帝嵬名元昊曾经下诏,规定每季第一个月的初一为礼佛圣节。
空点头应是,心中却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时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人,果真能够青春永驻么?倘若死去,将到达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狱?
深紫的暮云低垂下来,压着空旷无际的荒漠,西沉的太阳给粗砂和砾石铺上一层暗暗的金。没藏空一袭白衣,在漠上掠过。他极为招摇,想那个好管闲事、到处游荡的老头子,不至于看不见。
一直留意着没藏空动静的雷景行果然追了来,速度奇快,离空最近时只有三臂远。空感到排山倒海的劲气从背后卷来,甚至破开了迎面而来的风。空在极速的奔驰中一个鹞子大折身,与雷景行擦肩而过。他算得极准,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达不到之处。而雷景行第一次与空正面交手,发现他功力极强,每每觉得触手可及时,都被这滑不留手的家伙逃出。
雷景行追了半个时辰,热火般的空气渐渐冷却,浅琥珀色的月牙悬在天际,照着荒野中的暗红色陵城。皇帝嵬名元昊杀死自己的母亲卫慕氏后,为她修建了规模堪比帝陵的坟墓。赭红色的雄伟神墙围着占地一百八十亩的墓园,三十六座佛塔排列成莲花形状,拱卫着中央的巨大灵台,翡翠色、金黄色的琉璃瓦当、琉璃鸱吻、琉璃脊兽以及佛塔顶端的琉璃宝瓶在月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这座孤零零地建在贺兰山皇家陵园之外的巨大坟墓,被居延人称作暗血城。
空已逃到暗血城外,迅速翻过神墙,奔进西边的一座佛塔,开启机关后进入逶迤的地道。他停下步子,随即觉得一双腿软得再也迈不动,热汗沿着额发滴下来,模糊了眼睛。空将耳朵贴在地道的石壁上,辨出老头子在佛塔中兜了好几圈,还伸指敲了敲装有机关的四块青石浮雕,延宕半刻后竟施施然去了。空甚是失望,松懈下来后又觉庆幸,若不是他预先服下可令功力在半日内提高一倍的青罡风,只怕还未逃到此间,已被老头子追上。这条地道绕过灵台和封土,直通明神之宫的墓室,只有空和卫慕谅知道,他却泄露给一直在调查自己行踪的对头,然而并不后悔。
十月初一夜,新月如帘钩。雷景行潜入城主府邸,在仆役居住的偏房里找到萧铁骊,只说了一句:“我找到婴鬼的巢了。”萧铁骊二话不说,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轻烟,黑黢黢的佛塔里,雷景行在东西南北四面墙上各击一掌,分别是佛教的施无畏印、尊胜手印、月光菩萨手印和贤护菩萨手印。他虽不解其中意思,然方才电光石火间瞥见没藏空如此施展,依葫芦画瓢地使出来,地道便轰然而开。萧铁骊先跳进去,雷景行提防地道中还有机关,迅即跟上。
一路风平浪静,萧铁骊踏进半掩着门的墓室,一眼瞧见观音奴被绑在祭台中央,额上贴着符纸,双腕的鲜血沥沥而下,滴在两个琉璃钵中。居延城主卫慕谅站在旁边,举着一个盛血的琉璃杯,嘴唇猩红,衬着他雪白的肌肤,既妖冶又邪恶。
萧铁骊惊怒交迸,冲向祭台。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萧铁骊,中途突然变招,拦的却是雷景行。双刀相交,空觉出雷景行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明晰可辨,却似老鱼跳波,瘦蛟腾空,舒缓中透出睥睨对手的刀意。空有把握拆解这一招,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强大,七尺之地,空气如同胶质,空还击时,便似有千丝万缕牵系着自己手臂,分寸尽失。
与此同时,萧铁骊已冲到祭台前。观音奴面庞惨白,气息微弱,只剩眼睛还有一丝活气。她望着萧铁骊,喃喃道:“哥哥,杀了他。”萧铁骊一双眼睛变作赤红,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向祭台旁的卫慕谅扑去。养尊处优的卫慕谅如何挡得住这雷霆一击,身子软软倒下。
空失声道:“住手。”雷景行大喝:“不可。”然而萧铁骊的匕首已经穿过卫慕谅的胸膛,深至没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在卫慕谅衣摆上拭净,转身替观音奴解开锁链,包扎腕上伤口。观音奴轻轻叹息,仿佛风吹铃兰的声音,靠着萧铁骊合上眼睛,昏睡过去。萧铁骊数着她细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极远之处。
空茫然地瞪着卫慕谅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让老头子来搅局,救下那孩子,不料竟送了主人的性命,没藏氏誓言要代代守护的主人。雷景行却瞪着萧铁骊,满心懊恼:“早就知道这少年出手决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竟巴巴地跑到府里将他带来。呼吸间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他却如此笃定安然,简直令人发指。”老头子气得顿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个极大的刀花,仿佛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带着死亡的气息刺向萧铁骊。萧铁骊触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无可避,只有松开观音奴,挡在她身前。雷景行哼了一声,后发先至,一手抓着萧铁骊,一手抓着观音奴,全速冲出墓室。卫慕谅的死是疏失,现在若还有人横尸在他面前,他该到神刀门的祖师爷面前磕头谢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想在雷景行手中夺人,却也极难。最后萧铁骊不耐,冷冷道:“我,契丹萧铁骊,杀了卫慕谅。这老头和我不是一路的,不会一直拦着你,想报仇,以后还有机会。我妹妹伤重,禁不起这么折腾。”
空看着苍白如纸的女孩,风中飘来夺城的淡香。无论她到哪里,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势,空离开,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轻飘如鬼魅。萧铁骊垂下头,对付这等身手,他其实毫无办法。
雷景行听萧铁骊的话意,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合了他的脾胃。
公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国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时的勤政,醉心于花石美人,对外则强力开边,童贯于此年春天大举进攻夏国。亦即辽国天庆五年,辽之部族女真,其首领完颜阿骨打自立为帝,国号大金;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统兵十余万伐金,大败,退守长春州。而夏国一名小小城主暴亡,虽然是其亲族之痛,在历史上并没留下半点痕迹。
卫慕谅的独女银喜一身缟素,在葬礼上问没藏空:“你说,杀死父亲的人就是萧铁骊?”她的小指上戴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成为空的新主人,所以空恭谨地回答:“是。”
卫慕银喜双手握拳,低声重复了一遍:“萧铁骊。”党项人属于羌系民族,最重复仇,不死不休。她极目远眺,回想那日街中所见少年,誓言这一生要以萧铁骊之血和酒,盛于萧铁骊的头骨碗中痛饮。
第六折 瀚海迷蜃景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逃离居延,没藏空缀在后面,却不动手。雷景行暗中护着两个孩子,这一路追逐,倒成了他和空的较量。萧铁骊起初还绷着神经,后来就松弛了,只对观音奴道:“我们逃不出去了,多半会死的,你怕不怕?”观音奴伏在萧铁骊背上,叫了声哥哥便没言语了。她素日都是铁骊长铁骊短的,只有求他什么事时才肯喊哥哥,听得他一恸。
观音奴腕上的伤口灼热疼痛,也只是挨着,从不抱怨。若痛得狠了,就使劲咬着萧铁骊的衣领,把质地坚韧的土布咬得绵软稀烂。雷景行忍不住现身,用神刀门的药替她疗伤。他手上忙活,嘴也不闲,问萧铁骊:“少年人,你是块练刀的好料子,可愿做我弟子,学我功夫?”
萧铁骊的刀术学自亡父,用于战阵厮杀时极有效,比之雷景行的神刀,却是望尘莫及。此刻听雷景行问起,不由心驰神往,他还未答话,观音奴已抢着道:“铁骊自然愿意。”
雷景行笑道:“神刀门规矩不多,只有一条,‘神刀门下,不杀一人;但使人生,不使人死’。入我门来,再不能动杀戒,否则会被废掉武功,逐出门墙。”
萧铁骊和观音奴顿时面面相觑,他们长于草原,信奉的是强者生弱者亡,只觉这规矩莫名其妙,无疑伸着脖子等人来砍。萧铁骊道:“我不爱杀人,不过伤我妹妹者,必杀;夺我族人土地牲畜者,必杀。杀不过,只好给人杀。你这规矩稀奇古怪,我做不到。”
雷景行愣在当地,看他背着女孩扬长而去,感到非常挫败。这世间不知多少学刀之人渴望跻身神刀门,萧铁骊却将送上门的机遇推掉,况且没藏空穷追不舍,若能托庇于雷景行刀下,只怕就逃过了这一劫。方才雷景行只是爱惜人才,动了收他为徒的念头,现在却铁了心要收服这烈性的小子。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不轻许言诺,他很得雷景行激赏。
没藏空调集人手堵住巴丹吉林沙漠以外的所有通道,只要萧铁骊回头,必定遭遇凶狠的狙杀,渐渐将他逼入沙漠。空此时的目标不光是萧铁骊,连雷景行也算了进去。
初时是戈壁,还可见到胡杨、骆驼刺等,到后来黄沙漫漫,植物越发稀少,幸而还有泉水可饮。巴丹吉林沙漠中散布着一百多个沙间湖泊,多是咸水,也有甜泉,蔚蓝清透的水映着金黄沙山,一幅瑰丽而高远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似乎永无尽头。人行其中,那盘亘了千万年的空旷和寂静便一点点压下来,消泯了初见沙漠美景的新奇。
雷景行一路紧随两个孩子,喋喋不休地讲述侠者以刀剑活人的道理,期望他们回头跟自己走,奈何萧铁骊与观音奴自小浸染弱肉强食的草原风气,他的话如同秋风过马耳。观音奴还反过来问雷景行:“你师父是谁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不怕你给人杀掉么?”
雷景行为之气结,“神刀门立派八十年,还没有弟子因为遵守戒条把命送掉的。想我祖师冼海声,刀法练至通神之境,神刀一出,木石皆成琉璃,天地可回转,刀势不可转,所以误伤心爱之人,断送了她的性命。祖师爷伤心之下,才规定门下弟子戒杀,赎神刀之孽。这功夫练到极处,真会失了控制,不由自己作主呢。”雷景行说着,露出敬畏的神色。
观音奴听得大为心动,暗想铁骊若练成这种功夫,可真是了不得,探询地看了萧铁骊一眼,他只是摇头,“这种规矩,我确实是做不到的。”观音奴吐吐舌头,不再理会雷景行。
那年的气候很反常,已是秋末,沙漠中依然炎热难耐。天空没有一片云,炽烈的阳光烤着漫漫黄沙,一呼一吸间,空气如同流火,灼得喉咙生痛。昏沉中,观音奴突然觉得耳边没了老头子的聒噪,倒有什么滴到自己手上,侧头去看,原来是铁骊的鼻子在流血。他木着一张脸,仿佛萨满作法时用的傀儡,麻木地挪着两条腿向前跋涉。她心中恐惧,眼泪不自禁地流下来,带着夺城的微香,打湿了他的后颈。
萧铁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观音奴哭着求他:“哥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低声道:“观音奴别哭,喝进去的水变成眼泪出来,可惜得很。”她果然立刻收声,他慢慢安慰道:“到了绿洲,我会放你下来自己走。现在若停下来,我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萧铁骊一行已被逼到巴丹吉林沙漠的中部,此处的沙山密集而高大,然长天与黄沙相接之处却有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湖畔有深红的林木婆娑起舞,月白的城郭巍然耸立。碧沉沉的湖水起伏摇荡,让身处火焰地狱的人们感到无限清凉,萧铁骊执著地向着湖水走去,浑不知这是当地人俗称的“阳炎幻境”,即因地表空气和上层空气的密度差异,光线发生折射而结成的下现蜃景。
雷景行追上来,见到萧铁骊的神色,吃了一惊,喝道:“这是海市蜃楼,你走一辈子也走不到的。”观音奴奇道:“什么海市蜃楼?”
“就是蜃妖吐气结成的幻境。我在海边,也常见到云雾缭绕的蓬莱仙岛,连仙人们的宫室车马也历历可辨。喂,傻小子你给我站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能当真。”雷景行拉住萧铁骊,烦恼地捻着胡子,“今天没见卫慕家的人来滋扰,我觉得不对劲儿,方才去查探了一下,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我琢磨他把你们逼到这儿,肯定有什么陷阱。我们不熟悉沙漠的地形和天气,到时候要吃大亏。”
萧铁骊筋疲力尽地点点头。雷景行叹了口气,道:“我懒得跟你这犟牛耗了,入不入神刀门都随你便,只是明天一定要走出这些沙山。我的骆驼虽然被卫慕家的人射杀了,脚程还是比你们快得多,拼得几日,一定会把你们带出这鬼沙漠。”
萧铁骊放下观音奴,后退半步,跪左膝,屈右膝,向雷景行深深行礼:“你救了观音奴,又对我们这样关切,萧铁骊无以为报,只能向黑山大神起誓,我虽做不成像你这样的人,但从今以后,萧铁骊若杀死一人,必救十人来赎自己的罪愆。”
雷景行白眼:“你救再多的人,死的还是死了。无论一个人有多坏,你以为我们有资格去决断他的生死么?”萧铁骊不以为然,但也不与他争辩。
当晚他们宿在沙漠中,下半夜时观音奴冻醒过来,往萧铁骊怀里钻,他用力揽住她。涅白的月亮挂在蓝琉璃似的天上,月光粼粼,黄沙杳渺,这一天一地的清寒衬得其中之人如同草芥沙粒。观音奴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和悲酸,想要放声一哭,却又不知因何而哭,只拉了萧铁骊的手道:“哥哥,我讨厌沙漠,我很想回家。”
“回家?”天地虽大,萧铁骊并不知道家在何处,但他道:“好,如果这次逃出沙漠,我一定带你回辽国。”忍不住仰头长啸,清亮的啸声在空旷的沙漠中传得甚远。雷景行捂住耳朵,侧过身又睡着了。
火红的太阳腾出地平线,温度节节上升,灼热的一天又开始了。雷景行取出罗盘定了方向,提起萧铁骊和观音奴开始飞奔,只见黄沙中掀起一股烟尘,笔直地划过重重叠叠的沙山。此地流沙甚多,徒步行走时稍不留神就会塌陷进去,然而雷景行轻功超卓,带了两个人依旧轻捷如雁。
雷景行跑了半个时辰方才休息。他们在一个微含湿润之气的沙丘落脚,虽取不到水,却长着疏疏落落的植物。雷景行啃着沙枣,快活地道:“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出沙漠,吃牛肉喝老酒了。”萧铁骊极其不安,让一个老人抓着自己和观音奴的衣领逃亡,纵然他有神一般的力量,仍是令人羞愧之事。
三人走走歇歇,到那日午后,天边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隆隆声,一团硕大无朋的黑云幽灵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漆黑的海水在翻腾涌动,一浪高过一浪。北边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南边仍是艳阳高照,如同昼与夜同时出现,诡异而美丽。雷景行讶然道:“这云来得蹊跷,怕要起大风了。”他与萧铁骊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比普通沙尘暴要强烈几十倍的黑风暴,仍站在原地观察这奇特的天象。
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沙漠,风暴中央极度低温的云团与地表的滚烫空气接触后,开始了猛烈的热力交换,并形成巨大的空气涡轮,扬起大量沙子,一面高达八十丈、宽达二十里的沙墙平地而起,如同海啸时的巨浪般向前推进,天地也为之倾侧。
雷景行拉着两个孩子亡命而逃,奈何黑风暴的狂暴力量已经完全爆发出来,并因热力交换变得更具破坏性。它驱策着那些高大的沙丘滚滚而来,仿佛洪荒时吞噬天地的怪兽,变得越来越庞大,迅速淹没了三人。
明艳的阳光最后一闪,天突然黑尽了,风沙猛烈地撞击着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的衣服绞成碎片,在一瞬间把他们变成瞎子和聋子。即使功力深湛如雷景行,也绝无可能在这样的风暴中奔行。他只能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用千斤坠的身法定住身子,并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
雷景行提起一口真气,大喝道:“观音奴不要松手,萧铁骊抱紧我的腿。”这一喊,他口中立刻灌满沙子,而声音传到两人耳中时已变得很弱,萧铁骊摸索着抱住雷景行钢浇铁铸般的腿。雷景行腾出右手,迅速点了两人的十二处重穴。他用了南海神刀门的胎息法,能令人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中存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不解开穴道,将经脉寸断而亡,却也好过埋在沙中窒息而死。
雷景行带着两人向沙中坠去,沙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很快淹没他们的头顶。雷景行在沙底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光阴,每一刻都放至无限长,把他的心搓圆捏扁。他担心风暴逗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胎息法会断送两条鲜活的生命;倘若到了时辰解穴出去,他又没把握在黑风暴中保全两人。幸而黑风暴不会长时间地滞留在某处,半个时辰后,雷景行听到风声转小,那咆哮的怪兽渐渐远去。他定下神,汇聚真气,使个一飞冲天式,想破沙而出,岂料沙面堆积极厚,他又带着两个人,冲到一半便坠下来,反而滑到沙海深处。他改用旱地拔葱式,依然无果,不得不费力挖出一条地道来。
挖了半晌,雷景行的头露出沙面,须眉鬓发挂满沙粒,像极了子午沙鼠。他游目四顾,发现黑风暴确实走了,欢呼一声,将萧铁骊和观音奴拉出来,拍开他们的穴道。三人没有衣服蔽体,满面黄沙,互相打量着,忍不住大笑。
太阳重又露头,猩红颜色,挂在森蓝的天空上。沙丘的曲线非常平滑,向光之面郁郁如血,背光之面沉沉如夜,整个沙漠如同上天愤怒的画作,光与暗,殷红与深黑,反差大得令人战栗。三人方从黑风暴中逃生,对这异象反而不以为异。一路上遇到野骆驼的尸体,以及风暴卷来的各色东西,惜乎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他们甚至捡到一匹还算完好的杏红细布,这布织造时将片金缠绕在棉纱上,华美而坚韧,三人各围一块,相携而去,心中均觉温暖亲近。
第二日,没藏空陪卫慕银喜来检视此处。银喜迟疑地道:“就是这里么?”空道:“我费了很多心思,才把他们逼到风势最盛之处,断然不会错的,主人放心。”
卫慕银喜望着绵延的沙丘,怏怏道:“这样就死了么?这样就报仇了么?我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颅呈于父亲墓前。”
空慢腾腾地道:“应该让主人手刃仇敌的,但保护他们的老头太过强大。把他们逼进沙漠后,发现有黑风暴的苗头,才想了这法子,连那老头一起解决。”他弯腰抓起一把沙,收紧拳头。沙粒温暖而硌人,他想:“那漂亮而凶狠的女孩,躺在哪一片沙下呢?这样死去,好过主人的零碎折磨吧。”
雷景行等三人自北而南,穿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弱水上游的宣化府。宣化乃丝路重镇,在汉代呼作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西魏时更名甘州。此地风光明丽,物产丰饶,有塞上江南之称,曾被吐蕃人及回鹘人占据,宋国天圣年间归于西夏。
行到宣化,仍无卫慕家的人出现,可知是相信他们葬身沙漠了。雷景行想到此节,对萧铁骊道:“这黑风虽然骇人,倒也替你去了个大麻烦。夏国人最重复仇,倘若知道你没死,必定纠缠不休,咱们当然不惧,可也磨人得很。”萧铁骊听他说“咱们”,心中一暖。这一路行来,多得雷景行照顾,萧铁骊虽独行惯了,且答应带观音奴回辽国,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辞行,当下只说了声是。
雷景行知道萧铁骊不爱说话,转向观音奴指点此间风物,观音奴好奇心甚强,凡没见过的物事都要追问,一老一小唧唧哝哝,亲热得很。在宣化城外三十里的驿亭打尖时,趁萧铁骊去饮马,雷景行叹了口气道:“观音奴啊,我瞧铁骊要带你离开喽,可真舍不得你们。”
观音奴点头:“嗯,铁骊要带我回辽国。”雷景行干咳一声:“那个,铁骊一直不肯学神刀门的功夫,我也就不勉强他了,可观音奴根骨绝佳,不学很可惜呀。你一个小姑娘,又不和人打打杀杀,遵守神刀之戒很容易的。”
观音奴以手支颐,眼珠转来转去:“如果我学成的话,可以教给别人么?”雷景行眼中精光一闪,笑道:“你将神刀的功夫练到第七重时,就可以收徒弟啦。”观音奴便踌躇起来:“第七重很难练么?”雷景行含糊地道:“这要看各人的天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观音奴长长地哦了一声。
两人各有算盘,相对发呆,萧铁骊回来,只觉气氛古怪,却不知这一老一小都在算计他。入城后,雷景行带着萧铁骊和观音奴左穿右插,来到一条僻街,绿树荫蔽的小院,结满累累黄梨。雷景行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索性翻墙而入。院中似乎久无人住,熟透的梨子落到地上,沤得久了,空气里浸染着酒般香味。雷景行轻车熟路地进去,在书房中一阵乱翻,嘴里念念有词:“奇怪,老鬼把我的箱子收在哪里?”末了在暗格里找出一个藤箱,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羊皮面簿子,还有一卷旧画。
雷景行将书房中原来挂着的老子骑牛图一把扯下,换上箱子里翻出的旧画,拖一张圈椅坐定,清清嗓子,道:“观音奴可以拜师了。”
观音奴不理会萧铁骊的纳闷眼色,按雷景行的指点行礼如仪,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行完礼站起来,笑嘻嘻指着画卷上的人问:“师父,这个就是祖师爷爷么?”画上是个白衣红裳的女子,长长的裙裾直要拖出图外,手臂却裸露着,顾盼间光辉照人。画卷已微微发黄,她的美丽却不褪色,大漠阳光一般灼人。
雷景行叹了口气:“不,她是祖师爷的小师妹,也是神刀门唯一将刀法练到第八重‘万里云罗界’的女子。假以时日,她也许能像祖师爷一样达到第九重‘磨损胸中万古刀’。当然,这只是我妄自猜测,因为祖师爷某次与人决斗时误杀了她。以祖师爷功力之深,竟也不能回转。后来,祖师爷立下神刀之戒,要我们修习这种毁天灭地的武功时,有悲悯世人的胸怀,努力克制自己的杀性。”
观音奴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追问道:“一边修习,一边克制,这功夫要怎么才练得好呢?”
雷景行悚然动容,观音奴的话逼着他直面长久以来不愿深想的疑惑,他的十指紧紧交扣,缓缓道:“确实,神刀门历代弟子,最杰出者也只能练到‘万里云罗界’,我不过练到第七重的‘洁然自许界’而已。修武与养性,似乎相悖,其实是我们没有彻悟,这决不能成为违反神刀之戒的理由。观音奴,倘若你有一天杀了人,那你在我这里得到的,我将全部收回。”
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萧铁骊站在窗边,风中吹来酽酽的醉梨味道。听着雷景行和观音奴说话,他有些微恍惚和悲伤,没料到观音奴与他如此疏离,这等大事也不与他商量。观音奴却于此时抬眼看他,他熟悉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地争取想要的东西。
雷景行觉得刚才说的话太重,轻拍着观音奴,安慰道:“你的根骨极佳,比你哥哥也不逊色,我会好好教你。”观音奴却跑到萧铁骊身边,拖着他衣角道:“师父,虽然铁骊不能遵守神刀之戒,但我不要和铁骊分开。”
雷景行笑道:“那是当然。”他眼睛发亮,笑得像只狐狸,“看铁骊这几天欲言又止,想必对我们的行程有什么打算。我已经取到了存在朋友这儿的东西,接下来怎么走,嗯,铁骊你说说看。”
萧铁骊有种落入套中的感觉,看着这一老一小,闷闷道:“我要带观音奴回辽国。”“呵……”雷景行伸了个懒腰,“正好我没有游历过辽国。今天咱们歇在这儿,明天就动身到删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