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很快领教了什么叫野魂犬。
勇敢与野蛮,本来应该是两种不同的品行,却在曼晃身上奇怪地重叠在一起。
有一次,一位淘金女抱着一个婴儿路过野外考察站,那天我恰巧在帐篷里,淘金女便向我讨碗水喝。我热情地把淘金女引到帐篷去。没想到,淘金女前脚刚跨进篱笆墙,用细铁链拴在木桩上的曼晃便狗眼放出绿光,龇牙咧嘴,从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吼声。我呵斥道:没规矩,不准乱叫!可它对我的训示置若罔闻,仍欧呜欧呜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惊肉跳的低嚎。淘金女大概是担心狗叫声会吓醒怀里正在熟睡的孩子,路过那根栓狗的木桩时,朝曼晃呸地啐了一口,还跺了跺脚做出一个吓唬的动作。这一下,就像火星点燃了爆竹一样,曼晃爆发出一串猛烈的吠叫,就好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拼命朝前扑蹿。细铁链拉住它的脖子,随着它的扑蹿动作,铁链就像绞索一样卡紧它的脖颈,吠叫声变得断断续续,狗眼鼓得就像金鱼眼,颈毛也被铁链扯得一绺绺脱落,可它好像不知道疼,仍不停地扑蹿嚎叫。瞧它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要不是细铁链拉住它的脖子,它一定会扑到淘金女身上狂撕滥咬的。
“这狗,比山豹还恶,瞧这双狗眼,毒毒的,冷冷的,长着一副蛇蝎心肠哩。”淘金女嘟囔着,主动退却两步,闪到我身后,往帐篷走去。
她的脚还没迈进帐篷,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根碗口粗的木桩被拉到了!
这根红椿木桩是我亲手竖的,埋进土里起码半米深,我相信即使栓一匹烈马也能栓得稳,但竟然被拖到了,可见曼晃发怒时爆发力有多么吓人。这家伙,拖着那根沉重的木桩,恶魔般地朝淘金女扑过去。淘金女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抱住怀里的婴儿,退到篱笆墙边,嚎啕大哭起来。我赶紧冲过去拽住铁链子,然后屁股坐到横倒的木桩上,我的身体再加上木桩,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曼晃。
“快跑,我快拉不住它了!”我焦急地叫道。
淘金女如梦初醒,抱着婴儿夺门而出。曼晃仍不依不挠,冲着淘金女狂吠乱嚎。直到淘金女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树林里,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充满歉意,人家不过是来讨碗水喝,结果水没有喝到,反而被吓出一身冷汗,这也实在太对不起那位淘金女了。
平时我带着曼晃去野外观察动物,这家伙的表现也经常让我感到不自在。它好像对猎杀特别情有独钟,一看到穴兔、岩羊、野猪等中小型食草动物,便会两眼放光,馋涎欲滴,显得特别贪婪。有一种理论认为,食肉兽之所以猎杀,是为了生存需要,再凶猛的食肉兽一旦填饱肚子,就不再有杀戮冲动。我觉得这个理论用在曼晃身上,肯定是行不通的。有许多次,我有意用新鲜牛肉把它喂饱,吃的它腹部鼓得像吞了只香柚,肚子空间有限,根本就塞不进东西了。可我带它来到纳壶河边,隔着河望见对岸有一只斑羚在吃草,它狗眼里又迸溅出一片可怕的寒光,摆出跃跃欲扑的架势,要不是我拉住细铁链不放,它绝对会泅水过河去追捕那只斑羚的。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正是疣鼻天鹅的孵蛋季节。疣鼻天鹅是一种珍贵游禽,秋天到南方去越冬,春天飞回尕玛尔草原来繁衍后代。省动物研究所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要查清疣鼻天鹅的数量。这是一项枯燥乏味又很辛苦的工作,每天都要跑到沼泽地去,先将疣鼻天鹅栖息地划分为若干个区域,然后一个区域一个区域进行清点。曼晃无事可做,就在我附近东游西逛。那天,我正踩着齐膝深的湖水用望远镜观察一个天鹅家庭,突然传来野猪呼天抢地的嚎叫声。我扭头一看,平坦的滩涂上,曼晃正在追逐一只半大的小野猪。这只倒霉的小野猪一条前腿已被曼晃咬断,膝盖弯曲像折断的芦苇穗,瘸瘸拐柺奔逃。这并没什么稀奇的,我在埋头工作,曼晃闲得无聊,去捕捉小野猪,是很正常的事。让我觉得愕然的是,曼晃并没有摆开食肉兽凶猛的捕食架势,换句话说,曼晃像玩游戏似的轻松自在,既没有怒目嚎叫,也没有凶相毕露,而是迈着悠闲的步伐,跟随在小野猪身后。我看见,它伸出长长的狗舌,去舔小野猪那条受伤的退。受伤的小野猪跑不快,想躲也躲不开,每当血红的狗舌舔到小野猪被咬瘸的腿时,小野猪便发出惊骇的嚎叫。于是,曼晃狗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狞笑。跑了几圈后,小野猪筋疲力尽,嘴角吐着白沫,瘫倒在地上。曼晃也蜷起身体侧躺在小野猪身旁,狗爪将小野猪搂进怀来,狗眼半睁半闭,似乎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好像小野猪不是它正在虐杀的猎物,而是它钟爱的小宝贝。小野猪当然受不了这种血淋淋的“慈爱”,躺在恶狗怀里,比躺在火坑里更为恐怖。它喘息了一会儿,缓过点劲来,便又奋力爬出狗的怀抱,哀哀嚎叫着趔趔趄趄奔逃。曼晃似乎没有听到小野猪逃跑,仍惬意的睡着,还伸了个懒腰呢。野猪逃出滩涂,钻进岸边一片芦苇丛,嚎叫声渐渐远去。这时,曼晃突然跳起来,原地转圈,好像为小野猪的丢失急得团团转。它在地上嗅闻一阵,接着箭一般追赶上去,冲进那片芦苇丛,很快就叼着一条猪腿强行把小野猪拉回滩涂来。它似乎很不满意小野猪从它身边溜走,好想要惩罚小野猪的淘气行为,咔嚓一口,把一只猪耳朵给咬了下来。小野猪哭爹喊娘,发出惨烈的嚎叫声。曼晃却又侧躺下来,狗头枕着臂弯,安然入睡。
小野猪悲痛的叫声,对曼晃来说,好似一只优美的催眠曲。
小野猪半只猪头都是血,当然念念不忘逃跑,喘息几秒钟,又哀嚎着从曼晃身旁逃离开来。曼晃故伎重演,又好像睡着了似的任凭小野猪逃远,等到小野猪使出吃奶的劲逃出开阔的滩涂后,它又冲过去将小野猪捉拿归案。每一次曼晃都一一将逃亡小野猪尾巴咬掉了,猪鼻咬破了,屁股咬烂了,猪脚也啃没了,弄得小野猪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就像在遭受受凌迟的酷刑。
我深深皱起眉头,恶心的想吐。我从事业外动物考察工作已有十多个年头,曾与众多食肉猛兽打过交道,即使是有森林魔鬼之称的狼獾,也不会这般兴趣盎然的折磨所捕获的猎物。我无法理解曼晃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条心理变态的蛇蝎心肠的狗,藐视生命,有屠夫般的嗜好,喜欢欣赏弱者再被剥夺生命时的恐惧与战栗,喜欢享受血腥的屠杀所带来的刺激与快感。
只有最恶毒的魔鬼才会把玩弄和凌辱生命当做一种娱乐和消遣。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沼泽地爬上滩涂,走到曼晃跟前,严厉地呵斥道:“你也玩的太过分了,要么一口咬死小野猪,要么放掉小野猪,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
曼晃当然听不懂我的话,但它是条智商很高的狗,肯定从我严厉的语调和愤怒的神态中读懂了我的心声。我知道它不会心甘情愿服从我的指令,但我想,我是它的主人,它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会出于狗对主人的忠诚,而屈从于我,放弃这残忍的死亡游戏。我想错了。它好像耳朵聋了,对我的呵斥置若罔闻,仍我行我素在肆意虐待满身是血的小野猪。
我火了,抡起望远镜上的皮带,在曼晃脑壳上不轻不重抽了两下,然后,用脚将嚎叫不止的小野猪从曼晃怀里钩出来。让这可怜的小野猪逃生去吧,这魔鬼游戏该结束了。
曼晃倏地蹦跳起来,想要去追赶渐渐逃远的小野猪。我一个箭步跨到它面前,拦住它的去路,指着它的鼻梁呵斥:“你听到没有,停止胡闹!”
它左蹿右跳,想绕过我去追赶小野猪。我左右跑动着,像堵活动的墙,阻止它恶作剧。它突然停止蹿跳,定定地看着我,喉咙深处呼噜呼噜发出刻毒的诅咒。它的唇须凶狠地竖直,狗嘴张开,露出被血染红的尖利犬牙,狗舌舔磨犬牙,做出一种残暴的姿势来。我盯着它的眼睛,那狗眼冷冰冰,就像冰霜一样泛动着冷酷无情的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不是面对自己豢养的狗,而是面对一匹嗜血成性的恶狼,一股冷气顺着我的脊梁往上窜,我心里发毛。它一步步朝我逼近,突然做了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动作,用嘴从地上叼起一块手掌大的鹅卵石来,狗牙做出噬咬的动作,喀嚓喀嚓,坚硬的鹅卵石头竟然被它咬碎了。我明白,这家伙是在用暴力向我示威,意思很明显,要我让开路,不然的话就对我不客气了!
突然,我想起那只渡魂失败的藏獒,在风雪中向主人扑咬。我心虚了,要是我继续阻拦它,誰也无法保证这畜生就不会对我下毒手,它要是真的对我行凶,强巴不在我身边,这荒山野岭里,我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如何是好?
毫无疑问,我若与曼晃搏杀,我赢的概率极小。小野猪与我非亲非故,我犯不着为它去担风险。我只好后退一步,缩到一边去,让出路来。
我为我的胆怯感到羞愧,也为曼晃的霸道而感到愤懑。
曼晃昂首阔步从我身边穿过,直奔岸边灌木丛。不一会,就又叼着半死不活的小野猪回到滩涂,继续它那残忍的凌迟游戏。我没胆量制止,只有听任它胡闹。小野猪四条腿都被锐利的犬牙咬断了,猪鼻、猪耳和猪嘴也被啃掉了,肚皮也被咬出一个洞,漏出一大坨子猪肠,浑身上下都是血,惨不忍睹。小野猪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曼晃仍舍不得放弃这场恐怖的游戏,侧躺着将小野猪搂进怀,伸出舌头慈爱地舔吻小野猪的身体。
半个小时后,小野猪在极度恐惧中,被折磨致死。
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好几次做噩梦都梦见浑身是血的小野猪。我产生这样的想法,养着曼晃,就等于在自己身边置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日夜这样担惊受怕。的确,它高大威猛,是优秀的狩猎犬,是我从事野外考察很得力的助手。可是,它的凶残狠毒,常常令我不寒而栗。再三权衡利弊后,我决定把曼晃处理掉。我对强巴说:“你把它牵走吧,它太残忍,我不想再见到它了。”
“那好吧。”强巴说,“养一条渡魂失败的藏獒,是太危险了。下个星期天,我要回寨子拉粮食,我顺便把他牵走,看来只有送它到动物园去,让它一辈子呆在铁笼子里。”
就在要把曼晃牵走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下午,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改变了曼晃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