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贼 爱国愤青的奇葩言论
松柏高立图
受辱蒙羞既久,使国人心理不再完整,遂对爱国抑或卖国的机警,远远超出了对专制还是民主的敏感。但有人看出了其中的荒谬。
陈独秀有句令人发汗的名言:“恶国家甚于无国家。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在一个专制恶国家,政府是统治百姓的工具,而非社会服务的机构,大大小小的统治者都是专制的既得利益者,都能够从专制权力结构中分取自己的职权所决定的那一杯羹。如若不赋予百姓公民权,不为百姓提供任何的社会保障,只讲义务,不讲权利,百姓与国家自然不会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个人也就难以意识到个人对公共事务的责任,百姓无从得知他们身处其中的真实社会状态,生活在集体无意识中,坐在火山口上而浑然不觉。于是便出现了外敌一来,满世界都是汉奸的现象。这也不能都怪他们,他们是臣民,而非公民,臣民的特征是谁为统治者就臣服于谁,成王败寇,不论是非。和平年代则是执政者趾高气扬,执迷不悟,社会问题沉疴痼疾,越积越重,坝内坝外的水位差越来越大,改良屡遭挫折后,只能流变为毁灭性的溃坝。陈独秀的见解确实独到。类似的话,英国哲学家爱德蒙·柏克也说过:“要让我们爱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国家应该可爱才行。”19世纪俄国宗教哲学家恰达耶夫也说:“我无法痛苦缄默地闭上双眼去爱祖国,我有义务说出痛苦的真相,因为我看到了这样的痛苦的真相。”许良英诠释了这些话的合理性:“国家为人而立,而非人为国家而获。”
胡适针对此种爱国主义,也表明了自己的观点:“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而卢梭的话更为直截了当:“放弃自由,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就是放弃人类的权利,甚至就是放弃自己的义务。”胡适这句名言的含义是:个人自由、人格的确立,即民主和自由两大基本权利的确立,才能使之具有民族和社会责任,从而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属于自己的国家。个人自由的确立,即公民地位的确立。
但多数人不敢触及此话题,因为爱国主义是多数人所崇敬的朴素情感,所以爱国主义往往是情绪化的产物,一旦有人煽动,马上会有众多人蜂拥附和,尤其在失去主权时。赤子情怀,实则赤子崇拜,既是崇拜,即非健全的个体人格。资中筠回忆抗战胜利的一刻时写道:“抗战胜利的时候,在所有的地方都播放了蒋介石对沦陷区同胞的一个讲话,第一句话就是‘我亲爱的同胞们’,大家都感动落泪,觉得未来一片光明。”这种感觉与1949年在广播中听毛泽东“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声音是完全一样的。
1946年10月,齐白石南下金陵举办画展,经由学生张道藩引荐,拜会了蒋介石,遂为之为蒋介石六十寿庆而作巨幅《松柏高立图》,图绘雄鹰傲然立于苍松之上,“鹰”寓“英雄”,“松柏”喻长寿。题画诗曰:“松枝垂荫芊芊草,柏树高孥淡淡云。天日青明风景好,呼鹰围猎八千春。”不仅如此,白石老人还饱蘸浓墨,配以一副篆书对联:“人生长寿,天下太平。”书画相衬,珠联璧合。画家给老蒋祝寿,表达的是结束战乱后对和平的殷切渴望,这是中国百姓普遍的心愿。此画于2011年5月22日在嘉德拍卖会上,以4亿多元成交,创造了中国近现代书画的新纪录。1950年10月,齐白石挑选了一幅1941年所绘的一幅《苍鹰图》和一副1937年所写“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篆书立轴,送给毛泽东,同样是雄鹰图,同样是篆书联,同样是书配画,盖表达也是同样的心愿。
张大千的女儿张心庆在《我的父亲张大千》(中华书局2010年3月版)中称1956年张大千移居巴西时,因经济困难,将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五代董源的《潇湘图》和北宋刘道士的《万壑松风图》三幅古画“以极低的价格全部‘半送半卖’给了祖国”是爱国,但此前将国宝携带出国,是否也叫爱国,书中未提。书中还写道:“这三幅古画是中国的珍宝,不能流入外国人手中。我不能让后人谴责,我虽不能流芳千古,但绝不能做遗臭万年的事。”但事实是,当时的中国画在国际艺术品市场上走势低迷,不好出手,卖给国内不妨是个好的选择。张大千是位成功的画家,更是位出色的商人,一位游走于政治边际的高手。
爱国主义真是一只大箩筐,什么人都可以借题往里装,以爱国之名,行私利之实,“爱国贼”也。何谓国贼?夺天下之公利,徇一己之私利,是为国贼。王安石改制爱国,司马光守制也爱国,岳飞主战爱国,秦桧主和也爱国,孙中山革命爱国,康有为保皇也爱国,重庆政府是直接抗战,南京政府则间接抗战,蒋介石抗战救国,汪精卫和平建国,软硬不同,爱国则一。有种称呼叫“著名爱国人士”,意味着此人非党非派,居体制之外,或归国华侨,或港澳人士,甚至特赦战犯、异己分子。
列宁说:“每当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出现重大危机的时候,爱国主义的破旗就又散发出臭味来。”果然。义和团们以爱国的名义,杀公使,烧教堂,攻使馆,砸海关,拔电杆,封邮局,仇视洋人,盲目排外,视死如归,前仆后继,爱国乎?误国也。鲁迅在《随想录三十八》中言:“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实在是深刻。受“五四运动”感染,1919年6月10日,上海一位名叫红莲的妓女联络上海名妓,组织了“青楼爱国团”,并携手上街,声援学生,其在传单中写道:“我们花界,斯也虽剪,爱国则一。愿我同胞,抱定宗旨,坚持到底。国贼弗除,学生不放,誓死不休。”一时成为报端的热议。列宁说过:“每当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出现重大危机时,爱国主义的破旗便又散发出臭味来了。”启蒙运动时期的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也有名言曰:“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确系如此。
抗战胜利后,汉贼不两立的傅斯年开除了伪北大诸教授,为此容庚写了万言书自辩:“庚独眷恋于北平者,亦自有故:日寇必败,无劳跋涉。”周作人则于1949年7月4日给中央领导人写了将近六千字的长信,为自己洗刷罪名。其爱国表现是:出面保全了北大理学院的房子,收回了北大图书馆、文史研究所以及北平图书馆。
呼唤什么缺什么。我们不缺少冠之以各种名堂的爱国主义,何以仍在呼唤爱国主义,我们不缺激情的爱国主义,缺的是理性的爱国主义。
陈独秀所谓“恶国家”之“国家”,实则指政府,所谓“恶国家”即“恶政府”。1933年4月,被捕入狱的陈独秀在江苏省高等法院公开审判席上慷慨陈词:“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却不承认危害民国,因为政府并非国家。孙中山、黄兴等,曾推翻满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如谓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国家,那么国民党岂非已叛国两次。”而他在此前两月所写的《辩诉状》中也阐述道:“国家现状如此,国民党腐朽反动所致,如此误国的党误国的政府,若不早去,则必定会丧失国家前途。国民党才是真正的‘危害民国者’!而反对当权腐朽的政党,推翻误国的政府,才真的是挽救民国者!”在陈独秀看来,爱国家与爱政府是两码事。政府只是暂时被选择来治理和营运国家的,它可能动荡,可能倒闭,但国家不会,故国家利益高于政府利益。尊君的辜鸿铭曾辩解:“许多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实非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辜夫子也将爱国家与爱政府分得很清。
在爱国的旗帜下,国家能够强大一时,却不能使之仁义起来,没有仁义,其强其大,仅仅一时而已。中外古人皆知此理。古罗马的罗慕路斯与女儿蕾娅有段精彩对话:“罗:对一个人的忠诚比对一个国家忠诚要伟大得多,也困难得多。蕾:现在讲的是祖国,而不是一个国家。罗:每当国家准备致力于屠杀的时候,它就称自己是祖国。蕾:我们对祖国无条件的爱使罗马变得伟大。罗:但我们的爱没有使罗马变得善良,我们用我们的德行喂饱了野兽。”英国哲学家勃特兰·罗素的话则直截了当:“爱国主义,就是积极地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杀人并被杀。”茅于轼先生也说过一段精彩的话:“独裁者把国家看得至高无上,因为他们代表着国家,国家至高无上,其实就是他们至高无上,至于百姓,那是无所谓的。”他又说:“爱国实际上鼓吹的是爱君皇,不是爱百姓。为了君皇的利益可以牺牲百姓。为了保江山(实际是保皇帝)牺牲百姓在所不惜。”在此推理下,颠覆国家的罪名,便值得怀疑了。
李自成破北京,崇祯帝击钟招百官,竟无一人趋前,随其煤山赴死者,一太监耳。死时“以发覆面,白袷蓝袍白细裤,一足跣,一足有绫袜”,衣上以血指书:“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联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联尸,勿伤百姓一人。”可怜至极。李自成将崇祯尸首弃之大道,也无一臣前来哭泣,惟有一僧人以麦饭祭吊。次日,李下令百官报名相见,大臣皆往,候一日而不得见。何以百官皆好降?专制之必然结果也。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秦朝,始皇帝一死,文臣无一殉国,武将皆降。六国亡,仍有人复国,秦亡,乃真亡也。历史有历史的清算方式,纵将爱国主义响彻云霄,也无济于事。辛亥年10月30日,隆裕太后也无奈下了“罪己诏”。后良弼被炸之日,隆裕太后掩面而泣对殿前的云:“梁士诒啊!赵秉钧啊!胡惟德啊!我母子二人性命,都在你三人手中,你们回去好好对袁世凯说,务要保全我们母子二人性命。”孤儿寡母,好不可怜。1912年2月12日,裕隆太后流着泪,在这养心殿中宣告清帝退位诏书。退位之前,与袁世凯又是相对而泣。皇恩浩荡,国亡之时,何以未见一抵抗者,未见一殉节者?专制之必然结果也。先前指天誓日的爱国主义豪言壮语何在?陈独秀、胡适之等人的高明,恰在于看出了其中的荒谬。还是晚清人士宋恕说得好:“悲莫大于人荒。心死之极,流血千龄而不稍动恻;人荒之极,纵横万里而不得一士。”呜呼!
杨绛曾言:“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意逃跑,只是不愿意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和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唱爱国调的杨绛,却是真的爱国者。《许倬云谈话录》中说:“我到五十岁才拿自己的爱国思想摆在一边,我觉得不能盲目地爱国,我发愿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只有人类社会全体和个别的个人,具有真实的存在意义,国和族,及各种共同体,都是经常变动的,不是真实的存在。到五十岁我才理解,我在抗战期间被日本人打出来的爱国思想,固然是不容怀疑的情绪,但是到五十岁以后,我理解到人间多少罪恶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将爱国思想摆在一边的许倬云,也是真的爱国者。
被德国纳粹法庭以叛国罪处以死刑的马克·尼姆,于法庭最后陈辞:“所有德国人都知道天快亮了,只有你们还在坚守黑暗。”纳粹投降前夜,年仅21的他在柏林被枪杀。尊其遗愿,墓碑上刻下了这样一行字:“当你的祖国被独裁所统治,‘叛国罪’是对你最荣耀的评判。”小伙子所要叛逆之国,即陈独秀所谓“恶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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