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古罗马三位布鲁图斯身世异同考辨
-校勘央视《罗马帝国》并精选百集《世界历史》39%目录
作者 米辰峰 参加中国世界古代史研究会2013年10月郑州年会论文
中央电视台100集科教片《世界历史》第14集《罗马帝国》开始，中国社科院胡玉娟教授正确地讲解了罗马共和国末期一系列军事独裁逐渐导致罗马帝制形成时，影片却错误地配了一幅张冠李戴的肖像插图。例如，她讲凯撒遇刺说“公元前44年3月15日，凯撒走进元老院，走进阴谋，走进自己的宿命，倒在布鲁图斯和一群元老的乱刀之下。”与配音同时出现的以下这张肖像插图注解是“古罗马军事家布鲁图斯，公元前八五年-前四二年”。
其实这张插图张冠李戴搞错了。这位布鲁图斯并不是生于公元前1世纪的那位扭转乾坤的英雄Marcus Junius Brutus，而是比他早400多年，仅仅姓氏相同却身世大不同的另一位布鲁图斯，此人全名叫Lucius Junius Brutus。
在小国寡名的古代，同名现象很多。尤其在姓氏尚未出现的公元前5世纪以前和姓氏刚刚产生，仅在贵族阶层流行但并不普及的公元前4-3世纪，多数罗马中下层人民和大多数其他古代民族一样实行单名制，即本名前后没有规律可循的限定词，同名混淆现象更多。
兹将容易混淆的古罗马三位布鲁图斯分别如下。
其一，国父L. J.布鲁图斯：Lucius Junius Brutus生年不详。据罗马朱尼亚氏族Roman gens Junia族谱，这一位布鲁图斯在族谱辈分较高，位列第三，但功业最高名声最大。他是公元前509年罗马共和国初建时选举的两位执政官consuls之一，同年卒。现代史家多认为他就是策划古代共和政制的主要革命家、设计师，是当之无愧的罗马共和国国父。他第一次领导罗马用共和制取代王政的革命性质及其伟大意义类同中国的辛亥革命，时代却接近汤武革命。诚如《易••彖辞》所言：“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从共和国直至帝国经历数百年，朱尼亚氏族Junii一直是名门望族，人才辈出不可胜数。族谱内包括许多著名的布鲁图斯，例如Marcus Junius Brutus和Decimus Junius Brutus，不可彼此混淆。
共和国之前的罗马经历过埃特鲁里亚7位国王统治的王政时代。根据李维《罗马通史》等古典作家（Livy's Ab urbe condita, i. 57-59; Dion. Halic. iv. 64-67, 70, 82; Ovid,Fasti, ii. 721852.）综合记载，共和国国父布鲁图斯虽然是罗马人，但其母Tarquinia却是埃特鲁里亚人，是第五任埃特鲁里亚国王老塔克文（Lucius Tarquinius Priscus）的女儿，也是第七任即末代国王高傲者塔克文（Tarquinius Superbus）的胞妹。换言之，国父布鲁图斯与末代国王是甥舅亲戚。因为末代王朝常常积重难返，难免国王昏庸民怨沸腾。于是国王就疯狂镇压反对派滥杀无辜。因为布鲁图斯当时担任保民官，当然是反对派领袖；其弟没有躲过国王虐杀的厄运，而布鲁图斯本人仅以佯狂得以幸免。
公元前510年，末代国王的花花公子塞克斯图斯（Sextus）荒淫无度，觊觎同宗青年贵妇鲁克莱蒂娅（Lucretia）的美貌温柔贤惠，企图霸占为妃，就强奸了她。鲁克莱蒂娅不堪受辱，把被辱之事告诉了父亲和丈夫。听到他俩发誓要为女儿和妻子报仇雪恨，鲁克莱蒂娅便拔刀自刎。消息传出，举国震怒。丈夫的表兄布鲁图斯闻讯后，立刻揭竿而起，率领愤怒的群众一举推翻了舅父的昏庸统治，并把他的家族逐出罗马。强奸犯塞克斯图斯逃亡到了迦比城，他的父亲和两个兄弟都逃到凯勒（Caere）避难。这件事最早记载于公元前3世纪法比乌斯（Q. Fabius Pictor）写的编年史，后来的许多罗马作家在论述这一段历史时都对此作了征引、情节增补乃至文学演绎。
图2是藏于罗马卡皮托博物馆Musei Capitolini的L.J.布鲁图斯Capitoline Brutus铜像全景。图3是图2局部，米辰峰扫描自意大利女考古学家李伯拉蒂的名著《古代罗马》Anna Maria Liberati(1951-), Fabio Bourbon (1961-): Ancient Rome, History of aCivilization That Ruled the World, White Star S.r.l.,1996.,p37. AlsoFrench Edition: La Romeantique (1996), ItalianEdition: Roma antica.Storia di una civiltà che conquistò il mondo, Vercelli, Italy(1999,2005,2011).对比显见图2-3与央视肖像截图恰巧吻合，与网络所得许多其他国父像差异较大，足证央视截图与我采自1996-99年出版的同一种李伯拉蒂的《古代罗马》，无论是其英文、法文、意大利文版都在第37页。西文版仅有292页，开本26.5x36cm, 此整页脱边彩色巨幅照片比A4幅面还大30%，可见作者竭尽篇幅崇敬国父的热忱。
由于公元前390’高卢人劫掠罗马时焚毁了档案图书，导致后人解释公元前5世纪前的罗马史，难免某些存疑。因此，尽管李伯拉蒂的《古代罗马》用巨幅照片崇敬国父，注解图片时仍留谨慎：“L. J.布鲁图斯把罗马从埃特鲁里亚暴君手里解放出来，开创了罗马共和国，因此流芳千古。此图是公元前4世纪的意大利佚名雕塑家青铜作品，传统认为是国父L. J.布鲁图斯肖像。但是，诚如所有的所谓远古罗马名人像那样，其肖像认定仅是基于假设和推测。”以下是我录入的该图解原文（37 Lucius Junius Brutus washonored as the man who freed Rome from the tyranny of the Etruscankings and initiated the Republic. This portrait, by an Italicbronze worker of the 4th century B.C., is traditionallyattributed to him, in practice, as with all the alleged images ofleading figures from the most ancient period of Roman history, thishypothesis is based solely on suppositiousdates.）中国远古名人像哪一幅不是推测认定？！
其二，谋杀凯撒主谋M.J.布鲁图斯：Marcus Junius Brutus the Younger(85-42BC)的父亲是几乎完全与儿子同名的老布鲁图斯Junius Brutus the Marcus Elder，他的母亲Servilia Caepionis是政治家小加图Cato the Younger同母异父的姐妹，凯撒的情妇。因此当时有人怀疑M.J.布鲁图斯是凯撒的私生子，虽然凯撒比M.J.布鲁图斯仅仅年长15岁。M.J.布鲁图斯在罗马共和国晚期官至元老院议员，是显赫政治家，以谋杀独裁者凯撒的主谋而闻名于世。
图4和图5，都是M.J.布鲁图斯像，藏于罗马国家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Rome。这些像才是央视《罗马帝国》理应选择而没有采纳的那个M.J.布鲁图斯众多传世肖像之二。
M.J.布鲁图斯在担任塞浦路斯总督期间，靠放高利贷发财致富，从而跻身于罗马元老院，成为反对前三头集团the First Triumvirate的保守派元老Optimates之一。公元前49年内战爆发，他投靠了保守派首领庞培。在法萨罗Pharsalus战役庞培失败以后，M.J.布鲁图斯给凯撒写信请求谅解，凯撒不仅立即原谅了他，还把他收为心腹，委任他为高卢总督。公元前45年，凯斯进一步提名他担任下一年的罗马市政法官urban praetor。
当凯斯被任命为终身独裁官以后，元老院对凯撒日益膨胀的权势倍感恐慌。许多元老怂恿他参加反对独裁的密谋集团。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凯撒在公众场合偶然流露出似乎想加冕称王的企图，促使M.J.布鲁图斯下定决心作一位濒危共和制拯救者liberatore，实施暗杀独裁者的密谋。
密谋在元老院3月15日（Ides of March）采取行动。当天凯撒的妻子曾劝说凯撒不要去元老院，未果。据说在元老院大厅等候凯撒的8位凶手中，是Publius Servilius Casca Longus最先下手行刺凯撒的肩膀。凯撒正要举手阻挡，却意外发现了自己悉心栽培但忘恩负义的私生子布鲁图斯，就喃喃自语“Et tu, Brute? 啊，还有你布鲁图斯…”于是用托迦遮住脸，放弃了挣扎，倒在庞培塑像下的血泊中。8个凶手一阵疯狂胡乱刺杀，难免互相误伤，刺伤了M.J.布鲁图斯的手和腿。
当时与凯撒联袂担当两执政官之一的安东尼Marcus Antonius第二天立即宣布大赦凶犯，无奈愤怒的群众不答应大赦，要求当局依法惩办凶手。M.J.布鲁图斯等部分同党就率军躲到雅典-克里特岛两年避难。
公元前43年，凯撒养子屋大维如愿以偿获得元老院任命为执政官以后，立即宣布M.J.布鲁图斯等案犯是人民公敌，并通缉他们归案。当M.J.布鲁图斯在希腊听说后三头集团的屋大维和安东尼龃龉不和内讧不止，无力无暇追捕他们时，就错误判断形势，与卡西乌斯Gaius Cassius Longinus等率领17个军团反扑罗马。于是，屋大维两害相权取其轻，立即与安东尼讲和结盟，然后会师19个军团先行讨逆，盟军终于在腓力比Philippi战役全歼叛军。M.J.布鲁图斯穷途自杀。
其三，谋杀凯撒帮凶D.J.布鲁图斯：Decimus Junius Brutus Albinus (born ca. 85–81,died 43 BC)。在参与谋杀凯撒的8个凶手中，姓布鲁图斯的仅此两人，因此他与央视《罗马帝国》所说的刺客布鲁图斯也有关系，需要聊备一格。
D.J.布鲁图斯出身豪门，其父担任过公元前77年执政官。他最初是凯撒麾下的海军军官，因为是凯撒的远房表弟，此后屡被凯撒提携。因为他比凯撒年轻大约19岁，凯撒经常喜欢说他喜爱D.J.布鲁图斯视同己出。凯撒遗嘱中早已把他列为仅次于屋大维的第二继承人。因此，学者Ronald Syme就据此推测说，如果8个刺客中确有一位布鲁图斯是谣传所说凯撒私生子的话，那么，根据凯撒遗嘱流露的亲疏之别，相差19岁的这一位表弟D.J.布鲁图斯就比相差15岁的那一位表弟M.J.布鲁图斯可能性更大。
3月15日那天，当凯撒妻子劝说凯撒不要去元老院时，是他上前蛊惑怂恿凯撒，并亲自护送凯撒到达元老院的人也是这位D.J.布鲁图斯。根据Nicolaus of Damascus的说法，他是第三位开始动手，从肋部刺杀凯撒的凶手。而在密谋集团内他的作用属于帮凶次要地位，因此未见其胸像雕塑传世。
近600多年来反映凯撒遇刺的文艺作品浩如烟海，雕塑、绘画、小说、戏剧、影视剧等品种繁多层出不群。其中，萨士比亚的话剧《凯撒》Julius Caesar似乎出现较早影响最大。莎翁出于文艺复兴时代政治形势需要，力排传统，纵情歌颂了布鲁图斯等人谋杀独裁者，挽救共和国的正义英勇行为。然而，萨翁却把剧中这位历史人物Decimus Brutus的前名Decimus少写了m，错误地拼写为"Decius"讹传至今，殃及朱生豪和梁实秋两种《莎士比亚全集》汉译本。可见莎翁的古文水平也不高。
其四，推测《罗马帝国》选图错误的责任根源：虽然错误肖像注解“古罗马军事家布鲁图斯，公元前八五年-前四二年”这句话是用中文写的，似乎是主持这一集的中国学者的责任，其实不然。
我曾经参与中央电视台100集科教片《世界历史》，我主持了第12集《希腊化时代》的撰稿及其讲解录像。根据我的了解，央视聘请了一位澳大利亚电视制片人，由他全面参与100集科教片《世界历史》的策划、特别是选择影视资料，主要负责制片剪辑等项事务。我的第12集几乎都是他在我的文字稿基础上编辑的影视片，据此推测第14集也应该是他制片的。
再者说，意大利女考古学家李伯拉蒂的名著《古代罗马》西文版的出版时间1996-99年，正好符合澳大利亚制片人为编辑《罗马帝国》搜集图片的时间，即2000年前后。据说，澳大利亚制片人不仅选择了李伯拉蒂《古代罗马》的图片，还请她做过讲解录像。而此书汉译本是央视片早已编定好以后2-3年的2006年才出版。此前，中国世界古代史学术界几乎无人知道李伯拉蒂《古代罗马》这本书，更不可能引用其图片。因此，这个张冠李戴的错误责任主要在澳大利亚制片人。
但是百密一疏瑕不掩瑜。中央电视台100集科教片《世界历史》不仅在同类汉语科教片中规模最大，精细程度也史无前例。在目前汉语世界能做到这种西学水平，尤其难能可贵。之所以影视资料取材能如此宏富，主要功劳得益于聘用了这位视野宽阔的澳大利亚人。离开他的指导，当时的中国学者是不可能克服英语水平的局限及其视野障碍，独立完成这种高难度著作的。
最近，我又一次通览了100集《世界历史》。如果你相信我的专业水平，不妨参考我推荐的39集精选目录：（其中采用黑体字荧光凸显的10集，尤其切近放眼世界经世致用）
001.人类历史的开端-石器时代的人们
003.古代文字的起源
004-5.古代两河流域文明(1-2)
006-7.古代埃及文明(1-2)
008.古印度河流域文明之谜
009.克里特-迈锡尼文明
010.古希腊文明的回声
011.古希腊的文化
012.希腊化时代
013.罗马共和国
014.罗马帝国
015.古代罗马文化
016.欧亚民族大迁移及中世纪的开端
017.西欧封建国家
018.拜占庭帝国
020.历史上的伊斯兰世界
021.中世纪西欧的社会生活
025.古代印度
026.古代日本
035.三十年战争
040.西欧北美工业革命
043.法国大革命
044.拿破仑时代
048.俄国彼得一世改革
052.欧洲1848年革命
053.德意志统一
057.日本明治维新
074.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到维也纳体系
075.第一次世界大战(1)
076.第一次世界大战(2)
081.印度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084.罗斯福新政
092.纽伦堡审判和东京审判
093.联合国的诞生
098.苏伊士运河的开通
100.万隆会议
米辰峰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世界古代史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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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史明慧校勘CCTV《世界历史》美国史的错误
美国问题评论2008年3月19日；学术交流网2008年4月16日转发
2007年7月30日，中央电视台推出了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专家撰稿、审订的100集大型纪录片《世界历史》，从人类的远古起源为开端，跨越千万年的历史时空，展现了各国历史丰富多彩的画卷，总结了各国社会发展的历史经验，对于向全社会普及世界历史知识，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笔者有幸在网上观看了有关美国的几集，主要包括《西欧北美工业革命》（第40集）、《美国独立革命》（第41集）、《美国西进运动》（第55集）和《美国内战》（56集）等。我发现其中包含少数不恰当的表达和低级错误。鉴于制片人的影响力，而且与电视片同步推出图书《话说世界历史(全套4册)》（由现代出版社出版发行），这少数的错误可能谬种流传，误导观众和读者，所以笔者在此不揣冒昧，将这些错误一一指出，以就教于方家学者。
《美国独立运动》讲到：“七年战争前后，英国从法国手里夺去了加拿大，从西班牙手里夺取了佛罗里达…”?英国夺取加拿大和西班牙的依据是在七年战争之后签订的《巴黎条约》，因此这里“七年战争前后”的表达不够准确。
《美国西进运动》说：“从19世纪中期到1914年，美国人口的增长了五倍，由200万上升至一亿…”1790年美国第一次人口普查时人口就有390多万。说19世纪中期美国人口200万显然是笔误。
《美国西进运动》结尾时采访美国杰斐逊国家疆土拓展纪念馆的历史学者鲍博?摩尔时，对其说的话翻译不够准确。摩尔指出：如果美国仅仅局限于大西洋沿岸，而不是两端临海，如果美国不与亚洲、尤其是中国等国家开展贸易，它就不会拥有欧洲国家曾有的地位。片中将最后一句话翻译成：“它就不会拥有像欧洲国家那样的稳定。”
《美国内战》说：“1800年之后，北部已完全实行资本主义的自由劳动制度”。这个论断与历史事实不完全符合。北部诸州在独立革命之后实行的是逐步废除奴隶制政策。如1799年纽约州通过了逐步解放奴隶法，但是其奴隶制在1841年才彻底终结。而新泽西州在1804年才通过了逐步解放奴隶法，到1860年该州还有18名黑人奴隶。在奴隶制尚未完全废除的情况下，笼而统之地说1800年之后，北部就已“完全”实行资本主义的自由劳动制度，似乎不妥。
《美国内战》在讲到内战爆发后对比南方和北方的力量悬殊时指出：北方人口2100万，而南方人口仅有900万，其中奴隶就占40万。当时美国南部黑人奴隶达到了400万，这40万也是一个笔误。
《美国内战》中对费城内战及地下铁路博物馆学者科尔德伦的采访翻译差之千里。科尔德伦说：美国建立在自由原则的基础之上，但是它的制度中却包含着一个致命的弊端——奴隶制，在宪法制定和政府成立的过程中，未能解决这个问题。在建国以后的数年里，这个弊端恶性发展，以至于美国实际上分裂为两个国家。而片中翻译为：“在宪法制定和政府成立的过程中，奴隶制已经被加以限定，而且从国家的成立到内战开始这段时间里，这个基础得到了巩固。”翻译完全不着边际，与本义天壤之别。
出现上述低级错误的原因主要是制片人的学术素养问题和撰稿人是否认真细心。作为历史学者，在撰写文章时一定要谨慎从事，小心翼翼，尽量向公众提供准确、正确的历史知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