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
尤凤伟
当是一种职业性警觉,宋宝琦即使沉睡中也会被一声短促细微的短信振铃惊醒,且懵懂状态中反应准确无误:一把从枕边摸起手机且对准位置:您好您好是哪位?
短信短信!身边的老婆比他更神,黑下有风吹草动她总是先知先觉且头脑异常清醒。接下来男人把手机举在女人面前让她念。这也是常态,之所以如此,一是他不用找眼镜,省去一通麻烦,另外,也是最具实质意义的:他“现阶段”外面“清爽”,无暴露隐私之虑,乐于顺水推舟自证清白。老婆念:“僧人”要出事!
迷蒙中一惊:什么?!什么?!
老婆又念一遍:“僧人”要出事!
他翻身坐起,一把抓过手机,又迅速从床头柜上摸出眼镜,他看到的信息与老婆念出来的无异,不由自主“啊”了声。
“僧人”是谁?老婆问。
嗯,同事。他含混地说。
他没再睡着。
上午,市府召开文教口领导干部碰头会,贯彻省府刚召开过的文化体制改革会议精神,作为市府大管家的副秘书长宋宝琦,可以说这是他的会,马虎不得,所以诸事亲力亲为,不敢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出纰漏。直等到分管文教口的钱副市长开始对着麦克讲话,他才松了口气,思想在瞬间开了小差,回到那条让他心里一直不安的短信上。他晓得发短信的人此时也在这间会议室里开会,像其他与会者那般正襟危坐,在事先发下的讲话稿上装模作样地描描画画,心里实不知在想什么。他冷不丁想到,此时该人想的怕也是“‘僧人’要出事”这桩事吧。该人与“僧人”是党校同学,也是好友。以他所知,本名尚增人的“僧人”党校毕业后不久升为县级丹普市市委书记,而会场上的“同党”李为则升为大市文教局书记兼局长,两人来往密切。而今,尚增人在书记任上出事,难说不会挂拉着其同党李为。他不由得为李为担起心来。
一上午的会。会毕作鸟兽散。这时他收到李为发来的短信:我在车上。他心里立刻明白。
由舞蹈演员转行为司机的小马将他俩拉到海边一家菜馆,李为让小马回去了。这里他们来过几回,店不大,清静,菜品亦不错,重要的是环境,窗下便是海,海天一色,浪拍沙滩。正应店名“涛声依旧”。
不等酒菜上来,宋宝琦便迫不及待地问李为:消息确实?李为点点头:来自纪检委。
宋宝琦其实也想到消息出处是纪检委,这类事纪检部门是正头香主,这说明他那里面有熟人,他问:问题严重吗?
李为说这个不晓得,不过要一般般人家也不会管。
宋宝琦问:“僧人”他听没听到风声?
李为说:好像没有,前几天还兴高采烈地来电话,说他亲手抓的一个大项目已竣工,各方面都满意,很快要举行剪彩仪式,要我去参加,对了,他还让我告诉你,到时请你也去。
宋宝琦说:这样,那就是还被蒙在鼓里。又问:什么时候对他采取行动?
李为说:这,属高度机密,人家哪会讲。按常规,确定了就不会久拖,怕夜长梦多。
宋宝琦心想也是的。
服务员送来酒菜时,两人打住话头儿,同时把眼光投向窗外的大海,海景美不胜收,然而他们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唯一片茫茫的蓝。
服务员离去,李为端起满满一杯啤酒,仰脖灌进肚里,把嘴一抹,吐出一个字来:操!
宋宝琦看看李为,没吱声。
还不到一年啊。李为感叹说。
宋宝琦能体会李为的意思:“僧人”尚增人就任书记不到一年时间就出事,太过急切。他仍未吱声,只在心里道:不是有句话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吗?不过客观上讲,上任一年出事尚属正常,某市一交通局长上任还不到两个月便被“双规”,而“僧人”还没那么快。尽管这么想,他心里还是替“僧人”惋惜。依他的条件,仕途上还是大有作为的。不想前程就这样断送了。
两人喝了一会儿闷酒。李为突然问:这一两年你和“僧人”走得近吗?
他看了李为一眼,惊讶于他怎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哪怕再弱智,也会猜到其潜台词:“僧人”出事会不会牵连到他,就是常说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当然他也晓得李为是出于好意,出于对他的关切,否则也不会深夜发短信,更不会冒昧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对着李为摇了摇头,说没有远近这一说。
是吗?李为思忖说,但,你对他是有恩的呀。
指向似乎更明确了。他没反驳,因为李为并没有说错,自己确实对“僧人”是有恩的,这恩就是帮他坐到书记的“龙墩”上。这个李为是始作俑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年多前,作为市府办公室主任的他在丹普市副书记任上挂职已经快三年,恰这时,市委鲍书记调任大市任副书记,按常规市长孙广德会填充这个空出来的位置,成为书记,但他的年龄到了“杠杠”上,没戏了。在这种情况下,市委市府居副职的,许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思谋着能上位。一时间各种传闻飞扬。不久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副书记尚增人,另一个是来挂职的他。而他对此无动于衷,挂职官员属“飞鸽”干部,期满便打道回府,即使要提拔也是回去后的事,所以他不当回事,每当有人在他面前说到这件事,他也是一笑置之,不入心,倒有些隔岸观火的心态。事情常常这样,愈是没有念想,最终就愈落在你头上。一天李为打电话给他,说已得知市领导倾向于让他接手书记一职,干一届后再回大市。李为又说自己要到丹普出差,到时一聚。当时他不晓得李为是为何而来,但能聚一聚也是高兴的。到达的那天晚上,他与尚增人尽地主之谊,宴请过程并未涉及书记职务话题,饭后他与尚一起把李为送至宾馆,尚率先告辞,他留下与李为说话,很快就说到主题上。李为问他对留下任书记有何考虑,他说他没思想准备,也没认真考虑。李为点头说,根据你的情况,回大市也会升任正局,所以在丹普干不干书记无所谓,而这一职对“僧人”却大有所谓。下面竞争激烈,机会稍纵即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所以他让我与你商量一下,看能否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其实不等李为把话说完,他就明白李为此行是专程为尚当说客,让自己把到手的书记一职让给尚,让尚成为丹普一把手。他晓得,通常情况这是很扯淡的事,不过就自己的实际情况而言,李为分析得对,挂完职回大市升正局是手拿把攥的事,而尚就不同了,也许这是他升迁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正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作为两人共同朋友的李为才能开这个口。于是“理解万岁”这句话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他理解尚增人,也理解李为。他当即表示同意,这事就谈完了。不久市委组织部来人征求他的意见,他首先对领导给自己的信任表示感谢,后又以孩子即将考大学需要回去照顾为理由,婉拒了这次提职。来人又征询他对尚的看法,他毫不吝啬地说了一通好话。而后的事情也如他所料,尚上位。从这一点看,也确如李为所说对他有恩,甚至可以说恩重如山。只是世事难料,尚履新不到一年便出事了,仕途一败涂地。李为的责怪也在情理之中。不仅李为,他自己也难以接受这一现实。他叹口气,“僧人”走到这一步,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一把手,过去叫“父母官”,现在叫老板,想不走歪都难啊。
李为苦笑说,论究起来倒是咱俩害了他,让他上了位,为主一方,就急于搞出政绩,弄个什么丹普世纪园大工程,这你知道,人人都知道工程是个大泥沼,没有提着头发飞过去的本领,谁能逃得脱?
他说,话是这么说,可一旦摊上事,这些就不能论究,只能按倒霉处理了。
李为把杯子往桌上一礅,脱口说,他自己倒霉,别人也要跟着不清爽!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都知道李为与尚增人过从甚密,在某个范围里他也讲过帮尚上位的事,尚出事,自然会有人把眼光盯向他。回到刚才李为说他对尚有“恩”的话,这不就是把眼光盯上他了吗?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担心,以他与李为的交情,这他能肯定。
他说,李为你放心,我和“僧人”之间没啥事,要说有只一桩,春节他请我去丹普寺院烧香,回来时他让人在车后备厢里放了几盒当地特产,有海参海米鲍鱼,他要是交代出来,我承认,上面要撤职就撤职,要入刑就入刑……
李为淡淡一笑,说这点儿事在咱这里,肯定不会追究。大家才不会相信,会讲帮这么大的忙,仨瓜俩枣打发了,太不靠谱。
实际上这也是李为对他讲的话,李为不大相信尚能如此不讲游戏规则。他很想问一句:尚又是咋样向你报恩的呢?讲恩,你比谁都大呀。牙关一咬,终是没说出口。须知这是最隐秘的事体,特别在这关口。
李为突然发现了什么,盯着宋宝琦面前满满的酒杯,问句:你咋不喝了?
宋宝琦说下午陪李市长去保税区视察,哪敢多喝?
李为调侃句: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还是早些当上一把手吧。
他回句:别忘了利益与风险共存啊。
李为哑然。或许想到了尚增人吧。
回机关的路上,宋宝琦感到身心轻松。庆幸尚增人没把他的帮忙当回事,这让他得以“清爽”。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门啊!
在保税区吃了晚饭,宋宝琦与谭秘书一起把市长送回家,回到自己家时,中央一套刚播完晚间新闻节目。许是与市领导夫人的身份有关,安安愈来愈关注国内外时讯,晚七点、晚十点的两栏新闻是必看不可的。宋宝琦应酬回来常常看不到,安安就补课似的把当天的重要新闻大事转述于他。其实这时醉意未消的宋领导唯见她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声了。
今天他喝得不多,有心事。自然还是为“僧人”的事。他认为如果李为的消息确实,李市长一定会知道。“双规”一个中层干部铁定须经常委会拍板。视察过程中他一直寻找与市长过话的机会,却苦于区里一大帮子人的前呼后拥,根本寻不到空隙。直到饭前见市长一人在大堂吸烟区吸烟,便赶紧给自己点上一根凑了过去。他怕再有人步他的后尘,赶紧开口说李市长有件事需向你请示,下周丹普新落成的世纪园要举办剪彩仪式,您去吧?李市长连想都没想说句不去。他赔小心说丹普那边……李市长打断他:丹普那边,不就是尚增人嘛!他开他的庆功会是了,我没空。他住口。也无须再说什么,市长明显的情绪化已说明了一切。
此刻,他将自己的情绪带进了家,打开了闸门:“僧人”完了,完了。
安安问:“僧人”是谁?
他说: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
安安对上了号:他完了?怎么完了?
他说:怎么完了?要“双规”。
安安问:为啥?
他说:还用问?
安安问:事大吗?
他说不大也不会动他。一两个亿的大工程,他掌控,人家拿钱砸,还不往死里砸!
安安就不再问,给男人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宋宝琦问:年初一从丹普回来都带了些啥玩意儿?安安脸上现出惊色:怎么?挂拉上咱了?!
宋宝琦不耐烦:到底带回了啥?
安安说哪记得过来,没那么好脑子。
宋宝琦说别的我不管,只丹普回来带的,还在不在?安安说:应该在,年前把储藏室清理了一次,该送的送,该丢的丢,年初一才从丹普带回来的,不好处理,应该还在那儿。
宋宝琦挥挥手:快去看看。
又说全部拿出来。
盯着安安提溜在茶几上的“僧人”谢礼,宋宝琦如同望着一堆不明危险物,心中极为不安,甚至恐惧。假若如官场惯用伎俩,礼品挂羊头卖狗肉,变更了“内容”,那么其所具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以李为所说自己对“僧人”有大恩,那么可与“大恩”相对应的报答,自不会是个小数目,其效应足以让自己翻船。如此的事体怎能不让他心惊胆战?如同儿时在老家看杀猪,杀巴子(屠夫)在举刀将猪开膛之前,总会念叨句:有膘没有膘但看这一刀。而对于眼盯着礼盒的他,当是有祸没有祸但看里面的“货”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拆。他说。
拆?安安用眼光问。
拆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他说。
安安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惊,问句:这些礼品够贵了,海参一盒三四千,鲍鱼一盒两三千,还能……
宋宝琦打断:不知道有没有比海参、鲍鱼更贵的?
啥?
钱!
安安眨巴眨巴眼,领会了,就动手开启礼品包装,打开后仔细检查,直至拆完也未发现有异。哦,正常礼品。
面对一片狼藉,宋宝琦先愣了一阵子,而后轻嘘一口气,心里不由得嘟噜句:你个尚增人,倒是放了在下一马啊!啥个叫劫后余生,这就是了。
卸掉压在心头上的石头,他轻松无比,站起身在厅里踱着步子,像在“复读”自己在仕途中走过的一步步。奋斗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走到地级市副秘书长的位置,虽说算不上两袖清风,但总体上说自己是清廉的,究其原委,一是怕出事断了前程,另外所从事多为没有实权的差,没实权办不了实事,人家自没必要拿钱“砸”你。他不由得想,要是当初不把丹普书记的位子让出去,接下来,结果又会怎样?会不会像今日的尚书记那般,走到末路?这个,他不敢断定,更不能嘴硬说自己不会。尚也好,其他贪腐被查或未被查的人也好,一开始未见得就无所顾忌,只是走着走着才身不由己,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这么一段话,一个人向一位道行深厚的大法师请教:船在什么地方最安全?大法师回答: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回答可谓饱含禅意,然而翻过来想,远离了大海,船还是船吗?正因为船对大海有种本能的渴望,所以才一往直前驶向海的深处。此几乎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又奈何?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晚倒睡得安稳,中间还钻进安安的被窝操练了一把。
第二天陪李市长去经济开发区视察。开发区刚开建时他在筹委会办公室干过一段,与现任开发区主任孟先知同为办公室副主任,关系不错,后来分开亦经常联系,互相让对方帮办一些事,办完在电话里道声谢,如此而已。说来官场上也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锱铢必较,义气还是有的。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到了他孟先知的地盘,酒是要多喝几杯的。
常常是这样,走马观花般地视察,压轴戏还是在酒场里。经过多年官场洗礼,个顶个,喝酒不在话下。不过今天李市长情绪不高,不肯喝,宋宝琦就成了众矢之的。特别当着市长的面,须摆出一副舍己救主的姿态,另外从“僧人”的纠葛中得以解脱,心情轻松,喝酒正当时,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就过量了。于是就故伎重演,从览里摸出手机,作接电话状到走廊里。头脑发热,稀里糊涂拨了李为的号码,听到对方的应声,急不可待地报告佳音:李为李为,你放心,放心,我没事,没事。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接着把清查礼品无异常的事和盘托出。跟句:真得谢谢“僧人”啊。
电话那头生硬地一笑:哈,老兄你说倒背了,是“僧人”应该感谢你!
哦哦,他谢了,谢了。他分辩说。
哈,几盒劳什子土特产,那也叫谢?
虽带着醉意,他仍明白李为的意思:依他之所做,“僧人”的答谢是远远不够的。不合规矩,荒诞不经。事实上他自己也清楚,李为的质疑是摆在“理”上的,符合当下价值观念。而问题在于,“僧人”对他的无理正是歪打正着,为他之所求,所望。这般他才没有麻烦啊。
事情不对啊,真的不对,李为的声音透着认真,“僧人”不会这么弱智,脑子再短路也不致如此。尽管有句话叫什么大恩不言谢,那是扯。你再仔细想想,查查,别出纰漏。当然,谁都不希望有事。可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啊啊着,心里却有气:你小子是认准我受了“僧人”的巨贿了,可在哪里?你检举,检举出来我认!
不讲了。挂了。
回到房间接着再喝。心中有纠结,喝得更无节制,甚至有些癫狂。李市长有些于心不忍,朝众人说句不要再灌宋宝琦了,再喝得在这儿落宿了。李市长的号令下得有些迟,他已经醉态毕露,嚷着叫孟先知再拿两瓶茅台出来,一人一瓶“吹喇叭”,让李市长给挡住了。
回程,汽车驶上高速路便疾速前行,车灯的光柱刺破暗空,非现实般光怪陆离。一如既往,市长秘书小谭坐副驾驶位置,宋宝琦陪李市长坐后排。而与以往不同的是,今番打盹儿迷糊的是宋宝琦,清醒的是李市长。不久,把持不住的宋宝琦把头靠在李市长的肩膀上发出鼾声。李市长倒体恤,没做反应,小谭看不过眼,向后撂胳膊碰碰宋宝琦,呼声秘书长压着市长了!宋宝琦就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连声说对不起。李市长说以后我不喝,也用不着你代,没这本经嘛。宋宝琦说是,以后注意。停停李市长问,听人讲春节你去丹普拜佛烧香了?一听市长问这码事宋宝琦打个愣怔,一下子醒了酒,一时不知作何答。李市长说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一块儿去跟佛亲近亲近?他说封建迷信的事,谁敢向市长说呀。李市长说都说那座寺院作法事很灵,拿你来说,上香不久就升官了嘛。他赶紧说就算有点滴进步,也是市委、李市长的培养啊!李市长笑了一声,说你个大宋行啊,喝醉了官话还一套一套的。他说这不是官话,是事实。李市长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佛有认识的呢?他说不瞒市长说,我是一俗人,不仅对佛家缺少认识,还一直抱有成见。李市长问为什么抱成见?他说怕是受民间故事《白蛇传》的影响吧,法海和尚不择手段拆散白素贞和许仙一对恩爱夫妻,还把白素贞压在雷峰塔下面受苦,心里不接受,所以……李市长说这是传说,历史上那个真实的法海可是个了不起的得道高僧。他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市长给讲讲真实的法海,以拨乱反正。李市长说我也是一知半解,弄不好就以讹传讹。小谭说市长太谦虚了,讲讲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宋宝琦说市长讲讲吧。李市长就讲起来,说法海是唐代人,父亲裴休是当朝宰相,以现在的说法是官二代了。法海的母亲吃斋念佛,所以法海在娘胎里就开始斋戒与佛结缘了。出生以后,父母认为,官场险恶,富贵虚渺,所以决定送子出家,法号法海。他砍柴三年,担水三年,闭关修炼三年,又在师父的引领下,三次云游,46岁来到镇江金山。此时金山上有一个寺院叫泽心寺,败落已久,法海找到一个低矮的岩洞栖身,看到寺庙破败,杂草丛生,非常心痛。一天,他在佛像前起誓,一定要将寺院重新修复。后来法海不畏艰难,挖土修庙,有一天意外挖出一大箱黄金,法海不为金钱所动,上缴镇江太守,太守上奏皇上,皇上深为感动,下旨将黄金发回,修复庙宇,几年之后,残破的庙宇终于修葺一新,再次迎来旺盛的香火。法海圆寂后,人们将他原先修炼的那个山洞取名法海洞,为他塑了一尊石像,供奉在里面。你们说,这个法海与欺压白娘子那个残暴法海是不是有天壤之别呀?市长一席话只讲得车内的人感慨不已。宋宝琦说没想到市长的知识这么渊博,有空一定向市长好好请教。小谭说市长讲的这个真实法海坚守信仰,不存私欲,值得我等今人学习效仿啊。李市长说金山寺在唐朝时,叫江天禅寺,后改为金山寺,应与法海和尚和黄金的故事有关,说来也是颇有意味啊。大家连连点头称是。小谭说佛教博大精深,劝人积德行善,用现时的说法算正能量。李市长说是正能量。小谭说“文化大革命”当“四旧”破了,现在开始昌盛起来,许多人皈依佛门,不少官员家里都设了佛堂,整日香烟缭绕。李市长说这都是老婆们干的,也无非是求告个平安。平安是福嘛。小谭说是。宋宝琦问:市长,要是让你在东方佛家与西方的基督中举手,你怎样举?李市长答非所问:我举“中特社”。都笑。
回到家,宋宝琦重新进入醉酒状态,直挺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却没有睡久,醒来时见安安坐在床边望着他。四目一对,他心里倒泛出些许温情,问句咋不睡了?安安不语,赶紧起身去倒了杯温茶端来。他喝下后也就添了些精神,对安安说把你的手机给我。安安问干啥?他说给孟先知发个短信。安安问你不是刚从他那儿回来的吗?他说刚想起一件事。安安问啥事?他说我突然明白过来,李为告诉我“僧人”要出事,除了是关心我,让我从中脱身出来,还另有一个目的是让我把信透给“僧人”啊。安安说他和“僧人”那么铁……他打断说正因为铁所以要避,在这关头,当事人的铁哥们儿电话都有可能被监听,这个他清楚。安安有些紧张起来,问那你呢?他说应该不会,可也不敢贸然行事,所以迂回一下,把李为的短信转发给孟先知,让他透露给“僧人”。安安问孟先知敢出头?他说差不多,一是孟和“僧人”是老乡,也是挂拉亲戚,知道了这事会急,另外孟这人挺仗义,没城府,心直口快,一炮就打过去了。
说着他就把“炮弹”提供给孟先知:“僧人”要出事!
孟没立即回应。也在情理之中。
尽管心情有所放松,但心里还是替“僧人”忧虑,即便与其没有利益瓜葛,也不希望他出事。
只是“事”说来就来了。下了班司机小邹送宋宝琦回家,宋宝琦有意无意地问句:小邹,上回从丹普回来,人家给的啥,还记不记得?小邹想了想,说是海产品吧,你、我、张梅一人一份。他哦了声。一般到下边去,礼品少不了司机的份儿。小邹说的张梅,是办公室的会计,不知从哪儿知道自己要去丹普进香,找到他,提出跟车一块儿去,说要去许个愿。他不好不答应,就让她同行。礼品有她一份儿,也在情理之中。小邹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尚书记还送了你一个笔筒。笔筒?他打个愣怔。小邹说对,很壮观的,包装盒上印着毛主席诗词。下车后你给了张梅。他“啊”了一声,瞬时记起有这回事。送行时,尚一个人来到他的房间,把小邹说的那个笔筒递给他,笑着说句听说你老兄的书法练得不错,借借主席的仙气,更上一层楼。因都知道他练书法,送文房四宝大有人在,“僧人”送这个,他没当回事。一起下楼来到车前,小邹很有眼色地从他手里接过笔筒,放进提前装了礼品的车后备厢里。回市里车开到自家楼下,小邹和张梅一起下车帮他从后备厢里拿东西,又要帮他送到家,他谢绝了。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把笔筒往张梅手里一递,说这个你带回去吧,得空练书法也不错嘛。张梅没推辞,道声谢收下。这是个简单过程,没当回事的事,忘记了不足为奇,而一旦记起来又会很清晰。这如从天降的清晰记忆让他头脑里炸了一道雷电:莫非“僧人”真正的“意思”就藏在笔筒里吗?有可能,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尚对自己“真正”的“表示”就落到张梅手里了。这一刹那,张梅那张带着可人笑容的脸油然现在他眼前。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推开门,听安安在讲电话,见到他,朝他摆摆手继续讲,讲的什么他一概不入耳,他心里正陷入要不要把笔筒的事讲出来的纠结中。讲必然要带出张梅,而张梅跟他去丹普他没告诉安安,没别的,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女人,特别是官员女人在对自家男人的戒备上总是神经过敏,风声鹤唳,问题是现在不讲以后不得不讲可就转不过脖来了。权衡一番,觉得还是讲为好。
安安收了电话,说今天孟先知发来短信,问我是谁,我没回。他说不回对。
过会儿又来一条。
说什么?
问是啥意思。
他哼了声:啥意思?让你通风报信,这还不明白?
安安又重复老问题:他会给“僧人”报信吗?
他说应该会吧。
安安问:就算“僧人”知道要被处理,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他说这得看他的法道了。
法道?
就是能不能赶快找人灭“火”啊。
趁安安不再追问,宋宝琦就把“僧人”送笔筒的事讲出来,说主要是家里这类东西泛滥成灾,就顺手给了张梅。至于笔筒里放没放别的,还是个未知数。
开始安安听得很迷茫,等明白了是咋回事,眼一下子瞪得溜圆,喊:赶紧把笔筒要回来呀!出乎宋宝琦的预料,安安并未诘问被他隐瞒了的张梅丹普行,直奔主题到笔筒上,可见她对事情的轻重是有数的,只是思维尚过于简单:送了人的东西能说要就要吗?或说这件事早已复杂化了,“内涵”远不是一个笔筒。比方如果里面有“货”,张梅会承认并交出来吗?通常情况,自己吃个“哑巴亏”也没大要紧,问题是不弄清真相,以后的事就无法进行有效应对。他把自己的担忧如实告诉了安安。
这,这可咋办哩?安安扭动着手指,这是遇上纠结的习惯动作。
他自是不指望她能对这桩“策略性”极强的事拿出个办法来,叹口气说:想想,好好想想。
这晚他失眠了。辗转反侧中他想到报上登的一则笑话,问:失眠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回答:想睡觉。而对于此刻的他却不是这样,他想的是那个诡异笔筒对于他的安危不可测啊。
早晨起来,宋宝琦脑子里已形成一个思路,不过没和安安讲。
上午,李市长听财税口汇报,讲起来后他退出小会议室,本想直接去财务处找张梅,想想觉得不宜太郑重,就回自己办公室用座机拨过去,张梅听出是他,立刻用欢快的语调说句领导有什么指示,请下达。他笑一声,说没指示。觉得心跳得有些急,便定了定,又说小张不好意思呀。张梅说领导有事只管讲,一定照办。他又笑笑说:小张,你记得年初一从丹普回来,我送你一个笔筒吗?张梅笑说记得记得,领导的“恩典”怎能忘怀呢?他说瞎说瞎说,那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算啥个“恩典”。他不等张梅接话,紧接问道小张那个笔筒你开始用了吗?张梅说还没有,领导让我练书法,我真想练,可这段时间老爸的身体欠佳,老跑医院……说到这儿张梅大概反应过味儿来,问句领导是不是要……他赶紧打断张梅的话,说小张是这么回事,我老弟那天来电话,说要练书法,让我给弄套文房四宝,别的都有,就少个笔筒,所以……张梅在那边嘻嘻笑,说这么大的领导还“翻小肠”啊,行啊,还给你就是了。他跟着张梅笑,说给了东西再要回来,是不像话,不过,我保证再送你一套上佳的。张梅说行是行,不过要罚。他问怎么罚?张梅说再去丹普还要带上我啊。他大包大揽:一定一定,没问题。
稳妥起见,他借口事急让司机小邹拉着张梅回家取。
不多会儿,小邹把笔筒送到他的办公室,放到茶几上。他显出不经意的样子瞅一眼,像看个无足轻重的物品,心却加速了跳动。啊!哪里是无足轻重,是举足轻重啊!
门在小邹身后刚刚关闭,他便弹簧样从沙发椅上弹起,三步两步奔到茶几旁,哆嗦着手从塑料袋里把笔筒掏出来,入眼的是考究庄重的厚纸壳外包装,上面印着一只圆柱形青花瓷笔筒,笔筒上印着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手书。他不深究,只一眼带过,便着手查验是否有被拆启过的迹象,反复端详了一阵,未发现有异常,便着手打开顶盖,把笔筒从里面拿出来,在这一过程中答案已经彰显:笔筒是空的,一无他物。开始,他怔了怔,待完全认定眼前的事实,他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如同卸下一副千斤重担。
上苍保佑,终是逃过这一劫啊!他心里默念,眼前同时现出大年初一在丹普寺烧香许愿的那一幕,他记得当时许了三个愿,头一个便是仕途通顺,厄难不及,现在看,当是灵验了。
他想想,给李为发了个短信:放心,我没事,绝对。
李为很快回答:没事就好。
但愿“僧人”也没事。
共同心愿。
然而许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终是被“双规”,有内部消息来源的李为在电话里对宋宝琦讲了个大概,声音透着不安与沮丧。他一时无语,心情很沉重。到了这一步,“僧人”的命运落定,难以翻盘。如果在这之前有所知晓(他不能断定孟先知、李为及其他人是否已把消息透露给尚),请某个大人物“救急”,或许会有转机,而现在事情由暗转明,实在是晚了,再有人施以援手,就不是“救火”,而是“劫法场”了。如此“舍己救人”哪个敢试乎?他问尚被控制在哪里?李为说目前还在丹普。他问事情严重不?李为说交代中,难确定。匆匆挂了电话。
他赶紧上网,见城市论坛头条便是尚被“双规”的消息。没有更多实际内容,仅消息而已。然而对当事人而言,短短几行字已为灭顶之灾。
啊!“僧人”完了!
在无尽的惋惜嗟叹中,他再次为自己没身陷其中而感到庆幸。他也清楚是尚的不按常理出牌,把他从网眼儿里放出来了。世事难料,这话对极。
尽管未被尚案牵扯,但他仍密切关注,得空便上网,察看动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案件已渐渐“发酵”,各种说法铺天盖地。让网民大做文章的是尚书记跳高式身败一刚起跳便摔倒(李为亦对此事耿耿于怀),何以如此速朽,网民也有自己的见解:权力过于集中。对此,了解丹普情况的他是认可的。尚当上书记同时又兼任了人大主任一职,这不足怪,问题在于恰逢市长到“点”下野,一时没合适的人接,尚又临时接过这一摊。智慧的网民将其调侃为“三头六臂尚”,“三头”无须再说,“六臂”是指尚大权在握后进行了一次班子调整,调整是官样说法,实为重新洗牌,尚将重要部局的一把手都换成“自己”的人。将这么一副官人“形状”称为“三头六臂”是恰切而传神的。只是春风得意的尚没记住有句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话。
渐渐地,尚案的“发酵”已不仅限于网上的空口把式,而进入实际阶段,办案人员频繁地找“相关人”谈话,落实问题。孟先知电告他“谈过了”。李为也电告“谈过了”,还加句:你也做好准备。他不以为然:谈有可能,但没什么可顾虑的,平常心应对即可。
那天刚上班,小谭秘书便告知李市长在办公室等他。他不敢怠慢。办公室除了李市长,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李市长笼统介绍说这是纪检委的两位同志,找你了解些情况,好好配合。他说好的,主动上前与“两位同志”握手。李市长说我有事出去,就在这儿谈吧,不受干扰。他晓得市长是去快落成的铁路北站检查工作,本来他也要陪同去的。
李市长出了门,宋宝琦以主人身份从饮水机接水泡了茶,端到客人面前。脑子趁这空当转:他们会了解些什么呢?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真以为就犯在他们手里?滑天下之大稽。
年龄五十上下浓眉大眼的男客当为主谈。待他坐下,三十左右清秀的女客冲他友好地一笑,介绍说这是孙处,我姓丁,小丁。他朝孙处点点头。虽在机关多年,并没见过这位孙处,包括小丁,他们的工作性质属那种昼伏夜出的类型,常人难得一见,包括他这个大管家。
孙处喝了几口茶,眼光随着放杯子的手落下,并不抬起,仍盯着杯子看,和蔼得近乎讨好说:宋秘书长,冒昧打搅,不好意思,请务必理解。
他说:理解理解,你们是公务,不必客气。
小丁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
孙处抬起头,看看宋宝琦,说:如果您认为是不当问题,可以不予回答。如果口误,提出来可以不作数。
很客气啊,他心想,可视为对领导的优惠政策吗?笑一笑,说哪能哪能,说了的就要负责嘛。
孙处也笑笑,说:宋秘书长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哪。
这话让他有些不爽,孙似乎认准了他有问题,就看能不能敢作敢为了。孙想干啥?
孙处说:事情是这样,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严重违纪,现已被“双规”,这秘书长自然知道,我们来是想就有关问题向您做些了解。
他说孙处长只管问,凡知道的我肯定说。
孙处点点头,问:秘书长从什么时候起认识的尚增人?
他想想说这个记不太清。
孙处问那什么时候熟悉的呢?
他说熟悉应该是到丹普挂职之后吧,一个班子内,住同一座宿舍楼,同在市府餐厅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常委会、书记碰头会,一起出席。
孙处问:秘书长认为尚增人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说:从旁边看,很正常的啊。有魄力,也实干。不过被“双规”了,就不能从表面看了。
孙处略顿顿,说冒昧问一句,秘书长与尚增人的关系如何?
他说这怎么讲呢?
孙处说怎么讲都行。
他说正常,应该说正常。
孙处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样的,可有些人认为你们的关系比较密切……
他一笑:过从甚密?沆滋一气?狼狈为奸?
孙处:言重言重。
他说外面有种说法,丹普书记这把椅子是我让给尚增人的,但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行车讲礼让三先,官场不讲这个。
事实上……
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同一个职位,有的人想得,有的人不想得,比方我,不要书记一职,是想回家督促孩子备考,怎么能认为我与尚是私相授受呢?
孙处说当然不是,你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即使不留丹普,也不影响……
他知道孙处没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影响后面的升迁。
他不吱声。孙处喝了口茶,又说:正如您所言,事情因人而异。对于尚增人同志,书记一职可遇而不可求,重大无比。所以,你的后撤,事实上是成全了他,他应该很感激你……
他一下子明白,绕了半天,却与李为所想如出一辙。不过他并不特别反感,投桃报李是人们的思维定式,是美德,否则便为不堪。
他沉默。
一直忙于记录的小丁趁这空当为每只茶杯里续了水,又对他一笑。
孙处喝口水又将眼光盯在杯子上,过会儿,说话的语气有所沉哑:宋秘书长,公务在身恕我不恭,能否回忆一下与尚增人同志之间可有不当往来?
他问什么叫不当往来?他盯着孙处看。孙处说这个秘书长应该清楚。
金钱?财物?
孙处不语。
金钱没有,财物嘛,尚增人送了我几盒海产品,还在,如果这算尚增人对我的贿赂,过会儿我回家取来上交。
孙处摇摇头,说如果仅仅是几盒海产品嘛……
别的没有,肯定没有!他打断说。又问句:尚增人讲给我别的好处了吗?
孙处说对不起,这个我们有纪律,不能讲。
孙处站起身,向宋宝琦伸出手,说务必请秘书长理解。他不能理解,明明没有干系的事,别人就是认定你有干系,不是撞见鬼了吗?
谈了,他也如实做了回答,他觉得事情已到此为止,事实却不是这样。中间只隔了一天,孙处和小丁再次登门。
这回是在市府小会议室。
落座后孙处对再次打扰表示歉意,希望对他们的工作继续予以支持。
他轻松说:没问题。心里却想:他们不依不饶,一定是以为我有问题不讲。凭什么这样不相信我?
孙处说我们接着上回谈,你说尚增人同志请您去丹普寺上香,前后是怎样一个过程?
怎么问起这档子事?不搭界嘛。便说年前,大约小年后一两天,尚增人打来电话,说这几年寺院极红火,香客蜂拥而至,拜佛许愿据说很灵,问我想不想去,去的话他提前安排。因我爱人和小孩儿要去兰州岳母家过年,只剩我一人在家,也无聊,就答应去。初一日出前赶到,尚增人带我们一行上山,又由寺院大法师引带敬香、敲钟,中午尚增人陪着吃了一餐饭,便回来了。简单说就这么个过程,还需要详细说吗?
孙处说已经很详细了,不过有一点想和秘书长核对一下,尚增人有没有讲相关费用一事呢?
费用?什么费用?
孙处看着他:香火啊。
啊,这个尚增人没讲。
秘书长没想到会有一个费用问题?
当时没想到,只想是由一把手安排的,一切不成问题。是这样,应该是这样。但佛事不同于其他,要虔诚,官再大,香火钱不敢不付。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过来,硬把他往尚增人的事上拢,症结原来在这笔香火费上啊。其实他不是没听说过关于官员进香拜佛的一些事,只是脑子一根筋,觉得三头六臂的尚增人能把他地面上的所有事摆平,用不着自己多操心。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他诚恳地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要是提前想到,我肯定会自己付。
孙处说:这个我们完全相信,问题是即使秘书长想付也未见得事先能准备那么个数目啊。
他脱口问句:多少?
孙处不想卖关子,说十万。
他不吭声了。十沓红色百元大钞在眼前悬浮,像一把火在烤。他感觉额头沁汗了。
小丁友好地起座为他添了茶水,说句喝点儿水。
他渐渐缓过劲儿来。望着孙处问道:这十万是尚增人付的吗?
孙处摇了摇头。
那是谁?他问。
一私企老板。
尚增人说的?他问。
是。孙处如实回答。
他终于明白,在让官这件事情上,尚确是按“大恩”谢了自己,以这种“形而上”的方式。
他问尚还说什么了?
与秘书长相关的,就这些。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其实孙处已经向他透露了本不该透露的话,其善意应该心领了。同时,他也知道事情不会止于此,不管什么人付了钱,都是与他有关联的。尚增人讲出来,自是想撇清自己,找出个“相关人”替自己担当这一块,减轻一些罪责,对此他也能理解,现时的人对许多乌七八糟的事都能理解,见怪不怪也是一种修行啊。
他发现孙处又在盯着茶杯看。他忽然明白,孙极力避免与自己对视,是因他自知眼光里有一种难掩的职业性严酷,便努力避免以此冒犯自己这个“市领导”。他同样领情。
他试探问:纪检部门欲怎样定性这十万块钱呢?
孙处稍稍抬下头,眨着眼说:这个领导让我们先听听秘书长的说法。
我?
对。
他说:实事求是讲,我不认为这笔钱应该算在我名下。
孙处不接话,只转头看了小丁,小丁低头在记。
他继续:一,我不知道要花这么多钱;二,钱的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
孙处低着头说:按说秘书长应当知道做这种高端法事的行情,十万也是优惠了的。
他问不优惠能有多少?
孙处说三十万五十万都是在谱的事。
他说这行情我确实是不晓得的,而问题的根本之处是我并没见着钱。
孙处说是没见着,但钱是为你花出去了,你是受益人哪。
受益人?精神受益人?他似乎是自言自语。
也可以这么讲,物质是可以转换为精神的。那就是转换成本。
噢,上升到哲学层面了,很深奥啊。他不无讥讽地说。
孙处说:哲学也谈不上,可从法律层面上看,事情还是很明显的。
请讲。
孙处尽量从眼里透出和善,说:尚增人授意老板买单,属索贿性质;那老板肯于付钱,属于行贿性质;而落到秘书长身上,则属于贿赂对象了。
他觉出孙绵里藏针的毒辣,一定要把他栽进去,便质问道:那么收款的寺院该怎样认定?
孙处说:寺院属正常佛事活动,功德箱里面的钱是善男信女自动放进去的,不是非法所得。
对这一点,他无话可说。
孙处歉意地笑笑,说秘书长别误会啊,我们只是想大面上把事情捋一捋,这样对秘书长也有益处啊。
阴阳怪气。他想。这些人你就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既然要把事捋一捋,就不妨一捋到底,落得个心里清爽,便眼盯着孙处问:你们纪检是不是已有定论,这十万块钱是我的受贿款项?
孙处沉默,良久方说:对秘书长说句真心话,这个我不知道,最后由领导来定。
这次谈话到此结束,双方都悻悻的,勉强握了下手。
接下来的日子宋宝琦就很不好过了,可谓度日如年。他左思右想,也无法推断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他不大相信自己会彻底翻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十万块钱强栽到自己身上很“狗血”,可他又深知官场的事向来难测,事说大便大说小便小,只看握权把子的怀哪种心思。另一个让他隐忧的因素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这道无形的阴影一直印在心里面。当初答应去丹普进香也与此有关,希望能保佑自己迈过这道坎儿。而结果适得其反,惹出这番事来。想想只怪自己借花献佛心不诚。有时他也事后诸葛瞎寻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书记一职让给尚,自己留下干一届,再回大市说不定能干上副书记或副市长。呵呵,他晓得事到如今想这些已经晚三春……他不由得又想到那个关于船与海的典故,觉得人生是耶非耶真他妈妈的很悖论,难说难道。
他联系不上李为,李为也不联络他,不晓得是怕惹麻烦,还是本身已经有了麻烦。特殊时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他也思谋着从顶头上司李市长那里套点儿口风,又担心不慎出错,偷鸡不成蚀把米,便作罢。
一把刀始终悬在头顶,又不知啥时落下,心神不宁,烦躁不安,抑郁的各种症候亦渐次显现,感觉像到了世界末日。
这天是周六,安安的学校有活动,临出门安排他买鲜奶,说小铺里的不保险,要去大超市。近期的事情他没和安安讲,这人看似很有章程,其实心理承受力很差,知道了会比自己更焦虑。
超市离家不远,步行十分钟便到。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中间穿行,忽听有人呼了声“秘书长”,旋即一个同样推购物车的秀气女子笑盈盈站在面前,他稍稍一愣,认出是与孙处一道与自己谈了两次话的小丁。他高兴地与小丁打了招呼,除了寒暄,偶然相逢的两人似乎也没多少话可说,便客气地挥手再见。而没过多久,小丁又转回,伸手递给他一张字条,说句秘书长要有事就联系我。他笑着点点头,顺手把字条塞进口袋里,没多想。
回到家,放下东西,又习惯地把零钱掏出来放进门边的一个纸盒里,这时看见混在其中的小丁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他的心倏地一动,意识到小丁这一举动似有某种深意。再联想到谈话过程小丁投向他关切而友好的眼光,心想莫非她是暗示自己,想知道案子的内情她可以……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自古有云“朝中有人好做官”,她就是“朝中”人,知道朝中内幕。
想好了,便不再迟疑,给小丁拨了手机。小丁平静地问句是秘书长吗?他说是我是我。小丁说有事请讲吧。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讲起,而怎么讲又都显得唐突。小丁不吱声,等着。他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小丁,那事,有什么进展吗?小丁说那事啊Pass了。没事了?Yeah,为什么……小丁笑笑,问句难道秘书长不希望是这个结果?他赶紧说:不是,不是,只是……小丁说秘书长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怎样想,这事有些超乎常规,程序走到上面,上面集体无语。他说怎么会……小丁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事佛是一方事主,哪个愿多事,惹佛不高兴啊?啊!啊!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层,可仔细一想,也确在情理之中。
当他要向小丁真诚道谢时,小丁已挂机。即便如此,他还是由衷道句:谢谢你啊,小丁!
满天阴霾一扫而空。生活重新美好。忍不住又给李为拟了条短信:我请你,还在“涛声依旧”……想想似觉不妥,便作罢。
又过了几天,他接张梅一短信:宋哥,对你讲,上回在丹普寺许的愿,已经灵验,非常非常感谢你呀。我想在国庆长假期间再南下去金山寺上香,你可愿同往?
他满身发起热来,不待细想,便打出三个字:没问题。发了出去……
创作谈:心怀敬畏
尤凤伟
作为读者,读完一篇作品,能听听作者说道说道当是一件快事,而作为作者,十有八九是不甚情愿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不仅是写给读者看的,更是让读者体会的。听作者把什么都“嘞嘞”出来,阅读便会变得索然无味,何况有些小说是只能看不能说的,一说就会露底。比如《金山寺》。
顾名思义《金山寺》当是写佛家的事,其实一读便知不是,充其量是檫了个边儿,尽管如此,心中仍然诚惶诚恐。不是怕小说“敏感”了会怎样怎样,而是清楚以本人对博大精诛的佛教的浅薄无知,边儿也是檫不得的。无独有偶,同月在大型期刊《江南》上发表的《桥》同样是“擦边”之作《基督教》。所以不自量力地进入这个非同一般的领域,不是为题材上的猎奇,而是被现实生活中这个神圣层面之日益世俗化所触动,才有感而发。
《桥》写的是半个多世纪前国人为信仰遭遣受惩。《金山寺》写的是当下信仰现状。相比之下,社会的确是进步了,如同作品中写到的人(包括官员)都可以对从前讳莫如深的信仰话题畅说欲言,无所顾忌,甚至参与其间。可见信仰的多元已成现代社会之题中之义。这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一旦有功利的“杂质”混杂其间,哪怕再崇高神圣的事物也变了味道,打了折扣,这是令我们深深忧虑的。我们说,人人心中可以有自己的精神慰藉,相信“三尺之上有神明”,警示自己“人在做,天在看”;也可以没有,是个无神论者,即便这样心中的另一种神明应熠熠发光。这神明就是人间正道,是真善美。人们不仅对此心怀敬畏而对人类几千年的文明结晶甚至包括你对自己的事业、职守,都应心怀敬畏之心。没有这种敬畏之心,也就没有了底线,致使人的精神溃败,行为失范,什么可怕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且堂而皇之。每天媒体所报种种的匪夷所思之不良(包括官者无德渎职肥私、商者无良谋财害命、文者无形欺世盗名——抄袭代笔、砸锅搅局外加精神撒娇)与耸人听闻罪愆滋生于此——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