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历六帝宠不衰三 身历六帝宠不衰txt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7)

“大胆贼人!”一队铁甲勇士冲了过来,火焰下的狰狞面孔转眼便被勇士们打倒在地,脖子上架上了重重的刀戟。萧皇后的眼前已经有些模糊,却仍能看看清这个人原来是个一身黑衣的瘦长男子,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细杆,杆上挑着一团棉花,棉花上还在冒着微弱的蓝光。

看来棉花上涂的是磷粉。这个贼人原来是在用磷火装神弄鬼!知道真相之后萧皇后反而没发再支撑了,闭上了眼睛像后便倒。

窦建德正在指挥兵士把装神弄鬼的贼人绑起来,见萧皇后昏倒了,慌忙抢上来。见其他的士兵毛手毛脚地要扶(宫女们全被吓瘫在房间里,一个都不在外面),竟想都没想就把旁边的士兵推开,自己扶住了萧皇后——当她的身躯靠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放开她了。虽然他身上穿了厚厚的铠甲,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柔软温暖,那带着体温的体香幽幽地飘进他的鼻端,顿时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萧皇后感到身体有了依靠之后之后便幽幽地醒了过来,却不愿轻易放开这依靠,反而用手抓住了窦建德胸前铠甲上的铰环,把脸紧紧地靠在上面,喘息抽泣着不愿离开。就让她依靠一会儿吧。她已经到了极限了。在她重温最痛苦最无助的心情的时候受了这般惊吓,心中所有的城防都已经坍塌了。随着城防一起坍塌的,还有所有的事故和狡黠。她似乎又变成了个小姑娘,单纯只是被鬼吓哭了,靠在可以依靠的怀抱里哭泣。

窦建德见她如此,大喜过望外加得意洋洋,心越飘越高,似乎将要飘进云端里。然而,他并不是心无旁骛,很快就看到将士们的神情越来越惊,想要推开萧皇后又很不忍,只好把她抱了起来,朝屋里走去。萧皇后软软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眼微微地闭着,似乎已经因紧张过度而睡着了。然而那不时抖动的睫毛却证明她仍然醒着。窦建德此时的心情固然是旖旎飘忽,心底却另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若继续抱着她,就注定会陷入温香的蛛网里无法自拔。他先在每走一步,离蛛网就近了一步。然而他仍然是义无返顾地往前走。因为这蛛网实在是太庞大了。简直无边无际,包罗天地。

宫女们惊魂未定,还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看到窦建德抱着萧皇后进来,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女人生来比男人有眼色,她们只惊讶了片刻便恭顺地低下头来,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她们这样作无疑给了窦建德鼓励。他也若无其事地将萧皇后放到软塌上,令宫女该煎茶的煎茶,该拿药的拿药,自己则到外面令将士们先押着贼人离开,他“有事对萧皇后慢慢禀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8)

将士们都不傻,知道他想作什么,当着他的面的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讪笑,等到背过身去却有很多人笑着吐出了舌头。窦建德知道他们会笑。他也是极爱脸面的人。但是美色当前,他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

窦建德回到屋中的时候,发现宫女已经跟萧皇后盖上了一层薄被。她白皙的脸被雪白的被头衬着,更显得楚楚可怜。一只纤纤玉手从被子低下露出来,白得几乎和绸缎没有分别。他犹豫了一下,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萧皇后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睁眼。他忽然感到非常的惊慌害怕。不知道萧皇后睁开眼来,见他如此,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好歹也三十多了岁了,却在此时,幼稚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一阵浓郁的药香飘了过来。提神醒脑的药物宫里是现备的,宫女现在正用大火给萧皇后煎药。也许是从药香里摄取了精力,萧皇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也许是发觉自己的手攥在别人手里,缓缓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她的眸子仍旧清澈透亮,在灯影里旺着两朵温暖的黄晕。也许这两朵黄晕并不是她心里的热度,但窦建德心里的热度却被它们点燃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在她的玉腕上轻轻地抚摸。

萧皇后的手只是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之后便服帖地任他握在手里。头轻轻地偏向另一边,眼里则透出了炙人的热度。窦建德知道自己获得了接纳,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正在这个时候,宫女端药上来了,见到这种情况,连忙以最快的速度把药放下退了下去。

窦建德见宫女如此,微微有些尴尬。但是很快便坦然了。以前一直惧怕的礼法的力量,现在也似乎无法对他有任何影响了。他轻轻地把萧皇后扶起来,紧紧地搂在臂弯里,把药吹冷了,小心翼翼地送到萧皇后的嘴边。

萧皇后闭着眼睛,鲜艳的红唇轻轻地挨着碗的边,无声地啜饮着,看起来格外地楚楚可怜。一碗药喝完之后嘴边还稍微沾了一点,却似乎没有力气自己去擦。窦建德想帮她擦掉,却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药是苦的,可他尝到的却是甜的。萧皇后的嘴唇微微有些凉,在他吻上之后微微地挣扎了几下,接着便开始迎合他的嘴唇,温度也渐渐上升了。他不失时机地紧紧地搂住了她,把嘴按在她的唇上热烈地吻着。

没有多少激烈的心理斗争,萧皇后近乎平和地接纳了他。不知是不是心空到了极点,需要人安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渴望着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9)

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萧皇后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荒唐。等到看清他在自己身旁熟睡的样子之后,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自我嫌恶感从心里扩散开来,不由自主地紧握住被头,眼泪也夺眶而出。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可以作出这种事情?如果以前带着复仇的心思跟了宇文化及还不算是淫妇,现在算是了!

人总是在犯了错之后才能发现自己不可原谅。萧皇后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用十指狠狠地扭着被子,狠不得把自己的身体也一起扭成麻花。现在的自己她已经不认识了。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放纵呢?她应该是个恪守妇道的人啊!……

大量的泪水流下之后,她悲哀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是什么样的出轨,有了第一次,就容易有第二次。还有,不要高估自己的品德。最后一句话她体味的最为刻骨铭心。因为心定了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慌忙看看窦建德有没有吵醒——这证明她的内心深处还是认可并希望维持他们的关系的。

第二天曹后便知道了这件事。暴怒、咆哮、崩溃——宫里有的是嘴杂嘴快之人。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比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还让人痛苦。她自然找窦建德大闹了一场,据说窦建德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夫妻吵架当然要瞒着萧皇后。萧皇后本以为以曹后的个性,将会豁出性命来和窦建德大闹,但是没想到她没有。这个时候萧皇后才从她的身上看出些许国母的资质。也许是知道彻底变了心的男人是危险的,曹后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亲自出马,勒令宫闺严守这个秘密。维护自己和窦建德的脸面。

萧皇后算是能和窦建德相对自由地在一起了。她原以为自己会感到为难,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没有。她虽然理智上对这段关系感到厌恶,感情上却依旧喜欢。没办法,人都是脆弱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曹后并没有就此心甘情愿地退到一半。她在一天半夜他们巫山云雨之时忽然要见窦建德,胡扯一阵之后再离去。以后经常如此滋扰。窦建德这次态度无法再强硬起来。因为他在她面前理亏。并不是人人都能像杨广那样理直气壮。萧皇后对此感到不满,正要对他抗议的时候忽然恍然若失地把话吞了下去。她现在算是把嫔妃们的心情,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

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云并不只有曹后的滋扰。以前笼罩在窦建德头上的礼法的阴云又回来了。男人就是这样,可是在一时激情的时候甩掉所有负担,等到如愿以偿之后却会乖乖地把所有的负担全部再拾回来。不仅是他,萧皇后也是如此。她经常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梦见杨广脸色惨白地坐在她的床头,用被抛弃的孩子般的凄沧目光看着她,轻轻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0)

这句话即使在梦里也轻得像片羽毛,却能把她从梦中彻底惊醒,然后抱着被子惊悸哀伤到天明。负罪感此时才拖着镣铐和囚车来到,把她囚在里面,一边一边在自己的道德心面前示众。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敏感。敏感的表现比较特殊,表现为关注窦建德的霸业来——理由看起来很荒谬,却很现实。她害怕自己再度当一次亡国妾妇,落到别人手里,再度失节——她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自己了。

窦建德的霸业发展得不大妙。缘于他的用人。以前他对降将的宽容曾经让萧皇后很欣赏,但就是这种宽容给他惹了麻烦。首先,对降服的官员和将领不细加试探就委以重任,导致一些不是真心降他的人或是奸诈之徒把持重职,一有机会便和他离心离德。那次在宫中装神弄鬼的人便是以前跟随宇文化及的禁卫军。窦建德在他们投降之后还让他们戍卫皇宫。其次,过于宽容的态度有时会纵容背叛。当初他攻下魏县之后,允许不愿在他手下效命之人另找出路,还赠以财帛,即使是要去敌人那里的人他也不加为难。这就让某些人觉得,背叛也是可以允许的。

霸业进展得如此不顺,窦建德当然再没有闲心跟萧皇后柔情蜜意,跟她说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萧皇后有些不快,但很快便认了。乱世里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认命。她只是有些怅然,他们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甜蜜,一直被阴影笼罩着。正好让她更加后悔自己出轨。

然而,在乱世里,并不是她愿意认命就可以的。莫测的命运再度垂临于她的头上。给命运当信使的,便是曹后。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下午。萧皇后在花园里闲游,不小心撞见了曹后。她虽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也有些理亏,但没有掩面而逃,而是款款地朝曹后迎上去。说来也讽刺。她抢了曹后的老公,却不用在她面前行侍妾之礼。因为从名义上,她还是国母。

等她走到曹后的面前时,忽然被她的笑容惊到了。曹后以前在她的面前是绝对不会有笑容的。而且这笑容又是无比的诡异:眼旁的皱纹呈放射状扩散开来,包围着一双异光闪闪的眼睛。眼睛中含着的分明是心灾乐祸和仇恨得雪之后的狠毒的快意,配上周围那扭曲的皱纹,就像一朵丑陋的、有剧毒的干花。

“鄙国宫阙狭窄,宫奴粗鄙,娘娘一定住不惯吧?”曹后忽然开口寒暄,把萧皇后吓了一跳。

“这话是怎么说的……”萧皇后准备回几句客气话,没想到曹后已经等不及想看她惊惧的样子,抢先说了:“娘娘放心,您不用在我们继续将就了。突厥的可敦,义成公主已经遣使来朝,请您去安度晚年,我们夏王已经答应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1)

萧皇后只觉得有道闪电直劈中她的头顶,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怪不得窦建德几天都没来找她,原来……怎么可以让她去义成公主那儿去?她还有脸去见义成公主吗?她想毕跟天下人一样认为她从了宇文化及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也觉得她该杀该剐……她和窦建德的事义成公主知道吗?也许知道……前一阵子就有隋朝的旧人从窦建德手下转投她处……说不定义成公主就是知道了这件事,觉得不能让她继续和窦建德混在一起——再让她呆在窦建德这里恐怕大隋的脸面都要丢光了,所以才差人来索她……

是的,索。索拿犯人的索。义成公主把她要去,肯定是要痛加惩罚,不知是要杀要剐。虽然她名分上是义成公主的嫂子,但在这个乘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年代,还有什么“嫂子”、“小姑”?就算义成公主不会对她动刑动法,真的只是叫她安度余生——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义成公主是想把她禁锢起来,不要让她再丢大隋的脸,恐怕也不会好好奉养,背地里说不定会大加轻贱,她余生也必将生不如死。这些事情,窦建德应该能想到啊,为什么会让她去义成公主那里呢?

虽然心头已经刮起了暴风雨,但萧皇后还是款款地立着。只是用惊疑的目光盯住曹后的眼睛透析着。她怀疑把她交给义成公主这事,是曹后主使的。曹后体察到了她的慌乱,恶毒地微笑着,任她盯着。然而萧皇后很快就想到曹后没能力独力促成这件事情,最后作主的人还是窦建德,一时间心如刀绞,几乎要站立不住。虽然她知道现在再去找窦建德已经无用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去找他。想看看他亲手把自己推向火坑之后是个什么表情,会怎么向她解释!

窦建德的书房萧皇后还是第一次来。她非常恪守古人留下的规矩,男人的事,女人别管。因此左右侍奉的人见她到来无不大惊失色。窦建德原本就脸色灰暗,无精打采,一见她到来更是脸都绿了,惶然地站起身来,那姿态竟是想逃。也许是想到这样实在不成体统,勉强留下了,别扭地给她行了个礼,头竟是拧着偏向别处:“臣窦建德见过娘娘。”

萧皇后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想扑上去揪着他大哭大打一场。但还是稳住了,虽然眼圈已经微红,仪态仍很得体:“听说夏王,已经给本宫找好了养老的地方了?”语气不知不觉变为冰冷,到最后更是笼上了血丝。

“是……是……”窦建德的肩头剧烈抖动了一下,语气却很平稳:“臣下真要去禀报娘娘呢,没想到娘娘已经知道了。义成公主乃先皇嫡亲,最适合奉养娘娘。而且突厥国力强大,保护娘娘最为适合。因使臣催促,臣下未及禀报娘娘便擅自应下了……还请娘娘恕罪!”虽然最后一句是请萧皇后恕罪,但丝毫没有请罪的臣意,语气中隐隐透出的斩钉截铁证明他毫不后悔,并且透漏了他真实的态度:你必须要去!

一滴滚烫的眼泪从萧皇后的眼角滑落了下来,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2)

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出绝望或是悲愤,只觉得全身都要融化成泪水流走。但还是以得体的仪态拊掌微笑:“这样最好。夏王何罪之有,本宫已经等不及去见皇妹。本宫去命宫人收拾行装,夏王继续处理国家大事吧。”说罢头也不会地走了出去。刚走出门便泪如雨下。

见她如此,饶是左右侍奉之人也于心不忍,纷纷下意识地朝窦建德投去询问的目光。窦建德脸色发黑,瘫倒在座位上,却扭过头去不看萧皇后的背影。

萧皇后回到居所才零零碎碎地得知,窦建德把她送予义成公主,是为了跟突厥交好。在争霸中处于劣势的他太需要突厥的支持了,而且不交好的后果可能就是战争。义成公主脾气火暴,若被拒绝,说不定马上便挥兵来打。窦建德已经被中原的对手们逼得左右支绌,如果再遭突厥袭击,说不定马上就要亡国。他可不愿为了一个女人就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霸业抛了。

听到这些的事情,萧皇后只是咬住牙齿冷笑,笑容中是说不尽的鄙夷、悲愤和自嘲。虽然她没有打算对窦建德托付终身,但仍是高看他了。

和她一起前往突厥的,还有隋宗室之子赵王。此人年龄尚稚,心眼未开,连个伴也算不上。萧皇后此行,完全算是孤身犯险。

没过多久,突厥便谴人来接。也许是因为中原不大平,突厥谴来了大批的骑兵,萧皇后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像来捉拿她的狱卒。看着他们腰间的弯刀,更觉得它们马上就要劈到自己脖子上来,打了个寒战之后索性不去看他们。只把目光盯在来结她的官员身上。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需要人指路,义成公主谴来的官员是隋朝的旧臣。萧皇后看到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她知道他一定把她看成失节荡妇。事实上此官员看她的目光也的确古怪。萧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谁也不看,低头转进了彩车——也许是为了保住隋朝最后一分尊贵,接她用的车子,还是按汉式打造装饰。现在虽然已是春暖花开,但萧皇后的身边笼着的则是冷风冻雨。

她细想了几天之后,虽然觉得义成公主未必会杀她,但去了之后必会对她痛加折辱。当然,暗地里弄死也有可恨。反正下半辈子是完了。所以当车子启动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开始向深渊行进,而她也提前看到了深渊中的黑暗风景。不过,正以为提前看到了它,她反而很快便消化掉了恐惧,不再怕了。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如果别人是让她生不如死,她就自己死掉算了。反正她早就是该死的人,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萧皇后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凄凉的骄傲。但很快又湮灭了。因为,恐惧好除,羞愧难退。即使义成公主不会把她怎样,她也实在没脸去见她。其实,义成公主真心要奉养她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她偏要往坏处想的原因就是,如果义成公主是真心要奉养她,那她真是羞愧无地,无脸苟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3)

一路上,恐惧和羞愧反复地折磨着她,但最后都慢慢地淡了。因为她已经学会坦然地面对一切,当然也包括羞愧和恐惧。既然可以坦然地面对它们,就可以包容消化她们。她且把种种的不良情绪都放到一边,用平和的心态静静地等着。既然把种种的可能都想到了,结果到来的时候,她就不会太诧异了。

转眼间,迎接她的队伍已到了一马平川的北国草原。现在已是春天,满眼尽是新绿,大风呼啸着从草原上吹过,吹动无边无际的新绿波动如海,配上同样无边无际的苍穹,气势无比的苍凉雄浑。

萧皇后用一根手指撩开窗帘看着这景色,恍然记起上次随杨广北游时的样子,只觉得恍然若梦。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坐在宝车中愁绪满怀的小心眼的皇后,却觉得和她恍如隔世。正当她试图去接近以前的自己的时候,突厥的王庭已经到了。

王庭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满布大帐,可汗帐上的金顶正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义成公主带着一众女奴,在王庭的外面迎接她。这几年的塞外生活给义成公主的脸上又染了一层风霜,虽然侵蚀了她的美貌,但也给她看上去无比刚毅和坚强,值得信赖。

萧皇后在女奴的搀扶下下了车。她没有回避义成公主的目光,而是用深含着疑惑的淡然目光审视着她,没想到义成公主一看到她眼中就涌出了灼人的泪光,那是在久久的举目无亲之后见到亲人的真心的惊喜。萧皇后顿时愕然,心中的城府瞬间就被打垮了,接着便迷失在这份热度里。

义成公主梗了梗脖子,努力把已经冲上心头的眼泪咽下去,但眼圈依然红着。

“皇嫂,别来无恙?”虽然一直在平抑自己的情绪,她的声音还是有些颤动。

萧皇后心头涌起一股号啕大哭的冲动,拼命抑制,总算没有乱说乱动,眼泪却无法阻挡地流了下来。这一下义成公主也忍不住了,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见到她流泪,萧皇后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她,羞愧地低下头去:“可是皇嫂真的没脸来见你……”

“不,”义成公主连忙制止了她,不让她往下说:“皇嫂不必自责,义成都知道。弱质女流,悬于敌手,一切都是生不由己。宇文化及那厮已遭天谴,窦建德那厮日后必有报应。这些人的事,皇嫂就不必提了。”

萧皇后没想到义成公主竟然已经彻底原谅了她,顿时感激莫名,由此也更加羞愧。除了因为义成公主如此宽宏大量,知人苦痛,还因为义成公主把她与窦建德的那一段往事也当作是她受了强迫。她可没有受到强迫。但受到的伤害一点不比受到强迫少。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了巨大的负罪感,甚至想把真相说出来,然后坦然接受义成公主的愤怒——然而她没有这样作,因为她还有理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4)

萧皇后的心头风云变幻,下意识地偷看义成公主的眼睛。忽然发现义成公主的眼里饱含着痛楚,似乎对她的痛楚感同身受。萧皇后大感惊诧,略一思索,便即了然,对义成公主大为怜悯:她一定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无奈吧。想来几年前曾经听说,启民可汗死后,义成公主随汗位一起被始毕可汗继承了,复当了他的可敦。没想到没有几年,始毕可汗又死了,其弟处罗可汗即位,仍然把她连汗位一起继承。她嫁了父子两代三人,先以后母的身份嫁儿子辈的始毕可汗,后来又以后母和嫂子的身份嫁于既是儿子又是小叔的处罗可汗。要以汉礼观之,这可是最严重的乱伦。虽然胡俗如此,但是义成公主从小受汉学陶化,即使默然从了胡俗,心里也一定十分痛苦吧。虽然她在突厥手握大权,但孤身一人在一个习俗和文化都大异于家乡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的无奈。怪不得她见到自己时如此激动。因为终于可以有一个和她一样血统、一样文化的亲人陪她一起漂泊异乡了。

想到这里,虽然自己身如飘萍,萧皇后仍然有了种保护她和照顾她的冲动。和她相依为命的心态,在此时便无声无息地奠定了。

进了义成公主的大帐之后,义成公主亲自帮助她更衣。她拿出来给萧皇后穿戴的不是突厥的毛衣皮裘,而是隋式的绸衣缎衫。萧皇后慌忙推辞:“我还是入乡随俗吧。”

“嫂嫂放心。”义成公主亲自帮萧皇后穿上衣衫,梳上髻子:“没人敢说三道四。”

一切收拾停当了之后,义成公主命女奴拿来镜子。萧皇后见镜子中的自己依稀变回了当年在隋宫中的日子,心头掠过一阵凄凉的欣喜。忽然看见义成公主映在镜子中的影子露出了伤心羞愧的神色,忽然省悟:自己年纪比义成公主大,在镜子里却似比她年轻十几岁一样,义成公主这是在伤心自己年华老去!

萧皇后本能地想安慰她,喉咙却僵住了。因为她知道,当一个女人哀叹自己容颜衰退的时候,无论怎么劝,都只能让她徒添哀伤罢了。

正在尴尬的时候,忽然女奴来报,说是汗王要见萧皇后。不知是不是迁怒于他,义成公主发作般咕哝一声:“什么都要他过目吗?”同时用力挥了挥手。萧皇后见她脸色不愉,心头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万般猜测:难道她跟处罗可汗关系不好?

“皇嫂,”义成公主又帮萧皇后把头发和衣襟理了理:“处罗可汗要见一见你。没办法,毕竟他是这里的可汗,多一个客人入住,总要见见。塞外之人不识礼数,你多担待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5)

萧皇后听义成公主的语气,仿佛见处罗可汗是一道非常难过的关一般,顿时有些紧张,心中的疑惑也更甚。说实在的,去见处罗可汗,她心里本身就有些抵触。要知道,他哥哥始毕可汗曾经乘杨广单兵直入高丽的时候偷袭过他,用兵之恨,似乎要置杨广于死地。她的弟弟也因为此役为杨广献了个丢脸的计策而被贬出朝廷。虽然动手的是他哥,但他和始毕可汗是兄弟,对杨广的态度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了,说不定他对杨广的敌意至今不减,对她到这里避难根本不情愿。所以义成公主才会如此紧张。

萧皇后心里涌过一丝凄凉的哀伤: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她很快又坦然了:虽然此行会遭折辱,但她也不能失了高贵的风范。虽然隋已亡,她仍然是隋的皇后。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神色安定,脸色也稍晴朗了些,捞过一件皮裘给萧皇后披上:“草原的夜晚很冷。白天就不必披这劳什子了。”然后挽着她的手一道往处罗可汗的大帐走去。

天已黑了。草原上是无遮无挡的一大片黑暗,就像有无数的墨汁从天上泼将下来一样。王庭里燃起了无数堆火,萧皇后和义成公主一块沿着篝火围成的道路朝可汗的大帐走去。

掀开厚厚的毡帘,萧皇后发现帐房里面也是灯火通明。令她惊讶地是帐篷里坐满了人,从衣饰上看,应该是突厥的贵人。这倒像来了什么珍惜动物,大家一齐来观看一样了。萧皇后顿时感到非常不适。因为她知道他们来看她,并不是因为她“珍稀”,而是想看隋朝的惨状吧。萧皇后顿时感到悲愤莫名:想我大隋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们,不仅与你们有连姻之好,先皇在时也曾给你们无数赏赐,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对他的遗孀?

殊不知,正是杨广当年的大肆赏赐,伤了启民可汗和他的儿子们的自尊心。在他们看来,那是赏赐摆明了在说他们这里贫瘠无物,更像是在嘲笑他们乃荒蛮之人,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些绸缎。历来都是年轻人血气盛,对隋朝的敌意,处罗可汗比始毕可汗还要强些。

这些突厥贵人都围着一个年轻贵人而坐。其他人都坐在铺着皮毛的矮凳上,而他却坐在高大的王座上。上面铺的皮毛光华灿烂,一定珍稀无比。皮毛下隐隐露出年代久远的黄金颜色,看来上面铺的也有黄金。看来他就是处罗可汗了。

萧皇后微微垂着眼帘,却万分仔细地看着这一帐房的突厥人。上次她来之时对他们只是匆匆一瞥,这次要把他们好好地看清楚。毕竟之后要在他们手里讨生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6)

要看一国之人,当然要从可汗看起。处罗可汗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也不是很年轻,大约三十也出头了。头上戴着高高的毛帽,上面镶满金银片饰和珠宝玉石——看来这就是他们的王冠了。毡帽下露出的是结成小辫的黑发,上面也箍的有金银发箍,上面缀着深红或深绿的玉珠。身上则穿着珍惜异常的金豹皮裘,腰间一柄黄金为鞘、象牙为柄的弯刀格外触目。

身上的装束很气派,他的长相也很气派。一张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孔,脸上的轮廓教深,两道浓黑的剑眉压在深深的眼窝上,和里面那一对犀利如电的大眼睛相映衬①。高挺笔直的鼻梁和气质刚毅的嘴唇无一不显出勃勃的英气。原来仔细看来,突厥这等荒蛮之地也有英俊的男人。其他突厥贵人虽然也很气派,但一个个英而不俊,以女人的角度来说,当然远远比不上他了。

萧皇后虽然在仔细地观察他们,但一直不动声色,以外人看来,她进帐之后就只是款款地立着。见她如此沉得住气,突厥贵人们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实际上,在她们来之前处罗可汗已经通晓大家,萧皇后来之后便绷起脸来,看她害不害怕——上次她来的时候,可是像个足沾不得地的高贵神仙一样猫在大车里的。没想到萧皇后竟对满帐蓬的凶面孔不以为意。看来他有些看低她了。

处罗可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截断了突厥贵人们的交头接耳,张口便问:“你就是我老婆的嫂子?②”

萧皇后虽然知道突厥人不拘小节,不喜礼数,但听他发问如此不羁,仍然觉得自己被触犯了,僵在那里,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义成公主显然怒了,对他怒目而视。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嗔怪自己的丈夫,也不是汉俗所允许的。

“饶了我吧,我的可敦。你们汉人那一套我永远都学不来。同样的事儿,非要加上那么多没意义的词儿,叽叽歪歪说个半天。”处罗可汗显然对义成公主的嗔怪不以为意,从眼角发现萧皇后在那里呆着,又扬声对她说道:“刚才问你,你怎么还不回答?”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萧皇后被吓了一跳,心里怒气涌起,用冰冷僵硬的声音说:“本宫便是。”

“本宫?”处罗可汗像听到了一件异常好笑之事般笑了起来:“这里可没有给你的宫殿。看来你还不大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绸缎衣衫上,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我们这里北方犀利,这些轻薄的绸缎可挡不住啊!”

“喂,你!”义成公主脸涨红了,忍不住要发作。萧皇后低着头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腕,叫她不要介怀,眼底也露出了犀利的光芒。

“我乃外乡落难之人,不得可汗允许,不敢穿贵乡的衣服。”萧皇后模样是低眉顺眼,语气声调也谦恭至极,却明显话中带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7)

“不敢穿?”处罗可汗被刺到了,顿时有些怒:“那你身上的披风是怎么回事?”此话出口之后才发现这话与自己刚才说她“不识塞外风情”正好矛盾,一时僵在那里。恰逢此时,义成公主终于忍不住嗔怪他起来,倒给他解了围:“你看你,管女人穿衣服干什么!”饶是义成公主乃可敦之尊,公开斥责可汗也是不允许的。因此在语气中加了几分撒娇之态,示意他们是在闹着玩,让处罗可汗和自己都有个台阶下。

处罗可汗果然乘机把刚才的尴尬一笑了之。之后堆起笑容对萧皇后说了几句客套话,说什么今天天色已晚,未及给她设宴庆祝,明天补设,请她一定要赏脸光临之类,之后便请义成公主送萧皇后回去。萧皇后得体地谢别他,低着头,脊梁却挺得笔直得出去了。走的时候,她的皇后架子倒是端得足足的。

萧皇后她们一出帐篷,突厥贵人们就忍不住议论起她的美色来。要知道她这种如玉之润、如水之柔的美女,在看惯了男人般粗壮的突厥女人的突厥男人眼中,简直是珍世珍宝。一个突厥贵人大声说:“杨广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怎么舍得去死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处罗可汗也跟着微笑起来,不知为什么竟显得有些沮丧,脸上更有几分红意。一声不吭地端起座旁桌上的马奶酒杯,把里面那微辛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他就是这种孩子脾气,皇嫂您别见怪啊!”一回帐篷,义成公主就赶紧跟萧皇后道歉。萧皇后听她语气中有母亲回护孩子般的意味,微微有些惊诧,随即释然:她原以为义成公主和处罗可汗关系不好,没想到并不是如此。对啊,这就是夫妇。虽然在外人面前经常磕磕绊绊,私下里却是很好的。

萧皇后微笑着摇摇头,示意她并不在意。接着便赶义成回处罗可汗那里。其实他们成婚已不止一天两天,哪在意这区区一晚。但她因为自己孤苦太过,见到人家夫妻成双,就忍不住像促进他们夫妻关系。

“不,他今天到不了我这里。”义成脸上竟有些温愠:“他现在赶不及到木多泰那里去呢!”

萧皇后一怔,随即默然:看来他们的夫妻关系也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好。

义成公主见她沉默了,慌忙强打笑颜说:“不到我这里正好,我正有很多话要与嫂子说,今天我们谈一夜!”

天色微明,勤劳的牧人们却已纷纷起床,突厥的可汗也一样。处罗可汗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正在用羊乳洗脸,却仍旧无法让皮肤白嫩多少的木多泰,和站在一旁侍侯,虽然青春年少,脸上已经黑红粗糙的女奴,不由得大发尴尬:“中原的女人都那样吗?你看那萧皇后……白得就好象羊脂一样……你们这是怎么长的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8)

木多泰手指一颤,甩了几滴羊乳出来,转过头嗔怪道:“可汗你也不害臊,看看你自己的脸吧!不也是皮糙肉厚的吗?”

“哈哈,说的也是……”处罗可汗干笑了几声,不如为什么笑得有些傻,顺便捞过镜子来自己照了一照,见自己脸上长有微须,忽然心血来潮拿起小刀,把脸上的胡须都剃尽了。之后见脸上大为光洁,似乎也白了好多,不由得大为称意——突厥人虽然也好需须,并没有像汉俗那样对留须的长度和时间有严格的要求,要剃要留,较为自由。

突厥物产贫瘠,铜镜也是难得之物。虽然说即使是天上的苍鹰也要留意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但突厥人为人粗犷,即使有铜镜的贵族也不喜欢多修边幅,至于下层民众更是满脸胡须乱糟糟。而在第二天为萧皇后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见过萧皇后的突厥贵族男人全都精心地修饰了一番,除了他们的可汗脸刮得溜光之外,那些胡须较长的贵人都把胡须梳得溜顺,几个大胡子还把胡须结辫,末尾还挂上了彩珠。而突厥的女贵族们装饰华贵,却满脸的不忿气——可见是被丈夫们回家埋怨不够美貌,才装扮成这副样子。想来她们对萧皇后一定心有怨恨,但见了她之后都哑口无言,心服口服:人家长成那样子,自己的确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啊。

萧皇后此时已换上了突厥衣饰。皮裘着身,皮帽着头,黑发披下分束,用金珠和彩石编成的发箍束了。金珠和彩石在她浓黑发亮的头发的映衬下越发灿烂光华,和帽子上缝着的珠宝玉石相映衬。

虽然换上了如此粗犷的装束,萧皇后那楚楚可怜的气质却没有因此而折损半分。毛茸茸的毛皮反倒更称得她的肌肤嫩如羊脂,让人担心她那吹弹得破的肌肤会不会被毛皮擦破;宽大的皮裘更显得她的身材窈窕,让人担心她的身体会不会被皮裘压伤,反而让人更生怜爱之心。

虽然容貌如此招蜂引蝶,但萧皇后自入座以来一直是无比端庄的姿态,就像菩萨入定一般,在篝火火光的映衬下宛如神像一般,也因此又增了几分的神秘的魅力。处罗可汗因义成公主坐在身边,只敢对她偷眼相看,一边看一边无声地叹服感慨,不小心叹出气来。义成公主听到了他的叹气声,慌忙转过脸来,又见他一脸的假装正经,不由得惊疑不已:他在干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9)

虽然被处罗可汗如此窥视,萧皇后却没有丝毫感觉。一来是因为今天窥视她的人实在太多了,二来她正在拼命使自己“适应胡俗”。突厥的“盛大宴会”实在让她不敢恭维。桌上虽然也是菜肴满满,但放眼看去全部是肉,且都是牛羊肉,或煮或烤,根本没有其他花样。酒也只有马奶酒一种,味道微辛,还有些膻气。佐餐之物只有乳酪和青稞面饼——听说因突厥不产谷物,青稞全是用牛羊互市而来,比肉类还要珍贵。给宴会助兴的活动也极粗陋,只不过是一众男女围着篝火跳舞罢了,女子动作还算柔美,男子动作则粗蠢多了,映着闪动跳跃的火光,活脱脱是在群魔乱舞。遥想当年义成公主初嫁时,恐怕会惊惧苦闷,不知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吧。

幸好萧皇后小时家贫,适应能力极强。此时也在心底嘱咐自己:既然下半生都要托付在这里了,就不要挑三捡四了吧。心思一定,耳清目开,竟从这胡声胡舞之中找出了几分粗犷之美,心也渐渐地跟这原始的热情合起了拍子。

宴会后的第二天,萧皇后早早地起了床,命女奴教她编头上罩的璎珞——突厥的女贵族除了要戴上装饰花哨的帽子之外,帽子下面的头发还要罩上璎珞——当然她们不是这种叫法。萧皇后见这种璎珞式样美观,花样翻覆,艳羡之心大起,也想学着编来,至于突厥的发式,她昨天从镜子看女奴为她梳了一遍,就已经学会了——她这样作,除了一时好奇之外,也是因为她决心想融入胡俗。在异乡身如飘萍,如果不能入乡随俗,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了。

也许是金银链子打造起来特别麻烦,因此突厥的饰品多用金银珠配上珠玉彩石及兽牙牛骨串成。璎珞算是个典型。金银珠玉对萧皇后来说并不稀罕,让她感兴趣的是那一个个用牛骨磨成、染作五彩的骨珠儿,以及那形若弯月,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兽牙。也许它们都是从有生命的东西上取得的,把它们捧在手里的时候,似乎能感到一种遥远的生命脉动,别有一般感觉。

萧皇后小时织布是一把好手,编织璎珞更是不在话下。女奴见她这么快就学会了结璎珞,还把璎珞编得如此精美,惊讶得哇哇大叫。

学了手工,接下来便是调教胃口了。义成公主本来想对她一直用汉食招待,但她不愿吃在突厥比羊羔肉还要珍贵的稻谷,也要学着突厥人以肉为粮。等到真正学着吃的时候才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用馒头夹肉吃容易,把肉当馒头吃就难了。而且北方天寒,牛羊油脂极厚,即便奉给她的都是些精瘦的好肉,吃多了仍然极腻。佐餐用的奶茶里面也富含油脂,用它下饭无疑是腻上加腻。幸好佐餐之物还有一种腌野葱,最是解腻,也吃多了也不很舒服。萧皇后偷偷用手抚着被油脂刺激得微微有些鼓胀的胃,无奈地偷笑:看来适应这里的饭食也是个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0)

既然吃了这么多肉,就不能继续闷在帐篷里了。一来会发胖,二来说不定会生病呢。萧皇后命女奴带她出去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王庭之外——突厥的王庭只是在草原上围起一道栅栏,而且随意进出,萧皇后没费什么口舌就惬意地步入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这在中原为后的时候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萧皇后顿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之感。正因为这种自由之感,她开始喜欢突厥的生活了。

草原上草深至膝,不知命的野花如云开放。女奴告诉她长草低下藏的还有蘑菇,拨开一看果见一群肥硕的蘑菇像一群胖孩子一样围成一堆。萧皇后便和女奴一起采蘑菇,初时还不由自主地端着架子,后来便不由自主地和她们嘻嘻哈哈,无尊无卑起来,把衣襟兜起来没命地装蘑菇,谁要是不小心摔倒了,搞得满地蘑菇乱滚,就会引来其他人爽朗的大笑声。萧皇后在这种质朴亲近的气氛彻底地陶醉了。汉俗那种尊卑分明的礼制虽然能让人充满优越感,但时间长了会让人觉得自己只是孤身一人。而突厥主仆这种质朴的友爱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有很多姐妹,很多朋友,对新生活不由自主地充满期待。

玩累了,大家便一起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个女奴不知不觉地唱起歌来,其他女奴不由自主地相和。萧皇后初时觉得她们歌调粗犷,不够雅致,但听着听着便觉得歌声也算悠扬悦耳,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们哼了起来。

一头苍鹰在远处附掠而过,让萧皇后注意到远处正有几人在跑马嬉戏。仔细一看他们多是半大的孩童,其中几个还是披着一头小辫的女孩。看着他们自由奔放、兴高采烈的样子,萧皇后心有所动,站起来叫女奴们教她骑马。几个年长老成的女奴觉得不妥,努力劝她,其他人却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骑马的样子——并不是想看她洋相,而是真心希望这么一个美丽的人儿能够彻底融入这里,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只是不知萧皇后是否真像年长的女奴说的那样,一骑马就会摔着,所以不敢轻言,只好充满期待地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萧皇后和苦口婆心劝着她的年长女奴。

萧皇后已经下定决心适应胡俗,那几个纵马嬉戏的女孩自由奔放、豪爽大气的样子又让她很是艳羡,对年长女奴的劝说毫不为意,坚持要她们教她骑马。年长女奴无可奈何,只好找了一匹马来。年轻女奴们忍不住欢呼起来。年长女奴们对她们白眼以对,斥责她们还不一起来扶持萧皇后。

虽然已经充分设想过骑马的苦难,骑上马之后萧皇后还是吓了一跳。别说让马奔驰走动,就算让马站着不动,在马上骑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1)

活马不同木马,背上不是死硬一快,脊梁是可以晃动的。虽然加了鞍子,仍让萧皇后觉得跨下摇摆不定,心里惶恐,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栽倒下来,想着想着,竟觉得自己真的马上就要倒下去了,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握紧缰绳。但想起自己刚才的任性样子,现在打退堂鼓说不定会惹人耻笑,慌忙又大着胆子直起腰来。女奴们细心地教她坐稳之法,在她坐稳之后又拉着马儿缓步前行。萧皇后觉得马的脊梁晃得更加厉害了,心里惶恐,却不愿被人看出来,硬挤出一脸干笑。也许是草原上太过自由,让她这么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都变回小孩子了。

处罗可汗此时正带着几个亲近臣下在远处纵马驰骋,突厥国体所限,并没有多少事情需要可汗亲自处理,所以可汗闲时就是纵马打猎,不打猎时就纵马奔驰,消磨时光也要在马背上。他带着几个亲近臣下已经在草原上疾驰了许久,此时正放开缰绳让马儿迈着小步自由颠跑,忽然看到远处一群女人簇拥着一匹马,在马上骑着的女人的姿势说不出的怪异,惊讶在他治下怎么还有不会骑马的突厥人,细观一下发现她竟是萧皇后,不由得骇笑起来,心头竟感到万分激动,便饶有兴味地驻马观看。

萧皇后丝毫没有发现远处的处罗可汗,跨下的这匹骏马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在马上坐稳了,女奴们竟又放开缰绳,让她自己弛缰御马,虽然只是让马缓步颠行,对她也是莫大的挑战。萧皇后脸上的干笑几成哭相,心里埋怨这些女奴怎么不给她一点时间巩固成果,她刚学完一课就赶着让她学下一课。殊不知女奴如此“性急”,正是因为她表现太好。

经过一番考验之后,萧皇后终于能在马背上坐稳了。她轻轻地攥着缰绳,让马儿轻颠缓步,坐在马背上仰视蓝天,看到苍鹰在白云中穿过,竟有了种身在云端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成为这草原上的苍鹰,自由、坚强,勇猛,以往所有的不堪和痛苦,都会随着翼下的风悄然消释……

在天顶上下盘旋的苍鹰忽然俯冲而下。萧皇后猝不及防,在马上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只见苍鹰直冲到她马前不远的地方,从草中抓出一只兔子来。兔子挣扎,把草丛打得哗啦一响。

这个声音惊得马儿狂奔起来。萧皇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颠下来,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还是下意识地作了这个极端错误的动作,同时勒紧了马缰绳,马缰绳被勒后用力蹦跳起来,萧皇后眼看就要被甩下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2)

女奴们惊叫着跑过来,处罗可汗见情势不好,慌忙也纵马前来。可惜他们谁都没赶及。在女奴们还离得还远的时候萧皇后就被马甩了下来,一头栽进草丛里,那马儿却自顾自地跑了。处罗可汗心想这一栽肯定栽惨了,竟然感同身受,身体还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连忙催马奔近。女奴们已经扑到萧皇后落马的地方,簇拥成了一团,不知在干什么。处罗可汗心头更慌,心想不会这一下就摔死了罢!?慌忙滚鞍下马,走近看视。

女奴们惊叫着跑过来,处罗可汗见情势不好,慌忙也纵马前来。可惜他们谁都没赶及。在女奴们还离得还远的时候萧皇后就被马甩了下来,一头栽进草丛里,那马儿却自顾自地跑了。处罗可汗心想这一栽肯定栽惨了,竟然感同身受,身体还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连忙催马奔近。女奴们已经扑到萧皇后落马的地方,簇拥成了一团,不知在干什么。处罗可汗心头更慌,心想不会这一下就摔死了罢!?慌忙滚鞍下马,走近看视。

萧皇后忽然在女奴的簇拥下坐了起来,她以手掩头,似是受伤了,表情却很轻松,嘴边似乎还有笑意。处罗可汗原以为她即使没受伤,也会惊惧得哭泣,说不定还会对身边的女奴大加斥责,没想到她竟对这一摔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在高兴地笑着,性格乐观,可见一般。处罗可汗看着她的笑容,忽然感到她的笑容说不出的美好,简直像春天的午后掠过嫩草的熏风一样,能让人不知不觉就迷醉其中。竟也跟着她微笑了起来。臣下们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偷笑起来,还互相递了几个眼色。

萧皇后轻松的表情让女奴们稍微安心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掰开她掩在额上的手,发现只是一块淤青,不由得大呼侥幸。又见那淤青在萧皇后雪白的皮肤的映衬下就像黛染的一样,说不出的触目惊心,又不由得大呼心痛。萧皇后刚才被惊恐和侥幸冲昏了头脑,没来及感到痛,此时心思定了,只觉得额头上一阵阵地痛了起来,不由得呻吟出声。

女奴们赶紧扶她起来,回帐篷治伤。萧皇后斜眼瞥见处罗可汗在旁,伤痛之下竟没有见怪,只是客套了几句便在女奴的簇拥下匆匆而走。

处罗可汗见她离去,心头竟大不称愿,竟想出言挽留,所幸只是喉头动了几下,什么都没说。看着她的背影越去越远,心里竟是万分怅然。

臣下们见他如此,更是挤眉弄眼起来,一个臣下走到他身边,不怀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汗,咱们跟上去!”

处罗可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低声训到:“说什么傻话!”脸却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

突厥人每日以马代步,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情,因此人人都备得有伤药。给萧皇后敷的便是用草药混上羊屎灰做成的伤药。萧皇后虽觉材料肮脏,但发现敷上它之后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清凉,肿胀竟是飞快地消退,不禁大喜,不仅不再觉得羊屎肮脏,反而对它产生了兴趣。之后细问女奴,才知道干羊屎和羊屎灰对治伤都有奇效,也算得上草原上的一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3)

处罗可汗见萧皇后回帐之后便没了动静,知道她没有大碍,心才放了下来。晚间又忍不住在木多泰面前感慨:“人说汉人女子娇生惯养,我看未必。今天我亲眼看见萧皇后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掉下来,摔得那叫一个惨,没想到人家坐起来之后毫不在意,还在一个劲地笑。要是换了我的可敦,站起来不大叫大骂就不错了。”

木多泰见他又埋怨起义成公主来,忍不住偷笑。处罗可汗却目光飘忽,恨恨地回忆起当年义成公主初来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因此格外挑剔:“我的可敦初来的时候,没病没伤都难看到她笑。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就好象我们欠了她几千几万头牛羊一样。我知道她是在我们突厥住不惯,可是她们汉人的地儿,也不见的是仙境啊。再说作了突厥人的老婆,就应该赶紧习惯草原的生活才对……”

木多泰初时只是不断地偷笑,听到最后忽然正色,伸手在处罗可汗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可汗,人家虽然能过草原的日子,但不是你的媳妇啊。你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处罗可汗顿时语塞,脸上先是显出极端尴尬的神色,接着竟开始愤愤不平起来。木多泰偷看着他,悄悄地撇了撇嘴,嘴边扯起一道深深的斜纹。

因萧皇后摔后不愿张扬,义成公主隔天才知道萧皇后摔伤,慌忙前来探视。萧皇后额上肿胀已消,微笑着叫她不要在意。义成公主见萧皇后无恙,脸色稍安,之后却微有怪异。萧皇后不知就里,有不敢问——她怀疑义成公主又和处罗可汗闹别扭了。她尝过当怨妇的滋味,知道大凡妇女遇到这种事,她自己若不说,决不可轻易问她。因为女人越是在这个时候越在意面子。你若问她,她一定觉得自己名声已远,面子扫地,非格外伤心不可。

她光把事情都往别人身上想,殊不知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义成公主担心处罗可汗的妃子们会谋夺她的位子,早用金银买通了各个妃子身边的使女,嘱咐她们,只要听到处罗可汗和妃子们若谈及她,不管说什么,都必须来报。昨日处罗可汗赞美萧皇后,同时将刚来时的她贬的一无是处,使女当然向她报告。她听说之后只是惊惧不已,都来不及为处罗可汗说她坏话而生气。虽然处罗可汗现在敬她三分,但不是事事都听她的。而且他对她的敬重,也只是面子场上的功夫,根本不是心甘情愿,若要跟她翻脸,随时都会翻脸。听处罗可汗的口气,他似乎对萧皇后颇为喜欢。他若要纳萧皇后为妃,她根本没法阻拦。她没想到处罗可汗竟会动这个花花肠子,对萧皇后也有所怀疑——他怎么这么快就看上你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4)

当然,虽然她心中惊疑不定,但一切都只是猜测。她先把所有的事情放在心里,对谁都没有贸然发问,想看看事态的发展再作决断。

额上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皮肤的问题却让萧皇后着了慌。那日外出她只顾笑闹,未估计北风犀利,回到帐篷之后才发觉脸皮被吹伤了,隔日之后按压脸上的皮肤,竟觉肿胀微痛,想想义成公主那满脸风霜的样子,顿时吓坏了,慌忙问女奴可有方法补救。

突厥女人日日逐水草而居,与风霜为伴,哪知养颜之术?还是萧皇后自己想起隋宫的太医曾经说过,皮肤若有损伤,可用淘米水洗脸,或将米汤烧滚,用其热气喷脸。

草原上虽然有米,但比羊羔肉还要珍贵,萧皇后不想作这糜费之事。细思之下觉得奶茶的热气也应有养颜的功效,便命女奴把奶茶烧滚了,用其热气喷脸,果见奇效。自此日后喝奶茶之前,必用奶茶的热气喷脸。女子若自爱,必珍惜自己的容貌。她不觉得自己这样作有什么不对的。

处罗可汗自从萧皇后摔伤之后便对她多加留意。听说她并没有大碍,却一连几天不见她出来走动,感到非常的疑惑。一日在王庭巡视之时正巧看到萧皇后的女奴拿着铜壶出来装奶茶,便截住她一问,一问才知道萧皇后近几日在帐篷里闭门养颜,顿觉好笑,笑过之后却命女奴日后也用铜盆装羊乳去给萧皇后洗脸。突厥人作事就喜直来直去,一点都没想到献殷勤也当迂回一些。

萧皇后见到这昂贵的洗脸水之后大为惊诧。她知道男人不会无事献殷勤。联想起自己以前的遭遇,不由得惊悸不语。她现在的处境,比之前还要尴尬危险。之前那两个好色之徒至少还顾及礼法,而突厥人根本不知礼法为何物,为人也比汉人凶暴——她在中原的时候,也没少听说突厥人劫掠残杀汉人的恐怖传说。若有她有所觊觎,不知道会对她怎样。而且现在还夹了个义成公主在中间,自己若不慎落入处罗可汗之手,日后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悲愤莫名,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无耻?纠缠一个老女人很有趣吗?我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她在极度悲愤之中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行动,下意识地撞了一下放在面前铜盆。忽然看见眼角有什么东西一晃,被吓了一跳。慌忙去看时,才发现那是自己映在羊乳里的影子。虽然影子映在羊乳中一片模糊,还是能看出影子的主人美艳不可方物。她呆了呆,随即凄沧地笑了:自己愤懑个什么啊?找什么原因啊?揣着明白装糊涂吗?他们一个个像苍蝇见了血般靠过来,还不是因为这张脸?

想着想着,她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脸,用力地拧了起来,竟是想把它毁掉。她心情激动不知道痛,却在奶盆里看到自己的面孔几近变形,吓了大一跳,慌忙送手,此时腮上才有一阵麻木的痛传了过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5)

她盯着羊乳里的自己看了看,忽然俯身捧起羊乳,在脸上用力地搓洗起来。为什么要毁掉我这张脸?我有什么错处?我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男人!我偏偏要让这张脸青春永驻,看看你们能对我怎样?

萧皇后用羊乳把脸洗了十余遍才停下来,看着铜盆里的羊乳依旧雪白,又不忍抛弃,寻思着羊屎灰既然对治伤也有奇效,也许对养颜也有效,又命女奴再去帮她找点羊屎灰来。

女奴们见她见了羊乳之后便举止怪异、神色凄厉,不知出了什么事,都惊惧不已,见她要羊屎灰,几乎是一窝蜂地出去帮她找。萧皇后拿到羊屎灰之后便把它混在了羊乳里,调成浓浓的膏状涂到脸上,等到快干之后再将它洗去。之后果见皮肤更加白嫩。她日后便凭着这个方子抵御草原上的风霜雨雪,让自己在归唐时皮肤还细嫩宛如少女,当然了,这是后话。③

当然,她虽然愤怒,还不至于失去理智。绝不只是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再等人来霸占。她先谴一个女奴告诉义成公主,处罗可汗给她献殷勤了。也许义成公主无法阻止她的丈夫,至少等让她心底先有个底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可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怪。然后,命女奴告诉处罗可汗,自己福份微薄,受不起此等待遇。以后莫再让她用羊乳洗脸。最后寻思自己之所以被人觊觎,肯定是因为自己在外面走动过多,便自此闭居在帐篷里,想以此避祸——她觉得处罗可汗总不会跑进她帐篷里来找她。

然而突厥风俗之自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因突厥人生活条件恶劣,家庭成员极需互相帮衬,因此女性的帐篷对男性亲属来说并不是什么禁地。偷偷潜入定然不许,但光明正大的造访却是大家认可的。可汗家族的生活固然优越,习俗却是一样的。处罗可汗见萧皇后退了他的好意,之后又躲在大帐中不出来,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便来探视。而且突厥也没什么通报方面的繁文缛节,只是大摇大摆地走到帐篷边,一掀帘子便走了进去。守卫的士兵见他是可汗,自然没有拦她。

萧皇后此时正在专心地用编璎珞来打发时间,回头瞥见他进来,惊得把璎珞都扔了。处罗可汗不知道是自己吓得她,还惊讶地问道:“怎么了?难道看见蝎子了?”草原上虽然酷寒,毒虫也是不少。蝎子潜入帐篷咬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他倒是真心问候,但如此不见外的态度反而让萧皇后更加厌恶,本能地转过头去。

处罗可汗从来没受到这种对待,心中微怒,想都没想就抓住了她的肩膀,想把她的身体扭过来。萧皇后没想到他会贸然接触她的身体,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没想到一眼便看见了他手背上刺的狼头。突厥人以狼为图腾,男子身上多有狼形刺青。处罗可汗手背上所刺的狼头颇为狰狞,正张着血盆大口嘶号,好一副凶猛的样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6)

萧皇后觉得这狼头马上就要咬到自己脸上,心头无比的惊惧厌恶,想都没想就一巴掌打了上去。这一拍之力甚小,却让两人身体都是一震。处罗可汗本能地把手缩了回去,竟像被打痛了一样抚摩着手背。他现在说不出的生气,简直要气炸了。可是他再怒,也只限于心里而已。不知为什么,在萧皇后的面前,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陪起小心,想发作也发作不出。

萧皇后打了处罗可汗之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心想这下可糟糕了,激怒了这个凶暴的突厥男人,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一时间吓酥了骨头,蜷缩在那里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她一直在惊恐地等着处罗可汗发怒,却等了好久都没有等来,惊疑着回头一看,只见处罗可汗脸色尴尬,虽也有恼怒,但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不合适宜的,萧皇后那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又发挥了作用。她知道处罗可汗是被她的美貌降服住了,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对那些被自己美色降服的男人有种本能的轻视,她知道这种习惯不好,但就是改不掉。有时候,即使是喜欢你的男人也会让你吃苦的。她已经见过了好几个例子。但是根植在本能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不过也多亏她放松了下来,大脑才得以继续思考。她很快便想到在觊觎自己的男人面前,越是手足无措越容易被伤害,便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向他从容地行了个礼:“可汗请恕罪。我胆子小,见可汗忽然驾临,有些手足无措,不小心冲撞了可汗,请可汗看在我初到贵地,不识礼数的份上,饶我这一次。”

“这没什么,你不用担心……”处罗可汗看她笑容虽然谦恭,竟丝毫没有热情,只有冷意,隐隐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禁非常懊恼。但是他仍旧发作不出,只有苦恼地笑笑:“就算我忽然进来,你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可汗有所不知,依照汉族礼法,男女不得轻易相见,即使相见,之前也要着人再三通报,像可汗这样忽然造访,在中原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萧皇后继续微笑着,笑容和语气中都筑起了高墙。她等于是在暗示处罗可汗:别想用你们突厥的那一套来对我们汉人的女人。

处罗可汗目光一闪,嘴边浮起一丝冷笑。他虽然率直,但不是傻瓜。他没想到萧皇后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竟也颇有心机。见萧皇后跟他玩话里有话那一套,便冷笑一声,也玩起了这一套:“是啊,你在中原长大,脑子里自然都是汉人的家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7)

“是礼法。”萧皇后微笑着纠正他。

“对,礼法。反正就是一种法吧。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法’,都只在它统治的土壤上有作用,”处罗可汗用他那微棕的眸子盯住萧皇后的眼睛,沉下嗓子继续说:“你现在已经远离了汉地。在这里只有突厥的法律。你如果还遵循汉法的话,在这里会格格不入的。”

萧皇后看到他眼底有股莫名的光涌现,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狼头,心底涌出一股怯意,但想到不能这样轻易投降,便把目光向下移了移,转为看他的鼻子,这样在他看来她仍是勇敢地直视着他:“可汗请恕嘴。我初来贵地,对贵地的法律并不通晓,还请可汗赐教一二。”

“法律嘛,很多,”处罗可汗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就先谈谈我们这里关于婚嫁的规定。我们这里和汉人最不一样的,就是不浪费女人的青春。女人只要丈夫死了,都可以再嫁。不像你们汉人,丈夫死了就逼妻子守节,哪怕妻子只有十几岁,都要禁锢起来一辈子不许嫁人。更可笑的是还不许儿子继承父亲的女人,弟弟继承哥哥的女人,说这是乱伦的行为,结果导致女人孤苦,孩子无人奉养。就算允许女人再嫁,却怂恿她嫁予别族,孩子甚至也要带走,随别族姓去。不禁让好好一个家族分崩离析,还导致各族之间血脉混杂,还自诩礼法先进,在我眼里,简直愚蠢至极!”

这席话乍一听来只是有感而发,仔细想来是另有深意。萧皇后觉得他大概是把她认作了他妻子的附带品,认为她理所当然该嫁给他,才会发此言论。若是如此,她有的是理由驳他。但此时尚不可轻断,她便想先试探一下他:“不过汉人允许姐妹两人同事一夫,这点倒和突厥相近。”

“是啊。”处罗可汗丝毫没注意到萧皇后在试探他,继续侃侃而谈:“我们突厥鼓励女人嫁人时带上妹妹,等妹妹长大后一并嫁入夫家,或者干脆也嫁给女人的丈夫。男人若再娶妻,也是先从妻子的姐妹之中挑选。”说到最后,语气竟微微有些兴奋。

萧皇后在心底冷笑起来。他果然是把她看作了和义成公主姐妹侄女一样的人。忘了她其实是义成公主的嫂子。可能是因为她来时太过狼狈,让他忘了她还有夫家。她掩饰住自己的怒意,用袖子遮口,狡黠地笑道:“按突厥的婚俗,我这样的寡妇要想再嫁,必须先得从夫家之中选人,确认夫家无人能嫁之后,才能择人再嫁,是么?”

处罗可汗不知她这话另有玄机,理所当然地答:“是。”

萧皇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眼中的狡黠之意更盛:“照可汗所说,突厥的婚俗的确很为我们女人着想。既然我已身在突厥,我也从了突厥的婚俗吧。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微有不同,可能相当麻烦,还需可汗帮衬。”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8)

处罗可汗听她的意思竟像是求他娶了她一样,不禁大喜——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高兴,慌忙回道:“这是当然的。不管你要本可汗帮什么忙,我一定会帮。”

“那好,”萧皇后正色道,嘴角却不停地颤抖,忍不住就要失笑:“我的夫家乃隋氏杨家,夫族先有不少男人散于中原。我若想再嫁,必得先问过他们。但他们现在行踪不定,我自然无法去问他们。只有寄希望于日后之巧遇。因此在我遍访夫家,得知他们无人能娶我之前,我无法再嫁,还请可汗在我再嫁之前,保护我免遭无赖之徒的骚扰。”

处罗可汗没想到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儿,编了那么大一个套儿,竟是给自己来钻,一时间呆若木鸡。他没想到这看起来老实可欺的汉族女人竟如此狡黠,一时间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伸手就去揪萧皇后的领子:“你敢耍我!?”

萧皇后没料到他会忽然动手,惊呼一声往后便缩,但领子还是被他抓在了手里。处罗可汗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拖近,盯着她的眼睛,已是满目凶光。萧皇后惊怕得忘记了惊叫,只是呆呆地看在他的眼睛。这一刻,她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野狼般的野性和暴虐。

“啊!”一声惊叫传来,把两人惊得都扭过头去。只见站在眼前的竟是义成公主。原来帐内的女奴见形势不对,早就知趣地退下避祸去了,因此义成公主进来时没人吱声。处罗可汗虽然无所顾及,但猛然看到正室,还是有些讪讪的。便放开了萧皇后,大声冷笑着,以此盖脸,扬长而去。

义成公主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大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星来。然后几乎是扑到萧皇后的面前,惶急地问:“这是怎么了?你和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萧皇后漠然地看了看她,凄然地低下头,沉默不语。不知是太过悲观,还是有所预感,她觉得自己这次难逃狼吻,只是感到绝望悲哀。原本不想再说话,但义成公主问得实在太紧,只有艰难地动了动喉咙,从喉底挤出一句苦汁般的话:“我的脸又给我惹祸了呗。”

义成公主呆在那里。因为是她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并不如何惊诧,心中的苦位却是十足。那边萧皇后又悲戚地续了一句:“我都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为什么一个个还不肯放过我呢?”这句话就像火星一样蹦进义成公主的心里,转眼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义成公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神经致般恨声恨调地说:“这蛮子忒也可恶!忒也可恶……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就踢他打他……用短刀戳死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9)

这番话虽然说得血腥味十足,语气却十分不自信,充分地暴露了她对处罗可汗的忌惮甚至是惧怕。萧皇后惊诧地看着她,心头忽然无名火起,沙哑着声音说:“他不听你的话,是吗?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义成公主听了这话之后更加神经致了,几乎大吼起来,语气却更加心虚:“他敢不听我的话!他爸爸、他哥都听我的话!他敢不听!敢不听!……”

萧皇后冷眼看着她发疯,嘴边浮起一丝无奈的笑。义成公主和处罗可汗的婚姻状况,她已经猜到了大概了。处罗可汗也许只是为了巩固汗位才续娶了她这个老资格的可敦,其实对她一点都不满意。她却很想好好地经营这段婚姻,却无法讨到他的欢心,无耐之下只有拿自己的“老资格”来压他,因为她侍奉过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既嫂又母。处罗可汗虽然妥协,但心里一直存有不满。随着时间的积累对她的不满越来越盛,她只有再拿自己的“老资格”来压他,这样周而复使,越来越糟……

义成公主吼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自己心虚得可笑,颓然坐倒在地,用膝盖抵住脸大哭起来。萧皇后见她哭得悲苦无比,就像在倾倒心中的苦汁一般,不禁也感凄然。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悲苦,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义成公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哭声戛然而止。萧皇后吓了一大跳,又见她的眼睛在乱发的覆盖下闪着异样的光,不由得心中一震。

义成公主冷着脸站了起来,还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牵到相邻的两个椅子边,和她一起坐下,正色说——她严肃得实在过了分,甚至有种恐吓的意味:“嫂嫂,事到如今,妹妹只有把一切都说明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们汉家女人,从一而终是必须的。身遭胁迫,无可奈何可另说,但不能因为身遭胁迫就乖乖地犯错!嫂嫂,我不是怕你会跟我分享丈夫才这么说的,真的……我是为你的名节着想……你现在虽然已身在突厥,但还是大隋的皇后!你在这里若有个行差踏错,所有的事情仍然会传回中原,流传千古!嫂嫂,你心里要明白啊!”

萧皇后静静地听着,心迅速地向黑暗里沉了下去,不满和不以为然的情绪也在心中慢慢滋长。义成公主简直在把她当贼看待。看起来义成公主和自己很亲近很贴心,一关系到她娘家的名声,立即就变了一副样子。看来义成公主把她迎来这里保护,也完全是为了娘家的名声,和她本人并没有关系。哈哈,果然是人心隔肚皮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0)

虽然萧皇后知道义成公主这样想这样作也是理所当然,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和她不禁也有些生分了。

义成公主见她脸色沉静,以为她虚心受教,稍稍放下了心,又把她的手牵过来放到了手心里,用手温轻轻地焐着:“为今之计……你若是和他硬碰硬的话,肯定凶多吉少,只有躲着不见他。他身边也有很多女人,对你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趣……我也去找一些美女献给他。等他的兴趣转了,大概就能渡过难关了。”

怎么才能避着不见他呢?萧皇后前思后想,只有天天在草原上乱逛,不回帐篷才行。在草原上虽然偶尔也会撞见他,但至少比呆在帐篷里强——那简直像呆在马圈的驽马,他一逮一个准。再说他若行动必以马代步,马蹄声必先来到,草原上青草甚长,他若到了附近,在草丛一躲就是了。这是自己的脸就要受罪了。萧皇后现在不以羊乳洗脸,但每天仍以一杯羊乳混上干羊屎涂脸。虽然这张美貌的脸给她添了无数的麻烦,她还是不想把它弃了。日后可能日日要暴露在厉风烈日之下了。保养的方法还得再钻研。

以后萧皇后每日便让女奴们带好干羊肉和奶茶,和她一起骑马到草原上闲逛。不会骑马时略觉难过,但学会骑马之后视野开阔,心情也豪迈爽荡起来,觉得终日暴露在清爽自然之下也不失为一件快乐的事情。草原无边无际,一马平川,只和苍穹接壤,纵马在草原上任意而行的时候,只觉得天地都是自己的。向着碧蓝而没有杂质的天空仰起头来,闭上眼睛轻品滑过鼻尖的风,让她感到这个世界的精气又缓缓地流入她的毛孔,流转于千肢百骸。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有一种非常狂幻的想法:只要自己一直吸着这精气,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老。

即使心情再惬意,也有逛累的时候。逛累了也不要紧。青草嫩洁,泥地干爽,坐下休息就是了。和女奴们围成一圈,听她们唱歌,讲故事——她们讲的都是些古代的传说,或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再者就是她们生活中的趣事。她们所识有限,总有无话可说的时候,便一起怂恿萧皇后讲故事。萧皇后便把小时在书中看到的寓言讲给她们听。寓言的内容深奥,并浸淫着浓重的汉文化,让她们听得颇为神往却也迷惑不解。萧皇后越讲越多,她们的迷惑也越积越多,最后一块求萧皇后别讲这些了,讲讲她自己的故事。

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萧皇后第一个反应是沉默。心情也瞬间从清爽的草原之春回到了寒风凄厉的寒冬。对于她那不堪的往事,她是讳莫如深的。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错。进而觉得既然不是自己的错,说出来也无妨。说出来也许还能给自己那苦寒的过往增添点阳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1)

虽然已经打算说,但也不能仓促都说出来。而且是否真要都说出来她还在考虑中。于是便小心翼翼捡了自己最清白的一段过往,即小时候的贫苦和父母钦定的婚礼——只讲到婚礼而已。

突厥作为游牧民族,也有早婚的传统,婚嫁也经常是两个部族之间的事,新郎新娘在婚前也不得见面。因此女奴也对萧皇后的这段往事感同身受,想起她小时凄凉的样子,有几位女奴还同情地流下了眼泪。

萧皇后淡然地看着女奴流下的眼泪,微笑着停止了讲述。

虽然那段悲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很久,她自己在早就释然,但再度提起它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些微酸。

当然了,和年幼的自己如此疏远,也是她感到伤感的原因之一。不知为什么,回想以前的自己时候,那感觉简直恍如隔世。

萧皇后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害怕自己流出泪来。

不管怎么说,她也三十多岁了,随意流泪还是有些羞耻的。

擦眼角的同时她害羞地盯着女奴们环视了一圈,忽然惊骇地看到围着她听故事的女人当中多了一人。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穿着也很华贵,镶嵌珠玉的帽子下垂着珊瑚珠做的璎珞。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突厥女人。

女奴们也发现了她,慌忙给她行礼,喊她“王妃”。萧皇后惊呆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那个女人矜持地笑了笑,缓缓地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右边胸口上,谦恭地对萧皇后行了个礼:“您好。我是可汗的侧妃木多泰。”

萧皇后从义成公主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知道她是处罗可汗的宠妃。萧皇后顿时感到了一阵紧张,下意识地仔细打量起她来:她不是来找我的麻烦的吧?知道她丈夫看上我了?

木多泰也在仔细打量着她。她的皮肤也是突厥女人惯有的黑红色,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双弯月般的眉毛又浓又黑,配上那双长着浓黑睫毛的大眼睛,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初时木多泰看萧皇后的目光里还充满了竞争的神气,但这种神气很快就溃散了,换上的是自惭形秽和衷心敬佩,接着释然一笑:“您真美得可怕啊。您都可以作我的母亲了,却年轻得像我的妹妹。难怪可汗会喜欢你。您真是太神奇了!”

①据史学家考证,北方的游牧民族应有白种人的基因。突厥人更是现今维吾尔族的祖先。

②突厥人应该讲突厥语。即使处罗可汗因娶了个汉人老婆,通晓汉语,也不会对汉语如何精通。但是若再给萧皇后加上一段学突厥语的过程,实在有些烦琐,就学各种演义小说一般,既然大家都是中国之人,就让他们都说中国之话吧。

③此方是从民间传说得来,科学性未经考证,不得医嘱,不得模仿。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2)

萧皇后感到万分的尴尬。虽然她知道木多泰所言非虚,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感觉异样。她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老女人,但不需要别人在自己面前强调。而木多泰竟然是在夸赞她,更加让她感到不伦不类。尴尬的同时,她对木多泰也更加忌惮:该不是现在说好话,下一刻就把巴掌扇上来吧?

木多泰看出了她的心事,爽朗地一笑:“您不用担心,我们突厥女人不像汉族的女人。在我们这里,同一个男人的妻子是像姐妹一样相亲相爱的。”

她如此宽大,倒让萧皇后错愕万分。以此想来,义成公主真是心胸狭小。但此时并不是称赞她宽大的时候,萧皇后听她的口气,竟似已经把自己视作可汗的妃子,慌忙说:“你们这里民风甚笃,令人羡慕……只是您有件事情弄错了,我不会成为你们可汗的妃子的,真的……”

木多泰脸色大变,就像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失声问道:“你敢违背可汗吗?”

萧皇后被她的脸色吓到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也微微有些语无伦次:“这个……不管怎么说……总得我愿意才可以吧……再说他对我只是一时的兴趣,也许过一阵子,他就会忘了我……”

木多泰摇了摇头。萧皇后以为她是在说“可汗不会忘了你”,没想到却是在说“你逃不出可汗的手掌心”:“你不要妄想了。他可是突厥的可汗。历来可汗想要哪个女人,没有得不到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萧皇后被说得心头一片冰凉,但仍然不甘心地小声问道:“如果违背了可汗的意思……会怎样?”

木多泰的脸上露出了极端诧异的神色,严肃万分地摇了摇头:“没有人能违背突厥的可汗的,没有人!”她若是说违背可汗该杀该剐,恐怕还好些。这样说反而更有一种未知的恐怖。

萧皇后感到一股巨大的黑暗兜头压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除了感到万分的恐惧,更感到无比的绝望,颓然坐到在地,盯着碧绿的草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多泰露出了极端迷惑的神态,奇怪她为什么会拒绝作可汗的王妃。这对普通的突厥女人来说,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幸福。迷惑的同时忽然感到了一丝愤怒,觉得她简直高傲得不可理喻,想要转身便走。但看着她颓然发呆的样子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又忍不住为她开脱,心想也许汉人有他们突厥人无法理解的禁忌,又耐着性子蹲到她面前,柔声问:“你为什么要拒绝可汗呢?可汗喜欢你,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幸福啊!?你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你在搞什么名堂?”处罗可汗冷声问站在面前的义成公主,一脸鄙夷和防备。义成公主脸上正带着僵硬的假笑,恭敬地立在哪里,身后则站了一排姿色艳丽,战战兢兢的汉家姑娘。

“怎么了,我亲爱的丈夫,我给你选来美女填充大帐,你倒像我要捉蛇放到你床上一样。”义成公主的声音虽然强作谄媚,但微带嘲讽的语气还是暴露了她的不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3)

“哼。”处罗可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亲爱的妻子,我可不敢这样想。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什么……”

“哎呀……”义成公主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更假:“我能谋夺你什么呢?我那样东西不是你的?你的哪样东西又不是我的?夫妻之间干吗要见外呢?”

处罗可汗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犀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排汉家姑娘的脸上划过,划得她们个个都缩头缩脑:“你干吗要从汉人的女俘当中挑选?”

“哎呀……可汗不是喜欢汉家姑娘……”义成公主假笑着说了一半,忽然错愕地住了口。她失言了,她这样说不是提醒他想起萧皇后吗?

“哈,”处罗可汗轻蔑地笑了笑:“你以为我这是吃烤羊啊?随便拉哪只羊都可以?”

“女人和羊,有什么不同吗?”义成公主的脸色已经青了,却仍在强笑着。

“当然不同啦。我就挑明跟你说了吧。”处罗可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就是想要你的嫂子。别的我没兴趣!”

他如此直白,倒把义成公主激怒了:“你无耻!”

处罗可汗则既惊骇又愤怒:“你说什么?我哪里无耻了?”

义成公主脸涨得通红,用力地拍着胸口:“我这不是嫉妒……如果她是我未嫁的姐妹,我不会说一个不字,可她是我的嫂嫂,而且是寡居的嫂子,你这么嚣张地……还说……”

处罗可汗丝毫不理解“寡居的嫂子”有什么异样的,又听她吼得自己脑子都快炸了,用力地一挥手,像是要把耳边的声音驱散一样,差一点打到义成公主的脸:“你们汉人的名堂我弄不懂!反正她到了我的领土,就像是进了我的羊圈的母羊一样,是我的财产!你就不要说废话了!”

萧皇后费劲口舌才向木多泰解释完了中原的礼法,然后提心掉胆地观察她的神色,看她听明白了没有。

木多泰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说的话却让萧皇后啼笑皆非:“哦,原来你还深爱着你死去的丈夫,所以不愿再嫁……我有点理解你了……可是他已经死了,你再爱别人,对他来说并不是背叛……”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4)

萧皇后怪异地干笑着,只想坐到地下大哭一场。

原来文化的差异真是有如鸿沟天堑,这突厥女人本不知道汉族礼法之严酷森严,更不知在汉族的生活中,礼法远比个人感情重要……

想到这里,萧皇后忽然征住了,既然无关感情,我还要感到恐慌和负罪么?

木多泰见萧皇后反应怪异,更加不懂,试探着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木多泰的手皮也是微黑,更衬得萧皇后的手粉雕玉琢:“我知道你有很多苦处……毕竟是外乡人,适应这里的风俗,总要有一段时间……我送你回去吧,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天气变化很快,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说着指了指万里无云的天空。

哪里会下雨啊。她是怕刚才吓到了萧皇后,她要是偷偷地牵上匹马逃走了,那就麻烦了——文化的差异的确如鸿沟天堑,她竟然以为萧皇后能像突厥女人那样,说跑就跑!

木多泰令女奴牵上马,自己挽着萧皇后的手,缓步朝王庭走。说缓步行走比在马上颠簸更养心神,晚上易于安眠。萧皇后却知道自己再走个八圈晚上恐怕都睡不着觉。

远远的,她们忽然看到两队人马迅速地朝王庭靠过去,两队人穿的都是突厥服色,领队的两人衣饰刚是相当华贵,这两队人离得甚远,却又像是相伴而来,彼此之间剑拔弩张,还在相互斥骂。

萧皇后见他们杀气腾腾,不由得有些害怕,问木多泰他们是谁。木多泰眯起眼睛细看了一会儿,告诉萧皇后他们是靠近边境的舍勒和泰锡部,袭掠汉人住地之后,在瓜分女俘的问题上起了矛盾,发生了冲突,以至于刀兵相见。最后两人谁都不服气,却也无法降伏对方,只好到王庭来请可汗裁断。

突厥国体落后,无法像汉人国家那样中央集权。

当初突厥建国时也只是一个部落强大起来之后用武力压服其他各部,逼迫它们认它为主,征服者部落的首领,就被叫作可汗。

虽然可汗也以税法、兵制等法律对各部落进行统治,但各部落还有颇大的自主空间,对自己部落的管理,也是以自主为主。

正因为如此,突厥治下的部落常有纷争,事情闹大或者他们自己无法解决的时候可汗才会介入。要放在汉人国家,郡县之间打仗,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只有平定谋反的时候,国家才会对地方动用刀兵。(正因为突厥国体落后,之前才会因战祸分裂为东突厥和西突厥。萧皇后所在的,正是东突厥的王庭。)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5)

萧皇后一听是在瓜分汉族女俘的问题上起了矛盾,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虽然中原已经大乱,边境的百姓早已不是她的臣子,但她毕竟作过国母,对以往的臣子还是有母亲之爱。听说他们遭受袭掠,仍感到心痛。

至于突厥对汉人的袭掠,可是自古便有,从不间断。突厥人视袭略如打猎,各部落“自发”地对汉境进行小规模袭掠,可汗还会时不时地组织各部之力,对中原进行大规模袭掠。

如果不是因为突厥大小袭掠不断,隋文帝也不会两次把公主(先前和亲的公主已死)嫁予东突厥的启民可汗。然而和亲也只笼络到东突厥而已。西突厥的态度对中原仍是酷虐。

现在隋亡,东突厥盟友已失,也不再对以往盟友的子民手下留情。边境汉民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正因为和自己以往的子民有关,萧皇后忍不住想去看看调停的情况。但想到自己处境凶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隐忍不前。但看舍勒部和泰锡部的首领进了可汗的大帐之后久久不见出来,木多泰担心处罗可汗——他毕竟即位不久,她担心他无法压服以凶恶著称的舍勒部和泰锡部,也想去看看。

萧皇后便随她一同去了大帐的边上,掀开帘子窥视——汗帐虽然只是毛毡搭成,却也非常敞亮,可以容纳百人坐议。

她们掀开帘子之后发现里面站满了贵族,把处罗可汗、舍勒部首领和泰锡部首领围在中间。舍勒部首领似对处罗可汗裁断的结果不满,气冲冲地大声抗议。泰锡部的首领则一脸怒气地斜睨着舍勒部的首领,却也面有得色。

处罗可汗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喧哗叫嚷的舍勒部首领,沉着嗓子喝道:“你给我闭嘴!裁决的结果就是这样!乖乖地回家清点俘虏,送还给泰锡部吧!”

“我绝不把俘虏还给泰锡部!”舍勒部的首领脸涨得通红:“可汗你也太偏心了!我们舍勒部怎么都该得大部分!”

“你觉得你们应该多得,可是我就觉得你们应该平分!大家也会觉得你们应该平分!赶紧闭上你这张狗嘴滚吧!”处罗可汗的声音提高了,目光中凶气更盛。

“我们舍勒部……”舍勒部首领激动得双手挥舞起来,还要为自己争辩,冷不防一道白光闪下,身子和头就分了家。竟是处罗可汗抽出刀来,一刀把他给劈了。

舍勒部首领无头的身体喷出血来,转眼帐中便血腥一片。跟随舍勒部首领和舍勒贵族们惊愤莫名,在可汗面前竟想拔刀,转眼便被可汗身边的卫士屠戮殆尽。大片的鲜血漫溢来来,帐中转眼便血腥狼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6)

萧皇后从没见过此等惨景,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她在中原之时,从没亲眼见过杀人,即使是江都兵变之时,她也是只听杀人之声,未见杀声之景。

而木多泰见此景象也是紧张过度,竟没有发现萧皇后瘫了下去,还是左近一个贵人靠过来,伸手把萧皇后扶住了。萧

皇后微微侧目,见此人衣饰华贵,容貌和处罗可汗颇为相似,大概是处罗可汗的兄弟。虽然萧皇后仍然秉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但也不至于不知好歹,忙向他微笑以示感激。

那人眸子一闪,接着目光竟迷离了。

萧皇后觉得帐中的血腥气冲鼻欲呕,一刻也呆不下去,转头便逃。木多泰这才发现她的异常,慌忙惊问着跟了过去:“你怎么了?”

处罗可汗用眼角鄙夷地瞄着舍勒部首领的尸体,一脸酷傲地收刀入鞘。

任何人有了生杀大权,都会兴奋地使一下的。今日大开杀戒,他感到非常过瘾。见萧皇后趔趄逃走,满心的盛气竟转眼泄尽,甚至还有些后悔和沮丧:“我在她面前杀人作什么?”

萧皇后奔到一个僻静处就剧呕不止。木多泰好心的为她捶着后背,爱怜地嗔怪:“你看看你,见了血就呕成这样,以后要在你面前杀牛杀马,你可怎么办啊?”

她这只是普通的嗔怪,萧皇后却听得毛骨悚然:突厥人真是残忍至极。竟然把人命和牛马相提并论!

义成公主听说可汗杀了人,也过来看。到了帐边听说萧皇后受了惊,又急忙寻她。寻到这里冷不防看见她和木多泰挺亲热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木多泰转头见她来了,也变了脸色,爱理不理地对义成公主行了个礼,转头就走。

义成公主看也不看她,虎着脸走过来,捉住萧皇后的手腕就把她拖回她的大帐,满脸愤怒和鄙夷,忍不住有张牙舞爪之态:“你和木多泰很亲热啊。是不是想和她搞好关系,和和美美地共事一夫啊?”

萧皇后呕吐之后非常虚弱,这句话对她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她只是人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7)

“她人好?”义成公主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又饱含着愤怒,看起来非常的可怖。“什么人好?愿意和你同事一夫的都是‘人好’对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弯下腰大声地干笑了几声,声音沙哑,有所枭鸣。

等她再抬起头时,目光似乎要把萧皇后吞下去:“你不要当我是傻子!你以为我真的以为你两次失节是被逼无奈!?我只是看在你是先皇的遗孀的份上,给你个面子罢了!什么被逼无奈?他逼你你不会死啊!?你成了死人他还能再逼你什么?当然了,人人都怕死,你不是什么贞洁烈性之女,怕死很正常,我可以勉强原谅你,可是你也不能如此淫荡吧?就算心里淫荡,也该收敛一些,怎么可以新到一个地方,看到有人对你有意,就忙不迭地想要失节了呢?”

义成公主之所以会如此歇斯底里,其实是在处罗可汗那里受了闷气,在萧皇后这里发泄出了而已。

人都是这样,只能找弱者撒气。但是她也说出了她对萧皇后真实的态度和看法。人心隔肚皮这句古话,再一次的应验了。

萧皇后初时觉得义成公主的话像一柄柄大锤打到她的心上,但到后来感觉就不那么激烈了。

只是觉得自己陷到冰冷污垢的泥塘里,那冰凉的泥浆还在一点点地往上漫,转眼就要漫过脖子了。

虽然她也知道天下人肯定都是这样看她的,但有人当面说出,还是感到很受刺激。而且她先前还以为义成公主理解她,体谅她,没想到她竟和其他人一样,甚至比其他人还要恶毒。

“你胡说……”萧皇后的身体彻骨冰凉,心也不知不觉地空了,露出了万年俱灰,却又微带点冷傲的虚弱表情:“你胡说……我根本不是……”

下一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她却再也没有力气把它说出来了。

彻骨的冰凉已经漫过了头顶,心头的虚弱也扩散到了全身,她的眼前变得一片虚无,接着慢慢地歪倒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8)

这是什么?风声?地狱附近的风吗?

不知过了多久,萧皇后再度有了知觉。然而这种感觉相当奇妙,就像她正悬浮在一个一切虚无的空间里,心里明白,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个虚无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呼呼的声音,像是风声,仔细一听,又像是什么东西在低吼。萧皇后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手足像被捆住一样,身体更麻木得不像自己的了。

我死了吗?萧皇后想到这里的时候感到了一阵心悸,但很快便感到了冰凉的释然。

死了好。死了就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了。

也许是愿意坦然接受死亡的缘故,萧皇后的眼皮轻松起来,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地旋转,在自己的头边跟着旋转的,竟是一个长羽鬼面的人。

“啊……”萧皇后一声惊叫闷在喉咙里,感觉魂魄从自己的身体中硬生生拔起。身体忽然停止了旋转,耳边传来女奴们欣喜的声音:“太好了,您醒了!”

萧皇后茫然不解地转头朝旁往去,映进眼帘的是一群挚诚的脸,原来是女奴把她放在担架上,围着一条从大帐顶上垂下来的粗绳旋转。

粗绳上装饰的有羽毛,似乎还写满了咒文。她的身上也有类似的绳索,紧紧地把她隔着被捆在担架上。再看在她头边狂舞的那人,则是头上戴着羽毛做成的冠子,身上穿着五色斑斓的衣服,脸上戴着的面具也是用五彩画出鬼面,狰狞之余更显得古怪之至。

“什么鬼东西……”萧皇后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句话。

身旁一个女奴慌忙用手掩她的口:“可不能对神不礼貌啊!巫师为了救你,把神请来了,要不然你也不能醒过来……怎么能对神出言不逊呢?”

和其他草原上的民族一样,突厥人信奉萨满教。萨满教的巫师半巫半医,在人久病不愈的时候会用法术给病人医治。

萧皇后乃开化之人,当然不会相信巫医之属,听女奴们对巫师如此敬畏,反而更加感到不以为然,挑衅般地用鄙夷的目光朝巫师看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9)

巫师微微转头,和她四目相对。他的一双眼睛在面具的眼孔中闪着异样的光,似乎真蕴涵着未知的力量。

萧皇后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兜头直打过来,忍不住又要晕去,慌忙转过头去,心狂跳起来,转眼后背就出了一层冷汗。

天哪,她似乎感到呼吸都困难了:不会真触犯了神灵吧?

之后不知是被义成公主毁骂过度,伤了心神,还是真的因对神灵不敬,被神灵盯上了,还是两者皆有,萧皇后每天晚上都会作噩梦。

梦里只是有一个身高如山的巨神,长得和作法的巫师一般模样,用那长余宽的巨手抓住她的腰,声如雷霆地质问她,质问她犯下的……失节淫荡之罪……

噩梦作多了,即使是白天萧皇后也会心神不宁。

义成公主不知是因为失言太过而愧对她,还是干脆与她撕破了脸,就此不再来看她。因为萧皇后的身家性命现在悬于她手,不免对此惊惧怀疑,心里负担更重,精神也更加恍惚。

等到突厥举族祭天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疯掉了。

突厥的祭天仪式,对她来说也是个严峻的考验。突厥和其他草原上的民族一样,无比地崇拜天。祭天的时候,会竖起高高的杆子,在杆子顶部挂上祭品,杆子下则有大批的萨满巫师欢舞高唱。

祭祀一开始萧美儿就躲进了帐篷里。她不敢看那些萨满巫师。他们让她想起梦中的巨神。但是无处不在的祭祀音乐却让她时刻都记得她和这些巫师之隔了一层薄薄的毛毡。

她蜷缩在帐篷的角落,紧紧地堵住耳朵,闭紧眼睛,强迫自己忘记现在的事情,没想到却感到格外的压迫,简直觉得毛茸茸的大帐正萎缩着朝自己积压过来,忍不住又逃出了帐外。

帐外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人们和欢舞的巫师。萧皇后漠然地看着他们,眼睛已经变得像死鱼一样。

她感到这欢快的气氛其实是散发着毒气的乌云,乌云里随时都会伸出手来,把她拉进未知的恐怖。她受不了了!她要逃离这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0)

女奴全都去看祭祀了。萧皇后偷偷牵了匹马,用斗篷遮住脸,乘守卫王庭的卫士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深入草原之后才上马前行。

轻闷的马蹄声渐渐盖过了身后的喧哗,祭祀的音乐渐渐听不见了。包容着萧美儿的,是仿佛自开天辟地起就一片寂静的草原天地。

风轻轻地吹过她的面颊,让她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感到天地的精气又开始往她的身体里流泻。为了更好地接受这份精气,她干脆把斗篷去掉了。

心情真是静谧美好啊。也许是草原的神接纳了她。她缓缓地抬起脸来,天上的云朵在她宛如深湖的眼睛里投下圣洁的影子。天下的云朵似乎整齐地排成了两行,围出了一条路。

天路。

萧皇后笑了。目光迷离地仿佛灵魂已经飞离了身体。她忽然想沿着这条天路走走看,到草原女神那里去。女神的名字她曾经请教过女奴们,但是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她觉得女神一定会接纳她。

欢庆的气氛最能唤起人的良心。义成公主也知道自己对萧皇后毁骂太过,一直心有愧疚,想和她和好,却又总是抹不开面子。

今日见王庭之中人人欢笑,想到萧皇后现在肯定独自一人呆在帐篷里,说不出的孤独凄惨,终于良心发现,置备了几件礼品,到她的帐篷找她和解,没想到扑了空。

她找萧皇后的女奴问,她们个个也惊得面面相觑。联想起她之前精神恍惚,吓的大开乌鸦嘴,说萧皇后要是一个人跑到草原上,再也回不来就糟了——实际上她真是跑到草原上去了。

义成公主慌了,不敢告诉处罗可汗,自己带了人在王庭附近搜索。搜到傍晚仍没有看到萧皇后的踪影,还被不期而至的雨打湿了衣衫。只有回去禀报处罗可汗。

因下雨,祭祀暂停,处罗可汗正在帐中休息,猛然听到这种消息,顿时被惊得大吼出来:“你说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1)

义成公主虽早知他会暴怒,但正式面对之时还是感到恐惧,怯生生地哀告:“可汗,事已至此,再怒也无用了,还是先想办法,把嫂子找回来……”

处罗可汗对她的哀告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帐边,揭开帘子眺望天际,浓黑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现在只是初春,

天也已经晚了……草原的夜晚是很冷的。再加上刚才那场雨……如果被雨打湿了衣裳,还要无遮无挡地在草原上过夜的话……说不定会冻死的!

处罗可汗带了大批人马,亲自冒雨去搜寻萧皇后。突厥地广人稀,各个部落之间有大片的地方无人居住,树林及草深的地方甚至还有猛兽潜伏。

处罗可汗不由得又担心起萧皇后到树林里躲雨怎么办——那里最易于猛兽潜伏,她那细皮嫩肉,正是猛兽的一顿美餐。

天渐渐暗了下来,黑暗混着纤细的雨滴,沉甸甸地压在草上,让草原上简直像天地未分之时一样混沌一片。处罗可汗感觉心也被这沉甸甸的混沌压住了,紧张担心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虽然大家推测萧皇后她一个女人不可能跑太远,但他坚持要往草原深处找。并不是因为他高看她,而是他怕有一丝遗漏。

但是深入草原之后,搜寻的范围就大大加大,不管再怎么多带人,都无法把草原每一处都搜到。而且草原不比中原之地,处处有长草遮目,她要是倒卧在哪里,即使就在跟前,恐怕也看不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雨停了。处罗可汗命士兵点起火把照明,草原上顿时亮起了无数滴飘渺的火光。

处罗可汗感到被雨点打湿的衣服渐渐变得冰凉,像薄冰一样贴在他身上,顿时焦躁起来:萧皇后如果真的倒卧在了什么地方,现在说不定已经冻坏了!

忽然有士兵来报,说是在不远处发现萧皇后的马。处罗可汗估摸萧皇后就在附近,命大家下马步行,一步一步地搜。也许他心有感应,萧皇后最终还是被他找到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2)

萧皇后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倒卧在草丛里,用胳膊枕着头,似乎睡得很舒服。

处罗可汗用火把照亮她的脸,近前看视,却发现她竟是一副熟睡中的婴儿般的表情,脸却已经被冻青了。不过她皮肤光洁,在火光的照耀下似乎要发出光来,就像一块玉——不过是发青的玉。

处罗可汗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先是猛然吃了一惊,接着又迎着冰凉的雨滴在一片黑暗的草原上搜寻,还紧张害怕得要命,肚子里着实积了一团怨气。

原以为见到她之后至少要把她弄醒吼骂几句,没想到她的容颜竟如太阳一般,转眼就让他的怨气如冰雪般消融了。

昏迷中的萧皇后感到了一股绵长的暖意,渐渐又有了知觉。

当初她说不定真的精神错乱了,看着碧绿的草地竟觉得大地女神正伸出双臂呼唤着她,便让马任意走开,自己躺倒在冰冷的草地里,倒头就睡,之后被冷雨打着身上也毫不介怀——毫不介怀的后果当然是被冻晕过去了。

她是在睡梦中被冻晕过去的,因此昏迷的前一刻心里非常平静,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在重新有了知觉之后才幽幽省悟自己之前是昏过去了。

虽然有了意识,但因身边的暖意让她感到很舒服。便不忙着睁眼,挣扎着去拥抱身边那团暖意。没想到那团暖意触手竟是实的,甚至还有皮肤的触感!?

萧皇后吓得立即睁开了眼睛,一见身旁的景象差点昏过去:温暖她的不是别的,是人!她正和处罗可汗相拥着裹在一床皮裘里,两人的身体都是赤裸着!

刚才昏迷中醒来便见到这副景象,萧皇后简直又要神经错乱,惊慌之下只知道用力捶他推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你这禽兽!你无耻!”她喊的声音是如此之大,连搭帐篷用的毛毡都被震动了。

处罗可汗猝不及防,慌忙抓住她的手,竟是一副受了冤枉的模样:“你干什么……你停一下!我是在救你!”

“什么?救我?你骗谁啊你?”萧皇后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无奈手被他扭住了无力再打,只有对他怒目而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3)

处罗可汗见她这样慌忙解释,被心上人冤枉了的他感到非常的沮丧:“你不知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冷得像冰块,仿佛灵魂都失去了。我怕你救不回来了,便按照老人说的古法,用身体来暖你。据说这样不仅我的体温可以温暖你,灵魂也可以传到你的身上。”

萧皇后半信半疑,仍旧涨红着脸怒斥道:“即使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怎么可以……”她已经不再徒劳地向突厥人解释汉族人“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了。

“这我当然知道……”处罗可汗的脸红了,却也带着一丝邪气的笑意:“我们突厥人虽然不像你们汉人那样有那么多规矩,男女之别还是有的。只是我出来搜人没来及带女奴……我不暖你,难道要那些粗俗肮脏的士兵来暖你?”

他存心想把萧皇后逗笑,没想到萧皇后还是羞愤莫名,简直是羞愤莫名地说道:“那你就欺负我了,对不对?”

“不……绝对没有!”处罗可汗慌忙争辩:“我怎么会对昏迷中的你那样作呢?我又不是禽兽!”

他的确没有对萧皇后作什么。并且为此感到骄傲。不管怎么说,和自己心上的人儿体贴体,仍念及她在昏迷之中而没有触犯她,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萧皇后虽然不大相信他的话,但仔细感觉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异状,心才稍稍安定了——但马上又悬了起来;刚才是没有发生什么,但接下来呢?

她已经醒了过来,他一定不会再对自己手下留情。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慢慢上升,呼吸也粗重了……

“等一下!”在此危急的时刻,萧皇后也顾不了别的了。

她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但在陷入劫数之前必须得把该问的事情问清楚,但说的话说清楚。

她用肘撑起身体,离处罗可汗稍远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严肃甚至严峻的神色:“我可以从你,但有些话要说清楚!”

处罗可汗见她忽然露出如此神色,倒也被她镇住了,只得敛容道:“请讲。”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4)

萧皇后用力咬了咬嘴唇,森然道:“你对我作这种事情,就不怕我小姑伤心吗?你就一点不顾及你的妻子的感受?”

处罗可汗的脸色迅速暗淡下去。萧皇后知道他一定不喜欢提及这件事情,因此更要着急地说,以免下一刻就被他捂住嘴巴:“我知道你当初娶我小姑并非自愿,但你既然娶了她,就要稍微顾及她的态度。男人无奈,女人其实更加无奈。无论如何,她都比你可怜!”

“这个我知道。如果她是一个好妻子的话,我即使不喜欢她,也会好好待她的,只是……”处罗可汗的脸色沉郁下去,忽然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脸色也被怒意填满了:“我恨她!因为我哥哥,始毕可汗是因她而死的!”

萧皇后万没想到竟有这等隐情,惊得几乎要魂飞天外。没想到处罗可汗脸上的怒意转瞬即逝,还自嘲地笑笑:“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你可以听我从头说起吗?”

萧皇后满心都是惊骇和疑惑,轻轻地点了点头。

处罗可汗转过身来平躺在裘垫上,出神地看着毛茸茸的帐顶:“这要从她刚到的时候说起。她刚来的时候根本不像个新婚的嫁娘,成天哭丧着脸,没有人时还会偷偷地哭,简直像个被打入监牢的囚犯,那时我只是个孩子,当然对她一点都无法担待……”

“当时她也是个孩子。”萧皇后沉着嗓子提醒她。义成公主初嫁的时候,也只有十岁出头,比她刚嫁时还要年轻。

处罗可汗无话可说,但还是徒劳地争辩了一句:“可是她已经嫁人了……算是个大人了!好吧,就当她来时年龄小可以原谅……可是很多年之后呢?就算她是千里外的地方嫁过来的,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总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吧?她却不。总是嫌我们里山穷水恶,总是怀念中原的丰饶。自己都把自己当成异乡人,我们当然也会把她当作异乡人!”

萧皇后沉默了。虽然她体恤义成公主,但觉得义成公主的确是作错了。

虽然不能说女人一定要在嫁人后彻底忘掉自己的故乡,但也努力适应夫家的环境。就算不能适应,也要照顾夫家的面子,隐藏在心里不表现出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5)

处罗可汗仿佛被怒气噎住般停住了,停了片刻后才继续往下说:“不情愿当突厥人也就罢了,却又要突厥人帮我办事。她认为唐的李渊是颠覆隋朝天下的反贼,便一个劲地教唆我哥哥攻唐……”

“你不喜欢攻略中原,是吗?”萧皇后低声打断了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笼住两朵温柔。如果他不像他的父兄一样把中原当作猎场,把汉人当作猎物一样肆意屠戮,还是很值得赞誉的。”

“不,”处罗可汗断然打断了她,豪气万丈地说:“占领那丰饶的中原大地也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我不希望我们突厥人因为一个女人的仇怨而去血洒疆场。更何况,那女人……”说到这里他愤怒到了极点:“我哥哥是个很有谋略的人,为了本国的利益和唐交好。可是她认定唐是反臣贼子,是她的大仇人,千方百计地教唆我哥哥和唐决裂。在我哥哥带兵和唐朝打了几番大战,未得休整的时候,还在我哥哥耳边煽风点火,教唆他再去攻唐。那时突厥的国力已经有所损耗,我哥哥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了……虽然我哥哥是在进击中原的徒中染病而死的①,但我相信,如果让我哥哥好好修养几年再用兵的话,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哥哥死后,根据习惯,我娶了她。她一点都不知道我心里恨她,还丈着她服侍过我父汗和我哥哥,逼我为她作这作那。这让我对她更加反感。我母亲也侍奉过两代可汗,却一点都不像她这样……我相信直到我死时,我都会讨厌她的。不过你放心,她毕竟是我的妻子,我仍然会顾及她基本的颜面。但是要我如何如何去爱她,恐怕这辈子我是作不到了。”

处罗可汗缓缓地垂下了眼帘,想在回味这么多年的往事一样沉郁了一会儿。接着向萧皇后转过脸来,眼中是充满渴求的温柔。他的意思显而易见: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该从我了吧。

萧皇后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无奈地伸出手去拥抱他——当然只是象征性的。处罗可汗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亲吻了一下,猛然地把她压到身下。她和他的皮肤忽然挤压在一起令她非常紧张,不由自主地低喘起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6)

处罗可汗抚摸着她白嫩的肌肤,初时动作很轻柔,过不了多久就用力起来,接着猛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萧皇后低声惊叫了一声,被贯穿后的涨满感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直了。

她本已准备好接受狂风暴雨,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动作不想自己想象的那么粗狂。他虽然用力但非常在意她的感受,生怕给她带来痛苦。

也许是他的态度让她很欣慰,也许是生理开始主宰思维,萧皇后的神思渐渐迷乱开来,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的肩膀,开始显然地享受他给她带来的快感。当那快感达到颠峰的时候,她甚至发觉自己开始喜欢他了——也许很早之前就有些喜欢,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承认。

她再度回到王庭。义成公主见她被处罗可汗从身后抱着,和他亲热地同乘一匹马,就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了。理智告诉她现在只有乖乖闭嘴。

她在突厥呆了这么久,清楚地知道突厥男人若被激怒了可是像受伤的野狼一样可怕。而且,她害得萧皇后一时失常跑到草原上,差点因此丢掉性命,已经深深理亏了。

而且要不是如此萧皇后也不会和处罗可汗走到一块去。归根究底还是她给他们创造了机会。因此她似乎已经没脸去对他们说这说那。

义成公主的沉默反倒让萧皇后惘然了。如果义成公主气势汹汹地对她兴师问罪,她就能暂时不去面对自己那诡异的心情。她现在的心情实在是太诡异了。她从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实说,她一直以为自己失节后会通彻心肺,至少也该愁容满怀。和处罗可汗的一时欢爱虽然让她暂时忘记了道德的束缚,但等到一切平静之后她仍然感到深深的负罪——她一直都是这样坚信的,结果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不仅一点都没感到痛苦,反而挺快乐的。

面对自己的堕落她甚至没有如何自责,还一直在为自己开脱:这很正常啊,我也是个普通的女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7)

然而,不知是以前的伤口太深,还是心底还残留着负罪感,她没有感到幸福。虽然感到很快乐,但总觉得那快乐是虚浮的,就像是一个悲伤的人用烈酒造出的虚浮影象,总有一天会消逝——那时她也回到深深的悲戚里。

然而事实很快就证明了她的快乐并非虚浮。她的幸福也是触手可得。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处罗可汗带着妻妾们出去打猎。他生怕萧皇后会在骑马时掉下来,之前特别命工匠改良了马鞍。打猎的时候让她骑着马和他并肩而行,这可是他身边最尊贵的位置——义成公主这个可敦,算是彻底的形同虚设了。她对此感到有些歉疚,但很快就迷失在这份尊荣里。

她从其他王妃羡慕的目光中重新找回了当皇后时的感觉。宇文化及曾经承诺再给她一个皇后的位子,却由处罗可汗作到了。

她第一次真正充满感激和崇拜地看着她的夫君。他那雕塑般深轮廓的脸被午后的阳光染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勾勒出一种近似辉煌的英气。

阳光的温暖给他的脸染上了一层微笑的神采,看起来是那么的热情和温柔。虽然极有可能是自己在迷惑自己,萧皇后还是感到一股暖流从灵魂深处冉冉升起,温柔地把她曾经冻结的心包围起来。

她的心底是有冰渣的,她知道。那是悲观、怀疑、惊恐和疏离。老实说,她虽然表面上适应了草原上的生活,其实仍对这风云莫测的大草原感到疏离和恐惧,也不敢相信自己以后真能在这草原上得到幸福。这些情感是顽固的,不是遇上一点暖意就会化掉的。但是她能感觉到,这些冰渣正在一点一点地被侵蚀缩小。

突厥人的骏马虽是世代驯养而出,但仍从野马中寻捕良马。有时候,食天地之精气,自然长成的良驹要远胜于在牧人手心里长大的蠢物。今日草原上风和日丽,碧绿的草原上远远有一群野马在奔驰,个个骠肥体壮。其中一匹小马竟是通体雪白,在或褐或棕的成年马中格外刺目。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8)

兵士纵马向前,把这群野马往包围圈里驱赶。萧皇后不识马匹好坏,只是觉得那匹小白马挺好看——不,应该说是非常美。它一身白毛若锦,灵巧地在马群中左冲右突,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神兽。

处罗可汗见她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匹小马,对她微微一笑:“我替你把它猎来!”没等她应声便打马向前。萧皇后脸“唰”地一下红了,怕他麻烦,想要纵马追上去对他说她不要——好象贤妻就该怎么作,身体却懒懒地不想催马,心里更是甜丝丝的——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下娇宠,又能怎么样呢?

既然是要猎来当坐骑,自然不能像对打来吃肉的牲畜一样动用刀枪箭矢,等用绳索套,套时还得非常的小心,如果把它哪里弄坏了,猎来就没意义了。

处罗可汗既然要把它送给自己的爱妃,自然万分小心。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那马驹尚为长成,个头甚矮,又极灵活,在马群中左冲右突,如一条在乱石间乱蹿的白鱼一般,极为难抓。

处罗可汗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套住,喜气洋洋地归来。

萧皇后慌忙催马迎上去,看到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心里忽然一阵滚热,就像浸泡在芬芳的热酒里一样,心底那如冰渣般冰冷坚硬的淤积转眼便消失了。在这一瞬间她尝到了一种非常的喜悦,心里也跟着亮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幸福的滋味。

她终于感觉到自己,可以彻底地融入这美丽的大草原了。

当然,在清晰地尝到幸福的滋味的同时,她还清楚地感觉到了处罗可汗其他妻妾们那灼人的目光。她知道她们很嫉妒她,因为她们看着她的时候,即使目光再柔顺,眼底也闪着嫉妒的火光。

木多泰也是一样。当初她热情地欢迎萧皇后加入她们,也许是看轻了萧皇后的魅力。也许在她看来,萧皇后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即使再美,也不能夺了她的宠。

事实证明她太自负了。处罗可汗得到萧皇后之后就专宠她一人,几乎不再看其他人一眼。她可能为自己的自负感到深深的懊悔,因此她在萧皇后面前时就格外显得尴尬。一方面要装作对她有超乎寻常的友爱,一方面又得非常辛苦地遮掩自己心中那熊熊的妒火。真是非常的辛苦啊。连萧皇后都觉得辛苦。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9)

没有想到自己人过中年还能被其他女人如此嫉妒,萧皇后感到哭笑不得。

她可不是那种藐视岁月的人,非常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年龄。自己当小姑娘的时候只有嫉妒别人的份儿,等到三十多岁了还能被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当小姑娘宠着,只觉得上天真会开玩笑。

不过,也许上天不是开玩笑。萧皇后轻轻地垂下眼帘,嘴边汪着一朵淡淡的甜蜜,也是这是上天的格外恩宠也说不定。冬天若能吃到桃子,一定比夏天的时候吃到的甜。

当然,她这里甜了,其他王妃和义成公主那里就苦了。然而她并不觉得自己愧对她们。她在意的,只有义成公主的态度。

虽然义成公主对她最为残酷,但义成公主毕竟是杨广的妹子,也是义成公主接自己来这片大草原的。

义成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静默。静默地诡异。然而静默的状态最容易导致未知的祸患。萧皇后知道这点,因此格外注意她的行动。

因为心里敞亮了,她也不再只关注着自己,也有余暇把目光投向其他的人。处罗可汗有很多弟弟们。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是处罗可汗的三弟,名叫咄苾,也是她当初见血欲晕的时候,默默地走过来扶住她的那个人。

萧皇后对他格外注意,是因为他对义成公主的关系格外好。虽然长嫂如母,义成公主也当过他的母亲,他对义成公主亲近一点很正常,但萧皇后就是觉得碍眼。

都是因为草原的婚俗啊。在这里弟弟可以在兄长死后续娶他的妻妾。

咄芯是因为觉得义成公主以后会是他的人,才对他格外亲密,也说不定。人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如果有人犯了这个禁忌,一定会招来怀疑的目光。

萧皇后真是个贤妻,嫁了处罗可汗之后,就专心地帮他看守起他的瓜田李园来。对这个可能成为小偷的咄芯,那是由衷的厌恶。厌恶地一看他就觉得眼睛被扎伤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0)

其实咄芯长得并不难看。不仅和处罗可汗差不多英俊,看起来还颇为清秀,几乎有种儒雅的风范——这在突厥中当中可格外难得。

他为人也挺温和,见到义成公主的时候还会腼腆地笑——可能因为他还没到三十岁,还有些孩子气。这原本美好的笑容在萧皇后的眼中却是“小儿奸猾”。

每当她看到义成公主和他在一块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去看,甚至还想跟踪他们。她不想让义成公主犯错。如果她犯了错就要及时纠正她,不管她作了什么,只要还能被劝回头,萧皇后就会帮她兜着——可真是善良到极点了。

有一天,处罗可汗出发去别的部落,去找隐居在那里的自己的叔父办事。萧皇后有些寂寞,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更是如此,便一个人在王庭中闲逛。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过这个习惯倒让她显得神秘莫测,也像个城府极深的宫廷女性。

草原的夜色黑得像被墨染过一样。在如海般的黑暗里,王庭里的篝火拼命地燃烧,只能隐约照亮王庭的部分,看起来是那么的弱小,却让人感到非常温暖。

萧皇后一片惬意地吸着篝火中烤羊的香气,一面随意朝四周打量,忽然看见火光的边缘,映出了一男一女的靴角。

她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是咄芯,女的却不知道是谁。萧皇后怕她是义成公主,连忙悄悄地走近去看。偏偏在她即将接近的时候,咄芯和女人移步朝草原走去,还被一群兴高采烈走过来的女奴挡住了背影。

萧皇后好不容易才绕过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之后却发现咄芯他们不见了。

仔细一看,发现草原上隐约有两个人影,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为了安全,她应该带个女奴。但如果那女人真是义成公主,又真的是在和咄芯作什么的话,多一个人看见就多一倍的麻烦。

一阵冷风吹得萧皇后打了一个寒战,沮丧地发现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咄芯他们的踪影。草原上静悄悄的,掉一根针似乎都能听得见。草在黑暗中无声地抖动着,给深远莫测的黑暗拉出了一层毛边。

这让萧皇后有了一种错觉,觉得黑暗中似乎有种不指名的怪兽在悄悄地朝她接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1)

萧皇后感到害怕了,忙不迭地想回王庭。王庭在身后的远方,隐隐地闪着模糊的光。忽然一阵琴声传来。在空旷的天地之间回荡着,格外悠扬。

突厥的琴是用马棕制的,也是用绷着马鬃的弓来拉响。虽然没有汉乐幽雅动听,也别有一番美貌。

萧皇后下意识地朝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赫然发现咄芯正坐在月光下拉琴,清秀的轮廓被月光染上了一层银白,显得纯真而可亲。见萧皇后过来了,慌忙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您好。”

萧皇后给他回了个礼,硬挤出来的微笑僵硬地挂在嘴角。咄芯却极为诚挚地对她笑着:“怎么,觉得今天月亮很好,到草原上赏月么?不管晚上的草原对女人来说可不安全啊。您快点回去吧,如果您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没法向哥哥交代。”

也许他只是一句普通的家常话。萧皇后却觉得格外的刺耳:什么叫‘他跟哥哥交代’,他能代表他哥哥吗?或者是在暗示他能代替他哥哥?

咄芯没有想到她已经想歪了,竟又说了句惹麻烦的话:“您真美……真的难以想象您已经三十多岁了……怪不得哥哥会视您为性命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凝视着萧皇后,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可见是真心赞誉。这句话对突厥人来说是很正常的话,但对汉族人来说,当面夸赞一个女子美貌,尤其是在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几乎是语言上的非礼,若在宗法严厉的家族,恐怕立即就会坐罪。

萧皇后听了他这句话之后全身有如针扎,竟觉得他也觊觎她,而且马上就要非礼他是的,狠狠地往草丛里啐了一口,转过身没命地跑了,留下咄芯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探视不成反落“险境”,萧皇后再也不敢贸然地窥视义成公主的事情了。而且她还没空管义成公主的花花事件了。因为她发现义成公主静默不语,原来是别有目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2)

义成公主又开始要求处罗可汗攻打李唐,表现得心安理得。她的意思显而易见:你娶我嫂子时我没有说一句话,作为对价,你要为我攻打唐朝。处罗可汗是个大男人,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萧皇后,就无声地应了下来——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女人看不起。萧皇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却感到非常的不安。不管怎么说,中原曾是她的家乡。而且,不论到何时,她都不想因自己引起战祸。

上门去劝义成公主之前,她站在大帐的门口犹豫了半天。她知道,劝义成公主不要再造战端一定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说不定还会被她吼骂攻击。而义成公主见到她时似乎已经知道了她的目的,铁青的脸色证实了她的判断。

虽然心里发寒,喉头发僵,萧皇后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声音也并不如何颤抖:“妹妹……我就厚着脸皮再以嫂子的身份跟你说……不要再造战端了吧。无论如何,隋已经亡了。你哥哥也活不过来了。天下也更是无法回到以前的样子。即使你把李唐灭了,仍然会有其他逆国补上它的缺口。再打仗已经无意思了,只能让百姓白白遭罪而已。相信你也知道,突厥人对汉人是非常残忍的。你也是汉人,你忍心看着一奶同胞生灵涂炭么?”

义成公主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萧皇后感到喉咙上似乎掠过一阵干裂的疼痛,但还是硬着头皮讲了下去:“而且,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处罗可汗他一直怨恨你,因为你叫他的哥哥去打仗,而他的哥哥又死在了路上……他不是不想打仗,只是不想在你的指挥下打仗……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的丈夫,夫妻间还是和和美美地好……”

义成公主还是没有说话,脸色却愈加坚硬冰冷,简直像铅块。

萧皇后觉得心里一片冰凉,沉甸甸的就像灌满了铅,但是还是努力牵动快要被冻结的喉咙,声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好吧,也许你不想……迁就他,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依靠……上次始毕可汗毕竟是因用兵而死,处罗可汗虽然身强体壮,毕竟也不是铁打的,如果上了战场,就更难说了……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生活的安康,也应该少造战端……”一想起她要教唆自己的丈夫上战场,萧皇后不由自主感到一丝气恼,用词也微微有些不客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3)

义成公主像被火星烫到一样浑身一抖,“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里闪着恐怖的异光,就像她忽然疯了。萧皇后吓坏了,下意识地用手交互扭住了自己的袖子。

“哈哈哈哈——”义成公主大声冷笑起来,声音凄厉:“亏你还敢自称是我的嫂子!你还记得你当过大隋的皇后吗?我看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这……”萧皇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想要争辩,却因为焦急惊悸而吐不出一个字。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没良心!连作人的良心都失去了!失节另嫁也就罢了,对以前的丈夫至少该有些良心……你自己不愿报仇,也不许别人为他报仇么?罢了!你已经是禽兽了,我没必要再跟你说话!”

义成公主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句话,转头就冲出了大帐。萧皇后僵在原地,露出被暴风雨吹打过般的表情,看着帐中女奴惊诧的目光,无比难堪。

她反对开战,也是为了义成公主好。可是义成公主竟这样说他,她感到非常的伤心和愤懑。不过,现在不管是伤心、愤懑还是难堪都不是主要的。

处罗可汗马上就要上战场了,才是她现在最要担心的。她没上过战场,又知道它是吞噬人命的东西,因此对它格外恐惧。

但是她又不能对处罗可汗多加劝阻。因为她知道那样一定会深深伤害他的自尊心。因为这件事是因她而起的。他这样作不仅是给义成公主一个交代,也是跟她一个交代,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谁都可以去劝他,只有她不能去劝他。

不知是不是她一念成谶,处罗可汗在进击中原的出事了。出的并不是大事,但是很致命。

他在战场上被伤到了,只是轻伤,却因为调理不善而发了炎。任何一个小伤,只要严重感染,都能要人命。他被送回草原的时候已经高烧不退,虚弱不堪。

突厥的医疗条件差,医生们对他的伤束手无策,请萨满来作法驱病。也没有效。一个强壮的男人因感染而倒下,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的确是事实。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4)

在他伤重卧床的时候,萧皇后几乎不敢睡觉——也睡不着,成天守在他的床前。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心里说不出的心痛和恐惧。

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恐怖的预感,觉得处罗可汗可能再也起不来了。可是她才刚嫁给他啊。刚刚开始爱他,也刚刚开始尝到幸福的滋味……难道老天一定要把她摧残得垮掉才甘心么?

命运总是给她最残酷的结果。在一个清冷的清晨,处罗可汗死了①。

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萧皇后却仍感到惊骇欲绝,然而在惊骇欲绝之后又忽然恍惚了,竟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这段姻缘也太短了。短得就好象半睡半醒时的恍惚一梦。但恍惚归恍惚,那种深彻心扉的疼痛一点都少不了。

而且正因为她恍惚着,心中那疼痛也有些木木的,像柄钝刀一样在她心里乱搅。来得一点都不爽利,带来的疼痛却更加深远,搞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处罗可汗的遗体被裹在羊毛里埋进土里,萧皇后感到自己似乎也一并被埋葬了。她现在真是彻底地绝望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上天仇恨的妖虐,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受罪的。

她从小到大一直谨言慎行,不管是大的小的错事都不敢作,却总是遭遇残酷的劫难——残酷的劫难——是的,非常残酷而且毫无理由。她现在甚至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以后不知还有多少残酷的劫难等着她。不管她怎么小心谨慎,只有她活着,就一定逃不过。

想到她想去死了,但是知道自己死不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让自己活下去,这是根植于她灵魂深处的可悲的本性——她已经逐渐认识到了。要是她可以让自己死,以前有的是死的机会。而且,在杨广死时她都没有去死,现在一个按汉人礼法来说名不正言不顺的丈夫死了,她有脸去死么?

不过就算她自己不想死,恐怕也活不了。处罗可汗死了,政权便落到了咄芯手里——突厥的元老们经议论后决定,推举他为一任可汗,称为颉利可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5)

想到这里她想去死了,但是知道自己死不了。

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让自己活下去,这是根植于她灵魂深处的可悲的本性——她已经逐渐认识到了。

要是她可以让自己死,以前有的是死的机会。而且,在杨广死时她都没有去死,现在一个按汉人礼法来说名不正言不顺的丈夫死了,她有脸去死么?

不过就算她自己不想死,恐怕也活不了。处罗可汗死了,政权便落到了咄芯手里——突厥的元老们经议论后决定,推举他为一任可汗,称为颉利可汗。

她之前因怀疑他觊觎自己,曾经羞辱过他——虽然只是当他的面往草丛里啐了一口,但对于一个王者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侮辱。而且,如果他真的觊觎她,对她的愤恨只可能更大——对于男人来说,被他垂涎的女人蔑视和羞辱,带来的愤怒仅此于杀父夺妻。

虽然按突厥风俗,她已经成了他的女人,但他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且他似乎很喜欢义成公主,义成公主说的话他一定会听。而义成公主又是深恨她的,说不定会教唆他杀了她……

恐惧像滚开的水一样在她心里翻腾了起来,感觉却是冰凉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硬压住心头的不安。不管是要死还是要活,都是她无法掌控的。慢慢等着吧。如果真要死,死得从容得就是了。

新任可汗和上代可汗妻妾的交接出奇的简单。只有义成公主因为要续当可敦,还搞了个像模象样的仪式。如此简单的仪式让人几乎想不起来反抗。

说实在的,萧皇后此时才感觉到,丈夫一死,自身马上就由丈夫的继承人接手的感觉是多么的糟糕。就好象自己只是牛马,或者是物品。一点都得不到尊重。

习惯了胡俗的突厥人也许没觉得有什么——几位和她同样命运的王妃甚至还带有几分喜色。萧皇后鄙夷地看了看她们,低头转进自己的大帐,静静地等待未知。

刚开始的几天静得出奇。也许荣幸地当了四代可敦的义成公主并不急着铲除异己。萧皇后讨厌这种平静。它会慢慢地磨掉她的勇气,让她在厄运忽然降临的时候,可能无法保持坦然。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6)

还好义成公主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她在一个清晨忽然来到萧皇后面前,进来的时候一声不吭,近乎于偷偷的。坐在镜前梳妆的萧皇后偶然回头发现了她,短暂的一阵慌乱后便坦然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义成公主眼皮微微有些肿,似乎有过一场大哭。尴尬地笑着,眉头却紧紧地皱着。这种矛盾的事情使她看起来非常诡异,萧皇后更倾向于认为她是憋着怒气假笑——据说有身份的人发作之前都要保持风度。

“……嫂嫂你真美。脸上还是没有瑕疵。你在草原上也住了年把了,竟然还和刚来时一样。我就不行了,虽然我比你年轻,脸已经被风吹得像脚后根一样了。”义成公主假笑着来了口,说的话却如此的诡异。萧皇后猜想她下一句就是要骂她淫荡。在汉族人的思想里,总是会下意识地把美貌和淫荡联系在一起。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一声不吭,神情更加尴尬。现在也轮到她面对这样的局面了。

她想了想,神情看似谄媚,却也让人怀疑是嘲讽:“嫂嫂你花容月貌,不幸再度守寡,实在令人心痛。不过你放心,你虽然失去了一个丈夫,上天又补给你一个丈夫,不管怎么说,还是公平的……”

她在那里胡说八道,萧皇后却觉得她简直是在当面骂她,不由自主地沉下脸,干脆露出怒容,鄙夷地看着她。义成公主既然当面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不会让她日后好过。

既然如此,不如在最后显得高傲一点,以后即使被整得猪狗不如,也能少点遗憾。

义成公主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反倒被吓得住了口,竟露出了后悔的神情,就像她刚才是无意中失了言一般。

她看着萧皇后,无比艰难地笑了笑,笑了一半却露出凄然的神情,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必那样看着我……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你没有错……你说得很对。如果我不教唆处罗可汗去打仗的话,我就不会再当一次再嫁之妇。对他的死,我也很难过……”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7)

也许她那肿红的眼眶就是为处罗可汗哭的。萧皇后想着。她不是会轻信别人的人,却觉得义成公主说得应该是真的。对于女人,她也有种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但是即使知道了义成公主是来道歉的,那又怎样呢?处罗可汗已经死了,她也落到了善恶不明的颉利可汗手里,义成公主就算站在这里道一天歉,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想原谅她!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的表情更加冰冷,自己的神情也终于被冻僵了。现在帐中的气氛已经和冷水一样,她若要再说话,就等于光着脚跳进冷水里。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说,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被冻得流出了眼泪:“我知道你恨我,也不相信我真的后悔了,以为我是故作姿态……你要恨就恨我吧。只是你要知道,我是杨家的女儿,我即使嫁得再远,也要为杨家作点事情……否则,我连无法感觉到自己是谁……”

义成公主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抽噎着弯下了腰。萧皇后感到心被触动了,想要过去安慰她,却迟迟挪不动步子。

她不是见义成公主可怜,原谅了她,才想去安慰她的。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如果这时候装作能义成公主冰释前嫌的话,就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她是很懂得顺应时事的,但是她作不到。经历过这么多的苦痛,她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勉强自己去顺应时事。

义成公主哭着走了出去。萧皇后依旧冷傲地看着她的背影,心却迅速地开始僵硬发冷。她知道自己可能错失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知道义成公主会向她道歉,大部分是因为处罗可汗的死。义成公主今天其实是变相地对处罗可汗道歉。她知道自己在义成公主的心里仍旧一文不值。

义成公主要翻脸的话随时可以翻。而且她知道,对于尊贵的人来说,对别人道歉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道歉没有被接受,那无疑是天大的耻辱。即使她之前没和义成公主有过过节,这一下也等于和她有了深仇大恨了。看来一场灭顶之灾,她是躲不过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8)

萧皇后继续沉静地等待厄运的来临,但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坦然。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更令她猝不及防的事。

一个平静得天地都要睡着的黄昏,颉利可汗身边的女奴忽然来找她,说颉利可汗晚上要到她这里过夜,请她先准备准备。来通报的女奴态度非常的平常,就像认定了萧皇后不会有什么异议一样。

萧皇后的确不能有什么异议,却不能没有什么想法。老实说,她对颉利可汗要来她这里过夜,感到的是本能的厌恶和排斥。一句话不说就想来占有,他当她是牲口么?

这只是最初的想法。片刻之后,她又想到,也许今天晚上的事情不会像她想得这么简单。从表面上看颉利可汗像是还垂涎于她的美貌,不会杀她害她,但也不能排除他也许是想让她先放宽心,然后再恨恨地羞辱她一番。

那样比直接羞辱她造成的伤害还要大。她就这样被杨广羞辱过。而且羞辱了她之后也未必会放过她。经历了这么多劫难之后,她已经无法把身边人想得太好。

萧皇后点起了两枝牛油蜡烛,老僧入定般坐了。并不是她觉得这样就能镇住颉利可汗少对她无礼,而是至少能让她自己感到安定些。她根本无意梳妆,女奴们却自作多情地给她打扮了一番。

晚上颉利可汗走入帐中的时候,萧皇后正坐在灯影中一动不动。昏黄微红的灯影不仅没让她的容色退减半分,反而称得她的皮肤白如凝脂,还有种乳酪般的香暖感觉。微微垂下的眼皮和光华的双腮更被灯影染上了一层晕色,倒像涂了胭脂一般。

她无论何时都是美得这么过分,也总是给自己带来过分的麻烦。

见她如此美法,颉利可汗竟不敢惊动她,一声不响地绕到了她的身边,陶醉地看着她的侧脸。那真是无比美丽的剪影啊。

颉利可汗心神俱醉之后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口舌竟呆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窘迫之际见她的腮边有一缕细发垂了下来,慌忙伸手去撩,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萧皇后本能地向一旁闪去,同时冷冷地看向他。

颉利可汗看到这冰冷的目光,那感觉就像在温软的乳酪中吃到了石子,呆了片刻之后尴尬地笑笑,找了个离她稍远的椅子坐下了:“我知道你大概不大习惯……放心,我没有轻看你的意思。也许你暂时没法理解,因为你是我哥哥非常喜欢的人,我也会很珍爱你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9)

萧皇后可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但听他的口气竟像是说他和他的哥哥共事一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由得心里有气——即使是按突厥的习俗,他也是在他哥哥死后才能理直气壮地拥有他的妻子,可是他在他哥哥没死之前就开始觊觎了。

她忍不住出言讥讽他——这也是拆穿他可能戴着的假面具的最佳方式:“您不用骗我了吧。我知道您一定恨透我了。我曾经让你难堪过,你记得吗?因为我怀疑你在那个时候就觊觎我的美色。”

颉利可汗一呆。萧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原以为他会皱起眉头立即发作,没想到他眉头一展笑了开来:“天哪,你以为我接下来会忽然翻脸,把你扔到马圈里去么?放心,如果要把你扔到马圈里去,全突厥的女人恐怕要被扔光了。哦,你是怕我在那个时候怀恨在心,现在来报复你么?你凭什么觉得我是这样的坏人呢?”

萧皇后愕然,却清楚地认定他不是在说谎。就算他想戏弄她,但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说谎了。倒是颉利可汗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深深迷惑起来:是啊,自己凭什么觉得他一定是坏人呢?

哦,想起来了,大概是因为她怀疑他和义成公主有染吧,便本能地把他妖魔化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之前对他的一切怀疑都是查无实据。这种情况下她还贸然地对他横眉冷对,实在是太失礼了。

萧皇后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须尴尬的神色。颉利可汗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我那时的确是很生气。不过我也的确对你有所向往。说觊觎的话太伤人了。我可是抑制住欲望,但是本能的向往是禁绝不掉的。”

萧皇后顿时又紧张起来。但想到自己已经年过中年,竟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如此向往,简直让人啼笑皆非,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有这么好么?”

听她问出这句话颉利可汗倒愕然了,呆了片刻才懊丧地笑笑:“是啊,哪里好啊?我也说不出你哪里好,倒就是觉得你哪里都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0)

“切!”萧皇后撇了撇嘴,脸不知不觉地红了,倒像少女在嗔怪自己的情人。

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只是对他的乱耍嘴皮嗤之以鼻而已。

她之所以会招来这么多桃花劫,她那不老的美貌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就是因为她的态度经常不清不楚,容易让觊觎她的人想歪。相比起起一个原因来,这个原因无疑更致命。因此也不能怪别人动不动就对她动花花心思。不过她也的确不是故意的。

颉利可汗出神地看着她的脸,就像要把她刚才那一瞬间的娇羞神态深深地印在心里一样。片刻之后深情地笑了:“真难以想象你比我大好几岁。还是像小姑娘一样啊。不管是样貌,还是神态举止。你为什么能把青春这么完整地保存下来呢?”

萧皇后哑然。说真的,她真没觉得自己是人老心不老过。这副年纪了还要像少女一样矜持扭捏,的确非她所愿。

她的心态并不比其他人年轻,说不定比其他人还老些——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态像个小老太太。也许所有的女人被迫接受桃花劫的时候,不管有多大年纪,都会是这般模样。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她年轻时没有好好地矜持扭捏过,所以才“老来聊发少年狂”。

颉利可汗见她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越发觉得可爱,目光也有了几分醉意:“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简直就是个没开窍的小姑娘。在月光下都能看到你脸涨得通红,还往草丛里啐了一口,之后还笨拙地逃跑……我当时被你搞得很生气,但很快就不气了。因为不能跟个‘没开窍的小姑娘’生气啊!”

萧皇后越听越觉得哭笑不得。她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生过孩子,所以就永远长不大。不过要生孩子的话她这辈子恐怕已经没机会了。没听说三十多岁的女人还能生孩子的。

但是如果她一直这样“青春”下去,后果简直无法想象——谁见过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还像青春少女般扭捏么?

①关于处罗可汗的死因记载不明。但没有记载说他是被唐朝的军民杀死的。但按史书记载,义成公主在东突厥为后的时候,东突厥就没有停过对唐的骚扰。作者便结合这两点,在处罗可汗的死因上,作了大胆的想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1)

她想着越发感到尴尬,双颊不由自主地涌起红霞,脸变得像被酒熏过的桃子一样,格外诱人。

颉利可汗见她这般模样,已经有些把持不住,但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说,只好勉强把快要燃爆的目光冷却下来,严肃而又深沉地说:“当然,我不生气绝不仅仅是这个愿意。虽然你对我无礼,但那是因为你对我哥哥忠诚。我们突厥的婚俗虽然不至于让家族离散,但也造成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让女人认为家族的成年男子都有可能成为自己下一任丈夫,有些女人会……”

说的这里他顿住了,可能是不想在一个汉族女人面前过多地谴责自己民族的婚俗。人有时就是矛盾的。虽然觉得自己的民俗有很多地方不足,但就是不像让外人鄙视自己的民俗。

萧皇后觉得这句话颇为顺耳,嘴边不知不觉地浮起一丝微笑。但颉利可汗的话让她有些怀疑,很快便胡思乱想起来:他这样说有指么?是指义成公主么?

颉利可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甜蜜的醉意又开始在脸上蔓延,火星般的欲望也在眼底若隐若现。他微笑着走到萧皇后的面前,向她款款地伸出手来。

虽然他很倾慕她,在她面前仍不免有种些救世主般的高傲——毕竟是他让她能继续过着王妃的生活。

萧皇后知道他是想牵了她的手之后直接把她拉到床上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去,露出了排斥的神情。

颉利可汗的笑容僵在脸上,一丝犀利的光在眼中一闪而过。虽然这道光转瞬即逝,萧皇后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她仿佛嗅出了血腥味。虽然颉利可汗一直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但不能排斥他一直把野性压在心里,等到适当的时候才爆发——杨广就是这样的。而且杨广好歹还生在礼仪之邦,书乡门第,野性爆发的时候还如此厉害。颉利可汗可是天天和野兽风霜为伍的突厥人,骨子里灌满了野性,如果爆发出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2)

幸亏颉利可汗并没有发作,只是尴尬地笑笑:“你还不能习惯,是么?那就等一阵子吧。我去其他人那里好了,你先休息。”说罢带着高贵慷慨的笑容朝帐外走去。走到门帘边的时候还不甘心地补了一句:“我对你如此耐心,是因为你是我哥哥很珍爱的人。对其他人我才不会这样呢。”

萧皇后敷衍地笑笑,身体却因紧张而紧绷。颉利可汗最后一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测。也许这句话他只是无心说出的,却真实地暴露了他的内心:我绝对不只有一种方法对你。

看来自己这次又是在劫难逃。萧皇后因此长吁短叹,忧愁恐惧的时候还有一种浓重的羞耻感。

说实在的,一想到自己这是在“忠贞守节”,她就会有一种强烈的自我嫌恶感,觉得自己不配——已经经历了好几个男人了,还装模作样地守个什么?但这不代表她愿意立即微笑着侍奉自己新的丈夫。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不想。

也许是因为处罗可汗刚死,也许是因为对自己像被牲口一样转来转去感到厌恶。

之后的几天,颉利可汗对萧皇后显示了充分的耐性。每天见她的时候和颜悦色,还不停地送她礼物。首饰啊、衣料啊全都让女奴恭恭敬敬地捧进她的帐房来。

乍一看来萧皇后的处境很安全,萧皇后自己却觉得自己的处境危险极了。他要是把她完全忘在了脑后还好,这样天天把她放在心上,不停地讨好她,恰恰因为他对她势在必得。

想着自己就坐在火山的边上,萧皇后日日过得都不安心。

正在这微妙的时刻,忽然传来颉利可汗要出兵攻唐的消息。萧皇后料定这又是义成公主教唆的,不由得惊诧莫名:前几天她还说自己知错知悔,这又是怎么了?

虽然很不情愿,萧皇后还是登门去劝义成公主。虽然知道上次可能和她结下了仇恨,但萧皇后并不如何犯怵。说来也讽刺,她之所以这么有底气,正是依仗颉利可汗喜欢她。利用一个讨厌的人对抗另一个讨厌的人,是不是很无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3)

义成公主见了她之后表情异常地复杂。看了她一眼就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似乎无法面对她。

萧皇后无遐去分析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坐下便快刀砍乱麻地开了口:“妹妹……也许你已经不把我当成嫂子了,但看在我比你大的份上,我还喊你一声妹妹吧……我就开门见山了,妹妹,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战争的危害,为什么还要让颉利可汗去打仗呢?如果他再有什么不好,我们该怎么办?”

义成公主身体一颤,缓缓地看向她,眼里充满了鄙夷和缘分,更有些须委屈:“不是我叫他去打仗的。是他自己要去的。攻占中原一直是他的梦想。而且他哥哥也是因唐而死的,就算我不要报仇,他也要报仇。”说着她便身体转向别处,给了萧皇后一个冰凉的背影,喉咙却在用力地蠕动,似乎有什么未竞之言一样。

她得确有很多话没说。那是因为说不得。在处罗可汗刚死的那一阵子,她的确有了悔意,打算从此不再对唐发动所谓的复仇之战。但可能是因为复仇之心未死的关系,当她看到颉利可汗也想攻唐之后,之前的悔意瞬间便消融了,攻唐的热情再度高涨,少不得又对颉利可汗煽风点火。

不过正因为她之前感到了悔意,再度煽动颉利可汗的时候就感到格外的亏心,因亏心反而希望萧皇后能够理解她。几乎忍不住要对她坦露心扉——也幸亏她没说。萧皇后是绝对不会理解她的。

萧皇后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很快就判断出主要症结在于颉利可汗。既然如此,劝义成公主也无用。劝颉利可汗更是找死——他说不定正强压着对她的不满呢,若见她多管闲事,把之前的恼怒一并发作出来就糟糕了。

为今之计,只有乖乖闭嘴,藏在帐篷里,好好地享受这因战争而带来的安定时光。说不定他会在中原抢几个美女回来,对她的心思说不定就淡了——不过这样想有些无耻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4)

然而事情并不像她像得那么美妙。颉利可汗并没有因为要打仗就忘了她。在临行的前一天夜晚到她的大帐里来了。

他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眼底却隐隐有股野性在涌动,就像盛在深井里的,沸腾的岩浆。

萧皇后感到自己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扯动,皮肤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那恐怕是他鼓动起来准备用在战场上的杀意吧。按照常规,杀意强的人色欲也会强。今天晚上她要格外小心。

“我马上要去中原了。你有什么东西要我帮你带的么?虽然那还不是你的家乡,但也会有你喜欢的东西吧。”他说得很轻松,就好象他是去中原游玩一样。如此的狂妄。倒容易被人看轻。

萧皇后心里就有些不以为然,因此对他也更加担心——见他这副模样,就像完全不知道战场的残酷一样。怀着这样的心情上战场,就算他神勇无敌,也可能落不了好下场——更何况他还不一定是神勇无敌。

“可汗,也许您会觉得我们女人罗嗦,但是为了您着想,我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萧皇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她实在不想再成为再嫁之妇。

她乖滑地把自己伪装成全为他着想的样子,这样即使他不想采纳她的意见,也找不出由头发作。

萧皇后紧张地看了颉利可汗一眼,确认他的脸色平和之后才继续说:“您如此着急攻唐……是为了报先代可汗的仇么?”

颉利可汗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是如此的晦涩,因此看不出他的感情波动。

萧皇后以为他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稍稍放心了些:“恕我大胆……我认为家族之仇不可不报,但对于王者来说,战争还是要看准时机。现在我国(在称东突厥为“我国”的时候,萧皇后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了一下)刚打过一场大战,也刚失去一个可汗。人民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上都没有缓过来,仓促开战……恐怕胜算不大……”

颉利可汗又微笑了一下,笑得更加晦涩:“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5)

萧皇后以为他准备采纳已经的意见了,心中微喜,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着措辞:“依我看……我见识粗浅,只是顺便说说……不如先休整一段时间,再派探子去唐打探,获得充分的情报后,再攻唐也不迟……”

虽然是另有目的,她倒是提出个不错的提议。

“哼哼哼……”颉利可汗冷笑起来,笑声中竟充满了莫测的寒意。笑过之后忽然拉下脸来:“你瞧不起我,是么?”

“啊?”萧皇后猝不及防地,正在疑惑他这话从何说起。

颉利可汗忽然站起来,一下把她扑倒在床上,双手像铁钳一样捏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狠狠地按进床上垫着的茸软的毛皮里:“你瞧不起我,是么?你一直因为我无法代替我哥哥是么?”

萧皇后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顿时惊呆在那里。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像刀子一样犀利,其中更包含着野兽般的杀意,心顿时像掉入了冷水里,又像打鼓一样地狂跳。

“可汗……你这是怎么说的……我真的是为你着想……”萧皇后的嗓子在不知不觉中沙哑了。她被颉利可汗凌厉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感到他目光中的那份锋利正在切割她的身体。

颉利可汗真的要比处罗可汗可怕得多。她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深深的后悔,可现在显然后悔已来不及了。

“就算你真的是为着想吧,那也是错……你为什么要这么为我着想,还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没有本事,去了战场就会死掉……你一直不肯从我,也是因为觉得我永远无法取代我哥哥吧?”颉利可汗声音很低,把声音含在口中咀嚼着,听起来竟有几分野兽磨牙般的恨意。

他看着萧皇后的脖颈白如凝脂,便无所顾忌地吻了下去,在唇舌轻触之后,忍不住用牙齿轻轻咬住。

萧皇后感到他的牙齿在自己的嫩肉上轻磨,似乎马上就要咬下一块肉来,顿时怕得身体都僵硬了。

她野生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在此时又发挥了作用。虽然不情愿,但她知道自己这次必须得从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萧皇后勉强挤出笑容:“您是我心中也一直很伟大。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正打算把我自己献给您……”这几句话很肉麻,她也知道颉利可汗一定也知道那是谎话。但是虽然是谎话,她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是服从。颉利可汗现在就是要她服从。

颉利可汗眼中的凶光果然稍敛,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往日温和的样子,但是眼中那灼热的欲望依旧烫人。他毫不客气地扯开萧皇后的衣服,比处罗可汗粗鲁。

虽然他不至于不理会萧皇后的感觉,但比她经历过的其他男人都要粗狂。他的热情一次次卷土重来,简直让萧皇后精疲力竭。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6)

她担心他今天夜里这样消耗,明天怎么上得了征途。不过也许他就是这种无穷精力的人。萧皇后感到自己难以应付他,甚至希望他以后一直都泡在战场上别回来了——如果他战死了,她恐怕会落在更禽兽的男人手里,所以暂时还不能希望他战死。

当然,她现在应有的感想不应该只有这些。她可是被强迫的。但是既然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就该想开些。

出乎萧皇后意料的是,颉利可汗在战场上并没有泡得太久,也没有败得灰头土脸——以前窦建德和处罗可汗对唐朝的用兵不利不知不觉在她心中构建起了一种唐朝很强大的映像,才会下意识地觉得颉利可汗跟唐朝打仗落不了什么好。而颉利可汗和唐朝是互有胜败,从他掠来大批物资和人口,还把唐朝的几座城池捣得稀烂来看,似乎更像胜者。

也许是突厥人对汉族的女人很有兴趣,他掠了大批女俘带回王庭。萧皇后以为自己可以清闲一阵,没想到他回来后的第一晚还是来找她,整整折腾了一整夜,几乎要把她榨干了。

黎明时他抚摸着她的身体满怀倾慕地说他看了所有汉族的女俘,竟没有一个有她美丽。萧皇后听了之后只有在心里苦笑。看来她只有认命了。趁早把自己心中的不满打扫干净吧,否则一定会神经错乱的——天天怀着不情愿和他亲热,不可能不憋出毛病来。

颉利可汗为了彰显自己的战功,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席上命那些被俘的女奴穿上从汉族富户那里抢来的绸缎衣裳,为突厥贵族们斟酒歌舞。女俘们一个个怕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她们知道如果自己侍侯的有一个不好,立即会被这些野兽般残忍的突厥人杀了,就像他们杀死自己的父兄一样。

萧皇后看着她们惊恐的样子,心里是盐滞般的疼痛。想到她们宴会结束后就会像猪狗一样被突厥贵族瓜分,心里更痛。

她小时生于民间,知道普通百姓们要把日子过得象样是多么的不容易,也知道他们对幸福生活的期盼是多么的强烈——正因为不容易,所以才对未来加倍期盼。因为战争,他们的生活和期盼全都化为一炬。被杀的人死得痛苦,之后冰冷地腐烂化为尘土。幸存下来的人带着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猪狗一般地在敌人的脚下苟延残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7)

他们虽然是李唐治下的百姓,但也只是百姓而已。不管他们的统治者作了什么,他们都是无罪的。可是所有的战争都要拿他们这些无罪的小民出气,不管是以什么样的理由。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朝义成公主看去,愤怒在眼底像岩浆一般涌动:看到这些女人的惨状,你还觉得你应该报仇么?只是在伤害无辜的人啊!这些人还和你是一个民族的!就算你真成了突厥人一样,也该记得你曾经在汉人的供养下生活啊!

义成公主看到她的目光时身体一颤,但很快便坦然了。漠然地看着她,一副坦然面对她愤怒的样子。

看来她也知道自己有错,却还有继续错下去。可能她娘家的仇在她心里的烙印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不报仇就无法活下去。当然也可能因为她没有在民间生活过,无法把百姓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因此也无法切身体会人民的疾苦。

这倒也不能怪她。这是尊者的共性,无论是哪国都一样。不平等的生活条件和社会最容易产生非人性的优越感,如果再得不到正确的教育,就毕生记不起自己其实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很遗憾,不管是针对哪一国贵族的教育都是反其道而行之,让贵族以为自己和平民一样,反而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宴会总算结束了。突厥贵族们就像瓜分牲口一样把女奴们瓜分了。女奴们因为惊恐,呆傻傻地等着“主人们”把她们分开拉走,倒也和谙哑的牛样没什么两样。

萧皇后看到这副景象后只觉得格外的揪心,只有把头扭向别处。

也许是为了让她多些人说话,颉利可汗也分配给她大批汉族的女奴。萧皇后虽然不愿役使她们,但多了几个汉人在侧,总觉得可说话的人多了——即使她很努力地学习突厥的风俗,和突厥的女奴们仍有鸡同鸭讲的时候。

掠来的汉族女奴虽然都是北方人,也有几个是能说会道的。

其中有个赵果儿的女奴的,嘴皮子特别巧,长相也有几分南方人的娟秀。她也是个很善于在异邦生存的人,很快便和帐中的突厥女奴们搞好了关系,对自己的女奴身份似乎不大讨厌。

若按平常的说法,她这种作法是“媚颜从贼”,是大大值得鄙视和批判的,萧皇后却对她很是欣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8)

她对那种自己坐在高堂软塌,看着别人深处水深火热,还叫他们自杀自残,“以名高洁之志”的道德家是很反感的。不管到了什么境域还是坚强地活下去为妙,如果会伤害别人的话那要另说。不过如果真是只想活下去的话,是不会伤害到别人的。

萧皇后在突厥女奴不在侧的时候把赵果儿唤到身边,给她喝了杯热腾腾的奶茶,细声细语问起她的遭遇。

一开始赵果儿什么都不敢说,后来听萧皇后说她也是汉人,又见她神情无比的慈爱,才犹豫着开了口,一开口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原来她今年只有十六岁,住在突厥和唐边境的村子里。今年突厥忽袭唐境,她的父母和兄弟被杀,她被掠来了这里。

突厥人袭掠汉人的时候几乎会把汉人杀尽,只把年轻女人掠了带走。萧皇后听赵果儿说起她父母和兄弟在她眼前被杀的样子,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揪痛。便把赵果儿留在身边,好生爱护。

颉利可汗也许是为了充分品尝自己的胜利的果实,也许是为了再度确认掠来的汉族女人是否真的都不如萧皇后,归来后的几天都是在新掠来的女奴那里过夜。

不知是不是那些年轻女人真的没有萧皇后魅力大,还是因为他太喜欢萧皇后,没过几天又到萧皇后的帐中来找她。

见他对自己如此眷恋,萧皇后哭笑不得,只得曲身侍奉。唯一担心的是赵果儿见了这杀亲灭家的“总仇人”,心里会受不了——她知道赵果儿对突厥人的仇恨其实是很强烈的,便把她支得远远的。

突厥女奴们见颉利可汗几天没来找萧皇后,都担心她会就此失宠。听说颉利可汗又要来找她,一个一个高兴得不得了,在颉利可汗来之前,一齐动手,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萧皇后见她们如此,不知是该微笑还是叹气,就把自己交给她们,任她们打扮。

突厥女奴们仔细仔细地把她的黑发梳得顺如瀑布,取些细发结辫,再在末尾配上垂珠。

萧皇后虽然已人过中年,又在塞外生活了这么多年,头发还是如小姑娘般润泽,仍然漆黑透亮,光可鉴人。

女奴们为她梳好头后,又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珍珠玉石穿成的璎珞,还在她的额前挂上了一个祖母绿宝石作成的垂饰。萧皇后的头脸上一时宝光流动,再加上她黑发生光,雪皮润泽,简直明艳不可方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9)

女奴们怕她的容色被这满头的宝气压下去了,又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上胭脂水粉——胭脂水粉在塞外是稀罕物,女奴们运用起来很不熟练,但也不至于把她画丑。

萧皇后见铜镜中的自己妆容妍丽,装饰华贵,虽然觉得今天没什么好庆贺的,但还是精神一振,心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颉利可汗见到她这副样子果然非常满意。今天的他回归了以往的温和,微微地笑着,配上他那双闪亮的、甚至还有些清澈的眼睛,也算得上赏心悦目。

萧皇后原以为听过突厥人对汉人边民的暴行,对他心里会有所抵触,没想到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没有亲眼看到边民被杀吧。而且也不是他亲自去杀。女人,总是软弱的。

曾经粗暴的男人温和起来就格外有蛊惑的力量。

也许是见萧皇后今天很漂亮,颉利可汗心情大好,轻轻地坐到她身边,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微笑着说:“你今天很漂亮啊。”声音也很柔,就像用细羊毛搓成的捻儿。

也许是这句话听起来很顺耳,萧皇后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她惊讶地发现,见到颉利可汗之后,她还是有些高兴的。甚至还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来她一直劝自己“认命”“认命”,结果就真的认命了。她对自己的变化很无奈。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被自己劝服这么简单。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也需要丈夫。

她为如此的自己感到羞耻,但没有办法。她早已不再徒劳地像要拔高自己了。那样实在太辛苦,最后也会一无所获。

第二天早晨,颉利可汗离去之后,萧皇后第一次心中安定地走出大帐,看着熙熙攘攘的王庭,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帐外的新鲜口气。

虽然觉得有些无耻,但就这样吧。她第一次发现,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心安,心安的感觉总是很好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0)

然而让她有些诧异和不快的是,赵果儿忽然对她疏远和冷淡了。

虽然仍然装作对她很亲热,眼底和眉稍却依稀带着冰冷的感觉。萧皇后很惊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便在帐中无人的时候,把赵果儿招来询问。

“说吧,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萧皇后让她坐在对面,微笑着问她,神态中有种盛气凌人的谦和和坦然。

“您多心了,您对我这么好,怎会有所不满呢?”赵果儿还在强装。

“你不必掩饰了。”萧皇后笑意更浓,直盯着她的眼睛,用目光告诉她自己已经把她看穿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还是知道的。”

赵果儿的脸一下青了,用力地抿了抿嘴。接着不可思议地露出了厌恶和受伤的神色,轻轻地说:“和突厥男人在一起,您很快乐吗?”

“什么?”萧皇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猝不及防地失声惊叫,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难堪地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

赵果儿定定地盯着她,也露出了难堪的神情,眼中却闪着寒光:“我听到了,您很快乐的样子。”

萧皇后立即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感觉自己像忽然被人剥光了衣衫,恼怒地说道:“你在帐边窥视了吗?你这小孩子,怎么这样……”

赵果儿没有理会她,继续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羞耻和愤怒都要沸腾了:“我是担心您……才走到帐边听听里面的动静……没有想到……也许您会说您是不得已,但是即使是被逼无奈,心里也应该……可是我觉得您不仅是从心底愿意了,甚至还很享受……您难道有没有觉得不合适么?”

萧皇后无言以对。难堪和恼怒一起在她的心上践踏。赵果儿说完这些话之后转身就跑。萧皇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像窒息一样用力地抽着气。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重新翻涌起来,一股血腥味浓浓地往喉头窜。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认命,今天却有人告诉她认命多么耻辱。赵果儿是因为父母家人都被杀了,视突厥人为禽兽很正常。

虽然她没有赵果儿这样的境遇,但也有被逼再嫁、如牲口般转来转去的境遇,如果就此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跟着颉利可汗的话,实在太过可耻。但是,如果她心里抱着不情愿的话,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1)

萧皇后忽然觉得在帐中不能呆了,再呆就要被憋死。可是走出大帐后看着王庭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又觉得头晕。

忽然看到义成公主戴着背面都镶满珠玉的帽子,带着一群衣饰华贵的使女,趾高气扬地走过去,顿时瞪圆了眼睛。要说谁在突厥快得最快乐,恐怕就是她了吧!不仅得意洋洋地续任了可敦,还在为了自己家的仇怨,教唆突厥杀害其他家的人!

萧皇后黑着脸朝她走了过去。义成公主见她呼吸已乱,眼现异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您还打算‘劝’可汗攻打中原吗?”萧皇后冷笑着,气息更乱。

“这是当然的事情。”义成公主眼角微微地颤动起来,却仍旧冷酷地倨傲地答道。

“那你就继续这样作吧!”萧皇后眼中喷出了怒火,声音也有些变调:“让所有在突厥生活的中原人都为你承担罪孽!”

义成公主浑身都颤动了一下,正要答话。冷不防她身侧一个衣饰华贵的女人恶狠狠地插口:“要劝可汗的话,恐怕你最有机会吧!你不是天天都躺在他的身下么?怎么去让别人去劝!?”

萧皇后像被炮烙了一般身体一颤,鼻端似乎闻到了自己心被烧焦的味道。

她冷眼朝那个女人看去,发现说了如此恶毒的话的人竟是木多泰。此时正像个恶兽一样看着她,鼻翼还在微微抽动着。

萧皇后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义成公主那边,今天也是亲亲热热地跟着她。

大概木多泰是因为恨萧皇后才站到义成公主那边的吧。也难怪,她在突厥女人当中也算是风华绝代,却在两代可汗这里都失了宠。而且她的宠还是被一个可以作她妈妈的异乡人夺了去的。

因此她对萧皇后切齿痛恨,也不是没有理由。

萧皇后冷眼看着义成公主和她身边的这些女人——她们对她全都是一脸的敌意和硬作出来的鄙夷,感到的是种出离愤怒的心痛。那感觉就像一块钉满锋利尖刺的钉板,压在她的心上磨着,狠狠地撕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2)

心头的疼痛并没有让萧皇后大声呼号,反而让她冷静下来了。气息不再散乱,目光也趋于沉郁。她脸色苍白着,冷眼看着她们,倨傲地转身就走。

她回到帐中的时候,女奴们都已经回来了。赵果儿也夹在其中。

见到她萧皇后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因为除了萧皇后这里,草原上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见她回来赵果儿赶紧跪下,痛哭流涕地请她原谅自己的“忤逆之罪”。无庸置疑,赵果儿还是很想在草原上存活下来的。

其他女奴都是惊疑不定,萧皇后却什么都没有伸张。单独把赵果儿叫到身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收起你那一套吧。你心里是怎样想的,我全都知道!”

赵果儿像被烧红的钢针刺了一下,瞳孔迅速地收缩了,像被煮在沸水里一样,蒙着泪光,剧烈地颤动。

萧皇后知道这样说一定会让赵果儿非常不安,即使她对赵果儿什么都不作。她也许不该对这亡亲灭家的小女孩一般见识,但是她此时就是不想担待她。

颉利可汗还是天天来找她。每天和他过夜的时候萧皇后总觉得赵果儿在一旁窥视,未免有些束手束脚。但是时间长了不见有什么动静,就不再那样悬着心了。

没有办法。要活下来,她就得这么作。赵果儿要是鄙视她,她也没有办法。

赵果儿之后并没有再对萧皇后出言无状,讨起萧皇后的欢心里反而更加殷勤了。但萧皇后还是能感觉到她心中的痛苦、羞耻和对她的鄙夷,因此不管她为自己作什么,都不怎么领情。

她知道自己这样作会让赵果儿越发不安,甚至绝望,但就是无法再作出一番伪菩萨的面容来。她已经不想再说谎了。

一个阴郁的下午,雨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一样扬扬洒洒地往草原飘落。天气如此糟糕,萧皇后却想出去走走。她打了一顶突厥人从汉民那里掠来的油布伞,信步地走到了草原上面,只许赵果儿一个人跟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3)

天像浸满了雨水的棉被,沉重而阴沉。雨滴一点点地砸在草叶上,溃散成一片薄烟。萧皇后一声不响地看着这清薄的水烟,感觉它直飘到了自己心里,无声地洗刷着一切。

也许是心中的淤积都被洗干净了,萧皇后又想对赵果儿说说自己的心里话,虽然知道她可能听不懂。也不愿听:“也许你觉得无法理解,但是我还要跟你说。也许你觉得可以把仇恨埋在心里和微笑着面对敌人并不矛盾。但我会告诉你如果无法报仇,有无法从敌人手里逃出去的话,这样几乎是作不到的。你可以伪装一天,却无法伪装十年。所以我还是劝你也像我一样认命、‘心甘情愿’起来吧。即使被迫嫁给突厥男人也要心甘情愿起来。否则活着会很痛苦。”

萧皇后说出这句话之后,觉得心头敞亮了很多。许多天来都不见顺畅的呼吸也顺畅了。

她这样说,代表她打算原谅赵果儿,不管赵果儿能不能理解她。

然而,她没有发现身后的赵果儿露出了被逼到绝路的神情,露出了要尖声大叫的神情,却只在心底无声地尖啸。

她不知道,一个突厥贵族在路过自己的大帐的时候,看到了从帐中出来的赵果儿,对她很是喜欢,还嘻嘻哈哈地调戏了她几句。

突厥女奴跟她开玩笑,说要帮她跟萧皇后说说,把她配给这个贵族当小妾。赵果儿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恨不地一刀把如此说的突厥女奴刺死。现在听到萧皇后那其实无根据的假设,误以为萧皇后要把她配给那个突厥贵族,不由得绝望到了极点。

也许是雨天的风湿寒内敛,萧皇后不知不觉便着了凉。她生病了,颉利可汗当然得暂时放过她。

她软软地躺在温软的羊皮垫子上,烧得晕乎乎地,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倒也平安喜乐。

人在发烧的时候有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似乎已经烧得迷糊了,意识却又像是清醒的,对周围的感触,反而比健康时还要清晰。

因为对周围的感触格外清晰,萧皇后依稀看到赵果儿蹑手蹑脚地朝她走过来,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手里捧着的,赫然是一条皮绳。

萧皇后钝钝地感到了一丝惊恐,身体却沉沉地挪不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4)

其他的女奴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帐中空空的没有其他人。

赵果儿走到她的身边,定定地注视着她,眼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和伤感,还有被背叛后的愤怒;“我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突厥男人的,”说到这里两滴清泪流下,眼中接着却露出了杀意:“原以为您是好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赵果儿猛然把皮绳套到了她的脖子上,用力地拉扯。

萧皇后的身体本能地绷直了,还往上抬了一下。她感到身体里所有的气和血都憋到了喉咙口,喉咙里“咯咯”地响着,无助地看着她,脑子里也开始糊涂起来。

赵果儿的手一挣一挣地,想要用力扯紧皮绳,手腕却软软地使不上力气。她定定地看着萧皇后,眼睛一眨都不眨,眼里有股情绪在翻涌,说不清是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赵果儿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萧皇后的脸上,神经致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的手肘忽然用力地摆动,像要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一般用力地一扯,萧皇后却没有感到脖子上有什么太大的压迫。

赵果儿深深地低下头来,手腕不停地颤抖,身体也瘫软下去,抓住皮绳的手也松了,就像刚才不小心挣断了筋骨。

她恨恨地把皮绳扔到了一边,丢下萧皇后跑了。她用力地掀开帘子,露出一片撕裂的黑夜,就像空间的裂口。她投身于这片裂口里,转眼就不见了。

萧皇后的脑子里虽然还是一片空白,但心里已经渐渐地明白了。

虽然她还不知道最刺激赵果儿的那件事情,但已经没什么不同了。她太低估了在敌人前强颜欢笑的人心中的仇恨和血性了。

其实越是能够“适应时势”的人爆发起来越可怕。因为她爆发了,就证明她已经受不了了。而且在敌人面前强颜欢笑的人其实比哭哭啼啼的人还要脆弱的多,更容易被逼到极限——因为她已经担待了太多。

她之所以会对唯一对她好的萧皇后下手,恰恰是因为萧皇后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对萧皇后失望的时候,才会一下就崩溃到了极点……

萧皇后的瞳孔开始发散,她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她已经昏倒了,虽然没有被勒死,受到的伤害也不小。更何况她还有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5)

萧皇后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前已经站满了人。

女奴们像脖子上被套上了绞索一样紧张万分地看着她,见她醒来更是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萧皇后见她们每人脸上都有被鞭子抽过的痕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想也知道颉利可汗一定大发雷霆了。自己的丈夫因为看重自己而伤害别人,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女奴们一见她醒来,慌忙七嘴八舌地跟她报告,说赵果儿好象乘黑夜逃到草原上去了,可汗已经派很多勇士去抓她,抓到她之后一定会把她碎尸万段。

出乎她们的意料,萧皇后没有露出解恨的神情,反而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虽然被勒成了这个样子,但是很奇怪的,她并不如何恨赵果儿。希望她不要被抓回来——被抓回来的下场想也知道有多惨。

但是即使她不被抓回来,恐怕也无法在草原上活下来——草原上可有的是风霜雪雨和凶恶的猛兽。

义成公主来看她了,眼中浸满了温热的怜惜。也许是她心里一直对萧皇后有愧意,因此一听萧皇后遇刺了,便赶紧来看看。

萧皇后用眼角冷冷地看着她,不想对她友好。她这次其实是间接地为义成公主承担罪孽,换句话说,她被刺也全是义成公主的责任啊。

“嫂……嫂嫂,你还好吧?”义成公主迟疑着开了口,脸上浮起一层尴尬的红意。

萧皇后没有理她,只是冷冷地说:“我当然还好。因为我是在修福啊。”

“这话是如何说的?”义成公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萧皇后慢慢地朝她转过脸来,眸子冷得像两颗冰珠:“我在为别人赎罪啊,以后一定会有福气的!”

义成公主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一般身体一颤,脸色也迅速地青了。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将要咆哮的神情,最终还是压抑了下来。

她黯然地朝四周看了看,屏退左右,在萧皇后的床头坐了下来。萧皇后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慌,就像她马上就会掐向自己的脖子。

义成公主坐下之后却把脸偏向别处,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息直沉到胸的底部,就像她的心受伤了,她在用力吹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6)

“也许我这样说你会不相信罢。”义成公主终于开了口,语气低沉,含着深深的无奈:“颉利可汗攻打李唐,并不是我教唆的。他特别想建立功业……我只是在他踌躇满志,计划攻唐的时候,在一旁帮腔而已。主要还是他的主意……不管我是支持还是反对,他的决定都不会因此而改变……谁愿意看到边疆百姓家破人亡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没有底气。因为如果颉利可汗要与唐修好,她还会在一旁帮腔吗?不见得。

萧皇后感觉到了她心中的矛盾,看向她的目光中趋向复杂。看着她眼中深深的酸苦,萧皇后发现义成公主不是单纯的善,也不是单纯的恶。

她的恶是迫不得已,她的善则一直在谴责她的恶。萧皇后忽然能理解义成公主的偏执是从哪里来了。

她为了和亲来到这里,穷心竭力地维持突厥和隋的友好关系,祖国和娘家却都在一夜之间崩溃了。她毕生的牺牲全都没了意义,生活甚至都失去了价值。

她说自己如果不为娘家报仇的的话,恐怕都记不起自己是谁。的确是这样。她如果不借突厥之力为娘家报丑,根本找不到继续呆在这里的意义,可是她又不能走。即使那意义是错位的,她也要继续找下去……

萧皇后忽然懊恼地笑笑。因为她忽然发现,如果站在义成公主的角度,义成公主的行为恐怕可以说是毫无错处,而她还为此感到负罪,甚至还向自己道歉,已经算是大大的好人。

但是,虽然能充分“体谅”义成公主的心情,但心里对她仍有恨意。可能是因为她很多痛苦的事情都和她相联系,有些甚至还是她直接造成的,对此释怀实在是很困难。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脸色晦涩,忽而冷笑,以为她对自己的说法嗤之以鼻,脸涨红了,还要再说。

没想到颉利可汗走进了大帐,见到义成公主也在,目光微微闪了一下。义成公主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萧皇后见她如此会意,忽然莫名紧张起来:他要干吗?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愿放过她吧?想到这里不仅全身的毛孔都紧张了起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7)

颉利可汗坐了下来,轻轻撩起她脖子上的乱发,爱怜无限地用指尖轻触她脖子上的淤痕:“下手真狠啊……你看都勒成什么样了……你们汉人就喜欢这样忘恩负义吗?”

老实说,萧皇后虽然对赵果儿有所体谅,但也觉得她忘恩负义。但听颉利可汗把这件事上升到民族的高度上说事,她还是感到很不顺耳。

然而颉利可汗并没有因此收敛,而是说了更夸张的话:“还是作我们突厥人好,对吧?你已经远离那群糟糕的汉人了。已经等于是突厥人了……”

萧皇后几乎要发抖。她可不愿当突厥人。即使在突厥人当中生活,也嫁了突厥的男人,但她还是汉人。她没觉得作汉人有什么不好。

而且就算作汉人不好,她也不能随意抛弃自己的民族。颉利可汗占有了她的身体还不够,连她的民族都要一并抹杀么?

一个突厥军官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垂手而立:“禀报可汗,妄图行刺王妃的汉狗已经抓到了。”

“哦。”颉利可汗头也没回,还是看着萧皇后微笑着,嘴里说出的话却残酷得令人骇异:“那就把她捆起来,丢给狗吃了好了。她犯了这么大的罪。不能让她死得这么痛快。把王庭里的其他汉人也叫来旁观。看他们以后谁还敢作这样的事情!”

萧皇后呆了片刻才明白“汉狗”就是指赵果儿,听颉利可汗要把她丢给狗活吃了,不禁浑身肉之为颤。

她虽然对赵果儿也有怨恨,但不想伤她性命,慌忙把手艰难地从被子下面抽出来,抓住颉利可汗的手腕哀求道:“可汗,虽然她有很大的罪过,但请您饶恕她这一次,叫她挨鞭子作苦力都可以,但不要伤她性命……她还只是个孩子,全家死得就剩她一个了,如果她也死了,就太可怜了……我知道可汗是想为我出气,但我毕竟没有死……我已经犯下了很多罪孽,如果再因为我让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惨死,我的罪孽就不知道到何时才能偿得完了……”

颉利可汗的目光慢慢地冷下来,一声不吭的逼视着她。萧皇后感到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力量直注入了她的身体,慌忙侧过脸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8)

“好吧。”颉利可汗慢慢地垂下眼帘,声音平缓,嘴边的肌肉却用力地扭动了几下:“看在你的份上,我就饶她一次。”回头对那军官下令,声音一直压在喉底:“把那汉狗逐到草原上去,由她自己自生自灭,如果她能一无所有地在草原上生活下去,就让她逃得一命!”

一个女孩儿,一无所有地被逐到草原上去,活下去的希望非常渺茫,但也比被狗活活吃了强。

萧皇后知道自己已经求得极限,再求下去就会适得其反,乖乖地松开了手,重新把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床上。

颉利可汗一直低垂着眼帘,等到军官掀帘出去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隐晦地动了几下,眼帘缓缓地抬起,眸子里忽然发出了深邃的寒光。

萧皇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还在悲哀地设想赵果儿被逐到草原上后会怎么样。

颉利可汗露出在暗处窥视她般的神情,伸手轻轻地把她垂在腮边理顺,低声温柔地说出了致命的话:“如果是突厥人害了你,你还会这么宽容吗?果然你还是喜欢当汉人啊。汉人害得你这么惨,还是想当汉人,当汉人就那么好吗?还是你觉得突厥人太坏了?你为什么就认定突厥人不如汉人呢?”

萧皇后大骇,本能地想从床上坐起来,却因为浑身无力,坐起一半便栽回了被子里。

“可汗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从来没有觉得突厥人坏……”这句话显然是违心的,但她现在必须得先保命。

颉利可汗没有理会她,继续用手理着她的乱发,忽然用力捏住了她腮边的嫩肉,目光也有了棱角:“我一直以为你虽然喜欢当汉人,但也不会非常讨厌突厥人。前阵子木多泰说你一心一意护着汉人,把我们突厥人当成猛兽般的残忍之辈,在心里深深的讨厌,我还不大相信,没想到果然如此……”

萧皇后心里一片冰凉。没想到木多泰竟给她下了这个谗言——不过她说的倒也大半非虚。

她惊恐地盯着颉利可汗的眼睛,不知不觉中就只能看见他的眼睛。

看着他那棕黑透明的眸子里闪出锋利的寒光,脖子下意识地痉挛着,害怕他下一刻就会拔出刀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9)

颉利可汗察觉到她的惊恐,嘴边浮现起一丝复杂的笑容。

萧皇后惊恐之下无法识别那是什么,但感到它当中至少有杀意。颉利可汗弯下腰来,几乎把脸贴到萧皇后的脸上,脸上现出更加复杂的神色,轻轻地说:“我对你很生气很生气,但是没有关系。我会慢慢让你觉得作一个突厥人很好的。”说罢忽然捏住萧皇后的下巴,狠狠地吻上她的嘴唇。他是如此的用力,几乎要把她的嘴唇揉碎。

萧皇后身体一颤,接着因紧张而绷直。他的胡子虽然剃过,但仍留有僵硬的短碴。萧皇后觉得它们像针尖一样刺入她的肉里,那尖锐的疼痛一直深入到她的心里。

颉利可汗面无表情地上了床。男人总有一个怪癖,认为征服女人都要从床上开始。

虽然萧皇后刚刚死里逃生,全身像灌满了醋一样浑身酸痛沉重,但她知道现在不能反抗。想起他给她的温和印象,觉得他直判若两人。也许正因为他表面温和,忽然爆发出野性之后才会一发不可收拾。他到底为什么要假作温和,她不知道。

但她确定这份虚假的温和一定让他感到了束缚,所以才会让他的野性更加强烈和不稳定。

还好他并不是如何粗暴。但在这个时候还要对萧皇后作这种事不能说他不残忍。而且一开始的时候还受点理性控制,等到他感到快感,忘乎所以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粗暴起来。

萧皇后感到自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片小舟,马上就要散架了。虽然被折腾得如此厉害,但她的精神并没有就此迷乱,还在盘算以后的事情:她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颉利可汗今天说不惩罚她,并不代表他以后一直都不会惩罚她。除非这个心结消失——但萧皇后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她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也许他会看在自己美色的份上,对一些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皇后所料不差。颉利可汗每次袭扰唐境都会戮力地朝她炫耀自己的战果,甚至还会问她对被掠来的汉人有什么印象,不动声色地试探她的想法。

她虽然不是唐人,和唐甚至有仇,但她和李唐治下的子民一样是汉人。他用民族来给她定位,其实是将她越驱越远。可惜她不知道这个道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10)

萧皇后知道他的用心,总是小心翼翼地应承。颉利可汗虽然没有抓到她的把柄,但心里有数,知道她只是敷衍他,便继续努力,妄图“改造”她。

萧皇后知道他总有一天会不耐烦的,暗暗地用尽所有的美容方式,渐渐发展到天天用羊乳洗浴——虽然美貌未必真的能给她消灾避祸,但她知道没了美貌她一定会死得很惨。

不知是她一定要保持美貌的决心影响了肉体,还是动物的精华更加养人,她成功地让年龄在自己身上停顿了。容貌静止后,时间便令人惊诧地过得快了。

颉利可汗不是因为萧皇后才一二再再而三地扰唐的。他扰唐纯粹是因为自己的野心,或者说是雄心。征服萧皇后的心只是附带的。

他不只满足于只从富饶的唐境抢点珠宝,他也想把那丰饶的中原大地据为己有。然而局势并没有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的兵力始终只能对唐袭扰,而渐渐连袭扰都不行了。

李唐初定中原之时,国力不强,无力征讨他这个“扰乱天朝边境的蛮夷”。等到唐太宗李世民即位之后,全国已经基本统一,国内也趋于稳定,兵力也大大增强。

贞观元年,颉利可汗带兵大举入侵中原,被唐太宗领兵狙击,最后与唐太宗隔渭水而语,结下渭水便桥之盟,之后不情不愿地带并退还。

萧皇后这是第二次对李世民这个名字印象深刻,上一次是他与窦建德交战的时候。他当时很年轻,却能把窦建德逼得喘不过气来。

现在想来,她对窦建德剩下的只有厌恶和鄙夷。窦建德的夏国早已被唐灭掉,他本人也被杀。听说作成这一切的主要功臣就是李世民。

李世民杀了欺骗过她感情的窦建德,把颉利可汗也打败了——说起颉利可汗,她的感觉一直很矛盾。总而言之,他对她还是不错的。她对他并不是特别讨厌。

只是他要抹杀她的民族这件事情太让人愤恨。而他抹杀她民族的计划和攻唐是一致的,因此他攻唐失败让她大感快意,对李世民的印象也不知不觉转好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11)

其实正本清源,她对唐的仇恨全集中在李渊身上。

因为他在隋未灭时就称帝了,还给惨死的杨广加上个“炀帝”的谥号。至于他的家人,她并不是太有恨意。她天性宽容,不喜欢把敌人的家属也一块恨。不过她对李世民,也许是太宽容了。

萧皇后知道怀着对战事不利幸灾乐祸的心情对自己很不利,因此下意识地想看看颉利可汗现在的状态——自己的心事装在自己肚子里,别人一点都看不出来,这只是庸人的想法。

事实上,人心里只要有了打算,总会在说话和行动中不经意表现出来。

萧皇后担心自己已经在颉利可汗面前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情绪,因此想靠近他察言观色,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好。在她走近颉利可汗的大帐的时候,看到义成公主从帐中冲了出来。

她的神情怒冲冲的,又似乎悻悻的,姿态也像是在“逃”。大概是她对颉利可汗提了什么要求被驳回了吧。说不定还因为情绪激动,出言无状,被颉利可汗逐了出来。

她见到萧皇后时竟露出了惊恐和羞惭的神色,就像作贼时被当场抓住一样。

看她的神情萧皇后便明白了。她一定是来抗议颉利可汗为什么要和唐结盟。

她之前还对萧皇后说过她不想妄开战端的,这下结结实实地自打嘴巴了。但萧皇后已经不怨恨她了。鄙夷也少有。因为她知道,有时候心里的矛盾,不仅自己无法控制,还会反过来控制。

看到她的时候,颉利可汗的神情有些异样,不仅目光纷乱地闪着,还在谦虚地笑着——不知怎么的有些谄媚的意味。他作出很英雄的样子,装作随意地对萧皇后说:“这次微微有些考虑不周,兵士们长途奔袭,太疲劳了……否则绝不会被李唐那小子堵在渭水边上。下次作战我会考虑周全,一定会把李唐那小子打得落花流水!”说罢还用眼角偷看了一下萧皇后,目光中竟有少许期盼,希望她能相信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12)

老实说这次他并没有大的失利,不知为何竟如此尴尬。大概是因为他太好面子了。

萧皇后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在她这个弱者面前也如此尴尬。

大概就是因为她是弱者,他才会如此尴尬。在弱小的女人面前胡吹大气,最后自打嘴巴,脸还能往那里搁啊?

萧皇后虽然觉得好笑,表面上仍装作对他很有信心的样子,少不得又对他恭维几句。

没想到天下的男人不管是粗俗还是文雅,读书还是不读书,都是一样的好面子。

不知他下次攻唐能不能成功,如果不成功,受到的煎熬肯定会更大,不说别的,就说这沉重的假面子,就能压死他。

国家就像一个承载着压力的瓷杯,一处开裂,马上就要裂纹满身。因为连年征战,部众的负担日重。以前有掠来的战礼品作安慰,对于某些苦楚还可以忍受。

战事颓势一现,心理上的打击首先来到,以往的苦楚加上现时的艰难,很快让部众不堪忍受,东突厥国内的矛盾日益尖锐起来。

突厥渐渐现出颓势,唐朝却迅速强大,不停地侵蚀突厥的边境,首先东部的奚、霫等部投降了唐,接着漠北的薛延陀、回鹘等特勒十余部也叛归了唐朝。

颉利可汗带兵追击,反而被薛延陀等击败。他既败给了敌人,也败给了叛徒。羞恼不堪。回到王庭后修养生息,准备择日再战,没想到天降大雪,厚厚地盖住了真个草原,牛羊冻死饿死无数,部众饥困不堪。

雪灾使颉利可汗寻找财富的要求非常迫切,不免对善于经商的西域商人偏听偏信,疏远了突厥贵族,贵族们对他的怨言也日益增加。

始毕可汗之子乘机反乱,自立为突利可汗,与颉利可汗争夺东突厥的国土——当初始毕可汗死时,其子尚幼,义成公主和突厥元老们为了政权稳固,改立处罗可汗为王,接着又传给了颉利可汗。

突利可汗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王位几易其手,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怨愤中度过的。忍到现在才反乱,也算是忍得很久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13)

到现在为止。颉利可汗的统治已是内外交困,危机重重。

王庭里人人都感到很不安,萧皇后也不例外。按她的经验,当这么多麻烦一齐出现的时候,一个政权的覆灭就不远了。

看起来像是“祸不单行”,宿命般的东西,其实是政权里的矛盾正常发展的必然结果,一切都是颉利可汗和把持这个政权的人自找,他们谁也怪不了。

看着政权快要覆灭,萧皇后虽然感到不安,但比起年轻时,还是淡了许多。

人说五十知天命,她也年近五十了。虽然颉利可汗可能战败,

她可能再度如牲口被落入其他男人手里,被迫再嫁,甚至可能会变成奴隶生不如死,但她还是不很害怕。灾难还是一样的,但她的年龄已经不同。

想起“被迫再嫁”,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暗骂自己:你这老不羞愧,也不看自己多大了,还觉得有年轻小伙看上你吗?你以为你是二八佳人啊?

其实她的长相根本不输于二八佳人,还比二八佳人多一番成熟和深邃的魅力。但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这把年纪,恐怕不会还有无聊的色鬼妄图染指她。她只要谨慎行事,保住晚节就好。

义成公主恐怕是王庭里除了颉利可汗之外最不安的一个。

她担心的不是东突厥内部的矛盾,也不是突利可汗的步步紧逼,而是唐会不会乘火打劫。

汉族人是不会因为你现在不威胁他就不打你的。汉族人想的不只是现在,还有过去和未来。其中对未来的关注,要远远超过其他时段。

她觉得唐一定会乘东突厥国内混乱,挥兵来打。颉利可汗手下兵力空虚,肯定不是唐的对手,如果战败,她就要被当作亡国妾妇押往唐都长安,在乱臣贼子的脚下受辱,那是她死也不愿看到的。对!如果是那样,还不如死了算!

一天下午,已经很久没来看萧皇后的义成公主忽然冲进萧皇后的大帐。她没有带女奴,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鼻翼也在用力地抽动着,似乎要谈什么隐秘而又意义重大的事情。

“嫂嫂!让女奴们先下去,我有话跟你说!”忽然又被称为“嫂嫂”,令萧皇后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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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义成公主之所以长久不来看自己,恐怕就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不要小看称呼,这可关系到对一个人的身份的最直接定位。义成公主今天又喊起她“嫂嫂”来,证明她今天要谈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萧皇后敏锐地感觉到一定和李唐有关,连忙挥挥手叫女奴们下去了。

“嫂嫂!”义成公主上前紧逼一步,声音也颤抖着:“我知道这些话在王庭里是禁忌,但我们不能自欺欺人!颉利可汗已经不成了!如果唐挥兵来打,我们肯定会变成阶下囚!嫂嫂,你不喜战事,只是怜悯边境百姓吧!?对李唐还是很愤恨的吧?”

萧皇后瞥见她腰间鼓鼓得似有刀具,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虽然不愿相信义成公主会作出如此荒唐的事情,但还是谨慎地后退了一步,一面瞄着她腰间鼓起的地方,一面强笑着回答:“妹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唐不是还没打过来吗?我知道你是未雨绸缪,可是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嫂嫂你不必安慰我了!”义成公主脸涨得通红,眼睛也有些发直:“我知道嫂嫂你是明白人!妹子不是那种不敢面对未来的胆小鬼!更不会贪生怕死!”

贪生怕死?萧皇后皱了皱眉头,越发相信她腰间藏的是刀,连忙又倒退了一步。

虽然她看起来很冷静,心里却已经乱作一团,有个声音雷鸣般在她脑中大叫:她要干什么?不会战争还没开始就强迫自己殉节吧?

义成公主见她连连后退,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看了一眼,立即就明白萧皇后是发现自己带刀了,脸上却露出被误会般的委屈神情,忽然“唰”地一声把刀拔了出来。

萧皇后一凛。急速向后退去。

义成公主见她这样更急于证明自己的意图,拔刀出鞘,却是抵在自己的手指上:“嫂嫂!我来这里不是像伤害你,只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用血盟誓,如果日后不幸,落于唐贼之手,一定要自杀殉节,保证我大隋的高洁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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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皇后松了一口气,忽然一股羞愤油然而生:为什么她要拽自己盟誓?是因为不放心自己吗?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淫荡无耻之流,如果落于唐贼之手,必将失节?

因为被触及了心里最大的隐疾,萧皇后心中瞬间便怒火熊熊。

她“唰”地一下把脸寒了下来,厉声说:“妹妹,你过虑了!无论如何,战端还未开始,就算战端开始了,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妹妹你不要杞人忧天!”

“不是的!”义成公主急坏了,牙齿和舌头都几乎要打架:“嫂嫂!我不是杞人忧天!我一直在颉利身边辅佐他,我最清楚国家成了什么样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顿住了,眼中的热切和焦急逐渐化为一片冰冷,声音也沉了下来,沉重得像一块巨大的黑石头:“我明白了,嫂嫂。既然如此,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就走,一声不吭,她那么激动地来,却这么安静地走,似乎有些奇怪。

而萧皇后却知道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期盼使人慌乱,绝望使人沉静。她之所以会如此沉静,证明她已经对自己完全绝望了。

萧皇后感到非常羞愤——义成公主一定认为她是拒绝守节吧。

但是想想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竟觉得义成公主说得也未必是错,心里沸腾般难过起来,慌忙不想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是要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但等到自己真的无法面对的话,不妨就装装糊涂。

不过看到义成公主如此惊慌,颉利可汗的政权一定已是危机重重了。萧皇后回想起他近日在自己面前的表现,觉得也大差不离。

他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是强笑着,行动言谈格外装得豪迈和英雄。这证明他的确很窘迫,否则也不会如此精心地经营自己的面子。

想到这里萧皇后黯然地叹了口气,看着帐顶苦笑着:看来她又得作好准备迎接未知了呢。

也许是白天被义成公主刺激太过,她在掩饰自己的心情上微有欠缺。晚上颉利可汗来了之后竟发现她也在为他的政权担心。

他愤怒极了,几乎立时就要发作,却强压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冷笑着问:“最近王庭里有很多谣言啊。你也听到了不少吧?”

萧皇后知道他此言不善,低眉顺眼地答道:“可汗,我不喜外出,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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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装傻了!”颉利可汗大声冷笑一声,“唰”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目光如剑般向萧皇后逼了过来。

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目光虽然锋利,但也含着深深的不安,就像一片锋利和过薄的剑锋在不停地颤抖:“不管你听到了什么,我都要告诉你,那全部是谎话!我的统治很稳固!突利那小子对我来说只是只连毛都长齐的小病狼!我很快就能收拾他!至于李唐那群汉狗,即使他们把全国的士兵都搬来,我也照样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你不准听信那些谣言,也不许胡思乱想,你明白不明白!?”

他抓住萧皇后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大喊。

他这副样子无疑很吓人。但萧皇后一点都不觉得害怕。颉利可汗这副样子,让她想起濒临灭亡时的杨广。

颉利可汗已经失去冷静和沉着了。一个领袖如果失去了冷静和沉着,那他毁灭真的不远了。

也许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历练,萧皇后在确定灾难即将来临的时候,会比什么时候都坦然。

因为她知道对于灾难,无论是恐惧还是逃避,都没有用,只能让自己死得更难看。

由于义成公主的未雨绸缪和颉利可汗的歇斯底里,她已经提前感受到了这份坦然,因此虽然颉利可汗的样子很吓人,她却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只是淡淡地一笑:“是的,我明白。”

颉利可汗却被她这份淡然镇住了,呆呆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露出非常羞恼的声色——即使他如此羞恼,却没有发作,因为他也露出了惭愧和心虚的神情,悻悻地转身离去。

不知是义成公主料事如神,还是东突厥的颓势太重,唐真的挥兵来打了。

唐太宗派出了大将李靖、李勣,以及熟悉草原情况的薛延陀部可汗夷男,深入草原,直奔王庭而来,其势竟是想灭了东突厥,再把颉利可汗擒至京师。

颉利可汗带兵迎战,战况却很不好,称得上是大败而归。

不知是因战败失去了意志,还是另有打算,之后他自己呆在王庭,命手下将领带兵狙击唐军,没想到节节败退。义成公主预言的未来,恐怕真的不远了。

这天下午,许久没来萧皇后这里的颉利可汗忽然驾到了。

萧皇后惊讶地发现正值壮年的他竟露出了苍老之态,不仅鬓边出现了银丝,眼角和额头更是现出了皱纹,里面含满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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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皇后不仅露出了怜悯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她看到一个王者将死的时候,都会感到深深的哀怜。

可能是她太过博爱,也可能是这会让她想起杨广将死的时候。不管她经历了多少男人,杨广始终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也似乎是她内心深处唯一承认的丈夫。

她原以为到了这个地步,颉利可汗不会再那么讲究,没想到他还是被这份怜悯激怒了。

不过他并没有大吼大叫地发作,而是眼中暴出了灼人的火星,甚至还有杀意。接着目光便迅速黯淡,嘴边浮起一丝无奈而又愤恨的笑——他还是能人清现实的。

“我快要被你的族人打败了。你很高兴吧?”他对萧皇后揶揄道,却一点都没有揶揄者的高傲和轻松,反而露出了气急败坏的神色。

萧皇后沮丧地冷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可汗,唐人不是我的族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我的仇人。您无论和唐怎么交战,严格来说都和我没有关系!”她看到了颉利可汗眼中的杀意,知道今天一定不能轻易过关,说不定还会丧命——正因如此,她反倒坦然了。

“可是他们和你是一个民族!”颉利可汗怒道,神情就像一头受伤的狗熊。要知道,萧皇后几乎从没有跟他顶过嘴。

“哈,”萧皇后露出更加明显的冷笑,也大胆地露出了轻蔑的神情:“可汗,您可知道。这些年来,正因为您有意无意因民族而把我划归为唐人一列,才让我的心离突厥越来越远。”

颉利可汗无言以对。他看起来更愤怒了,气势却愈加矮了下去:“你的心离得远就远吧!反正你现在又要回到汉人当中去了,是不是很高兴啊!说实话!是不是很高兴!

他的目光散乱而含有杀意,就像一团长满刺的火球,直滚到萧皇后的脸上。萧皇后没想到他真动了杀她的心思,心里不禁掠过一阵冰寒的抽搐:他要作什么?强迫她徇情?开什么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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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皇后仅仅是慌张了片刻而已,但很快就坦然了。再度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她,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她倨傲地斜睨着处罗可汗,只觉得他是多么的懦弱和可笑。

说来也真是讽刺,这些男人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呼来叱去地不可一世,在危机来临时却如此恐惧慌张,甚至还不如她这一个女人。

她低头冷笑了一下,直盯向他的眼睛。颉利可汗只觉得有两条冰线直刺到他的眼睛里,心头一凛,顿时气焰全消——他从未见萧皇后有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竟被震住了。

萧皇后冷笑着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眸子里竟透出浩瀚而又莫测的气象:“你还记得我的第一任丈夫么?虽然他和你们只见过一面,但和你们是姻亲,又曾是你们苦心算计的对象,我相信你们一定对他有着深刻的印象。”

“是……我知道他。”颉利可汗想对杨广进行贬斥,却不知为何不敢对他肆行毁骂:“年轻时还可,后来犯了很多错误,最后死得很惨。”

萧皇后轻蔑地哼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凄沧的神色,更有一滴清泪滴溜溜地挂在她的下睫毛上。

但她的声音仍然是高傲和冷酷,更带着宿命的气息:“你知道吗?现在的你,和临近最后时刻的他很像。”

颉利可汗的脸一下灰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但被人当面说起,还是很受刺激。

“他就是年轻时犯了错误,之后却不愿回头,闭着眼睛一步步错下去。其实,如果他即使刹住脚步,也许还不会落个被缢死的下场。”萧皇后满含着眼泪,凄沧地回忆着,说着,回忆着,唇边却泛起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

颉利可汗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什么,只觉得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揪了起来,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条从没有想到过的小道。

这条路虽然狭窄,并且长满荆棘,笼有迷雾,但总好过无路可走。他脸上带着压抑而又兴奋,犹豫而又坚决的神情,怔怔地站了起来,盯着萧皇后看了半天,忽然露出一丝类似感激的微笑,转身走了出去。

萧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惘然地笑了:没想到自己也能给人当一次引路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19)

不日唐军便攻破王庭。颉利可汗被擒。

突厥贵族们原以为他会死硬到底,没想到他出奇地顺应时势,没怎么反抗就降了唐。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到长安之后被唐太宗赐以田宅,还被拜为右卫大将军,舒舒服服地寿终正寝,葬礼还得以依照突厥风俗。

而义成公主就没他想得开。唐军到来时她宁死不降,更加让唐军相信她就是煽动突厥扰唐的主要煽动者。

她既“有罪在先”,又“顽固不化”,还大声叫骂,“藐视唐威”,被李勣处斩。

颉利可汗投降的样子,萧皇后没有看到。自从唐军杀来时,她就没见过他。

比起他的投降,萧皇后更在意义成公主的被杀。人说盖棺才定论,萧皇后也是在义成公主死后,才对她有了真正客观完全的评价。

她此时才发现,义成公主并不如何可恨,相反却很可怜,甚至可敬。

至于她的死,萧皇后感到悲哀,却不伤痛。因为她知道,义成公主这是死得其所。即使她能从唐军的手中逃走,隐居世外,恐怕也会觉得不够体面,何况要在“乱臣贼子”的手下讨生活?

对她来说,在“乱臣贼子”的手下讨生活,哪怕有锦衣玉食,对她来说恐怕也如刀割火炙。

壮烈的归去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是她一生奋斗的最完美的结局。

如果她贪生怕死,忍辱降唐,不仅晚节不保,一生的志气和节烈也会化为乌有。

当然,以上只是义成公主的想法。萧皇后并不觉得自己降唐就是耻辱。同样是看着天下的更替,她的心态就平和的多。以前她的心态也不平和,认为逆隋自立的王者都是叛徒,知道年近五十时才想明白。

国与国的更替,和一个家族推翻另一个家族是完全不一样的。国君,其实是天下人选的。一个王朝若被天下人所唾弃,就必然会被推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20)

一个王朝只要能让天下人归心,不管它的统治者是什么样的人,坐拥天下都是理所当然。

因此,她对坐拥天下的李唐王朝已经没有什么抵触。只是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她。

她是被他们切齿唾骂的杨广的原配大老婆,又在突厥失节当了两代突厥可汗的王妃,无论是政治上,还是道德上,似乎都是要痛加打击的那一类。

虽然前途堪忧,萧皇后面见唐军将领的时候,仍是端庄矜持,不卑不亢。类似的场景她已经历了许多,知道在这个时候,怕与不怕都一样。

而唐军将领对她的态度是出奇的良好。告诉她唐太宗准备把她迎往长安,以前朝皇后之礼奉养。

至于她在突厥的“失节”之事,他们则完全忽略,就像他们不知道一样。

也许他们知道突厥人凶悍残忍,善意地以为她是卑鄙无奈。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也把突厥人当作狗豸之流,和他们的婚姻,完全作不得数。

虽然她的身份等同于亡国妾妇,唐太宗还是给了她十足的面子,迎接的礼仪较为齐备。

唐朝服饰脱胎于唐,虽有创新,但与隋之衣冠有很多相似之处。萧皇后看着这依稀熟识的衣冠人物,不由得感慨万千,心头一阵暖流,一阵凄寒,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慌忙用手拭了泪,微笑着对来人说道:“江山未改,人却已衰。”

也许是她情真意切,惹得来迎接她的人无不动容。但他们还没来及如何感慨,萧皇后就含着凄凉高贵的笑容,低头钻进了装饰考究的香车。她说这话,可不是要赚人眼泪的。

一路归来,萧皇后看着中原的风土人情和隋时相比,并没有多大改变。除了感慨之外还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以后发生的那一连串的不堪都似乎没发生过——此时此刻,萧皇后的心中,似乎无声地完成了一个轮回。

这种感觉,只有在人生已定的时候才会有。萧皇后觉得人生此时应该真能定下来了。

唐新朝初立,君主英明,应该没有覆灭之虞。从迎她入京的礼节来看,对她应该是真心奉养,不用担心日后遭辱。此外李唐新朝仍是礼仪之邦,人人知礼,

自己又年近五十,想必不会再有登徒子妄加骚扰。相信自己只要谨言慎行,还是能安然度过余生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21)

听迎接的人说,南阳公主也被唐太宗迎往长安奉养,正在尼庵里清闲度日。

曾被她喻为玉兰花苗的小公主,此时已作了唐太宗的宠妃,因出于隋朝杨氏,所以被称为杨妃。

老实说,对这两个人她既想见又不想见。

以前都是一个家族里的人,各自几经离乱,既得偷生,当然说什么也要见见。可是萧皇后想起自己的不堪往事,又觉得在她们面前实在汗颜,尤其是在宇文化及谋反时,与宇文家决裂,出家明志的南阳公主。

但既将踏入唐宫,一切都要唐帝作主。若唐太宗安排她们相见,她断无不见之礼……罢罢罢,马上就要入朝拜见唐太宗。先把这一关过了,再想其他的吧——唐太宗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还无法窥知呢。

听说隋氏萧后已到,唐太宗李世民不觉感到心头有些异样。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他少年时其实是萧皇后的崇拜者①。

当初杨广贪物喜色,行走宫掖的官吏商贾很多,他们带出的不仅是杨广的赏赐,还有萧皇后的美名。

他听说了萧皇后的美名之后,不禁心向往之,恨不得逢之于“未嫁之时”,还叫人按照传说,画了一副似是而非的画像,偷偷地藏于书斋——这些都是懵懂少年的青春狂想,现在他已三十出头,这种青涩的心情自然早已消失,但仍在心底留下了些许痕迹。

今天他终于能亲眼见见小时的梦中情人,却觉得十分为难。因为青春的狂想虽然无稽,但终归是种美好的回忆,他可不想把它毁了。

他觉得萧皇后应该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

女人三十而年衰,更何况已经年近五十,又在风霜如刀的大草原上生活了十余年,想必那张脸已被皱纹割得粉碎——想到这里他不禁心头发毛。

但他身为一代英主,断不会顾及小时候的糊涂心思而缚手缚脚,便挂上那尊者固有的严肃高贵、面具般的神情,来见萧皇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22)

萧皇后一听到唐太宗走入正殿的脚步声便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如此紧张,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她后半身的供养者和保护人。因为路上听说,比起他的父亲李渊,他才是真正的李氏王朝的奠基人。因此严格来说,真正取代杨广坐拥天下的,应该是他李世民

听说他登基之龄与杨广相仿,也是一表人才,所以忍不住想拿他与杨广相比较。既然要进行比较,当然要仔细地看清楚他。

等她看清李世民的相貌的时候,不禁在心中感叹他的相貌果然不凡。

三十出头的年纪,仍然是朝气蓬勃,看起来就像只有二十八九。一张国字脸脸煌煌然尽是王者之气,一双剑眉黑如墨染,配上那对灿如郎星的凤眼,顾盼之间让人感到精光刺目。鼻梁笔直高挺,宛如刀削,尽显出刚毅和坚强。嘴唇红润而富有棱角,在刚强之中又显出一丝温和。

他的五官和脸形长得并不粗狂,甚至可以用精秀来形容,但配在一起就说不出的英气勃勃,和杨广略具阴柔的清秀大异。

此等相貌不仅能让男人心生敬慕之意,也能让青春少女芳心蠢动。当然萧皇后已非青春少女,又比李世民大了十几岁,自然不会对晚辈动花花肠子,绕是心中叹服,也只是“此稚子真是相貌非凡”而已。

唐太宗则是一进金銮殿就寻找自己想象中的老妇,没想到遍寻不着。

只见一个人儿俏生生地被宫女簇拥着。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年近五十的萧皇后,但从她站的位置,和表现出现的气度来看,定是萧皇后无疑,顿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惊叫:此人真的是萧皇后吗?她不是已经五十多岁了吗?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呢?

萧皇后的确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她以她的容貌证明,年龄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一个数字。

她的身段依旧窈窕,皮肤仍旧白皙紧绷,就像凝脂一样,一点皱纹都没有。清秀而不见消瘦,丰腴而不见肥胖的脸颊上泛着蜜桃般的红润,两弯细月般的娥眉恭顺地垂着,一双美目因看向地面而显得微瞑(这是身份低微者面对尊者时应有的姿态),长着浓黑睫毛的眼帘半遮着着她清澈绚丽的眸子,只许半点星光露出,更显得她的眼睛清丽难言,难描难画。她的鼻子尖巧纤细,大小恰到好处,鼻梁上有种化不开的白,闪着润玉般的光芒,使她的鼻子像用白玉雕出来的。樱桃般的嘴唇谨慎地抿着,红得无比鲜嫩,让人可以象限如此美唇包裹下的牙齿一定是如珠似玉。

她的相貌身段如此美艳鲜丽,一点都不输于二八佳人,还比二八佳人多一份深邃和成熟的美,就像已经熟透了的鲜果。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23)

李世民绝不是那种见了美貌女人就神经错乱的浅薄好色之徒,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王者喜怒不形于色,他刚才即使失态,也只是精神上的,表面上可一点都没显现出来。

然而他虽然看似清醒,却不由自主地有了种微熏的感觉,就像有一杯烈酒正顺着他的喉咙汩汩地流下去。

因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他也就没怎么在意,敛容正音,开始跟萧皇后寒暄。

他之所以要把萧皇后弄到长安来奉养,并不是只练习她孤苦无依,而是为了笼络人心。

一来向隋氏降臣显示他对隋氏旧人是多么怜爱,让他们不要有任何担忧,只要欢欣度日便可。

二来向天下的亲隋势力示好,安抚他们的情绪——杨广的倒行逆施固然让天下激愤,但怀念隋文帝的文治武功的仍大有人在,更何况还有大批的愚笨忠臣只知忠君,不问君过,他们都潜伏在民间,如果不好好安抚,说不定还会闹出乱子。

三来则是像不相干的人显示本朝的宽和仁爱,为本朝更增美名。

这是与公,与私,他对萧皇后也好好好奉养,首先,萧皇后的弟弟萧瑀降唐后成了他的智囊,他这样作,无疑是给臣子一个天大的面子。

其二,虽然他倾力反隋,但按亲缘算来杨广是他的表叔,他自己还娶了杨广的女儿,无论怎么样,他都不能对萧皇后有所怠慢,否则难免被人非议,爱妃和智囊给跟自己恐怕也会心生嫌隙。

既然有这么多任务,他见到萧皇后时一点都不敢怠慢。要知在政治上,即使一句无心之失都可能酿成暴风骤雨。正因为他丝毫不敢怠慢,便不知不觉中把那微熏的感觉忘了。

萧皇后没有他这么多包袱,当然轻松多了。

听他开口说话,便不由自主地把他的声音也拿去和杨广相比。杨广的声音温润悦耳,宛如软玉温酒(当然是不发怒的时候),李世民的声音则清脆刚劲,就像金玉相击,却不失浑厚。萧皇后在心中暗暗感叹,果然人如其人,一般显贵。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24)

她在细品李世民的声音,李世民也不知不觉地被她的声音吸引。

他没想到,她不仅相貌年轻,声音竟也如此年轻。大凡老妇,即使相貌保养得当,声音却不面苍老沙哑,而萧皇后的声音中竟也无半天衰老之态,宛如黄莺出谷般婉转动听,却丝毫没有稚嫩之态,更有一种冬天的和风般的清爽和大气。

他越听越觉得骇异,觉得自己真的是见到了人间尤物。

但想到她之前嫁过五个丈夫,除了颉利可汗,几乎全都死于非命,不禁又警觉起来:也许更应该说她是绝世祸水。任何事物,只要超出常理,就不祥了。她美得超出常理,一定暗含怪异。

把女人当作祸水般戒备,是中国封建明君的常态。李世民当然也不例外。

虽然对萧皇后心生戒备,他还是为萧皇后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贞观初年万事从俭,这场宴会的规格和排场只能用“破例”来形容。

李世民自己也觉得奢侈,便微笑着问萧皇后:“您以为眼前的排场比隋宫如何呢?”之后想来,他这样作很有可能是想试探一下萧皇后是否有祸水之性,但在他内心深处,还真怕在萧皇后面前丢了面子。

老实说,这场宴会只是在初唐算得算盛大而已。和隋宫旧时普通宴会的排场都无法比。

要知道隋宫夜宴时候并不点灯,旨在廊下悬挂一百二十余颗大于雀卵的夜明珠,再在殿前用檀香木燃起火焰山十座,焚烧檀香及香料,既可使殿中明如白昼,又有异香绕梁,如入仙境,每晚烧掉的檀香就有二百多车。

对此,萧皇后是万万不能明说的——那样大唐天子的脸真的是没处搁了。但也不能不说,撒谎胡编更是荒谬——要知道李唐这些人正是以杨广骄奢淫逸作为反隋的口实,决不能不可能不知道。她要是当面撒谎,恐怕立即会被问个欺君之罪,给李世民的侮辱恐怕还更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25)

不过这个问题是难不倒萧皇后的,她可是几经乾坤变幻,所经的历练是普通的贤妇没法比的。

只见她只是浅浅地一笑,恭敬而又不卑不亢地说:“陛下乃开基立业的君主,为何要与亡国之君相比呢?”

这一下不仅让唐宫宴会与隋宫旧宴没了可比之处,也无形中大大恭维了李世民,使他如沐春风,心里好生舒泰。以前怀疑萧皇后是祸水的想法虽然没有随风飘散,但也大大减弱。

按照封建思想的管理,一个男人,特别是君主,如果不好,他身后的女人,统统会被当成妲己、喜妹之属。萧皇后虽然没有恶名流传于民间,但人们想到她时都会本能地贬低她——他刚与时见面也是如此。

但现在看来,萧皇后恐怕是个恪守妇道,并谨守宫闺之规的,或许还很爱惜天下的好皇后、好女人。可能只是因为命运不济,才会有那么多不堪的经历。而且,她还是个非常聪慧的女人。

这种聪慧不是所谓的“天赋异禀”,也不是从诗书中得来,而是从毕生的沧桑中一点一点汲取的。也不禁让人对她更有几分敬意,还有几分怜惜。就算仓促不能对她如何欣赏,也不会在相对她不利。

至此萧皇后才算真正从掌控自己命运的李世民这里过关。李世民给她的待遇颇丰,并赐宅于兴道里。萧皇后算是能初步安顿下来了。

发髻梳起若云堆,几点金钿插起。罗衫垂下若瀑布,几篇暗梅清丽。

清晨醒来,再度穿起和隋朝服饰颇类的唐衣的时候,萧皇后还是有些激动。

遥想自己穿这裘皮毛衣,头戴毡帽发箍的时候,简直恍然若梦。不过唐衣虽然有很多隋衣的特点,在很多地方还是大大不同的。

比如,唐衣的设计要远远比隋衣大气,颜色鲜丽,尤其显得雍容华贵。但是,从她的角度来看,似乎稍微暴露了一点。

帛衣只挂在肩膀的边缘,抹胸的领子也开得极低,露出一大片胸脯。衣袖也甚宽,举臂扬手之际总是露出一段手臂。

她今天穿的衣服颜色甚暗,原本想显得内敛低调一些,没想到倒更衬得胸如白雪,臂如莲藕,格外的扎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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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颜色浅些的衣服?”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随口问道。

“当然有啊,娘娘,都是浅色的衣服。”侍候的丫鬟笑吟吟地答道,手脚麻利地拿出一套浅色衣服奉上。萧皇后见它色如粉莲,上面还用五彩丝线绣着碎花,不禁摇手推辞:“不……这个显得太年轻了,我想穿适合我年龄的衣服……”

丫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娘娘,其实女婢觉得,您就应该穿得鲜亮点。你长得如此花容月貌,又是青春永驻,不穿得鲜亮点,实在是糟蹋了。而且现在女人们都喜欢打扮,七八十的老太太穿财缎,涂脂粉的也多的是。你和她们比起来,可不是年轻多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闪,一脸崇拜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违心恭维。

萧皇后被她逗笑了,便试着把这套衣服穿到了身上,对镜一看,简直娇媚无限。

丫鬟在她身后看着她镜中的影子,感概万千地说:“您真是仙女下凡……奴婢曾经去过宫中,即使是艳贯后宫的杨妃娘娘,恐怕比您都有些逊色……那还是和这个时候的您比……要说起您年轻的时候,恐怕全天下都没人能没人能和您相比……”

一提成杨妃,萧皇后的心顿时像被人揪了一下,突答答地跳了起来。说起来,这孩子还没来看过她呢。难道……是耻于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嫡母?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家奴禀报,杨妃娘娘已到宅前。萧皇后猝不及防,险些手足无措,未及换衣,就迎了出去。

①关于李世民少年时崇拜萧皇后的轶闻只见于野史,并未经考证。

杨妃已在萧府管家的引领下踏进庭院。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和多年未见的嫡母见面,心里不仅非常紧张,每走一步,心跳得就格外重。

她小时候和萧皇后就有些疏离。当时她虽然年幼,也能测知萧皇后对自己的母亲不是真心的友爱。

小孩子最怕不坦诚,因此她每次见到萧皇后都是莫名的害怕。长大之后仔细想想,觉得萧皇后对自己和自己的母亲还是非常不错的,世态炎凉,只要不当面残害,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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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心情就是像锅底的锅巴一样顽强地粘在心底,无理由地影响着她的感觉。后来听说萧皇后在多个男人手中易手,经历不堪,对她不仅更加排斥——女人都是有洁癖的。

本来这次萧皇后来京,她应以女儿之礼拜见,但因为她身份特殊,不仅是亡隋的皇后,还是攻破东突厥后得来的战俘。

隋朝和突厥和大唐都曾是敌对的,她不得陛下允许就是拜见,未免有些不妥。

而陛下日理万机,肯定不会闲到管她去不去拜见嫡母,所以她就乐得钻这个空子,并没有立即去拜见她。

没想到昨天陛下竟出奇地有闲心,问她要不要去看看萧皇后。她不敢有所推辞,只有硬着头皮来见萧皇后。

听到前面堂内脚步声响的时候,杨妃心中的紧张和不适顿时达到了顶点。接着只觉得眼前一片艳光闪亮,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走了过来。粉面含春,樱唇微启,正在朝她慈祥地微笑着。

杨妃只觉得脑中一晕,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宛然又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隋朝深宫,她那是只是个长发垂髫的小女孩,卑微地矮矮地站着,仰着头仰视自己美艳无双的嫡母。

是的,萧皇后几乎和当年没什么两样。她当初仰视她,现在还要仰视。

萧皇后见杨妃呆呆地站着,不禁有些诧异。又见她脸上并没有鄙夷和羞耻之色,还似乎有些仰慕之色,便大着胆子柔声问了句:“我儿怎么了?”

杨妃如梦初醒,忽然落下两滴泪来:“近年沧桑,母后可好?”

一听这句话,萧皇后的眼泪也止不住了,一时间两个女人无声地面对面站着,眼泪如洪水决提。

萧皇后之哭,完全是因为想起了往日和心酸,和杨妃难得地说了句体恤人心的话。

杨妃之哭,原因却极为复杂。她对自己官方的解释,是遇见萧皇后也让自己想起了以往的心酸,以及隋宫逝去的亲人和往昔。虽然她和自己不是很亲,但也和那些的东西相联系。

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却觉得自己是因沮丧而哭。自以为自己艳绝天下,却连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还并不上,亏自己还敢对她有所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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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就是有这个毛病。无论到哪里都喜欢用美貌分高低,如果输了,就输的万劫不复,永世不能翻身。之后的反应要么是心服口服,要么就是歇斯底里。

但是,可能因为萧皇后和杨妃有着特殊的牵绊,杨妃既没有歇斯底里,似乎也没有心服口服。

她之后对萧皇后和气仁爱——姑且相信不是表面上的罢,倒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美貌输给了她。

萧皇后几经离乱后早已想开,知道真心实意的善待其实难弄,有表面不变的善待就好,便经常以嫡母的身份进宫去见她,两人和和气气地说说话儿。

从杨妃宫中的摆设和宫女来看,萧皇后推测她应该颇受李世民的宠爱,悄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知道宫妃的身份放到民间就是小妾,虽有国家俸禄,境遇仍是身不由己,身份地位更是朝夕可变。如果不得君王的宠爱,那更是随时都有倒悬之危。

以前虽然听丫鬟说过杨妃是“艳绝后宫”,但一个丫头的话不足坚信,什么还是自己亲眼看过为好,而且,有时即使有美貌,也未必得宠。及时得了宠,也未必是牢固的宠信。

而萧皇后从李世民此赐给杨妃的物品来看,推测他应该有很多心思放在杨妃身上,心里不由得由衷地高兴。

她能够不为自己的孤寂所苦,诚心诚意地为他人而高兴,这胸怀也算是颇宽阔的了。

“母女”见面,自然不只是聊天而已。杨妃也带着萧皇后到宫中花园里游兴。

萧皇后见唐宫中万事从简,暗叹李世民果真乃一代明君,只要他能坚持下去,唐朝的江山在他一代,并,直到他的下一代,恐怕都是固若金汤的。

当然,如果他的下一代行为不端,第三代的命运就难说了。

这日,萧皇后和杨妃正在庭院中相对说笑,杨妃忽然脸色大变,怔怔地盯向萧皇后身后,目光怨愤而厌恶,甚至还有几分惊惧,就像见了什么毒蛇猛兽。

萧皇后忽然转过头去,发现一衣着华丽、宫妃模样的人正嚣张跋扈地带着一群宫女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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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宫妃身穿紫色衣衫,胸前露出一大块雪脯,上面吊这赤金打造的七宝链,坠子则是用赤金莲花镶着的火猫眼宝石。

头上戴这赤金的九凤钗,每只凤的嘴里都吊着一串明珠。

耳边、手腕和手指上带着的首饰也具镶有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她全身都是亮光闪闪,看起来颇具侵略性。

她的长相和身资也是那种极具侵略性的美。

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白得没有一丝瑕疵,一双柳叶眉斜飞,一对凤眼斜吊,粉面含春,樱唇艳丽,配上蜂腰大胸,丰满修长的身段,在阳光下美得刺眼,但也让人觉得她是个极度不安分之人。

她的下巴高高地扬着,两只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鼻尖,眼观心,鼻观耳,就像这花园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自顾自地走了过来。

杨妃已是愠色满脸,嘴唇微微地蠕动着,脸上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为难。

萧皇后偷眼看着她,知道她是不知道当这个嚣张跋扈的宫妃走到面前时还如何应对。

按她的性儿,本想替杨妃挡了这个麻烦,等此人走到面前,自己先跟她打个招呼,敷衍几句就完了——但想到自己身份以不如往昔,若是贸然出头,说不定会被归于越礼,因此颇为踌躇。

幸好那宫妃并没有走到杨妃的面前,离杨妃还有一段路好时便绕路另行。她的表情是那么的自然,就像根本没看见杨妃,也不是为她绕行一样。杨妃虽然避免了和她照面时可能有的尴尬,受到的侮辱却更盛,一张脸不由得涨得发紫。萧皇后惊骇这宫妃怎么能如此嚣张,定然看着她离去,偏头问杨妃道:“此人是谁?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长孙皇后她不久之前见过。既然进了宫中,断没有不拜见皇后之礼。

她记得长孙皇后面如银盆,眉短若黛,眼睛和鼻子都很温和,虽然不是多么美艳,但气质十分高贵,看起来也十分显德——当然,她不仅仅是看起来显德。

从宫中井井有条的情景萧皇后就能看出她驾驭有方,之后更从宫女口中散碎得知她温和怜下,温婉劝谏的轶事。萧皇后不禁对她颇为敬佩。

现在看到此宫妃如此不知礼数,立即便想起了长孙皇后,心想以她之限,断不会允许宫中有人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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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妃听了萧皇后的话脸反而涨得更红了,目光羞愤痛苦,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萧皇后自然不敢再多问,温柔地挽着杨妃的手,陪她回去了,心里却忍不住对刚才那女子多加琢磨。

细细想起来,那女子的神情似乎不只是骄傲那么简单。

准确地说,那应该是种愤世嫉俗,甚至还有种被伤害后的仇恨。

也许是因为仇恨无法化解,才故意做出这种蔑视天下人、疏远天下人的态度,无意识地伤害其他人。可是她托体于李世民这等明君,应该不会被人欺凌,怎么会有如此大的仇恨,以至无法化解?

萧皇后从杨妃宫里出来,偷偷地问相送的宫女此人是谁。

宫女脸色微变,似乎是知道的,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萧皇后更加诧异,但也知道此事应该有说不出的隐情,从宫女惊恐的样子来说,说不定还事关重大,她还是不问为妙——她还指望在长安安安稳稳地过晚年呢。

这个人的身份果然关系重大。她不是别人,正是被李世民在玄武门翦除的李建成的妃子。

当初李世民与李建成争储,相持不下,李世民便听从谋士的建议,发动了玄武门之变,将当时身为太子和大哥的李建成和三弟李元吉斩杀。

之后将李渊软禁,逼其退位,才当上大唐的天子。

斩草必要除根,此外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时也几遇险变,甚至差点被李元吉扼住喉咙,若不是尉迟敬德及时来救,他几不免矣。
身历六帝宠不衰(三) 身历六帝宠不衰txt

事后想起来当然会心有余悸,自然会下狠手铲除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余党”。

李世民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子嗣几乎杀尽,并将李建成的妃子纳入宫中,封为玳姬②,就是萧皇后刚才见到的那人。

至于李世民为何对她有此兴趣,有人传说是李世民与她早有一段情缘,还有人说是因为她长相太美。至于她之前和李世民有没有关系,人们无法考证,但她的美却是有目共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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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从头到尾地综合评价,她的姿色可能不如杨妃,但就是有种扎眼的艳色,非常的吸引人。

她进宫之后颇为受宠,但可能因为自己总也抹不去那血腥的记忆,为人处事总有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也许她对李世民也有恨意罢。

但可能因为他是天子,或是因为自己对他也有些情谊,无法对他怎杨,所以只能在日常生活里愤世嫉俗,拿周围人的胡乱撒气。

她的来历如此血腥,为人有如此不招人待见,宫妃们对她自然是避而远之,但因她艳色出众,又不得不对她多加留意,杨妃目前最受宠,日常为了固宠而担惊受怕得也更多,玳姬自然成了她的心病。

关于李世民登基的这一段往事,萧皇后是不知道的。

当然玄武门之变发生时她远在突厥,又刻意守拙,对无关之事全都堵起耳朵不听,对这件事当然是完全不知。

此外,李世民虽然命手下的史官对玄武门之变多加粉饰,但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确实不可狡赖的事实,事后他对李建成和李元吉家人的严酷处理也是有目共睹,无法粉饰的事自然禁绝旁人谈论此事。

长安集市繁华,即使到了晚上,集市里也是热闹得很。

小商小贩为了招徕顾客,都在店前点上灯火。

有些小贩别出心裁,灯笼是用彩纸扎成,远远看去,只见几十种一片五彩明亮,虽然没有上元灯市的气派,也别有一番美景。

因此虽然玄武门之变已过三年,长安里仍然是人人缄口。萧皇后初来乍到,自然不会有人如此多嘴,对她提及这等事。

转眼萧皇后在长安已住了数月有余。她给自己后半生的定位就是深居简出,并不如何重视交游。

因此在不进宫见杨妃的日子里,几乎无人来访她。

长安的隋朝旧人虽多,但不知她们对自己是何态度,还是仓促不要去打扰他们为妙,免得遭受不测之辱。其实要说“失节之事”,这些人(包括杨妃),都和她半斤八量——他们一样投降为俘,一样的任人摆布,没必要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萧皇后自己把自己想得过于不堪,才会如此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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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萧皇后白天在宅子里闷了一天,晚上见集市上灯光绚丽,心里痒痒,便带了两个小丫鬟,去逛夜市。

贞观之初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罕有匪盗。长安乃天子脚下,治安自然绝好。微服出行,应该不比惧怕遭人劫掠。

各式各样的货物在灯火阑珊之中各显其美。

百姓们用的东西和皇宫中的比起来固然粗劣,但在幽暖的灯光的映照下蒙成一层浑浊的光晕,就像一张张黑里透红的孩子的笑脸,说不出的可爱。

萧皇后知道它们都是用一个个粗糙的大手摩挲出来的,而那样的粗糙大手也曾经抚摸过幼小的她的头顶。

萧皇后在一个摆满假首饰的小摊前停住了。摊子上排满了锡和铜打造的假金假银的首饰。

萧皇后低头捡起一根铜制的、钗头缀这一个鸟头的细钗,惘然地看着鸟口中摇摆的红石珠微笑。

记得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跟着舅父逛夜市,也看中了这样的一根簪子,缠着舅父买了下来——当时她戴得起的,也只有这样的簪子。

买到手之后却舍不得戴,天天放在手里把玩,一次打柴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石头上撞断了,为此她还伤心了好一阵子。看来她喜欢打扮并不是成年后才开始的,在小时候就有端倪可寻。

想起自己幼时迷恋铜簪的稚气,萧皇后不仅觉得好笑,但想起舅父早已不在人间,又觉得伤心难耐。转头看那阑珊的灯火,就像模糊夜空中的五彩繁星,恍然又如过了一个轮回。

此时一群衣着普通却气宇轩昂的人正朝萧皇后这边走来。领头的人更有种说不出的气派,周身散发着一种看不见的光彩,在黑夜里也十分扎眼。

此人正是唐太宗李世民。近日他在宫中登高远眺,发现民间集市灯火辉煌,便动了到民间走一走、看一看的想法。虽不是亲自当起刺探民情的特务,也算得上微服出行。

今日集上人流穿梭,各色人等令人眼花缭乱。李世民举目四顾,竟希望从这一片繁华中看到不平之人、不平之事。

一般人肯定认为他会更高兴看到歌舞升平的景象。但李世民头脑极为清醒,知道自己的国家绝不可能像人间仙境那样全无罪恶。

今日出行,就是希望民间的不平之事能在他眼前显然出来,好让他及时处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33)

正在四处张望间,李世民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俏生生的身影。

街上人来人往,也有数不尽的如花美眷,唯独此人身影特别扎眼。

但细看之下此人虽然身姿美好,但也没有什么能让一眼就从人群中辨别出的奇异特征,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此人格外扎眼,连唐太宗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冷不防那人回过头来,脸如凝脂,眼色凄迷,腮边桃红,再配上那迷离如水的灯影,简直入水中艳影,如梦似幻,动人心魄。

李世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宛如少女的人竟然是萧皇后。

之前见她时虽然也见她宛如鲜花嫩柳,但心里一直提醒自己她已经年近五十,心里总和她有距离感。可是今日一见,竟觉得她就是少女,原有的那点距离感也烟消云散……李世民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一下一下竟像有锤子砸在自己的心上。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心中一片烦乱。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乍一有之,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他也是个很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便冲散了脸上悄悄泛起的晕红,若无其事地带着随从超其他方向走去。

说来也巧,刚才萧皇后回头,完全是因为心有感应,觉得有什么大人物走到了自己身后,才回头相望。

然而她的目光可不像李世民的那么有指向性,回头看了一圈,未见到有什么异样的人——大概也因为李世民在她目光环视开来之前便离开了。

既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她就继续闲游,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两人真的有缘,竟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条街上,萧皇后在前,李世民在后。

萧皇后忽然发现眼前不远的地方聚了一顿的人,里面似有呵斥和鞭打之声,在喧闹的夜市里也显得极为刺耳。萧皇后走近一看,发现时一个富商模样的人在鞭打自己的奴仆。

为富不仁、凶残虐下的奸商面目自然大同小异,但是那奴仆的模样却萧皇后吃了一惊。

此人的形貌不仅大异中土之人,简直怪得出奇。他肤色黑如漆染,在灯光下简直黑得发亮;头顶只有微发,全部蜷曲贴在头上,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身形极为庞大,蜷缩在地上也是极大的一团,站起来恐怕身高逾丈。他已经被主人抽倒在地,身上的鞭痕渗出血丝,却仰着头似与主人争辩,嘴里荷荷而呼,不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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