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许君空欢喜》 天真无邪乐园

《许君空欢喜》

文/天真无邪

我已有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安眠。

我已有大半年不知道沉沦梦境酣畅醒来的感觉。

狂喜悲恸哀愁席卷而来,令我错以为我的一生不过为了了结这一天,其余一切只是我二十来年的铺垫。

我终于在鄞惠两州交接处追上阿蘅和赵琦,那夜终结了十五日缠绵的大雪,在我心里的大雪。

她自凛冽寒风中挣扎出的声音如廊下冰柱,不期然的脆而伤:“东历,让我离开吧。赵琦并非自愿要娶阿昧的,是你误会他们了。”

在这样情况下我仍在笑:“阿蘅,赵琦同阿昧的婚事是先帝定下的,没有人能够违背。”

我不敢望她一眼,因为我无法保证我再看她一眼我所谓的借口会以怎样剧烈的方式瓦解。

一:

我恨赵琦,我的仇恨归到最后只是因为赵琦卑贱的出身,竟匹配了一个如此炫目的外表。

他太出色,出色到有天惊动阿蘅跑来问我:“赵琦是谁?”

我漠然:“不知。”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冷笑:“那你就该知道今日在你家门口走过的所有人的名字么?”

她惊讶极了:“东历,你发什么火?”

“没有。”

“明明有,”她凑近我,“东历,你怎么了?”她仍喊我东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你一定在生气。”

我随意找了个理由:“父王让我纳妃。”

她的双眸仍闪烁着情事以外的懵懂:“我会很长时间见不到你么?”

“不会很久,”我心里一漾,“很快,那个人不会改变我们的生活。”

那个未知的女人确实不会,但赵琦会。

我无法理解那些微的嫉妒是如何膨胀成恨意,时隔多年后我搜索关于赵琦的记忆,并不意外发觉所有场景都曾有阿蘅的参与。

天真无邪《许君空欢喜》 天真无邪乐园
是在某次献俘仪式上。

他端然行走,如采风流,袍前有织锦一片,垂落两腿之间。隐匿于人群中的阿蘅注视着他,而这期间我的御撵曾有无数次在她面前经过。

她看不到我。

我猜想赵琦早已察觉,并不限于她伪装的性别。因为我看见那块悬于他腰前织锦无风自动,如他脸上可疑的红。

只觉烦躁,在仪式结束后甩袖离开,甫下城便遇见阿蘅:“东历。”

我面无表情,我并无意识我的骄傲已令我无数次错失先机:“什么事?”

等她讲完我才知道在我走后发生了什么:在仪式结束后她被赵琦从一干禁卫中拖出来,为求自保她将我供出,胡诌说是太子让她前来观礼。

赵琦自然不会信:“既然是太子相邀,何必做这种小人行径?”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她得意洋洋在我面前公布答案,“我说我很早就听闻宋禁卫年少风流,非常仰慕,可午门城墙那么高,站在那儿远远看过去哪能知道你是年少还是风流。”

换作往时我定会放声大笑,但此刻我笑不出来。我等待她告诉我赵琦的反应。

“他吓傻了,直着眼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扭头走了。”

二:

少女的心事,在她十五岁毕露无遗。

她不厌其烦在我面前反复提及赵琦的一切,但很快,她又叹气:“赵琦不理我。”

我慢慢微笑,这是整个事件令我最愉悦的枝节:他对阿蘅的态度。

阿蘅去见赵琦,走过去方才仰过身对跪地请安的赵琦道:“赵琦,疼么?”

天气溽热,余光过去才注意到他胸口横亘淤青,众人之中他的伤势最为怵目惊心。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劳郡主关心,臣尚安。”

她仿佛相信,但她忐忑的表情出卖了她全部担心。

所有愤怒以摔角的方式宣泄,直至再无禁卫敢上前。我气喘吁吁,环顾场内,故意掠过阿蘅紧张的注视将目光定在赵琦身上,他气定神闲的回视最终令我恼羞成怒。

狂怒如飓风攫住我神经,我只听清激荡于我肺腑间一个声音——我要胜他。

我睥睨他:“你上来。”

十三局起弈,至十二场时各有胜负。或许,我需要的不是一个胜利,我渴望的只是在这个炫目如光源的男人面前重新赢得我心爱女人的注意力。

第十三次交锋开始,他抓我腰腹,猛然发力欲将我逼入犄角,我后退,在所有人以为穷途陌路时自他头顶飞跃,出手,正中他脊背伤患处。

当我从容落于看台中央时,我看见阿蘅正奔去将赵琦扶起。

她看我的目光隐带薄责,在看向赵琦时又换上另一重心伤。

我冷冷:“躲在一个女人背后算什么事,赵琦,有本事就自己爬起来再跟孤较量一场。”

阿蘅气疯了:“东历,你没看到他身上有伤么?”

赵琦苦笑:“是臣技不如人,与殿下无关。”

“起来,我们再来较量。”

阿蘅终于忍无可忍:“东历,你仗势欺人,你要是再敢打赵琦,我就让舅舅揍你。”

她的母亲与我父亲是手足,她的父亲是我授课的恩师,连接我们的曾是这世界最亲密的关系。而如今,她却站在另一个男人背后指责我仗势欺人。

我第一次怀疑世上是否真正存在颠扑不破的情谊,在我有生之年撞见我深爱的女孩冷峭目光时。

心灰不曾更改我的语气,讥诮一如往昔:“阿蘅,你看看这个躲在你背后的男人,他今日败于我手下,他有什么能力保护你。”

“那是因为他身上有伤,”她眉目灼灼,无视众人哗然直视我,“我喜欢赵琦,就算今天他输给全天下,这跟我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

三:

我已了无胜算,我知道,但我无法令自己甘心。

我利用私权将赵琦调出皇城,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见到阿昧,阿蘅的亲妹妹。

她随姐姐一道入宫,在廊外雪下盈盈走近,让我恍惚以为是很多年前我的阿蘅。平分秋色的美丽,以及顾盼时遗留在我身上,那些阿蘅不曾给过我的目光,令我忽悲忽喜忽落泪。

在离开的时候我命人将阿蘅送到我的凝华殿。

我想说,我必须说,即便趁人之危即便粉碎我的骄傲即便此刻她仍爱着他,我一定要说。在我鼓足勇气坦诚以前,她忽然道:“殿下。”

我想那一刻我的心早已碎成渣滓。

“殿下,我知道你讨厌赵琦。但是,”她将双手搁在我膝前,哀哀道,“我爱他,我不想与他分离,我更不想我在意的两个人争锋相对。”

心中怔忪,我是该庆幸她曾在意过我,还是心碎此后她的注意力势必等分。

我拨开她额前薄薄刘海,问:“那他爱你么?”

她的沉默证实赵琦并未许诺什么。

她幽幽开口:“如果他的心里只有我,那么我的心里也只有他。如果他娶了别人,那我也嫁给其他人。”

心中如汤沸,如火灼,将我心底一线期许燃烧殆尽,我缓缓笑开:“是么?”

我想证明我并非阿蘅不可,这是我接近阿昧最初的目的——她爱我太子的身份,从第一眼起。

我可以爱她,这次我的爱终于有回报。

我让她临我的字,在很冷的冬天为她取暖,将我与阿蘅的相处模式毫无保留复制到她身上,一切顺理成章。我想我并非爱着阿蘅,我爱的不过是我们曾经共渡的天阶和幽凉。

四:

所有人都以为我深爱阿昧,而我却洞穿这个小小女子的野心。

她擅长琢磨我心思每一次的转念,并刻意制造符合我心意的答复。在阿昧眼中,我总能轻而易举捕捉到类似我父皇的神情,聪明绝顶的微冷。

我只觉得很累,有几多力气足以将这情爱了断,我早已弹尽粮绝,一生不足以继续清点。

我忍受着这一切。

除却阿蘅,她不再像往常那样痴缠着我,她望向我身边的阿昧毫无妒色,居多竟然是困惑:“东历,你喜欢阿昧么?”

我幽幽问:“那你又是否喜欢赵琦?”

“这是不一样的,”她叹气,“你在不能确保给她幸福之前,将阿昧牵扯进来,是很自私的。”

我阻止不了自己恶语相向,仿佛唯有她痛才能令我不痛:“那赵琦呢,你怎么笃定他一定会给你幸福?”

阿蘅寂然。

赵琦返京述职是在那一年夏天,次月在禁中设宴,赵琦在列。

席半我就发现阿蘅已不在。阿昧过来为我斟酒,不慎将酒水洒落我袍踞,我按捺狂喜:“无事,孤去换件衣服。”

我追上阿蘅,在这个暗夜里。

仿佛不论她去往何处,我也一样可以追上她的脚步。

但,如果她的目的是赵琦呢?

她在湖中央的水榭,和他,赵琦。

“你为什么躲着我?”阿蘅在问。

“没有。”

“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是。”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没有。”

“那你一定讨厌我?”

穷而无可解的循环,他似乎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朝她长揖:“如果郡主是在寻臣的开心,臣想,郡主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气结:“如果我是寻你开心,我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我喜欢你,如果我是寻你开心,我也不会等这么久就只为见你一面。”她语带哽咽,赵琦手足无措,喟叹一声,悄然展臂,容纳她此刻微微颤栗的身形。

我漠然将视线调到湖面半塘金荷,并不意外听到随后赵琦略显无奈的语句:“郡主,你又骗我。”

她呸的那一声带着得逞的小小得意:“是你笨,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哭。”

心底一片微凉,我以手去触才发觉那是胸口未湿的酒渍。

五:

我大醉,在这个深夜。我已经不记得驱使我一杯一杯痛饮的原因,我只记得我要将这烈酒沿喉灌入,以这撕裂心肺的畅快来抵挡不知于何时侵入我心底一抹幽凉。迷糊中只记得我反复索要某样东西,我要她所曾给予过我的某段清凉,某次念想。

我要她,我要得到她,即便天南地北,即便关山阻隔。

我开始孤注一掷,在阿昧面前我时不时会提及阿蘅,以一种漫不经心而薄带嘲讽的语调,我虚构阿蘅的纠缠,她宣而未发的野心。聪慧如阿昧一点即明,竞争未来太子妃的对手并非那无数名字模糊的深闺小姐,还有她的姐姐。

我不知道拥有这样一个妹妹是阿蘅的不幸,还是我的幸运。

很快我见到我想要的成效,在阿昧推动下,赵琦同阿蘅大吵一架。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哭。我拿来酒,在这水榭自斟自饮,或许是我身上流露的相似情绪让她终于分出余光瞧了我一眼:“大白天的,你喝什么酒?”

“我爱的姑娘,她已经有喜欢的人。”我并无说谎,但之于阿蘅而言却是另外一重意思,她睁大双眸惊诧的模样其实无比可爱。

“阿昧她……”

我饮尽残酒,将嘴际扬起的弧度摁于心底,哀恸向她颔首承认这“事实”。

我们借酒消愁,饮尽是烈酒,化去是她目中残留的眼泪。

等她有些微醺的时候我没让她继续喝,她不依,软弱无骨挨着我坐下,薄汗轻衣透,娇憨索要被我夺去的酒杯。我漫笑:“你不能再喝了。”她欠身拿酒壶,扶着桌案刚站直,双足一软下一刻便跌坐我膝上。

我一颤,将酒洒出。她不觉,漫指檐下一方宫灯向我哀求:“我要月亮。”

白日何曾会有月亮,我朝她指向看去才意识到她要的明月印在宫灯上。

我一笑:“我替你摘下来。”

扶她站直,我举臂取下递给她,木质宫灯颇重,她提在手上略看了看便掷在一边地上,又呸了一声:“不是真的。”

“你喝醉了,”我温言提醒,“我送你回去。”

阿蘅双睫一颤,旋即有泪涟涟滚下:“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

这样推攘间竟会撞见阿昧,她从远处走近,脸上惊怒的表情随之清晰,在看清依在我怀中的阿蘅起。

转瞬之间我已有决断。我并没有推开阿蘅,而她仍以暧昧的姿势倚在我怀中,如印证我曾对阿昧说过的某个事实。

她沉默过来,替我扶住阿蘅。

彼此无话,我启步离开。未走出两步便听到背后一阵惊呼,两人同时跌落湖中。未曾多想纵身跃入,另有一重身影同时跳入水中。

等到我抱着阿蘅返岸时,我看到几步之遥赵琦手中抱着阿昧。

六:

我其实一直知道赵琦在远处注视着我和阿蘅,这也是我诱她喝酒的最大原因。

而这一切顺利的几乎令我狂喜。

我将阿蘅抱入我的寝殿,让侍女换去她湿透的衣服,在她清醒以后才貌似不经意提及:赵琦救的是阿昧而非你。

她垂眸,为赵琦寻找辩护的理由:“她是我的妹妹,如果阿昧出事,就算他救的是我,我也一样不会快活。”

“我有否告诉过你,赵琦同你争吵就是因为阿昧的缘故,”我衔着微笑看她,悠悠点出最后的事实,“还有,当男人真正爱一个女人时,他永远来不及权衡他所持有的利弊。”

阿蘅默然,我继续:“当赵琦令你伤心落泪时,他又谈何能力来保护你。”

沉思片刻,她复又决绝将眼抬起:“不,我信他。”

这是我一手培育的女孩儿,当她以飞蛾的姿态扑向濒临死亡的爱情时,我不会感到一点意外。

我淡淡的:“好,那我不管你,任由你自生自灭。”

她惶恐得抓住我:“东历,你生气了?”

我从她手中抽回衣袖:“你既不听我劝,我又何须自作多情,只当我们从前不认识,情分一刀两段,以后就不要庸人自扰。”

她眼圈一红,提着裙子跑出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把刀,身后跟着一群神色惊慌的奴婢。明明是对别人说,她的眼睛却是看我:“你们出去,我有些私事要跟太子了断。”

众人纷纷跪下欲劝阻,被我眼风凌厉一扫才三三两两散开。

阿蘅接近我,和手上那把刀,而她之后的举动差点令我喷笑。

她挥刀欲裁下我袍踞一截布料,动用全力成效仍旧甚微。

“你做什么?”我忍笑问。

她瞪我一眼:“割袍断义。”

愣了愣,艰难克制的笑意在此刻毁于一旦,我伏案放声大笑。

命人送走阿蘅,我并不意外赵琦等在凝华殿外,想必适才殿内那些笑声他已听到,他的失落中混杂着未来无可预期的茫然。

“如果你不能保护好阿蘅,那就让她永远留在湖水里。”我直视他,“我会去救她。”

他的回望带着争锋相对的意味:“不会了,我不会再让她置于危险的境地。”

我冷笑:“那最好。”

我幽幽衡量,我此刻所拥有的筹码。

面对阿昧,我仍旧频繁提及阿蘅,不消言语足以令她意识阿蘅之于她的威胁。这倍感危机的女子会去找赵琦并不出我的意料。我只要赵琦灰心,主动抽身或许会狠狠伤了阿蘅的心,但又有什么关系,此后会有漫长的几十年我会将之弥补。

我会爱她,胜于爱我自己。不不不,即便让我奉出生命,我亦甘之若饴。

父亲重病在之后的秋初,我的婚事一直是他担忧的话题。提及冯家两位小姐时,我对他笑笑:“儿子喜欢的人,她已经有爱的人。”

人人都在议论我之于阿昧的宠爱,我故意营造的心伤很快博得父亲微微一叹。

他抚了抚我肩:“强求不得。”我默认,顺势请他成全我“心爱的姑娘”和她所爱的人的婚事。

七:

步出父亲的崇政殿,万钧之力已从我肩上卸下。不无愉快的细听,亭台楼榭内有人吹笛,乐声从高处落下,而我的心一直位于云霄。

我迫不及待要见她,就在此夜此刻此时,我要见她,此刻我的姑娘,三月之后我的新娘。

乘轿从中正偏门出去,一盏茶的行程却令我倍感一生之悠长。

出轿叩门,开门的老叟甫见我便要下跪。我越过他往中庭望去:“阿蘅在么?”

我在花园找到她,她在秋千上。

以往我的骄傲总令我被动等待,但,这次一定不会了,我要抓住她,即便她激烈的反抗有可能弄伤我和她自己。

那又怎么样,我在心底慢慢一笑,我已经连性命都可以拱手奉上。

轻推秋千上的绳索,她惊喜的表情在回头发现是我时褪为冷淡,她将头低下去,足尖点地:“东历。他很久没来看我了。”

“那是,”我笑了笑,“大婚将近,赵琦应该无暇抽空过来看儿时的玩伴。”

阿蘅愣住,瞧着我的样子匪夷所思:“你……”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怫然不悦,冷淡道,“你的父亲提出婚约,我的父亲将阿昧嫁给赵琦。”

她的表情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消解的狂痛,她面色惨白,急促呼吸,凭空伸手想抓住点什么,最后却握住我一样无温的手掌。

我抱住了她。

我所展现的凄苦并不少于她的,她在我怀中饮泣,兼为我的那份哀悯。

如果这样可以让她靠近我,我又有什么不可忍受。那就让她以为我们同病相怜,她失去了心爱的男子,而我错失了我爱的姑娘。

赵琦来的时候她已经喝醉,我原本可以阻止,但我没有。

我私心以为她醉酒的样子最美,最重要的是她可掬醉态只供我一人欣赏。

高台之上可摘明月,这一轮皓月似乎是她眼下唯一的想望,这让我想起上次醉酒时她跟我索要月亮。心底一软,我便没有阻止她拾阶向上。

余光处是不知何时而至的赵琦,昔年无上光华如今不知遁往何处,他的萧索是我不曾预料的凄然。

望着高处的阿蘅,我向她展开手臂:“跳下来吧阿蘅。”我对她鼓励的微笑,“我会接住你。”

我接住了她。

她雪似的容颜潜藏在幽蓝的天幕里,她的长发波泽着饮下的酒的水意,流动的琥珀眼眸令我目眩神迷——望进去望进去,那里有我曾幽居的十余年光阴。

八:

在一切几乎唾手可得时竟还会有意外,竟然!

在我父亲病逝的那个冬天。

按照祖制,我送别我父亲的梓宫去皇陵,沿长街,皇城在我身后逐渐退远。

雪一捧一捧落下,极冷的一个夜晚,连最热的火仿佛都无法将这个冬天自我心中根除。

马蹄踢踏,有密探从队伍的后方追上来,几步开外弃马跪倒我面前。

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我只看清他张合的双唇,其后是幽蓝的天宇,孤月一轮,此刻唯一的光源都闪烁微茫的凄凉。

雪涌入我鼻舌,攻城掠地倾入我肺腑。

我已无退路,我挣出的前路也被雪覆盖。

放下父亲棺木后,我策马狂奔,密探说赵琦带着阿蘅往南边走,阿昧代替阿蘅在她房中混淆我的耳目。

陆路,再改水行,已有人沿途通知驿站封锁南下的马车。

在第十五日的时候我追到他们。

那时我已有三天三夜不曾安眠,我已有大半年不知道酣睡一场的感觉。

阿蘅一无所知地向我哀求,她仍以为我误解了赵琦,她竟仍以为我喜欢着阿昧。

从前我滥用着她的怜悯,但此刻已经不用。

我对她笑了笑,我说:“你跟我走,我就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不再追究。”

赵琦不自量力想要握住她的手,我冷笑着:“赵琦,孤现在就问你,你是否可以舍弃年迈双亲,你是否可以忘记你姓氏。赵琦,孤在问你,你是否可以违抗先帝的旨意带着阿蘅从此天南地北不定归宿的漂泊。”

他猛然一震,他的优柔让他从开始就无法回应阿蘅的示爱,那么他的寡断便已经决定他同阿蘅之后的宿命。

他做不到,而我放不开。

风扬起的雪子令我一时看不清阿蘅的表情,我不要她这样看我。我自欺欺人狠狠抱住了她,我的马已经不耐长嘶等候一旁。

送她返回上京,返回我的凝华殿。

备下温汤,我剥下她衣服将她放入温水中,不参杂情欲地检查大雪天在她身上留下的任何印迹。她面无表情任由我拨弄,她的声音在这氤氲水汽里那样沙哑:“为什么?”

长发探入水中,我掬出一缕仔细擦拭,我说:“我爱你。”

似解脱般的如释重负自悠远的时空袭来,那仿佛融入我骨血生命我所有力气的爱恨。

“我第一次见你是个大雪天。在你喜欢上赵琦的每一天我都重复这样一个梦境,你在雪地里向赵琦走去,留给我的永远都是一副背影,我呼嚎哀叫以至屡次大汗淋漓自梦中惊醒。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不能与你分离。”

她垂眸漠然地听,而我痉挛般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我说:“阿蘅,我爱你,很爱很爱。”

九:

她无声笑了:“好,我知道。”

突如其来的狂喜几乎让我发抖。我想抱她,她的额她的眉和她玉碎般的身体。

又觉得鲁莽。瑟缩收回手指时听到她冷淡说:“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我忙转身,未等我离开便听见一声落地闷响。

心中一窒,我狂奔回去,而她晕倒于地。

召来的御医退出内室,未等我开口便含笑向我跪拜,脸上尽是喜色:“恭喜陛下。”

仿佛万丈光明顿时湮灭,有生以来积聚的所有阴寒全部潜入我心底。我挥手让他退下,启步进去看她。

即便是那样悲苦的境地,我仍在笑:“我应该尽快将你娶回来,再过些日子,你就不合适穿嫁衣了……”

她打断我:“这孩子是赵琦的,你强留我在身边又有什么趣味。”

“孩子会是我的,”我微笑着,“你也是我的。”

阿蘅古怪地笑了:“这样子,你都可以忍下去。”

如果就此死去,如果死去可以换回她那遗留在别处的心,我会含笑亲手将匕首送进自己胸膛,如果能够。

她成了我的妻子,在那个夜晚。

在某个瞬间我以为回到很小的时候,凝华殿外有瓢泼大雨,困着我和我的阿蘅,但此刻没有雨声,只有很轻的雪落和烛火毕波,以及她时而急促时而绵长的呼吸,令我几多悲喜刹那泪落。

阿蘅的孩子出生在最热的夏天,半夜。

等到我赶到阿蘅殿外时,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我仍赤足,我穿的仍是入寝时的单衣,我披发的模样凄厉如野鬼。

但我无暇他顾。

情况很不好,我听见稳婆从房中奔出来,低声询问,是否有个叫赵琦的人。

原本幽浮于心底的寒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攫住我心神。如果她仍忘不掉他,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胜算。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漠然道:“赵琦,赵琦早死了,如果皇后要见他,孤便将他的棺材从鄞州运来。”

稳婆将这个消息带给她,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叫,一声不应该是人才能够发出的悲鸣。

随后是一声婴儿的啼哭。

我勉强使自己的脚步不透露虚浮,我命人替我更衣后才进去看她。她的目光不复冷漠,如两丸最冷最恨的幽光,自杳远年代激射而来,带着此生不死不休的决绝。

她双目微红:“你会死的,我诅咒你生不如死。”

十:

只觉浑身力气尽失,我突然怀疑自己这半生的执着是否仍有意义。

心底索然,“赵琦在鄞州,大约还在等你。”双目中缓慢浮起的喜悦只会让我心痛如狂,我不去看她,“阿蘅,陪半年,等你养好身体再走,好么?”

她望着我难以置信,忽然问:“为什么?”

我向她温和一笑:“如果可以让你感到一点幸福,我不介意将我自己那份一样给你,如果可以。”

她眼中刹那失神已让我看见两分胜算。

之后的两月中我刻意不出现在她视线内,但在夜晚我频频去看她,一连数日。直到有一天大雨,等我披雨赶到时,她竟未睡下。一时愣在殿门,不知是进还是退,只得对她狼狈笑了笑:“雨太大……路过,所以进来避避雨。”

看见服侍她的宫人低头忍笑,无端觉得心头一阵轻松。

见她不说些什么,只好说:“我先回去,你,早点睡。”

方走开两步,却听见她身后低声道:“以后不要这么晚。”

我转身,看见她立在灯火畔窈窕身影,忽觉有轻微的喜悦冲破心底升起。她悄然说:“白天也可以来。”

再过来看她的时候,就瞥见放在床边小小一个软塌,无端觉得面红过耳。瞧了瞧阿蘅,她仓皇要解释的样子尤其可爱:“这不是给你睡的。”

然后,我看见她耳垂突兀地浮起一层红。

我不期望我们能重新回到从前的相处方式,但,总有那一天,她被我逗弄的第一抹笑,着恼时瞪我的一记娇嗔,总有那一天,她会忘记赵琦,忘记那突兀闯入我们世界的陌生人。

之后阿蘅和返京的赵琦在花园不期而遇,在此之前我已将阿昧嫁给他。赵琦要带她走并不出乎我意料。

阿蘅并没有立刻答应。

当夜她独自返回殿中的时候,我在等她。

我看到她迟疑着从深夜走入我的世界。

我手中的利刃在月下闪烁,折射的光亮成为此刻唯一光源。

我说:“过来。”

她停在我面前三步远便拒绝接近,我将匕首塞到她忽然发抖的手里:“这次不要割我的衣服,”我对她说,“我的遗诏已经写好,我们的孩子会是将来的储君。杀了我,你就可以走。”

“为什么?”她的声音同她的身体一起在抖,仿佛我一松手,她便再握不住那柄滚烫的匕首,“为什么要逼我?”

“因为我爱你,”我微笑着,“因为你一走,带走的将会是我所剩无几的所有悲喜,与其在等你中消解我的生命,不如现在一起给你。”

她浑身一颤,再看我时泪意已滂沱,忽然唤:“东历。”

“我在,”我抱住她,“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头发现。”

我赢了,这次她终于不会再离我一次。

她怀孕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视朝。忽然觉得天下已不足可惜,我一跃而起,不顾群臣侧目跑去看她。

但,她脸上不见丝毫羞色,双目无波直视我身上来不及更换的玄色朝服。

心底腾然升起恐惧,我看见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嫁给赵琦已有半年之久的阿昧。她嘴角半勾诡笑的神情让我窥见几丝报复的快意。

阿蘅看着我:“是你安排让阿昧嫁给赵琦?”

周身冷透,我知道我不必回答这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十一:

她忽然笑了,“对了,因为你爱我。”双眸浮起一层雾,她的心碎不在预料,“你做的任何事,都是以爱我为理由。可,为什么这些事的每一件,都曾让我绝望。”

心中大恸,当我看见这小小女子眼中浮起的无望。我抱紧她,如果可以,我会早点让她知道。我爱过你,在你感觉生活其实绝望时,我会愿意渡你出苦海。

“阿蘅,”勉强压抑悲声,我说,“我做过很多错事,从前是为了让你看到我,但现在只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就算恨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索然一笑,拥紧她:“当我爱你,连性命都可以交付时。”

她颤了颤,有泪淌下,渗透重重衣炮滴在我心口。

在生下这个孩子后,因为心里交瘁,她死在那年春天。

所有人几近恐惧得看着我抱着她,弃轿步行,重返昔日庭院。那架秋千仍在,她仍在我怀里。

我知道,我还是赢了。

如果可以,此刻我应该大醉一场,但我已无法喝醉。

她大去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我仍知道她心底挣扎的,由我强加的爱恨。但,那又如何,就算她死,我仍是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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