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载,美国政治将军黑格上将近日辞世。这又让我联想起当日的一些轶事。
话要从老郭说起。老郭是北航附中的高三毕业生,在学校的时候,性格比较老成,并不十分活跃,但做事极其认真,有时认真到被看作矫情。他最为人称道的是在篮球场上做裁判,不但严格准确,绝对不偏不倚,而且连动作、手势一招一式都向国际裁判看齐。哪怕是班级里两个小组打打练习,他在场上的态度也好像是给钱澄海、杨伯镛吹哨。
1968年初,我们从北京来到洛阳,大约3月份,厂里才完成新来学徒的工种分配,接着,大家都各奔前程,到自己学习的地方去培训了。老郭后来得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工作,常驻客户处作代表。于是他就和大家分别,一个人到山东上任去了。因为是一个人的工作,也许除了厂生产科、设备科之类管他的单位以外,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在干什么。随着大家逐渐溶入新的生活,人们几乎把这样一位多数人还不熟悉、不认识的同事忘记了。
刚刚入厂时的老郭,
还带着挺浓的学生气。
几年以后,引胜沟规模已成,大多数在外培训的青工都已回厂、出师,工厂逐步走向正轨。这时,老郭回来了。
回来的老郭看上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老郭原来虽然人称老郭,其实大家同龄,只是他个子高些,面庞宽些,其实身体非常单薄。几年不见,他竟然变得体态肥硕,虎背熊腰,肥头大耳。原来,一人在外几年,他竟揽得一个山东嫚儿(读作mer,山东话,小姑娘之意),娶妻生子,好不快活。不过他待人温和的态度不变,以致得了个“婶子”的浑号;待事认真的劲头一如仍旧。表现在业余生活上,有几大长处:
一是对名人履历“门儿清”。上世纪70年代的所谓“名人”,主要是政治人物。而且风云变幻,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人物也在不断变化。但是不管世事白云苍狗,只要昙花曾经一现,他就能把此人现时职务、来龙去脉说个一清二楚。所以,如果问报纸的名单上“还有余秋里”是什么意思、马天水是什么来路、刘贤权上升内幕、井冈山和王力有什么关系,甚至哪一届政治委员有哪些人,某某人宦海沉浮,等等等等,他都能一五一十,慢慢道来。
郭裁判长在运动会上
二是无论什么体育规则,他都能够如数家珍。篮球规则自不用说,中学时代他就是学校的“著名裁判”,就是足球、排球、羽毛球、田径,哪怕是三项全能五项全能之类的记分方法,他都烂熟于心。70年代,百事俱废,体育只剩了乒乓、羽球少数几项,难为他竟能搞来多种规则手册。所以厂里开运动会,毫无争议,老郭是当然的裁判长。
第三项最为特别,老郭成了一个故事高手。60-70年代,文化萧条,人们除了看8个样板戏和“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几乎没有可以称得上文化活动的业余生活,于是讲故事、手抄本大行其道。老郭在山东装了一肚子的故事,回厂以后自然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各个宿舍、各个车间纷纷拉老郭去讲故事。《梅花党》《第二次握手》《绿色的尸体》《一双绣花鞋》……
老郭开始是来请不拒。但是这些故事都是长篇,要分段连续讲,于是在这里讲这个故事的一段,又到那里讲那个故事的另一段,还不能交叉讲揸了。到后来时间排满,要请老郭竟然需要按时间排队。老郭讲了这家到那家,名声在外,引起了铸造厂的注意。原来铸造厂也有一位故事高手,竟敢向老郭叫板,邀请老郭“切磋”打擂。后来“华山论剑”好像是比试过了,结果如何,我没有亲在,不敢瞎编。
老郭的那些故事,我没有全都听过。在我听过的几个故事里,给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三盗九龙杯”的故事。
我在这里重述这个故事,用的已经不是老郭的语言而是我的语言了,毕竟过去了30多年。但是故事的情节肯定是不错的:
那是1972年,美国将军黑格访华。黑格那时还只是个准将,肩挂一颗白星,但他是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的助理,为准备尼克松访华,他率领了一个代表团到中国为尼克松打前站。既是打前站,就要把尼克松要去的地方都先走一遍。美国人办事认真,黑格的行程就是“北京-上海-杭州”,一处不落。中国人待客向来热情,除了会谈、工作,还要客人吃好、玩好,显示我中华文化的悠久辉煌。
当了四星上将的黑格
黑格到京后,日程安排紧凑。北京的工作基本谈完,客人很满意,即将登机赴沪。中国方面为了显示热情,在客人登机前,安排了黑格参观故宫。那天故宫不开放,黑格一行前呼后拥,进了故宫。故宫领导亲自讲解,安保人员林立。参观完毕,客人立刻赶赴机场。黑格前脚出门,后面故宫工作人员和公安部特工(那时还没有成立安全部,对外安全工作是由公安部和中调部负责的。)突然发现,在柜子中的一只九龙杯不见了。
那只杯子是乾隆爷大典时用的酒杯,黄金打造,宝石镶嵌,精美异常,属于国宝。刚才故宫院长还特别向黑格讲解了九龙杯的来历和精巧之处,引得黑格啧啧连声。工作人员和特工对周围人群特别注意,并没有发现什么外人在场,显然,那只九龙杯现在应该是在黑格的手里。
接待人员立刻就向总理作了汇报。周恩来指示,国宝一定要追回来,不能再流失国外。中美关系正在关键时刻,这是大事,也不能因此破坏大局。自从基辛格访华以后,中美之间的交往已经没有秘密,我们一言一行都会有外国记者关注,所以待客要礼貌,不能伤害客人,造成不良的国际影响。
接到指示,公安部犯了难。任务一定要完成,可是这个任务的对象和要求太特殊,难度太大。难度再大,事情也要做。公安部立刻行动。客人已经到了机场,公安人员只好先直接飞往上海。
黑格一行到上海以后,住进了锦江饭店,那是当时上海最好的饭店。顺便提一句,那时北京上海还不兴把宾馆叫“酒店”,认为“酒店”是喝酒的,有如武松喝酒的“三碗不过岗”店。“酒店”的叫法是香港传进来的,那已经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虽然“饭店”的叫法和“酒店”的叫法理论上同样有问题。黑格到上海,当然以工作为先。他们只要一出门谈判,我们的侦察员就立刻进入了房间。“上穷碧落下黄泉”地一通搜索,结果是一无所得。侦察员们想,一个杯子,那是立体的啊,不可能像窃听器那样夹到书里、藏到鞋里。房间里没有,那么他把它藏到哪儿了呢?
晚上和陪同保卫的人员一碰头,有眉目了。白天黑格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大皮包都亲自手提着。连上厕所(那时还没有“卫生间”“洗手间”“WC”之类的概念)的时候都提着他那大皮包。如果皮包里仅仅是文件,那么交给助手就行了,为什么还要亲自提呢?看来,那个杯子就在他的皮包里了。可是那个皮包他从不离手,怎么办呢?
上海没什么可玩儿的,看完尼克松将要下榻和访问的地方,第二天黑格就离开上海去了杭州。在上海没有得手,在杭州如果再不能“破案”,人家可就远走高飞了。那个年代,机场还没有安检,更不要说X光了,就是想搜查人家,连个搜查的理由都不好找。
在杭州,黑格一行看宾馆,看西湖,仍然是皮包不离手,连在西湖坐游船都把皮包抱在怀里。
在最后离开杭州回国前,浙江省领导和杭州市领导热情地请黑格吃饭。席间照例有音乐和美女舞蹈助兴。节目中间,来了一位魔术师,表演了几个小节目,逗得大家十分开心。趁着众人兴致正高,魔术师拿出一个酒杯。这只酒杯金光闪闪,还镶着些红红绿绿的玻璃宝石,看上去十分漂亮,很像那只大家在故宫见过的九龙杯。魔术师张开双手,显示手中无物。又拿出一方丝帕,前后展示,接着手托金杯,把丝帕盖在杯上,拿过魔术棒一指,挑开丝帕,手中空空。这是寻常把戏,见多识广的美国人礼貌地鼓鼓掌。魔术师开口了,他说,这只皇家御用的九龙杯,现在已经飞到了黑格先生的皮包里,请黑格先生打开皮包,自己看看。
“刷”地一下,黑格的脸变得通红,他紧紧地捂紧他的皮包,连声说,No,No!haven’t,haven’t!不会不会。
“刷——”地一下,全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黑格身上。中国官员礼貌地微笑;外国记者起哄地鼓掌,要求黑格打开皮包;连黑格的保镖和助手都凑趣地鼓励黑格打开皮包。犹豫再三,黑格终于极不情愿地打开了皮包,从皮包里慢慢地拿出了那只极其精美的九龙杯。
“哗——”全场掌声雷动,黑格尴尬地笑笑,魔术师接过九龙杯,向全场展示,优雅地一躹躬,退了下去。浙江省领导适时地出来,向客人能够莅临敝省表示感谢和荣幸,希望客人回程一路平安。客人起身,向主人的盛情表示感谢。主宾握手道别,希望总统先生来华时双方能够再见。
客人平平安安地走了,不久,那只九龙杯又摆在了故宫的玻璃柜里。
黑格回国后,很受尼克松赏识,很快提升。
附记:
这个故事当然“纯属虚构”。记叙这个故事绝不是对黑格将军的不尊。黑格是中国人民的朋友,在中美关系正常化当中做了很多工作,后来也仍然对中国不错。不过黑格也是个有个性和故事的人。不仅是在中国,在美国,在军中,也有一些揶揄的故事。现在故人已去,想起这些旧事,只是想表现出在中国与世隔绝的年代,这类故事反映出来的社会心态。
另外,“三盗九龙杯”原本是中国的一出旧戏,演是是金镖黄三太的故事。黄三太的儿子是黄天霸。在中国侠盗文化里,父子都可以算作是“朝廷鹰犬”。和他们作对的是绿林大盗窦尔墩。近年流行歌曲唱的“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就是这类故事。不过这和本文无关。这里提到它只是说明当年这个故事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