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舞榭歌台记录下的粉墨春秋节录一

作者:梅兰芳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梅兰芳回忆录》相关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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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是中国一代杰出的京剧大师,以男儿身化作美娇娘,演绎出了无数风华绝代的女子或凄美、或昂扬、或可掬一笑的人生。他圆润明亮的唱腔、华丽的舞蹈和臻于完美的表演构成了中国京剧史上一幅绝美的风景。然而绚丽的舞台风光也掩住了他早年的身世悲凉和成名后仍毫不松懈的勤勉人生。梅兰芳在这本回忆录中,以从容、平静的语调讲述了自己的舞台生涯,以及生活在那样一个艰难世道中的梨园前辈,怎样以一种虔诚的态度,付出毕生的精力,将京剧发展至巅峰。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人的历史,当命运给他荆棘,他没有放弃;当命运赠他玫瑰,他没有放纵。这本书讲述的也是一个民族的一段历史,舞榭歌台记录下的粉墨春秋。

[内容简介]

20世纪50年代初,著名学者黄裳约请梅兰芳写自传体回忆录。梅兰芳利用演出的空隙,每天和许姬传谈话约两个小时,许速记下来后,由许源来核实、润色、修改,并配上插图、照片,三人经进一步磋商、研究、推敲、核对、修改后,于1952、1954年相继出版第一、二两集,书名为《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成为红极一时的畅销书。第三集的写作始于1958年,后因“文化大革命”被搁置,直到1981年3月才出版。本次出版的《梅兰芳回忆录》是三集全本,并加上记录梅兰芳赴日本表演经历的《东游记》。梅兰芳在书中回忆了他与京剧并肩成长、发展的历程,同时也记录了他演出之余的点滴体会和对京剧的改革创新。本书既是一部名人传记,也是一部民国京剧史。

[作者简介]

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艺名梅兰芳。汉族,出身于北京的梨园世家,被称为旦行一代宗师。他经过长期的舞台实践,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世称“梅派”。他在艺术上的卓越成就享誉国内外,曾先后赴日本、美国、苏联演出,并荣获美国波摩那学院和南加州大学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国京剧院院长、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1961年在北京病逝,享年67岁。

《梅兰芳回忆录》第一集

第二章 梅家旧事

二 祖母的回忆

我们回到了饭店,梅先生一边换睡衣,一边对我说:“你瞧我姑母这么大的岁数,谈起五十年前的旧事,还是头头是道,历历如绘,老辈们的记忆力真比咱们要强得多哪。”我说:“今天你姑母讲的事情,真不算少了,我还想知道一点关于你祖父的经历,你在幼年总该听说过的吧。”
“有的。”梅先生说,“我祖母对我详细说过,这话也有四十几年了。到今天还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你要我细说,得先让我想一想。”
这时梅先生的衣服也换好了,每人倒了一杯茶,点上一支烟卷,对坐在沙发上。
“我在童年时代,跟一般小孩子一样,也是盼望着过新年,穿新衣,换新鞋,掷一把状元红,吃一点杂拌儿(这是北京的一种食品,用各种糖果混合做成的)。我对这些都觉得有无穷的兴趣。我记得十四岁那年,腊月初起就风雪交加,一直到二十四日才放晴。那天正是过小年,买了些鞭炮放放,大家围着我祖母坐下来吃一顿饭。从此就要料理年事,一切都要格外显得热闹了。
“除夕的晚上,照例要等祭完祖先,才吃年饭。我看见供桌当中供着梅氏祖先的牌位,旁边又供了一个姓江的小牌位。这我可就不懂了。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是压不住好奇心的,我就抢着过去问我祖母:‘为什么姓梅的要祭姓江的?’我祖母说:‘这是你爷爷在世就留下来的例子。依着我的意思是不该供他的。说来话长,吃完饭再细细告诉你吧。’她说完了,我瞧她好像很难受似的。一会儿大家围着她吃年饭,她也没有往年那样高兴,我想刚才问的那句话,许是勾起她的心事来了,我深悔自己太孟浪,不该在大年三十晚上让她老人家伤感。
“我是最后一个到她屋里跟她辞岁的。她看见我就说:‘聪明智慧!恭喜你又长了一岁。’我说:‘谢谢奶奶。’她脸上微带笑容,拉着我的手,叫我坐在她身旁的一张方凳上。只听得家家爆竹声响,充满了新年的气象。
“她说:‘你也一年比一年大起来了。家里的事,你都不大清楚,趁着我还硬朗,讲点给你听听。你曾祖在泰州城里,开了一个小铺子,仿佛是卖木头雕的各种人物和佛像的。他有三个儿子,你祖父是老大,八岁就给江家做义子。江老头子住在苏州,没有儿子。起初待你祖父很好,后来娶了一个继室,也生了儿子,她就拿你祖父当做眼中钉了。

“‘有一天她在屋里的风炉上用砂罐炖红烧肉,你祖父偏不小心给碰翻了。幸亏没有人看见,他也不敢声张。等到大家追究起这桩事来,发现你祖父穿的鞋底上有红烧肉的卤汁,这一下子事儿就闹大了。三天三夜不给饭吃。多亏遇着江家的厨子有良心,用荷叶包了饭,偷偷地送给他吃,才算渡过了这个难关。后来有一种专买小孩子去学戏的人贩子到了苏州,江老头子先跟贩子接洽好了,就问你祖父是否愿意学戏。你祖父一口答应愿意。敢情厨子在私下早就通知他快快离开江家,要不然早晚是总得被那个女人折磨死了的。
“‘你祖父的运气真坏。他十一岁就从这贩子手上辗转卖给福盛班做徒弟。班主杨三喜是出名的要虐待徒弟的。从此早晚打骂,他又受尽了磨难。
“‘那时候带徒弟的风气正盛,打徒弟的习惯也最普遍。师父心里有了别扭,就拿徒弟出气。最可恨的是杨三喜常用硬木板子打你祖父的手心,把手掌上的纹路都给打平了,这够多么残忍啊。有一年除夕晚上,他不给你祖父吃饭,还拿一碗饭倒在地上,叫你祖父抱了他的孙子杨元,就在地下拣饭粒吃。等你祖父收了徒弟,杨元还到咱们家来教过戏。为了打徒弟,你祖父就对他说:‘这儿不是福盛班,我不能看着你糟蹋别人家的孩子。干脆给我请吧!’后来杨元死在一个庙里,尸首都没有人管,还是我们家给他收殓的。
“‘他的第二个师父叫夏白眼。这也是个喜欢虐待徒弟的。你祖父在他那里,又挨了多少次的毒打。受的苦楚,谁听了也要不平的。
“‘第三个师父罗巧福,他本是杨三喜的徒弟,早就满了师。他也开门授徒。看到你祖父在夏家受的这份苦,引起了他的同情,就花银子把你祖父赎了出来,从此就在罗家安心学戏。罗巧福待徒弟非常厚道,教戏也认真,尤其对你祖父是另眼相待。一切饮食寒暖,处处当心。你祖父这才算是苦尽甘来,有了出头的希望了。
“‘他出台的人缘就好。从他满师出来自立门户以后,马上就派人去到家乡,接你曾祖北来同住。谁知道他离家太久了,家也不晓得搬到哪里去了。所以你祖父到死也没有找着他的父母和两个弟弟。
“‘你祖父跟我定亲,是在咸丰十年。因为家里只有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所以我还没有过门,就先派了一个老妈子来伺候他。这位妈妈在你梅家很忠实地做了一辈子。你祖父为了酬谢她这些年的辛苦勤劳,买了一所小房子送给她。她坚决地不要。她后来死在我们家里,你祖父给她预备了一份很厚的衣衾棺木装殓了她。

“‘我嫁过来,他就渐渐地红起来了。最后他掌管了四喜班。别人看他当了老板,还以为他该是很舒泰的了,其实他的一生心血,就完全耗在四喜班里。全班有百十口人,都得照顾到了才行。角儿和场面还常跟他闹脾气,最使他难受的是连他一手培植出来的得意学生余紫云也常常告假不唱。幸亏时老板(小福)跟你祖父交情最好,余紫云告假,时小福就上去代唱。有一个时期你祖父为了‘国丧’停锣,亏空太多,几乎不能维持,时小福还卖了房子借钱给你祖父。
“‘你祖父受了场面的气,回来就对我发牢骚说:‘我一定要让咱们的儿子学场面。’事情也真凑巧,你伯父从小就喜欢音乐,他才三岁,就坐在一个木桶里,抱着一把破弦子,叮叮咚咚地弹着玩。到了八岁,你祖父问他爱学哪一门,他说:‘我爱学场面。’你祖父听了这话,正合他的心愿,高兴极了,就把北京城场面好手都请来教你伯父。我的姨侄贾祥瑞(贾三)正在四喜班做活,胡琴、笛子样样精通,又是很近的亲戚,第一个就先请他来教。所以你伯父请教过的人虽然那么多,要算贾三是他开蒙的老师。’
“我听到这里,就想起了我的父亲。我这样问她:‘我祖父、伯父的历史,您都讲啦,请您再讲一点我父亲的事情。’她冲我看了一眼,说:‘你父亲才可怜哪,二十六岁就死啦。’我听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脸上也在流泪了,我也忍不住一阵心酸,想哭又不敢放声哭。因为大年除夕引起她老人家过分的悲痛是不应该的。我赶快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绢,走过去替她擦干了眼泪。我说:‘您的话讲得太多了,时候也不早啦,您睡吧,留着过一天再讲给我听吧。’她说:‘不,新年新岁谁说这些话。趁着今儿晚上我把它讲完了。你父亲是一个苦干苦学的忠厚老实人。他先学老生,又改小生,最后唱青衣花旦。是你祖父的戏,他都会唱。一般老听众们看不到你祖父的戏,看到他出台,就认为是你祖父的一个影子。所以他每贴你祖父唱的《德政坊》、《雁门关》、《富贵全》……这些戏都很能叫座。他搭的是迟家的福寿班。咱们跟迟家是亲戚。他的性情温和,班里只要有人闹脾气,告假不唱,总是请他代唱。咱们家光景不好,唱一次外串的堂会是一两银子。馆子里常排你祖父唱的本戏,又都是很累的活;他这样苦干下去,日子一长,身体就吃了亏啦。他得的是大头瘟,这种病要过人的,非常可怕。吃下药去一点都不见效,不到几天的工夫他就完啦。迟家听说他死了,赶了来跺着脚地哭他。我心里想他就是在你们班里给累坏的,现在他是死了,你们恐怕不容易再找到这么一位好说话的角儿了。’
“正说着话,远远传来了几声鸡叫的声音。我抬头一望,窗户上已经发白。我站起来说:‘天快亮了,您今儿可真累着啦,您请安息吧。’她说:‘我这就睡了。今天我说的这些话,是要你明白,我们家在这几十年里边,总是自己刻苦来帮别人的忙。将来你要有了出息,千万可别学那种只管自己、不顾旁人的坏脾气。你该牢牢记住梅家忠厚恕道的门风。’我服侍她睡了,才悄悄地回到我的卧房。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三章幼年学艺的过程

二 开始了舞台生活

“我第一次出台是十一岁,光绪甲辰年七月七日。广和楼贴演《天河配》,我在戏里串演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里的织女。这是应时的灯彩戏。吴先生抱着我上椅子,登鹊桥,前面布了一个桥景的砌末,桥上插着许多喜鹊,喜鹊里面点着蜡烛。我站在上面,一边唱着,心里感到非常兴奋。
“过了三年我就正式搭班喜连成(后改名富连成,是叶春善首创的科班)。同台表演的有康喜寿、雷喜福、侯喜瑞、金丝红、小穆子、林树森、周信芳、贯大元等。每日日场演出,我所演的大半是青衣戏。在每出戏里,有时演主角,也演配角。早晚仍在朱家学戏。
(按)科班对演唱是练习的性质,不采用角儿制度的。它的习惯,以戏为主体,而特别注意武戏。每天的戏码是这样排列的:拿容纳角色最多、场面最热闹的大武戏,如《长坂坡》、《蜡庙》等放在最后一出,叫大轴戏。拿生、旦、净合唱的文戏,如《二进宫》、《教子》等放在倒第二,叫压轴戏。倒第三是玩笑戏。倒第四又是武戏。倒第五、第六是青衣或老生单人演唱的如《祭江》、《祭塔》、《卖马》、《乌盆计》等戏。前三出里还有一出小武戏。这一天的戏码,总共有十出以上(另外常有垫戏),而其中占有三出武戏,可以看出当时科班里是如何重视武戏了。
“这时候除了吴先生教授青衣之外,我的姑丈秦稚芬和我伯母的弟弟胡二庚(胡喜禄的侄儿,是唱丑角的),常来带着教我们花旦戏。就这样一面学习,一面表演,双管齐下,同时并进,我的演技倒是进步得相当的快。这让幼芬、蕙芳看了,才知道实习的重要,不久也陆续出台了。幼芬专工青衣,蕙芳兼学花旦。我的姑丈秦稚芬也教过他的。
“在我们学戏以前,青衣、花旦两工,界限是划分得相当严格的。
“花旦的重点在表情、身段、科诨。服装彩色也趋向于夸张、绚烂。这种角色在旧戏里代表着活泼、浪漫的女性。花旦的台步、动作与青衣是有显著区别的,同时在嗓音、唱腔方面的要求倒并不太高。科班里的教师随时体察每一个学艺者的天赋,来支配他的工作,譬如面部肌肉运动不够灵活,内行称为‘整脸子’。体格、线条臃肿不灵,眼神运用也不活泼,这都不利于演唱花旦。

“青衣专重唱工,对于表情、身段,是不甚讲究的。面部表情,大多是冷若冰霜。出场时必须采取抱肚子身段,一手下垂,一手置于腹部,稳步前进,不许倾斜。这种角色在旧剧里代表着严肃、稳重,是典型的正派女性。因此这一类的人物,出现在舞台上,观众对他的要求,只是唱功,而并不注意他的动作、表情,形成了重听而不重看的习惯。
“那时观众上戏馆,都称听戏,如果说是看戏,就会有人讥笑他是外行了。有些观众,遇到台上大段唱功,索性闭上眼睛,手里拍着板眼,细细咀嚼演员的一腔一调,一字一音。听到高兴时候,提起了嗓子,用大声喝一个彩,来表示他的满意。戏剧圈里至今还流传有两句俚语:‘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非常恰当地描写出当时戏院里的情形。
“青衣这样的表演形式保持得相当长久。一直到前清末年,才起了变化。首先突破这一藩篱的是王瑶卿先生,他注意到表情与动作,演技方面,才有了新的发展。可惜王大爷正当壮年,就‘塌中’了(幼年发育时嗓音转变,叫做‘倒仓’;中年人音败叫做‘塌中’)。我是向他请教过而按着他的路子来完成他的未竟之功的。”

七 看 戏

第二天晚上,我们继续谈到演员们对于观摩同业表演的重要,梅先生说:“我在艺术上的进步与深入,很得力于看戏。我搭喜连成班的时候,每天总是不等开锣就到,一直看到散戏才走。当中除了自己表演以外,始终在下场门的场面上、胡琴座的后面,坐着看。越看越有兴趣,舍不得离开一步。这种习惯,延续得很久。以后改搭别的班子,也是如此。
“我在学艺时代,生活方面经过了长期的严格管制。饮食睡眠,都极有规律。甚至于出门散步、探亲访友,都不能乱走,并且还有人跟着,不能自由活动。看戏本来是业务上的学习,这一来倒变成了我课余最主要的娱乐。也由此吸收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日子久了,在演技方面,不自觉地会逐渐提高。慢慢地我在台上,一招一式、一哭一笑都能信手拈来,自然就会合拍。这种一面学习,一面观摩的方法,是每一个艺人求得深造的基本条件。所以后来,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要多看戏,并且看的范围要愈广愈好。譬如学旦角的,不一定专看本工戏,其他各行角色都要看。同时批评优劣,采取他人的长处,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技能丰富起来。我在幼年时代,曾经看过很多有名的老前辈的表演。最初我还不能完全领略他们的特点。譬如龚云甫的《太君辞朝》、《吊金龟》一类的戏,我看了只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动作表情好看,究竟好到什么地步,我还是说不出来。

“我初看谭老板(鑫培)的戏,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想。当时扮老生的演员,都是身体魁梧、嗓音洪亮的。惟有他的扮相,是那样的瘦削,嗓音是那样的细腻悠扬,一望而知是个好演员的风度。有一次他跟金秀山合演《捉放曹》,曹操出场唱完了一句,跟着陈宫接唱‘路上行人马蹄忙’,我在池子后排的边上,听得不大清楚。吕伯奢草堂里面的唱腔和对句,也没有使劲。我正有点失望,哪晓得等到曹操拔剑杀家的一场,才看出他那种深刻的表情。就说他那双眼睛,真是目光炯炯,早就把全场观众的精神掌握住了。从此一路精彩下去,唱到《宿店》的大段二黄,愈唱愈高,真像‘深山鹤唳,月出云中’。陈宫的一腔悔恨怨愤,都从唱词音节和面部表情深深地表达出来。满戏园子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台下的观众,有的闭目凝神细听,有的目不转睛地看,心灵上都到了净化的境地。我那时虽然还只有一个小学生的程度,不能完全领略他的高度的艺术,只就表面看得懂的部分来讲,已经觉得精神上有说不出来的轻松愉快了。
“还有几位陪着谭老板唱的老前辈,如黄润甫、金秀山……也都是我最喜欢听的。
“黄润甫的为人非常风趣,在后台的人缘也最好。大家称他为‘三大爷’。观众又都叫他‘黄三’。这位老先生对于业务的认真,表演的深刻,功夫的结实,我是佩服极了。他无论扮什么角色,即使是最不重要的,也一定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表演着。观众对他的印象非常好,总是报以热烈彩声。假使有一天,台下没有反映,他卸装以后,就会懊丧到连饭都不想吃。
“当时的听众又都叫他‘活曹操’。这种考语,他是当之无愧的。他演反派角色,着重的是性格的刻画。他决不像一般的演员,把曹操形容得那么肤浅浮躁。我看见他陪谭老板演过《捉放曹》、《战宛城》、《阳平关》三出戏里的曹操,就是用不同的手法来表演的。
“他描摹‘捉放’的曹操,是一个不择手段、宁我负人的不得志的奸雄;《战宛城》的曹操,就做出了他在战胜之后,沉湎酒色的放纵神态,可是这却绝不是一个下流的登徒子模样;到了《阳平关》,就俨然是三分鼎足、大气磅礴的魏王气概了。
“他勾曹操的脸谱,跟今天一般演员所勾的,就有部分的区别。他把面部地位勾得小,纱帽戴得低,眼圈线条画得极细,神情上的确生动得多。后来侗五爷演《战宛城》曹操的脸谱,就是照他的路子勾的。

“他的嗓音沉郁沙亮,虽然不以唱功取胜,但是他嘴里的功夫,那种犀利的喷口,是经过千锤百炼才造成的。我坐在台下听,觉得他每一个字,都能很清晰地送到耳边。他因为不适宜唱‘铜锤’花脸,所以专攻‘架子’花脸。大部分的精力都集中在做工表情上。在他晚年,我还赶上同他唱过几出戏。那时他的牙齿全掉了,完全运用上下唇的力量来唱,这又另是一种神韵了。学他的人,大半是学了他晚年没有牙的口风;做工方面也往往失之粗犷过火,忽略了其他重要的部分。其实黄老先生的风格,是遒炼气派之中,又含着妩媚的意味的。只要看他扮演张飞,就能明白这种境界了。
“关于他的师承,据老辈说,他学的是钱宝峰、庆四两位。钱宝峰擅长靠把,演张飞一路角色最为拿手;庆四是短打见长,擅演窦尔墩、黄三太一路角色。黄润甫是采取了钱、庆二位的优点,加以融化而自成一派的。
“金秀山先生的嗓音沉郁厚重,是‘铜锤’风格。如《草桥关》、《二进宫》等剧,我都看过。后来他又兼演架子花脸,跟谭老板合作多年,对他非常倚重。一个极不重要的角色,经他一唱就马上引起了观众的重视,真是一个富有天才的优秀演员。我同他合演过《长坂坡》,他扮曹操;《岳家庄》他扮牛皋;《雁门关》与《穆柯寨》他都扮孟良。
(按)花脸分“铜锤”与“架子”两大类。“铜锤”的名称,据前辈传说,系渊源于《二进宫》徐延昭手抱的铜锤。梆子班中因包龙图面涂黑色,包公戏又大半偏重唱工,因而凡是专重唱工的花脸,也通称为“黑头”。梆子班演“二进宫”的徐延昭,是勾黑脸的。属于这一类的角色,必须具备以下的两种条件:(一)嗓音结实洪亮;(二)态度沉着威严,着重在气度风格,令观者一望而知为正派角色,等于旦角中青衣的地位。
“架子”花脸所扮的剧中人,范围比较广泛而复杂,偏重于反派角色为多。例如权奸、悍将、土豪、恶霸……必须将剧中人的性格、身份分析清楚,演来方能恰如其分。这一类角色的扮演,要比“铜锤”来得夸张。尤须具备以下条件:工架稳炼,念白爽利,神态威猛,勾脸精致,与“铜锤”的专重唱工不同。在净角部门中,算是比较难演的一种角色。演员们如果没有天才与师承,往往会犯过与不及的两种毛病,与旦角中花旦的地位,是有些相像的。

“金秀山是票友出身,他才十几岁就常在蒋养坊胡同‘风流自赏’票房玩票。后来是拜的何桂山为师。同时北京还有一个著名的票房,在西直门内盘儿胡同翠峰庵,名叫‘赏心乐事’,也出了不少人才。如德 如、刘鸿升……‘下海’以后,都成为名演员。这两处票房,大概是在同治十年左右就成立了的。金秀山的正式‘下海’,已经到了光绪七年了。讲到金秀山‘下海’的故事,跟我们梅家倒有点关系。王大爷(瑶卿)知道得很详细,我也就是听他讲的。
“王大爷的父亲名叫王家琳,艺名绚云;他从谢肃玉专学昆旦。他为人慷慨,好交朋友,跟我祖父也有交情。生了王大爷,满月那一天,亲友们照例要去道喜的。他家除了预备酒席招待贺客之外,还找了一班‘托偶’戏,作为余兴节目。‘托偶’是一种傀儡戏。傀儡戏在演出的技巧和形式上,可以分‘托偶’与‘提线’两个系统。北方的‘托偶’戏人型大,扮演的是京戏居多。又名‘大台宫戏’,简称‘宫戏’。南方的‘提线’戏人型较小,扮演的都是各地方的民间故事。这两种表演的方法虽然都是傀儡在前面耍,人在幕后唱,可是耍的技术就大大地不同了。耍‘托偶’的人是在下面的,耍‘提线’的人是在上面的。我们只要从‘托’和‘提’两个字上,就可以了解他们的耍法了。北京有些票友,学会了几出戏,嗓子倒挺好,台上的经验不足,还不敢彩排演出,先就躲在幕后消遣一出,大家管这个叫‘钻桶子’,金秀山当年就是‘钻桶子’的好手。
“照从前一般外界朋友的猜想,总以为内行家里有了喜庆事情,一定邀上几位同行,凑成一次堂会。这不是太方便了吗?可是为什么不听说内行家里有堂会呢?其实这理由很简单,本界的人数太多,谁家没有娶妻生子这一类的喜事。如果你来我往,彼此唱开了头,那就没有个完。再说,内行家里有事,来宾总是同行占多数。你请他们听戏,是不会感觉多大兴趣的。普通都是找一班大鼓、杂耍来热闹热闹。像那天王家的‘托偶’戏,一半也是为了我祖父想听金秀山的唱才特邀的。表面上请他走票消遣,骨子里对他‘下海’的前途却很有关系。他那时虽说是个票友,凭他那一条悲壮沉着的好嗓子,已经有点名气了。我祖父打算约他参加四喜班,但是没有听过他的戏,所以借这个机会请他来‘钻桶子’。唱了一出‘二进宫’,听的内行都一致认为满意,不久他果然就正式‘下海’了。”

第四章回忆四十年前的剧场

二 幼年的伙伴

“我在喜连成搭班的时候,经常跟我的幼年伙伴合演。其中大部分是喜字辈的学生。搭班的如麒麟童、小益芳、贯大元、小穆子都是很受观众欢迎的。
“麒麟童是周信芳的艺名,我们年龄相同,都是属马的。在喜连成的性质也相同,都是搭班学习,所以非常亲密。我们合作过的戏有《战蒲关》,他饰刘忠,金丝红饰王霸,我饰徐艳贞;《九更天》他饰马义,我饰马女。他那时就以裘派老生戏见长。从在喜连成搭班起,直到最近,还常常同台合演的只有他一人了。我们这一对四十多年的老伙伴,有时说起旧事,都不禁有同辈凋零、前尘若梦之感。
“喜连成贴演《二进宫》一剧,是金丝红的杨波,小穆子的徐延昭,我的李艳妃。在当时是有相当的叫座力的。不过金丝红的嗓音常哑,一个月里倒有半个月不能工作。后来贯大元参加进来,也唱杨波。
“小益芳是林树森的艺名。我同他唱过《浣纱计》。以后他就南下到上海搭班,我到上海演唱,又常常同台表演。他饰《抗金兵》里面的韩世忠一角,声调高亢,工架稳练,最为出色当行。
“律喜云是喜连成的学生。小生律佩芳就是他的哥哥。他和我感情最好。他学的是青衣兼花旦,我们合演的机会最多。如《五花洞》、《孝感天》、《二度梅》等。两个人遇到有病,或是嗓音失润时,就互相替代。可惜他很早就死了,我至今还时常怀念着这位少年同伴呢!”

四 跑马与赛车

“北京的风俗,每到一个季节,都有一种应时点缀。这里面尤以跑马赛车为最盛。像元宵节的白云观、三月三的蟠桃宫、端阳节的南顶(永定门外),都是跑马的地方。
“跑道是经过选择的一条宽坦的旷地,长约一里,宽约两丈,临时用土垫平。跑道两旁,许多赶会的商贩,预先搭着席篷,中设茶桌,预备看热闹的人憩坐。
“当时跑马的惯例,是单骑下场,讲究的是要马走如飞。同时骑马的人的姿势,要腰干笔挺,不许倾斜,从起步到终点,一气贯串。马的步伐需要单腿迈步大走,如果双腿搂窜,就不合要求了。两旁观众也必报以倒彩。这纯粹是一种娱乐,不像后来的跑马,观众可以买票,跑着头马、二马,还能得彩,就带有赌博性了。
“参加这种盛会的,大半是一般社会上的闻人。亲贵中的涛贝勒与肃王、巨商中的同仁堂乐家、戏剧界的谭鑫培,都是此中能手。最令人瞩目的是谭老板,一下趟子(就是下场)观众就叫好不绝。那时他已经是六十开外的老人,精神抖擞,姿态飘逸,头带黑缎小帽,上缀红结,正面钉一块碧玺,身穿梅花鹿皮坎肩,下穿皮套裤,足登快靴,荷叶袜子(是一种双层布袜,袜上还绣有黑花),腰系‘搭膊’(即腰带),稳坐在鞍上。只见马尾飘扬,马步匀整,蹄声的合拍,如同戏台上快板一般。观众看到他实际骑马的姿势,更会联想到他在舞台上上马、下马、趟马的各种抽象的姿态。拿来做一种对照,非常有趣。所以两旁彩声雷动,他本人也顾盼自喜。
“赛车的分两种:一种是车夫执鞭,车主跨沿;一种是车主执鞭,约请名流跨沿。骡子的步伐与跑马相同,也讲究大走,不许搂窜。这时候我们戏剧界里的好车都齐集会场,一显身手。如王楞仙、杨小朵、陆华玉、朱素云、俞振庭等,都是赛车跑马的健将。我那时年纪很轻,只能跨沿,还不能执鞭。”

第五章 一个历史最悠久的科班

一 富连成的前身--喜连成

我们长谈以后的第二天,梅先生起床比较迟了一点。我就对梅先生提出这样的建议:“昨天晚上你太兴奋了,谈得也太久,睡得很迟,这对你的嗓子是会有影响的。在你表演期间,我们夜谈要有点限制,免得妨碍你的业务。”可巧这当儿他有两位老朋友,从北京同车来津,也住在利顺德饭店。他们也走了进来,这样,我们这屋里顿时就显得热闹起来。
梅先生到客厅里用餐,这两位老朋友也都走过来聊天。
有一位谈起他这次在北京没有看过戏。他的理由是一翻报纸,几乎找不到有什么后起的新角。他认为北京城是京剧的发源地,现在北京不出人才,别处就更可想而知。长此以往,京剧的前途,是很值得忧虑的。
梅先生听了,很感慨地说:“您这还是指的头路角色。实际上连二三路的配角也快要继起无人了。每一出戏,不是仅只靠一个主角就能唱得好的,配角也占着重要的地位。再说场面上的工作,又是哪一样不要紧?像这各方面的人才,要大量地培植,就非有一个很健全的机构不可。从前有科班,有学校,隔了几年就能培养出一大批人才。现在这些机构,都由于私人经济力量的不足,全都停办,才造成这样普遍的演员荒。回想到叶春善老先生创办喜连成的精神与毅力,从小规模做起,一直维持了三十几年,培养出许多各部门不同的人才,成为今天戏剧界的基本骨干,真是值得钦佩、表扬的。同时富连成的停办,也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戏剧界的一个绝大的损失。”
梅先生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对我说:“姬兄,你不是在记我的舞台生活吗?我虽然不是坐科出身,但提到我幼年的舞台生活,是离不开喜连成的。我们应该把叶老先生这一段艰苦的经历,很翔实地写下来,作为我自己和后代戏剧界同仁们的借镜。
“萧长华先生是喜连成的老教师,也可以说是这科班的开国元勋,所以讲到喜连成的历史,可以说是没有人再比他清楚的了。趁他在这里表演,每天见面,你快请他讲给你听;等回到北京,大家住得远,见面谈话,就不如现在方便了。”

这天晚上,仍演《金山寺》、《断桥》。萧先生在戏里扮一个小和尚,只上去讲几句苏白,工作比较轻松。我想要找他谈谈,这倒是一个好机会。我提早到了后台,一脚跨进他的扮戏房。有一位演员正在勾脸,他说:“您是找萧先生吗?”我说:“是的。”他站起来,走出屋子,手里拿着勾脸的笔,对楼上一指说:“您顺着我的手儿瞧,出门上楼,拐一个弯,第一间小屋子,萧先生就在里面。”
我照了他的指示走上楼去,推门而入。这间屋子是长方形,三面摆着四张铺板床,靠门的一面,放了两只行头箱子,当中摆着一张方桌,是预备四个人化妆用的。
大家看我进去,都向我招呼,笑着说:“许先生又来找资料了。”萧先生坐在对着戏箱的一边,我坐在他身后的床上,把来意说明了,萧先生就开始叙述喜连成的历史。
“你要问喜连成创办的经过,先该从牛子厚东家说起。牛东家是吉林人,名秉堃(诨名牛犊子)。在吉林开设保升堂药铺。同时在北京打磨厂新大同店内开设源升庆汇票庄。他素性爱好戏剧,场面上鼓板、胡琴、唢呐、海笛都拿得起来,可称六场通透。
“他本在吉林组班,到北京邀角。叶春善亲家(叶与萧是儿女亲家)是唱老生的,被他邀往吉林表演。到了那边,临时嗓哑,不能登台,就在后台帮忙,管理一切事务。牛东家看我亲家非常精明干练,是一个理想的合作者。两个人就商量办一个科班。正赶上日、俄发生战事,吉林离开战线甚近,人心惶惶,许多娱乐场所,都陷入停顿状态。牛东家的戏班也无法演出,就请叶亲家先回北京,筹备组织科班。牛东家把本身事情办齐,也跟着就到了北京,开始约请教师,选择地点。最初不过借了几间房做临时的筹备处,先招了五六个学生,这还是在前清光绪二十九年的事。以后又续招了十几个学生,在琉璃厂西南园找了一所小三合房,才正式成立。到了光绪三十年秋间,就可以接小规模的堂会了。(当时一般市民,遇有喜庆事,多以娱乐点缀,而科班应堂会,所需费不多,因此非常流行。)
“我记得开办的经费,只有三百两银子。先起名叫喜连升,因为牛东家经营的事业,牌号里面是都有个升字的。等到光绪三十三年,在广和楼正式演出,才改名喜连成。
“牛东家本人不常在京,关于科班内的经费开支,可以随时到源升庆汇票庄支取。业务方面,完全付托叶亲家全权主持。
“牛东家的原意,等第一科学生训练完成,就想把剧团带到吉林,在他的班子里面演唱。后来看到北京演出成绩甚好,这才改变计划,打消吉林之行,就在北京演唱下去。
“喜连成科班一出台,就‘挑帘红’(内行术语,一唱就红的意思),舆论甚好。到了光绪三十四年,遇到光绪、慈禧的两重‘国丧’。那时的禁令,已经不如以前的严格了,‘说白清唱’的时期很短。停演了一百多天,就继续演出,还是极受社会上爱好戏剧的观众们的欢迎,营业状况蒸蒸日上,这是喜连成的全盛时代。

“到了宣统末年,第一期的学生都倒了仓,第二期的又没有训练成熟。搭班的好角,如麒麟童(周信芳)、小益芳(林树森)、小穆子……都先后脱离;梅先生因为变嗓的关系,也退出了喜连成。因此营业渐渐不振。转过年来,入了民国,牛东家无意继续经营,就把喜连成倒给外馆沈家。从沈仁山接手以后,改为富连成。照样请叶亲家主持一切。所以喜连成科班从创办到倒出,有八年的历史。”
萧先生一口气讲了约摸点把钟,大家静静地都听出了神。他忽然停住了话,侧着头听台上的锣鼓,说:“不好,‘跑城’快完了。我这小和尚也该扮了,我们再谈吧。”就由他的跟包招呼着缓步下楼,回到他自己扮戏的屋子里,静候出台。我把记录下来的喜连成简史,揣到口袋里,跟着也走下楼来,到前台去听戏。

第六章 养 鸽

有一天我在台下看梅先生的《穆柯寨》,后排坐着一位操天津口音的看客,指着台上对旁边的白发老太太说:“五十七岁的人,身上还能这样利落。你瞧他那双眼睛,多么有神,这不是天生的吗?”我听见赞到梅先生的眼神,不觉想起秦老太太说过的话。那天晚上,我就这样提出来问梅先生:
“秦老太太说你幼年的眼睛无神。今天我在看戏,又听见有人夸你的眼神好。你是怎样把它转变过来的呢?”
“我幼年的身体并不结实,”梅先生说,“眼睛微带近视。姑母说我眼皮下垂是实在的。有时迎风还要流泪,眼珠转动也不灵活。演员们的眼睛,在五官当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观众常有这样的批评,说谁的脸上有表情,谁的脸上不会做戏,这中间的区别,就在眼睛的好坏。因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活动的,能够传神的。所以许多名演员,都有一对神光四射、精气内涵的好眼睛。当时关心我的亲戚朋友,对我这双眼睛非常顾虑,恐怕影响到前途的发展,我自己也常发愁。想不到因为喜欢养鸽子,会把我的眼睛的毛病治好了,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偶然养了几对鸽子,起初也是好玩,拿着当一种业余游戏。后来对这渐渐发生兴趣,每天就抽出一部分时间,来照料鸽子。再过一个时期,兴趣更浓了,竟至乐此不疲地成为日常生活中必要的工作了。
“你没有养过鸽子,不晓得这里面的乐趣,那真是有意思极了。让我讲些你听听:
“养鸽子等于训练一个空军部队,没有组织的能力,是养不好的。我训练他们的方法,是把生鸽子买来,两个翅膀用线缝住。使它们仅能上房,不能高飞。为的是先让它们认识房子的部位方向。等过了一个时期,大约一星期到十天,先拆去一个翅膀上的线,再过几天,两翅全拆,就可以练习起飞了。

“指挥的工具,是用一根长竹竿。上面挂着红绸,是叫它起飞的信号,绿绸是叫它下降的标帜。先要练成一部分的基本熟鸽子,能够飞得很高很远地回来。这一队熟鸽子里面,每次加入一两个生鸽子,一起练习。遇到别家的鸽子群,混合到一起的时候,就要看各人训练的技巧手法了。也许我们的生鸽子被别家裹了去,也许我们的熟鸽子,把别家的裹回来了。这是一种飞禽在天空斗争的游戏。鸽子的身上,都有标记,各家可以交换,也同战场上交换俘虏一样的。有时候发生了误会,双方不能谅解,甚至于还会闹出用弹弓打伤对方的鸽子来表示报复泄愤的事。
“鸽子的种类太多了,有能持久高飞的,越飞越远,从北京可以放到通州、天津、保定府来回送信,这是属于军队里的信鸽一类。有一类能在黑夜起飞的叫做夜游鸽。还有一种鸽子,会在天空表演翻筋斗的技术,有的翻一两个,有的能够一连串地翻到许多个。这种样子,在下面的人望上去,就跟飞机在空中表演翻筋斗一样。另有一种专门讲究它的体格、羽毛、色彩的,五光十色,是非常的美观。有些专做贩卖鸽子的,他们还会把普通的鸽子,用各种方法配合成了异种,再待价而沽。
“我这不过大略地讲了几种,有好些专门名称,一时也记不全。我从几对鸽子养起,最多的时候,大约养到一百五十对。内中有的是中国种,有的是外国种。
“那时候我还住在鞭子巷三号,是一所四合房。院子的两边,搭出两个鸽子棚。里面用木板隔了许多间鸽子窝。门上都挖着一个洞,为的是流通窝里的空气。每个窝里放一个草囤,摆一个水罐,罐的四面,也挖一圈小孔,好让鸽子伸进头去喝水。鸽子喜欢洗澡,照例隔两三天洗一次澡。如果发现有生病的,那事情就大了,怕它传染,赶快替它搬家,就好像人得了传染病,要住到隔离病院里去似的。
“鸽子不单是好看,还有一种可听之处。有些在尾巴中间,给它们带上哨子,这样每一队鸽群飞过,就在哨子上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的雄壮宏大,有的柔婉悠扬。这全看鸽子的主人,由他配合好了高低音,于是这就成为一种天空里的和声的乐队。
“哨子的制作,非常精美而灵巧。可用竹子、葫芦、象牙雕成各种形式。上面还刻着制作人的款字,仿佛雕刻家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的习惯一样。我从前对收集这种哨子有很深的偏嗜,历年来各种花样收得不少。
“伺候这群小飞禽可不大容易。天刚亮,大约五六点钟吧,我就得起来。盥洗完毕忙着打开鸽子窝,把它们的小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喂食、喂水,都是照例的工作。这都伺候完了,就要开窝放鸽。先把飞行力最强的一队放上去。飞了一会儿,跟着第二队、第三队……继续往上放。等这几队熟鸽子在上空活动够了,它们就飞在一起,围着房子打转,这就是快要落下来的表示了。可是我要它们带着训练新鸽子,就拿竹竿指挥它们,不许马上下来。接着用手抓住那些新鸽子,一个一个地往上抛,让它们混在熟鸽群里学习。等合群归队以后,再把全部鸽子放出,在房上休息一个时间,再指挥它们回窝,再喂它们的食,给它们水喝。像这样每天要来上好几次,所以伺候一大群鸽子,比伺候人还要麻烦得多。

“你别瞧这种小飞禽,它们的家庭组织和教育方法,与人类是很有相似的地方的。譬如每个窝内住一对雌雄鸽子,它们养下的小鸽子,等到会上房起飞,就赶出窝外,不跟它们的后一代同居了。这不是和人类把子弟教育成人,就让他们自立门户一样的吗?
“有些年龄大的老鸽子,常躲在房犄角上,不肯起飞,得用竹竿吓它们才肯起来。按说也该让它们退休了,可是不能,还有它们的用处呢。
“有一种专爱扑食鸽子的飞禽名叫鸽鹰。鸽子飞在天空要被这鸽鹰发现,它立刻会用最快的速度,扑入鸽群,抓住了一个就吃,因此每队鸽子里面,必定要参加几个老鸽子。它们的体力机能,虽然比较减退,但是有丰富的经验,遇到鸽鹰侵袭的时候,它们能够见机而行,很快地指示群鸽,领导着队伍降到安全的地带。
“我有时看到天空鸽群,队伍突然凌乱,或者分散开来,徬徨打转,就知道是受到鸽鹰的威胁了。必须赶快把未出窝的老鸽子放到房上去,引它们的后辈归队。所以老鸽子也是不能少的。
“鸽子的性格是守信用、守秩序、爱好和平、服从命令的。每天早晨我伺候它们完了,看见我对它们用手一挥,第一队马上都出了棚,很整齐地站在房上,听候命令了。我那时年纪轻,觉得有这些经我亲手训练的鸽子,很勇敢地听我指挥,是一桩愉快而足以自豪的事。我从组织鸽子里面,得到了许多可贵的经验。这对我后来的事业,也有相当的影响的。我养了快十年的鸽子,没有间断过。等搬到无量大人胡同以后,业务日见繁重,环境上就不许可我再跟这群小朋友们接近了。
“以上所说,也不过是在北京一般老养鸽子的普通手续。它对我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有的,太有益处了。养鸽子的人,第一,先要起得早,能够呼吸新鲜空气,自然对肺部就有了益处。第二,鸽子飞得高,我在底下要用尽目力来辨别这鸽子是属于我的,还是别家的,你想这是多么难的事。所以眼睛老随着鸽子望,愈望愈远,仿佛要望到天的尽头,云层的上面去,而且不是一天,天天这样做,才把这对眼睛不知不觉地治过来的。第三,手上拿着很粗的竹竿来指挥鸽子,要靠两个膀子的劲头。这样经常不断地挥舞着,先就感到臂力增加,逐渐对于全身肌肉的发达,更得到了很大的帮助。
“你看我唱‘醉酒’穿的那件宫装,是我初次带了剧团到广东表演,托一位当地朋友,找一家老店,用上等好金线给我绣的。这已有二十多年,到如今没有变色,可见得货色是真地道,可是它的分量也真够重的。我这年纪穿着在台上要做下腰身段,膀子不觉得太累,恐怕还要感激当年每天挥舞的那根长竹竿呢。
“我喜欢养鸽,亲戚朋友全都晓得的。在我结束了养鸽的生活以后,有一天一位最关切我的老朋友冯幼伟先生很高兴地对我说:‘畹华,我在无意中买到一件古董,对于你很有关系,送给你做纪念品是再合适没有的了。’说着拿出来看,是一个方形的镜框子,里面画着一对鸽子。画地是黑色,鸽子是白色,鸽子的眼睛和脚都是红色,并排着站在一块淡青色的云石上面,是一种西洋画的路子,生动得好像要活似的。我先当它是画在纸上,跟普通那样配上一个镜框的。经他解释了,才知道实在就是画在内层的玻璃上面,仿佛跟鼻烟壶里的画性质相同。按着画意和装潢来估计,总该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旧物。据说还是乾隆时代一位西洋名画家郎世宁的手笔,因为上面没有款字,我们也无法来鉴定它的真假。但是这种古色古香的样子,看了着实可爱。我谢了他的美意,带回家去,挂在墙上,常对着它看。这件纪念品,跟随我由北而南二十几年,没有离开过,现在还挂在我家的墙上。
“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小小的飞禽,经过偶然的接触,就会对它发生很深挚的情感。等到没有时间跟它接近,就有它的画像来跟我作伴。这大概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性格上颇有相似之处的原故吧。”

第九章 多方面的学习

一 请教过的几位师友

有一天葆玖在大众剧场(即华乐戏院旧址)贴演《打渔杀家》和《女起解》。梅先生请王大爷去听戏,想请这位老前辈给他的孩子以指教。在我们要上馆子之前,有一个谈话的机会。
“我家学戏的传统,从我祖父起,就主张多方面地向前辈们领教。拿我来说,除了开蒙老师吴菱仙以外,请教过的老前辈,那可多了。让我大略地举几位:
“京戏方面,我伯父教的是《武家坡》、《大登殿》和《玉堂春》。
“陈老夫子在昆、乱两方面都指点过我。昆曲如《游园惊梦》、《思凡》、《断桥》……对我说过好些身段,都是很名贵的老玩艺儿。京戏方面青衣的唱腔,也常教我。
梅兰芳回忆录:舞榭歌台记录下的粉墨春秋(节录一)
“《虹霓关》是王瑶卿先生教的。《醉酒》是路三宝先生教的。茹莱卿先生教我武工。
“钱金福先生教过我《镇澶州》的杨再兴、《三江口》的周瑜。这两出戏学会以后也就只在我的一位老朋友家里堂会上唱过一次,戏馆里我是没有贴过的。《镇澶州》是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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