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传》第五卷你是人间四月天
阴晴冷暖
有人说,人生像一首诗,简洁空灵,却意味深长。也有人说,人生像一篇散文,优美沉静,却经久耐读。还有人说,人生像一部小说,起伏难料,却有始有终。说这些话的人,相信都是文字的信徒,因为迷恋上某种情怀,才会将人生当做信仰一样来膜拜。不同年龄的人所体味的人生自是不同。有时候,你不厌其烦地去对别人讲述这世态有多纷繁凛冽,倒不如让其纵身于尘涛世浪,尝过百味人生,便深晓一切阴晴冷暖。
人只有在寂寞的时候才会任由思绪泛滥,将那些泛黄的往事读了又读。怀旧是一种孤芳自赏的高雅,将自己低到尘埃也未必就是对生活的妥协。一个人只要内心清澈干净,无论面对多么险恶的世俗,都可以做到宠辱不惊。任由世事纵横万千,我们所经历的依旧只是似水流年,所过的日子也只是寻常烟火。
有这么一种人,可以让自己轻巧地来往于梦与醒之间,出尘入世都收放自如。我终究还是敬佩林徽因的,她以美艳博得世人喜欢,又以聪慧赢取世人的爱慕,让深爱过她的人都觉得无悔。仿佛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倔强的人,不做一意孤行的事,所以她的人生没有留下太多伤痕。
徐志摩的死对林微因来说无疑是莫大的痛楚,但她亦曾安慰自己,死未必比生苦,而那最后的解脱未必不是幸福、不是聪明。其实人生祸福难料,走过今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将你我等待。我们常常比喻人生如棋局,日子是棋子,步步惊心,因为棋错一着,则满盘皆输。没有谁的一生会如行云流水,一路行走,总是沟壑难填。
你迈过这道坎,或许前面又有一条河等你渡过。
一九三二年,林徽因分别在元旦和正月两次致信给胡适。林徽因在信中提到最多的则是徐志摩,徐志摩的死是她心口永难愈合的伤。她说过,徐志摩给了她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炼修养的帮助,让她这一生太坠入凡尘。因为他的存在,她内心深处始终保有那份诗意的优雅,对一切美好情怀的满足。
这个夏天,林徽因这朵夏日白莲再次去了香山养病。她犯肺病已有数载,近几年因为琐事缠身,病情反复得厉害。自徐志摩死后,她的心情一直不得舒展,导致肺病复发。在香山养病的日子,虽然闲逸清静,林徽因的心却始终没有平静过。怀想旧年在山间的岁月,静心写作,时常有好友来与她闲聊,不甚欢喜。
来得最多就属徐志摩,他无数次陪林徽因煮茗夜话,谈文学人生、生活情感。只有他给得起林徽因世间最美好的诗情,徐志摩对她的爱成了她生命中的一种激励。如今骤然少了这样一位知己,曾经风雅的日子变得索然无味。林徽因始终觉得,徐志摩与他前世有过邂逅,否则今生不会为他这样的灵魂震撼。
也许我们不知道,这位看似淡然清心的女子,无数次为徐志摩的亡故而泪流满面。在林徽因的内心深处,始终忘不了那一年的康桥之恋,毕竟是这个男子扣开她心灵的门扉、在她心中筑的梦。倘若不是想要一份现世的安稳,不是惧怕红尘涛浪,或许林徽因不会那么清醒地转身。她在心中一直对徐志摩怀有愧疚,毕竟徐志摩是为了她才离弃张幼仪,也对她痴心不悔许多年。
或许是因为愧疚,徐志摩在林徽因心中始终不改当初。她对金岳霖为她默默温和地奉献都不觉有深刻的愧疚,而对徐志摩却一直不能释怀。直到徐志摩娶了陆小曼她也没能放下,她要的,是他幸福。徐志摩娶了陆小曼,惊天动地般爱了一场,亦落得满身伤痕。这世上只有林徽因可以给他疗伤,所以每当心中不快之时,徐志摩想到的就是林徽因。曾几何时,她成了一味清凉止痛的药,敷在徐志摩伤口,药到病除。
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有些人,不是不爱,是真的爱不起。林徽因对徐志摩,应该就是爱不起。她需要他的宠爱,却无法回报他以同样的热情。她是青莲,不能同他一起在黑夜燃烧。她要的是和一个安稳的男人过细水长流的日子,任何风浪都不愿禁受。其实这世界上,许多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有着无与伦比的冷静与坚强。林徽因就是这样的女子,心似莲花,那一剪薄弱的光,也要骄傲地捧出辉煌。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有人说,这首诗是在徐志摩死后四周年写的。其实是徐志摩死后,次年林徽因在香山养病之时所作,到几年后才发表。其实什么时候写的都不重要,她所表达的是对徐志摩深刻的怀念。只是过往的热情已似东流之水,渺茫无音讯。明月还在,灯火还在,人不知去了哪里。无常人生,虚空幻灭,我们不知道明天会丢失什么,也不知道可以留得住什么。
这个夏天,林徽因住在香山,写了三首诗,怀念一个叫徐志摩的男人。但并没有因此而耽搁她热爱的事业,她和梁思成去卧佛寺、八大处等地考察古建筑,并发表了《平郊建筑杂录》。后来,林徽因又在一次聚餐时结识了美籍学人费正清、费慰梅夫妇。
人的一生会遭遇无数次相逢,有些人是你看过便忘了的风景,有些人则在你的心里生根抽芽。那些无法诠释的感觉都是没来由的缘分,缘深缘浅,早有分晓。之后任你我如何修行,也无法更改初时的模样。 离合幻梦人说,背上行囊,就是过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故乡。其实每个人都明白,人生没有绝对的安稳,既然我们都是过客,就该携一颗从容淡泊的心,走过山重水复的流年,笑看风尘起落的人间。
人的一生要经过许多段历程,尝遍人生百味、看过阴晴圆缺,才会有深厚的生活阅历。当我们可以做到心平静气看这世间万象,或许,已经垂垂老矣。这世上有人注重过程,有人注重结果。一生一世,听上去多么漫长,其实回首转瞬即逝。
每个人的生命长短不一,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活着的时候不要留下太多的遗憾。至于来生会如何,会发生怎样的故事,谁也不知道。
待到老时,回首经年,曾经一起听过鸟鸣,一起等过花开,一起看过月圆的人,也许早已离你远去。而那些执手相看的背影,恍若流水的诺言,也成了一桩桩残缺不全的往事罢了。
林徽因应该算是一个从容的人,她不会为了某种情绪而让自己深深沉沦。对她来说,徐志摩的死却是心口难以愈合的伤,但是走过重重雾霭,又见明月清风。一九三三年,二十九岁的林徽因已见成熟风韵,她似乎很少做梦,日子又恢复以往的平静。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么一个过程,突然在某一段时间里,心底像被扫过了似的,那么的干净,干净到将过往的一切都忘记,将来要做什么亦不知道。所谓似水流年,其实就是毫无章法地过日子,如果做到井然有序,就未免太过伤神。
有人说过,林徽因不但是一个优雅闲隐的弱女子,也是一个风浪尖上的女强人。她在诗情画意里常常独自吟哦,又在属于自己的另一空间里呼风唤雨。所以她有许多的瞬间与剪影,有些人记住她的柔婉多情,有些人记住她的平宁淡定,也有些人记住她的执著热忱。或许因为她的多重性情,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对她崇拜与仰慕,始终如一。
这一年,林徽因参加朱光潜、梁宗岱每月举办一次的文化沙龙,朗诵中外诗歌和散文。文学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无论她成为煮饭浣纱的凡妇,还是风云不尽的女建筑师,在所有人心中,她永远是那个美丽在人间四月的纯情才女,而在每个姹紫嫣红的春季都会不由自主地将她想起。她的人间四月已经成了许多人心中无法割舍的情结,像是长在流年的记忆,已然无法擦去。
尽管如此,林徽因虽钟情于她的文字,但似乎更加执著于她的建筑事业。她一直以为,人到世间走了一遭,就必定不能碌碌无为,总要留下些什么,不为了世人将你记住,而是不留给自己太多缺憾。这年九月,林徽因同梁思成、刘敦桢、莫宗江去山西大同考察云冈石窟。
十月,发表散文《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十一月,林徽因同梁思成、莫宗江去河北正定考察古建筑。事业的成就可以让她忘记许多人生的别离、情感的空落,还可以冲洗那些平淡的日子。
我们常说,浮生一梦,都是过眼云烟,人死之后,一切都灰飞烟灭,于这世间再无任何瓜葛。可历史存在了数千年,多少人事被记载在史册上,至今仍被世人深深铭记。历史的天空曾经烽烟滚滚,古道上黄尘飞扬,如今被有情有义的长江水打扫得那般清澈。只是有一天,那弥漫的尘烟还会泛滥成灾吗
?自古以来,印刻在史册上的人毕竟微乎其微,若不是有惊天之举,又何来流传千古。多少红颜名将死后只是一堆无人问津的骸骨,谁还能辨认出当年他们绝代的容貌?又有谁知晓他们曾经有过的风华故事?但终究还是有人被记住,就像我们记住林徽因一样的记住。
想起林徽因就会记得:“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想起徐志摩又会记得:“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说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句话,就会记起顾城。而看到“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会怀念那个叫海子的诗人。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留下几句给人启发的名言佳句,只是有幸让人记住并得以流传的真的不多。有些人必定要以死来证实曾经留下的美丽,或许谁也不明白,到底怎样的人生才算是无憾。难道烟消云散就真的枉来人世一遭?而流芳百世就是对生命的尊重?
如果说建筑事业是林徽因的一种人生信念,那么文字则是她对美好情怀的一种约誓。每一个微雨落花时节,每一个清露莲荷之季,或是秋叶飘零之时,抑或是寒梅傲雪之日,她的心中都会生出无限感思。
或许每个文人骨子里都存有这份情结,纵算不是文人,也会被每一朵花、每一茎绿,或是偶然打身边经过的晚风给打动。
这年秋天,林徽因写下了一首著名的长诗《秋天,这秋天》。多少人被她这首长诗深深感动,纵是萧瑟之季,亦没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悲伤。在林徽因的内心深处,哪怕是怀念一个逝去的故人也是温软而柔情的。在她眼里,秋天是一场华丽的筵席,秋天有骄傲的果实,有走过庄周梦里的蝴蝶。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象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凌乱!
……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夜,这夜,这惨的变换!
然而秋天也是一首挽歌,是一场离合幻梦的交变。对于季节交替,岁月更迭,林徽因始终充满感恩的心。她不肯做那悲情女子,不愿对过往低头,所以她喜欢怀旧,却不会沉迷。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也许我们应该留给她更多的祝福。无论她飘散至人世间的哪个角落,都希望她可以日日平宁,岁岁逢春。
人间四月
我们常说时光如流,转瞬而过,无论是华美还是萧索,是喜悦还是悲伤,都会随年轮的消逝而隐没无踪。我们一笔一墨所记下的其实都是生活的流水账。无论你的人生多么起伏跌宕,或是怎样的平淡无奇,在生命的书页里,不过是墨多墨少而已,不会有其他的区别。不是所有的读者都喜欢看曲折坎坷的故事,都愿意热泪盈眶。那些真正走过岁月的人,更愿意读一本温和的书,品一壶清淡的茶,悟静好人生。
相对来说,林徽因的一生在那个风云起落的年代真的不算坎坷。虽不是一路平坦,却也没有掀起过大风大浪。所以我们忆起这个女子,美好多于悲伤,幸福多于苦难。她的一生虽历经几段感情,却把握得十分妥帖。三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深爱她一生,她却没有将谁伤到支离破碎,仿佛她永远都可以用温和的姿态对待爱她的男子,让他们不敢随心所欲、不管不顾。
林徽因在事业上的成就或许很多人不知道,她和梁思成研究的古代建筑在当时已成为一道瑰丽的风景。一九三四年,中国营造学社出版梁思成的《清式营造则例》一书,林徽因为该书写了《绪论》。之后,林徽因、梁思成同费正清夫妇、汉莫去山西汾阳、洪洞等地考察古建筑,又应了浙江建设厅邀请,到杭州商讨六和塔重修计划,还去了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开封及山东历城、章邱、泰安、济宁等处作古建筑考察。几年来,他们的足迹遍布天涯,那种与天南地北尘土相遇的熟悉,让林徽因更加地深爱这人间烟火。
事业的成就让更多人对林徽因另眼相待,她不是那个只会雪月风花的娇柔女子,她深谙民间百态,懂得人情冷暖。这位秀外慧中的民国才女,总是以她非凡的魅力让人一见倾心。不知是谁说过,每个女子都有属于自己的花期,花开时,占尽人间春色,无限芳菲。花期一到,就把所有灿烂都支付给岁月,那种被光阴摧残的凋零让人不忍目睹。
而林徽因做了那朵永不凋零的花,她是许多男子梦中的红颜,没有让自己活到鸡皮鹤发,更没有让自己被流光收拾得七零八落。仿佛在任何时候,她都拥有那份出尘的美,又安然在世俗深处,和我们一起共度平淡流年。于是这个女子被装帧在人间四月,岁月早已泛黄,而她却苍翠如初。
林徽因在三十岁这一年发表了代表作《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想来,这首被世人吟诵不已的诗篇,就是她在这个年岁所写下的。三十岁的女子应该已现成熟风韵,是最端雅也最有思想的时候。这个年龄的女子拽住青春最后的一抹绿意,和柔嫩无暇的春天做最后的告别。
青春华丽退场,意味着另一场属于盛夏的戏行将开幕。尽管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享用,却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挥霍。当我们读完林徽因《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似乎对生命又有了别样的看法。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直以为,林徽因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不超过二十岁。翠绿的年华摇曳在青春的枝头,可以无所顾忌地爱自己想爱的人,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做一切想做的事。因为人一旦丧失了青春,就再也不会有资格这样随心所欲。现实的压力、生活的包袱,会给你许多无法推卸的责任,到了那时候,谁还有心情采折一枝春花去装扮花瓶,去拾捡落叶夹进书扉。
林徽因却做到了,她写了《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用她轻灵柔美的文字,逼迫我们不敢老去。她就像一位多情少女,在芳菲的四月咏唱人间最美的诗篇。纵然那些迟暮之龄的人读了这首诗也会觉得青春重现,而那些丢失在过往风中的爱情再次得以寻回。有时候,我们不能不信服文字的魅力,它可以让我们在枯树上看到春满华枝,在无边的黑夜看到天心月圆。
三十岁的林徽因经历了人生的变迁,她不再是康桥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守着壁炉,隔窗听着细雨,寂寞时,期待有一个温和诗意的男子可以陪她一起喝茶读书。如今她已嫁为人妇,成了人母,生活太多的琐碎让她不能沉浸在文字里与诗书做知己,再加上她对建筑事业的一片热忱,更无许多空闲时光来做梦。
可林徽因却没有成为一个凡妇,亦没有成为一个一心钻研学术的女学者。她的心中始终充满盎然的诗词,充满了爱与暖。这个纷繁的俗世没有将她漂染成五颜六色,她依旧还是那朵白莲,如梦似幻地植于世人心中。那么鲜妍,那么娉婷,那么赏心悦目。
这几年,林徽因似乎蓄养了充沛的精力,她要将最后一段旺盛的青春释放,不负她不同凡响的人生。徐志摩死后,林徽因的感情少了一段纠葛,而金岳霖对她的爱因为没有任何的压力,令她觉得安稳而舒适。在事业上,林徽因与梁思成夫唱妇随,一起走过许多城市,始终相濡以沫。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在不能预知的未来,我们可以相信的只是现在。林徽因不会想到,在她过世之后,一直与她恩爱、说好不离不弃的男子也会另娶他人。反倒是那个从不曾将她拥有的金岳霖,寂寞地守候了她一生。原以为爱情只有一种,只是爱了,就一颗心相待,却不想爱也有千万种。在疏淡与亲昵、懦弱与坚定之间,不知道哪一种适合自己,也不知道别人想要的又究竟会是什么。
一九三六年,三十二岁的林徽因发表了十余首诗,还有几篇散文与小说。每当空闲之时,林徽因都会让心沉静下来,独自思索,这世间到底什么是永恒?可以追随她一生的,是缥缈的爱情?是不朽的事业?还是如流的文字?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因为陪伴一生的,始终是自己,只有自己无法背离,不能丢弃。
沐浴战火
这个春季,我翻读了林徽因的诗,在晨晓迷蒙的烟雨里,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在新月纤柔的夜色中。这个美好的女子用她轻灵的文字,教会我们做梦,教会我们记住花的香、叶的绿,以及生活的希望。我终于相信,林徽因是那种走在拥挤的人流中,让我们可以准确无误喊得出她名字的女子;是那个与之擦肩,必定让人频频回首的女子;是那个走过春秋岁月,依旧可以素朴清淡的日子。如水的岁月,如水的光阴,原本该柔软多情,而它却偏生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削去我们的容颜,削去我们的青春,削去我们仅存的一点梦想,只留下残缺零碎的记忆。这散乱无章的记忆,还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吗?我总以为,追溯一个人的前尘过往悲伤会多于喜悦,因为我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匆匆将别人的一生看尽。从一个曼妙多情的少女,到一个看过世态万千的老妇人,这其间,该尝历多少五味杂陈的烟火。人只有老去的时候才会深叹,许多事还来不及做完,许多缘分还没有好好珍惜。不知是谁说过,人生要起伏有致才能平安,太过顺畅反而不得久长。信了这句话,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就从容淡定了许多。下雨的日子未必都是感伤,可以煮一壶闲茶,品味人生。月缺之时也未必只是惆怅,亦可以倚窗静坐,温柔地怀念远方的故人。读林徽因,心情不会有太多的起落,她是一个和美的女子,不舍得让人轻易为她落一滴眼泪。也曾和至爱的人生离死别过,也曾落下一身病骨,也曾奔忙于滚滚的红尘陌上,可林徽因始终不肯向岁月低头,她的诗中从来不现消极悲观的愁肠。无论在凋零的秋季,还是在荒芜的寒冬,我们都可以闻到那抹清新的绿意。她不是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不是徜徉在往事里独自惆怅的女子,她懂得生活的真实,懂得悲欢离合才是真味人生。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己的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
这个女子仿佛从没有忘记过寻梦。她的梦不是缥缈在云端,虚幻迷离得让人无法把握,她的梦只是人间草木,是一花一叶,是鲜艳的生命,是生存的力量,亦是人生的信念。所以读林徽因的诗,无需过于深入,那缕清风就可以掸去你积压已久的尘埃,使你忘记岁月带来的疲累。
也许林徽因亦是依靠这些灵动的文字来消解疲乏,来忘记疼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暗伤,这个伤口不轻易对人显露,而自己也不敢轻易碰触。总希望掩藏在最深的角落,让岁月的青苔覆盖,不见阳光,不经雨露,以为这样,有一天伤口会随着时光淡去。也许真的如此,时间是世上最好的良药,它可以治愈你的伤口,让曾经刻骨的爱恋也变得模糊不清。
忘记最好的办法是让自己忙碌,忙到没有时间去回忆过往。但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一旦闲散下来,那些无边的思绪会如潮水般涌出,泛滥成灾的记忆伤得人措手不及。所以人生应该以缓慢的姿态行走,如此心境,就没有大起大落,也无大悲大喜。
想来林徽因这样聪慧的女子早已悟懂这些,所以无论遭遇什么,她都可以从容以对,徐志摩的死几乎带走了她内心对美好情怀的所有梦想。以为思绪会枯竭,以为情怀会更改,可她没有沉陷于悲伤,已然拾起笔,写下灵动的篇章。她是这样的女子,任何时候都深知自己所要是怎样的生活。每当她走至人生岔路口,她可以很清楚分辨出自己要走的路,或转弯,或前行,都那样从容不迫。
一九三七年,林徽因和梁思成应顾祝同邀请,到西安做小雁塔的维修计划,同时还到西安、长安、临潼、户县、耀县等处作古建筑考察。之后,林徽因又同梁思成、莫宗江、纪玉堂赴五台山考察古建筑。
林徽因意外地发现榆次宋代的雨花宫及唐代佛光寺的建筑年代。这年七月,卢沟桥事变,林徽因等一行人匆匆返回北平。
八月,林徽因一家从天津乘船去烟台,又从济南乘火车经徐州、郑州、武汉南下。九月中旬抵长沙。十一月下旬,日机轰炸长沙,林徽因一家险些丧生。这一次的灾难让林徽因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在硝烟战火面前,任何力量都那么薄弱不堪一击,此刻你看到的人还在那铿锵有力地谈救国,转瞬就可能化为灰烬。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看着身边的人濒临死去,而你却没有丝毫的办法来救赎他。见惯了生离死别,依旧无法做到淡定自若。世间草木都有情义,更况人心,无论你历经再多的生死,看着亲友离去,也终究会心痛难当。
灾难过后,林徽因离开长沙,几番辗转去了昆明。在动乱的战争年代,无论你多么的想要安稳,都免不了颠沛流离的奔走。这一路,任何的落脚处都是人生驿站。我们可以把这些驿站当做灵魂的故乡,却永远不要当做可以安身立命的归宿。
人的一生只有在结束的时候,才找得到真正的归宿,在这世上的其余时间里,充当的永远都是过客。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世事山河都会变迁,其实我们无需不辞辛劳去追寻什么永远。活在当下,做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去每一座和自己有缘的城市,看每一道动人心肠的风景,珍惜每一个擦肩的路人。纵算历经颠沛,尝尽苦楚,也无怨悔。
小镇驿站
人活着,都有一份信念在支撑,心里有了寄托,有了依靠,才可以维系住那些深刻的思想和感情。否则这风烟乱舞的红尘,早晚会将你的意志瓦解,原本清雅的不再清雅,原本端然的不再端然。很多时候,我们明明知道匆匆跋涉并非是赶赴某个宿约,但还是要一往直前,纵算有短暂的停留,也躲不过春秋交替、月圆月缺。
直到有一天,风尘满面,谁还可以在时光的明镜里收拾起凋落的容颜?无论你如何掩藏,想要挽留青春的纯真,岁月还是会无情地在你脸上留下年轮的印记与风霜。人的力量多么地微不足道,抵不过一寸光阴的削减。过尽流年,以为可以让自己更加深邃成熟,内心却总是面临巨大的洪荒,一刻都不能消停。如何才可以做一个不惧怕孤独的人,千山万水独自行走,看众生芸芸无尽欢欣,而你却甘愿清淡自持。世间万物都有故事,我们每个人将内心的情感倾注在一草一木、一瓦一檐上,让彼此有了依托,有了坚持行走的理由。无论你是慈悲之人还是残忍之人,都免不了对某种生物或植物动情。这就像是生存的法则,你可以淡然出尘,却不能惨淡独活。
林徽因之所以热爱建筑事业,全凭她对古建筑的钟情,就像她与文字的情结,与人间万物的情结一般。她努力奔走于各个城市,日以继夜地钻研古建筑学术,并非是为了留下响亮的虚名,而在于这份难以割舍的情结。就像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一旦有了缘分,彼此 的欢喜与执著就再也道不出缘由了。在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任何沉静都不能取代纷繁,许多人藏起了雪月风花的心事,让自己深入红尘。今天的生或许就是明日的死,眼前的沧海转瞬就成了桑田。世事风云变幻,让原本模糊不清的生命更加难以把握。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在有限的时光里做一切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让人生多一些圆满,少一些无悔。
我是钦佩林徽因的,那些年来,她携一身病骨跟随梁思成奔走于各个城市,尝历风霜,从无怨悔。以她的诗情与柔弱,应该居住在某处深宅大院,端然度日,安享流年。可她偏生爱上了漂泊,像船只一样驶向远方。只是她不孤独,每行至一处都有目的,并且必定会留下灿烂的印痕。而我们可以沿着那些芬芳的足迹,寻找到与她相关的故事。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旅程,只是所走的路径不同,所选择的方向不同,所付出的情感不同,而所发生的故事亦不同。自从林徽因选择了建筑事业,她就明白,自己一生都将做一个奔命的人。她背着空空的行囊上路,一路拾捡,也一路丢失,从不问得到与失去的多少。她甚至知道,也许有一天就这样在路上消亡,像落花一样随水飘零,不知道会流向哪里,也不知道哪里是归宿。
一九三九年年初,因日机轰炸,林徽因一家搬至昆明市郊区龙泉镇麦地村。时局的逼迫令人无法不去躲闪,在命运跟前,有时候你不得不委曲求全。然而此刻的躲闪也只是暂时的安置,纷乱的年代谁也不能偏安一隅,找个村庄乡落从此安身立命不再赶赴尘海滔滔。《桃花源记》里有先世为避秦乱,而逃至深山老林,自此与外人间隔。那就像是一个遥远的神话,让多少人泛舟寻往,但最终不获而返。纵算寻到幽静之处,仓促地做了一场桃源之梦,也要匆匆醒来。许多人携飞沙风尘上路,而林徽因则披微雨落花同行。任何境况下,她都可以做到诗意美丽,不同俗流。她的清雅是与生俱来的,在骨子深处流淌,任何人都无法效仿,所以她所作的考察与研究似乎都与别人有所不同。林徽因为云南大学设计女生宿舍,而这座宿舍因为这位绝代才女,仿佛多了几分典雅与风情。
一九四○年初冬,营造学社随史语所入川,林徽因一家亦迁四川南溪县李庄镇上坝村。也许是多年的长途跋涉、万水千山的漂泊,让这个坚强的女子再也支撑不住,她终于病倒了,一直纠缠于身的肺病在茫茫旅途中发作。然而这一病竟是四年。四年,她都卧病在床,再也不能背着行囊行走山重水复,不能撑着长篙独上兰舟。
此后,这个川南小镇成了林徽因又一人生驿站。如若不是有缘与她这般深入结识,心中一直误以为这个美丽的女子一直生活在多情的江南,来往于繁华的京城,又漂游过浪漫的剑桥,纵算知道她为了建筑事业奔走于各个都市,也不曾想得到,她的人生还有如许多的坎坷。人在漂泊的时候,总会感觉自己力量的微薄,许多时候我们无力改变人生的沟渠,就只好任由流水东逝。病的时候,林徽因的心格外的脆弱,仿佛过往所有的华彩都灭了,而她的心情竟如此毫无血色。病时无事,她开始不厌其烦地怀旧,怀想春花烂漫的小径上,她穿一袭素白的长裙独行。怀想人间四月的无限芳菲,而镜中的自己憔悴得似秋叶黄花,原来竟这般的老了,岁月的繁花随水漂流。
留存一段记忆只是片刻,怀想一段记忆却是永远。林徽因永远也忘不了,忘不了当初肺病发作是谁把她从沈阳接到北平香山去疗养,又是谁陪伴她寂夜长谈,听雨煮茗,焚香读书。流年真的似水,一去不返,看过的风景也许还可以重来,而逝去的人却再也不会回头。任由你千思万想,他除了偶然在你梦中彷徨,其余的时间都只是恍惚的印象。
我相信,林徽因在病榻上想的最多的应当是徐志摩。也许她需要梁思成无微不至的关照,需要金岳霖不离不弃的陪伴,但这些都无法填补她内心深处的空落。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和她在阳光下晒书品茗,在月色里赏花听风的男子。这个男子给得起她暖意,给得起她对人世一切美好的渴望,可以与她一起分担岁月的辛酸,以及世态的茫然。我们知道,这些只有徐志摩给得起。她本该是为他红袖添香,但她终究舍弃了浪漫,选择烟火。她无悔,只是会情不自禁地将他怀念,在每一个落寞的日子里。而他给她的爱,在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他的离去那么决绝,仿佛仁至义尽了一般。
我们常说,人到世上是来讨债还债的,讨完了,还清了,就会离开。生命会如此长短不一,会有生离死别,这些都是命定的悲感,我们无可逆转,也不可挽回。人间许多情事其实只是时光撒下的谎言,而我们却愿意为一个谎言执迷不悔,甚至追忆一生。如果他们的相遇真的是一场美丽的错误,就无需乞求谁的原谅。在风尘起落的日子里,愿生者安静,死者安息。
自我救赎
人只有将寂寞坐断,才可以重拾喧闹;把悲伤过尽,才可以重见欢颜;把苦涩尝遍,就会自然回甘。信了这些,就可以更坦然地面对人生沟壑,走过四季风霜。言者随意,但生命毕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寸时光都要自己亲历,每一杯雨露都要自己亲尝。
得意之时,光阴总是倏然而过,仿佛还没有好好享受,美好就消逝得了无影踪。失意之时,则觉得流年缓慢,秋天与春天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想来人只有在闲淡的时候,才有机会掰着指头细数日子。
但人生应懂得浓淡有致,珍惜流光的时候,莫忘了时光有时候是用来奢侈的。有时候,一个人静坐一日,比忙碌一天,要收获得更多。人的一生在不断地相遇与离别,每一天与你擦肩的路人都是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也许有一天会再度重逢,但是没有谁可以认出谁的背影。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必为一个陌生的人计较太多,要知道,每一次转身都是诀别。我们都是彼此的天涯过客,提前消耗了缘分,就不会有重来之时。林徽因病倒在川南小镇,不能如从前那样行走天涯,生命中也自然少了许多过客。卧病在床的日子,少了繁琐,多了寂寥。这座简朴小镇有素淡的民俗风情,却无当年在香山别墅的雅致。在这里,林徽因没有什么朋友,寻常的日子都是独自在小屋里,几本闲书打发时光。
不像当年在香山总是高朋满座,哪怕是养病期间亦不断有社会名流及文友去拜访。林徽因原本就是一个热爱生命的女子,她喜欢被人围绕着生活,而不愿意静守在狭小的空间里孤芳自赏。她喜爱山间植物,喜爱自然佳景,更愿意与三五知己一同分享那份天然雅趣。最让林徽因怀念的是,在香山养病之时时常陪伴她的人是徐志摩。那些倾心交谈的时光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林徽因害怕生病,生病不仅是身体的痛苦,更是灵魂的折磨。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第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的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地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地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这是个寂寞的春天,病中的林徽因用她独特又寂美的文字,表达了她惆怅难言的心境。许多人读完这首小诗都爱不释手,这并非是一首华丽的诗,但道尽了流光的轻薄与生命的无奈。倘若不是在病中,林徽因亦无法有如此的耐心与时光为伍,看着它们像客人一样你来我去。日子过得久了也没有新奇可言,无非就只是这些,蹉跎也好,珍惜也罢,都是一种意味,一样色彩。在川南李庄镇卧病的日子,林徽因没有让自己彻底闲下来。一九四二年,梁思成接受委托,编写《中国建筑史》。林徽因亦按捺不住,为写作《中国建筑史》而抱病阅读了二十四史做足资料准备,并写了该书的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又承担了全部书稿的校阅和补充工作。正因为她如此通宵达旦的努力再次消耗体力,使得病情一直不得好转。但是林徽因对工作的热忱是无人可以劝阻的,这个骄傲好强的女子向来只听从自己的心。忙碌的工作使得林徽因病情再度加重,此后的日子她多半卧病在床,除了偶尔阅读史料,其余的时光都是在静坐或静躺中度过。想来忙于工作的梁思成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而多年来一直与她为邻的金岳霖应当会抽闲为她解闷。以往听到金岳霖一直追随林徽因,只觉得应当是在北京某处安稳的院落,两家隔着几座宅院,相约为邻。可如今方知林徽因这一生并不安稳,她四处漂游,不曾有长久的归宿,难道金岳霖也为她如此奔走于各个城市小镇、乡野山村?倘若真的是,这种无需诺言的相守确实令人感动。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可以让一个男人如此为她毫无怨悔地付出,数年来禁得起寂寞的消磨。或许金岳霖从来不觉得寂寞,因为他只要可以守护在林徽因身边,可以和她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可以偶尔看得到她的微笑,甚至为她煎药端水,都是一种幸福。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满足都来不及,又何来寂寞?就算不是,这个男子亦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让她随时可以找到自己的身影。有时候,深爱一个人可以爱到不要自己,爱到放弃一切。在找不到任何理由的时候,只当今生所有无私的付出是因了前世相欠,否则再没有谁可以诠释出这其间的因果。若说有缘,自当携手共度岁月,可偏生就有那些缺憾,让许多付出终究无果。
十一月的小村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这是林徽因病中的姿态,看似描写素朴乡村简单的安宁,却终究还是感受到初冬的萧索与凉意。她没有浓墨重彩,只用淡淡几笔勾勒这个十一月的田园小村,却无比的形象生动。十一月的心有些清瘦,十一月的灵魂是谁的病,她用无言的感伤摄住读者的心魄。而我们又会被她丝丝青烟、篁竹的茅屋、零落的牛羊所感染,让人想要抵达这个宁静的地方,这个十一月的小村。也是在这一季,林徽因还写下了一首长诗《哭三弟恒》。三年前,其三弟恒在抗战中身亡,但她早已习惯了在黑夜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想来这就是林徽因不同于其他才女之处,无论在何时何地,她都不会用大量悲伤的文字来渲染其心境。她骄傲却不孤绝,她清新却不薄冷,她安静却不寡淡。无论是生活中的林徽因,还是诗中的林徽因,都那么的让人喜爱。我们无需任何防备,可以安然地走进她的世界,因为任何时候都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出路。她既不是让人穿肠至死的毒酒,也不是绚烂至极的芍药,她只是一杯清淡耐品的闲茶,是一朵雅致素净的莲花。
林徽因知道,一切苦痛都要自己承担,她没有理由将自己的病痛强加在任何人身上,所以纵算卧病整整四年,也让文字不悲不泣,让日子过得不惊不扰。这是一个值得世人钦佩的女子,也许她征服不了命运,却可以驾驭自己的情感、把握自己的心。她是一个贪恋岸上烟火的女子,不会让自己逆水行舟,倘若不慎溺水,也会用最美的姿态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