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B的生日
-----海子
天亮我梦见你的生日
好像羊羔滚向东方
--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黄昏我梦见自己的死亡
好像羊羔滚向西方
--那太阳落下的地方
秋天来到,一切难忘
好像两只羊羔在途中相遇
在运送太阳的途中相遇
碰碰鼻子和嘴唇
--那友爱的地方
那秋风吹凉的地方
那片我曾经吻过的地方
1986.9.10
干国祥解读:
我总是对一个问题深感兴趣:那些寻求超越的人,如何对待肉体之事?譬如情欲之事,肠胃之事,爱恋之事,他们分别用怎样不同的态度对待?这些不同的理解和解决方案的背后,是不是有共同的结构模式?
我想,在他还没有觉悟到自己是一个寻道者的时候,一定已经会有寻道的种子,深埋在他的生命中了。就像是一个叙事的线索,一个不经意、不起眼的经历,譬如一句话,一本书,可能已经他开始寻道前的许多年,已经密码一样,写在他的生命里了。
但是,毕竟觉悟是一次深渊式的跳跃,是纵身一跃。这一跃之前,和这一跃之后,他的思维与语言,他的整个存在,将有根本性的不同。
我想,也许是在九五年或者九六年的某一刻,海子一定有过一次“顿悟”。我用这个词只是比喻,并不表示它是如南禅宗般片刻发生的,我只是说,他一定有个生命的转向。从那以后,海子的生命就从此属于诗歌了;而在此之前,诗歌对于海子,是对青春和生命意义的初初尝试和探寻。诗,是言,是情,但还不是整个存在。
然后我想,这一首诗,会在这个转向之前,还是这个转向之后?
秋天来到,一切难忘
好像两只羊羔在途中相遇
在运送太阳的途中相遇
碰碰鼻子和嘴唇
——那友爱的地方
那秋风吹凉的地方
那片我曾经吻过的地方
这是诗歌的最后一节,爱情温馨而节制,情感真诚而收敛。秋天来到,一切难忘,不止是爱情美丽,而是这整个秋天美丽,不是这秋天美丽,而是诗人海子此时觉得这个秋天是美丽的。也许从实际的因果上,可能是青春和爱情让海子对这个秋天染上了一层温馨的情感色彩,但是在海子的心里和诗里,它们是整个存在的美丽,秋天美丽,爱情美丽,生活美丽,词语美丽。
在这美丽的秋天中,诗人和恋人在途中相遇。在人生的途中相遇,还是在真实的世界的道路上相遇?诗人说,在运送太阳的途中相遇。“运送太阳”是一个未明的密码,但是我相信,这个太阳一定不是海子后来诗歌中那个把他烧灼的太阳,这只是生活的太阳,温暖的太阳。两个人在途中相遇,这是她的生日,他不愿意像陌生人一样说只说一声“生日快乐”,他不能够热烈地抱住她,说我爱你想您,但他可以和她以某种恰当的方式,碰碰鼻子和嘴唇。
这真是一种意味深长的表白:这是诗人曾经吻过的地方,但现在在路上,只能以一种友爱的方式,轻轻地碰碰,就像是初恋的恋人,就像是亲密的伙伴,就像是两只温顺的羊羔。天气是秋,秋风把她的嘴唇吹得凉凉的,诗人牢牢地记住这个凉的感觉,觉得鼻子和嘴唇是凉的,这是因为,这是他曾经感觉温暖的地方,这是他印象中极温暖的地方,所以他对这凉意,有特别的敏感。
所以这一段恋人的描绘,有些词语意味深长:一切难忘;凉;友爱;碰碰……这是一种节制的独特的爱情的表达,无论是行动还是诗歌。但无论如何,整体的色调是温暖的,是浪漫的。
但是,为什么这爱情如此节制?难道诗人仅仅是为了在诗中表达一种新的语词?我们再来看前面两节:
天亮我梦见你的生日
好像羊羔滚向东方
——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
好像羊羔滚向西方
——那太阳落下的地方
在这里我们便又看到了想写大诗的海子,想不只是成为一个爱情诗人的海子。天亮与黄昏,生日与死亡,东方与西方,太阳升起与太阳落下……这样的二元对立又动态关联的结构,其本身比其中的任何一个意象都更具备联想、阐释的空间。从诗歌艺术上讲,这样的结构,便超越了任何眼前的具体生活,让诗拥有了极大的张力,以及解释的潜能。从诗歌艺术上,这样的空白艺术甚至比海子后面把二元对立的含义清晰地表达出来的诗句,还要再高明一些。当然,那样的表达会带来一种思想的深刻,思想的力量,这又是这样的空白、歧义所不能够取代的。
所以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海子后面纯熟、反复运用的二元对立的诗艺,但是,要获得确凿的理解,却比后面的诗歌要更为困难。因为此时的海子,在内心深处(即潜意识层面),已经知道自己与恋人之间,与生活之间,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对立,意识到自己的道路是一条走向死亡也走向永恒,而不是朝向世俗的道路。但是,毕竟爱情还未破裂,毕竟生活还未破裂,毕竟他的灵魂也还没有破裂,所以,他还自己以为,自己温驯得就像一只羊羔似的,和恋人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草原上。
只是,如果真是一只羊羔,如果和别的羊一样,那么它就是断不会觉察自己在走向死亡,在向太阳落下的地方的,它甚至不会觉察自己存在的状态。
这种细微的觉察,此刻还只在诗人的潜意识里酝酿,还只在“梦”中,所以,这是“天亮我梦见你的生日”,“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而在诗人以为“觉醒”的时刻,诗人还只觉得秋天来到,一切难忘,虽然你的唇在秋风中有点微微的凉意,但是,诗人还只是以为,这凉意来自于秋天。
诗人总是一个预言家,真正的好诗总是一种预言。
所以我以为,这是一首用生命写成的,超前了当时海子存在处境的诗,它不止是一首情诗,也是一首海子自己的预言诗。
诗,不止是意识的运构,真正的好诗总是生命存在的整体涌现。而整个存在,包括你的意识、理性、情感,和深潜的无意识,乃至文化中的更深的东西,诗就是生命存在在一个特定的际遇中,就像紫水晶石上偶然出现的一条裂缝,却从这一角,暴露出它全部秘密来。
他是真诚地向恋人送上了生日祝福和自己的爱恋;但是,他同样更真诚地预告了自己的道路,以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