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一
七岁的时候，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到青少年宫门口。把黑箱子递给我，很温柔地说：好好学，下了课妈妈来接你。
我乖巧地点头，接了琴一个人上楼。我是那么小，琴抱在怀里，走起路来牵牵绊绊。二楼，很宽敞的教室，怯怯地站在门边，听到里面杂乱的练琴声。
老师姓犬戴眼镜，笑容很和善。可是我不喜欢小提琴。一个晚上，一直在练习琴姿，歪着头，脸颊旁的腮托硬硬的咯着，胳膊很酸，却不能放下。终于到休息的时候，我几乎要哭出来。
一个瘦瘦的男孩来到我身边，笑嘻嘻说：你第一天来？
我点头。他好高，高出我一个头,十一二岁的样子。
累吗？
我又点头，很用力。眼睛里都是泪，差点就掉下来。
我开始的时候也累，不过现在不了。我拉琴给你听吧。
我还没有点头，他已经站直，很专注的拉起来。悠扬的曲子，满间教室缠绕，我立刻就惊呆。原来小提琴可以发出这样优美的声音，而不是我手中的嘶嘶哑哑。
多年后我知，这是《梁祝》。
我使劲鼓掌。他放下琴弓，咧开嘴笑，指着老师说，他是我爸爸，你跟他学，以后会跟我一样的。
下课，我们一起出来，他，还有他爸爸。路灯底下，看到妈妈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走过来。我很开心，抱了琴迎过去。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忽然所有人都在尖叫，有人飞快的从身后跑过来拉我，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
满眼的血，铺天盖地。
二
肯德基。墨西哥鸡肉卷，鸡翅，热气腾腾的红茶。对面的男生好象想说话，但是一直没说，只不停的嚼可乐里的冰块。我抬眼看他，很清秀，但有些桀骜，叫刚牙吧，好象。
终于他说：戈微，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说不出。怎样说呢，这本就是个爱情里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
是不是因为你哥？
手里的搅拌勺掉到红茶里。
你喜欢他是吗，谁都知道他不是你亲哥。他很快地说，握可乐的手有些用力。我不眨眼地盯着他，眼神冰冷。他开始畏缩，伸手来碰我，戈微，我……
我挡开他的手臂，抓起背包，头也不回的走。
初秋，清朗微寒，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我穿着薄薄的裙，从心底往外溢出寒冷。回到家，开门的是犬夜叉，他叹息说，怎么又穿得这样少？我淡淡地笑，轻轻踢掉脚上的小皮靴。犬夜叉找来毛巾，递给我。
我接过来，对他笑笑，他也笑，揉了揉我飞扬的发。
他的手指长而洁净，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我心里猛地疼一下，柔软，而沉钝。
晚上，失眠，星星很亮，推开窗子，是清爽的风。像那晚。
终于忍不住，抱住被子，无声地哭泣。
三
中午，食堂里拥挤如潮。我和珊瑚托着餐盘吃力地钻出来。快吃快吃，一会你还要去预演，她嚷。我点头，囫囵地吞。豆腐白而细腻，滑溜溜。
有人坐在我对面。我抬头，又是刚牙。
我有话想对你说。他说，声音平静。
我一会要预演。我把豆腐放到嘴里。
那等你演完。他抛下这句话，起身走。珊瑚看着他的背影，不无讶异地说，体育系的刚牙，大名鼎鼎，他也在追你？我想一想，摇头。
什么才是追求？如果没有了解，那么所谓追求，便无非成了表演给自己看的执着。
梁祝。一曲完毕，掌声雷动。
后台，刚牙在等。我最初就是被你的琴声吸引，能奏出这样的天籁之音的女子，一定优雅从容，冰清玉洁。他说。
笑笑，不以为然。我并不优雅从容，你也并不了解我，我说，拎着琴往外走。
我了解。他忽然很激动，紧紧跟着。我了解你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我只是笑。
他拉住我的手臂，我们一起停下脚步。午后阳光很明媚，透过银杏树的叶子洒下来。我忽然觉得很温暖，慵懒得不想睁眼。
戈微。他说，望着我的眼睛。你六岁搬到这城市，没有亲人，只和母亲相依为命。七岁开始学小提琴，第一天下课发生车祸，为救你，你母亲被撞死，小提琴老师的儿子失去一条手臂。你成了孤儿，被老师收养，以德报怨把你养大。你本不姓犬，你姓日暮，你应该叫日暮戈微，我说得对不对。
每一个字，都像把刀。
他明亮的眼睛在我面前炯炯闪烁着，满天阳光，刹那间失去光彩。所谓温暖，瞬时在我身上抽离，只剩无尽彻骨冰冷。
四
犬夜叉，那天救我，你有没有后悔？
十五年来，我一直想问他这样一句话。总想找一个漫天晚霞的黄昏，站在他面前，平静地问出。他会如何说，或许什么也不说，只伸出手来，轻轻抱住我，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前，听他厚重的心跳。
那时，我一定会哭，眼泪流出来，很清澈，将我多年的痛苦和内疚彻底洗刷。
可是没有，始终没有那样一天。看见他，我便心疼，不敢直视他空空的袖管，只能仓皇的逃。
刚牙是对的，我不接受他，是因为犬夜叉，我不接受任何人，都是因为犬夜叉。不是因为他救我，不是因为他丢了一只手臂，而是因为，七岁那年第一眼遇见，我心里，已再没有别人。
周六，回家。父亲准备了一桌子菜，满脸喜气洋洋。微微，生日快乐。
原来是我生日。恍然。回过头，犬夜叉微笑着递给我一张CD，我接过来看，是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怔怔地抚摩着封皮，眼角微微的潮湿。
父亲喝了很多酒，笑得满足而慈祥。饭后，我扶他回房间，他靠在沙发上，紧紧握着我的手。眼前这老人，鬓间已染霜华，如果当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现在又是什么情景？
爸，你有没有恨过我？我将脸贴上他的手背，声音哽咽。
他笑，傻孩子，恨你又何必养你，犬夜叉少了条手臂，但是多了个妹妹。他从小就没了母亲，只希望你们相亲相爱，我也就放心。
相亲相爱，相亲相爱。暗暗念这几个字，红了脸。
父亲睡下，我犹豫再三，终于敲了犬夜叉的房门。
他在看书，是我百看不厌的《海的女儿》。他的眼睛望着我，我像小美人鱼看到王子一样，不安而急促的心跳。
你也喜欢看童话？我问。他笑，说，成人的世界，永远没有了这样的澄澈。合上书，他微笑着看我，戈微，你竟然已经二十二岁。
我站在他高高的书架旁，不敢回头。玻璃窗中，一个个奖杯光闪闪的亮着，记载着他十二岁以前的辉煌。如果没有我，他也许已经成为最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接受鲜花和掌声，而如今，却只有这奖杯，来证明和缅怀。
悲哀如潮水般涌来。我忽然转过身，目光如潭。
犬夜叉，那天救我，你有没有后悔？
我终于问出。这句话，在我心里辗转多年，早已演练得无比纯熟。知道自己的眼中，满是凄凉与渴盼。渴盼那样一个拥抱，以及我清澈滑落的泪水。
他却笑了。短暂的惊讶，然后便笑，宛如看向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傻丫头，谈什么后悔，这么久了，我早当你是亲妹妹。
心沉下去。
是呀，妹妹。
妹妹。
回房间，久久不能成眠。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隐约听到他房里，在放一支缠绵的曲子，声音低沉悠长，如泣如诉，是梁祝。
五
刚牙每天到楼下等我，靠在宿舍楼旁第三个电话亭。戈微，他喊。我让珊瑚拉了窗帘，深深地躲到被子里去。随便翻一本小说，耳朵里塞满了王菲的音乐。
珊瑚有时好奇地向下看，说，还没走呢，这刚牙，真够执着。
我不理。心像石头一样坚硬。
有时也会想，为什么呢，这样的痛恨刚牙。就只因为他揭了我的疮疤？即使那本就是事实。
有一天，他找人送来一封信，淡蓝的信封，印了素白可爱的兔子。一时间爱不释手，心里微微地一暖。于是拆了信。他竟写了一手好字，龙飞凤舞，刚劲有力。
上面只有一句话。戈微，我竭尽所能地去了解你，只想让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
眼睛竟一下就湿了，为这样沉痛的语句。
戈微，我们去逛街，你去不去？珊瑚边照镜子边说。
不了，我攒钱。我擦擦眼角，把信塞回信封。
六
周末，早早回家，手里握了两张门票，是克莱默的音乐会。他第一次来中国，我攒了许久的钱，才买了这两张。想象着把它交到犬夜叉手中时，他欣喜的样子，心里立刻涨满了温暖和喜悦。
3楼 开门回家，居然又是一桌子菜。父亲悄悄指了指犬夜叉的房间，掩饰不住兴奋地说，你哥带了女朋友回来。一道闷雷，在头顶低低地炸开。 她真是个美丽的女子，长发，黑亮如瀑。细细的眉眼，妩媚温柔。她长的很像我，并且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桔梗 犬夜叉一直在笑，笑容淡淡。他不太说话，只是不时地挟菜，将女子碗里摞得高高。父亲看在眼里，开心得合不拢嘴，我也跟着笑，一口接一口地吃饭，没有味道。 饭后，犬夜叉送她走。我神思恍惚，于是练琴，却连最纯熟的梁祝都拉错了音节。终于披了件衣服，说，爸，我出去走走。 楼下，晚风徐徐，一个人做在台阶上，等犬夜叉。十分，二十分，一个小时。我真傻，恋爱的人，怎么这么容易就道别，正在缠绵着吧，他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甚至嘴唇。 终于流下泪来。 竟然睡着。 被犬夜叉推醒的时候，脸上泪痕已干，绷得皮肤发紧。抬起脸虚弱地对他笑。 怎么睡这里？他很温柔地说。我羞涩地笑笑，将头埋下去。眼泪又在眼里打转，委屈得说不出话。 走吧，回家去。他起身。我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像这一走，就再不回来。他回过头，询问地看着我，我怔，慢慢松开。 他送我回房间，我把票拿出来，去听音乐会，好吗，是克莱默。我热切地看他。 他接过去看，笑了，递还给我。丫头，我早已对小提琴没了兴趣，和你男朋友去听吧，你已经二十二岁，该有了爱情。 他拍拍我的手背，走出去。门关上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心被夹得破碎的声音。将自己扔到床上，用被捂住嘴，无法抑制地痛哭。 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恍惚间，有人细心地给我盖被子，并轻轻亲吻我的额头。 那嘴唇，温暖潮湿。是梦吧。 七 我终于见了刚牙。 对他讲述了我的一切，最后告诉他，刚牙，我对犬夜叉，不是内疚，只有爱。 他问，那他爱你吗? 不，不爱，可那又怎样？我微笑。 他沉默良久，忽然笑了，说，戈微，我等你。 我讶然。可是刚牙，我不爱你呀。 他像我一样微笑：是的，可是，那又怎样？ 两年之后，我毕业。犬夜叉结婚，在他二十九岁的时候，终于娶了他的美丽新娘。 刚牙留在了北京。每周来看我，时时在暗示我，戈微，我会一直等你。 面对他的深情，我只能退避，我知道，我毕生的爱，都从七岁开始，交给了一个男孩。他给我演奏最动听的音乐，并为我失去了一条手臂。  八 犬夜叉结婚一年后，我们卖掉了这处房子，换了间两居。 搬家前，我收拾犬夜叉的房间，在书橱的角落，整理出厚厚的旧曲谱。其中一本《梁祝》，已经泛黄。 我翻开，轻轻地擦拭，充满怅惘。 翻到最后一页，赫然是犬夜叉凌乱的钢笔字，满满的，盖过了曲谱的铅字。仔细地辨认，发现整整满张，重叠写着的，都是这样一句话： 微，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拿什么来陪你共舞？ 曲谱滑落在地。我呆呆愣住。似乎可以看见他写这句话时，眉间深深锁着的痛苦和无奈。 泪，汹涌而出。 九 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两只蝴蝶，翩翩在花丛中起舞。一只是我，一只是犬夜叉。 耳边，是梁祝凄美的音乐，缠绵悠长，萦绕不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