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喧哗与骚动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名句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出生在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复员后,上了一年大学,以后做过各种工作,同时业余从事写作。他最早的两本小说是当时流行的文学潮流影响下的作品,本身没有太多的特点。从第三部小说《沙多里斯》(1929)开始,才形成自己独特的题材与风格,即不断写“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①,终于“创造出一个自己的天地”②。这个天地就是他所虚构的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县的中心是杰弗生镇。福克纳后来的作品,除了少数几部之外,都以这个县和杰弗生镇为背景。福克纳的这套“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由十五部长篇和几十个短篇小说组成。书中的主线是若干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这里有康普生等庄园主世家,有斯诺普斯这样的暴发户,有本德仑这样的穷白人农户。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黑人、印第安人以及白人商人、牧师、律师、医生、军人、妇女等等。据统计,福克纳笔下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共有六百个,其中较为饱满完整的有一百多个。这些长、短篇小说本身是独立的,但彼此又多少有些衔接、联带关系。主要人物也在各书中穿插出现。在这套“世系”中,福克纳对两百年来美国的南方社会作了写照。南方社会的变迁,各阶级、阶层人物社会地位的浮沉升降,各种类型人物精神面貌的变化,都可以从福克纳笔下见到映影——当然,不一定是十分客观的映影。 ①②福克纳语,见《福克纳评论集》第27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 但福克纳绝不仅仅是一个描绘地方色彩的乡土作家。他更关心的是祖先的罪恶给后代留下的历史负担问题,机械、金钱文明对人性的摧残问题,现代西方社会中人的异化问题,现代西方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与难以沟通的问题,精神上的得救与净化问题。他的作品象手术刀似的狠狠刺向南方的痼疾——不是政治、经济上的而是精神、心理状态上的痼疾。在触及最敏感、最忌讳的问题上他可以说是敢于“刺刀见红”。他书中所发出的痛苦的呐喊引起人们灵魂的震颤,拨动了人们最不想触动的心弦。福克纳所接触的都是西方现代社会中每一个敏感的知识分子所面临的重大问题,不解决这些问题人们便不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在深刻性与精神气质上,有与《圣经·旧约》、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悲剧相通之处。作者本人处在资本主义没落时期,他书中写的是南方种植园世家飘零子弟的精神苦闷,书中人物的这种苦闷与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中一般敏感的知识分子的苦闷,本质上是共同的。正因如此,福克纳被认为是一个表现了“时代精神”的重要作家。 在艺术表现方面,福克纳也是一个大胆的试验者。他笔下的世界,与生活真实不一定“形似”。他追求的是反映精神实质与神韵的“神似”。他常常有意使生活变形、扭曲、夸大并突出其中的某些方面,使读者在一个特定的角度,在强烈的光线的照耀下,看到了习以为常的生活中令人惊骇的一个方页。他在“掘进”人物的内心生活上也达到了新的深度。他尝试各种“多角度”的手法,以增加作品的层次感与逼真感。他还运用“时序颠倒”、“对位式结构”、“象征隐喻”等等艺术手段,使他的作品万花筒般繁复、杂乱,同时引人入胜。他的小说在开初时显得杂乱无章,但读完后能给人留下一个异常鲜明的印象。“延宕”也是福克纳爱用的一个手法,这个手法迫使有毅力与耐心的读者跟随作者一起参加艺术创作的劳动,因此在掩卷时所得到的印象便不仅仅是作者硬摊派给他们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们自己亲自经历后所得到的。在语言的运用上,福克纳也有意突破常规以取得特殊的效果。福克纳是一个在探索新手法上作了很多努力与试验的作家。 福克纳虽早在三十年代就写出了大部分重要作品,却不受本国读者赏识,还得常去好莱坞写电影脚本以维持生活。但法国文学界一直很重视福克纳。四十年代后期美国批评界也逐渐对他开始注意。一九四九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颁发给了福克纳。 福克纳的重要作品,除《喧哗与骚动》外,还有《我弥留之际》(1930)、《八月之光》(1932)、《押沙龙,押沙龙!》(1936)、《去吧,摩西》(1942)以及《村子》(1940)、《小镇》(1957)、《大宅》(1959)(以上三书合称“斯诺普斯三部曲”)等。 《喧哗与骚动》(1929)是福克纳第一部成熟的作品,也是福克纳心血花得最多,他自己最喜爱的一部作品。书名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麦克白的有名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杰弗生镇上的康普生家。这是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望族,祖上出过一位州长、一位将军。家中原来广有田地,黑奴成群,如今只剩下一幢破败的宅子,黑佣人也只剩下老婆婆迪尔西和她的小外孙勒斯特了。一家之长康普生先生是一九一二年病逝的。他在世时算是一个律师,但从不见他接洽业务,他整天醉醺醺,唠唠叨叨地发些愤世嫉俗的空论,把悲观失挚的情绪传染给大儿子昆丁。康普生太太自私冷酷,无病呻吟,总感到自己受气吃亏,实际上是她在拖累、折磨全家人。她时时不忘南方大家闰秀的身分,以致她仅仅成了一种“身分”的化身,而完全不具有作为母亲与妻子应有的温情。家中没有一个人能从她那里得到爱与温暖。女儿凯蒂可以说是全书的中心,虽然没有以她的观点为中心的单独的一章,但书中一切人物的所作所为都与她息息相关。物极必反,从古板高傲、规矩极多的旧世家里偏偏会出现浪荡的子女。用一位外国批评家的话来说,是:“太多的责任导致了不负责任。”①凯蒂从“南方淑女”的规约下冲出来,走过了头,成了一个轻佻放荡的女子。她与男子幽会,有了身孕,不得不与另一男子结婚。婚后丈夫发现隐情,抛弃了她。她只得把私生女(也叫昆丁)寄养在母亲家,自己到大城市去闯荡。哥哥昆丁和凯蒂儿时感情很好、作为没落的庄园主阶级的最后一代的代表者,一种没落感始终追随着昆丁。这个“簪缨之家”的孓遗极其骄傲,极其敏感,却又极其孱弱(精神上、肉体上都是如此)。他偏偏又过分重视妹妹的贞操,把它与门第的荣誉甚至自己生与死的问题联系在一起。凯蒂的遭遇一下子使他失去了精神平衡。就在妹妹结婚一个多月后,他投河自尽了。对昆丁来说,“未来”是看不见的,“现在”则是模糊不清的一片混饨,只有“过去”才是真实清晰的。昆丁本也想与妹妹“一起进地狱”,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与蔑视、鄙视他们的世界隔绝开来。这一点既然办不到,他只得采用结束自己生命的办法,免得自己看到事态朝他不喜欢的方向发展。表面上他是为妹妹而死,实际上则是为家庭的没有前途而亡。归根结蒂,康普生一家的种种不幸都是庄园主祖先造孽的恶果。蓄奴制固然损害了黑奴,它也给奴隶主阶级及其后裔种下了祸根。 ①Ann Massa:American Literature inContext,1900-1930。Methuen,1982,p192。 杰生是凯蒂的大弟。他和昆丁相反,随着金钱势力在南方上升,他已顺应潮流,成为一个实利主义者,仇恨与绝望有时又使他成为一个没有理性、不切实际的复仇狂与虐待狂。由于他一无资本,二无才干,只能在杂货铺里做一个小伙计。昆丁对凯蒂的感情是爱,杰生对她的感情却只有恨。因为他认为凯蒂的行为使他失去了本应得到的银行里的职位。他恨凯蒂,也连带着恨她的私生女小昆丁,恨关心凯蒂母女的黑女佣迪尔西。总之,他恨周围的一切,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含有酸液,使人听了感到发作并不值得,强忍下去又半天不舒服。除了钱,他什么都不爱。连自己的情妇,也是戒备森严,仅仅看作是做买卖交易的对手。他毫无心肝,处处占人便宜,却总是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他玩弄了一系列花招,把姐姐历年寄来的赡养费据为己有,并从中吮吸复仇的喜悦。书中描写得最令人难忘的一个细节,是康普生先生殡葬那天,凯蒂从外地赶回来,乘机想见亲生女儿一面的那一段。凯蒂丧魂失魄地追赶载有小昆丁的马车那一情景,感染力极强,使人认识到凯蒂尽管有种种不能令人满意的行为,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女子。而对比之下,杰生的形象愈益令人憎厌。另外,他用免费的招待券作弄黑小厮勒斯特,对外甥女小昆丁的扭打(不无色情动机的)与“教育”,也都是使人物性格显得更加突出的精采的细节。杰生是福克纳笔下最鲜明、突出的形象之一,作为恶人的典型,其鲜明饱满,达到了莎士比亚笔下经典式恶人(如埃古、麦克白夫人)的地步。然而,对杰生的揭露,却偏偏是通过杰生的自我表自与自我辩解来完成的。这正是福克纳艺术功力深厚的表现。杰生和“斯诺普斯”三部曲中的弗莱姆·斯诺普斯一样,都是资本主义化的“新南方”的产物。如果说,通过对康普生一家其他人的描写,福克纳表达了他对南方旧制度的绝望,那么,通过对杰生的漫画式的刻划,福克纳又鲜明地表示了他对“新秩序”的憎厌。福克纳说过,“对我来说,杰生纯粹是恶的代表。依我看,从我的想象里产生出来的形象里,他是最最邪恶的一个。” 班吉是凯蒂的小弟弟,他是个先天性白痴。一九二八年,他三十三岁了,但是智力水平只相当于一个三岁的小孩。他没有思维能力,脑子里只有感觉和印象,而且还分不清它们的先后,过去的事与当前的事都一起涌现在他的脑海里。通过他的意识流,我们能够体会到:他失去了姐姐的关怀,非常悲哀。现在家中唯一关心并照顾他的,只有黑女佣迪尔西了。虽然按书名的出典理解,班吉这一章可以说是“一个白痴讲的故事”,事实上福克纳还是通过这个杂乱的故事有意识地传达了他想告诉读者的一系列的信息:家庭颓败的气氛、人物、环境……。按照批评家克林斯·布洛克斯的说法,这一章是“一种赋格曲式的排列与组合,由所见所听所嗅到的与行动组成,它们有许多本身没有意义,但是拼在一起就成了某种十字花刺绣般的图形”。 小昆丁是凯蒂寄养在母亲家的私生女。康普生太太的冷漠与杰生的残酷(虐待狂者的残酷)使小昆丁在这个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一九二八年复活节这一天,康普生家发现,小昆丁取走了杰生的不义之财,与一流浪艺人私奔了。这自然激起了杰生的“狂怒”(书名中的“骚动”原意即为狂怒)。杰生驱车追寻小昆丁,想追回他偷来的那笔钱,他在火车上惹出乱子,差一点送了命。 据《圣经·新约》中的《路加福音》载,耶稣复活的那天,彼得去到耶稣的坟墓那里,“只见细麻布在那里,”耶稣的遗体已经不见了。在《喧哗与骚动》里,一九二八年复活节这一天,康普生家的人发现,小昆丁的卧室里,除了她匆忙逃走时留下的一些杂乱衣物外,也是空无一物。在《圣经》里,耶稣复活了。但是在《喧哗与骚动》里,如果说有复活的人,也不体现在康普生家后裔的身上。福克纳经常在他的作品里运用象征手法,这里用的是“逆转式”的象征手法。 在小说中,与杰生相对立并且体现了福克纳的积极思想的是迪尔西。福克纳说过:“迪尔西是我自己最喜爱的人物之一,因为她勇敢、大胆、豪爽、温存、诚实。她比我自己勇敢得多,也豪爽得多。”同情心永不枯竭似地从她身上涌流出来。她不畏惧主人的仇视与世俗观念的歧视,勇敢地保护弱者。在整幅阴郁的画卷中,只有她是一个亮点;在整幢坟墓般冷冰冰的宅子里,只有她的厨房是温暖的,在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只有她是一根稳固的柱石。她的忠心、忍耐、毅力与仁爱同前面三个叙述者的病态的性格形成了对照。通过她,作者讴歌了存在于纯朴的普通人身上的精神美。迪尔西这个形象体现了福克纳“人性的复活”的理想。福克纳把迪尔西作为主人公的这一章安排在复活节,这绝不是偶然的。当然,迪尔西不等于基督,但如果说福克纳有意引导读者作这样的类比与联想,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从《喧哗与骚动》中,我们可以看到福克纳对生活与历史的高度的认识、概括能力。尽管他的作品显得扑朔迷离,有时也的确如痴人说梦,但是实际上还是通过一个旧家庭的分崩离析和趋于死亡,真实地呈现了美国南方历史性变化的一个侧面。我们可以看到,旧南方的确不可挽回地崩溃了,它的经济基础早已垮台,它的残存的上层建筑也摇摇欲坠。凯蒂的堕落,意味着南方道德法规的破产。班吉四肢发达,却没有思想的能力,昆丁思想复杂,偏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另一个兄弟杰生眼睛里只看到钱,他干脆抛弃了旧的价值标准。但是他的新的,也即是资产者们的价值标准,在作者笔下,又何尝有什么新兴、向上的色彩呢?联系福克纳别的更明确谴责“斯诺普斯主义”(也就是实利主义)的作品,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暄哗与骚动》不仅提供了一幅南方地主家庭(扩大来说又是种植园经济制度)解体的图景,在一定程度上,也包含有对资本主义价值标准的批判。 另外,从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出,福克纳也是爱憎分明的,他是有他的善恶是非标准的。在他的人物画廊中,他鞭挞、嘲笑的是杰生、康普生太太、康普生先生、毛莱舅舅、赫伯特·海德、杰拉德太太和杰拉德等,他同情的是凯蒂、昆丁、小昆丁与班吉,他满怀激情歌颂的则是地位卑微的黑女佣迪尔西。熟悉福克纳的人都一致认为,迪尔西的原型是福克纳自己家里的黑女佣卡罗琳·巴尔大妈。巴尔大妈进入晚年后,与其说是她服侍福克纳,不如说福克纳象对待长辈那样照顾她。一九四0年大妈以百岁高龄病逝,福克纳在她墓前发表演说,并在她墓碑上刻了“为她的白种孩子们所热爱”这样的铭言。一九四二年,福克纳出版《去吧,摩西》,又将此书献给她。如果我们说得概括些,那么,福克纳的所憎所厌莫不与蓄奴制和实利主义有关,他的所敬所爱则都与劳动与大自然联系在一起。 在艺术表现方面,福克纳写《喧哗与骚动》时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法,这里不妨作些简略的介绍。 首先,福克纳采用了多角度的叙述方法。传统的小说家一般或用“全能角度”亦即作家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角度来叙述,或用书中主人公自述的口吻来叙述。发展到亨利·詹姆士与康拉德,他们认为“全能角度”难以使读者信服,便采用书中主人公之外的一个人物的眼睛来观察,通过他(或她)的话或思想来叙述。福克纳又进了一步,分别用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如在《我弥留之际》中)的角度,让每一个人讲他这方面的故事。这正如发生一个事件后,新闻记者不采取自己报道的方式,却分别采访许多当事人与见证人,让他们自己对着话筒讲自己的所知。一般地说,这样做要比记者自己的叙述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让三兄弟,班吉、昆丁与杰生各自讲一遍自己的故事,随后又自己用“全能角度”,以迪尔西为主线,讲剩下的故事。小说出版十五年之后,福克纳又为马尔科姆·考利编的《袖珍本福克纳文集》写了二个附录,把康普生家的故事又作了一些补充(中译文见本书附录)。因此,福克纳常常对人说,他把这个故事写了五遍。当然,这五个部分并不是重复、雷同的,即使有相重叠之处,也是有意的。这五个部分象五片颜色、大小不同的玻璃,杂沓地放在一起,从而构成了一幅由单色与复色拼成的绚烂的图案。 “班吉的部分”发生的时间是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通过他,福克纳渲染了康普生家颓败的气氛。另一方面,通过班吉脑中的印象,反映了康普生家那些孩子的童年。“昆丁的部分”发生在一九一0年六月二日,这部分一方面交代昆丁当天的所见所闻和他的活动,同时又通过他的思想活动,写凯蒂的沉沦与昆丁自己的绝望。“杰生的部分”发生在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这部分写杰生当家后康普生家的情况,同时引进凯蒂的后代——小昆丁。至于“迪尔西的部分”,则是发生在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复活节),它纯粹写当前的事:小昆丁的出走、杰主的狂怒与追寻以及象征着涤罪与净化的黑人教堂里的宗教活动。这样看来,四个部分的叙述者出现的时序固然是错乱的,不是由应该最早出场的昆丁先讲,而是采用了“CABD”这样的方式,但是他们所讲的事倒是顺着正常的时序,而且衔接得颇为紧密的。难怪美国诗人兼小说家康拉德·艾肯对《喧哗与骚动》赞叹道:“这本小说有坚实的四个乐章的交响乐结构,也许要算福克纳全部作品中制作得最精美的一本,是一本詹姆士喜欢称为‘创作艺术’的毋庸置疑的杰作。错综复杂的结构衔接得天衣无缝,这是小说家奉为圭臬的小说——它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创作技巧的教科书……。”① ①见《福克纳评论集》第78页。 “意识流”是福克纳采用的另一种手法。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也常写人物的内心活动,意识流与之不同之处是:一、它们仿佛从人物头脑里涌流而出直接被作者记录下来,前面不冠以“他想”、“他自忖”之类的引导语,二、它们可以从这一思想活动跳到另一思想活动,不必有逻辑,也不必顺时序;三、除了正常的思想活动之外,它们也包括潜意识、下意识这一类的意识活动。在《喧哗与骚动》中,前三章就是用一个又一个的意识,来叙述故事与刻划人物的。在叙述者的头脑里,从一个思绪跳到另一个思绪,有时作者变换字体以提醒读者,有时连字体也不变。但是如果细心阅读,读者还是能辨别出来的,因为每一段里都包含着某种线索。另外,思绪的变换,也总有一些根据,如看到一样东西,听到一句话,闻到一种香味等等。据统计,在“昆丁的部分”里,这样的“场景转移”发生得最多,超过二百次;“班吉的部分”里也有一百多次。传统的现实主义艺术,一般都是通过外表(社会、环境、家庭、居室、家具、衣饰……)的描写,逐渐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福克纳与别的一些作家却采取了颠倒的程序。他首先提供给读者混饨迷乱的内心世界的没有规律、逻辑的活动,然后逐步带引读者穿过层层迷雾,最终走到阳光底下明朗、清晰的客观世界里来。这时,读者再回过头来一看,也许会对整幅图景具有更深刻的印象与理解。 译者个人认为,福克纳之所以如此频繁地表现意识流,除了他认为这样直接向读者提供生活的片断能更加接近真实之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这就是:服从刻划特殊人物的需要。前三章的叙述者都是心智不健全的人。班吉是个白痴,他的思想如果有逻辑、有理性反倒是不真实、不合逻辑的。昆丁在六月二日那一天决定自杀。他的精神状态处于极度亢奋之中。到该章的最后一段,他的思绪已经迹近一个发高烧病人的谚语了。杰生也多少有些不正常,他是个偏执狂,又是一个虐待狂,何况还有头痛病。福克纳有许多作品手法上与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并无太大区别。他的别的作品若是用意识流,也总有其特殊原因。如《村子》中写I.O.斯诺普斯对一头母牛的感情,那是因为这个I.O.斯诺普斯是一个半白痴,读者们如果有点耐心,在最初的不习惯之后,定然会通过这些不平常的思绪活动逐渐看清一系列相当鲜明、丰满的人物形象。这些形象的外貌我们不一定说得清(直到读了“迪尔西的部分”我们才知道班吉的模样),但是我们却能相当准确地把握他们的精神状态。书中的主要人物如此,一些次要人物形象也莫不如此。如赫伯特·海德,只出现在昆丁的几次意识流里,但是那一副庸俗、无耻的嘴脸便已跃然纸上。其他如杰拉德太太、毛莱舅舅,形象也都相当鲜明突出。即使象勒斯特这样一个黑人小厮,我们掩卷之后,也不容易把他那既调皮又可怜巴巴的形象从我们的脑子里排除出去。 “神话模式”是福克纳在创作《喧哗与骚动》时所用的另一种手法。所谓“神话模式”,就是在创作一部文学作品时,有意识地使其故事、人物、结构,大致与人们熟知的一个神话故事平行。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就套用了荷马史诗《奥德修纪》的神话模式,艾略特的《荒原》则套用了亚瑟王传说中寻找圣杯的模式。在《喧哗与骚动》中,三、一、四章的标题分别为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至八日,这三天恰好是基督受难日到复活节。而第二章的一九一0年六月二日在那一年又正好是基督圣体节的第八天。因此,康普生家历史中的这四天都与基督受难的四个主要日子有关联。不仅如此,从每一章的内容里,也都隐约可以找到与《圣经·新约》中所记基督的遭遇大致平行之处。但是,正如乔伊斯用奥德修的英雄业绩反衬斯蒂芬·德迪勒斯的软弱无能一样,福克纳也是要以基督的庄严与神圣使康普生家的子孙显得更加委琐,而他们的自私、得不到爱、受挫、失败,互相仇视,也说明了“现代人”违反了基督死前对门徒所作的“你们彼此相爱”①的教导。 ①见《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 福克纳运用这样的神话模式,除了给他的作品增添一层反讽色彩外,也有使他的故事从描写南方一个家庭的日常琐事中突破出来,成为一个探讨人类命运问题的寓言的意思。这个问题离题较远,这里就不多赘述了。 最后,请允许我再就本书翻译的事罗嗦几句。 一九七九年,我应外国文学研究所之约编了一本《福克纳评论集》。编完后,我在前言里写道:“文集中没有更多地收入分析其它重要作品的文章,固然是因为本书篇幅有限,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福克纳的作品基本上都没有译成中文。在读者未读原著的情况下请他们先看太多的有关评论,恐贻本末倒置之讥。”当时,我便立下心愿,自己至少要译一两种福克纳的代表作品。后承上海译文出版社鼓励,我决心先译这本《喧哗与骚动》。从一九八0年二月开译,断断续续,当中又插进许多别的工作,一直到一九八二年六月才将“附录”也一并译完,总算还了一部分的心愿。这是一本美国批评家都一致认为难懂的书,我虽然参考了许多种评论著作与手册、工具书之类的书籍,仍感力不从心。不妥之处一定很多,欢迎批评指正。在翻译过程中,请教过丹尼尔·艾伦教授(Prof. DaineI Aaron)与钱钟书先生,也得到过迈克尔·米尔盖特教授(Prof. MicbaelMillgate)、H.R.斯东贝克教授(Prof.H.R.Stoneback)与冯亦代先生的帮助。译稿交出版社后,又蒙编辑同志仔细校阅,指正了不少错误。对于他们的热情帮助,我在这里表示最真挚的谢忱。 李文俊 一九八三年八月六日 ------------------
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
透过栅栏,穿过攀绕的花枝的空档,我看见他们在打球。他们朝插着小旗的地方走过来,我顺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在那棵开花的树旁草地里找东西。他们把小旗拔出来,打球了。接着他们又把小旗插回去,来到高地①上,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他们接着朝前走,我也顺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离开了那棵开花的树,我们沿着栅栏一起走,这时候他们站住了,我们也站住了。我透过栅栏张望,勒斯特在草丛里找东西。 “球在这儿,开弟②。”那人打了一下。他们穿过草地往远处走去仓我贴紧栅栏,瞧着他们走开。 ①指高尔夫球的发球处。 ②“开弟”,原文为Caddle,本应译为“球童”,但此指在原文中与班吉姐姐的名字,凯蒂”(Caddy)恰好同音,班吉每次听见别人叫球童,便会想起心爱的姐但,哼叫起来。 “听听,你哼哼得多难听。”勒斯特说。“也真有你的,都三十三了,还这副样子。我还老远到镇上去给你买来了生日蛋糕呢。别哼哼唧唧了。你就不能帮我找找那只两毛五的镚子儿,好让我今儿晚上去看演出。” 他们过好半天才打一下球,球在草场上飞过去。我顺着栅栏走回到小旗附近去。小旗在耀眼的绿草和树木间飘荡。 “过来呀。”勒斯特说,“那边咱们找过了。他们一时半刻问不会再过来的。咱们上小河沟那边去找,再晚就要让那帮黑小子捡去了。” 小旗红红的,在草地上呼呼地飘着。这时有一只小鸟斜飞下来停歇在上面。勒斯特扔了块上过去。小旗在耀眼的绿草和树木间飘荡。我紧紧地贴着栅栏。 “快别哼哼了。”勒斯特说。“他们不上这边来,我也没法让他们过来呀,是不是。你要是还不住口,姥姥③就不给你做生日了。你还不住口,知道我会怎么样。我要把那只蛋糕全都吃掉。连蜡烛也吃掉。把三十三根蜡烛全都吃下去。来呀,咱们上小河沟那边去。我得找到那只镚子儿。没准还能找到一只掉在那儿的球呢。哟。他们在那儿。挺远的。瞧见没有。”他来到栅栏边,伸直了胳膊指着。“看见他们了吧。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来吧。” ③康普生家的黑女佣迪尔西,她是勒斯特的外祖母。 我们烦着栅栏,走到花园的栅栏旁,我们的影子落在栅栏上,在栅栏上;我的影子比勒斯特的高。我们来到缺口那儿,从那里钻了过去。 “等一等。”勒斯特说。“你又挂在钉子上了。你就不能好好的钻过去不让衣服挂在钉子上吗。” 凯蒂把我的衣服从钉子上解下来,我们钻了过去。④凯蒂说,毛莱舅舅关照了,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们,咱们还是猫着腰 ④班吉的衣服被钩住,使他脑子里浮现出另一次他的衣服在栅栏缺口处被挂住的情景。那是在1900年圣诞节前两天(12月23日),当时,凯蒂带着他穿过栅栏去完成毛莱舅舅交给他们的一个任务--送情书去给隔壁的帕特生太太。吧。猫着腰,班吉。象这样,懂吗。我们猫下了腰,穿过花园,花儿括着我们,沙沙直响。地绷绷硬。我们又从栅栏上翻过去,几只猪在那儿嗅着闻着,发出了哼哼声。凯蒂说,我猜它们准是在伤心,因为它们的一个伙伴今儿个给宰了。地绷绷硬,是给翻掘过的,有一大块一大块土疙瘩。 *这一章是班吉明(“班吉”)的独白。这一天是他三十三岁生日。他在叙述中常常回想到过去不同时期的事,下文中译者将一一加注说明。 把手插在兜里,凯蒂说。不然会冻坏的。快过圣涎节了,你不想让你的手冻坏吧,是吗。 “外面太冷了。”威尔许说。①“你不要出去了吧。” ①同一天,时间稍早,在康普生家。威尔许是康普生家的黑小厮,迪尔西的大儿子。前后有三个黑小厮服侍过班吉。1905年前是威尔许,1905年以后是T.P.(迪尔西的小儿子),“当前”(1928年)则是勒斯特(迪尔西的外孙)。福克纳在本书中用不同的黑小厮来标明不同的时序。 “这又怎么的啦。”母亲说。 “他想到外面去呢。”威尔许说。 “让他出去吧。”毛莱舅舅说。 “天气太冷了。”母亲说。“他还是呆在家里得了。班吉明。好了,别哼哼了。” “对他不会有害处的。”毛莱舅舅说。 “喂,班吉明。”母亲说。“你要是不乖,那只好让你到厨房去了。” “妈咪说今儿个别让他上厨房去。”威尔许说。“她说她要把那么些过节吃的东西都做出来。” “让他出去吧,卡罗琳。”毛莱舅舅说。“你为他操心大多了,自己会生病的。” “我知道。”母亲说。“有时候我想,这准是老天对我的一种惩罚。” “我明白,我明自。’毛莱舅舅说。“你得好好保重。我给你调一杯热酒吧。” “喝了只会让我觉得更加难受。”母亲说。“这你不知道吗。” “你会觉得好一些的。”毛莱舅舅说。“给他穿戴得严实些,小子,出去的时间可别大长了。” 毛莱舅舅走开去了。威尔许也走开了。 “别吵了好不好。”母亲说。“我们还巴不得你快点出去呢,我只是不想让你害病。” 威尔许给我穿上套鞋和大衣,我们拿了我的帽子就出去了。毛莱舅舅在饭厅里,正在把酒瓶放园到酒柜里去。 “让他在外面呆半个小时,小子。”毛莱舅舅说。“就让他在院子里玩得了。” “是的,您哪。”威尔许说。“我们从来不让他到外面街上去。” 我们走出门口。阳光很冷,也很耀眼。 “你上哪儿去啊。”威尔许说。“你不见得以为是到镇上去吧,是不是啊。”我们走在沙沙响的落叶上。铁院门冰冰冷的。“你最好把手插在兜里。”威尔许说。“你的手捏在门上会冻坏的,那你怎么办。你干吗不待在屋子里等他们呢。”他把我的手塞到我口袋里去。我能听见他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我能闻到冷的气味①。铁门是冰冰冷的。 ①班吉虽是白痴,但感觉特别敏锐,各种感觉可以沟通。 “这儿有几个山核桃。好哎。窜到那棵树上去了,瞧呀,这儿有一只松鼠,班吉。” 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 “你还是把手插回到兜里去吧。” 凯蒂在走来了。接着她跑起来了,她的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晃到这边又晃到那边。 “嗨,班吉。”凯蒂说。她打开铁门走进来,就弯下身子。凯蒂身上有一股树叶的香气。“你是来接我的吧。”她说。“你是来等凯蒂的吧。威尔许,你怎么让他两只手冻成这样。” “我是叫他把手放在兜里的。”威尔许说、‘他喜欢抓住铁门。” “你是来接凯蒂的吧。”她说,一边搓着我的手。“什么事。你想告诉凯蒂什么呀。”凯蒂有一股树的香味,当她说我们这就要睡着了的时候,她也有这种香味。 你哼哼唧唧的干什么呀,勒斯特说。①等我们到小河沟你还可以看他们的嘛。哪。给你一根吉姆生草②。他把花递给我。我们穿过栅栏,来到空地上。 ①这一段回到”当前”。 ②一种生长在牲口棚附近的带刺的有恶臭的毒草,拉丁学名为“Daturastramonium”,开喇叭形的小花。 “什么呀。”凯蒂说。③,‘你想跟凯蒂说什么呀。是他们叫他出来的吗,威尔许?” ③又回到1900年12月23日,紧接前面一段回忆。 “没法把他圈在屋里。”威尔许说。“他老是闹个没完,他们只好让他出来。他一出来就直奔这儿,朝院门外面张望。” “你要说什么呀。”凯蒂说。“你以为我放学回来就是过圣诞节了吗。你是这样想的吧。圣诞节是后天。圣诞老公公,班吉。圣诞老公公。来吧,咱们跑回家去暖和暖和。”她拉住我的手;我们穿过了亮晃晃、沙沙响的树叶。我们跑上台阶,离开亮亮的寒冷,走进黑黑的寒冷。毛莱舅舅正把瓶子放回到酒柜里去,他喊凯蒂。凯蒂说, “把他带到炉火跟前去,威尔许。跟威尔许去吧。”他说。“我一会儿就来。” 我们来到炉火那儿。母亲说, “他冷不冷,威尔许。” “一点不冷,太太。”威尔许说。 “给他把大衣和套鞋脱了。”母亲说。“我还得跟你说多少遍,别让他穿着套鞋走到房间里来。” “是的,太太。”威尔许说。“好,别动了。”他给我脱下套鞋,又来解我的大衣钮扣。凯蒂说, “等一等,威尔许。妈妈,能让他再出去一趟吗。我想让他陪我去。” “你还是让他留在这儿得了。”毛莱舅舅说。“他今天出去得够多的了。” “依我说,你们俩最好都呆在家里。”母亲说。“迪尔西说,天越来越冷了。” “哦,妈妈。”凯蒂说。 “瞎说八道。”毛莱舅舅说。“她在学校里关了一整天了。她需要新鲜空气。快走吧,凯丹斯①。” ①“凯蒂”是小名,正式的名字是“凯丹斯”。 “让他也去吧,妈妈。”凯蒂说。“求求您。您知道他会哭的。” “那你干吗当他的面提这件事呢。”母亲说。“你干吗进这屋里来呢。就是要给他个因头,让他再来跟我纠缠不清。你今天在外面呆的时间够多的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坐下来陪他玩一会儿吧。” “让他们去吧,卡罗琳。”毛莱舅舅说。“挨点儿冷对他们也没什么害处。记住了,你自己可别累倒了。” “我知道。”母亲说。“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怕过圣诞节。没有人知道。我可不是那种精力旺盛能吃苦耐劳的女人。”为了杰生①和孩子们,我真希望我身体能结实些。” ①康普生先生的名字叫“杰生”,他的二儿子也叫“杰生”。这里指的是康普生先生。 “你一定要多加保重,别为他们的事操劳过度。”毛莱舅舅说。“快走吧,你们俩。只是别在外面呆太久了,听见了吗。你妈要担心的。” “是咧,您哪。”凯蒂说。“来吧,班吉。咱们又要出去罗。”她给我把大衣扣子扣好,我们朝门口走去。 “你不给小宝贝穿上套鞋就带他出去吗。”母亲说。“家里乱哄哄人正多的时候,你还想让他得病吗。” “我忘了。”凯蒂说。“我以为他是穿着的呢。” 我们又走回来。“你得多动动脑子。”母亲说。别动了威尔许说。他给我穿上套鞋。“不定哪一天我就要离开人世了,就得由你们来替他操心了。”现在顿顿脚威尔许说。“过来跟妈妈亲一亲,班吉明。” 凯蒂把我拉到母亲的椅子前面去,母亲双手捧住我的脸,捞着把我搂进怀里。 “我可怜的宝贝儿。”她说。她放开我。“你和威尔许好好照顾他,乖妞儿。” “是的,您哪。”凯蒂说。我们走出去。凯蒂说, “你不用去了,威尔许。我来管他一会儿吧。” “好咧。”威尔许说。“这么冷,出去是没啥意思。”他走开去了,我们在门厅里停住脚步,凯蒂跪下来,用两只胳膊搂住我,把她那张发亮的冻脸贴在我的脸颊上。她有一股树的香味。 “你不是可怜的宝贝儿。是不是啊。你有你的凯蒂呢。你不是有你的凯蒂姐吗。” 你又是嘟哝,又是哼哼,就不能停一会儿吗,勒斯特说。①你吵个没完,害不害臊。我们经过车房,马车停在那里。马车新换了一只车轱辘。 ①回到“当前”。 “现在,你坐到车上去吧,安安静静地坐着,等你妈出来。”迪尔西说。②她把我推上车去。T.P.拉着缰绳。“我说,我真不明白杰生干吗不去买一辆新的轻便马车。”迪尔西说,“这辆破车迟早会让你们坐着坐着就散了架。瞧瞧这些破轱辘。” ②下面一大段文字,是写班吉看到车房里的旧马车时所引起的有关坐马车的一段回忆。事情发生在1912年。康普生先生已经去世。这一天,康普生太太戴了面纱拿着花去上坟。康普生太太与迪尔西对话中提到的昆丁是个小女孩,不是班吉的大哥(这个昆丁已于1910年自杀),而是凯蒂的私生女。对话中提到的罗斯库司,是迪尔西的丈夫。 母亲走出来了,她边走边把面纱放下来。她拿着几支花儿。 “罗斯库司在哪儿啦。”她说。 “罗斯库司今儿个胳膊举不起来了。”迪尔西说,“T.P.也能赶车,没事儿。” “我可有点担心。”母亲说。“依我说,你们一星期一次派个人给我赶赶车也应该是办得到的。我的要求不算高嘛,老天爷知道。” “卡罗琳小姐③,罗斯库司风湿病犯得很厉害,实在干不了 ③美国南方种植园中的黑女佣,从小带东家的孩子,所以到她们长大结婚后仍然沿用以前的称呼。什么活,这您也不是不知道。”迪尔西说。“您就过来上车吧。T.P.赶车的本领跟随罗斯库司一样好。” “我可有点儿担心呢。”母亲说。“再说还带了这个小娃娃。” 迪尔西走上台阶。“您还管他叫小娃娃。”她说。她抓住了母亲的胳膊。“他跟T.P.一般大,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快走吧,如果您真的要去。” “我真担心呢。”母亲说。她们走下台阶,迪尔西扶母亲上车。“也许还是翻了车对我们大家都好些。”母亲说。 “瞧您说的,您害臊不害臊。”迪尔西说。“您不知道吗,光是一个十八岁的黑小伙儿也没法能让‘小王后’撒腿飞跑,它的年纪比T.P.跟班吉加起来还大。T.P.,你可别把‘小王后’惹火了,你听见没有。要是你赶车不顺卡罗琳小姐的心,我要让罗斯库司好好打你一顿。他还不是打不动呢。” “知道了,妈。”T.P.说。 “我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的。”母亲说。“别哼哼了,班吉明。” “给他一支花拿着。”迪尔西说:“他想要花呢。”她把手伸了进来。 “不要,不要。”母亲说。“你会把花全弄乱的。” “您拿住了。”迪尔西说。“我抽一支出来给他。”她给了我一支花,接着她的手缩回去了。 “快走吧,不然小昆丁看见了也吵着要去了。”迪尔西说。 “她在哪儿。”母亲说。 “她在屋里跟勒斯特一块儿玩呢。”迪尔西说。“走吧,就按罗斯库司教你的那样赶车吧。” “好咧,妈。”T.P.说。“走起来呀,‘小王后’。” “小昆丁。”母亲说,“可别让她出来。” “当然不会的。”迪尔西说。 马车在车道上颠晃、碾轧着前进。“我把小昆丁留在家里真放心不下。”母亲说。“我还是不去算了。T.P.。”我们穿过了铁院门,现在车子不再颠了。T.P.用鞭子抽了“小王后”一下。 “我跟你说话呢,T.P.。”母亲说。 “那也得让它继续走呀。”T.P.说。“得让它一直醒着,不然就回不到牲口棚去了。” “你掉头呀。”母亲说。“把小昆丁留在家里我不放心。” “这儿可设法掉头。”T.P.说。过了一会儿,路面宽一些了。 “这儿总该可以掉头了吧。”母亲说。 “好吧。”T.P.说。我们开始掉头了。 “你当心点,T.P.。”母亲说,一面抱紧了我。 “您总得让我掉头呀。”T·P·说。“吁,‘小王后’。”我们停住不动了。 “你要把我们翻出去了。”母亲说。 “那您要我怎么办呢。”T·P·说。 “你那样掉头我可害怕。”母亲说。 “驾,‘小王后’。”T·P·说。我们又往前走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一走开,迪尔西准会让小昆丁出什么事的。”母亲说。“咱们得快点回家。” “走起来,驾。”T·P·说。他拿鞭子抽“小玉后”。 “喂,T·P·。”母亲说,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听见“小王后’脚下的得得声,明亮的形体从我们两边平稳地滑过去,它们的影子在“小王后”的背上掠过。它们象车轴糊明亮的顶端一样向后移动。接着,一边的景色不动了,那是个有个大兵的大白岗亭。另外那一边还在平稳地滑动着,只是慢下未了。 “你们干什么去?”杰生说。他两只手插在兜里,一支铅笔架在耳朵后面。 “我们到公墓去。”母亲说。 “很好。”杰生说。“我也没打算阻拦你们,是不是。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一个,没别的事了吗?” “我知道你不愿去。”母亲说。“不过如果你也去的话,我就放心得多了。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杰生说。“反正父亲和昆丁也没法再伤害你了。” 母亲把手绢塞到面纱底下去。“别来这一套了,妈妈。”杰生说。“您想让这个大傻子在大庭广众又吼又叫吗。往前赶车吧,T.P.。” “走呀,‘小王后’。”T.P.说。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母亲说。“反正要不了多久我也会跟随你父亲到地下去了。” “行了。”杰生说。 “吁。”T.P.说。杰生又说, “毛莱舅舅用你的名义开了五十块钱支票。你打算怎么办。” “问我干什么。”母亲说。“我还有说话的份儿吗。我只是想不给你和迪尔西添麻烦。我快不在了,再往下就该轮到你了。” “快走吧,T·P·。”杰生说。 “走呀,‘小王后’。”T.P.说。车旁的形体又朝后面滑动,另一边的形体也动起来了,亮晃晃的,动得很快,很平稳,很象凯蒂说我们这就要睡着了时的那种情况。 整天哭个没完的臭小子,勒斯特说。①你害不害臊。我们从牲口拥当中穿过去,马厩的门全部敞着。你现在可没有花斑小马驹骑罗,勒斯特说。泥地很干,有不少尘土。屋顶塌陷下来了。斜斜的窗口布满了黄网丝。你干吗从这边走。你想让飞过来的球把你的脑袋敲破吗。 ①回到“当前”。 “把手插在兜里呀。”凯蒂说。“不然的话会冻僵的。你不希望过圣诞节把手冻坏吧,是不是啊。”① ①班吉看到牲口棚,脑子里又出现圣诞节前与凯蒂去送信,来到牲口棚附近时的情景。 我们绕过牲口棚。母牛和小牛犊站在门口,我们听见“王子”、“小王后”和阿欢在牲口棚里顿脚的声音。“要不是天气这么冷,咱们可以骑上阿欢去玩儿了。”凯蒂说。“可惜天气太冷,在马上坐不住。”这时我们看得见小河沟了,那儿在冒着烟。“人家在那儿宰猎。”凯蒂说。“我们回家可以走那边,顺便去看看。”我们往山下走去。 “你想拿信。”凯蒂说。“我让你拿就是了。”她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我的手里。“这是一件圣诞礼物。”凯蒂说。“毛莱舅舅想让帕特生太太喜出望外呢。咱们交给她的时候可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好,你现在把手好好的插到兜里去吧。”我们来到小河沟了。 “都结冰了。”凯蒂说,“瞧呀。”她砸碎冰面,捡起一块贴在我的脸上。“这是冰。这就说明天气有多冷。”她拉我过了河沟,我们往山上走去。“这事咱们跟妈妈和爸爸也不能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这件事会让妈妈、爸爸和帕特生先生都高兴得跳起来,帕特生先生不是送过糖给你吃吗。你还记得夏天那会儿帕特生先生送糖给你吃吗。”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道栅栏。上面的藤叶干枯了,风把叶子刮得格格地响。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毛莱舅舅不派威尔许帮他送信。”凯蒂说,“威尔许是不会多嘴的。”帕特生太太靠在窗口望着我们。 “你在这儿等着。”凯蒂说。“就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把信给我。”她从我口袋里把信掏出来。“你两只手在兜里搁好了。”她手里拿着信,从栅栏上爬过去,穿过那些枯黄的、格格响着的花。帕特生太太走到门口,她打开门,站在那儿。 帕特生先生在绿花丛里砍东西。①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对着我瞧。帕特生太太飞跑着穿过花园。我一看见她的眼睛我就哭了起来。你这白痴,帕特生太太说,我早就告诉过他②别再差你一个人来了。把信给我。快。帕特生先生手里拿着锄头飞快地跑过来。帕特生太太伛身在栅栏上,手伸了过来。她想爬过来。把信给我,她说,把信给我。帕特生先生翻过栅栏。他把信夺了过去。帕特生太太的裙子让栅栏挂住了。我又看见了她的眼睛。就朝山下跑去。 ①这一段写另一次班吉单独一个人送信给帕特生太太,被帕特生先生发现的情形。时间是1908年的春天或夏天,这时花园里已经有了“绿花丛”。在班吉的脑子里”花”与“草”是分不清的。 ②指她的情人毛莱舅舅。 “那边除了房子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勒斯特说。③“咱们到小河沟那边去吧。” ③又回到“当前”。 人们在小河沟里洗东西,其中有一个人在唱歌。我闻到衣服在空中飘动的气味,青烟从小河沟那边飘了过来。 “你就呆在这儿。”勒斯特说。“你到那边去也没有什么好干。”的。他们会打你的,错不了。” “他想要干什么。”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勒斯特说。“他兴许是想到那边人们打球的高地上去。你就在这儿坐下来玩你的吉姆生草吧。要是你想看什么,就看看那些在河沟里玩水的小孩。你怎么就不能象别人那样规规矩矩呢。”我在河边上坐了下来,人们在那儿洗衣服,青烟在往空中冒去。 “你们大伙儿有没有在这儿附近捡到一只两毛五的镚子儿。”勒斯特说。 “什么镚子儿。” “我今天早上在这儿的时候还有的。”勒斯特说。“我不知在哪儿丢失了。是从我衣兜这个窟窿里掉下去的。我要是找不到今儿晚上就没法看演出了。” “你的镚子儿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小子。是白人不注意的时候从他们衣兜里掏的吧。” “是从该来的地方来的。”勒斯特说。“那儿镚子儿有的是。不过我一定要找到我丢掉的那一只。你们大伙儿捡到没有。” “我可没时间来管镚子儿。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你上这边来。”勒斯特说。“帮我来找找。” “他就算看见了也认不出什么是镚子儿吧。” “有他帮着找总好一点。”勒斯特说。“你们大伙儿今儿晚上都去看演出吧。” “别跟我提演出不演出了。等我洗完这一大桶衣服,我会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我敢说你准会去的。”勒斯特说。“我也敢打赌你昨儿晚上准也是去了的。我敢说大帐篷刚一开门你们准就在那儿了。” “就算没有我,那儿的黑小子已经够多的了。至少昨儿晚上是不少。” “黑人的钱不也跟白人的钱一样值钱吗,是不是。” “白人给黑小子们钱,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要来一个白人乐队、反正会把钱都捞回去的。这样一来,黑小子们为了多赚点钱,又得干活了。” “又没人硬逼你去看演出。” “暂时还没有。我琢磨他们还没想起这档子事。” “你干吗跟白人这么过不去。” “没跟他们过不去。我走我的桥,让他们走他们的路。我对这种演出根本没兴趣。” “戏班子里有一个人,能用一把锯子拉出曲调来。就跟耍一把班卓琴似的。” “你昨儿晚上去了。”勒斯特说。“我今儿晚上想去。只要我知道在哪儿丢的镚子儿就好了。” “我看,你大概要把他带去吧。” “我。”勒斯特说。“你以为只要他一吼叫,我就非得也在那儿伺候他吗。” “他吼起来的时候,你拿他怎么办。” “我拿鞭子抽他。”勒斯特说。他坐在地上,把工装裤的裤腿卷了起来。黑小子们都在河沟里玩水。 “你们谁捡到高尔夫球了吗。”勒斯特说。 “你说话别这么神气活现。依我说你最好别让你姥姥听见你这样说话。” 勒斯特也下沟了,他们都在那里玩水。他沿着河岸在水里找东西。 “我们早上到这儿来的时候还在身上呢。”勒斯特说。 “你大概是在哪儿丢失的。” “就是从我衣兜的这个窟窿里落下去的。”勒斯特说。他们在河沟里找来找去。接着他们突然全都站直身子,停住不找了,然后水花乱溅地在河沟里抢夺起来。勒斯特抢到了手,大家都蹲在水里,透过树丛朝小山岗上望去。 “他们在哪儿。”勒斯特说。 “还看不见呢。” 勒斯特把那东西放进兜里。他们从小山岗上下来了。 “瞧见一只球落到这儿来了吗。” “该是落到水里去了。你们这帮小子有谁瞧见或是听见了吗。” “没听见什么落到水里来呀。”勒斯特说。“倒是听见有一样东西打在上面的那棵树上。不知道滚到哪儿去了。” 他们朝河沟里看了看。 “妈的。在沟边好好找找。是朝这边飞过来的。我明明看见的。” 他们在沟边找来找去。后来他们回到山岗上去了。 “你拾到那只球没有。”那孩子说。 “我要球干什么。”勒斯特说。“我可没看见什么球。” 那孩子走进水里。他往前走。他扭过头来又看看勒斯特。他顺着河沟往前走着。 那个大人在山岗上喊了声“开弟”。那孩子爬出河沟,朝山岗上走去。 “瞧,你又哼哼起来了。”勒斯特说。“别吵了。” “他这会儿哼哼唧唧的干什么呀。” “天知道为的是什么。”勒斯特说。“他无缘无故就这样哼起来。都哼了整整一个上午了。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吧,我想。” “他多大了。” “他都三十三了。”勒斯特说。“到今天早上整整三十三岁了。” “你是说,他象三岁小孩的样子都有三十年了吗。” “我是听我姥姥说的。”勒斯特说。“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我们要在蛋糕上插三十三根蜡烛。蛋糕太小。都快插不下了。别吵了。回这边来。”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你这老傻子。”他说。“你骨头痒痒欠抽是吗。” “我看你才不敢抽他呢。” “我不是没有抽过。马上给我住声。”勒斯特说。“我没跟你说过那边不能上去吗。他们打一个球过来会把你脑袋砸碎的。来吧,上这儿来。”他把我拽回来。“坐下。”我坐了下来,他把我的鞋子脱掉,又卷起我的裤管。“好,现在下水去玩,看你还哭哭啼啼、哼哼唧唧不。” 我停住哼叫,走进水里①这时罗斯库司走来说去吃晚饭吧,凯蒂就说, 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呢。我可不去。 她衣服湿了。②我们在河沟里玩,凯蒂往下一蹲把衣裙都弄湿了,威尔许说, “你把衣服弄湿了,回头你妈要抽你了。” “她才不会做这样的事呢。”凯蒂说。 ①以上叙述的是“当前”的事,但班吉一走进水里,马上想起他小时候和凯蒂在小河沟里玩水的情形。那是在1898年,当时班吉三岁,昆丁也只有八岁。 ②从这里起是1898年那一天稍早一些时候的事。这一天,班吉的奶奶死去。 “你怎么知道。”昆丁说。 “我当然知道啦。”凯蒂说。“你又怎么知道她会呢?” “她说过她要抽的。”昆丁说。“再说,我比你大。” “我都七岁了。”凯蒂说。“我想我也应该知道了。” “我比七岁大。”昆丁说,“我上学了。是不是这样,威尔许。” “我明年也要上学。”凯蒂说,“到时候我也要上学的。是这样吗,威尔许。” “你明知道把衣服弄湿了她会抽你的。”威尔许说。 “没有湿。”凯蒂说。她在水里站直了身子,看看自己的衣裙。“我把它脱了。”她说。“一会儿就会干的。” “我谅你也不敢脱。”昆丁说。 “我就敢。”凯蒂说。 “我看你还是别脱的好。”昆丁说。 凯蒂走到威尔许和我跟前,转过身去。 “给我把扣子解了,威尔许。”她说。 “别替她解,威尔许。”昆丁说。 “这又不是我的衣服。”威尔许说。 “你给我解开,威尔许。”凯蒂说。“不然,我就告诉迪尔西你昨天干的好事。”于是威尔许就帮她解开了扣子。 “你敢脱。”昆丁说。凯蒂把衣裙脱下,扔在岸上。这一来,她身上除了背心和衬裤,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于是昆丁打了她一下耳光,她一滑,跌到水里去了。她站直身子后,就往昆丁身上泼水,昆丁也往她身上泼水。水也溅到威尔许和我的身上。于是威尔许抱我起来,让我坐在河岸上。他说要去告诉大人,于是昆丁和凯蒂就朝他泼水。他躲到树丛后面去了。 “我要去告诉妈咪你们俩都淘气。”威尔许说。 昆丁爬到岸上,想逮住威尔许,可是威尔许跑开了,昆丁抓不到他。等昆丁拐回来,威尔许停住了脚步,嚷嚷说他要去告发。凯蒂跟他说,如果他不去告发,他们就让他回来。威尔许说他不去告发了,于是他们就让他回来。 “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昆丁说。“我们两个都要挨抽了。” “我不怕。”凯蒂说。“我要逃走。” “哼,你要逃走。”昆丁说。 “我是要逃走,而且永远也不回来。”凯蒂说。我哭了起来。凯蒂扭过头来说,“别哭。”我赶紧收住声音。接着他们又在河沟里玩起来了。杰生也在玩。他一个人在远一点的地方玩。威尔许从树丛后面绕出来,又把我抱到水里。凯蒂全身都湿了,屁股上全是泥,我哭起来了,她就走过来,蹲在水里。 “好了,别哭。”她说。“我不会逃走的。”我就不哭了。凯蒂身上有一股下雨时树的香味。 你倒是怎么的啦,勒斯特说。①你就不能别哼哼,跟大家一样好好玩水吗。 ①回到”当前”。 你干吗不带他回去。他们不是关照过你别让他跑出院子的吗。 他仍旧以为这片牧场还是他们家的呢,勒斯特说。反正从大房子那里谁也看不到这地方。 我们可看到了。谁愿意看见傻子啊。看见了要倒楣的。 罗斯库司走来说去吃晚饭吧,凯蒂说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呢。② ②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不,已经到了。”罗斯库司说。“迪尔西说让你们全部回去。威尔许,把他们带回来。”他往小山上走去,那头母牛在那里哞哞地叫唤。 “没准等我们走到家,我们身上就会干了。”昆丁说。 “都怪你不好。”凯蒂说。“我倒希望咱们真的挨上一顿鞭子。”她套上衣裙,威尔许帮她扣好扣子。 “他们不会知道你们弄湿过衣服的。”威尔许说。“看不出来。除非我和杰生告发你们。” “你会告发吗,杰生。”凯蒂说。 “告谁的事啊。”杰生说。 “他不会告发的。”昆丁说。“你会吗,杰生。” “我看他肯定会。”凯蒂说。“他会去告诉大姆娣①的。” ①原文为Damuddy,这是康普生家孩子对他们奶奶的特殊的爱称。 “他可告诉不了大姆娣了。”昆丁说。“她病了。要是我们走得慢点,天就会黑得让他们看不出来。” “我才不在乎他们看出来看不出来呢。”凯蒂说。“我自己跟他们说去。你背他上山吧,威尔许。” “杰生是不会说的。”昆丁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做过一副弓箭吧,杰生。” “都已经断了。”杰生说。 “让他去告发好了。”凯蒂说。“我一点儿也不怕。你背毛莱③上山呀,威尔许。”威尔许蹲下身来,我趴到他的背上去。 ②“毛莱”是班吉的原名。康音生太太发现小儿子是个低能儿后,使把他的名字从“毛菜”(这也是她弟弟的名字)改为”班吉明”。“改名”一事发生在1900年。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自己这方面的责任。 今儿晚上咱们看演出时见,勒斯特说。我们走吧。咱们非得找到那只镚子儿不可。① ①回到“当前”。勒斯特带班吉离开河沟。 “如果我们慢慢走,等我们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昆丁说。② ②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我不想慢慢走。”凯蒂说。我们朝山岗上爬,可是昆丁却不跟上来。等我们走到能闻到猪的气味的地方,他还呆在河沟边。那些猪在角落里猪槽前哼着拱着。杰生跟在我们后面,两只手插在兜里。罗斯库司在牲口棚门口挤牛奶。 那些母牛奔跑着从牲口棚里跳出来。③ ③回到“当前”。他们俩又走到牲口棚前,使班吉勾起了下面那一段回忆。那是在凯蒂结婚的那天--1910年4月25日。那天,黑小厮T.P.与班吉偷酒喝。下面写他们喝醉后的事。 “又吼了。”T·P·说。“吼个没完。我自己也想吼呢。哎唷。”昆丁又踢了T.P.一脚。他把T·P·踢进猪儿吃食的木槽,T·P·就躺倒在那里。“好家伙。”T·P·说,“他以前也是这样欺侮我的。你们都看见这个白人又踢我了吧。哎唷。” 我先没哭,可是我脚步停不下来了。我先没哭,可是地变得不稳起来,我就哭了。④地面不断向上斜,牛群都朝山岗上奔去,T·P·想爬起来。他又跌倒了,牛群朝山岗下跑去。昆丁拉住我的胳膊,我们朝牲口棚走去。可是这时候牲口棚不见了,我们只得等着,等它再回来。我没见到它回来。它是从我们背后来的,接着昆丁扶我躺在牛吃食的木槽里。我抓紧了木槽的边儿。它也想走开,我紧紧地抓住了它。牛群又朝山岗下跑去,穿过了大门。我脚步停不下来。昆丁和T·P·一边打架一边上山岗。T.P.从山岗上滚下来,昆丁把他拽上山岗。昆丁又打T.P.。我脚步停不下来。 ④班吉也摔倒在地,这几段描写他失去了方向感后的感觉。 “站起来。”昆丁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儿。我不回来你不许走。” “我和班吉还要回进去看结婚呢。”T.P.说。“哎唷。” 昆丁又揍了T·P·一下。接着他把T·P·按在墙上撞。T·P·在笑。每回昆丁把他往墙上撞他都想叫哎唷,可是他嘻嘻地笑着喊不出来。我不哭了。可是我脚步停不下来。T·P·跌倒在我身上,牲口棚的门飞了开去。门朝山岗下滚去,T·P·自己一个人在乱打乱蹬,他又倒了下来。他还在笑,可是我脚步停不下来,我想爬起来却又倒了下来,我脚步停不下来。威尔许说, “你们闹够了。真要闹翻天了。别吼啦。” T.P.还在嘻嘻地笑。他重重地瘫倒在门上,笑了又笑。“哎唷。”他说。“我和班吉还要回进去看结婚呢。沙示汽水①啊。”T.P.说。 ①实际上该是结婚用的香滨酒。 “轻点儿。”威尔许说。“你在哪儿弄到的。” “在地窖里拿的。”T.P.说。“哎唷。” “轻点儿。”威尔许说。“地窖的什么地方。” “到处都是。”T·P·说。他笑得更疯了。“还有一百多瓶呢。有一百多万瓶呢。注意啦,黑小子,我可要吼啦。” 昆丁说,“把他拖起来。” 威尔许把我拖了起来。 “把这个喝下去,班吉。”昆丁说。玻璃杯是热的。②“别喊了,快。”昆丁说。“把这个喝下去。” ②昆丁给班吉喝的大概是醒酒用的热咖啡。 “沙示汽水。”T.P.说。“让我来喝,昆丁少爷。” “你给我闭嘴。”威尔许说。“昆丁少爷要把你抽得昏过去呢。” “按住他,威尔许。”昆丁说。 他们按住了我。那东西流在我下巴上和衬衫上,热呼呼的。 “喝下去。”昆丁说。他们抱住我的头。那东西在我肚子里热烘烘的,我又忍不住了。我现在大叫起来了,我肚子里出了什么事儿,我叫唤得更厉害了,他们就一直按住了我,直到肚子里平静下来了。这时我住声了。那东西还在周围转悠,接着一些人影出现了。“把谷仓的门打开,威尔许。”他们走得很慢。“把那些空麻袋铺在地上。”他们走得快些了,可以说是很快了。“好,现在提起他的脚。”他们继续往前走,又平稳又明亮。我听见T·P·在笑。我随着他们往前走,爬上明亮的山坡。① ①实际上是班吉这时在麻袋上渐渐睡去,他朦胧中感到好象在上山。当时的感觉只使处在“当前”的他回想起1898年那一天的情景。 到了小山岗顶上威尔许把我放下来。“上来呀,昆丁。”他喊道,回头朝山岗下望去。昆丁仍然站在河沟边。他正朝阴影笼罩的河沟扔石子。 “让这个傻瓜蛋呆在那儿好了。”凯蒂说。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就往前走,经过了牲口棚,走进院门。砖砌的走道上有一只癫蛤蟆,它蹲在路当中、凯蒂从它头上跨了过去,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来呀,毛莱。”她说。它还蹲在那儿,杰生用脚尖去捅捅它。 “它会让你长一个大疣子的。”威尔许说。癫蛤蟆跳了开去。 “来呀,毛莱。”凯蒂说。 “家里今儿晚上有客人。”威尔许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灯全亮着。”威尔许说。“每扇窗子里都亮着灯呢。” “依我看,只要高兴,没有客人也可以把灯全都开着的。”凯蒂说。 “肯定是有客人。”威尔许说。“你们最好还是打后门进去,悄悄地溜上楼去。” “我不怕。”凯蒂说。“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人坐着的客厅里去。” “你这样做,你爸爸准会抽你一顿。”威尔许说。 “我才不怕呢。”凯蒂说。“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厅里去。我要大大咧咧地走进餐厅去吃晚饭。” “有你坐的地方吗。”威尔许说。 “我就坐在大姆娣的座位上。”凯蒂说。“她现在在床上吃饭。” “我饿了。”杰生说。他越过我们,在走道上跑了起来。他双手插在兜里,他摔倒了。威尔许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你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走路就稳当了。”威尔许说。“你这么胖,等快摔跤时,再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稳住身子,可就来不及了。” 父亲站在厨房台阶前。 “昆丁在哪儿。”他说。 “他正在小道上走来呢。”威尔许说。昆丁在慢慢地走来。他的白衬衫望过去白蒙蒙的一片。 “哦。”父亲说。灯光顺着台阶照下来,落在他身上。 “凯蒂和昆丁方才打水仗了。”杰生说。 我们等待着。 “真的吗。”父亲说。昆丁走过来了,父亲说,“今天晚上你们在厨房里吃饭。”他弯下身子把我抱起来,顺着台阶泻下来的灯光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可以从高处望着凯蒂、杰生、昆丁和威尔许。父亲转身朝台阶走去。“不过,你们得安静些。”他说。 “干吗要我们安静,爸爸。”凯蒂说。“家里来客人了吗。” “是的。”父亲说。 “我早告诉你们家里有客人嘛。”威尔许说。 “你没说。”凯蒂说。“是我说有客人的。反正我有这个意思。” “别吵了。”父亲说。他们不作声了,父亲开了门,我们穿过后廊走进厨房。迪尔西在厨房里,父亲把我放进椅子,把围嘴围好,又把椅子推到桌子跟前。桌子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你们现在都听从迪尔西的指挥。”父亲说。“迪尔西,让他们尽量声音轻点。” “好的,老爷。”迪尔西说。父亲走了。 “记住了,现在要听迪尔西指挥了。”他在我们背后又说了一句。我把脸伛到饭菜上去。热气直往我脸上冲来。 “今天晚上让大伙儿听我指挥吧,爸爸。”凯蒂说。 “我不要。”杰生说。“我要听迪尔西的。” “要是爸爸说了,那你就得听我的。”凯蒂说。“让他们听我的吧。” “我不嘛。”杰生说。“我不要听你的。” “别吵了。”父亲说。“那你们就听凯蒂的得了。迪尔西,等他们吃完了,就走后楼梯把他们带上楼去。” “好咧,老爷。”迪尔西说。 “行了吧。”凯蒂说。“现在,我看你们都得听我的了吧。” “你们都给我住嘴。”迪尔西说。“今天晚上你们得安静点。” “干吗我们今天晚上得安静呀。”凯蒂压低声音问道。 “不用多问。”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的。”她拿来了我的碗。碗里热气腾腾的,挠得我的脸直痒痒。“过来,威尔许。”迪尔西说。 “什么叫‘到时候’,迪尔西。”凯蒂说。 “那就是星期天。①”昆丁说。“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①上句的“到时候”原文为“Lawd’s owntime”,可理解为“星期天”。 “嘘。”迪尔西说,“杰生先生没说你们都得安安静静的吗。好,快吃晚饭吧。来,威尔许。把他的勺子拿来。”威尔许的手拿着勺子过来了,勺子伸进碗里。勺子升高到我的嘴边。那股热气痒酥酥地进入我的嘴里。这时,大家都停了下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声不吭,接着我们又听见了,这时我哭了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凯蒂说。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那是妈妈。”昆丁说。勺子上来了,我又吃了一口,接着我又哭了。 “别响。”凯蒂说。可是我没有住声,于是她走过来用胳膊搂着我。迪尔西走去把两扇门都关上了,我们就听不见那声音了。 “好了,别哭了。”凯蒂说。我收住声音,继续吃东西。昆丁没在吃,杰生一直在吃。 “那是妈妈。”昆丁说。他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迪尔西说。“他们那儿有客人,你们一身泥,不能去。你也给我坐下,凯蒂,快把饭吃完。” “她方才是在哭。”昆丁说。 “象是有人在唱歌。”凯蒂说。“是不是啊,迪尔西。” “你们全部给我好好吃晚饭,这是杰生先生吩咐了的。”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凯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没告诉你们这是在开舞会吗。”他说。 威尔许说,“他全都吃下去了。” “把他的碗拿来。”迪尔西说。碗又不见了。 “迪尔西。”凯蒂说,“昆丁没在吃。他是不是得听我的指挥呀。” “快吃饭,昆丁。”迪尔西说。“你们都快点吃,快给我把厨房腾出来。” “我吃不下了。”昆丁说。 “我说你得吃你就非吃不可。”凯蒂说。“是不是这样,迪尔西。” 那只碗又热气腾腾地来到我面前,威尔许的手把勺子插进碗里,热气又痒酥酥地进入我的嘴里。 “我一点也吃不下了。”昆丁说。“大姆娣病了,他们怎么会开舞会呢。” “他们可以在楼下开嘛。”凯蒂说。“她还可以到楼梯回来偷看呢、呆会儿我换上了睡衣也要这么做。” “妈妈方才是在哭。”昆丁说。“她是在哭,对吧,迪尔西。” “你别跟我烦个没完,孩子。”迪尔西说。“你们吃完了,我还得给那么些大人做饭吃呢。” 过了一会儿,连杰生也吃完了,他开始哭起来了。 “好,又轮到你哭哭啼啼了。”迪尔西说。 “自从大姆娣病了,他没法跟她一起睡以后,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这一套。”凯蒂说,“真是个哭娃娃。” “我要告诉爸爸妈妈。”杰生说。 他还在哭。“你已经告诉过了。”凯蒂说。“你再也没什么可以告诉的了。” “你们都应该上床去了。”迪尔西说。她走过来,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用一块热布擦我的脸和手。“威尔许,你能不能从后楼梯把他们俏悄地带到楼上去,行了,杰生,别那样呜噜呜噜的了。” “现在去睡还太早。”凯蒂说。“从来没人这么早就让我们睡觉。” “你们今天晚上就是得这么早就睡。”迪尔西说。“你爸爸说了,让你们一吃完饭就马上上楼。你自己听见的。” “他说了要大家听我的。”凯蒂说。 “我可不想听你的。”杰生说。 “你一定得听。”凯蒂说。“好,注意了。你们全部得听从我的指挥。” “叫他们轻着点儿,威尔许。”迪尔西说。“你们都得轻手轻脚的,懂了吗。” “干吗今天晚上我们得轻手轻脚呀。”凯蒂说。 “你妈妈身体不太好。”迪尔西说。“现在你们都跟着威尔许走吧。” “我跟你们说了是妈妈在哭嘛。”昆丁说。威尔许抱起我,打开通往后廊的门。我们走出来,威尔许关上门,周围一片黑暗。我能闻到威尔许的气味,能触摸到他,“大家安静。我们先不上楼去。杰生先生说过叫大家上楼去。他又说过叫大家听我指挥。我并不想指挥你们。可是他说过大家要听我的话。他说过的吧,昆丁。”我能摸到威尔许的头。我能听见大家的出气声。“他说过的吧,威尔许。是这样的吧,没错儿。好,那我决定咱们到外面去玩一会儿.来吧。”威尔许打开门,我们都走了出去。 我们走下台阶。 “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到威尔许的小屋①去,在那儿人家就听不见咱们的声音了。”凯蒂说。威尔许把我放下来,凯蒂拉着我的手,我们沿着砖砌的小路往前走。 ①指康普生家佣人的下房。 “来呀。”凯蒂说。“那只蛤蟆不在了。到这会儿它准已经跳到花园里去了。没准咱们还能见到另外一只。”罗斯库司提了两桶牛奶走来。他往前走去了。昆丁没有跟过来。他坐在厨房的台阶上。我们来到威尔许的小屋前。我喜欢闻威尔许屋子里的气味。②屋子里生着火,T.P.正蹲在火前,衬衫后摆露在外面,他把一块块木柴添进火里,让火烧旺。 ②以上写大姆娣逝世那天的事。接着,班吉从威尔许的小屋联想到1910年6月昆丁自杀的消息传到家中后,自己住在佣人下房里的情景。 后来我起床了,T.P.给我穿好衣服,我们走进厨房去吃饭。迪尔西在唱歌③,我哭了,于是她就不唱了。 ③实在是因为听到了昆丁自杀的消息,她在哭泣。 “这会儿别让他进大屋子。”迪尔西说。 “咱们不能朝那边走。”T.P.说。 我们就到河沟里去玩。 “咱们可不能绕到那边去。”T.P.说。“你没听妈咪说不能去吗。” 迪尔西在厨房里唱歌,我哭起来了。 “别哭。”T·P·说。“来吧。咱们上牲口棚去吧。” 罗斯库司在牲口棚里挤牛奶。他用一只手挤奶,一边在哼哼。有几只鸟雀停在牲口棚大门上,在瞅着他。一只鸟飞了下来,和那些母牛一起吃糟里的东西。我看罗斯库司挤奶,T.P.就去给“小王后”和“王子”喂草料。小牛犊关在猪圈里。它用鼻子挨擦着铁丝网,一边哗哗地叫着。 “T.P.。”罗斯库司说。T.P.在牲口棚里应了句“啥事,爹。”阿欢把脑袋从栅门上探了出来,因为T·P·速没喂它草料。“你那边完事啦。”罗斯库司说。“你得来挤奶啊。俺的右手一点不听使唤了。” T.P.过来挤奶了。 “您干吗不找大夫去瞧瞧。”T·P·说。 “大夫有什么用。”罗斯库司说。“反正在这个地方不管用。” “这个地方又怎么啦。”T·P·说。 “这个地方不吉利。”罗斯库司说。“你挤完奶就把牛犊关进来。 这个地方不吉利。”罗斯库司说。①火光在他和威尔许的背后一窜一窜,在他和威尔许的脸上掠动。迪尔西安顿我上床睡觉。床上的气味跟T·P·身上的一样,我喜欢这气味。 ①这是上一晚的情形,在佣人屋里。 “你知道个啥。”迪尔西说。“莫非你犯傻了。” “这干犯傻什么事。”罗斯库司说。“这兆头不正躺在床上吗。这兆头不是十五年来让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的吗。” “就算是吧。”迪尔西说。“反正你跟你这一家子也没吃亏,不是吗。威尔许成了个壮劳力,弗洛尼②让你拉扯大嫁人了,等风湿病不再折磨你,T·P·也大了,满可以顶替你的活儿了。” ②弗洛尼是罗斯库司与迪尔西的女儿,勒斯特的母亲。 “这就是俩了。③”罗斯库司说。“还得往上饶一个呢,俺都见到兆头了,你不也见到了吗?” ③指大姆涕病死和昆丁自杀身亡。 “头天晚上我听见一只夜猫子在叫唤。”T.P.说;“丹儿①连晚饭都不敢去吃。连离开牲口棚一步都不干;天一擦黑就叫起来了,威尔许也听见的。” ①狗名。 “要往上饶的哪止一个啊。”迪尔西说。“你倒指给我看看,哪个人是长生不死的,感谢耶稣。” “光是人死还算是好的呢。”罗斯库司说。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迪尔西说。“你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可要倒楣的,除非他哭的时候你跟他一起坐起来。②” ②黑人的一种迷信,他们认为这样可以禳灾。 “这个地方就是不吉利。”罗斯库司说。“俺早先就有点看出来,等到他们给他换了名字,俺就一清二楚了。” “再别说了。”迪尔西说。她把被子拉上来。被子的气味跟T.P.身上的一样。“你们都别说话,先让他睡着了。” “俺是看到兆头了。”罗斯库司说。 “兆头。T·P·不得不把你的活儿全都接过去呗。”迪尔西说。③T·P·,把他和小昆丁带到后面的小屋去,让他们跟勒斯特一起玩儿,弗洛尼可以看着他们的,你呢,帮你爹干活儿去。 ③班吉回忆到这里,想起了迪尔西在1912年康普生先生去世的那天讲的类似的话。 我们吃完了饭。T.P.抱起小昆丁,我们就上T.P.的小屋去。勒斯特正在泥地里玩儿。T.P.把小昆丁放下,她也在泥地上玩儿。勒斯特有几只空线轴,他和小昆丁打了起来,小昆丁把线轴抢到手。勒斯特哭了,弗洛尼过来给了勒斯特一只空罐头玩儿,接着我把线轴拿了过来,小昆丁打我,我哭了。 “别哭了、”弗洛尼说。“你不觉得害臊吗,去抢一个小娃娃的玩意儿。”她从我手里把线轴拿走,还给了小昆丁。 “好了,别哭了。”弗洛尼说。“别哭,听见没有。” “别哭呀。”弗洛尼说。“真该抽你一顿,你骨头痒痒了。”她把勒斯特和小昆丁拖起来。“上这儿来。”她说。我们来到牲口棚。T.P.正在挤奶。罗斯库司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这会儿又怎么啦。”罗斯库司说。 “你们得把他留在这儿。”弗洛尼说。“他又跟小娃娃打架了。抢他们的玩意儿。你跟着T·P·吧,看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现在把奶头好好擦干净。”罗斯库司说。“去年冬天你挤的那头小母牛后来都不出奶了。要是这一头也不出奶,他们就没牛奶喝了。” 迪尔西在唱歌。① ①班吉总是把哀悼死者的哭喊声说成是唱歌。大姆娣死的那次也是如此。 “别上那儿去。”T·P·说。“你不知道妈咪说了你不能上那边去吗。” 他们在唱歌。 “来吧。”T.P.说。“咱们跟小昆丁、勒斯特一块儿去玩吧。来呀。” 小昆丁和勒斯特在T·P·小屋前的泥地上玩。屋子里有堆火,火头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罗斯库司坐在火前,象一团黑影。 “这就是仨了,老天爷啊。”罗斯库司说。“两年前俺跟你们说过的。这个地方不吉利。” “那你干吗不走呢。”迪尔西说。她在给我脱衣服。“你尽唠叨什么不吉利,都让威尔许动了念头跑到孟菲斯②去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②田纳西州西南端的一个大城市,离本书故事发生地点密西西比州北部很近。 “但愿威尔许就只有这么点晦气,要那样倒好了。”罗斯库司说。 弗洛尼走了进来。 “你们活儿都干完了吗。”迪尔西说。 “T.P.也马上完了。”弗洛尼说。“卡罗琳小姐要你伺候小昆丁上床睡觉。” “我也只能干完了活尽快的去。”迪尔西说。“这么多年了,她也应该知道我没生翅膀。” “俺不是说了吗。”罗斯库司说。“一个人家,连自己的一个孩子的名儿都不许提起,①这个地方是肯定不会吉利的。” ①凯蒂生了私生女,又被丈夫抛弃。康普生太太觉得丢脸,不许凯蒂回家,连她的名字也不让大家提起。 “别说了。”迪尔西说。“你想把他吵醒,让他哭闹吗。” “养育一个孩子,连自己妈妈叫什么也不让知道,这算是哪档子事呢。”罗斯库司说。 “你就甭为她瞎操心了。”迪尔西说。“他们家小孩都是我抱大的,再抱大一个又怎么啦,别瞎叨叨了。他想睡了,快让他入睡。” “你们就指名道姓的说好了。”弗洛尼说。“说谁的名儿他都不懂的。” “你倒说说看,瞧他懂不懂。”迪尔西说。“你在他睡着的时候说,我敢说他也听得见。” “他懂得的事可比你们以为的要多得多。”罗斯库司说。“他知道大家的时辰什么时候来到,就跟一只猎犬能指示猎物一样。要是他能开口说活,他准能告诉你他自己的时辰什么时候来到,也可以说出你的或是我的时辰。” “你把勒斯特从那张床上抱出来吧,妈咪。”弗洛尼说。“那孩子会让他中邪的。” “给我住嘴。”迪尔西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干吗去听罗斯库司的胡言乱语;上床吧,班吉。” 迪尔西推推我,我就爬上了床,勒斯特已经在上面了。他睡得很熟。迪尔西拿来二根长长的木板,放在勒斯特和我当中。“你就睡在自己的一边。”迪尔西说。“勒斯特小,你不要压着了他。” 你还不能去,T·P·说。你等着。① ①班吉联想到第二天他父亲的柩车去墓地时的情景。 我们在大房子的拐角上望着一辆辆马车驶走。 “快。”T.P.说。他抱起小昆丁,我们跑到栅栏的拐角上,瞧它们经过。“他走了,”T.P.说。“瞧见那辆有玻璃窗的了吗。好好瞧瞧。”他就躺在那里面。你好好看看他。 走吧,勒斯特说,②我要把这只球带回家去,放在家里丢不了。不行,少爷,这可不能给你;要是那帮人看见你拿着球,他们会说你是偷来的,别哼哼了,好不好。不能给就是不能给。你拿去又有什么用呢。你又不会玩球。 ②又回到”当前”。 弗洛尼和T·P·在门口泥地上玩。③T.P.有一只瓶子,里面装着萤火虫。 ③班吉听勒斯特讲到“玩球”,又回想到大姆娣去世那天晚上,凯蒂提议大家到威尔许的小屋去玩的情景。 “你们怎么又全部出来了。”弗洛尼说。 “家里来了客人。”凯蒂说。“爸爸说今天晚上小孩子都听我的。我想你和T.P.也必须听我指挥。” “我不听你的。”杰生说。“弗洛尼和T.P.也用不着听你的。” “我说了要听他们就得听。”凯蒂说。“没准我还不打算叫他们听呢。” “T.P.是谁的话都不听的。”弗洛尼说。“他们的丧礼开始了吗。” “什么叫丧礼呀。”杰生说。 “妈咪不是叫你别告诉他们的吗。”威尔许说。 “丧礼就是大家哭哭啼啼。”弗洛尼说。“贝拉·克莱大姐①死的时候,他们足足哭了两天呢。” ①迪尔西的朋友,一个黑人妇女。 他们在迪尔西的屋子里哭。②迪尔西在哭。迪尔西哭的时候,勒斯特说,别响,于是我们都不出声,但后来我哭起来了,蓝毛③也在厨房台阶底下咪叫起来了。后来迪尔西停住了哭,我们也不哭不叫了。 ②班吉听弗洛尼谈到”哭”,回想到老黑人罗斯库司去世时的情况。 ③狗名。 “噢。”凯蒂说。④“那是黑人的事。白人是不举行丧礼的。” “妈咪叫我们别告诉他们的,弗洛尼。”威尔许说。 “别告诉他们什么呀。”凯蒂说。 迪尔西哭了,声音传了过来,我也哭起来了,蓝毛也在台阶底下皋叫起来。⑤勒斯特,弗洛尼在窗子里喊道,把他们带到牲口棚去。这么乱哄哄的我可做不成饭啦。还有那只臭狗。把他们全带走。 ④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天晚上。 ⑤罗斯库司去世那天。 我不去嘛,勒斯特说。没准会在那儿见到外公的。昨儿晚上我就见到他了,还在牲口棚里挥动着胳臂呢。 “我倒要问问为什么白人就不举行丧礼。”弗洛尼说。①“白人也是要死的。你奶奶不就跟黑人一样死了吗。” ①大姆娣去世那天。 “狗才是会死的。”凯蒂说。“那回南茜掉在沟里,罗斯库司开枪把它打死了,后来好些老雕飞来,把它的皮都给撕碎了。” 骨头散落在小沟外面,阴森森的沟里有些黑黢黢的爬藤,爬藤伸到月光底下,象一些不动的死人。接着他们全都不动了,周围一片昏黑,等我睡醒重新睁开眼睛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听到急勿匆地走开去的脚步声,我闻到了那种气味。③接着房间的样子显出来了,但我却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并没有睡着。我闻到了那种气味。T·P·把我被子上扣的别针解开。 ②班吉又联想到1912年他父亲去世那晚他醒过来闻到了“死”的气味。 “别出声。”他说。“嘘--” 可是我闻出了那种气味。T.P.把我拖起来,急急忙忙地帮我穿好衣服。 “别出声,班吉。”他说。“咱们上我家的小屋去。你喜欢上咱们家去,是不,弗洛尼在那儿呢。别出声。嘘--。” 他给我系上鞋带,把帽子扣在我头上,我们走出房间。楼梯口亮着一盏灯。从走廊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嘘--,班吉。”T·P·说。“咱们马上就出去。” 有一扇门打开了,这时候那种气味更浓了,有一个脑袋从门里探出来。那不是父亲。父亲生病了,在里面躺着呢。 “你把他带到外面去好吗。” “我们正是要到外面去呢。”T.P.说。迪尔西正在楼梯上走上来。 “别出声。”她说。“别出声。带他到咱们家去,T.P.。让弗洛尼给他铺好床。你们都好好照顾他。别出声,班吉。跟T·P·去吧。” 她上母亲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去了。 “最好让他待在那儿。”说话的人不是父亲。他关上了门,可是我仍然能闻到那种气味。 我们走下楼去。楼梯朝下通进黑黢黢的地方,T.P.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出门口,进入外面的黑暗之中。丹儿坐在后院的地上,在嘷叫。 “它倒也闻出来了。”T.P.说。“你也是这样知道的吗。” 我们走下台阶,我们的影子落在台阶上。 “我忘了拿你的外衣了。”T·P·说。“你应该穿外衣的。可是我又不想回去拿。” 丹儿在嘷叫。 “你别哼哼了。”T·P·说。我们的影子在移动,可是丹儿的影子并不移动,不过它嘷叫时,那影子也跟着嘷叫。 “你这样嚷嚷,我可没法带你国家。”T.P.说。“你以前就够叫人讨厌的了,何况现在又换上了这副牛蛙一样的嗓子。走吧。” 我们拖着自己的影子,顺着砖砌的小道往前走。猪圈发出了猪的气味。那头母牛站在空地上,对着我们在咀嚼。丹儿又嘷叫了。 “你要把全镇都吵醒了。”T·P·说。“你就不能不喊吗。” 我们看见阿欢在河沟边吃草。我们走到沟边时月亮照在水面上。 “不行,少爷。”T·P·说。“这儿还太近。咱们不能在这儿停下来。走吧。好,你瞧你。整条腿都湿了。跨过来,上这边来,”丹儿又在嘷叫。 在沙沙响着的草丛里,那条小沟显现出来了。那些白骨散落在黑藤枝的四周。 “好了。”T.P.说,“你想吼你就只管吼吧。你前面是黑夜和二十英亩牧场,你吼得再响也不要紧。” T·P·在小沟里躺下来,我坐了下来,打量着那些白骨,以前那些老雕就是在这儿啄食南茜的,后来慢腾腾、沉甸甸地拍打着黑黑的翅膀,从沟里飞出来。 我们早先上这儿来的时候,它还在我身上呢,勒斯特说。①我拿出来给你看过的、你不是也看见的吗。我就是站在这儿从兜里掏出来给你看的。 ①回到“当前”。勒斯特还在找他那个硬币。 “你以为老雕会把大姆涕的皮撕碎吗。”凯蒂说。②“你疯了。” ②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晚。 “你是大坏蛋。”杰生说。他哭起来了。 “你才是个大浑球呢。”凯蒂说。杰生哭着。他两只手插队在兜里。 “杰生长大了准是个大财主。”威尔许说。“他什么时候都攥紧了钱不松手。” 杰生哭着。 “瞧你又弄得他哭起来没个完了。”凯蒂说。“别哭了,杰生。老雕又怎么能飞到大姆娣的房间里去呢。父亲才不会让它们去呢。你会让老雕来给你脱衣服吗,好了,别哭了。”杰生收住了哭声。“弗洛尼说那是丧礼。”他说。 “谁说的,不是的。”凯蒂说。“是在举行舞会。弗洛尼知道个屁。他想要你的萤火虫呢,T·P·。给他拿一会儿吧。” T·P·把那只装着萤火虫的瓶子递给我。 “我说,要是咱们绕到客厅窗子底下去,咱们肯定能瞧见点什么的。”凯蒂说。“到时候你们就会信我的话了。” “我已经知道了。”弗洛尼说。“我用不着去看了。” “你快别说了,弗洛尼。”威尔许说。“妈咪真的要抽你的。” “那你说是什么。”凯蒂说。 “反正我知道。”弗洛尼说。” “来吧。”凯蒂说。“咱们绕到屋子前面去。” 我们动身走了。 “T·P·要他的萤火虫了。”弗洛尼说。 “让他再拿一会儿怕什么,T.P.。”凯蒂说。“我们会还给你的。” “你们自己从来不逮萤火虫。”弗洛尼说。 “要是我让你和T.P.也去,你让他拿着不。”凯蒂说。 “没人关照过我和T.P.也得听你的指挥。”弗洛尼说。 “要是我说你们可以不听,那你让他拿着不。”凯蒂说。 “那也行。”弗洛尼说。“让他拿着吧,T·P·。我们去看看他们是怎样哭哭啼啼的。” “他们不会哭哭啼啼的。”凯蒂说。“我跟你们说了是在举行舞会。他们是在哭哭啼啼吗,威尔许。” “我们老站在这儿,怎么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呢?”威尔许说。 “走吧。”凯蒂说。“弗洛尼和T.P.可以不用听我的指挥,其他的人可都得听。你还是把他抱起来吧,威尔许。天擦擦黑了。” 威尔许抱起了我,我们绕过了厨房的拐角。 我们从屋子拐角朝外看,可以看到马车的灯光从车道上照射过来。①T·P·拐回到地窖门口,打开了门。 ①又回到1910年凯蒂举行婚礼的那天,但是却在T·P·与班吉喝醉酒之前。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T·P·说。有苏打水。我见到过杰生先生两手抱满了从下面走出来。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T.P.走过去朝厨房门里张望了一下。迪尔西说,你鬼头鬼脑地偷看什么。班吉在哪儿呢。 他就在外面,T.P.说。 去看着他吧,迪尔西说。只是别让他进大宅子。 好咧,您哪,T.P.说。他们开始了吗。 你快去看好那孩子,别让他进来,迪尔西说。我手上的活忙不过来哪。 一条蛇从屋子底下爬了出来。②杰生说他不怕蛇,凯蒂说他肯定怕,她倒是不怕,威尔许又说,他们俩都怕,凯蒂就说都给我住嘴,她的口气很象父亲。 ②大姆娣去世那晚。 你现在可不能嚷起来呀,T.P.说。③你要来点儿这种沙示水吗。 ③凯蒂结婚那天。 这东西冲得我的鼻子和眼睛直痒痒。 你要是不想喝,就给我喝好了,T·P·说。行了,拿到了。趁现在没人管我们,我们不如再拿它一瓶吧。你可别出声啊。 我们在客厅窗子外面那棵树底下停住脚步。①威尔许把我放下,让我站在湿湿的草地上。这个地方很冷。所有的窗户里都亮着灯光。 ①大姆娣去世那晚。 “大姆娣就在那一间里面。”凯蒂说。“她现在每天每天都生病。等她病好了,我们就可以出去野餐了。” “反正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亭。”弗洛尼说。 树在沙沙地响,草也在沙沙地响。 “再过去那间就是咱们出麻疹时候睡的地方。”凯蒂说。“你和T.P.是在什么地方出麻疹的呢,弗洛尼。” “也就在我们天天睡觉的地方吧,我想。”弗洛尼说。 “他们还没有开始呢。”凯蒂说。 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了,T·P·说。②你先站在这儿,让我去把那只板条箱搬过来,这样我们就能看见窗子里的事了。来,咱们把这瓶沙示水喝了吧。喝了下去,我肚子里就象有只夜猫子在咕咕直叫似的。 ②凯蒂结婚那天。 我们喝完沙示水,T.P.把空瓶子朝花铁格子里推,推到屋子底下去,接着就走开了。我听得到他们在客厅里发出的声音,我用双手攀住了墙。T·P·在把一只木箱朝我这儿拖来。他跌倒了,就大笑起来。他躺在地上,对着草丛哈哈大笑。他爬起来,把木箱拖到窗子底下,他使劲憋住不笑。 “我怕自己会大嚷大叫起来。”T.P.说。“你站到木箱上去,看看他们开始没有。” “他们还没有开始,因为乐队还没来呢。”凯蒂说。 “他们根本不会要乐队的。”弗洛尼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我自然知道啦。”弗洛尼说。 “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凯蒂说。她走到树前。“推我上去,威尔许。” “你爹关照过叫你别爬树的。”威尔许说。 “那是好久以前了。”凯蒂说。“我想连他自己都忘掉了。而且,他关照过今天晚上由我指挥的。他不是说过由我指挥的吗。” “我不听你指挥。”杰生说。“弗洛尼和T.P.也不听。” “把我推上去,威尔许。”凯蒂说。 “好吧。”威尔许说。“以后挨鞭子的可得是你啊。跟我可没关系。”他走过去把凯蒂推到第一个丫杈上去。我们都望着她衬裤上的那滩泥迹。接着我们看不见她了。我们能听见树的抖动声。 “杰生先生说过,你要是折断了这棵树的枝条,他可是要抽你的。”威尔许说。 “我也要告发她。”杰生说。 那棵树不再抖动了。我们抬头朝一动不动的枝条上望去。 “你瞧见什么啦。”弗洛尼悄声说。 我瞧见他们了。②接着我瞧见凯蒂,头发上插着花儿,披着条长长的白纱,象闪闪发亮的风儿。凯蒂凯蒂。 ①从“开始”回想到另一个“开始”。又是大姆娣去世那晚的情景。 ②凯蒂结婚那天。 “别出声。”T.P.说。“他们会听见你的。快点下来。”他把我往下拉,凯蒂。我双手攀住了墙。凯蒂。T.P.把我往下拉。 “别出声。”他说。“别出声。快上这儿来。”他使劲拉着我朝前走。凯蒂。“快别出声,班吉。你想让他们听见你吗。来吧,咱们再去喝一点沙示水,然后再回来瞧,只要你不吵吵。咱们最好再喝它一瓶,不然的话咱们俩都会大叫大嚷的。咱们可以说是丹儿喝的。”昆丁先生老说这条狗多么聪明,咱们也可以说它是一条爱喝沙示水的狗的。” 月光爬到了地窖的台阶上。我们又喝了一些沙示水。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T·P·说。“我希望有一只熊从这地窖的门口走进来。你知道我要怎么干吗。我要笔直地走过去朝它眼睛里啐上一口唾沫。快把瓶子给我,让我把嘴堵上,不然的话我真的要嚷出来了。” T·P·倒了下去。他笑了,地窖的门和月光都跳了开去,不知什么东西打了我一下。 “快别嚷嚷。”T.P.说,他想忍住不笑。“天哪,他们都要听见我们的声音了。起来。”T·P·说。“起来呀,班吉,快点儿。”他浑身乱打哆嗦,笑个不停,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在月光下,地窖的台阶直升到小山岗上,T.P.在山坡上倒下来,倒在月光里,我跑出去一头撞在栅栏上,T·P·在我后面迫,一面喊着“别出声,别出声”。接着他哈哈大笑地跌进了花丛,我跑着一头撞在木箱上。可是我正使劲往木箱上爬的时候,木箱跳了开去,打着了我的后脑勺,我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喊叫。接着又发出了一声,我就干脆不爬起来了,它又发出了一声喊叫,于是我哭起来了。T.P.来拉我,我嗓子里不断地发出声音。它不断地发出声音,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哭了,这时T·P·倒下来,压在我的身上,他哈哈大笑,我的嗓子不断发出声音,这时昆丁用脚踢T.P.,凯蒂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她那闪闪发亮的披纱也缠在我的身上,我一点也闻不到树的香味,于是我就哭起来了。 班吉,凯蒂说,班吉。①她又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可是我躲了开去。“你怎么啦,班吉。”她说。“是不喜欢这顶帽子吗。”她脱掉帽子,又凑了过来,可是我躲开了。 ①班吉因闻不到树香,联想到凯蒂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穿大人的装束,搽香水的情景。 “班吉。”她说,“怎么回事啊,班吉。凯蒂干了什么啦。” “他不喜欢你那身臭美的打扮。”杰生说。“你自以为已经长大了,是吗。你自以为比谁都了不起,是吗。臭美!” “你给我闭嘴。”凯蒂说,“你这坏透了的小浑蛋。班吉。” “就因为你十四岁了,你就自以为已经是个大人了,是吗。”杰生说。“你自以为很了不起。是吗。” “别哭了,班吉。”凯蒂说。“你会吵醒妈妈的。别哭了。” 可是我还是又哭又闹,她走开去,我跟着她,她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等我,我也停住了脚步。 “你到底要什么呀,班吉。”凯蒂说。“告诉凯蒂吧,她会给你办到的。你说呀。” “凯丹斯。”母亲说。 “哎,妈。”凯蒂说。 “你干吗惹他。”母亲说。“把他带进来。” 我们走进母亲的房间,她病了,躺在床上,脑门上盖着一块布。 “又是怎么回事啊。”母亲说。“班吉明。” “班吉。”凯蒂说。她又凑过来,可是我又躲开了。 “你准是欺侮他了。”母亲说。“你就不能不惹他,让我清静一会儿吗。你把盒子给他,完了就请你走开,让他一个人玩会儿。” 凯蒂把盒子拿来,放在地板上,她打开盒子。里面都是星星。我不动的时候,它们也不动。我一动,它们乱打哆嗦,闪闪发光。我不哭了。 这时我听见凯蒂走开去的声音,我又哭了。 “班吉明。”母亲说。“过来呀。”我走到房门口。“叫你呢,班吉明。”母亲说。 “这又怎么啦。”父亲说。“你要上哪儿去呀。” “把他带到楼下去,找个人管着他点儿,杰生。”母亲说。“你明知我病了,偏偏这样。” 我们走出房间,父亲随手把门关上。 “T.P.。”他说。 “老爷。”T·P·在楼下答应道。 “班吉下楼来了。”父亲说。“你跟T·P·去吧。” 我走到洗澡问门口。我听得见流水的哗哗声。 “班吉。”T·P·在楼下说。 我听得见流水的哗哗声。我用心地听着。 “班吉。”T·P·在楼下说。 我听着流水声。 我听不见那哗哗声了,接着,凯蒂打开了门。 “你在这儿啊,班吉。”她说。她瞧着我,我迎上去,她用胳膊搂住我。“你又找到凯蒂了,是吗。”她说。“你难道以为凯蒂逃掉了吗。”凯蒂又象树一样香了。 我们走进凯蒂的房间。她在镜子前坐了下来。她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盯着我看。 “怎么啦,班吉。是怎么回事啊。”她说。“你千万别哭。凯蒂不走;你瞧这个。”她说,她拿起一只瓶子,拔掉塞子,把瓶子伸过来放在我鼻子底下。“香的,闻呀,好闻吧。” 我躲开了,我的哭声没有停下来,她手里拿着那只瓶子,瞅着我。 “噢。”她说。她把瓶子放下,走过来搂住我。“原来是为了这个呀。你想跟凯蒂说,可你说不出来。你想说,可又说不出,是吗。当然,凯蒂不再用了。当然,凯蒂不再用了。你等着,让我穿好衣服。” 凯蒂穿好衣服,重新拿起瓶子,我们就下楼走进厨房。 “迪尔西。”凯蒂说。“班吉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她弯下身子,把瓶子放在我的手里。“好,你现在给迪尔西吧。”凯蒂把我的手伸出去,迪尔西接过瓶子。 “噢,真了不起。”迪尔西说。“我的好宝贝儿居然送给迪尔西一瓶香水。你倒是瞧呀,罗斯库司。” 凯蒂身上象树那样香。“我们自己不爱用香水。”凯蒂说。 她象树那样香。 “好了,来吧。”迪尔西说。①“你太大了,不应该再跟别人一块儿睡了。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都十三岁了、你够大的了,应该到毛莱舅舅房里去一个人睡了。”迪尔西说。 ①回到1908年班吉单独替毛莱舅舅送情书那天的晚上。 毛莱舅舅病了。他的眼睛病了,他的嘴也病了。②威尔许用托盘把他的晚饭送到楼上他的房间里去。 ②当晚前些时候。帕特生当时夺过班吉手中的信,发现毛莱舅舅与自己妻子的私情后,打了毛莱。这里的“病”,是指“发肿”。 “毛莱说他要用枪打死那个流氓。”父亲说。“我告诉他,”他若是真的妄干,最好事先别在帕特生面前提这件事。”父亲喝了一口酒。 “杰生。”母亲说。 “开枪打谁呀,爸爸。”昆丁说:“毛莱舅舅干吗要开枪打他呀?” “因为人家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他就受不了。”父亲说。 “杰生。”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会眼看毛莱受伏击挨枪,却坐在那儿冷笑。” “要是毛莱不让自己落到让人伏击的地步,那不更好吗。”父亲说。 “开枪打谁呀,父亲。”昆丁说。“毛莱舅舅要打谁呀?” “不打谁。”父亲说,“我这儿连一支手枪都没有。” 母亲哭起来了:“要是你嫌毛莱白吃你的饭,你干吗不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当面去跟他说呢。何必背着他在孩子们面前讥笑他呢。” “我当然不嫌弃他。”父亲说。“我喜欢他还来不及呢。他对我的种族优越感来说是个极有价值的例证。别人若是拿一对好马来跟我换毛莱,我还不干呢。你知道为什么吗,昆丁。” “不知道,父亲。”昆丁说。 “Et ego in areadia①,还有干草在拉丁语里该怎么说我可忘了。”父亲说。“没什么,没什么。”他说。“我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他喝了一口酒,把玻璃杯放下,走过去把手放在母亲的肩上。 ①这句拉丁语意为:“我即使到了阿卡狄亚。”阿卡狄亚是古希腊一个地方,后被喻为有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的地方。康普生先生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他有好马,到了阿卡狄亚他还得去找干草来喂马;如果他有了毛莱,就不必费这份心思了。 “这不是在开玩笑。”母亲说。“我娘家的人出身跟你们家完全是同样高贵的。只不过毛莱的健康状况不大好就是了。” “当然啦。”父亲说。“健康欠佳诚然是所有人的生活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在痛苦中诞生,在疾病中长大,在腐朽中死去。威尔许。” “老爷。”威尔许在我椅子背后说。 “把这细颈玻璃瓶拿去,给我把酒斟满。” “再去叫迪尔西来,让她带班吉明上床去睡觉。”母亲说。 “你是个大孩子了。”迪尔西说。①“凯蒂已经不爱跟你睡一张床了。好了,别吵了,快点睡吧。”房间看不见了,可是我没有停住哭喊,接着房间又显现出来了,迪尔西走回来坐在床边,看着我。 ①当晚后来的事。 “你做一个乖孩子,不要吵闹,好不好。”迪尔西说。“你不肯,是不是。那你等我一会儿。” 她走开去了。门洞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接着,凯蒂出现了。 “别哭啦。”凯蒂说。“我来了。” 我收住了声音,迪尔西把被单掀开,凯蒂钻到被单和毯子当中去。她没有脱掉睡袍。 “好啦。”她说。“我这不是来了吗。”迪尔西拿来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又给她掖好。 “他一会儿就会睡着的。”迪尔西说。“你房间里的灯我让它亮着。” “好的。,凯蒂说。她把头挤到枕头上我的脑袋旁边来。“晚安,迪尔西。” “晚安,宝贝儿。”迪尔西说。房间变黑了。凯蒂身上有树的香味。 我们抬起头,朝她待着的树上望去。① ①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晚。 “她瞧见什么啦,威尔许。”弗洛尼悄没声儿地说。 “嘘--。”凯蒂在树上说。这时迪尔西说了, “原来你们在这儿。”她绕过屋角走过来。“你们干吗不听你们爸爸的话,上楼去睡觉,偏偏要瞒着我溜出来。凯蒂和昆丁在哪儿。” “我跟他说过不要爬那棵树的嘛。”杰生说。“我要去告发她。” “谁在哪棵树上。”迪尔西说。她走过来朝树上张望。“凯蒂。”迪尔西说。树枝又重新摇晃起来。 “是你啊,小魔鬼。”迪尔西说。“快给我下来。” “嘘。”凯蒂说。“你不知道父亲说了要安静吗。”她的双腿出现了,迪尔西伸出手去把她从树上抱了下来。 “你怎么这样没脑子,让他们到这儿来玩呢。”迪尔西说。 “我可管不了她。”威尔许说。 “你们都在这儿干什么。”迪尔西说。“谁叫你们到屋子前面来的。” “是她。”弗洛尼说。“她叫我们来的。” “谁告诉你们她怎么说你们就得怎么听的。”迪尔西说。“快给我家去。”弗洛尼和T.P.走开去了。他们刚走没几步我们就看不见他们了。 “深更半夜还跑到这儿来。”迪尔西说。她把我抱起来,我们朝厨房走去。“瞒着我溜出来玩。”迪尔西说。 “你们明明知道已经过了你们该睡觉的时候。” “嘘,迪尔西。”凯蒂说。“说话别这么粗声大气、咱们得安静。” “你先给我闭上嘴安静安静。”迪尔西说。“昆丁在哪儿。” “昆丁气死了,因为今天晚上他得听我指挥。”凯蒂说。“他还拿着T.P.的萤火虫瓶子呢。” “我看T.P.没这只瓶子也不打紧。”迪尔西说;“威尔许,你去找找昆丁。罗斯库司说看见他朝牲口棚那边走去了。”威尔许走开了,我们看不见他了。 “他们在里面也没干什么。”凯蒂说。“光是坐在椅子里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们做这样的事是不用你们这些小家伙帮忙的。”迪尔西说。我们绕到厨房后面。 你现在要去哪儿呢,勒斯特说。①你又想回那边去瞧他们打球吗。我们已经在那边找过了。对了。你等一会儿。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回去拿那只球。我有主意了。 ①回到“当前”。 厨房里很黑。②衬着天空的那些树也很黑。丹儿摇摇摆摆地从台阶下面走出来,啃了啃我的脚脖子。我绕到厨房后面,那儿有月亮。丹儿拖着步子跟过来,来到月光下。 ②班吉回想到1906年的一个晚上,独自走出屋去的情景。 客厅窗子下面那棵开花的树并不黑,但那些浓密的树是黑的。我的影子在草上滑过,月光底下的草发出了沙沙声。 “喂,班吉。”T.P.在屋子里说。“你藏在哪儿。你溜出去了。我知道的。” 勒斯特回来了。①等一等。他说。上这边来。别到那边去。昆丁小姐和她的男朋友在那儿的秋千架上呢。你从这边走。回来呀,班吉。 ①当前。 树底下很黑。②丹儿不愿过来。它留在月光底下,这时我看见了那架秋千,我哭起来了。 ②1906年的那个晚上。 快打那边回来,班吉,勒斯特说。③你知道昆丁小姐要发火的。 ③“当前”。 这时秋千架上有两个人,接着只有一个了。④凯蒂急急地走过来,在黑暗中是白蒙蒙的一片。 ④1906年的那个晚上。 “班吉。”他说,“你怎么溜出来的。威尔许在哪儿。” 她用胳膊搂住我,我不吱声了,我拽住她的衣服,想把她拉走。 “怎么啦,班吉?”她说。“这是怎么回事,T.P.”她喊道。 “坐在秋千架上的那人站起来走了过来、我哭着,使劲拽凯蒂的衣服。 “班吉。”凯蒂说。“那不过是查利呀。你不认得查利吗。” “看管他的那个黑小子呢。”查利说。“他们干吗让他到处乱跑。” “别哭,班吉。”凯蒂说。“你走开,查利。他不喜欢你。”查利走开去了,我收住了哭声。我拉着凯蒂的衣裙。 “怎么啦,班吉。”凯蒂说。“你就不让我呆在这儿跟查利说几句话吗。” “把那黑小子叫来。”查利说。他又走过来了。我哭得更响了,使劲拉住凯蒂的衣裙。 “你走开,查利。”凯蒂说。查利过来把两只手放在凯蒂身上,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我的哭声更响了。 “别,别。”凯蒂说。“别。别这样。” “他又不会说话。”查利说。“凯蒂。” “你疯了吗。”凯蒂说。她呼吸急促起来了。“他看得见的。别这样,别这样嘛。”凯蒂挣扎着一他们两入呼吸都急促起来了。“求求你。求求你。”凯蒂悄声说。 “把他支开去。”查利说。 “我会的。”凯蒂说。“你放开我。” “你把不把他支开。”查利说。 “我会的。”凯蒂说。“你放开我。”查利走开去了。“别哭。”凯蒂说。“他走了。”我停住了哭声。我听得见她的呼吸,感到她的胸脯在一起一伏。 “我得先把他送回家去。”她说。她拉住我的手。“我就回来。”她悄声说。 “等一等。”查利说。“叫黑小子来。” “不。”凯蒂说。“我就回来。走吧,班吉。” “凯蒂。”查利悄声说,气儿出的很粗。我们继续往前走。“你还是回来吧。你回来不回来。”凯蒂和我在小跑了。“凯蒂。”查利说。我们跑到月光里,朝厨房跑去。 “凯蒂。”查利说。 凯蒂和我跑着。我们跑上厨房台阶,来到后廊上,凯蒂在黑暗中跪了下来,搂住了我。我能听见她的出气声,能感到她胸脯的起伏。“我不会了。”她说。“我永远也不会再那样了。班吉。班吉。”接着她哭起来了,我也哭了,我们两人抱在一起。“别哭了。”她说。“别哭了。我不会再那样了。”于是我收住哭声,凯蒂站起身来,我们走进厨房,开亮了灯,凯蒂拿了厨房里的肥皂到水池边使劲搓洗她的嘴。凯蒂象树一样的香。 我没一遍遍地关照你别上那边去吗,勒斯特说。①他们急勿匆地在秋千座上坐起来。昆丁伸出双手去理头发。那个男的系着一条红领带。 ①又回到“当前”。这里的昆丁是小昆丁。 你这疯傻子,昆丁说。我要告诉迪尔西,你让他到处跟踪我。我要叫她狠狠地抽你一大顿。 “我也管不住他呀。”勒斯特说。“回这儿来,班吉。” “不,你是管得住的。”昆丁说。“你只是不想管就是了。你们俩都鬼头鬼脑地来刺探我的行动。是不是外婆派你们上这儿来监视我的。”她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如果你不马上把他带走,再也不让他回来,我可要叫杰生用鞭子抽你了。” “我真的管不住他。”勒斯特说,“你以为管得住你倒试试看。” “你给我闭嘴。”昆丁说,“你到底把不把他带走。” “唉,让他待在这儿吧。”那个男的说。他打着一条红领带。太阳晒在那上面红艳艳的。“你瞧这个,杰克②。”他划亮了一根火柴,放进自己嘴里。接着又把火柴取出来。火柴仍然亮着。“你想试一试吗。”他说。我走了过去。“你张大嘴。”他说。我把嘴张大。昆丁一扬手,把火柴打飞了。 ②对不知道名字的人一种带轻蔑性的称呼。 “你真浑。”昆丁说。“你想惹他哭吗。你不知道他会吼上一整天的吗。我要去跟迪尔西说你不好好管班吉。”她跑开去了。 “回来,小妞。”他说。“嗨。快回来呀。我不作弄他就是了。” 昆丁朝大宅子跑去。她已经绕过厨房了。 “你在捣乱,杰克。”他说。“是不是这样啊。” “他听不懂你的话。”勒斯特说。“他又聋又哑。” “是吗。”他说。“他这样子有多久啦。” “到今天正好是三十三年。”勒斯特说。“生下来就是傻子。你是戏班子里的人吗。” “怎么啦。”他说。 “我好象以前没有见过你。”勒斯特说。 “嗯,那又怎么样。”他说。 “没什么。”勒斯特说。“我今儿晚上要去看演出。” 他瞧了瞧我。 “你不是拉锯奏出曲子来的那个人吧,是不是。”勒斯特说。 “花两毛五买一张门票,你就知道了。”他说。他瞧了瞧我。“他们干吗不把他关起来。”他说。“你把他领到外面来干什么。” “你这活不要跟我说。”勒斯特说。“我是一点儿也管不着他的。我不过是来找丢掉的一只镚子儿的,找到了今天晚上才能去看演出。看样子我是去不成的了。”勒斯特在地上找着。“你身上没有多余的镚子儿吧,是吗。”勒斯特说。 “没有。”他说。“我可没有。” “那我看我只好想法找到那只镚子儿了。”勒斯特说。他把手伸进到自己的兜里。“你也不想买只高尔夫球吧,是吗。”勒斯特说。 “什么样的球。”他说。 “高尔夫球。”勒斯特说。“我多了不要,只要两角五分。” “有啥用呢。”他说。“我要它有什么用。” “我琢磨你也不会要的。”勒斯特说。“咱们走吧,蠢驴。”他说。“上这边来瞧他们打球吧。拿去。给你这个,你可以拿来跟吉姆生草一起玩。”勒斯特把那东西捡了起来,递给了我。那东西亮光光的。 “你在哪儿找到的。”他说。他那根在太阳光底下红艳艳的领带一点点的挨近我们。 “就在这丛矮树底下找到的。”勒斯特说。“我一时之间还以为是我丢失的那只镚子儿呢。” 他走过来把那东西拿过去。 “别叫。”勒斯特说。“他看完就会还给你的。” “艾格尼斯·梅比尔·贝基。①”他说,眼睛朝大房子那边看去。 ①这是二十年代美国通用的一种避孕工具的牌子。勒斯特在地上见到装避孕工具的铁皮盒子,捡起来给班吉玩。那个打红领带的人见到后心中明白小昆丁另外还有情人。 “别嚷嚷。”勒斯特说。“他肯定会还给你的。” 他把那东西给我,我就不叫了。 “昨儿晚上什么人来看过她。”他说。 “我可不知道。”勒斯特说。“每天晚上都有人来,她可以从那棵树上爬下来的。我可不爱打听别人的秘密。” “他们当中的一个倒是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了。”他说。他朝大房子看去。接着他走开去,在秋千座上躺了下来。“走吧。”他说。“别来跟我捣乱了。” “快走吧。”勒斯特说。“你闯祸了,昆丁小姐肯定已经在迪尔西面前告过你的状了。” 我们来到栅栏边,透过盘绕的花枝朝外面张望。勒斯特在草丛里找东西。 “我在这儿的时候钱还在身上呢。”他说。我看见那面小旗在扑闪,太阳斜斜地落在宽阔的草地上。 “一会儿他们①就会来的。”勒斯特说。“来过几个了,可是又走了。你过来帮我找呀。” ①指打高尔夫球的人。 我们沿着栅栏往前走。 “别闹了。”勒斯特说。“他们不来,我又有什么法子让他们来呢。等一会儿。过一分钟就会来的。瞧那边。可不是来了吗。” 我顺着栅栏一直走到大铁门那儿,背书包的姑娘们总打这儿经过。“喂,班吉。”勒斯特说。“你回这边来呀。” 你从大门里往外瞧有什么用啊,T·P·说。②凯蒂小姐早就不知上哪儿去了。嫁了人了,离开你了。你拽着门哭哭喊喊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她可听不见你。 ②、班吉从勒斯特说的打球的会来联想到大铁门外路过的女学生,所以一直走到那里,想起了1910年5月(凯蒂结婚后不久)在大铁门口的情景。 他想要什么呀,T.P.,母亲说。你就不能陪他玩让他安静些吗。 他想到门回去看大门外面,T.P.说。 哦,那可不行,母亲说。在下雨呢。你只有好好陪他玩,让他不要吵。你乖点儿,班吉明。 根本设法儿让他安静,T·P·说。他以为只要他到大门口去,凯蒂小姐就会回来的。 胡说八道,母亲说。 我听见她们在说话。我走出屋门,就听不见了,我一直走到大铁门,姑娘们背着书包打这儿走过去。她们看了看我,把头扭开去,走得更快了。我想说话,可是她们只管往前走,我就沿着栅栏跟着她们,想说话,可是她们走得更快了。接着她们跑起来了,我走到栅栏拐弯处,没法往前走了。我拽住栅栏,眼看她们走远,我想说话。 “你呀,班吉。”T.P.说。“你溜了出来想干什么。你不知道迪尔西会抽你一顿的吗。” “你这样做有什么用,隔着栅栏朝她们哼哼唧唧,嘟嘟哝哝。”T·P·说。“你把这些小女孩都吓坏了。你瞧瞧,她们都打马路对面走了。” 他怎么出去的,父亲说。①你进院子时没插上门吧,杰生。 ①后来,1910年6月2日以后的某一天,班吉溜出大门去追逐女学生。下面写这件事发生后康普生先生与杰生的对话。杰克逊是密西西比州的首府,该处没有州立精神病院。柏吉斯太太是该女学生的母亲。 怎么会呢,杰生说。我怎么会这么马虎呢。您以为我愿意出这样的事吗。咱们家的名声已经够糟糕的了,老天爷呀。这话我早就该跟您说了。我看这一来您该把他送到杰克逊去了吧。要不柏吉斯太太真要开枪打死他了。 别说了,父亲说。 这话我早就该跟您说了,杰生说。 我手碰上大铁门,它是开着的,我就在暮色里拽住了门。② ②他回想到当初追逐大学生的情景,时序上先于上一段文字所叙述的内容。 我没有喊,我使劲不让自己哭,看着小姑娘们在暮色里走过来。我没有喊。 “他在那儿呢。” 她们停住了脚步。 “他走不出来。反正他是不会伤害人的。走过去吧。” “我不敢走过去。我不敢。我想到马路对面去。” “他出不来的。” 我没有喊。 “别象一只胆小的猫儿似的。走过去呀。” 她们在暮色里朝前走。我没有喊人我拽紧了门。她们走得很慢。 “我害怕。” “他不会伤害你的。我每天都打这儿走。他光是顺着栅栏跟着走。” 她们走过来了。我拉开铁门,她们停了步,把身子转过来。我想说话,我一把抓住了她,想说话,可是她尖声大叫起来,我一个劲儿地想说话想说话,①这时明亮的形影开始看不清了,我想爬出来。我想把它从面前拂走,可是那些明亮的形影又看不清了。他们朝山上走去,朝山坡往下落的地方走去,我想喊他们。可是我吸进了气,却吐不出气,发不出声音,我一心想不让自己掉到山下去,却偏偏从山上摔下来,落进明亮的、打着旋的形影中去。 ①接着班吉被女学生的父亲柏吉斯先生用栅栏柱子打昏。后来又被送进医院进行去势手术。下面一段便是写班吉在手术台上的印象。 喂,傻子,勒斯特说。②来了几个人了。快别嘟嘟哝哝、哼哼唧唧的了,听见没有。//②回到“当前”。 他们来到小旗旁边。有一个把小旗拔出来,他们打了球,接着他又把小旗插回去。 “先生。”勒斯特说。 他回过头来。“什么事。”他说。 “您要买高尔夫球不。”勒斯特说。 “给我看看。”他说。他走到栅栏前,勒斯特的手穿过栅栏把球递了过去。 “你从哪儿得来的。”他说。 “捡到的。”勒斯特说。 “我可知道是怎么来的。”他说。“从哪儿来的。从别人的高尔夫球袋里。” “我是在这儿院子里找到的。”勒斯特说。“给我两角五分就让给你。” “你凭什么说这球是你的。”他说。 “是我捡到的嘛。”勒斯特说。 “那你再去捡一个吧。”他说。他把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就走开了。 “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去看演出呀。”勒斯特说。 “是吗。”他说。他走到台地上。“让开,开弟①。”他说。他打了一下球。 ①打球人这样一说,又使班吉想起他姐姐凯蒂。 “你这人真是。”勒斯特说。“你役看见他们的时候瞎吵吵,等到看见了,你又瞎吵吵。你就不能住嘴吗。你不明白别人老听到你瞎吵吵会讨厌的吗。拿去。你的吉姆生草丢了。”他把草捡起来,还给了我。“得再给你摘一支了。这一支已经快给你弄蔫儿了。”我们站在栅栏前看着他们。 “那个白人可不好对付啊。”勒斯特说。“你看见他把我的球抢去了吧。”他们朝前走。我们也顺着栅栏朝前走。我们来到花园里,再也走不过去了。我拽住了栅栏,从花枝间看过去。他们不见了。 “现在你没什么可哼哼唧唧的了吧。”勒斯特说。“快别吱声了。该唉声叹气的是我,而不是你。拿去。你干吗不拿好你的草呢。一会儿又要固为没了它大哭大闹了。”他把一支花给我。“你又往哪儿跑。” 我们的影子落在草地上。影子比我们先碰到树。我的影子第一个到。然后我们两个人都到了,然后影子又离开了树。瓶子里有一支花。我把另外一支也插进去。 “你早就是个大人了。”勒斯特说。“还玩这种往瓶子插两支草的游戏。你知道卡罗琳小姐一死他们会把你怎么样吗。他们要把你送到杰克逊去,那儿本来就是你该待的地方。杰生先生这样说的。到了那边,你就能跟一大帮傻子白痴待在一起,整天拽着铁栅栏不放,爱怎么哼哼就怎么哼哼了。怎么样,你喜欢过这种日子吗。” 勒斯特一挥手把花儿打飞了。“在杰克逊,只要你一叫唤,他们就这样对付你。” 我想把花儿捡起来。勒斯特先捡走了,花儿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哭了起来。 “哭呀。”勒斯特说。“你倒是哭呀。你得有个因头哭。好吧,给你个因头。凯蒂。”他悄声说。“凯蒂。你哭呀。凯蒂。” “勒斯特。”迪尔西在厨房里喊道。 花儿又回来了。 “快别哭。”勒斯特说。“哪,这不是吗。瞧。这不是跟方才一样,好好的在瓶子里吗。行了,别哭了。” “嗨,勒斯特。”迪尔西说。 “嗳,您哪。”勒斯特说。“我们来了。你太捣乱了。起来。”他扯了扯我的胳膊,我爬了起来。我们走出树丛。我们的影子不见。 “别哭了。”勒斯特说。“瞧,大家都在看你了。别哭了。” “你把他带过来。”迪尔西说。她走下台阶。 “哼,你又把他怎么的啦。”她说。 “一点也没招惹他呀。”勒斯特说。“他无缘无故就哭喊起来了。 “你就是招惹他了。”迪尔西说。“你准是欺侮他了。你们刚才在哪儿。” “就在那边的那些雪松下面。”勒斯特说。 “你把小昆丁都惹火了。”迪尔西说。“你就不能把他带开去,离她远点儿吗。你不知道她不喜欢班吉在她左近吗。” “我为他花了多少时间。”勒斯特说。“他又不是我的舅舅。” “你敢跟我顶嘴,臭小子。”迪尔西说。 “我根本没惹他。”勒斯特说。“他在那儿玩得好好的,忽然之间就又哭又喊的了。” “你碰他的‘坟地’①了没有。”迪尔西说。 ①指班吉的玩具:放在后院树丛下的地里的一只瓶子,内插两支草。 “我没碰他的‘坟地’呀。”勒斯特说。 “别跟我撒谎,小子。”迪尔西说。我们走上台阶,走进厨房。 迪尔西打开炉门,拉过一把椅子放在炉火前,让我坐下来。我不哭了。 你干吗要惹她①生气呢,迪尔西说。你就不能把他带开去吗。 ①回想到1900年11月康普生太太把小儿子的名字从毛莱改为班吉明那一天的事。这儿的”她”指康普生太太。 他不过是在那儿瞧火,凯蒂说。母亲正在告诉他,他的新名儿是什么。我们根本没想惹她生气呀。 我知道你是没有这样的意思,迪尔西说。他在屋子里的这一头,她在另外一头。好,我的东西你们一点也不要动。我走开的时候你们可什么都别动啊。 “你不害臊吗。”迪尔西说。②“这样作弄他。”她把那只蛋糕放在桌子上。 ②“当前”。 “我没作弄他。”勒斯特说。“他前一分钟还在玩那只装满了狗尾巴草的瓶子,马上就突然又是哭又是叫的了。这您也是听见的。” “你没有动他的花儿吗。”迪尔西说。 “我没碰他的‘坟地’啊。”勒斯特说。“我要他的破烂干什么。我只不过是在找我的镚子儿。” “你丢了,是吗。”迪尔西说。她点亮了蛋糕上插着的蜡烛。有些是小蜡烛。有些是大蜡烛,给切成了一小段一小段的。“我早就跟你说过要把它藏好。这会儿我看你又得让我跟弗洛尼去要了吧。” “反正我要去看演出,不管有没有班吉。”勒斯特说。“我不能白天黑夜没完没了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他要干什么,你就得顺着他,你这黑小子。”迪尔西说。“你听见我的活没有。” “我不是一直在这么干吗。”勒斯特说。“他要什么,我不老是顺着他的吗。是不是这样,班吉。” “那你就照样子下去。”迪尔西说。“他大吵大闹,你还把他带到屋里来,惹得小昆丁也生了气。现在你们趁杰生还没回来,快把蛋糕吃了吧。我不想让他为了一只蛋糕对着我又是跳又是叫,这蛋糕还是我自个儿掏腰包买的呢。我要是在这厨房里烘一只蛋糕,他还要一只一只的点着数鸡蛋呢。你现在可得留点神,别再惹他了,不然你今儿晚上休想去看演出。” 迪尔西走了。 “你不会吹蜡烛。”勒斯特说,“瞧我来把它们吹灭。”他身子往前靠,胀鼓了脸颊。蜡烛都灭了。我哭了。“别哭。”勒斯特说。“来。你瞧这炉火,我来切蛋糕。” 我能听见时钟的嘀嗒声,我能听见站在我背后的凯蒂的出气声,我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①凯蒂说,还在下雨。我讨厌下雨。我讨厌这一切。接着她把头垂在我的膝盖上,哭了起来,她搂住我,我也哭了起来。接着我又看着炉火,那些明亮、滑溜的形体都不见了。我能听见时钟、屋顶和凯蒂的声音。 ①班吉改名那天。 我吃了几口蛋糕。②勒斯特的手伸过来又拿走了一块。我能听见他吃东西的声音。我看着炉火。 ②当前”。 一根长长的铁丝掠过我的肩头。它一直伸到炉门口,接着炉火就看不见了。我哭了起来。 “你又叫个什么劲儿。”勒斯特说。“你瞧呀。”那炉火又出现了。我也就不哭了。“你就不能象姥姥关照的那样,老老实实坐着,看着炉火,安静一些吗。”勒斯特说。“你真该为自己感到害臊。哪。再拿点蛋糕去。” “你又把他怎么啦?”迪尔西说。“你就不能让他安生一会儿吗?” “我正是在让他别哭,不让他吵醒卡罗琳小姐呢。”勒斯特说。“不知怎么的他又觉得不自在了。” “我可知道谁让他不自在。”迪尔西说,“等威尔许回家,我要让他拿棍子来抽你。你这是在讨打,你一整天都不老实。你是不是带他到小河沟去了。” “没有啊。”勒斯特说。“我们就照您吩咐的那样,整天都在这儿院子里玩。” 他的手伸过来,还想拿一块蛋糕。迪尔西打他的手。“还拿,瞧我用这菜刀把你爪子剁掉。”迪尔西说。“他肯定连一块也没吃着。” “他吃了。”勒斯特说。“他已经比我多吃一倍了。您问他是不是吃了。” “你再伸手试试看。”迪尔西说。“你倒试试看。” 一点不错,迪尔西说。①我看下一个就该轮到我哭了。我看毛莱也准愿意让我为他哭一会儿的。 ①改名那一天。 现在他的名字是班吉了,凯蒂说。 这算是哪档子事呢,迫尔西说。他生下来时候起的名儿还没有用坏,是不是啊。 班吉明是《圣经》里的名字①,凯蒂说。对他来说,这个名字要比毛莱好。 ①据《圣经·创世记》,班吉明(旧译“便雅悯”)是雅各的小儿子。西俗常将最受宠的小儿子称为“班吉明”。 这算是哪档子事呢,迪尔西说。 母亲是这样说的,凯蒂说。 哼,迪尔西说。换个名儿可帮不了他的忙。但也不会让他更倒柜。有些人运气一不好,就赶紧换个名儿。我的名字在我记事前就是迪尔西,等人家不记得有我这个人了,我还是叫迪尔西。 既然人家都不记得你了,迪尔西,又怎么会知道你叫迪尔西呢,凯蒂说。 那本大书上会写着的,宝贝儿,迪尔西说。写得清清楚楚的。 你认识字吗,凯蒂说。 我用不着认识字,迪尔西说。人家会念给我听的。我只要说一句,我在这儿哪。这就行了。 那根长铁丝掠过我的肩膀,炉火不见了。②我又哭了。 ②“当前”。 迪尔西和勒斯特打起来了。 “这回可让我看见了。”迪尔西说。“哦嗬,我可看见你了。”她把勒斯特从屋角里拖出来,使劲摇晃他。“没干什么事招惹他,是不是啊。你就等着你爹回来吧。但愿我跟过去一样年轻,那我就能把你治得光剩下半条命了。我一定要把你锁进地窖,不让你今天晚上去看演出。我一定要这样子。” “噢,姥姥、”勒斯特说。“噢,姥姥。” 我把手伸到刚才还有火的地方去。 “拉住他。”迪尔西说。“把他拉回来。” 我的手猛的蹦了回来,我把手放进嘴里,迪尔西一把抱住了我。我透过自己的尖叫声还能听到时钟的滴嗒声。迪尔西把手伸过去,在勒斯特脑袋上打了一下。我的声音叫得一下比一下响。 “去拿碱来。”迪尔西说。她把我的手从我嘴巴里拉出来。这时我的喊声更加响了,我想把手放回嘴里去,可是迪尔西握紧了不放。我喊得更响了。她洒了一些碱末在我的手上。 “到食品间去,从挂在钉子上的抹布上撕一条下来。”她说。“别喊了,得了。你不想再让你妈发病吧,是吗。好,你瞧炉火吧。迪尔西一分钟里就让你的手不疼。你瞧炉火呀。”她打开了炉门。我瞧着炉火,可是我的手还疼,因此我没有停住喊叫。我还想把手塞进嘴里,可是迪尔西握得紧紧的不放。 她把布条缠在我的手上。母亲说, “这又是怎么的啦。连我生病也不让我安生。家里有两个成年黑人看着他,还要我爬起床下楼来管他吗。” “他这会儿没事了。”迪尔西说。“他马上就会不喊的。他不过是稍稍烫了一下手。” “家里有两个这么老大的黑人,还非得让他到屋子里来大吵大闹。”母亲说。“你们明知道我病了,就存心招惹他。”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别哭了。”她说。“马上给我住嘴。这个蛋糕是你给他吃的吗。” “是我买的。”迪尔西说。“这可不是从杰生的伙食账里开支的。是我给他过生日吃的。” “你是要用这种店里买来的蹩脚货毒死他吗。”母亲说。“这就是你存心要干的事。我连一分钟的太平日子都没法过。” “您回楼上躺着去吧。”迪尔西说。“我一分钟就能让他止住痛,他就不会哭了。行了,您走吧。” “把他留在这儿,好让你们再变着法儿折磨他。”母亲说。“有他在这儿又吼又叫,我在楼上又怎么能躺得住呢。班吉明。马上给我停住。” “他没地方去。”迪尔西说。“咱们可不跟以前那样有那么多房间。他又不能老待在院子里让所有的街坊都看他哭。”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说。“这都是我不好。我反正快要不在人世了,我一走你们和杰生日子都会好过了。”她哭起来了。 “您也快别哭了。”迪尔西说。“这样下去又该病倒了,您回楼上去吧.勒斯特这就带他到书房里去,好让我把他的晚饭做出来。” 迪尔西陪着母亲走出去了。 “住嘴。”勒斯特说。“你给我住嘴。你想要我把你另外一只手也烫一下吗。你根本不痛。别哭了。” “给你这个。”迪尔西说。“好了,快别哭了。”她递给我那只拖鞋①,我就停住了哭声。“带他到书房去吧,”她说。“要是再听见他哭,我就自己来抽烂你的皮。” ①这是凯蒂穿过的一只旧拖鞋,它能给班吉带来安慰。 我们走进书房。勒斯特开亮了灯。几扇窗户变黑了,墙上高处显出一滩黑影,我走过去摸摸它。‘乞象一扇门,只不过它不是门。 在我背后,炉火升了起来,我走到炉火前,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手里拿着那只拖鞋。火头升得更高了,它照亮了母亲坐椅上的垫子。 “别嚷嚷了。”勒斯特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我在这儿给你生起了火,你连看也不看一眼。” 你的名字是班吉。①凯蒂说。你听见了吗。班吉。班吉。 ①回到改名那天。 别这样叫他②,母亲说。你把他领到这边来。 ②康普生太太不赞成用班吉明的小名“班吉”来叫他。 凯蒂把手插在我胳肢窝底下,抱我起来。 起来,毛--我是说,班吉,她说。 你不用抱他嘛,母亲说。你不会把他领过来吗。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吗。 我抱得动他的,凯蒂说。“让我抱他上楼吧,迪尔西。”③ ③回到大姆娣去世那晚。 “你走吧,小不点儿。”迪尔西说。“你自己还只有一点点大,连只跳蚤都拖不动呢。你走吧,安安静静的,就跟杰生先生吩咐的那样。” 楼梯顶上有一点灯光。父亲站在那儿,只穿着衬衫。他那副模样就象是在说“别出声”。凯蒂悄声说, “母亲病了吗?” 威尔许把我放下,我们走进母亲的房间。⑤屋子里生着火。火在四面墙上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镜子里也有一堆火。我能闻到生病的气味。那是母亲头上搁着的一块叠起来的布上发出来的。她的头发散开在枕头上。火光达不到那儿,可是照亮了她的手,那几只戒指一跳一跳地在闪闪发光。 ④指康普生先生。 ⑤改名那天。 “来,去跟母亲说声晚安。”凯蒂说。我们来到床前。火从镜子里走出去了,父亲从床上站起来,抱我起来,母亲伸手按在我头上。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母亲说。她的眼睛闭着。 “七点差十分。”父亲说。 “现在让他去睡还太早了点。”母亲说。“天不亮他就会醒来的,再象今天这样过一天,我真要受不了啦。” “又来了,又来了。”父亲说。他拍拍母亲的脸颊。 “我知道我对你只不过是一个负担。”母亲说。“不过我也快要走了。到时候我再也不会拖累你了。” “别说了。”父亲说。“我带他到楼下去玩一会儿。”他把我抱起来。“来吧,老伙计。咱们下楼去玩一会儿。昆丁正在做功课,咱们得轻一点儿。” 凯蒂走上前去,把头怄倒在床上,母亲的手进到火光里来了。她那几只戒指在凯蒂的背上跳跃。 母亲病了,父亲说。①迪尔西会带你们上床去睡的。昆丁在哪儿啦。 ①大姆娣去世那晚。 威尔许找他去了,迪尔西说。 父亲站在那儿,瞧着我们走过去。②我们能听到母亲在她卧房里发出的声音。凯蒂说,“嘘。”杰生还在上楼。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 ②改名那天。 “你们今天晚上都得乖些。”父亲说。“要安静些,不要惊吵妈妈。” “我们一定不吵。”凯蒂说。“杰生,现在你可得安静些了。”她说。我们跺起了脚。 我们能听到屋顶上的声音。我也能看见镜子里的火光。凯蒂又把我抱了起来。 “好,来吧。”她说。“一会儿你就可以固到炉火边来的。好,别哭了。” “凯丹斯。”母亲说。 “别哭,班吉。”凯蒂说。“母亲要你过去一会儿。你要乖点儿。马上就可以回来的。班吉。” 凯蒂把我放了下来,我不哭了。 “就让他待在这儿吧,妈妈。等他不要看火了,您再告诉他好了。” “凯丹斯。”母亲说。凯蒂弯下身子把我抱了起来。我们跌跌撞撞的。“凯丹斯。”母亲讲。 “别哭。”凯蒂说。“你还是可以看到火的。别哭呀。” “把他带到这边来。”母亲说。“他太大,你抱不动了。你不能再抱他了。这样会影响你的脊背的。咱们这种人家的女子一向是为自己挺直的体态感到骄傲的。你想让自己的模样变得跟洗衣婆子一样吗。” “他还不算太重。”凯蒂说。“我抱得劫的。” “反正我不要别人抱他。”母亲说。“都五岁了。不,不。别放在我膝上。让他站直了。” “只要您抱住他,他就会不哭的。”凯蒂说。“别哭了。”她说。“你一会儿就可以回去的。哪。这是你的垫子。瞧呀。” “别这样,凯丹斯。”母亲说。 “只要让他看见垫子,他就会不哭的。”凯蒂说。“您欠起点儿身子,让我把垫子抽出来。哪,班吉。瞧呀。” 我瞧着垫子,就住了声。 “你也太迁就他了。”母亲说。“你跟你父亲都是这样的。你们不明白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我。大姆娣把小杰生惯成那样,足足花了两年才把他的坏习惯改过来,我身体不好,再要叫我教好班吉明精力是不够的了。” “您不用为他操心。”凯蒂说。“我喜欢照顾他。是不是啊,班吉。” “凯丹斯。”母亲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这样叫他,你父亲一定要用那个愚蠢的小名叫你,这已经是够糟糕的了,我可不允许人家用小名叫他,叫小名顶顶俗气了。只有下等人才用小名。班吉明。”她说。 “你看着我呀。”母亲说。 “班吉明。”她说。她用双手托住我的脸,把我的脸转过来对着她的脸。 “班吉明。”她说。“把那只垫子拿走,凯丹斯。” “他会哭的。”凯蒂说。 “把那只垫子拿走,照我吩咐的做。”母亲说。“他必须学会要听大人的话。” 那只垫子拿走了。 “不要哭,班吉。”凯蒂说。 “你上那边去给我坐下来。”母亲说。“班吉明。”她把我的脸托住,对准她的脸。 “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可是我没有住声,母亲就搂住我哭了起来,我也哭着。接着垫子回来了,凯蒂把它举在母亲的头上。她把母亲拉口到椅子里去,母亲仰靠在红黄两色的椅垫上哭着。 “别哭啦,妈妈。”凯蒂说。“您回楼上去躺着,养您的病去。我去叫迪尔西来。”她把我带到炉火前,我瞧着那些明亮、滑溜的形体,我能听见火的声音和屋顶上的声音。 父亲把我抱了起来。①他身上有一股雨的气味。 ①当天后来。 “嗨,班吉。”他说。“你今天乖不乖啊。” 凯蒂跟小杰生在镜子里打了起来。 “你怎么啦,凯蒂。”父亲说。 他们还在打。杰生哭起来了。 “凯蒂。”父亲说。杰生在呜呜的哭。他不打了,可是我们可以看见凯蒂还在镜子里打,于是父亲把我放下,走到镜子里去,也打起来了。他把凯蒂举了起来。凯蒂还在乱打。杰生赖在地上哭。他手里拿着剪刀。父亲拉住了凯蒂。 “他把班吉所有的纸娃娃都给铰了。”凯蒂说。“我也要铰破他的肚子。” “凯丹斯。”父亲说。 “我要铰。”凯蒂说。“我要铰嘛。”她在挣扎。父亲抱住了她。她用脚踢杰生。杰生滚到角落里去,离开了镜子。父亲把凯蒂抱到炉火边。他们全都离开了镜子。只有炉火还在那里面。就象是火在一扇门里似的。 “别打了。”父亲说。“你又要让母亲躺在她房间里生病吗。” 凯蒂不挣扎了。“他把毛--班吉和我做的娃娃全给铰坏了。”凯蒂说。“他是存心捣乱才这样干的。” “我不是的。”杰生说。他坐了起来,一边还在哭。“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他的。我还以为是些废纸,” “你不会不知道。”凯蒂说。“你完全是存心的。” “别哭了。”父亲说。“杰生。”他说。 “我明天再给你做多多的。”凯蒂说。“咱们再做许多许多的。哪,你还可以看看这只垫子嘛。” 杰生进来了。① ①回到“当前”。班吉的二哥杰生下班回家,走进书房。 我不是一直叫你不要哭吗,勒斯特说。 这又是怎么的啦,杰生说。 “他这是在存心捣乱。”勒斯特说。“今天一整天他都这样。” “你不惹他不就完了吗。”杰生说。“要是你哄不住他,那你就把他带到厨房里去。我们这些人可不能象母亲那样,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 “姥姥说要等她做完了晚饭才能让班吉进去。”勒斯特说。 “那你就陪他玩,别让他瞎吵吵。’杰生说。“莫非我忙了整整一天,晚上还要回到一所疯人院里来不成。”他打开报纸,看了起来。 你可以看火,看镜子,也可以看垫子的,凯蒂说。②你用不着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看垫子的。我们能听到屋顶上的声音。我们也能透过墙壁听见杰生哭喊的声音。 ②改名那天。 迪尔西说,“你回来啦,杰生。你没惹他吧,惹了吗。”③ ③“当前”。 “没惹,姥姥。”勒斯特说。 “昆丁小姐在哪儿。”迪尔西说。“晚饭快要好了。” “我不知道。”勒斯特说。“我没看见她。” 迪尔西走开了。“昆丁。”她在门厅里嚷嚷。“昆丁。晚饭得了,” 我们能听到屋顶上的声音。昆丁身上也有雨的气味。① ①改名那天。这个昆丁是班吉的大哥。 杰生干了什么啦,他说。 他铰坏了班吉所有的娃娃,凯蒂说。 母亲说了别再叫他班吉,昆丁说。他在我们身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我真希望天不要下雨,他说。什么事情都设法干。 你跟别人打过架了,凯蒂说。打了没有。 就只打了几下,昆丁说。 一眼就看出来了,凯蒂说。父亲会看出来的。 我不怕,昆丁说。我真希望天别下了。 昆丁②说,“迪尔西不是说晚饭得了吗。” ②指小昆丁。这里又回到“当前”。 “是的,您哪。”勒斯特说。杰生瞧了昆丁一眼。接着他又读他的报。昆丁进来了。“她是说快得了。”勒斯特说。昆丁重重地往母亲的椅子上坐下去。勒斯特说, “杰生先生。” “什么事。”杰生说。 “给我两毛五分钱吧。”勒斯特说。 “为什么。”杰生说。 “让我今天晚上去看演出。”勒斯特说。 “不是迪尔西要替你向弗洛尼讨两毛五吗。”杰生说。 “她给了。”勒斯特说。“我丢了:我和班吉找那只镚子儿找了一整天呢。你可以问他。” “那你向他借一个好了。”杰生说。“我的钱都是干活挣来的。”他又读报纸。昆丁在看着炉火。火光在她的眼睛里和她的嘴上跳动。她的嘴是血红血红的。 “我是一直留心,不想让他到那边去的。”勒斯特说。 “你少跟我罗嗦。”昆丁说。杰生盯着她看。 “我没跟你说过,要是我看见你再跟那个戏子混在一起,我要怎么办吗。”他说。昆丁瞧着炉火。“你难道没听见吗。”杰生说。 “我当然听见了。”昆丁说,“那你怎么不办呢。” “这可不用你操心。”杰生说。 “我才不操心呢。”昆丁说。杰生又读起报来。 我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父亲伛身向前,盯着昆丁看。① ①回到改名那天,这里的昆丁又是“大”昆丁了。 喂,他说。谁赢啦。 “谁也没赢。”昆丁说。“他们把我们拉开了。老师们。” “对手是谁呢。”父亲说。“你能讲给我听吗。” “没什么好说的。”昆丁说。“他跟我一般大。” “那就好。”父亲说。“你能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 “不为什么。”昆丁说。“他说他要放一只蛤蟆在她的书桌里,而她肯定不敢用鞭子抽他。” “哦。”父亲说。“她。后来呢。” “是的,爸爸。”昆丁说。“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就打了他一下。” 我们可以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炉火的声音和门外抽抽噎噎的声音。 “十一月的天气,他上哪儿去找蛤蟆啊。”父亲说。 “那我就不清楚了,爸爸。,昆丁说。 我们能听见那些声音。 “杰生。”父亲说。我们能听到杰生的声音。 “杰生。”父亲说。“快进来,别那样了。” 我们可以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炉火的声音和杰生的声音。 “别那样,行了。”父亲说,“你想让我再抽你一顿吗。”父亲把杰生抱起来,放进自己身边的椅子里。杰生在抽抽噎噎。我们能听见炉火和屋顶上的声音。杰生的抽噎声更响了。 “再跟你说一遍。”父亲说。我们能听见炉火和屋顶上的声音。 迪尔西说,行了。你们都可以来吃晚饭了。① ①“当前”。 威尔许身上有雨的气味。②他也有狗的气味。我们能听见炉火和屋顶上的声音。 ②改名那天。 我们能听见凯蒂急急地走路的声音。③父亲和母亲看着门口。凯蒂急急地走着,掠过门口。她没有朝门里望一眼。她走得很快。 ③回想到1909年夏末,凯蒂与男友幽会,第一次委身给人后回到家中的情形。 “凯丹斯。”母亲说。凯蒂停住了脚步。 “嗳,妈妈。”她说。 “别说了,卡罗琳。”父亲说。 “你进来。”母亲说。 “别说了,卡罗琳。”父亲说。“让她去吧。” 凯蒂来到门口,站在那儿,看着父亲和母亲。她的眼睛扫到我身上,又移了开去。我哭起来了。哭声越来越大,我站了起来。凯蒂走进房间,背靠着墙站着,眼睛看着我。我边哭边向她走去,她往墙上退缩,我看见她的眼睛,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还拽住了她的衣裙。她伸出双手,可是我拽住了她的衣裙。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威尔许说,现在你的名字是班吉明了。①你可知道干吗要把你改名叫班吉明吗。他们是要让你变成一个蓝牙龈的黑小子。妈咪说你爷爷早先老给黑小子改名儿,后来他当了牧师,人们对他一看,他的牙龈也变成蓝颜色的了。他以前牙龈可不是蓝颜色的。要是大肚子的娘们在月圆的夜晚面对面见到他,她们生出来的小孩也是蓝牙龈的。有一天晚上,有十来个蓝牙龈的小孩在他家门口跑来跑去,他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捕负鼠的人后来在树林里找到了他,已经给吃得光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你可知道是谁把他吃掉的吗。就是那帮蓝牙龈的孩子。② ①改名那天。 ②在南方黑人民间传说中,蓝牙龈的人有魔法,能蛊惑人,能使人无缘无故死去。黑人往往拿他们来吓唬孩子。 我们来到门厅里。凯蒂还盯看着我。③她一只手按在嘴上,我看见她的眼睛,我哭了。我们走上楼去。她又停住脚步,靠在墙上,盯看着我,我哭了,她继续上楼,我跟着上去,边走边哭,她退缩在墙边,盯看着我。她打开她卧室的门,可是我拽住她的衣裙,于是我们走到洗澡间,她靠着门站着,盯着看我。接着她举起一只胳膊,掩住了脸,我一边哭一边推她。④ ③1909年夏末。 ④班吉感觉到心爱的姐姐起了变化,要把她推进洗澡间,象早先洗掉香水味那样,洗掉她的不贞。 你把他怎么啦,杰生说。①你就不能不去惹他吗。 ①“当前”。 我连碰都没有碰他呀,勒斯特说。他一整天都这样别扭。他真是欠打。 应该把他送到杰克逊去,昆丁说。在这样一幢房子里过日子,谁受得了。 你要是不喜欢这儿,小姐,你满可以走嘛,杰生说。 我是要走的,昆丁说。这可不用你操心。 威尔许说,“你往后去点,让我把腿烤烤千。”②他把我往一边推了推。“得了,你别又开始吼了。你还是看得见的嘛。你不就是要看火吗,你不用象我这样,下雨天还得在外面跑。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在炉火前面仰八叉地躺了下来。 ②改名那天。 “你现在知道干吗你名儿改成班吉明了吧。”威尔许说。“你妈太骄傲了,觉得你丢了她的脸。这是我妈咪说的。” “你老老实实给我呆在那儿,让我把腿烤干了。”威尔许说。“要不你知道我会怎么样。我要扒掉你屁股上的皮。” 我们能听见火的声音、屋顶上的声音和威尔许出气的声音。 威尔许急忙坐起来,把腿收了回来。父亲说,“行了,威尔许。” “今天晚上我来喂他。”凯蒂说。“威尔许喂他有时候他爱哭。” “把这只托盘送到楼上去。”迪尔西说。“快回来喂班吉吃饭。” “你不要凯蒂喂你吗。”凯蒂说。 他还非得把那只脏稀稀的旧拖鞋拿到餐桌上来吗,昆丁说。①你为什么不在厨房里喂他呢。这就好象跟一口猪一块儿吃饭似的。 ①“当前”。 要是你不喜欢这种吃饭的方式,你可以不上餐桌来嘛,杰生说。 热气从罗斯库司身上冒出来。②他坐在炉子前面。烘炉的门打开着,罗斯库司把两只脚伸了进去。热气在碗上冒着。凯蒂轻巧地把勺子送进我的嘴里。碗边里面有一个黑斑。 ②改名那天。 行了,行了,迪尔西说。他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③ ③“当前”。“他”指班吉。 碗里的东西落到了黑斑下面。④接着碗里空了。碗不见了。“他今天晚上肚子很饿。”凯蒂说。那只碗又回来了。我看不见那个黑斑。接着我又看见了。“他今天晚上饿坏了。”凯蒂说。“瞧他吃了多少。” ④改名那天。 哼,他会的,昆丁说。⑤你们都派他来监视我。我恨这个家。我一定要逃走。 ⑤“当前”。 罗斯库司说,“看样子要下整整一夜的雨了。”⑥ ⑥改名那天。 你早就一直野在外面了,也就差三顿饭没在外面吃了,杰生说。⑦ ⑦“当前”。 你瞧我跑不跑,昆丁说。 “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迪尔西说。⑧“我大腿关节疼得不行,动弹都动弹不了。一个晚上上楼下楼没个完。” ⑧改名那天。 哦,那是我意料之中的,杰生说。①我早就料到你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①“当前”。 昆丁把她的餐巾往桌子上一摔。 你就少说两句吧,杰生,迪尔西说。她走过去用胳膊楼住昆丁。快坐下,宝贝儿,迪尔西说。他应该感到害臊才是,把所有跟你没关系的坏事都算在你的账上。 “她又在生闷气了,是吗。”罗斯库司说。② ②改名那天。“她”指康普生太太。 “你就少说两句吧。”迪尔西说。 昆丁把迪尔西推开。③她眼睛盯着杰生。她的嘴血红血红的。她拿起她那只盛着水的玻璃杯,胳膊往回一收,眼睛盯住了杰生。迪尔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们打了起来。玻璃杯掉在桌子上,摔碎了,水流得一桌子都是。昆丁跑了开去。 ③、当前”。 “母亲又生病了。”凯蒂说。④ ④改名那天。 “可不是吗。”迪尔西说。“这种鬼天气谁都会生病的。小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几口饭吃完呀。” 你这天杀的,昆丁说。⑤你这天杀的。我们可以听到她跑上楼去的声音。我们都到书房去。 ⑤“当前”。 凯蒂把垫子递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又看垫子又看镜子又看火了。⑥ ⑥改名那天。 “昆丁在做功课,咱们可得轻声点。”父亲说。“你在干什么呢,杰生。” “没干什么。”杰生说。 “那你还是上这儿来玩吧。”父亲说。 杰生从墙旮旯里走出来。 “你嘴巴里在嚼什么。”父亲说。 “没嚼什么。”杰生说。 “他又在嚼纸片了。”凯蒂说。 “上这儿来,杰生。”父亲说。 杰生把那团东西扔进火里。它发出了嘶嘶声,松了开来,变成了黑色。接着变成了灰色。接着就不见了。凯蒂和父亲和杰生都坐在母亲的椅子里。杰生使劲闭紧了眼睛,嘴巴一抿一抿的,象是在尝什么滋味。凯蒂的头枕在父亲的肩膀上。她的头发象一团火,她眼睛里闪着小小的火星,我走过去,父亲把我也抱上了椅子,凯蒂搂住了我。她身上有树的香味。 她身上有树的香味。墙旮旯里已经是黑黑的了,可是我能看得见窗户。①我蹲在墙旮旯里,手里拿着那只拖鞋。我看不见它,可是我的手能看见它,我也能听见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的声音,我的手能看见拖鞋,可是我看不见自己,可是我的手能看见拖鞋,我蹲在墙旮旯里,听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的声音。 ①“当前”。在书房里。 原来你在这儿,勒斯特说。瞧我这儿有什么。他拿出来给我看。知道我从哪儿弄来的吗。是昆丁小姐给我的。我知道总不会看不成戏的。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干什么。我还以为你溜到外面去了呢。你今天哼哼唧唧、嘟嘟哝哝还嫌不够吗,还要蹲在这空屋子里呜噜呜噜个没完。快上床去睡吧,免得戏开场了我还不能赶到。我今天晚上可是要少陪了。那些大喇叭一吹响,我就要颠儿了。 我们没有回我们自己的房间。① ①大姆娣去世那晚。 “这是我们出麻疹时候睡的地方。”凯蒂说。“干吗我们今儿晚上得睡在这儿呀。” “你们管它在哪个房间睡。”迪尔西说。她关上门,坐下来帮我脱衣服。杰生哭了。“别哭。”迪尔西说。 “我要跟大姆娣一块睡。”杰生说。 “她在生病。”凯蒂说。“等她好了,你再跟她一块睡。是不是这样,迪尔西。” “好了,别哭了。”迪尔西说。杰生住了声。 “咱们的睡衣在这儿,别的东西也都在这儿。”凯蒂说。“这真象是搬家。” “你们快快穿上睡衣吧。”迪尔西说。“你帮杰生把扣子解掉。” 凯蒂解杰生的扣子。他又哭起来了。 “你欠打是不是。”迪尔西说。杰生不吱声了。 昆丁,母亲在楼道里说。② ②”当前”。康普生太太怕昆丁出去鬼混,每天晚上都要锁上她的房门。 什么事,昆丁隔着墙说。我们听见母亲锁上了门。她朝我们房间里看了看,走进来在床上弯下身子,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 等你让他睡下了,就去问问迪尔西她反不反对我用热水袋,母亲说。告诉她要是她反对呢,那我就不用算了。告诉她我只想问问她的意思怎么样。 好咧,您哪,勒斯特说。过来,把裤子脱了。 昆丁和威尔许进来了。①昆丁把脸扭了开去。“你哭什么呀。”凯蒂说。 ①大姆娣去世那晚。 “别哭了。”迪尔西说。“你们大家都脱衣服睡吧。你也可以回去了,威尔许。” 我脱掉衣服,我瞧了瞧自己,我哭起来了。②别哭了,勒斯特说。你找它们有什么用呢。它们早不在了。你再这样,我们以后再不给你做生日了。他帮我穿上睡袍。我不吱声了,这时勒斯特停下了手,把头朝窗口扭过去。接着他走到窗边,朝外面张望。他走回来,拉住我的胳膊。她出来了,他说。你可别出声。我们走到窗前,朝外面望去。那黑影从昆丁那间房的窗子里爬出来,爬到了树上。我们看见那棵树在摇晃。摇晃的地方一点点往下落,接着那黑影离开了树,我们看见它穿过草地。这以后我们就看不见它了。好了,勒斯特说。哎唷。你听喇叭声。你快上床,我可要撒丫儿了。 ②“当前”。班吉看到了自己被阉的下身。 房间里有两张床。③昆丁爬上了另一张床。他把脸扭了过去,对着墙。迪尔西把杰生抱到他那张床上去。凯蒂脱掉了衣裙。 ③大姆娣去世那晚。 “瞧瞧你的裤衩。”迪尔西说。“你真走运,因为你妈没看见。” “我已经告发过她了。”杰生说。 “你还会不告发吗。”迪尔西说。 “你告了又捞到什么好处啦。”凯蒂说。“搬弄是非。” “我捞到什么好处啦。”杰生说。 “你怎么还不穿睡衣。”迪尔西说,她走过去给凯蒂脱掉了背心和裤衩。“瞧你。”迪尔西说。她把裤卷起来,用它来擦凯蒂的屁股。“全都湿透了。”她说。“不过今儿晚上没法洗澡了。穿上。”她帮凯蒂穿上睡衣睡裤,凯蒂爬上床来,迪尔西走到门口,手按在开关上。“你们现在都别出声了,听见没有。”她说。 “听见了。”凯蒂说。“母亲今天晚上不来看我们了。”她说。“所以大家还得听从我的指挥。” “行。”迪尔西说。“好了,快快睡吧。” “母亲病了。”凯蒂说。“她和大姆娣都在生病。” “别出声了。”迪尔西说。“你们快睡吧。” 房间变黑了,只有门口是亮的。接着门口也变黑了。凯蒂说,“别响,毛莱,”她伸出手来摸摸我。于是我就不吱声了。我们能听见大家的出气声。我们能听见黑夜的声音。 黑暗退开去了,父亲在看着我们。他看了看昆丁和杰生,然后走过来吻了吻凯蒂,把手按在我的头上。 “母亲病得厉害吗。”凯蒂说。 “不厉害。”父亲说。“你好好当心毛莱,行吧。” “好的。”凯蒂说。 父亲走到门口,又看看我们。接着黑暗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变成了一个黑影,接着门口也变黑了。凯蒂搂住了我,我能听见大伙儿的出气声,能听见黑夜的声音,还有那种我闻得出气味来的东西的声音。这时候,我能看见窗户了,树枝在那儿沙沙地响着。接着黑暗又跟每天晚上一样,象一团团滑溜、明亮的东西那样退了开去,这时候凯蒂说我已经睡着了。 ------------------ 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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