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枪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备课札记
这回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强调了细节描写,细节为情节的发展起到的铺垫、渲染、烘托的作用。
金圣叹评点这回书,帮我们一一圈出了文中“刀”“枪”“火”“雪”的描写,把这些描写称为“事先起波”、“为后文地步”——也就是现在说的“铺垫”的意思。
比如文中提到的“枪”。第一处是“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漫不经心的一笔,正为后文“胳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富安)”留下了地步,事先起了波澜。
然后,林冲出门买酒,“把花枪挑了酒葫芦”;买酒回来,“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回到草料场,“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离开被雪压倒的草厅,“花枪挑着酒葫芦”;进到山神庙,“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这几句闲闲写来,把花枪写成跟烂木头、臭扁担似的,却是为了后文蓄势。这里越写得花枪不堪,就越衬出后文花枪的凶狠、利索,神出鬼没般地杀人,烘托林冲报仇的痛快淋漓。
这是写文章的一个原则,让某个事件、情节自自然然地发生,得在前文做好烘托渲染的工作。高明的作家,必然是全竹于胸,何处主干,何处点染,经营得当。蹩脚的俗手,事情已经至眼前了,手忙脚乱没头没尾地冒出一个人、一个事件、一个器物来,才能勉强地把情节敷衍下去。这样的作品读起来难免别扭。
契诃夫说过“如果在第一幕里,墙上出现了一杆枪,而它到第三幕还没有放响的话,那么这杆枪就不应该出现。”金圣叹说的是事件之前要有波澜,契诃夫的意思是只要有了波澜,就一定要成为一个事件。也就是说,所有的细节都得为中心事件服务,否则就是多余的。这要求就更高了,难怪好多人不赞成。
也许在戏剧这种情节、矛盾集中的艺术形式里,确实容不得赘余的“枪”,在小说里呢?人物的描写可以做到,景物描写呢?《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花枪”“刀”“火”“雪”都可算是第一幕里出现,第三幕里放响了的“枪”。“葫芦”呢?“碗碟”呢?“牛肉”呢?总不能每样器物、每句景物,后文都成为一个重要的情节吧?确实,机械地理解契诃夫的话,写作恐怕会束手束脚。契诃夫的话,这样理解要准确些:如果在第三幕里让一支枪响起来,那么在第一幕里就该让它挂在墙上,否则就不要让它响。
当然,文无定法,具体的情况复杂得多。
《红楼梦》里有前后均无交待就突然放响了的“枪”,如宝玉送黛玉旧手帕,雾里看花,读者与袭人都是不能参与的旁观者,足见二人知己亲密。金庸笔下人物,有挂墙上多次而没放响的,如王重阳、独孤求败,立马横刀之象不现,遗世独立之神采已出;也有前文无铺垫却突然出现的,如扫地僧、黄衫女子,略嫌突兀。
村上春树《1Q84》里,青豆的枪反复铺垫渲染了这么多次,按照契诃夫的法则,这把枪必须得响,青豆必须得死,让青豆和天吾在这冷酷的世界里没有相见的机会。但它终究没响,这跟小说的主旨和作者的心态相关。冷酷的现实冷漠的人际关系,包裹着一颗温暖的心,这大约就是村上的小说。现在,这颗心变得越来越温暖了吧。
因为青豆拥有爱,所以契诃夫冰冷坚硬的法则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