畀愚:叛逆者一

叛逆者

畀愚

中弹之后,林楠笙开始失去知觉。他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里离开上海的,也不知道那架日本运输机在启德机场一降落,就有一辆救护车载着他呼啸而去。直到醒来,看着站在病床前那名医生头戴的日本军帽,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被捕,就重新闭上眼睛,把那句最想问的话咽回肚子。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林楠笙都趴在手术台上。他从麻药中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被麻醉过去。日本军方后来找来一名英国医生会诊。看完X光片,英国医生俯视着那个比他矮了大半截的日本军医,用英语傲慢而自信地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帝,谁也没有能力取出这颗子弹。说完,傲慢的英国医生脱下白大褂,仰起他苍白的脸,走到手术室门口推开门,对守在外面的卫兵仍旧用英语说,送我回集中营吧。

林楠笙是在完全清醒后才知道,那颗射人他脊椎的子弹同时伤及了他的中枢神经。

它会让人慢慢地失去知觉,如果到那时还活着,你将成为一个永远感觉不到疼痛的人。日本军医铃木正男用生硬的英语说完这话,就垂下他那颗硕大的头颅,笔直地站在林楠笙的病床前,如同致哀。

林楠笙始终一言不发,他每天像个哑巴趴在病床上,即便在伤口疼到钻心时,也只是咬紧了牙齿,默默地观察着那些进出他病房的医生与护士。然而,医生与护士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他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尽职与专业,对他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让他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深埋进心底。

这天,左秋明提着—个皮箱进入特护病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旅客。林楠笙仍然一言不发,看着他打开皮箱,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壁橱,把一些书放在床头柜。然后在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后,才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开口问:这是哪里?

香港。左秋明说完,马上微笑着补充:日本人的皇家陆军医院。

林楠绎愣了愣,就再也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

左秋明是林楠笙特训班时的同学,毕业后就去了广州,从一名普通的情报分析员一路升迁,现在是总部派驻香港区的对外联络官。他在短暂地吐出一口气后,把嘴巴凑到林楠笙耳边说,记住,现在你叫庞家骏。说完,他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林楠笙的枕头底下,接着义说,你的父亲是南京的中央委员庞然。

林楠笙不说话,一直到左秋明起身告辞,也没再动一下嘴巴,林楠笮只是用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左秋明塞在枕头底下的信封里装着一本绿色的证件,上面烫着两行金字: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

这是汪精卫的情报机关。林楠笮在上海时曾经去过,在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门口的暗堡里架着两挺机枪,每个进去的人都必须站在枪口下接受搜查。那时候,他刚由重庆的总部调派上海站,主要工作是收集情报与策反汪伪政府人员。他以路透社记者的身份采访丁默邙,就是总部决定策反这名著名叛徒前的一次投石问路。

握别之际,他微笑着说,丁先生,我们都不希望再发生西伯利亚皮草行的事件。

一年前,丁默邙在西伯利亚皮革行门外的大街上险遭中统特工枪杀。而此刻,他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平静地看着林楠笙,淡淡地问:你的老板姓陈?

林楠笙仍然微笑着说,姓陈姓戴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默邙点了点头,抽回手掌说,那你替我问候你老板吧。

林楠笙经历了人行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刻。从七十六号的大门出来,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愚园路,他发现汗水早把西服里面的衬衫浸透。

当天晚上,在东亚饭店的一间套房里,顾慎言亲手为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笑着说,压压惊吧。

顾慎言是林楠笙的长官,也是他在特训班时的教务主任。他把无数的热血青年培养成党国的特工,但自己却始终像个优雅的绅士,喜欢听交响乐,喜欢唱京戏与下围棋,有时还会在房间里用法语吟诵波德莱尔的诗歌。他在仔细听完林楠笙说的每一个字后,把夹在指间的雪茄掐进烟缸,说,找机会你再去一趟,就说我要跟他见面,时间、地点由他来决定。

林楠笙想了想说,今天他没把我扣下,也许就是为了钓你这条大鱼。

那就让他钓吧。顾慎言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汪精卫在南京另立政府不久,他的军政顾问忽然来到上海,在参加完日本驻沪海军司令部的会议后,他还将出席一场为和平建国军筹款举行的答谢舞会。

这是唯一的机会。那天,顾慎言在他办公桌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我们等这天已经等了两年。

林楠笙知道,这个人在日本陆军部花名册上登记的名字是上村净,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童自重。在军统的暗杀名单里,排在第二十一位。

这应该是外勤组的工作。林楠笙说完就有点后悔,自从军统上海站长投敌,行动部门几近瘫痪。

他今晚就回南京。顾慎言说,我们没时间去外勤组调人。

问题是我从没杀过人。

但你知道怎么杀人。顾慎言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大街,缓慢而坚定地说,有些事是我们必须要做的。

林楠笙只有半天的时间做准备。他回家在浴缸里放满热水,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把自己浸在浴缸里,一直到夜色降临,才起来擦干身体,刮干净脸,换上礼服。他拉下窗帘,打开屋里所有的电灯,站在屋子中央看了一会儿,在转身拉开门的同时,掏出钥匙扔在地板上。然后,轻轻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梯。

林楠笙赶到红房子西餐厅才发现,前来跟他接头的人是蓝小姐。她是闻名沪上的交际花,许多月历牌上都印有她的芳容,但今晚她是林楠笙的助手,负责把他带进会场、提供武器与掩护撤退。她对林楠笙讲完全盘计划后,一指桌上的牛排说,吃吧。林楠笙顺从地点了点头,拿起刀叉吃到一半时,她忽然说,我最喜欢这里的煎牛排与蘑菇汤。

林楠笙愣了愣,抬头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再也没有胃口吃完盘子里的牛排。

答谢舞会在华懋饭店八楼大厅举行。这是一场汉奸与亲日分子的盛会,楼下的八角厅里站满了验收请柬的便衣。他们彬彬有礼,同时也对每个进入电梯的男女进行仔细搜查。

童自重的到来把舞会推向高潮。他在一片掌声中开始发表演讲,蓝小姐转身去了女宾化妆间,出来就把一支手枪插在林楠笙的后腰,然后用手搭在那里,就像位温顺的恋人,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

掌声再次响过后,天花板上的灯光渐渐暗去,音乐像潮水般涌上来。蓝小姐掏出一块手帕,轻柔地擦去林楠笙鬓角的一丝汗迹,在他耳边说,来吧。

说完,她拉着林楠笙步人舞池,两个人再也不说一句话。

按照计划,林楠笙将在与童自重擦身而过时掏枪射击,然后跑上十一楼,在那里的一间客房里度过一夜,第二天离开饭店。可是,还没等他们接近童自重,舞池里的枪声已经响起。

一个男人推开他的舞伴,一枪将童自重射倒后,在女人的尖叫声中又朝他身上补了两枪,然后往用人通道的方向跑去。但是,童自重保镖们冲进舞池,子弹在瞬间追上了他。男人一头倒在舞池的边缘。

林楠笙慌忙扔掉手枪,拉着蓝小姐混入人群,却没有跟着他们往下跑,而是上到十一楼,一直到进了那间客房,还紧紧地拉着蓝小姐的手。

蓝小姐慢慢地抽出她的手,拿了件浴袍去了卫生间,出来后脸上已无丝毫惊惶之色。

林楠笙说,如果不是那个人,死的一定是我。

不会是你。蓝小姐摇了摇头,爬上床,用被子裹紧自己。

确保林楠笙安全地撤离,必要时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这是蓝小姐今晚任务中的最后一项。

林楠笙是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的。这天晚上,华懋饭店里闹腾了一夜,他们蜷缩在一张床上同样彻夜未眠。就像所有经历了生死的人们一样,他们变得亲近。关掉灯后,蓝小姐在黑暗中说她有个不到四岁的儿子,她的丈夫战死在南京的下关。

第二天,林楠笙去复命时,顾慎言的案头放着很多份报纸。他在听林楠笙仔细说完后,揉着太阳穴说,应该是中共。

林楠笙说,为什么不是中统?

顾慎言想了想,拿起一份报纸,仔细盯着上面的照片,说,这不是中统的手法。

一年后,林楠笙基本放弃了对敌的策反工作,而把更多精力转移到情报的收集与分析上。租界里从来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几乎全世界的情报组织都设有办事处,还有无数巡捕房的密探与帮会的耳目,这些人在日本加入轴心国后似乎变得更加忙碌。有时候,从办公室的窗口望下去,林楠笙甚至觉得每个行色匆匆的人都各怀使命。

现在,林楠笙的对外身份是华兴洋行的业务帮办。这家从事丝绸与茶叶出口的公司,实际上是军统在上海的情报中转站。顾慎言为此租下了湘湖大厦的整个顶层楼面,就在南京路最热闹的地段。这里是上海的商业中心,也是太平洋西岸的情报集散中心。每天,各种各样的信息通过各个渠道雪片一样飞来,经过辨别、分析、归类后,又像雪片一样散出去。林楠笙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哪怕再忙,每个星期他都忘不了要去一家叫雅力士的酒吧,去见一个有着一半俄罗斯血统的男人。

那人是这家酒吧的调酒师,也是中共留守在上海的情报员。林楠笙坐在吧台前,除了喝他调的鸡尾酒,更多是为寻求那些可以交换的情报。顾慎言在授命他这一任务时说过:情报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同时也提醒林楠笙—在情报的世界里没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然而很多时候,林楠笙喝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混合酒,他发现自己跟眼前的调酒师竟然有了一种默契。那天晚上,调酒师破例请他喝完一杯伏特加后,扭头看着酒吧的一个角落,说,明晚接替我的人会坐在那里,桌上放一杯血腥玛丽。

林楠笙说,那你呢?

我该走了。调酒师说,我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

第二天晚上,林楠笙再次来到酒吧,发现跟他接头的人竟然是朱怡贞。将近六年不见,她最大的变化是满头的秀发——当初是童花头,现在烫成了大波浪。

那时候,林楠笙还是沪江大学里的英语助教,同时也是朱怡贞的初恋情人。他们的师生恋情瞒过了整座学校的眼睛,却瞒不了朱怡贞的母亲。她在一天早上闯进校长的办公室,说在教会学校发生这种事是上帝的耻辱。临走前,她给了年轻的校长两个选择:要么把伤风败俗的英文助教除名,要么明天她把报社的记者请来。

离校的前夜,林楠笙在操场后面的小教堂等到天亮。他坐在狭小漆黑的祷告厢里,那是他们无数次幽会过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拥抱、接吻与做爱,就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林楠笙记得她说过:我一天是你的人,一辈子就是你的人。可是,那天晚上朱怡贞没有出现。她被母亲关在了家里,跪在她父亲的遗像前一直反省到天亮。

两个人离开酒吧后,朱怡贞站在街上,说,如果你要求换人,我可以向我的上级提出来。

林楠笙淡淡地说,只怕这就是你们上级的意思。

朱怡贞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重庆现在每天都在遭空袭。林楠笙说,我们需要日本空军的一切动向。

你也应该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朱怡贞说完,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她再也没有看林楠笙一眼,让车夫拉着绕了好几条马路后,才换乘另一辆回到家。纪中原正坐在台灯下刻章,他曾经是朵云轩的篆印师,如今在福佑路的偏僻处开了一家装裱店,挂出来的招牌上同时写着兼刻印章。

这里是他们的家,也是f也f门的情报收发站。

朱恰贞去里屋换上一件毛衣后出来,坐在纪中原的桌边,一直看到他抬起头来,才说,这就是你让我接替调酒师的原因?

纪中原点了点头。

朱怡贞看了眼梳妆台上那个带锁的抽屉,说,你偷看了我的日记。

还有你的相册。纪中原平静地说,你不该保存这些东西。

我留着不是让你偷看的。

我需要了解你。纪中原说,我们是夫妻。

朱怡贞发出一声冷笑,说,难道你想让我去跟一个军统特务旧情复燃?

纪中原的眼光开始变得暗淡,他说,我只知道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

那我呢?

你是个情报员。纪中原说,你要明白,情报高于一切。

朱怡贞沉默了很久后,说,我要求向上级反映现在的情况。

这是你的权利。纪中原说,但在没有得到上级答复前,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过了很久,他一指梳妆台的抽屉,又说,那些日记,还是趁早处理了吧。

林楠笙第二次与朱怡贞见面是在地地斯咖啡馆。

地点是林楠笙挑的,他记得朱怡贞喜欢喝这里的热巧克力。可这一次,她要了杯不加方糖的黑咖啡。

林楠笙笑着说,你的口味变了。

朱恰贞就像没听见。她把一本《良友》画报放在桌上,说,这是日本第三飞行师团在汉口的驻防情况,你们应该用得着。

林楠笙同样也像没听见。他看着朱怡贞无名指上那道戒指留下的印痕,说,干吗要把它摘了?

朱怡贞蜷紧手掌,说,你也应该给我点什么吧?

你们真的是夫妻?林楠笙若无其事地摇着头,说,我不相信你会嫁给一个开装裱店的篆印师。

说着,他见朱怡贞要起身,就一把抓住她那只手。

朱怡贞说,放开。

他是你的上级。林楠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任务不只是交换情报。

朱怡贞说,请你放手。

林楠笙渐渐松开手,靠回椅子里,认真地说,贞贞,这一行,不是一个女人该干的。

朱怡贞愣了愣,说,是你没资格干这一行,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规矩。

说着,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馆。

这一回,朱怡贞没有绕道,而是直接回到福佑路上的装裱店。一进里屋,就对纪中原愤愤地说,该死,他跟踪过我,还摸到了你的底。

这是意料之中的。纪中原笑着说,我们不也跟踪与调查过他?

那不一样。朱怡贞说,他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我们也一样可以给他带去危险。纪中原仍然微笑着,笃定地说,他明白这个道理。

你有点过于相信一个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了。朱怡贞的语气变得冷峻,她说,请你别忘了皖南事变。

纪中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仰面看了朱怡贞好一会儿,忽然说,怡贞,你们曾经是恋人,你们相爱过。

朱怡贞一愣,但马上说,那是过去。

那现在呢?你信任我吗?纪中原说完,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垂下眼帘,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天清晨,纪中原取出一把湘妃竹的折扇交给朱怡贞,让她送到城外的真如寺,回来时已是下午。朱怡贞提着一盒真如寺的素生煎,在福佑路上走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装裱店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她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里。等到第二声爆炸响起,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家的方向。

朱怡贞是迎面被人抱住的。那人穿着长衫,头戴礼帽,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朱怡贞这才看清楚帽檐下林楠笙的脸。她说,让我下去。

林楠笙就像没听见。他对车夫说,快走。

你放开我。朱怡贞还是不停地挣扎着,不停地说让她下车,直到林楠笙掏出手枪,顶在她腰间,才一下睁圆了眼睛,瞪着他。他们的呼吸都有点急促,喷在彼此的脸上。

好一会儿,林楠笙收回手枪,在她耳边说,你要镇定。

可是,朱怡贞镇定不下来,眼前老是出现藏在家中的那颗手雷。她记得,那是一颗日军制式的九七式步兵手雷。纪中原在把它放进藏着发报机的那个暗格时曾说过,它的威力足可以把整间屋子炸毁。他还说,这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林楠笙始终紧搂着朱怡贞的肩膀,一直到进了他的公寓,关上门,才松开手。他告诉朱恰贞,这一天出事的不光是福佑路的装裱店,还有八仙桥的米行、十六铺的茶馆、小东门的当铺,不是被扔了炸弹,就是有人遭乱枪射杀。这些地方应该都是你们的联络点。最后,林楠笙说,问题出在你们的高层。

朱怡贞呆立了好一会儿后,直视着他说,那你怎么会在那儿?

我收到消息七十六号在福佑路上布控,就赶去通知你。林楠笙说,幸好你没在里面。

朱怡贞再也不说一句话。她在沙发里一直坐到天色黑尽,才忽然站起身往外走。林楠笙一把拉住她,问你去哪儿?朱怡贞不说话。林楠笙用力把她摁进沙发,又说,现在,你哪儿都不能去。朱恰贞咬紧牙齿,拼命想让自己站起来。林楠笙就更加用力地摁住她,说,你这是去送死,他们张着口袋在等你呢。

那就让我去死。朱怡贞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上海的梅雨季节,空气中潮得都能拧出水来,但更难受的是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骨头深处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滋长。大病之后的朱怡贞神情憔悴,每天待在林楠笙的公寓里,隔着窗玻璃,她眼中的世界只剩下巨籁达路上那两排法国梧桐。在雨水中,每片叶子都绿得让人揪心。

可是,朱怡贞哪里都去不了。林楠笙的话是对的,只要没把叛徒找出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隐藏好自己。日本宪兵封锁了离开上海的每条通道,七十六号的特务们日夜守候在租界的水陆码头。他们对每个准备离开的平民严加盘查,几乎每天都有无辜者因此丧命。

但朱怡贞还是想要离开。一天傍晚,她换上来时穿的那件旗袍,从房间里出来对林楠笙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你能去哪儿?林楠笙说,一出去你就有可能被捕。

我不怕。朱怡贞说,我受过训练。

一旦被捕,你的忠诚就会受到质疑。

我们的组织不像你们。朱怡贞说,它只会证明我会更忠诚。

那你也用不着去自投罗网。林楠笙说,无谓地活着总比无谓地死去要好。

可我不能活在这里。

我们不是敌人。林楠笙看着她,说,至少我们还是朋友。

朱怡贞一下就沉默了,转身回到房间,关上门,整个晚上都没有出来。

几天后,顾慎言把林楠笙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你收留了一个女人?

林楠笙低下头,说,是。

她是中共的情报人员。

林楠笙还是低着头,说,让她落进日本人手里,对我们没有好处。

但她掌握的情报对我们肯定有用。

她已经是只断线的风筝。林楠笙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我有责任保护她。

你是在自毁前程。

我人这一行,不光是为了前程。

顾慎言一愣,说,对抗敌期间的婚恋,戴先生是有明确规定的。

林楠笙再次低下头,说,是。

顾慎言说,你可以让她成为我们的同志。

当晚,林楠笙带着朱怡贞离开公寓。路灯下细雨如丝,他们合打着一把伞,就像一对出门散步的年轻夫妻,朱怡贞的身体裹在一件男式风衣里。他们沿着巨籁达路一直走到霞飞路,再从那里叫了辆车来到苏州河边。对岸就是日本人的军营,林楠笙却始终不说一句话,朱怡贞也没开口问过一个字,只是挽着他的胳膊,沿着河堤走了很久,才钻进一辆停在黑暗中的汽车。

护送他们进入日租界的是个留着仁丹胡子的男人,除了回头看一眼外,他跟林楠笙之间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汽车在哨卡待检时,林楠笙忽然伸手把朱怡贞搂进怀里,另一只手拉过她的一只手,轻柔而有力地握着,但朱怡贞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心狂跳不已。

她一直到下了车,看着汽车驶离,才站在雨里冷冷地说,原来你们跟日本人勾勾搭搭是真的。

林楠笙笑着说,中国人里有汉奸,日本人也一样。

说着,他撑开伞,两个人在日侨聚集的平安里街上又走了一会儿,林楠笙把她带进一幢小公寓顶层的阁楼。打开门,他把钥匙放进朱怡贞手里,说这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那你就不该带我来。朱怡贞说。

林楠笙没说话,只是用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直看到两人都再也没话可说。

朱怡贞的房东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国寡妇,同时也是日本遗孀。三十年前,为了爱情她的日本情人抛妻弃子、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与她生活在一起。他们靠行医为生。现在,情人早已成了挂在墙头的一幅遗像,但她并不悲伤,每天除了为他点上三支香、泡一壶铁观音外,整个白天都会坐在窗边的绣桌前。

老寡妇把她所有的思念都化成了绢帛上的一针一线,那种姿态总让朱怡贞回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死于淞沪会战的炮火,与她们家的祖宅一起成为灰烬。她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把女儿嫁入豪门,梦想以此来重振她们日渐衰败的家族。

朱怡贞像是一下迷上这项古老而繁复的手艺,开始每天在老寡妇房里学习刺绣,有时也帮着她缝制和服,到了周末就去街口的报摊,买一份当天的《每日新闻》。那是她跟林楠笙临别前的约定——只要他还安然地活着,每个周末都会在《每日新闻》中缝登一则相同的寻人启事。

除此之外,朱怡贞几乎足不出户。时间让她的皮肤日渐苍白,眼神却变得越发安宁。可是,这样的日子到了秋天就一下子结束。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朱怡贞站在报摊前,在《每日新闻》上看到那则熟悉的启事的同时,她还看到了另外一则。

那是一句只有她才能读懂的暗语,是组织对她的召唤。

约见朱怡贞的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虹口公园的一条长凳上,他说,我姓潘,你可以叫我老潘。

朱怡贞想起了第一次跟纪中原见面。他说我姓纪,你可以叫我老纪。朱怡贞点’r点头,问他老纪的尸骨埋在哪里了?

老潘愣了愣,说,革命者马革裹尸,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朱怡贞低下头去,开始诉说这几个月里的经历。老潘却一摆手,制止了她。朱怡贞说,我有必要向组织上交代清楚。

你从没离开过组织的视线。老潘说,我在这里见你,就充分体现了组织对你的信任。

那你们早该联络我。

我们得先找出叛徒。老潘说,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他是谁?

老潘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交代给朱怡贞的任务是恢复与军统的情报交换机制。最后,他说,林楠笙这个人值得我们去争取。

朱怡贞不说话,远远地看着草坪对面那几个身穿和服的日本男女。

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提出来。

朱怡贞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要把目光放远。老潘说,日本鬼子迟早会滚出中国去的。

朱怡贞忽然回过头来,看着他,说,你不怕我被他策反过去吗?

老潘笑了,说,组织上相信你。

朱怡贞回到老寡妇的房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那张绣桌前穿针引线,一直到傍晚才起身回到她的阁楼,拉起窗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黑糊糊的屋脊。

三天后,她跟林楠笙在地地斯咖啡馆见面时,林楠笙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他说,我们还是回到了老地方。

朱怡贞用勺子在咖啡杯里搅了很久,才说,你瘦了。

林楠笙说,我们开始吧。

朱怡贞点了点头,却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她在用力喝下一大口咖啡后,一下用手捂住嘴巴,看着窗外。

临别之际,朱怡贞从包里掏出那把钥匙,放在桌上,她没有再看林楠笙一眼,起身就往外走,但到门口却一下站住,就像听到有人叫她那样,回过头来。

林楠笙不紧不缓地走上前,拉过她的手,将那把钥匙放进去,说,还是留着它吧,那个地方是灯下黑。朱怡贞看了他一眼,还是推门想走。林楠笙仍然拉着她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笑了笑,说,再见。

现在,朱怡贞每天早出晚归,每个星期跟林楠笙见一次面,除了交换情报,他们几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朱怡贞变得异常忙碌,她再没时间去老寡妇房间学习刺绣,就自己从旧货行里买了张绣桌,放在阁楼上,一到夜深人静就埋头坐在那里,凝神屏气,穿针引线。朱怡贞绣得那样的专注与忘我,好像这世上除了绣桌上紧绷这块绢帛,再没有让她倾心的东西。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却像疯了一样,绣着绣着,忽然拿过一把剪刀,几下就把那幅即将完工的“蝶恋花”铰成了碎片。

朱怡贞一头趴在绣桌上,等她再抬起头来时,灯光下,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但她没有哭出一丝声息。朱怡贞起身,洗了把冷水脸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拿过扫帚仔细把地打扫干净,重新在绣桌上绷上一块绢帛,找出绣样铺在上面,俯身开始一点一点地勾图。

朱怡贞绣的还是那幅“蝶恋花”。

汪精卫政府在《中华日报》上公布《渝方蓝衣社上海区组织以及其名单》的当天,顾慎言下令烧毁整个华兴洋行,却没想到酿成了一场灾难。大火从湘湖大厦的顶层向下延伸,很快吞噬了整幢大楼。在一片救火车的警报声中,他长久地站在新世界大饭店一扇临街的窗前,远处大楼上的火焰在他眼睛里不停地跃动。

顾慎言缓慢地回过头来,对垂立在身后的下属们说,你们要记住今天。

这天是一九四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军统在上海地区的十个部门、八个行动队、五个情报组全部暴露。顾慎言在接到撤回重庆的命令后,却选择留下来。他对林楠笙说,放弃上海,我们就等于瞎了一只眼睛。

林楠笙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留在上海,我们就违背了戴先生的命令。

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顾慎言看着他,在长叹了一声后,接着说,任何组织一旦把忠于个人或某个集团作为精神支柱,今天的悲剧就在所难免。林楠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顾慎言戴上了一直捏在手里的礼帽。他要分别去杭州与南京重新招募人手。他最后对林楠笙说,你的任务就是等我回来。

当天晚上,林楠笙闯进朱怡贞住的阁楼时,身上穿着和平建国军的制服,一条胳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就像个从陆军医院里溜出来寻欢的年轻军官。你没把我的衣服都扔掉吧?林楠笙笑着对朱怡贞说,我要在这里住几天。

朱恰贞笑不出。整个傍晚她都坐在绣桌前看那张《中华日报》,而现在,她把目光停在林楠笙那条吊着的胳膊上。

没事。林楠笙继续微笑着,随手扯下绷带,同时环顾着四壁,说,这里比当初更像个家了。

朱怡贞还是不说话。她取出一套原先留在柜子里的睡衣放在床上后,转身坐到绣桌前,哈了哈冷得有点僵硬的手,拿起针线开始往那块绢帛上刺绣。

这是个奇特的夜晚,窗外不时有警笛声远远地传来,屋里却静得只有针线穿过绢帛的声音。

林楠笙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掀开被子,赤着脚站到地板上。朱怡贞总算第一次开口了,眼睛看着那只绣到一半的蝴蝶,说,你应该撤离,而不是来这里。

总有人得留下来。林楠笙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把两只手搭在她肩上,像个按摩师那样揉捏—会儿,他说,你不能坐着到天亮。

朱怡贞轻轻地挣脱他的双手,说,一晚上没事的,明天我就去买床被褥。

林楠笙无声地退回床上,说,是我不该来。

朱恰贞笑了笑,说,好好睡觉吧。

几天后,日本军队接管整个租界,飞机一大早就在低空盘旋,无数的传单像雪片一样撒落,而日租界的大街上却显得异常的冷清与洁净,只有那些裹着绑腿的中国警察在寒风中踱步。快到中午的时候,朱怡贞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又回来。

日本向英美宣战了。一进门,她有点喘息地说,早上他们击沉了停在黄浦江里的派德列尔号炮舰。

说完,她脱掉洋装,换了旗袍,对着镜子飞快地盘起头发。

林楠笙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她,说,今天你出得了上海吗?

朱怡贞愣了愣,说出不去也得去。说着,她转身拧了把毛巾,把脸上的妆容擦干净后,又说,抽屉里还有半个面包。

林楠笙在她拉开房门时,拦住她,说,我替你去吧。

朱恰贞一笑,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让我陪你去。

这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有通道出城呢?

朱怡贞没再说话,她抬眼认真地看着林楠笙。可是,他们走在街上的样子根本不像急着要出城,更像是一名年轻的军官陪着他的情人在漫步。走到一个电话亭时,林楠笙进去打了个电话,出来继续搂着朱怡贞的腰,去了街边的一家清酒屋。

大街上不时有载满日本士兵的军车驶过,他们通过苏州河进入上海的腹地。

朱怡贞看着桌上的杯盘,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林楠笙不说话。他一口一口地喝酒,一口一口地吃菜,一直等到有辆黑色尼桑轿车在门外停下,才放下筷子起身说,我们走吧。

朱怡贞记得这辆车,也记得坐在驾驶室里那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男人。但是这一次,仁丹胡子在他们钻进车厢后,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而是用流利的中文对林楠笙说,我们结束了,你说过我们不再见面。

你就不能帮朋友一个忙吗?林楠笙笑着说。

我们不是朋友。仁丹胡子看着车窗外一辆驶过的军车,说.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们两个。

你还是把它当成一次额外的交易吧。林楠笙仍然微笑着,掏出一把小钥匙,从后面塞进他西装的口袋,说,中储银行里有个保险柜,送我们出城,里面的东西就是你的。

仁丹胡子没有动,他插在西装内袋里的右手始终握着一把手枪。

林楠笙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微笑着,说,小林君,杀人是需要勇气的。

小林大介透过后视镜,盯着林楠笙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林桑,你穿这身军装,一旦被捕是会被枪毙的。

林楠笙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他闭上眼睛,靠在座位里,淡淡地说,开车吧。

小林大介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二等秘书,自从第一次跟林楠笙交易情报,他就知道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祖国,就像他失去生命的妻儿那样。小林大介的妻儿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是名醉酒的海军陆战队少尉。几周后,就在那名少尉被当庭释放的晚上,他用手枪抵在自己的颚下,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

黑色的尼桑轿车在通过最后一道关卡很远后,停在一条偏僻的小路边。林楠笙并没有开口,他在目送朱怡贞下车后,掏出手枪,顶在小林大介的后脖颈上。

你知道我不怕死。小林大介双手放到方向盘上,平静地说,生命对我早就没有意义。

林楠笙叹了口气,说,下车吧。

小林大介顺从地下车,走到后备箱跟前,自觉地把它打开,然后转身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眼睛看着林楠笙,把身上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丢在脚下,连同那把小钥匙。小林大介抬头,最后看了眼阴沉的天空,爬进后备箱,就像睡觉那样闭上眼睛。他在枪声响起的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子。

朱怡贞跑回车边时,林楠笙正蹲在地上,把小林大介的钱包、证件、手枪、手表、戒指还有那把小钥匙一样一样捡起来,放进口袋,

你还回来干什么?林楠笙抬头看着她说,如果死的是我,你就走不了了。

他要杀我们,用不着等到出城。

他迟早会下手的。说着,林楠笙起身,把那个小钥匙放进朱怡贞手里,说,收好它,这是你抽屉上的。

朱怡贞马上就明白,银行里根本没有那个保险柜,他现在只是个穷途末路的情报员。迟疑了一下后,朱怡贞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看着林楠笙那张越发变得苍白的脸,说,你没必要这么帮我。

不是帮你。林楠笙扭头看着光秃秃的田野,说,我是为我自己。

畀愚:叛逆者(一)

入夜时分,他们在两条岔路口的破庙前分手。朱怡贞去找她的组织传递情报,林楠笙开车来到太浦河边的堤坝上,夜空中忽然下起了零星的小雪。他打开后备箱,把尸体仔细翻了一遍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小林大介那些钱包、证件、手枪、手表、戒指,一样一样扔进河里。最后,他松开汽车的挡位,用力把它推进河里。

林楠笙又累又饿,回到破庙已是深夜,可朱怡贞并没有等在里面。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沿着小路远远走来,手里挎着一个包袱,身上的大衣与旗袍也换成了短袄。

朱恰贞把包袱递给林楠笙,里面是两块年糕与一套男人的棉袄。她说,吃了就换上吧,你这一身太招眼了。

当晚,他们在返回上海的途中住进一家客栈,如同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在房间里默默地洗漱,默默地上床。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并排躺在一个被窝里,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就连后来做爱时也是这样。他们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事后,林楠笙在她耳边说,告诉我,这六年你是怎么过的?

朱怡贞没有开口。她在黑暗中用力咬紧了自己的牙齿,直到林楠笙用舌头撬开它们,才把一口长长的气吐进他嘴里。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朱怡贞忽然说,我有丈夫。

林楠笙一下睁大眼睛,但很快在她眼里找到了答案,说,可他已经死了。

日本人在市区的很多街道拉起了铁丝网,并且划出管制区。白天,他们对每个觉得可疑的行人进行盘查,到了晚上就施行宵禁,这反倒使日侨的聚集区呈现出异样的繁华。许多酒家、歌厅、妓院与赌档一到夜里就门庭若市,好像每个人都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那样,到处都充斥着及时行乐者们的喧嚣。

林楠笙却显得格外沉静。每天只要朱怡贞不出任务,他们就会一整天都待在小阁楼里,一个刺绣,一个看书,但更多时候是在床上。

可是,这样的日子随着顾慎言返回上海很快结束。他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妓院里约见林楠笙,一见面,就指着房间里嵌满四壁的镜子,随口问他见识过这些玩意吗?林楠笙摇了摇头。顾慎言笑着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在法国留学时就去过巴黎的妓院,还爱上了那里的一位金发女郎。那里才是真正活色生香的地方。顾慎言说着,就像在追忆他逝去的青春岁月,眼中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芒。他在沙发里坐下后,长久地注视着杯中那些金黄的液体,感慨地又说,爱情就像一杯美酒,它能让人沉醉,也能给人勇气,让你不顾一切。顾慎言的目光透过酒杯,慢慢移到林楠笙脸上,说,但你也要知道,最美的酒也只能给人片刻的欢愉。

林楠笙心里动了动,垂首说,是。

顾慎言在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后,开始下达任务,说他招募的特工正在陆续赶往上海。他要求林楠笙尽快制定出一套全新的联络方式,以防情报员在被捕后牵扯出整个组织。

要吸取失败的教训。顾慎言说,我建议你可以参照一下中共的组织结构。

林楠笙一愣,说,为什么要参照他们?

顾慎言说,中共情报网的体制未必是最科学的,但实践证明,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肯定最管用的。

林楠笙说,是。

顾慎言摆了下手,示意他坐下后,重新在自己的杯中倒上酒,开始说起了他将在上海重新铺开的情报网络。

林楠笙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先生,你不该把这些告诉一个下属。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你?顾慎言微笑着说,信任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的东西。他扭头看着林楠笙,又说,你值得我信任吗?

林楠笙一下站起身,在他面前站得笔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顾慎言仍然微笑着,说,非常时期,我一样得以防不测。

林楠笙说,不会有这一天的。

顾慎言的脸色变得严峻,说,我已经请示总部,如果有这一天,将由你接替我的工作。

离开妓院的一路上,林楠笙心潮起伏,同时也越发觉得后怕。他把许多事情反复想过之后回到家里,朱怡贞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正坐在灯下静静地等着。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楠笙忽然说,你得尽快离开这里。

朱怡贞愣了愣,继续埋头吃着碗里的饭。

林楠笙又说,这里已经暴露。

朱怡贞这才放下碗,起身关掉电灯后,站到窗前往下看了很久,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于是,她重新打开灯,坐下把碗里的饭吃完,把桌子收拾干净后,坐到那张绣桌前,大半个晚上都在绢帛上刺绣。

朱怡贞一直到上了床才开口说话。她在黑暗中看着枕边的男人,喃喃地说,我们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林楠笙又像回到了从前,每个星期都跟朱怡贞见面,有时是一次,有时是两次,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傍晚,但每次见面都不是为了交换情报。他们跟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除了一起吃饭、看电影、泡咖啡馆外,也会在旅馆的房间里做爱。只是,他们的每一次约会都格外的小心,像是在接头,又像是偷情,彼此间充满着一种危险的快感。

春节过后的一天,顾慎言忽然把林楠笙找去,说他要跟中共在上海的负责人见面。

林楠笙说,据我所知,中共的江苏省委已经撤离上海。

他们新四军的办事处还在。顾慎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找到他们,要快。

林楠笙连夜闯进朱怡贞的新居。第二天下午,他在城隍庙的九曲桥边等待回复,远远看到朱怡贞出现在人流时,也发现了尾随她而来的便衣。按照特工守则,现在林楠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转身离开,但他没有。他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在人群中—把搂住朱怡贞,说,跟我来。

两人挤在人群中,飞快地跑过九曲桥,穿过佛堂与后面的香房,从后院的一扇小门离开城隍庙。路线是林楠笙来前就观察好的,这已成为他的本能。可是,这一次他们碰到的是高手。出了巷子,林楠笙只能拉着朱怡贞狂奔起来。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子弹从后面穿透朱怡贞胸口的同时,也钻进林楠笙的脊背。就像一下被绊倒在地,林楠笙脸贴在石板路面上叫了声:贞贞。

朱怡贞看着他,张了张嘴,血从她的口鼻呛了出来。

当晚,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进愚园路一百零一号的花园大门。顾慎言头戴礼帽,身穿貂皮大衣,跟着一名警卫走进一间书房后,在沙发里坐了很久,才看见丁默邙推门进来。

已经调任交通部长的丁默邙显然是从床上起来,身上紧裹着一条丝绵的睡袍。

顾慎言微笑着说,故人相见,你不请我喝一杯?

丁默邙站着没动,冷冷地看着他,说,据我所知你们已经全线撤出上海。

你们的情报从来都不准确。顾慎言依旧微笑着,起身去酒柜前挑了瓶白兰地,给自己倒上一杯后,看着酒瓶上的标签,说,三五年的干邑,那一年我们应该都在南昌的剿总行营吧?

有话直说吧,在这里就不必套近乎了。

请你帮我去日本人手里捞—个人。

丁默邙在沙发里坐下,说,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从这间屋子里全身而退。

丁部长若要执意挽留,也该先容我用戴先生架设在你处的电台通报一下重庆吧?

丁默邙的脸色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知道日本人那边的事都很难办。

我知道你还兼着特工总部的主任。

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一个下属。

为了一个下属,你深更半夜闯进我家里?

此人现在在仁济医院的急救室里。

我可以帮你让他永远闭嘴。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同志的?

丁默邙笑了,说,慎言兄,你本质上还是个共产党人。

这一回,轮到顾慎言的脸色变了。他放下酒杯站起来,抬手看了眼腕表后,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会怎样回报我?

顾慎言想了想,说,我来找你,就是对你的回报。

林楠笙出院那天忽然下起了阵雨,香港的秋季仍像夏天一样阴晴不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海腥味。铃木正男军医打着一把雨伞相送,一路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他们在这漫长的八个月里已经成为朋友,时常会在伤残军人活动室里下围棋或者喝茶,有时也用英语谈论文学,但更多时候是相互学习中文与日语。

经过医院的大门外时,林楠笙看了眼穿着橡胶雨衣站得笔直的卫兵,忽然用日语问:你杀过几个中国人?

铃木正男愣了愣,用中文说,我是个医生,我只会救人。

林楠笙接过他提着的那个皮箱,说,那好吧,再见。

铃木正男把握着的伞交到林楠笙的手里,认真地说,庞桑,你能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出来,这是个奇迹。

林楠笙笑了笑,转身在铃木正男的注视下上了一辆三轮车,对车夫只说了三个字:众坊街。

那是顾慎言留给他的住所,就在这条街三百七十三号的二楼,窗口正对着一个广场,一到晚上就聚满着杂耍、算卦与做小买卖的人。林楠笙第一次来这里时,刚刚可以从轮椅里站起来独立行走。左秋明开着一辆车把他拉到楼下,指了指上面的窗口,说,我在车里等你。

林楠笙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二楼,在推开门见到了顾慎言的瞬间,就想到了朱怡贞。考虑了很久后,他还是开口问道:那天跟我接头的人怎么样了?

顾慎言躺在一张藤椅里,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摇着折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该问这个。

林楠笙低下头去,说,我想知道。

顾慎言想了想,说,忘却就是最好的怀念。

长久的沉默之后,林楠笙抬起头来,说,那让我跟你回上海。

顾慎言摇了摇头,离开藤椅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望着楼下的广场,在发出一声苦笑后,忽然说,你会背叛党国吗?林楠笙吓了一跳。顾慎言却不等他回答,就像在对着那块透明的窗玻璃说,一个叛逆者是永远得不到信任的。

几天前,当他接到总部令他回重庆的电报那一刻,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就是这句话。顾慎言在安排好上海的一切后,决定由香港绕道广西,再经南宁返回重庆,事实并不是为了来看望这个大难不死的学生。他只是要见一个人,下达一道他们彼此都已等候多年的命令。

顾慎言把林楠笙送到门口时,拿起桌上的钥匙交给他说,你就留在香港吧,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说完,他像个老人那样扶着门框,看着林楠笙艰难地下楼后,关上门,躺回那张藤椅里,一直躺到将近中午,才起身打开衣橱,取出一个皮箱,离开这间屋子。

顾慎言来到中环的卜公码头,登上一条渔船,那船就扬帆起航了。

孟安南在船舱里的矮几上摆开酒菜。顾慎言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那张黑瘦的脸上,直到他在两个杯中斟上酒,才说,有十年了吧?

孟安南点了点头,说,时间都快让我忘了自己是谁。

顾慎言当年收留他时,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在驻河内的中国使馆里当实习生。顾慎言在那里当了四年武官,就把他培养成了一名特工,并且给他取名为孟安南。可是,在带他回国的途中,顾慎言却把他留在了香港。现在,孟安南已是《大公报》的时事版编辑,同时也是香港海员工会的理事,而另一个更隐蔽的身份是印度支那共产党员。

这一次,顾慎言交给他的任务是想办法去苏北,进入新四军的核心。他放下酒杯说,现在,你已经具备了条件。

孟安南沉吟片刻,说,延安一直在搞整风运动,这股风早就刮到了苏北。

顾慎言点头,说三九年总部曾派遣过去的大批人员,现在基本已被清除干净,所以这是一次机会。他看着孟安南的眼睛,说,你要知道,你跟那些人都不同,你在这里的十年已经把自己染红,而且,到了苏北你没有上线,也没有下线,你要做的就是一颗闲棋冷子。说着,他解下手腕上一块没有秒针的梅花牌手表,放在桌上,又说,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一块同样没有秒针的手表,那就是我派来找你的人。

既然我是一颗闲棋冷子,就不需要有第三个人知道。

如果我们这次是永别呢?顾慎言说,我不想你成为一只断线的风筝。

孟安南低下头,看着桌上的半杯酒,说,自从父母死后,我就是一只断线的风筝。

九宫航运位于维多利亚港口的一侧,表面看是个日本人开的株式会社,实际上它是军统在香港区的一个隋报接收站。

林楠笙又干回了老本行,每天提着公文包去那里上班与下班,把接收来的情报经过辨别、分析与归类后,用渔船运到公海,再由美国人设在船上的电台发送出去。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长官派人在办公室放了张皮制的躺椅,但林楠笙从未使用过。每天,他宁可坐在办公桌前,一直坐到麻木的感觉从脊椎扩散遍全身,就像血液在凝固那样。很多时候,他甚至盼着就这么一头倒在桌上,慢慢地死去。

一次,他去医院复诊时问铃木正男:如果一个人完全没了知觉,那跟死人还有什么区别?

铃木正男说,至少你还能用眼睛看,用脑袋去想事。

只要我还活着,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林楠笙忽然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个喝多的酒鬼。

现在,很多深夜他都会去那些开在皇后大道的酒廊里,混迹于妓女、赌徒与鸦片贩子之间,喝那种用甘蔗私酿的烧酒。然后,醉醺醺地回家,躺在床上感受头痛欲裂的感觉。这是他唯一还能让自己感受到疼痛的方法。

可是有一天晚上,就在回家的途中,林楠笙发现被人跟踪。那人戴着一顶鸭舌帽,不紧不慢地尾随在他身后,好像故意要让他发现那样。

林楠笙的酒一下就醒了,快步进入一条巷子。那人好像也并不着急,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当林楠笙一下从他身后转出来时,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惊诧之色。

大吃一惊的人是林楠笙。就在那人缓缓回过身来,他的眼睛一下直了。

纪中原摘帽子,说,林先生,我们应该不陌生吧。

原来,纪中原并没有死。那天他一发现装裱店被监控,就引爆了第一颗手雷,这是传递暴露信号最彻底的方法。在七十六号特务冲进来时,他又引爆了第二颗,然后趁乱从炸开的墙洞里逃离。

在把林楠笙请进停在街边的一辆汽车后,他说,我没想活着跑出来。

林楠笙淡淡地说,死是需要勇气的。

我死是因为工作需要,现在活过来,同样是工作的需要。

林楠笙冷笑一声,说,你诈死,只是想让她有足够的空间来拉拢我。

但她并没有完整地执行我的命令。纪中原的声音一下变得干涩,扭头看着车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说,我跟她结婚两年,她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那你就不该娶她。

是你们不该有过去。纪中原回过头,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我们都是干这行的,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连生命都不属于自己。

沉默了很久后,林楠笙抬起头来,用平缓的声音说,你们把她葬在哪里?

纪中原说,根据我们的情报,那天晚上仁济医院里运出了两口棺材。

什么意思?林楠笙一下睁大眼睛,瞪着他,说,你想暗示我什么?

我只是向你转达我们的一份情报。

林楠笙说,你费那么大劲,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纪中原摇了摇头,说,我们需要知道日军在广州湾与雷州半岛的动向……这些你能办到。

没有上峰的指令,我不会给你任何情报。

侵略者不会等你上峰的指令。

我是个军人。林楠笙说着。伸手推开车门,想了想,又说,我只服从上峰的命令。

纪中原一把拉住他,用一种逼人的眼神直视着他,说,你的情报能救很多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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