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字兰亭序作者:曾小春
曾小春
春天快要过去,又到了每月出一期黑板报的时候。
星期六上午,我独自去学校,把几篇稿子用大小不同的字体,红红绿绿地抄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可以想象,下星期上课的时候,老师又该表扬我,同学们又要夸我了。这真得感谢父亲!是他教我从小练毛笔字,才让我今天获得了人们的赞誉。
刚走进家里的骑楼,我就愣住了。门厅里,独独坐着一位胖胖的老太太,穿着簇新的蓝衣黑裤,白底绿面布鞋,一副上门做客的打扮。
这是谁呢?我从未见家里有过这样一位亲戚。
你来了呀!我礼貌性地向她招呼。
嘿呀嘿呀!她有些惊惶地望着我,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她矮短身材,只比我高出一点点,浑身圆滚滚的,脸上泛出亮亮的油光。
你坐你坐!我笑着说。
穿过里屋,进到厨房。那里灶火熊熊,蒸汽腾腾,已经定下婚事的姐姐正往大锅里下肉丸,母亲在砧板上剖草鱼。她们背对着背,各自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却又能轻声细语地说话。
母亲掏出鱼的内脏说,她一点也不显老。
姐姐冲着锅里翻腾的开水说,看上去也不像个恶人。
我倚在门框上问,那个人是谁啊?
几乎同时,姐姐和母亲回过头来看我。
母亲朝厨房那边的门说,问你爹吧,他才说得清楚。
父亲在门外的院子里劈柴。在他身边,劈开的柴块横七竖八地堆成了小山,足足可供家里烧好几天。我不知道,他劈那么多柴干什么。
我问,家里来客人了是吧?
嘿呀。父亲舞着斧子说。
她是谁啊?
我现在正忙着呢,你们去陪陪她。父亲的回答牛唇不对马嘴。
父亲的话倒提醒了我,其他几个兄妹怎么不见踪影?往常家里来了客人,我们这些孩子总是欢天喜地,追逐嬉闹。
推开厨房后屋的门,三哥健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懒散地打着滚,两个上小学的妹妹坐在桌前看书做作业。屋子里静得很是怪异。
我嚷嚷,嗨,你们怎么全躲在这里呢?
外面来了客人,爹叫我们去陪陪呢。
健子翻滚着身子说,这事轮不到我们哪,应该爹自己去。
爹在劈柴。
爹是不愿去。
爹怎么不愿去?
你去问爹,我们怎么知道。
这样冷落人家,多不礼貌!
老五,那你去呀。健子坐起来,阴柔地笑着。
去就去!我赌气地一跺脚说,那你们先要告诉我,她是谁?是我们家什么亲戚?
告诉你吧。健子一字一顿地说,她,是,爹,的,后—妈!
我完全蒙了,她怎么冒出来了?
我只是从母亲嘴里约略听说过她,而父亲对此事从来不提。我奶奶去世时,父亲才六岁,过了一年,爷爷把她娶进门。来我家前,她有过一次婚姻,生有两个儿子。爷爷是个手艺人,多在江湖少在家,她对我父亲又打又骂,还经常饿他,冬天也不给穿暖,落雪天竟让我父亲打赤脚去上学。有一年春天下暴雨,她逼我父亲去河里捞漂来的木头,我父亲差点淹死。十年后,我爷爷病死,她更是变本加厉地折磨我父亲,直到她再次改嫁,离开我家为止。在我们的心目中,她是一个十足的坏人和恶人,甚至是家里的仇人。虽然以前从未相见,但我们对她早已分外眼红。可是现在,她竟然还好意思再来我家做客,难怪大家都躲躲藏藏的。
健子催促道,老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快去陪人家呀!
我受了侮辱似的说,她这样的人,我才不陪呢。
可健子使劲把我推到厨房去,还在里面把门扣上了。透过前面的两道门,我一眼看到,她寂寞地坐在厅里纹丝不动。
母亲低着声对我说,人家来了就是客人,你去陪陪吧!去吧,我的老五最乖最听话!
我委屈得快流出泪来,娘,我该叫她什么?
母亲说,随你,不叫也可以。
我万分不情愿地去了,从厨房到她那里只短短的十来米,却漫长得像穿过一条昏沉的隧道。
快到厅里的时候,我再次踯躅了,在她面前,我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呢?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床底下的那只黑碗和搁在碗上的毛笔撞入视野,那是我练毛笔字用的。我赶快跑过去,如获至宝地取在手中,去厨房往碗里舀满清水,将毛笔泡在水里,再故作镇静地来到厅里,远远地背对着她蹲下,左手端着水碗,右手执着饱含清水的毛笔,准备在平整的水泥地上练起字来,再一边写一边往她那边退过去。这样,我既陪了她,又避免了尴尬。我想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那是我最爱的书帖,一笔一画,早已铭刻于心。
我缓缓举起笔,闭目凝思,黄纸黑字的帖文在我心里龙飞凤舞,天籁妙曲般在我耳边奏响。默想完毕,我挥毫落笔,顿觉身心清爽飘逸,大有清风入袖、明月入怀的畅快。同时也分明感觉到,她起了身,看着我一路书写过来。当我退到她的身前时,已在地板上写下一串水字: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好字,写得真好!她有些夸张地称叹道。
我的字当然写得好,但你有赞美的资格吗!我径直写下去,退到骑楼下的大门时,长长的一行写完了,便又跑回到大厅的里头,蹲下身子,另起一行竖写下去。她亦步亦趋随在我身后,一行行念出声来,声音有些急促,又有些颤抖: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她念不下去了,声音哽咽得一塌糊涂。我才不管她,只顾酣畅淋漓地写下去,那水那字就像是有了灵魂似的生动起来: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忽然觉得握笔的手背一热又一热,一串泪珠砸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她掩面而泣,肩膀抽搐不已。你也知道哭吗,当初你折磨我父亲的时候,想不到今天会哭吧?我心里大为解气,手下更是笔走龙蛇:
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咣当两响,我放下碗,掷下笔,站起身来,整个大厅的地面,全是我写下的干湿不一的水字。我英雄凯旋似的俯瞰四方,就像在检阅一支威武的复仇大军,快意在我心中冉冉升起。她已经不哭了,颤颤巍巍地站在那些字的缝隙之间,就像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手中拎着那把她刚刚坐过的竹椅,好像是一名弃械投降的败军之将。
这时,父亲提了桌脚、桌面出来。看见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父亲客气而歉意地说,你坐!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竹椅,迟疑地坐下说,这么好的字,都不舍得坐在上面。
我上前帮助支开桌脚,父亲将桌面承了上去,对准凹槽拍实,一顶暗红的圆桌就架好了。接着,又去屋里搬来方凳摆好。这样就形成两个圆,圆桌本身是个圆,凳子围着圆桌又是一个圆。
父亲一边调整着凳子的间隔,一边没事找事地问,这孩子没冒犯你吧?
她讨好地说,他的字颇有中和之美,比你小时候写得还好!
父亲淡笑着说,算他有些悟性。
我插话说,我爹说他小时候练字时,挨过先生不少板子。
她十指相握,正色地说,孩子,那不是先生,是我!
我无比惊异地问,是你教他写字的,你也会书法吗?
她沉吟般点点头说,我爷爷是前清举人,从小就跟他练。
父亲故作轻松地说,多亏你当年严加管教哪!
她抹着眼圈,长叹着说,当年……造孽啊,我打你太多了!
父亲挥挥手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我和父亲又去了厨房。菜肴都准备好了,父亲把我们这些孩子叫到一起,小声而郑重地说,吃饭的时候,不许提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我们要对人家客气些!这是礼貌,知道吗?
我们嗯嗯直点头。
我和父亲拿了碗筷,回到大厅叮叮当当地摆上。姐姐领着弟妹们端着菜盘鱼贯而入,母亲提着六斤装的锡酒壶快步在后。顿时,圆桌上弥漫着酒菜的热气和香气。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站在桌前,齐齐用眼望着竹椅上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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