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文言文全集 聊斋志异文言文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惟啖松子及白石,遍
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
啖芋然。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遵化署狐
诸城邱公为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后一楼,绥绥者族而居之,以为家。时出殃人,遣
之益炽。官此者惟设牲祷之,无敢迕。邱公莅任,闻而怒之。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家人
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将携细小避去。”公闻,亦默不言。次日,阅兵已,
戒勿散,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数仞之楼,顷刻摧为平地,革肉毛肉,自天
雨而下。但见浓尘毒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
中自此平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赍银如干数赴都,将谋迁擢。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忽有一叟
诣阙声屈,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夤缘当路,现顿某家,可以验证。奉旨押
验,至班役家,冥搜不得。叟惟以一足点地。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上镌有“某郡解”
字。已而觅叟,则失所在。执乡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无之。公由此罹难,乃知叟即逃狐
也。异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
矣。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
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赤贞】颜彻颈,汁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
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胃。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
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数。翁素耳其名,
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
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
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
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
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
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
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
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
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
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目蒙】【目
龙】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
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
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
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
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
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
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
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
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
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
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
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
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
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
女甚怜之,阴使人【目间】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
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
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
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
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
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
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行。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
“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
亦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
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
夜自经。婢觉之,急救以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
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
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
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是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
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
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
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
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
子何痴乎!”集痴类十:“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
人嫖。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帐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弟子善赌。”
雹神
王公筠苍,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
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知,
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
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
雹神李左车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何处?”
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何能相
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
“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俄延逾刻,极力腾起,
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
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
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长清僧
长清僧,道行高洁。年八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知
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堕毙。魂适相值,翕
然而合,遂渐苏。厮仆还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
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
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
托以病倦,悉卸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
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
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云:
“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
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
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
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
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友
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异史氏曰:“人
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
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成仙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以齿则周为长,
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
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
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
牛蹊周田,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
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
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听。成
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
之。邑令为朝迁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
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恿之,计遂决。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
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
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扌旁】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
谋叩阙。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
“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
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时阅十
月余,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
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
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周放归,益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
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
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
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
健。”周命置酒,略道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履
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之上清宫。既而
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
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
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
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
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劳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内一道人
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
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
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
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
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
付仆归,迤【辶里】自往。遥见一童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
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辶卓】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
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
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
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
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乞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
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
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
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
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
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
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上
四中口下月,GBK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
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
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讠寿】张为幻。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
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上;
如过哺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堕,
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
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好视之。
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
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周弟朴拙,
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
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
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研石灿灿,化
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
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
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
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鸭鸣犬吠满城
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
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有邑
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
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
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丁亡去。至
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上
艹,下坐】豆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
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惟日设
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坐刂】刍;煞束湿,颇极参差。丁
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草。”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
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了,仍出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业此
猎食者。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叹赞而别。嘱曰:“我
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
数年无耗。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
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足丽】履而出,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居之温室,设筵相款,
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不能无少望。居数日,
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固乐;妻
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当助资斧。”走【亻平】招诸
博徒,使杨坐而乞头,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
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菽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为
妾驱使。”杨感不自已。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
之;最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相居一二年,夫诱与交而孕。腹膨膨而以为
病也,告之母。母曰:“动否?”曰:“动。”又益异之。然以其齿太稚,不敢决。未几,
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方将篝灯,适友人招
饮,遂扃户去。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遍诊诸客。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阅
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
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甚骇,
既以为模棱语,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入室,未遑【上
艹,下繁体热,音ruo4,点火】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
大愕,敛手。急火之,竟有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大
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
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
有?”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态【目蒙】瞳,不知
所见伊何,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然疑其所来无因。女
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尔是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
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十年不见,遂
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翁姑相断逝,又不幸为文君。剩妾一
身,茕无所依。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
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月
余,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善脉者诊之。医曰:
“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
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怫然曰:“勿复相
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交
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
日,董吐血斗余而死。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
之邻也。渠旧与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
相欢待。居数日,迷罔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
冥府,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
委沟壑,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
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
让其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耶?”王言不
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信巫家作厌
禳耳。”女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
子,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逡巡下榻,仆地而
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
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皮囊何
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
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举
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艳。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人,
谁是汝婢媪耶?”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久如夫妻之好。忽谓曰:“君秩当迁,
别有日矣。”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三
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公解任,欲与偕旋。狐不可。送之河上,强之登
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畔。女忽出,言将一谒故旧。
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朱曰:
“向言不能渡,今何以云?”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限我十天
往复,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十日,果别而去。
凤阳士人
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
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
“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丽人但请勿虑。即挽
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
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
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
者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驰夜半,人畜想当
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
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
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称谢付
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执
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
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觥劝
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拨
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
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
卦。”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
靡,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
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
坐,块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
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
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
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
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女
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
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
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扑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越日,士
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
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
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
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病危笃,自知不起。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请言
所志。”妻默不语。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伤!行与子诀,
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出。”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
耿闻之,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妻号。家人至,两人攀
指,力掰之,始开。
耿不自知其死,出门,见小车十余两,两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粘车上。御人见
耿,促登车。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视粘单上,己名最后。车行咋咋,响震耳
际,亦不自知何往。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闻其名,疑之。又闻御人偶语
云:“今日【算刂,音chuan1,斩、断】三人。”耿又骇。及细听其言,悉阴间事,乃自
悟曰:“我岂不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妻嫁后,缺于奉养;念
之,不觉涕涟。又移时,见有台,高数仞,游人甚夥;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
为“望乡台”。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竞登。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
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中。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凄
恻不自胜。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见
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谋与越台而遁。耿惧冥追,匠人固言无
妨。耿又虑台高倾跌,匠人但令从己。遂先跃,耿果从之。及地,竟无恙。喜无觉者。视所
乘车,犹在台下。二人急奔,数武,忽自念名字粘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
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蓦睹
己尸,醒然而苏。觉乏疲躁渴,骤呼水。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乃骤起,作揖拜
状;既而出门拱谢,方归。归则僵卧不转。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
异。稍稍近问,始历历言其本末。问:“出门何故?”曰:“别匠人也。”“饮水何多?”
曰:“初为我饮,后乃匠人饮也。”投之汤羹,数日而瘥。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云。
鬼哭
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
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墙角鬼哭。一
日,王生【白皋】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白皋】迪!【白皋】迪!”已而声渐
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汝不识我王学院
耶?”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命释道忏度之。夜抛鬼板,则见磷火
营营,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昏不知人者数日矣。日夕,忽欠伸若醒。妇以食
进。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不庭,我亦随众啗噉。食已方归,故不饥耳。”由此鬼
怪遂绝。岂钹铙钟鼓,焰口瑜伽,果有益耶?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当陷
城之时,王公势正【火亘】赫,闻声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普
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海大鱼
海滨故无山。一日,忽见峻岭重迭,绵亘数里,众悉骇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乌
有。相传海中大鱼,值清明节,则携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时多见之。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张生,好
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
者。反复留连,甚慊所好。开尊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
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
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妾以艰于步履,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大悦,招坐
共饮。女言词温婉,荡人神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
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
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筒。张惧,幛身大树后,冀蛇不睹。蛇近前,
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
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忽忆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
掌中;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
尾若霹雳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载蛇而
归,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
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
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
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
之,见子,怒,唤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
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
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
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
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
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
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
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
“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望
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
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幅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
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
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
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
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
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
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
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
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
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
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
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
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饣舌】我。今实布腹
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
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
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
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
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
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
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
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乃收诸狱,生
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
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
之,一短刀,【钅舌】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
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单展】
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
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
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
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
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胯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
“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
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口,抱养于秦。闻大难既
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
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
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上竹下彗】,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
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
荷【馋,以钅代饣】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
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
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
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
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
二十许人。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
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
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
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
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
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
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
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一更抽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
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
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
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
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
“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
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
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
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
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载,换车为肉,音zi4,意大块
的肉】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厅,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
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佩,换亻为王】【左王右寥下半部】然,麝
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王当】,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
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
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
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
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
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后公举进士,
任于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
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
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
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
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
谢公,诘所自来。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
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
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
白,况床弟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属
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
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胡四姐
尚生,太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
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
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
无虚夕。
一夜,与生促膝灯幕,生爱之,瞩盼转。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曰:“我视卿如
红药碧桃,即竟夜视,不为厌也。”三姐曰:“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若见吾家四妹,不
知如何颠倒。”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逾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荷粉
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生狂喜,引坐。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
带,俯首而已。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
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既而引
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
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罔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生惧,求所
以处。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当书一符粘寝门,可以却之。”遂书之。既晓,三
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汝两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
仇,但何必尔?”乃径去。
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苍莽中,出一少
妇,亦颇风韵。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变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一
贯授生,曰:“先持归,贯良酝,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少
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欢洽异常。继而灭
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曙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
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追去,移
时始反。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
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吾寻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异,讯
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被妖物蛊杀吾弟。归
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家,不剪,当有继吾弟而亡
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
良久。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裹瓶口,缄封甚固。生
父亦喜,坚留客饮。生心恻然,近瓶窃视,闻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视不救,君何负心?”
生益感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空,
予即出矣。”生如其请。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横地,大惊曰:
“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乃携瓶
别去。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近就之,执手慰问。且曰:“别后十易春
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与偕归,女曰:“妾今非昔比,不
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又二十年余,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生喜
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应再履尘世。但感君情,敬报撤瑟之期。可早处分后
事;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
玉之戚好,尝亲见之。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处分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搭
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讶,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图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
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
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
者甚。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
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
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觉之,
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
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
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
靴铿铿甚厉,缧锁铿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
漆,绾锁挈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
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
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
语论者。朱【足局】【足脊】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
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
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
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
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上而下大,音ruan3,通软】。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
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
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而无主。即出,历阶而
出。异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
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
也。”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噗,以衤代口,GBK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
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
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
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
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噗,以衤代口,GBK
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
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
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
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
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
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土危】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
色,齿【馋,以山代饣】【同上字】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
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
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
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
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
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
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
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
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
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
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
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
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
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
道士出一葫芦,拨其塞,置烟中,【风留】【同上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
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
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
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
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
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
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
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
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
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
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
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
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
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衤周】。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
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异史氏曰:“愚哉世
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载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
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也。察其情,与人异,知为
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焉。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
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
亡。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久待
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
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别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语,辄
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然嬉戏无节,日效【木亏】者,以砖石叠
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
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见者皆憎
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
诈作欲搜状。【炎欠】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
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
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
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女曼】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
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
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妇
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见二人来
饮,一长鬣奴捧壶,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
【希瓦】来。”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
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
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父衣,娇
聒之。翁不忍过拂,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
廊。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诘母疾,答云:“连朝稍可,又以耗子啮
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妗捡椟,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
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父待市中,不遑食也”。
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渐与语,诘其居里。答言:“北
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
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
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
耳。”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
曰:“吾侪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
不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
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
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
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
去,取酒授之,乃归。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
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
告?”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于是父子
荷狐归。见一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呕痰辄数
升,寻愈。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
后贵至总戎。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
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
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
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
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琅【缳,换纟为女】琐记》。翻阅一过,
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
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生
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
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
留共榻。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
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
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已,乃呼
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
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
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得奴来。”僮去,先以乡囊
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汀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
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
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
“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
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
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
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疒重】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
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
“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
“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妖波流慧,
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口频】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
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
“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
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
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
近妖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
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
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也。
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
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
“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
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
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
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请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
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
在云霄矣。合卺之后之后,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
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
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
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
“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
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
指,罢官,【上四下圭】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则
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
沤浮钉,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
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
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
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
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
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上左医右殳,下
石】。回视旧居,无复【外门内干】宏,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
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
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
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睛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
“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
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
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外囗内栾】,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议
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
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
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
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
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
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
胜于‘颠倒衣裳’矣。”
焦暝
董侍读默庵家,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乃敢出操
作。公患之,假怍庭孙司马第移避之。而狐扰犹故。一日,朝中待漏,适言其异。大臣或
言:关东道士焦暝,居内城,总持敕勒之木,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道士朱书符,使归粘
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巨狐,
伏坛下。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深,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猖獗,我
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既而曰:“可借鞫狐词,亦得。”戟指咒移时,婢忽
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入都者一十八辈。”道士曰:“辇毂
下,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再若迁延,法不
汝宥!”狐乃蹙怖作色,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仆绝,良久始【更生】。俄见白块四
五团,滚滚如【毛求】,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顷刻俱去。由是遂安。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素人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伏
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矢,无敢违者。创殿
阁,所费不资,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竞相告曰:“佛
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异史氏曰:“予闻
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金世成佛’。品至啖秽,极矣。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
济,南令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一日,有叟
来税屋,出直百金。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之,
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夥,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李殊不自知;归
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宇下已数晨夕。事事都草创,起炉作
灶,未暇一修客子礼。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李从之。则入园中,【炎欠】见舍宇
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备极甘
旨。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儿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
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骤火
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燔臭灰眯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熄入视,则
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夙无嫌
怨;荒园报岁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忿然而去。疑其掷砾
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中
来一星者,自号“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
起敬,曰:“此真主也!”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岂有
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乾?”生惑
之,前席而请,翁毅然以“卧龙”自任。请先备甲胃数千具、弓弩数千事。李虑人莫之归,
翁曰:“卧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应。”李
喜,遣翁行。发藏镪,造甲胃。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诸山莫不愿
执鞭【革勺】,从戏下。”浃旬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纛,设彩帜
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邑令率兵还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告急于兖。兖兵
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因自立为“九山
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
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东抚以夺马故,方
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山谷。“九山王”大
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
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异史氏曰:“夫人拥妻
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
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
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异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听匪
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一夜睡醒,转
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
犬卧。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
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谢
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蘖,而人以为痴;卿,我鲍叔也。如不见疑,当为糟丘之良
友。”曳登榻,复寝。且言:“卿可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去。乃治旨
酒一盛,专伺狐。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
酝,何以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
易。当为君少谋酒资。”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诘旦
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如其言,果
得钱百余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辙中小胡可以久掬?合
更谋之。”异日,谓生曰:“市上荞价廉,此奇货可居。”从之,收荞四十余石。人咸非笑
之。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荞可种;售种,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
狐,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
视子犹子焉。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
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疏。
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
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
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
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
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
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
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
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秀才握手,
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
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
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
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巾贲】,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
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问
诸神。晚洁斗室,闭置其中。众绕门窗,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内外动息俱冥。至
半更许,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从九
姑耶?”似一婢答云:“来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俄闻帘钩复动,女曰:“六姑
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呜之不睡,定要从娘子
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慰劳声,
小儿喜笑声,猫子声,一齐嘈杂。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猫儿来。”
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笑曰:“路有千
里且溢,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并移坐声,唤添坐声,参
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六姑以为宜得芪,四姑以
为宜得术。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拔笔掷帽丁丁然,磨墨隆隆
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顷之,女子推帘,呼病者授药并方。
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起。九姑之声清以
越,六姑之声缓以苍,四姑之声娇以婉,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之了了可辨。群讶以
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然亦奇矣!昔王心逸尝
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并无乐器,惟以
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亦口技之苗裔也。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上穴下款】。
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
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
“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道,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
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
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
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洒何能遍给?道各觅盎盂,竞饮先【酉爵】,惟恐
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
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
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
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
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
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
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
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今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心情,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持,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
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
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
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
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
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道骤
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
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
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知而
已。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
【疒火】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
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
壁而颠蹶不止也。”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东
邻,余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
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
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
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
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宿辄一
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享
单】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
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
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
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有人否?”生曰:“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
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
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
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
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
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
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
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有他遇
否?”生询期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
“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
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自
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
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痨
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
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是夜
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
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
饵,为君以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
生。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
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
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
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
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
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
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
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由是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
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檀,以饣代木】粥一瓯。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
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疑李,因谓李
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
遂绝。
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曰:
“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实无救
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
反复展玩。李女【炎欠】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数
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
如?”李府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地陨泣,乞垂怜救。莲遂
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偕
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
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
人,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
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
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然
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妆得无负
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面见】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
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
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
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
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物,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
“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
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
摄,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
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
时,亦挹挹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
着衣偃卧,【足卷】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
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曰:“窈娜如此,妾
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
所怆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扃户,不得
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
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
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
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
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
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
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
号【口兆】,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
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
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盥栉见母,
见者尽眙。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因从其子婿
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识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诃
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女舅
执柯。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
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其有
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
自门达堂,悉以【上四中厂下剡,音ji4,毛织品】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
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
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
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逾两
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
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
尔!子乐生,我乐生。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
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
忽曰:“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
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
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
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
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
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
“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
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
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
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
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南游
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
卒读。此其崖略耳。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
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典见】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林四娘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笑
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意其
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公急
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
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曰:“一
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鸣,遂起而
去。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悉宫商。公遂意其工于度曲。曰:
“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恐为知者笑
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抱而慰之
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
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
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
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
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
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
际,则哽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公问:“九原能自忏
耶?”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又每与公评骘诗词,瑕辄疵之;至好
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
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
“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
亦泪下。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
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
“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妾不.
龙
北直界有堕龙入村。其行重拙,入某绅家,其户仅可容躯,塞而入。家人尽奔。登楼哗
噪,铳炮轰然。龙乃出。门外停贮潦水,浅不盈尺。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腾
跃,尺余辄堕。泥蟠三日,蝇集鳞甲。忽大雨,乃霹雳【上奴下手】空而去。
房生与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瞩,忽椽间一黄砖堕,上盘一小蛇,细裁如蚓。忽旋一周,
如指;又一周,已如带。共惊,知为龙,群趋而下。方至山半,闻寺中霹雳一声,震动山
谷。天上黑云如盖,一巨龙夭矫其中,移时而没。
章丘小相公庄,有民妇适野,值大风,尘沙扑面,觉一目眯,如含麦芒。揉之吹之,迄
不愈。启睑而审视之,睛固无恙,但有赤线蜿蜒于肉分,或曰:“此蛰龙也。”妇忧惧待
死。积三月余,天暴雨,忽巨霆一声,裂眦而去。妇无少损。袁宣四言:“在苏州,值阴
晦,霹雳大作。众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爪中抟一人头,须眉毕见;移时,入云而没。亦
未闻有失其头者。”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
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
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
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
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
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应该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
畦。”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
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钅质】耶?”判官浓髯,微笑曰:
“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上艹,
下繁体热】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
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
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
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
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
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
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
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
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
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
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
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
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
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
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
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
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
命。”朱拨视,颈血犹温。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
【外门内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
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
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而颊甲错;搓之,得
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
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
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
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
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
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
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
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
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
之。收家人鞠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
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
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果有杨大
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
矣。”问其期,对以王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
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翌日,
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
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
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
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
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上穴,下目】然已逝。自是三数
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
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痒,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
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
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
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
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舆,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
“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
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园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日
沉,曰潜,曰【氵勿】,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
宪,有政声。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
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
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庙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孙。见一妇人入室,貌肥黑不扬。笑近坐榻,意
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见之。而意坚定,终不摇。妇怒,批其颊有声,而亦不甚
痛。妇以带悬梁上,【扌卒】与并缢。王不觉自投梁下,引颈作缢状。人见其足不履地,挺
然立空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颠。忽曰:“彼将与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
此百端,日常作,术药罔效。一日,忽见有武士绾锁而入,怒叱曰:“朴诚者汝何敢扰!”
即絷妇项,自棂中出。才至窗外,妇不复人形,目电闪,口血赤如盆。忆城隍庙门中有泥鬼
四,绝类其一焉。于是病若失。
某公
陕右某公,辛丑进士,能记前身。尝言前生为士人,中年而死。死后见冥王判事,鼎铛
油镬,一如世传。殿东隅,设数架,上搭猪羊犬马诸皮。簿吏呼名,或罚作马,或罚作猪;
皆裸之,于架上取皮披之。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白羊皮来,捺覆公
体。吏白:“是曾拯一人死。”王检籍覆视,示曰:“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鬼又褫
其毛革。革已粘体,不可复动。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片断裂,不得
尽净。既脱,近肩处犹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
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
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
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
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
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
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
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
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黑曷】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
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
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
“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
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
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
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
“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
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铤
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
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
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
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妆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妆
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典见】颜向人,
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
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
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
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妆堕玄
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妆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
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
从,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
以遽白。幸勿翻窥箧【左衤,右璞去王旁】,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
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鼻句】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
窗来窥,目光【目炎】闪。宁惧,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
棂,【炎欠】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
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
“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
“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
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
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
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
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
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狐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
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
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
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
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
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
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
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
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
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户,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
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俗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
“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
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妆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
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
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订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
【亻匡】【亻襄】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
旦朝母,捧【匚也】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
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
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左饣,右拖无扌】。母子
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
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
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
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
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
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
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
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订头。”宁诘其意,曰:
“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
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
【忄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炎欠】有一物,如飞
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目炎】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
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
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
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
声。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扑扑
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
髻,长二尽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鹤步,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
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
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一婢鬲下犹温。扶灌
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
之,得一尸,如所见关,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巧娘
广东有【扌晋】绅傅氏,年六十余,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十七岁,阴裁如
蚕。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怛,而无如何。廉从师读。师偶他出,
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视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离家数里,见一素衣女郎,偕
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丽无比。莲步蹇缓,廉趋过之。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得无
欲如琼乎?”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烦便道寄里门。老母
在家,亦可为东道主。”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女出书付婢,婢转付生。问
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
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灿,芳草迷目,
旷无逆旅,窘甚。见道侧一墓,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蹲踞其上。听松声
谡谡,宵虫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烧。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石
上,双鬟挑画烛,分侍左右。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可烹一盏,赏
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发森竖。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曰:
“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女近临一睇,反恚
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听其言,亦非土音。问:“郎何之?”答
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荜,愿就税驾。”邀生入。
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何敢高
卧?”生不得已,遂与共榻,而怕恐不敢自舒。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股。生伪
寐,若不觉知。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怅然,悄悄出衾
去。俄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惊问所苦。
女摇首曰:“我自叹吾命耳。”婢立榻前,耽望颜色。女曰:“可唤郎醒,遣放去。”生闻
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
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婢白:“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余,犹风格。见女未
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
此宿。”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悲啼不伦;将
勿郎君粗暴也。”女不言,益悲。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我
女笔意也!”拆读叹咤。女问之。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为奈
何?”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生备述之。妇
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
诘女。女叹曰:“自怜生适阉寺,没奔【啄,以木代口,阉人】人,是以悲耳。妇顾生曰:
“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异生入东厢,探手于【衤夸】而
验之。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簏,得黑丸,授生,
令即吞下,秘嘱勿哗,乃出。生独卧筹思,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
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惊喜,如乍膺九锡。棂色才
分,妇即入,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出语巧娘曰:“郎有寄书劳,将留招三
娘来,与订姊妹交。且复闭置,免人厌烦。”乃出门去。生回旋无聊,时近门隙,如鸟窥
笼。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扉曰:“闷煞郎君
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妇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曰:“姊妹亦
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生曰:“跛者不忘
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
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令安置。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行。妇曰:“此丈夫而
巾帼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
床,发硎新试,其快可知。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为?”曰:“鬼也。才色无匹,而时命
蹇落。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赍恨如冥。”生惊,疑三娘亦
鬼。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耦,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生大愕。
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此日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其娟好,独
恨自献无隙。生蕴藉,善谀噱,颇得巧娘怜。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室中。生闷
气,绕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巧娘遣婢去。生挽就寝
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语未竟,触手盈握。惊曰:“何前之
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绸
缪。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妾曾不
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劝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终衔之。生曰:“密之,华姑嘱我
严。”语未及已,华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华姑嗔目,问:“谁启扉?”巧娘笑逆自承。
华姑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三娘见
母与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巧娘言虽愤烈,然自是屈意
事三娘。但华姑昼夜闲防,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
约。”即治装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滚滚如断贯珠,殊无已
时。华姑排止之,便曳生出。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
后,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生乃归。时傅父觅子
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末,兼至华氏之订。父曰:“妖言何足听
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生曰:“彼虽异物,情亦犹人;况又慧
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父不言,但嗤之。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私婢;渐至白昼
宣淫,意欲骇闻翁媪。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母不信,薄观之,始骇。呼婢研究,尽
得其状。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生私白母:“非华氏不娶。”母
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背之不祥。”傅父从
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见败垣竹树中,缕缕有炊烟。妪下乘,
直造其闼,则母子试几濯溉,似有所伺。妪拜致主命。见三娘,惊曰:“此即吾家小主妇
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便问阿姊。华姑叹曰:“是我假女,三日前,忽
殂谢去。”因以酒食饷妪及仆。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
涕。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虚欠】久之。迎三娘
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来者,必召见问之。或言秦女墓夜闻鬼哭。生诧其异,入
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诘之,答云:“妾母子来时,实未使闻。
兹之怨啼,将无是姊?向欲相告,恐彰母过。”生闻之,悲已而喜,即命舆,宵昼兼程,驰
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见女郎捧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
嘶,怨望无已。生亦涕下。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遗孽也。诞三月矣。”生叹
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乃与同舆,航海而归。抱子告母,母视
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二女谐和,事姑孝。后傅父病,延医来。巧娘曰:“疾不
可为,魂已离舍。”督治冥具,既竣而卒。儿长,绝肖父;尤慧,十四游泮。高邮翁紫霞,
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脱,亦未知所终矣。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
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
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
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
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
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酒【载,以肉代车】满案,团坐笑语。
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入闺闼?”
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谛,曰:“非主
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
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
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
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
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
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
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
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
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
女也。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
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
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
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
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
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
【外门内平】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
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跽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
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忄卷】【同上字】深情,妾岂不知?但叔
闺训严,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
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
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
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
“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
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
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凤
也,刀锯【钅夫】钺,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
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
也。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哀
啼,【上艹中日下羽】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
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
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
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己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舍之。积
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
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
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楼
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
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
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
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
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
郎果至,镂膺虎【韦长,音chang4,弓袋】,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
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
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
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赧然
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宴。生嫡
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畜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至,与
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不肯
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
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数百人,役
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磔以死。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
妇也乎哉?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不堪
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订,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
前,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
项,甫饮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真属匪夷之想。【尤彡】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
治以萧曹;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人奸杀,则拟女以剐;至于狗
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
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祟于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辄遁匿其中。妇
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其口,置釜中,【火覃,音qian2,烧热】
汤而沸之。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益急,久之无声。拔塞而验
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三生
刘孝廉,能记前身事。与先文贲兄为同年,尝历历言之:一世为【扌晋】绅,行多玷。
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如乡先生礼,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澈;己盏
中,浊如醪。暗疑迷魂汤得勿此耶?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
生恶录;怒,命群鬼【扌卒】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逾。
方趑趄间,鬼力楚之,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
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牝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挞
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缓辔徐徐,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不加鞯装以
行,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行。群鬼乱
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舐而
腓字之,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
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
杖杀之。
冥王鞫状,怒其狂【犭折】,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闷甚,缘壁而
上,穴屋而出。自视,则伏身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积年余,每思
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草中,闻车过,遽出当
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是为刘公。公
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
鞭楚也。异史氏曰:“毛角之俦,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
无笔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
大,培者可久。不然,且将负盐车,受羁【上繁体马,下中,音zhi2,同絷,拴马足的绳
索】,与之为马;不然,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
与之为蛇。”
僧孽
张姓暴卒,随鬼使去,见冥王。王稽簿,怒鬼使误捉,责令送归。张下,私浼鬼使,求
观冥狱。鬼导历九幽,刀山、剑树,一一指点。末至一处,有一僧孔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
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鬼曰:“是为僧,广募金钱,悉
供淫赌,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张既苏,疑兄已死。时其见居兴福寺,因往探
之。入门,便闻其号痛声。入室,见疮生股间,脓血崩溃,挂足壁上,宛冥司倒悬状。骇问
其故。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腑。”张因告以所见。僧大骇,乃戒荤酒,虔诵经咒。
半月寻愈。遂为戒僧。异史氏曰:“鬼狱渺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祸,即冥冥之
罚也。可勿惧哉!”
山魈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麦秋旋里,经旬始返。启斋门,则案上尘生,
窗间丝满。命仆粪除,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就枕,月色已满窗矣。辗转
移时,万籁俱寂。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注念间,风声渐近居庐,
俄而房门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俄而寝
门辟矣。忽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目炎】
闪,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左疏左半部分,右束】【同前字】然长三寸许;舌动喉
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阴抽枕下
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声。鬼大怒,伸巨爪攫公。公少缩。鬼攫得衾,【扌卒】
之,忿忿而去。公随衾堕,伏地号呼。家人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状大骇。扶
曳登床,始言其故。共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
穿。既明,不敢复留,负笈而归。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蛇癖
予乡王蒲令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断
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时
无佩刀,先噬其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蛇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有
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
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然每
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
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上穴下悉】【同上字】作响。停趾愕顾,则二
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
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
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
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炫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
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
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
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道触
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
首吐舌,假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
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于
儿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
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顾已将
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蛇顿止。昂首久
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
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
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
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
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异史氏曰:
“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
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进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
者,亦羞此蛇也已。”
尸变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
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各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坚
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
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
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
息渐粗。惟一客尚朦胧。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
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
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
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
无计,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
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
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
警者。欲扣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
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
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浸倦矣。尸顿
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
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氵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
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
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
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
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忄吴】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
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遏,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其
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之有
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急止客,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也。”俄有少
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
芳烈无伦。吸尽再索。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赤页】颊微笑,生益惑。略诘
门户,女曰:“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年家,觉心头
作恶,疑茶为患,以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且为
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此必
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数年
前,【忄吴】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姓氏,求其故裆,煮服可痊。
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
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某舁送之,将至家门而卒。母号涕葬之。遗一
子,甫周岁。妻不能守柏舟节,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朝夕悲啼。一日,方
抱儿哭室中,生消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
晨昏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
氏坐听儿死,儿甚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某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
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
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女人,母视之,情怀差慰。生便遣
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家。生意勿
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翁媪,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
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视郎母子,情义拳拳,
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
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
便入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凄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
数十匹;酒【载,以肉代车】不时馈送,小阜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
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营备臻至。然生终未尝
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小莽毒者,死而复苏,相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彼为李九所
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
驱除之,何屑此为!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诸其庭,辄
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亦哀毁,但不对客,惟命儿【纟衰】麻擗踊,教以礼仪而已。
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数月而殇。后闻
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矣。一日,谓子曰:
“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巾詹】车,马
四股皆鳞甲。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日是,寇家见女来,拜别
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其子名鹗,字离尘,
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有主计仆,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还
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
病药,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因呼之曰:
“四十千将尽,如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已绝矣。乃以余
资置葬具而瘗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
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
死者勿悲也。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清明前一
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上艹下弗】绣【巾憲】;青衣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乘
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
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
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
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左风右扬无扌】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
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懊闷
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
无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
人!”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
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素喜香
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
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
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
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
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
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 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一章。”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惧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公送诸门外,湮然没。公
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而藏之。诗曰:“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
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惠
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诗中重复脱节,疑有错误。
灵官
朝天观道士某,喜吐纳之术。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好,遂为玄友。居数年,每至郊祭
时,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道士疑而问之。翁曰:“我两人莫逆,可以实告:我狐也。
郊期至,则诸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遁耳。”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疑之。一日
忽至。因问其故。答曰:“我几不复见子矣!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沟甚隐,遂潜伏卷瓮
下。不意灵官粪除至此,瞥为所睹,愤欲加鞭。余惧而逃。灵官追逐甚急。至黄河上,濒将
及矣。大窘无计,窜伏溷中。神恶其秽,始返身去。即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人世。乃投
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几百日,垢浊始净。今来相别,兼以致嘱:君亦宜隐身他去,大劫将
来,此非福地也。”言已,辞去。道士依言别徒。未几而有甲申之变。
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如劈椒。越一宿,幛尽消。
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
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异史氏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
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
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
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
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偷桃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
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
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
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堂上
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术人
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
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
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
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
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
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
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
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悔无及。烦儿一行。
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
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附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
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
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
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
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
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
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
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时
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
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
造”。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炎欠】一妪来寻钗。王虽故
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
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
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
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
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非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
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
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
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石。夜
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曰:“汝祖在
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
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妪命趣
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
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
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待至停午,始渐燥,而
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
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前一日方
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
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
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
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
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进退维谷。
适见斗鹑者,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以
商主人。主人亟怂【上臾下心】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购鹑盈儋,复
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蜻,
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
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王自度金
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未必非此
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
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半
年许,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鹑如命。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
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
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
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顷之,王出御
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
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
“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
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五成意馁,跪而求
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
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啄,则起如翔鹤
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
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
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而重值,中人之产
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
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
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廛,日得数
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
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
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
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
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
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
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
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
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矣。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
独行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
有富贵乎哉!”
王兰
利津王兰暴病死。阎王覆勘,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
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
金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
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而悄无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道望空际。气一呼,有
丸自口中出,直上入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
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盛气相向。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王与
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忿,今有术,可以致
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
以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趣装,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
瞀瞑。前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
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此魂亡
也,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
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
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数人牵逡
马,从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
骑而行。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入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随路
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
金。王夜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余尽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
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异之,厚礼而送之。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
才。才饮博不事生产,奇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
改故行,旬日荡尽,将复觅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
犹浅。”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
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裹,赌益豪;益之
狭邪游,挥洒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
捉张。数日,创剧,毙于途。魂不忘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才大醉狂
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过,闻呼搜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
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仁术,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
为清道使。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治
装旋里。囊中存数百金,敬以半送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
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
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
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
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许
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
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
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
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
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
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
复恐怖。因亦欷【虚欠】,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
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
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果
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
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
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
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
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盯聚如初。数
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
土地,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许贺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
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不
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
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
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乃告曰:“数夜前,梦
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为资斧。祗候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
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愧无腆物,仅有卮酒;如不弃,当
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
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
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请暮邀,
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左衤右璞无王】,争来致赆,不终朝,馈遗盈橐。苍
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炎欠】有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
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
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孰
是。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
余乡有林下者,家綦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
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
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
潍水狐
潍邑李氏有别第。忽一翁来税居,岁出直金五十,诺之。既去无耗,李嘱家人别租。翌
日,翁至,曰:“租宅已有关说,何欲更僦他人?”李白所疑。翁曰:“我将久居是;所以
迟迟者,以涓吉在十日之后耳。”因先纳一岁之直,曰:“终岁空之,勿问也。”李送出,
问期,翁告之。过期数日,亦竟渺然。及往觇之,则双扉内闭,炊烟起而人声杂矣。讶之,
投刺往谒。翁趋出,逆而入,笑语可亲。既归,遣人馈遗其家;翁犒赐丰隆。又数筵邀翁,
款洽甚欢。问其居里,以秦中对。李讶其远。翁曰:“贵乡福地也。秦中不可居,大难将
作。”时方承平,置未深问。越日,翁折柬报居停之礼,供帐饮食,备极侈丽。李益惊,疑
为贵官。翁以交好,因自言为狐。李骇绝,逢人辄道。
邑【扌晋】绅闻其异,日结驷于门,愿纳交翁,翁无不伛偻接见。渐而郡官亦时还往。
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令又托主人先容,翁辞。李诘其故。翁离席近客而私语曰:“君自
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乃饮【米追】而亦醉者也。仆固异类,羞与为伍。”李
乃托词告令,谓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见。令信之而止。此康熙十一年事。未几,秦罹兵燹。
狐能前知,信矣。异史氏曰:“驴之为物,庞物也。一怒则【足是,间di4,踢】【诀,以
足代讠,用后蹄踢】嗥嘶,眼大于盎,气粗于牛;不惟声难闻,状亦难见。倘执束刍而诱
之,则帖耳辑首,喜受羁勒矣。以此居民上,宜其饮【米追】而亦醉也。愿临民者,以驴为
戒,而求齿于狐,则德日进矣。
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刚介有声。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衣以锦,藏机如生。值
神寿节,则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阗咽
咽然,一道相属也。习以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诘知所
费颇奢。公怒,指神而责之曰:“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奉事;其
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从此习俗
顿革。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居年余,偶于廨中梯檐探雀彀,失足而堕,折股,寻卒。
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吴人不忘公德,君集祝而解之,别建一
祠祠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著。吴至今有二城隍云。
侠女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
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
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
见生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亦止一
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
不奢,儿可代养其母。”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
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
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
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诘所自,以“邻村”对。嗣后
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会女
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间,
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
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
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母适
疽生隐处,宵旦号【口兆】。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
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
“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
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
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
硬,毫不可干。
一日,生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
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
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
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请更
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
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
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
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
数。”生狂喜而抱于怀。【炎欠】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
胡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
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出。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
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
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
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
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
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
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自
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
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
应。视其门,则空室扃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
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
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未分
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暝蛉者,勿言妾也。”生
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朋
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
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
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
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
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
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为君
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不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
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备
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
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彼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
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声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
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
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生叹惋
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母以终
老云。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嘏,以豕代古,
音jia1,老公猪】,彼爱尔娄猪矣!”
小官人
太史某公,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出自堂陬。马大如蛙,人细于指。小仪
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幞,乘肩舆,纷纷出门而去。公心异之,窃疑睡眠之讹。顿
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白言:“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太
史。”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少间,又自笑曰:“【上戈下戈,音jian1,很少、细
微】【同上】微物,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欣然携之而去。后不复
见。惜太史中馁,不曾诘所自来。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鞫一奇案。
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转
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遥以手招
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
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妇先
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
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麻褥备
具,遂居之。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在。由此遐迩访
问,并无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女。
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纵其奄丧,周岁而嫁,当亦
未晚,胡为如是急也!”妇父益衔之,论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
遣去。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积半年
余,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一日合家惶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
“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遘闵凶;不得已,即先送郎还。”于是送出
门,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大惊,寻路
急归。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始合卺焉。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崇祯间,殿试在都,仆疫不起,患
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曰:“君莫欲问仆病乎?”
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
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
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
哀之。公不听。
倏勿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向
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上穴下卒】【同上字】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
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公疾
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入,怪
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
【上而下大】。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外如牛
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砉刂】然脱扃,
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
手弓而腰矢。公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关矣。公急跃避,矢贯
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
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刀落,断公裙。
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烛之,则一木偶,高
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待旦,方悟鬼物皆卜人遣
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皆翳形术也,犬血可
破。”公如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而皆为犬血模糊,
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
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借人命以神其术
者,其可畏尤甚耶!”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朦胧间,见一女子搴帘入,以白布裹首,【纟衰】
服麻裙,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女子已出。
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又逡巡不去,渐逼卧榻。遂伪睡
以观其变。无何,女子摄衣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
其足,足如痿也。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
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当即因而啮之。未几,果及颐。翁乘势力【齿
乞】其颧,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齿乞】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
畔。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夫人奔入,无所
见,笑其魇梦之诬。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伏而嗅
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目,口中尚有余臭云。
野狗
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祸,急无所
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内一
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奈何!”俄顷,
蹶然尽倒,遂寂无声。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
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大
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齿乞】。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物
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怀归
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叶生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因于名场。会关东丁乘鹤
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
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
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疾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
慰之。生零涕之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
无何,寝疾。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
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
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
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今
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
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
痒。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曰:“君
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奈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
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纟
宁】,乃谓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
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
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
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
“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
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
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仆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上臼下与】如脱委焉。大恸,
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
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
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
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
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
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
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
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
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义鼠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
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炎欠】然遁
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
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
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
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
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
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
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小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
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
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
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近代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
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
氏子,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
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
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柘,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
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
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
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
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
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
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
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
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
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
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
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
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
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
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
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
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衤因】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
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口敫】声而应。坐次,具展宗
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
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
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
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悉。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
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
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
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
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
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
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
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
“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
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噗,以衤代口】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
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
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
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
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俊,以扌代亻,音zun4,用手指
捏、按。】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
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
“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
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
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
“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
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
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
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
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
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
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
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
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
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
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
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
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
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
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
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
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
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
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
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
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
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
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
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
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
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
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
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
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
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
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
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
言。妻来,始以实告。【上艹,下繁体热】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
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
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
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
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
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
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
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
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妨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
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
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
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
“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
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
亦大有母风云。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
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
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任
姓,每鸡鸣,辄起焚诵。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物,
惟于荐底得钱三百,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夫,
自山上来,左臂苍鹰,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恐,蹲伏
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
之。道士课毕,回顾骇愕。盗历历自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造畜
魇昧之术,不一其道,或投美饵,绐之食之,则人迷罔,相从而去,俗名曰:“打絮
巴”,江南谓之“扯絮”。小儿无知,辄受其害。又有变人为畜者,名曰“造畜”。此术江
北犹少,河以南辄有之。扬州旅店中,有一人牵驴五头,暂絷枥下,云:“我少选即返。”
兼嘱:“勿令饮啖。”遂去。驴暴日中,蹄啮殊喧。主人牵着凉处。驴见水,奔之,遂纵饮
之。一滚尘,化为妇人。怪之,诘其所由,舌强而不能答。乃匿诸室中。既而驴主至,驱五
羊于院中,惊问驴之所在。主人曳客坐,便进餐饮,且云:“客姑饭,驴即至矣。”主人
出,悉饮五羊,辗转皆童子。阴报郡,遣役捕获,遂械杀之。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
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上而下大】。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
中。又见壁间倚白梃,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入壁,移时始没。康熙十七年,
王生俊升设帐其家。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
盘旋,即复去。少顷,二小人舁一棺入,长四寸许,停置凳上。安厝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
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绳。
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
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张诚
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明末齐大乱,妻为北兵掠去。张常客豫,遂家焉。娶于豫,生
子讷。无何,妻卒,又娶继室,生子诚。继室牛氏悍,每嫉讷,奴畜之,啖以恶草具,使
樵,日责柴一肩。无则挞楚诟诅,不可堪。隐畜以甘脆饵诚,使从塾师读。诚渐长,性孝
友,不忍兄劬,阴劝母,母弗听。一日,讷入山樵,未终,值大风雨,避身岩下,雨止而日
已暮。腹中大馁,遂负薪归。母验之少,怒不与食;饥火烧心,入室僵卧。诚自塾中来,见
兄嗒然,问:“病乎?”曰:“饿耳。”问其故,以情告。诚愀然便去。移时,怀饼来饵
兄。兄问其所自来。曰:“余窃面倩邻妇为之,但食勿言也。”讷食之。嘱弟曰:“后勿复
然,事泄累弟。且日一啖,饥当不死。”诚曰:“兄故弱,乌能多樵!”次日,食后,窃赴
山,至兄樵处。兄见之,惊问:“将何作?”答曰:“将助樵采。”问:“谁之遣?”曰:
“我自来耳。”兄曰:“无论弟不能樵,纵或能之,且犹不可。”于是速之归。诚不听,以
手足断柴助兄。且云:“明日当以斧来。”兄近止之,见其指已破,履已穿,悲曰:“汝不
速归,我即以斧自刭死。”诚乃归,兄送之半途,方复回。樵既归,诣塾,嘱其师曰:“吾
弟年幼,宜闭之。山中虎狼多。”师曰:“午前不知何往,业夏楚之。”归谓诚曰:“不听
吾言,遭笞责矣。”诚笑曰:“无之。”明日,怀斧又去。兄骇曰:“我固谓子勿来,何复
尔?”诚不应,刈薪且急,汗交颐不少休。约足一束,不辞而返。师又责之,乃实告之。师
叹其贤,遂不之禁。兄屡止之,终不听。
一日,与数人樵山中,【炎欠】有虎至。众惧而伏。虎竟衔诚去。虎负人行缓,为讷追
及。讷力斧之,中胯。虎痛狂奔,莫可寻逐,痛哭而返。众慰解之,哭益悲。曰:“吾弟,
非犹夫人之弟,况为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项。众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许,血溢
如涌,眩瞀殒绝。众骇,裂之衣而约之,群扶而归。母哭骂曰:“汝杀吾儿,欲【蠡刂】颈
以塞责耶!”讷呻云:“母勿烦恼,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创痛不能眠,惟昼夜依壁
坐哭。父恐其亦死,时就榻少哺之,牛辄诟责。讷遂不食,三日而毙。村中有巫走无常者,
讷途遇之,缅诉曩苦。因询弟所,巫言不闻。遂反身导讷去。至一都会,见一皂衫人,自城
中出。巫要遮代问之。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男妇百余,并无犯而张者。巫疑在他牒。
皂衫人曰:“此路属我,何得差逮。”讷不信,强巫入内城。城中新鬼、故鬼往来憧憧,亦
有故识,就问,迄无知者。忽共哗言:“菩萨至!”仰见云中,有伟人,毫光彻上下,顿觉
世界通明。巫贺曰:“大郎有福哉!菩萨几十年一入冥司,拔诸苦恼,今适值之。”便谇讷
跪。众鬼囚纷纷籍籍,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哄腾震地。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
尘。俄而雾收光敛,遂失所在。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巫仍导与俱归。望见里门,
始别而去。讷死二日,豁然竟苏,悉述所遇,谓诚不死。母以为撰造之诬,反诟骂之。讷负
屈无以自伸,而摸创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行将穿云入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
勿望返也。愿父犹以儿为死。”翁引空处与泣,无敢留之。讷乃去。每于冲衢访弟耗,途中
资斧断绝,丐而行。逾年,达金陵,悬鹑百结,伛偻道上。偶见十余骑过,走避道侧。内一
人如官长,年四十已来,健卒怒马,腾踔前后。一少年乘小驷,屡视讷。讷以其贵公子,未
敢仰视。少年停鞭少驻,忽下马,呼曰:“非吾兄耶!”讷举首审视,诚也。握手大痛,失
声,诚亦哭曰:“兄何漂落以至于此?”讷言其情,诚益悲。骑者并下问故,以白官长。官
命脱骑载讷,连辔归诸其家,始详诘之。初,虎衔诚去,不知何时置路侧,卧途中经宿。适
张别驾自都中来,过之,见其貌文,怜而抚之,渐苏。言其里居,则相去已远。因载与俱
归。又药敷伤处,数日始痊。别驾无长君,子之。盖适从游瞩也。诚具为兄告。言次,别驾
入,讷拜谢不已。诚入内,捧帛衣出,进兄,乃置酒燕叙。别驾问:“贵族在豫,几何丁
壮?”讷曰:“无有。父少齐人,流寓于豫。”别驾曰:“仆亦齐人。贵里何属?”答曰:
“曾闻父言,属东昌辖。”惊曰:“我同乡也!何故迁豫?”讷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
母去。父遭兵燹,荡无家室。先贾于西道,往来颇稔,故止焉。”又惊问:“君家尊何
名?”讷告之。别驾瞠而视,俯首若疑,疾趋入内。无何,太夫人出。共罗拜,已,问讷
曰:“汝是张炳之之孙耶?”曰:“然。”太夫人大哭,谓别驾曰:“此汝弟也。”讷兄弟
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适汝父三年,流离北去,身属黑固山半年,生汝兄。又半年,固山
死,汝兄补秩旗下迁此官。今解任矣。每刻刻念乡井,遂出籍,复故谱。屡遣人至齐,殊无
所觅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谓别驾曰:“汝以弟为子,折福死矣!”别驾曰:“曩问
诚,诚未尝言齐人,想幼稚不忆耳。”乃以齿序: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最少;讷
二十二,则伯而仲矣。别驾得两弟,甚欢,与同卧处,尽悉离散端由,将作归计。太夫人恐
不见容。别驾曰:“能容则共之,否则析之。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于是鬻宅办装,刻日西
发。
既抵里,讷及诚先驰报父。父自讷去,妻亦寻卒;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忽见讷入,
暴喜,恍恍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驾母子至,翁辍泣愕然,
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劭厮卒,
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诚不见母,问之,方知已死,号嘶气绝,食顷始苏。别驾出资,
建楼阁;延师教两弟;马腾于槽,人喧于室,居然大家矣。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
凡数堕:十余岁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再见乎!’于是一堕。至虎衔诚去,不
禁狂呼曰:‘天道愦愦如此!’于是一堕。及兄弟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
悲,则为别驾堕。一门团【外囗内栾】,惊出不意,喜出不意,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不
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晋人。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舟抵金山,张先渡江,嘱家人在
舟,勿【博,以火代十,音bo1,煎炒食物】膻腥。盖江中有鼋怪,闻香辄出,坏舟吞行
人,为害已久。张去,家人忘之,炙肉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张回棹,悼恨欲死。
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言:“吾侪日与习近,惧为祸殃,惟
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投以半体,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顿思得
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子,以大箝举投
之,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行旅寺僧并快
之,建张老相公祠,肖像其中,以为小神,祷之辄应。
中怪
长山安翁者,性喜操家功。秋间荞熟,刈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佣人,乘月辇
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心
疑暴客。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上髟,下宁】须,去身已近。大怖,不遑他
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
戒忽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众亦
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日,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
来。麦既登仓,禾【上艹下黠】杂【里鳏右半部,外辶,音ta4】,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
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翁仆,【齿乞】
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何怪
也。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
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
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
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
食?”曰:“我需持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左钅,右搀右
半部】,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左氵,右
上宀下番】,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
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左钅,右搀
右半部】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
已空矣。方悟适所【亻表】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
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木,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异
史氏曰:“乡人【忄贵】【同上字】,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封
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
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则顷囊不
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珠儿
常州民李化,富有田产。年五十余,无子。一女名小惠,容质秀美,夫妻最怜爱之。十
四岁,暴病夭殂,冷落庭帏,益少生趣。始纳婢,经年余,生一子,视如拱壁,名之珠儿。
儿渐长,魁梧可爱。然性绝痴,五六岁尚不辨菽麦;言语蹇涩。李亦好而不知其恶。会有眇
僧,募缘于市,辄知人闺闼,于是相惊以神;且云,能生死祸福人。几十百千,执名以索,
无敢违者。诣李募百缗。李难之,给十金,不受;渐至三十金。僧厉色曰:“必百缗,缺一
文不可!”李亦怒,收金遽去。僧忿然而起曰:“勿悔,勿悔!”无何,珠儿心暴痛,巴刮
床席,色如土灰。李惧,将八十金诣僧乞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为?”李
归而儿已死。李恸甚,以状诉邑宰。宰拘僧讯鞫,亦辨给无情词。笞之,似击鞔革。令搜其
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帜五。宰怒,以手叠诀举示之。僧乃惧,自投无数。宰不听,
杖杀之。李叩谢而归。
时已曛暮,与妻坐床上。忽一小儿,【亻匡】【亻襄】入室,曰:“阿翁行何疾?极力
不能得追。”视其休貌,当得七八岁。李惊,方将诘问,则见其若隐若现,恍惚如烟雾,宛
转间,已登榻坐。李推下之,堕地无声。曰:“阿翁何乃尔!”瞥然复登。李惧,与妻俱
奔。儿呼阿父、阿母,呕哑不休。李入妾室,急阖其扉;还顾,儿已在膝下。李骇,问何
为。答曰:“我苏州人,姓詹氏。六岁失怙恃,不为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戏门外,为
妖僧迷杀桑树下,驱使如伥鬼,冤闭穷泉,不得脱化。幸赖阿翁昭雪,愿得为子。”李曰:
“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儿曰:“但除斗室,为儿设床褥,日浇一杯冷浆粥,余都无
事。”李从之。儿喜,遂独卧室中。晨来出入闺阁,如家生。闻妾哭子声,问:“珠儿死几
日矣?”答以七日。曰:“天严寒,尸当不腐。试发冢启视,如未损坏,儿当得活。”李
喜,与儿去,开穴验之,躯壳如故。方此忉怛,回视,失儿所在。异之,舁尸归。方置榻
上,目已瞥动;少顷呼汤,汤已而汗,汗已遂起。
群喜珠儿复生,又加之慧黠便利,迥异曩昔。但夜间僵卧,毫无气息,共转侧之,冥然
若死。众大愕,谓其复死;天将明,始若梦醒。群就问之。答云:“昔从妖僧时,有儿等二
人,其一名哥子,昨追阿父不及,盖在后与哥子作别耳。今在冥间,与姜员外作义嗣,亦甚
优游。夜分,固来邀儿戏。适以白鼻【马呙】送儿归。”母因问:“在阴司见珠儿否?”
曰:“珠儿已转生矣。渠与阿翁无父子缘,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百十千债负耳。”初,李
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无知者。李闻之,大骇。母问:“儿见惠姊
否?”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
又二三日,谓母曰:“惠姊在冥中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便
十百作呵殿声。”母曰:“何不一归宁?”曰:“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述前
生,方豁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
眠睡。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氵宛】绫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
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归省阿
母。’”母问其期,答言不知。
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少间,奔入室曰:“姊来矣!”移
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见。儿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
“驺从暂令去矣。姊言:‘昔日所覆绿锦被,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
“在。”即启笥出之。儿曰:“姊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
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言笑如平生。且言:
“我今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话,勿须惊恐。”质明,方与母言,
忽仆地闷绝。逾刻始醒,向母曰:“小惠与阿婶别几年矣,顿【上髟下参】【同上字】白发
生!”母骇曰:“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母惊
不知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罪何
可赎!”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五家,何遂能来?”
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姑舅亦相抚爱,颇不谓妒丑。”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
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
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苏。
后数月,李病剧,医药罔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挽
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既暮,儿趋入曰:“杂人妇,
且避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而笑。母问之,曰:“我笑二鬼,闻姊夫来,俱匿床
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
快!”乃出至门外,却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阿父当即无恙。姊夫言:归
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延师教儿读。儿甚
慧,十八入邑庠,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火【上艹,下繁体热】
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绽露,由是不复言。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西江。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或猎得之,则货其肉
于陈、柯。此二姓皆友谅之裔,世食猪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来,得一头,絷
舟中。一日,泊舟钱墉,缚稍懈,忽跃入江。俄顷,波涛大作,估舟倾沉。
祝翁
济阳祝村有祝翁者,年五十余,病卒。家人入室理【纟哀】【纟至】,忽闻翁呼甚急。
群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群喜慰问。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拚不复返。行数里,转思
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故复归,欲偕尔同行
也。”咸以其新苏妄语,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媪云:“如此亦复佳。但方生,如何便得
死?”翁挥之曰:“是不难。家中俗务,可速作料理。”媪笑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户外,
延数刻而入,绐之曰:“处置安妥矣。”翁命速妆。媪不去,翁催益急。媪不忍拂其意,遂
裙妆以出。媳女皆匿笑。翁移首于枕,手拍令卧。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景
象?”翁捶床曰:“并死有何可笑!”子女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意。媪如言,并枕僵
卧。家人又共笑之。俄视,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众始近
视,则肤已冰而鼻无息矣。试翁亦然,始共惊怛。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家,
言之甚悉。异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与?泉路茫茫,去来由尔,奇矣!且白头者欲其去,
则呼令去,抑何其暇也!人当属纩之时,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昵人耳。苟广其术,则卖履
分香,可以不事矣。”
捉狐
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遂觉身摇摇如驾
云雾。窃意无乃压狐耶?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翁
寤。逡巡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上而下大】。甫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物
鸣急莫能脱。翁亟乎夫人,以带絷其腰。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当善化,今注目在此,
看作如何化法。”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其腹,
粗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命夫人急杀之。夫人张皇四顾,不知刀之
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已渺矣。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
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
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以
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
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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