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生第一次收到生父的信。风雨一生的老人竟在信中写了无数豪言壮语,令人心疼。
唯有信首的一声“新儿”叫得她心窝发烫……
清清浅浅的黄昏,浓浓淡淡的啼鹃,悠悠数载,怎堪凄凉困于财货,劳于油盐,迷于情海,苦于恩怨……
他因脑血栓将不久于人世,唯一的愿望是要见她。
哪里是他的家,哪个又是他?
坐在去生父乡村的班车上,她猛烈地晕起车来,不停地呕吐,像是要把满腹的苦水都吐光。
过了普业寺,班车驶上了一条机耕道。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向车窗外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戴破草帽,脚蹬旧胶鞋的老头迎面走来。她瞬间产生出一个似乎与生俱来的念头:“就是他!”
她仓惶地叫司机停车。
满车人见一个时尚亮丽的中年女人跳下车去追一个步履蹒跚的农村老头,大惑不解,发出一片唏嘘声。
那张与她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脸当然是父亲的脸。
他和她瞠目相向。继而,泪眼对泪眼。
他已说不清楚话了,只能“唔唔唔”地不住点头。血块堵塞着的他的脑血管。
他手上拿着一盒《脑血通》,还有一个小纸袋装着维生素C.他刚从乡卫生所医病回家。
农忙时节,他的老伴在田里守着放水准备插秧,养子去县城买化肥了。
他兴奋不已,领她来到过去生产队晒坝边的几间小土屋前,指着最小最破的那间对她说:“你就生在这间屋里。”
这里现在是一个“万元户”的养猪场。
那年暑假整风反右学习期间,妈妈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生下她。
每一个政治运动,妈妈在任教的中学校里都是灰色的“三类”分子,因为丈夫的历史问题过不了关。在她六岁那年,妈妈与被下放到农村改造多年的丈夫离了婚。
改革开放之初,听说他曾提着一口袋新米在妈妈的校门外久久徘徊,只是想要见见他仅搂抱过几次的女儿。
女儿这时正在当知青,因为生父的历史问题吃尽苦头。妈妈像老母鸡保护小鸡一样坚决地挡了驾。
从此,他像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亲生女儿。
可她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自己还有一个不能相认的父亲。
她一次次看日本电影《沙器》,一次次听日本电影《人证》的主题曲“草帽歌”……每一次,她都泪流满面。
临近中午,他从附近的乡场上提回一块宝肋肉。他的老伴忙不迭地在灶屋里弄午饭。
他带她去看他家的菜园子,里面栽着肥厚的牛皮菜。他带她去看他家的小果园,里面的几棵枇杷树挂着小小瘦瘦金黄的果。他带她去看屋顶上那群灰色的鸽子,指指点点,如数家珍。最后,他要她给鸽子们拍张照片稍回来。
午饭在堂屋里吃,一张八仙桌上摆了两盘炒老了的木耳肉片,一盘炒鸡蛋,还有几碗清水般的“雪碧”。她埋头大口大口地吃饭。
他边吃饭边指着堂屋墙壁上贴的对联要她看。那是他的手书,笔力显得有些不足了,但是经过良好训练的草书,内容有那么一点禅机。
饭后,他和她坐在街沿上的小木凳上。他久久地注视着她,不停地说着:“你长得就像你妈年轻时一样!”
他居然能说清楚这句话了!她无语哽咽。
傍晚,他送她登上了返城的班车。
在他背转身就要离去时,她叫了他。
她平生第一次叫了他。
叫声父亲太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