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灭亡,直接灭于魏将邓艾和钟会之手。而这两位灭蜀功臣,又都很快从人生巅峰跌落深渊,未得善终。二人身份、才能与结局类似,而品性不同。其中教训,值得品味。
邓艾从小丧父。他本是河南新野人,曹操攻破荆州那年,全家迁到了汝南——他们家大概不属于刘备的粉丝,没有像大量难民一样,跟着老刘一起到江夏,做长征南下老干部。也可能是半路走散。总之,他没有跟刘备的缘分。刘备当时若能预见,将来推翻他辛辛苦苦、出生入死所创基业者,就是那伙难民中一小孩,他肯定会另有安排了。
到汝南后,邓艾给一户农家做了放牛郎。十二岁时,他又随母亲迁到颍川。
他虽出身低微,却从小就胸怀大志。读到一位已故官员碑文中有“文为世范,行为士则”之句,他就给自己起了个大名叫“邓范”,字“士则”,立志要做全国人民特别是广大知识分子学习的榜样。由此可见,这小邓从小就对自己要求很高、很严格。他给自己定的做人原则,与北师大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意思差不多。若干年后,当他被关进囚车成为“邓犯”时,大概会想起自己最早使用过的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后来没叫开,是因有个同族人也叫“邓范”,他就只好改名了。对照赵太爷不许阿Q姓赵的事,以当时小邓的社会地位,那位同族还允许他姓邓,就算不错了。小邓改名“邓艾”。
由于他说话口吃,谈到自己时,常说成“艾艾……”。于是,后人就将他与汉初一位同样口吃、说话总重复说“期期……”的大臣连在一起,造出个成语“期期艾艾”,形容一个人结巴。这也算是邓艾对现代汉语的一个贡献。如果他不改名,那么这个成语就该是“期期范范”了。
邓艾家里虽穷,但母亲还是让他学了些文化。凭这文化,一个偶然机会,他被推荐为都尉学士;可又因口吃,他没被安排重要职务,只当了看守稻田的小头目。当地有位长者可怜他们家穷,常赠给他家钱财。邓艾也不称谢。
不要以为他没良心、不知恩。他后来当了汝南太守,专门去找这位恩人。得知恩人已死,他就派手下去祭奠,送给恩人的老母许多钱,给恩人的儿子安排工作。
在放牛看稻田的年代,邓艾每看到高山大泽,就指指画画,说这里可以安营、那里可以扎寨,周围人都笑他神经。后来还是司马懿发现了这个人才,把他提拔上来。此后他兴修水利、发展农业、建立军功,官越做越大,一直做到征西将军。不论司马懿还是司马师、司马昭,都很重用他。后来奉命抵御姜维入侵,使得姜伯约屡屡劳而无功。
邓艾平生最辉煌的时候,是出奇策、冒艰险,从阴平险峻山道入川作战,经江油直捣成都,最后迫使刘禅投降,以和平方式“解放”成都,为以后的“北平方式”创立了范本。这次战役充分显示了邓艾的大智大勇。
邓艾特别重视民心,关心百姓利益。他曾上书司马师,分析吴国政治形势,断言东吴权臣诸葛恪必然灭亡,因为他“不念抚恤上下以立根基,竞于外事,虐用其民”,就是不顾及百姓利益,只想在国际争端中争强好胜。他认为只有富民才能富国,富国才能强兵。所以,凡是他治理过的地方,都是“荒野开辟,军民并丰”。
攻下成都后,他很注意部队纪律,重视安定民心,所以蜀人都称颂邓家军。他还为魏国下一步政治和军事行动打算,优待投降的刘禅及其手下官员,对东吴搞“统战”攻势。
但是,在老邓事业走向巅峰之时,他的缺点也充分暴露。最明显的,是他不够低调,给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印象。
他洋洋得意,对被征服的蜀地士大夫们说:“你们全靠着我,才有今天啊!如果遇到别人,早活不成了!”又说:“姜维也是一代英雄,可他遇到我,就没办法了!”
为奖励他的功绩,司马昭矫诏封他为国防部长(太尉),他愈发忘乎所以,提出下一步灭吴大计。司马昭派监军卫瓘提醒他:“有事情要汇报,不要动不动自作主张。”这老邓全没领会主公意思,反以路途遥远、信息传递耗费时日、贻误战机为由,提出“只要有利于国家社稷,远征将帅可以便宜行事”,强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般说来,建立了这样卓著功勋的人,要保持低调不易,显示出一些自豪、自得可以理解。想想咱老邓置生死于不顾从悬崖缘绳坠下,翻越难于登天的蜀道,想想咱老邓身上的累累伤痕,成功之后庆祝一下、宣泄一下,有何不可?老邓若有后眼,他会反问:你们每逢节日、纪念日在媒体上连篇累牍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时,怎么不低调?怎么你们可以说如果没有你们,老百姓就怎么样怎么样?朱可夫、崔可夫、人尽可夫们取得成功之后,不也洋洋自得?
老邓错就错在,他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这时主公司马昭最关心的不是东吴,而是邓艾和钟会听不听话!“君命”你可以不受,我司马昭之命怎可不顾?没有我们司马家,你会有今天吗?俺司马氏父子何许人也?俺们就是凭借自己手中军权,架空颠覆曹家君权的啊!
邓艾的疏忽,恰使钟会等人有隙可乘。他们马上告邓艾叛乱。钟会还发挥他善于模仿别人笔体的特长,伪造邓艾致司马昭的书信,内多傲慢之词。司马昭果然大怒,立刻让钟会逮捕邓艾。
钟会命卫瓘领着几十个人赶到成都。《三国演义》写的是卫瓘先分化瓦解邓的部下,再趁邓艾睡觉时突袭,将其父子拿下。《三国志》则引用司马炎后来的诏书说:逮捕邓艾的时候,老邓“罢遣人众,束手受罪”,就是自动遣散手下,束手就擒,毫无反抗。不管怎么说,都承认邓艾没有防备,也未暴力拒捕。这不仅充分说明邓艾并无反意,更说明邓艾的一个难说是缺点还是优点的特点:没有防人之心。
邓艾的没有防人之心还表现在:当司马昭已经猜疑他的时候,他还一心为司马昭谋划。在给主公的信中,大讲“不自嫌以损于国”。邓艾只注意了军心民心,却忽略了主公之心。这还了得!司马昭之心,那是什么样的心啊!
在他原来部将田续奉卫瓘之命来杀他时,老邓还以为也是来救他的,毫无防备,因而被田续一刀斩首。他忘了自己与这田续有过节儿。
真正想叛乱自立的,恰恰是诬陷邓艾的钟会。
与邓艾不同,钟会出身名门,是太傅钟繇的小儿子。他是颍川人,和老邓算半个老乡。钟会也是才子,后来也被司马氏父子信任,屡建功勋。当时人把他比作汉初张良。
与邓艾相反,在反意暴露之前,钟会特别会来事:为博得好名声,他屡次辞让对他的奖励,给人以不居功自傲的印象。等邓艾被他陷害致死后,其真面目才彻底暴露。他的如意算盘是:即使灭魏不成,也可像刘备那样偏安西蜀。
钟会忽略了一点:他虽是个杰出的参谋人员(画无遗策),也能独当一面、独领一军,但他不得人心,没有人缘。
钟会不在乎军心民心,只在乎占地盘扩实力。钟会以为自己懂得主公之心,却想不到主公对他也并未真正信任。
邓艾和钟会都不是司马昭的对手。他俩充其量只是主公手中的两枚棋子,或可说是猎人的猎犬、渔民的鱼鹰。司马昭在军事上依仗他俩冲锋陷阵,政治上利用他俩的才能,也利用他俩的矛盾,使其互相牵制、互相抵消。司马昭防范钟会邓艾,却不承认这种猜疑防范,也未亲自下令杀害他俩,但司马昭早就算到了他俩的结局。
老邓小钟:不服不行!
邓、钟二人本是相互依存:没有钟会牵制蜀军主力,邓艾不会那么顺利占领成都;没有邓艾的突破,钟会也难取得那些战果。假如二士不争功,合力保魏,则魏必中兴;联合叛乱,则也可有成。
但这种假设不会成立,主要是因二人性格都很强势,互相不服。再者钟会的“志大心高”不同于邓艾:邓艾虽军事上雄心勃勃,但无政治野心,无心背叛司马昭——老邓连当年资助过他的乡亲,他都不敢忘怀,他怎肯背叛提拔和重用自己的司马氏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