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飞蛾》:亡命东南亚丛林的知青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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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飞蛾》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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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作者在缅甸掸邦丛林深处的村寨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批共和国同龄人在求学无路、报国无门、生存无计的窘迫中,纷纷铤而走险,投奔烽烟滚滚的东南亚丛林,他们披挂起了英特纳雄耐尔重甲,骑上瘦骨嶙峋的赤色战马,挥舞着“解放全人类”的精神战旗,挺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长矛,以唐·吉柯德之勇向异域大风车冲刺……尽管与“纸老虎”碰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但燃烧青春的强烈欲望仍使他们俨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与那场甚嚣尘上的世界革命运动一起灰飞烟灭……
这是那一代牺牲者中最惨痛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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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底-1980年初,作者在缅共史上著名的班玛高战役中指挥战斗。
作者笔名:红飞蛾。男,1950年5月生。1966年昆明21中学毕业,1969年2月上山下乡于云南边境的陇川县景颇山寨,1970年5月出境参加了缅甸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缅甸人民军,度过了15年艰苦卓绝、凶险残酷的丛林革命武装斗争生涯,在异国赤色炼狱中九死一生,历任缅共人民军炮连战士、营部文书、连指导员、旅部干事、作战参谋、营政委、师教导队主任、师保卫处长等职,曾于1974—1975年由缅共党组织选派往中国内地某军事学校学习。1985年,文革浩劫后的祖国寰宇廓清,百废待兴,笔者始得血盆洗手,卸鞍解甲,脱离了烟毒缠身、腐朽堕落的缅共和官场黑暗,宁愿回国当个小工人靠诚实的劳动艰难谋生。然而,在不惑中年偏偏却又迷失在光怪陆离的中、外商海,再度飘泊沉浮于曲折坎坷的命途。
笔者于知天命之年总算大彻大悟,与世无争,清心寡欲,面壁自囿,致力于这大半生精神财富的挖掘聊以自慰。本处女作始于开出租车候客时的方向盘间、烟壳纸上,历时四年,终在电脑中敲定为《红飞蛾》书稿,封面付标题为“中国知青与缅共·一部沉淀史海的厚重人生档案”。全书分为《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红飞蛾·血战佧佤山》、《红飞蛾·金三角畸恋》、《红飞蛾·国际悲歌》四部系列,共120万字。
本拙作是一枚青春和生命的苦涩之果,是迄今为止,在浩如烟海的知青文本中最精彩绝伦的一部老知青异国流亡史,最悲壮惨烈的一幅缅甸丛林革命战争画卷。本书也是一块原始古朴的毛玉,作者是饱蘸着自己走过的一路血迹写来,深刻揭示了欲说还羞的红色蒙昧时代许多鲜为人知的血腥真相,金三角丛林深处的一切对世人将因之不再神秘兮兮。
《红飞蛾--中国知青的异国丛林战争生涯》
(长篇纪实连载)
第一部萨尔温江绝唱
目录(1)
第一章乱离年知青怨失落荒边
唾瓦全求改变铤而走险1
(1)滇缅路知青潮喧1
(2)囿贫土希望渺茫13
(3)闯危途破釜沉舟21
(4)舞鸿鹄义结金兰29
第二章青春愿革命援慷慨赴缅
热血献义躯损国际梦圆37
(5)木兰励新卒37
(6)军旅第一步55
(7)猎奇孟牙谷63
(8)司令杵顽犊69
(9)深山困群牯75
(10)首战轻抛骨81
第三章反围歼恶战连生死考验
滚刀尖火海陷焰炽金显95
(11)换炮入新伍95
(12)雷门捷大伏107
(13)游击煅筋骨118
(14)异乡萍水睦130
(15)群英闹九谷140
(16)孟基血战殊148
(17)英魂壮山麓156
第四章匿密渊伤口舔虎养深涧
红旗鲜青春艳孟牙屯田162
(18)全身还孟古162
(19)刀耕孟牙谷173
(20)青春热草庐180
(21)心灵擂战鼓186
(22)官兵同挥锄194
(23)密营磨利斧201
第五章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
果敢年醉俗宴新旅开篇214
(24)东踏怒浪214
(25)兵回果敢218
(26)揭帷之战223
(27)独枪孤胆231
(28)痛失营长236
(29)打扫战场241
(30)损兵折将246
(31)滚弄绝响249
(32)芭蕉水绿又一春255
(33)佳地林幽土司魂261
(34)老街庙零凄市声265
(35)老董沟曲酿佳醇270
(36)果敢年趣古风纯276
(37)聚散依依乱离人282
第六章大转迁攀云天佤邦征险
陷蛮渊万苦咽奋踞江沿288
(38)恶路千里军行艰288
(39)风折大旗帅长眠295
(40)小刀解牛雄基奠296
(41)风云不测绝境陷307
(42)哀兵之勇可胜天312
(43)异乡书奇荒肠餍321
(第一部完)
第一章乱离年知青怨失落荒边
唾瓦全求改变铤而走险
(1)滇缅路知青潮喧
一,
滇缅公路,起点,中国云南昆明,终点,与缅甸接壤的畹町镇,进入缅境后延伸至腊戌,与直通缅甸首都仰光的铁路相交汇。
滇缅公路诞生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唯一仅存的可获得海外国际救援物资的交通命脉,曾起到民族输血管的巨大作用。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亡我之心不死的倭寇继征服东南亚诸小国后,形成了大纵深迂回包围我泱泱大土之势。倭寇于1942年5月4日进占我抗日大后方滇西全境,锋芒直逼昆明、重庆,幸有上天赐我滔滔怒江险川和千仞万壑,更有象征着祖先大魂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惠通铁索桥之庇佑,轰然一声巨响,桥毁路断,如狼似虎的倭寇装甲重兵铁蹄被阻于怒江西岸,在我云南军民的英勇抗击和美国援华“飞虎队”战机、炮火的密切配合下,倭寇再未得越雷池一步。
然而,国民政府赖以生存和抗战的动脉血管也从此被倭寇掐断,唯有仰仗盟军飞虎队,每运输一吨物资耗一吨油并伴以大量机毁人亡,赖“驼峰航线”勉力维持,战争输血代价之巨,世所罕见。
两年后即1944年5月,盟军中缅印战区统帅蒋介石下达了旨在收复滇西,打通滇缅国际通道的大反攻令,中国远征军继第一次援缅作战兵败野人山之后,再一次雷霆出击,以伤亡十万将士的代价,一举将倭寇痛歼于滇西、缅北,收复我沦陷国土。滇缅公路在我国军民驱逐倭寇出国门的首创中又建殊勋,为最终荡平日本法西斯魔兽立下了彪炳史册的千秋之功。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战争的硝烟散尽20余年后,满载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庞大车队又一次演绎了金戈铁马的恢宏气势,沉寂的滇缅路又一次烟尘滚滚,历史的如椽巨笔,又饱蘸着一腔腔中华儿女的青春热血,在这条用无数生命和白骨铺就的滇缅路上,再添浓重的一笔,除了史无前例的“接受再教育”这个荒诞沉重命题外,它还非常巧妙地续上了国际主义前弦的铮铮余音……
二,
1969年2月,离中国人合家团圆的传统春节还差三天,昆明大街小巷却是一派“牵衣顿足拦道哭”的离乱图。满城游戈的宣传车披红挂彩,惊心动魄的高音喇叭用高八度的时代最强音反复播送着改变了整整一代人命运的最高指示: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此时,与父母们哀伤无奈的心情恰恰相反,成年累月无所事事的我们却都心花怒放,争先恐后地背井离乡,象脱笼的鸟儿,张开尚显稚嫩的翅膀,飞向未知的广阔天地。
文革形势大好,可我们处境不妙,被我等戏称为“临时政府”的省革命委员会刚刚成立,武斗尘埃还未落定,就掀起了“清理阶级队伍”、“划线站队”的又一轮红色恐怖高潮,云南两大造反派组织之一的“毛泽东主义炮兵团”被打为了“反动组织”,一时间,“反革命坏分子”、“打砸抢分子”、“阶级报复分子”又成建制地诞生,“站错队”者被修理得鬼哭狼嚎,凡“炮派”成员人人自危。
我不幸也被揪为“炮匪”,饱享了无产阶级专政的老拳。我被其实更恶劣的“革命派”清查出的打砸抢劣迹是把学校音乐室的一架手风琴和图书室的一堆书搬回了家(我那算保管,复课闹革命时交给了派驻学校的军代表,否则早就在无政府主义的乱火中灰飞烟灭了),而那只是鸡毛蒜皮,我最可怕的罪名是“阶级报复”。
这就得交待一下我恼人的家庭出身,恐怕全中国也没我爹那么吓人的黑大帽:“国民党军统特务,中美合作所刽子手”!看过革命小说《红岩》的人都知道,那是“徐鹏飞”、“猫头鹰”、“猩猩”之类的脚色,落在谁头上都绝对是千夫所指。既然我爹摊上了这个弥天大罪,那我这“狗崽子”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经过一番又一番脱胎换骨的不懈努力,非但没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不想又祸从天降。我是个铁杆无线电迷,向来配合物理老师管理本校广播室,而老师早在运动初期就成了“牛鬼蛇神”,我也就独挑了广播室大樑。为宣传、贯彻、执行最高指示不过夜,驻校军宣队、工宣队双重领导吩咐我布置“上山下乡”誓师大会会场。先得安装扩音设备,这就需要把教学大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拆装到球场上来。该楼是武斗时期的制高点,楼顶布满了沙袋工事、机枪阵地,楼顶角固定探照灯的铁腿课桌还架设着高音喇叭,我在拆除缠绕如麻的电线时不小心被遍地的子弹壳滑了一跤,不由自主地扯动了楼顶角的桌子,25公斤的铁腿课桌刷一下就翻掉了下去,楼下顿时传来一片尖叫!我探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初一八班的小女生们正聚在墙根脚晒着暖洋洋的冬天太阳搞“天天读”,那张鬼使神差的桌子正殷殷砸在她们娇弱的头盖骨上,实实在在地打击了一大片!满地落花流水……
天呀!我头皮发炸,眼前天旋地转……
随后的过程无需赘叙,反正我的下场就如同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脱了一层皮又一层皮,生不如死!
万分感谢毛老爷子病榻上那声不大清爽的“再教育”圣旨,虽然废黜了整整一代人,却也刚好拯救了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我和本派“站错队”的难友们!我一解放就先烧了柱高香,向教学大楼半空悬着的两根供电线顶礼膜拜,是它们把那张夺命飞桌挡了一下,减缓了自由落体的加速度,使重点打击目标偏向了一个身体特结实的农村籍女孩,没置她和我于死地。这样,我才被学校和专政机关作为发配而注销城市户口的本校第一批下乡知青,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呀!
还得感激被我“阶级报复”了的那位小女生和她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父母,她们非但没提着菜刀来找我这个“黑崽子”千刀万剐,反而在我临走前对我千恩万谢,说是亏得有了张“伤残”证明,她们的宝贝独生女儿就不用下遥远的边疆农村“改造世界观”了。
侥幸得脱的我随着下乡大流,逃难一般离开了恐怖世界,多一分钟都不愿呆。
三,
从南窑火车站发出的知青专列在送瘟神般的鞭炮锣鼓声中开动了,老红卫兵们把臂膀上过时的袖标和胸前时髦的知青大红花往车窗外黯然抛落,以默默发泄方式告别了满目疮痍的滇池故土,割舍了被扼杀在知识摇篮里的学子残躯和被文革政治奸污了的少年童贞。
颓然落座,我才发现我的死对头小竹正在对座临窗抹泪呢!我俩是青梅竹马的“牛郎织女”,可是见只蟑螂都会吓哭的她在“造反有理”浪潮中摇身一变,竟成了本校红卫兵领袖和文革领导小组头头,在昆明国防体育场那个驱赶数万学生参加的臭名昭著的血统论大会上,一伙北京南下高干子女红卫兵声嘶力竭地挑唆蛊惑,以小竹为首的我校红五类们也跟着其他学校起哄暴乱,几万人高呼着“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挥舞皮带、拳脚,疯狂痛欧人群中所有“黑崽子”,一时间哀号声震天,“尸体”遍地,破衣烂裳和血花翻飞,我的感觉是到了世界末日!我被打翻在地时,还被踏上无数只脚,可人家还不解恨,我的下身一直被暴踢,裆中至今还隐隐作痛,萎缩不举。可以肯定,咱们的阴盛阳衰特别是足球不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曾是校足球队最佳前锋,荣获过少年级运动员证书,就被这野蛮的小妮子硬给整废了。否则,我绝对是个不赖的国脚!
染上了造反狂和夺权癖的小竹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她凭三代赤贫当上了“冲锋队长”,无恶不作:抄我家时把祖传的珍版书籍和名贵字画付之一炬;把全厂区的“牛鬼蛇神”斗得七死八活;嫌女俄语老师长得好看,剃她阴阳头,逼她在厕所吊死;往女校长阴道里塞进点燃的鞭炮;把黑龙潭公园古刹中普渡众生的观音老母斩首断足,祖宗神器尽毁;武斗硝烟中逼迫我父亲等“反革命”趟地雷阵,把我们那个著名万人大厂的总工程师炸得身首异处!桩桩件件,全都是令人发指的!从小最疼爱她的我奶奶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是吃着迷魂药了吧?咋会变得比日本鬼子还歹毒?”
一晃两年,女大十八变,我已羞于直视该女,特别是她比别的女生发育得更夸张的胸前高挺部分。幸亏同座的还有把我从尴尬中解脱的黑哥们汤杰、大方、老猫、老憨,后两位是老红军、老八路家庭出身,本属高干子弟,可是父母被打为了走资派和三反分子,这就和我一样狼狈了!而更糟糕的是清理阶级队伍我几个又挨了一刀,成了“炮匪”,由工宣队和小竹等革命派押送下乡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活脱脱就是一帮“流放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
好在目前无论龙生凤养的还是生来只会打洞的鼠辈,不管革命派还是反动派,凡上了这趟车的都成了被逐出都市文明生活的盲流,谁也别在谁面前臭摆什么优越感,从今往后通属贱民,这点使我颇感欣慰。
“嘿!咱连汉字都忘光了,居然还混成有知识的青年,”从残酷揪斗中脱身的老憨此时心情比我还愉快,他当着左派分子小竹冷嘲热讽,“老子们早从1966年就辍了学,如‘纳粹冲锋队’般满世界打砸抢,遍街搜寻作践‘犹太人’,如狂犬病般互相撕咬,嘻嘻,到头来都报应不爽,整个一群被洗白了脑子的赤痴,而居然还钦赐以‘知识青年’桂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猫也硬起红后代的头皮大放厥词:“我们算什么狗屁的有知识的青年?连初中三年学过的那点芝麻绿豆都吐还给老师了。这不过是从红卫兵运动的废墟里又催生出一个更令我们这朝人失落的政治怪胎,咱们舍得一身剐,把皇帝老爷凑上了马,结果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我们就只配去当农民了,我们是天下大乱的祸根呀!运动后期不先收拾我们这群乱臣贼子还收拾谁?‘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就这样日落西山气息奄奄了!”
落魄潦倒的老红卫兵们一肚子的委屈:“我们这些虔诚的主义信徒居然沦为了废旧物资、盲流人口,什么理想、抱负、追求,那堪命运之神弹指一挥间!所谓‘知识青年’,无非是失学、失业的代名词而已。”
“不过这个暧昧的阶级称谓倒使我们因为命运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而欣慰!无论变好变坏,毕竟也是一种改变,哈哈,咱们总算也有个正式身份了!靠被自己打倒了的父母微薄的工资养活、靠‘砸烂刘、邓、陶狗头’度日、以满街张贴错别字连天的大字报为业的混蛋生活总算结束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我们别有用心的口号和大逆不道的牢骚都故意冲着左派代表小竹而发。我们以为她会跳起来,可她一反常态,一声不吭,漠然置之。恭喜,她也有心病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一阵郁闷过后,列车里又溢满了欢乐的歌声: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路上当尖兵……”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些口号和誓词组成的时代音符把我们鞭策向蛮荒的远方。
红尘滚滚,西域将从此不得安宁,被称谓为“知青”的这股祸水将流向中缅边境那片既广阔又狭窄的天地,乱世英雄们将被禁锢在遥远的天边,就象被太上老君闷进炼丹炉的孙大圣,却更象从潘多拉魔盒放塌出来的幽灵,不知又将演绎出一幕什么惊天动地的人间闹剧来?正值多事之秋的东南亚丛林,正是这群麸皮潦草,狂燥不安,放荡不拘的文革余孽生命的舞台。
四,
拂晓,昆明知青专列到达成昆铁路试运行中的第一站广通。
我们蜂拥下车。人人还是那身过气的红卫兵行头,背着长征大串连跋涉万水千山时的背包,不过是多了点到农村安家落户的箱子、脸盆、热水瓶等奢侈品。刚下火车的伙伴们又争先恐后,抢登已等候在此的百多辆解放牌敞蓬汽车,占领最佳位置乃打砸抢恶习中之首习,负重迟钝的小竹等女生这回可处于劣势了,被甩在了站台上,手足无措。男女生课桌中间的卫生界限已划了九年,何况又横亘了一条阶级路线,那更是形同路人。
老憨首先动了恻隐之心,“唉,我说哥们,她们上不来车谁也走不了,不想帮都不行,同为天涯沦落人,那些阶级苦血泪仇我看就一笔勾销了吧!”他忘了背脊上尚未痊愈的铜头皮带硬伤。
其实大家都天良未泯,只是碍于面子隐忍不发而已。这一号召就露馅了,男生纷纷响应,霹雳啪啦跳下车,看中谁帮谁,早已各有所好。我刚弯腰准备朝一向心仪的乖乖女余岚献殷勤,可是被小白脸汤杰抢先了一步!只好转移目标,又朝模样次了一等的张露露下手,可她抱歉地莞尔一笑,随大方兄袅娜而去。这番朝三暮四坏事了,站台上只剩下了差点把我黄闷进“焚尸炉”的“盖世太保”小竹,谁愿巴结这位大红大紫的文革宠物?可是摄于淫威,我还不敢置之不理,于是只好自认倒霉,把这冤家的行李物品一肩挑了,还得捧着红贵人的屁股凑她上车,为她所累,我被搞定在灰扑扑的车尾,与这令人腻歪的“白骨精”耳鬓厮磨,呛了满肚浓黑的汽车尾气。
我们沿灰土盈尺、坑坑洼洼的沧桑滇缅路被继续转运。浩然不见首尾的知青车队中,云集了昆明各学校的老三届,许多十三、四岁刚小学毕业连初中门都没进的小弟小妹也被裹入了这股茫然的知青大潮,连这些更为幼稚的生命竟也被打入了“知青”另册,可见“再教育”之荒谬绝伦!他们还需要把方块字至少认足一小半的呀!可神州大地上哪还有一所正经学校?
两千多里滇缅公路千曲百回,百回千曲,盘山险径绵延不绝,庞大的知青车队一路高歌猛进,红尘遮天蔽日,那真叫做浩浩荡荡!当年的中国抗日远征军沿这条国际公路铿锵西去之壮观情景也不过如此吧?我临走前,左臂戴着“犹太”标志(注:凡‘牛鬼蛇神’都得戴袖套,此乃政策,以便革命群众随时进行拳打脚踢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父亲只能把儿子送到家门口,他与我惨然作别道:
“孩子,当年我从云大附中走上滇缅路从军抗日,那时的口号是‘十万青年十万兵!’我也曾被称为知识青年,想不到这雅号如今又风行于世,你的人生竟也从此道开始,幸而今日西域已无战事,望你好自为之!”
可是,历史就是这么惊人地相似,父亲所庆幸的“已无战事”的这条血路荒途恰恰正冒狼烟!我今后扑朔迷离的人生正沿着20多年前抗日远征军父辈走过的浴血之路,一步不拉地走进了硝烟弥漫的缅甸丛林,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这代人的口号:“支援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一个早就为没有出路的流放者群准备好的红色陷阱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我们。这竟是我与父亲长达二十年的生离死别!
我们按原学校班级集体插队,每30多人挤乘一张敞蓬卡车,只能站不能坐,头顶风沙毒日,颠来簸去,全身除两只眼睛尚可转动,余皆被灰土捂得严严实实,互不忍睹。身边的小竹频频呕吐,吐的都是胆汁,连我都跟着胃痉挛。连续五天爬高山、下深谷、过险川,马达轰鸣,人皆耳目失灵。
“看嘎,大坝子!好一个梦中天堂呀!”昏厥状态中突听有人惊呼。
气温陡高,一幅旖旎的亚热带风光呈现在刚从文革油锅和武斗地狱中爬出的都市青年们眼前。汽车渐入佳境,驶上了二战时期用柏油铺就的乌油油的史迪威公路,前途渺茫者群心情为之一振。
“香蕉呢?菠萝呢?咋个影子都没有?”在我们想象中,“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宣传应该定义为满山遍野俯拾即是,无论季节。
“瞧那树!怎么长得怪哩古董的?”车边掠过一片参天大树。
确实是前所未见,几十棵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盘根错节的树干共撑着一片绿叶繁茂的树冠,俨如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后来常常在它下面享受到边疆窒闷生活中的一丝快意,才知道这是亚热带地区最权威的树中之王,榕树,当地人皆称“大青树”。傣家的小竹楼掩映在一片片翠绿的凤尾竹林中,房前屋后奇花异草,果木成荫,小桥流水,一片诗意。
“瞧瞧嘎!这些傣族咯有钱?个个骑单车戴手表!哦哟哟,看这串花碌碌的小仆哨,水完了,一个比一个水!莫不是到了‘西游记’里的女儿国?”
第一映象完美之极!童男子们心花怒放,对未来生活满怀憧憬。
“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赤男裸女就搞打起了?快拿弹弓排!”又起惊呼。
路边树脚,一对对傣族男女包裹在毯子里,旁若无人,自得其乐。破四旧成癖的红卫兵们不耐世俗,班上有名的老顽童掏出从小随身必备的暗器,瞄准一对对“爱情鸟”,必欲除之而后快。
“莫排嘎!少数民族逗不得喔!你好好睁开眼睛瞧瞧嘛,这已经是哪样地方!我们如今连蒿草都不如了,咋个还狂得?”
“就是,都快当爹的人了,咋个还只会玩弹弓?”
“你咯懂爱情?接受再教育你就先从草间野合这一课开始吧!”
班上几个比较权威点的早熟者对这个童心未泯的爱情弱智纷纷指责。
小巧玲珑的边城芒市充满了浓郁的异域情调。街边电线杆上赫然倒吊着几个貌似墨索里尼的稻草人,其身涂抹着“绞死奈温!”的大字,街头巷尾均张贴着“打倒缅甸奈温反动派!血债要用血来还!”、“奈温反华排华绝没有好下场!”等醒目标语。这个两国关系恶化、敌对时期的政治命题与我们上山下乡的人生使命似乎有着某种关联。果然,晚上住宿乱哄哄的旅社,从先期到达芒市的昆11中知青传来了令人怦然心动的小道消息:
“芒市、遮放有缅甸共产党的兵站和专门收治缅共伤病员的108医院!境外的缅共正在和奈温反动军人政府打战,很多中国边民都跑出去参加了,我校的黎亚雄、李跃明、李征强、肖峰、陶义林等人刚一到芒市行李都没打开就投奔了缅共游击队,干革命武装斗争去了,真有种……”
“这是叛国!”小竹等左派马上一锤定音,给这些先躯者定了性。
“屁话!去投敌才是‘叛国’嘛!天下共产党都是一个老祖宗马克思,闹的都是共产主义。缅共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恩维尔.霍查、金日成、胡志明、卡斯特罗们一样都是同志加兄弟,是马列主义政党,去干缅共应该算白求恩和切·格瓦拉式的国际主义行为!”高干子弟老憨挺身而出,为那些投奔者理直气壮地义务辩护。
“这是逃避再教育,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线,是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不满,是反革命!”小竹叉腰抨击。
“喔哟,你莫动不动就乱棒加身!‘已经胜利了的人民,应该援助正在争取自由的人民的革命斗争,这是我们应尽的国际主义义务。’‘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这同样也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和革命路线。去支援缅共打倒奈温反动政府,替被杀害的中国专家和华侨同胞报仇,是维护祖国尊严的正义行动,是革命英雄主义壮举!”我们的人引经据典,针尖对麦芒。
“那也不能随随便便拔腿就走,”小竹的帽子又信手拈来,“这至少也是无政府主义和自由主义,国与国的慨念恐怕也要有点吧?”
“革命无国界!”老憨也出口不凡,毫不示弱。
“哦,听你这口气好象也准备出去走走?”小竹那一派中有人冷笑。
“岂敢!鄙人虽有此念头但却没这胆气,那边搞的是武装斗争,枪一响就会肝脑涂地,我可不敢开国际玩笑。要当兵还是当咱子弟兵好,只消踹踹正步,喊喊口号,当三年兵一根毫毛不少,还一辈子吃得开!”
“呸!你九类份子一个,不消打战的和平时代的幸福兵咋个会轮得着你当?那是翻身农奴的专利!我三代挑不出一点毛病,正板的无产阶级后代,使尽牛力皆不得其门而入,你算老几?”
“喂,老兄,日不得这口老气咱们还是约约一起去干缅甸革命算了,轰轰烈烈活他妈一回怎么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有这志气没有?嗯!”左派、右派互相嘶咬一通之后,终于在这个最富刺激性、挑战性的人生抉择问题上妥协了。
“算了吧,好死不如赖活,还是俯首甘为儒子牛,老老实实耪田种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一进入实质问题,口若悬河者都蔫了。
同学们冲完壳子纷纷散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关于缅共的话题彻夜在我脑海里翻江倒海,挥之不去,这是命运之神播撒在我无望的心田里的一粒志向萌发的种籽,我饱受压抑的心灵开始裂变……
第一章乱离年知青怨失落荒边
唾瓦全求改变铤而走险
(1)滇缅路知青潮喧
(连载二)5,/畹町/国门/界碑
陇川知青车队离开芒市继续向前进发,我们一路争相指点着边疆秀丽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到了举世闻名的国门畹町。车还未停稳,同学们都劈哩叭拉往车下跳,大呼小叫地向边境铁桥蜂涌而去,守卫在桥头岗亭里的解放军吓了一跳,马上伸出雪亮的枪刺把蛮撞的好奇者们挡在桥头。
深不及膝的小河沟上横架着一座50来公尺的小铁桥,把两个不同种族和社会制度的国家严肃地区分开同时也友好地相连接。虽然中缅两国的外交关系因为奈温军人政府疯狂反华排华而断绝,但双方边民互市的传统习惯犹存。然而桥上只允许缅人通行,中国人只能从小河沟中偷偷摸摸涉过,这使沦为贱民的知青们心中酸涩莫名。
“妈的,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们架座桥给外国人大摇大摆的过,自己人却只能象做贼似的从水里偷渡,怎么尽干这种杀家搭子的事情?干脆在桥头挂一块华人与狗不得上桥的牌子算球!”
我们的民族自尊心大受伤害,对桥呐喊:
“有朝一日,老子们一定要从这座桥上堂堂正正走过,我发誓!”
从畹町到瑞丽的公路穿行在两国夹缝中,作为国界标志的水泥桩居然就栽在老百姓的菜园子里!知青车队在浓荫覆盖、曲径通幽的绿化样板公路驶过,听说路边左侧的小河沟竟然就是国界,真让人大吃一惊!
“当心!一颠下车去砸个跟斗就到了外国,那是要犯判国罪的奥!”押送知青下乡的工宣队长严重警告,大家下意识地抓紧了车棚杆和车箱板。
“当心帽子嘎!一吹飞就到外国去了,那也是里通外国呦!”警告又升一级,男女生都不约而同捂紧头上那顶风行一时的绿军帽。
“冲泡尿给奈温反动派吃吃不算犯规吧?”老顽童恶作剧,背着车上的女生欲掏小雀放生。
“肥水不流外人田!”工宣队长恶狠狠大吼。
该生不雅之物吓得萎然缩回。大家悻悻然吐唾沫、弹烟头、扔纸飞机,让压抑的心情越过国境线往外国飘飞,飘飞……
“哎呀,这段国界更悬!”和我在车尾整整共享了五天尾气黄灰的小竹手指田坝里孤零零的界碑惊呼。这是两千里路上她主动与我搭讪的第一句话。那灰白的界桩象一个吓雀的稻草人,有只乌鸦无视两国尊严,竟然站在界桩尖顶上悠闲自在地拉屎啄毛。
“嗨!我以为国界都隔着高山大河,还拉满了铁丝网,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里描写的苏(联)波(兰)边境般森严壁垒,没想到中缅边境竟坦坦荡荡,敌人随便就可以摸进来杀人放火搞破坏了嘛!”我也忍不住与她搭腔。
“奥,我明白了,原来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派我们红卫兵小将来守国境线的,千里长城我们不守谁守?这就是我们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神圣使命!”一路上萎靡不振的小竹突然又精神焕发,豪迈起来。
“你当然可以自命不凡,”我可不敢与她苟同,“而我等‘炮匪’是要由你们革命派押送,交给贫下中农和民兵拿枪戒着去挑大粪的人,岂敢与你奢谈使命感?这国境线真要守的话,无非也就是防防我等这种危险分子!”
“让我自命不凡的时代过去了,今后都是‘孤舟蓑笠翁’,过去的那些事情希望你我都不要再耿耿于怀!”她主动向我休战示和。她现在很孤独,人人对她敬而远之。
“你健忘我可不健忘,我头上还戴着黑帽子,裆中还隐隐作痛呢!”我气咻咻回答。尽管如此,心灵的坚冰还是开始融化,千里风尘无形中拉近了我俩的距离,人间隔阂有如眼下国境线神秘感的消失而淡化。
国家界线的这种简单存在形式对我今后的人生走向颇具诱惑性!我眺望着陌生国度里的奇花异草和隐约可闻的战争烟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让小竹自命不凡的时代机遇过去了,但我的才刚刚开始!
汽车驶过了由解放军严密把守的瑞丽江大桥,烟波浩渺的瑞丽江继波涛汹涌的怒江和澜沧江之后,在外五县与遥远的内地家乡间又增加了一重严酷的隔绝感,流放者群回头无望,心情更加失落。
6,/瑞丽/美女/佳肴/
啊,瑞丽!她名符其实的靓丽容颜继芒市坝子之后,再次使来自昆明花鱼沟的知青们倾倒。正值大年初一,妖娆的边陲仙子更是“江山着意化为娇”,眼花缭乱的我们心里掀起了边陲浪漫情怀的最高潮。
从异国涌来的红男绿女把瑞丽的头魁给夺了。土洋人们把我们从小就憎恶的资本主义花花世界挑战性地裸露在一群寒酸落魄者眼前:外国伙子头上通盖两块油光铮亮的板瓦,身着奇装异服,小港裤紧绷屁股,撒尿处鼓鼓囊囊老大一坨,都快把那层薄布顶通了,还恬不知耻地满街晃荡晃荡!我们一致公认这些家伙为流氓,要是在咱们昆明,谁胆敢这付打扮招摇过市,恐怕是皮子氧!连居民老奶都会追着塞酒瓶剪裤裆。然而此时此地,我们一个个晒得贼头火化,灰巴拉粗,与春风得意客比之相形见拙,只有无奈地冷眼旁观“二流子”们逍遥市井,大把大把花钱!而最可气的是这些黑不溜秋的牛屎马粪怀中竟拥有如花似玉的靓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呸!缅甸‘火枪撇棍’,莫逗老子鬼火绿!”老顽童眼睛冒火,咬牙切齿,弹弓瞄着“敌人”比比划划,这回可没人再指责他。
瑞丽街头美女如云!珠光宝气的缅女们操着一口土洋腔,打着五颜六色的小花伞,一双双水灵灵的“熊猫”眼顾盼生辉,一头头飘逸的披肩长发如行云流水,五彩斑斓的花统裙,袅袅娜娜的腰肢,扭扭捏捏的步态,一个个飘飘若仙!而最激动人心的是秋波,我们身边那些僵巴巴的女生通不具备。
“买买伞伞!莫不是到了‘美(人)国’?”
知青伙子们如池鱼之畅江海,大发惊艳之感。而让感观最受刺激的是缅妞们透明薄纱小褂里清晰可见的内容,那过分夸张的两坨女性傲物在其胸前放肆地摇曳晃动,呼之欲出,令情窦初开的童男子们心潮荡漾!
“啧啧啧,瞧瞧人家这份水色!真不知道咱们身边这些女生是咋个长的?”有人色胆包天,竟敢拿青梅竹马的女同胞们埋怨。
确实,这些年小竹们不爱红妆爱武装,裹军装、束皮带、戴军帽、横眉冷眼、行为举止怪诞,动不动就把人打翻在地,还专踢男人鸡鸡,浑身上下没一点女人味,她们亵渎了别人也糟踏了自己,把青春妙龄白白浪掷了,如今她们一个个憔悴不堪,颜色尽失,难怪男生都不满意了。
我不由自主斜睨了旁边的小竹一眼,她如果与异女们换换角色和行头倒也还勉强瞧得成,但现在这副黄世仁他妈相谁敢恭维?
“打倒各国反动派!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没承想这一鄙视坏事了,小竹等左派女生见男同胞们目光迷离,呼吸不大正常,于是为了挽救迷途羔羊,掀起了革命风暴,满街骇然!
可是今非昔比,这些大煞风景的口号响应者寥寥,余岚等美女甚至悄悄掏出小镜子顾影自怜!革命派们的权威被漠视,遂怏怏作罢。
“咋个一个穷人也见不着?”老顽童竟为此而遗憾,“不是说外国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你看她们哪象来自悲惨世界?都毛光水滑的一个个,谁还愿起来造反?难怪缅共招兵站设在中缅边境上,不靠我们革命输出,缅共有啥戏唱?”这管窥之见虽不甚高明,但无人再有推翻此说的兴趣,我们的温饱问题都还没解决呢!岂能杞人忧天?
瑞丽县政府在路边大棚招待下乡知青的一席颇为丰盛的春节佳肴是我们自红卫兵运动以来的最后一顿白食,白亮香软的孟卯大米饭和酸笋红烧肉倾刻间就被“丐帮”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不够还可再添,满堂人都厚着脸皮松脱裤带又饕餮一回。“一搅、二停、三起!”全校最有名的大肚罗汉和金还背着口诀,熟练地用大勺把汤桶里的白菜渣捞得片叶不剩。
“你才甩了三碗,我四碗!你有罗锅肚,我有橡皮胃。”老顽童拍打着六零年造就的大肚皮与和金攀比,外无县土钵头可容一公斤米饭的呀!
“我裤带还没松彻底,得为下一顿留点余地。”和金意犹未尽,还对免费的午餐抱有幻想。
我们对文化大革命唯一的怀恋就是到处造反都有人管饭,钞票的用途已被遗忘,致使我们以为吃不完用不尽的共产主义已提前到来。所以对把国库搬空吃尽的造反大餐特别钟情和适应。
瑞丽的最后一顿共产主义大餐把西去陇川的我们这一路知青大军亢奋的情绪哄托到了顶点,啊!祖国地大物博,到哪里都有得吃,边疆多美啊!这里是没有贫穷的天堂!
“社会主义好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人人抹着油嘴登车歌唱。
我们恋恋不舍的告别了满街仙姿绰约的佳人,满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爬上了南京里大山,这座山把瑞丽和陇川隔为两重天地。从山顶俯瞰令人留恋的瑞丽坝子,只见水光潋滟的田野中点缀着一簇簇翠绿的村寨,瑞丽江若隐若现,像阳光下一条妖娆傣女腰间银光闪烁的腰带,姐勒、姐线、瑞丽城、弄岛尽收眼底,再远处,隔着瑞丽江与我们两山相对的缅甸,佛光塔影直扑眼帘,一副仙国神韵令人神往。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啰喂,咯……”我们的情绪在山顶达到了最高点,欢乐的歌声不时被饱嗝打乱了韵律和节奏。
7,/陇川/泪雨/抗议/
可是一翻过南京里大山,山川水色尽失,变成了另外一副天渊地别的模样。赫然在目的陇川坝子完全没有芒市、瑞丽一样的富丽堂皇,风情万种的异域春色到这里嘎然而止,我们稚嫩的感官大受刺激!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干巴巴、灰糊糊的小坝子,四周山地光秃秃,黑漆漆。正值放火烧荒季节,满山遍坝烟尘四起,阳光暗然失色。一阵阵腥风热浪扑面而来,鼻子里闻到的全是焦糊臭味,我们被一路又熏又呛的浓烟黑灰包围,呛得直咳嗽,涕泪交流。小竹等女生甚至把刚才费心劳神抢入肚中的美味佳肴全呕吐出来了。每个人的心都在一片昏暗中沉沉下坠,情绪由刚才激昂的顶峰陡然而落至阴郁的谷底,大家的心都凉了,车队中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我们希望路更远些,再往前面的什么地方开,以为还有什么奇迹会出现,可是汽车已经停下了。
“到了,下车!”司机冷淡地说。
“什么?到了?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师傅,没搞错吧?”我们真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眼前可怕的现实,难道这么个鬼地方就把我们打发了?“不,我们不下车,决不!再开!”
“再开就到盈江、梁河、腾冲去了!”司机可没工夫跟我们恋恋不舍。
“随便往哪里开都行,反正就是不在这里下车,这不是我们想呆的地方!”女生们不愿承认现实,全都在车上耍娇撒赖。
这是陇川坝尾的章凤小镇。知青车队停在小学校前的大青树下。只见斜坡状的小街上牛马猪鸡狗蹒蹒跚跚,悠闲自在地从街头逛到街尾,又从街尾逛到街头,遍地是牛屎马粪,让人无以投足。这哪是条街?直如脏兮兮、乱麻麻、臭烘烘的牲口市场。街边全是低矮破旧的茅草房,四面土墙上糊满了臭哄哄的牛屎粑粑,那是晒干后用作燃料的,相当于城市的蜂窝煤。
说到蜂就来蜂,大多数人家屋角都挂有树筒做的蜂箱,那些最令城里人一致害怕的蜜蜂和讨厌的大绿头苍蝇围绕着尊贵的客人们热烈欢迎,嗡嗡声中掀起了女生们拒绝肌肤相亲的尖叫。这里没有别致的吊脚楼,陇川的旱傣民居都是东倒西歪的落地土草房,无诱人的边疆风情可言。
而最难以接受的还是人,当地人全都黑铁打脸,从头到脚穿的也是一身自染的黑布褂,筋筋吊吊,破破烂烂,与枯槁的山色水土保持一致。不知是因为穷还是习俗,人们都不穿鞋,一律是蒲扇般楂开的脏黑粗糙的光脚丫巴,最值得歌颂的小卜少也莫不如此。
最惊惧的是围观者们一张张红兮兮的嘴,那可不是瑞丽异女们性感的胭脂红唇,那是当地无论男女都特具的因嚼槟榔卢子而生成的血口黑齿,随时会有“标”的一口污秽之物粘粘稠稠吐到地上,满街遍地溅得都是这种龌龊不堪的血色浓渍,令人肉紧心酥,不堪目睹。
当地人都盘黑布大包头,如磨盘枷顶,男女莫辨。姑娘们是任何地方妆点江山的一道靓丽风景,可这里的小卜少却都五官不端,身短腰粗,穿扮如老太婆,没一个象瑞丽那样粉面桃腮,秀色可餐。刚才在仙乡琼阁被煽点起来的异心野欲瞬间熄灭,我们看着路边墨绿色的臭水塘里和牛一起打滚的一窝窝精屁股童女怅然若失,毋庸置疑,她们就是我们以后的媳妇。看来我们注定要和身边母夜叉样的女生们厮守终身了,悲哀呀!
陇川是个仅有八万人口的贫困县,人情风物、生活水准与仅一山之隔的瑞丽大相径庭,如果说刚才我们经过的是天堂那这里就是地狱,巨大的反差使我们心中的五彩梦破灭了,眼看我们就要在这个悲惨世界中扎下根来,安家落户一辈子,顿感浑身冰凉,心里发毛。
“哇!”突然有人大放悲声。
竟然是左派领袖人物小竹!她一贯坚不可摧的红色神经竟一反常态地脆弱,再也经受不了人生巨变和环境落差的刺激而痛哭失声。这下可好,她一带头,女生们全都跟着哭,一车哭车车哭,一个学校哭个个学校哭。无论是自誉为立场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和骄横跋扈的极左份子,还是一贯忍气吞声谨小慎微的黑五类子女和站错队的西伯利亚客都一律被感染,约齐了的嚎啕!我们开始学抽烟而自以为汉子者也禁不住鼻子酸酸眼泪打转转,忍不住“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这时谁都顾不得面子和尊严,谁都把持不住心中不可示人的防线,失落的情感和灰暗的心态难以掩饰地通通告白于天下。大青树下“泪飞顿作倾盆雨”,“妈也爹也”的肺腑之音空前团结一致,直冲云霄!把陇川火烧坝哭得越加天昏地暗,阴风惨惨!
可是非但没哭出名堂来,倒哭出了鬼!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我们21中知青竟连章凤这个催人泪下的处女地都轮不上呆,这里居然还是天堂!只有3中知青和我校无产阶级革命派有资格享受。年龄相对较小的21中知青反而却要分配到更为偏僻的邦外山区去落户,那是穷山恶水的国境线,是更为贫穷落后的景颇族、阿昌族、僳僳族聚居区,苦一天工分只值微不足道的几分钱,等于白苦,劳改犯都不如。而在富裕坝区随便出一天工就能挣10个工分,值一、二元之高,怪不得傣族男女都骑单车戴手表。
自然条件优越富庶的坝区与贫瘠荒凉的山区明显的环境悬殊和生存反差再一次使已经进入角色的同学们悲愤莫名,被迫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都是知青,凭什么厚此薄彼?”
“这是隔槽喂猪,他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
“我们也要在坝子,绝不上山!反对迫害!”
“我们已经被整得够惨的了,还要往死里整,没活路就不活了,斗争到底!”
可是,这些愤怒的情绪和绝望的嘶吼在强势的阶级斗争氛围里是那样的孱弱无力,押送我们的工宣队把黑名单、黑档案掏出来一扬,当地政府和军代表一唬,屁股里夹着屎的我们这一群“问题知青”统统哑了火。听说要抓带头闹事的人,都吓得赶快挑起简单的行李往大山深处躲人。
我本来就是逃难一样下乡的,钻林唯恐不密,入山唯恐不深,对上山下坝之争持无所谓态度,反正我志不在此!这更加催生了我投身异国革命的念头,正好,我身边的右派子女汤杰也心存异志,嘟嘟囔囔:“有这种争生存的勇气,还不如‘穷走夷方急走厂’而了之!”这是自古以来云南民间的一句出境谋生之道。
“咱们躯微如蚁,这条贱命干脆捐到那边去算球!”我朝缅甸方向努努下巴,向他直抒胸臆。
“行不得也哥哥!”没想到又碰了个逛嘴的,他酸溜溜道,“风头上,被拿住不死也要剥层皮,好在整上山的也不是我们一个两个,人家死得我也病得,打伙混吧,好死不如赖活!”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只有低头任命。
“分到邦外公社弄安寨子去的人走啰!”一伙景颇汉子赶着几匹歪歪倒倒的瘦马来接我们上山了。
我把自己简单的行李交给农人们捆到马驮子上,小竹朝我走来,我以为她要向我道别一声,因为她属于文革宠物,享有在富裕坝区插队落户的优先生存权。
“王山,你帮我的行李也拿来捆上,我也跟你们上山!”她泪迹未干,发着狠说。
“你有毛病吧?挣表现也不看看形势,我们不是上天堂而是去下地狱!”我没好气地说。
“难道你真要记恨我一辈子?连下地狱都不愿和我在一起?”
“天堂有门你不进,地狱无路你偏行,你真是病得不轻!”我尽量保持冷淡,其实心里乐开了花!想去缅甸丛林战火中寻死的强烈冲动因为她突然砸来的特大秋波而烟消云散。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一章 (连载三)
(2)幽贫土命运卑贱
/边寨/枪声/恶境/
弄安,在中国版图上很难找到这个比针尖还渺小之地,也许用显微镜才能发现,原来它深藏在已嵌入缅甸的我们泱泱大土的最尖端,正阴阴骑在国境线上。东方的红太阳每天都是从这块极西之地隐退的,遮住天边最后一线落霞的黑黝黝的大山就是缅甸,大山背后是伊洛瓦底江畔的八莫。山脚下的弄安小寨与缅甸山水溶为了一体,这一段国界并无明显标记,仅以山林、田地、沟坎来识别,而对国界最权威的认证则是寨子里白了毛发的老农。
我在这里插队一年直到离开,也没判清哪块田哪条埂哪条沟哪棵树哪股水是自己的还是外国人的。我一惯所出洋相就是把缅甸人的田犁得板板扎扎,却荒了自己的,辛苦一天不但一个工分没挣着,倒被生产队扣除10个工分,还被开除了耕牛耙田的资格,整去和妇女们一起插秧。
结果还是洋相迭出,大汗淋漓挣得大挑秧苗来,竟毫不足惜全丢到隔壁水田去了,小竹们也不识好歹,见苗就插秧,让懒惰的缅甸摆夷人又检了大便宜。上山砍柴,则把自己的山林砍光后把柴堆码到外国去。等等这些吃里扒外的“汉奸”勾当的确让人汗颜,可是总长不了记性,因为这些荒山野林地形太复杂了!这千夫所指的“媚外”罪行于是就贯彻了我知青下乡生涯的始终。每当“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之日就是我的难过之时,再教育领导小组(由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和小竹之流知青先进分子组成)组长,高我们一等的景颇族回乡女知青木定果指着我的鼻子声色俱厉地痛骂“卖国贼!”但帽子越大越不伤身,我麻木了。幸亏贫下中农们都颇不以为然,况且诸如此类的挖社会主义墙角者非只我一人,比我更弱智的还有小竹那干女生,左派中的男生和金、老顽童之流还把自家肥牛壮马驱逐出境,误将外国嘎牛骸马牵回来饱饱喂呢!法不治众,都不了了之。
老让我们吃亏上当的对门缅甸摆夷寨子叫雷允海,从这个寨子再南行几里地就是缅甸边境小镇雷基,当地人皆称“洋人街”。我们知青刚到没几天,就被半夜三更一阵惊天动地的枪炮声吓得个半死,天亮才知道,原来是缅甸克钦独立军攻占了一直在缅甸政府军管制下的“洋人街”。
从此,我们在田间地头劳动,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一队队荷枪实弹的缅甸“老山兵”,其总部就在太阳落窝的对门山巅。可惜,这只是一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占山为王之徒,他们所宣扬的只是克钦人自己的独立,不是我们所心仪的缅甸人民民主革命。
“缅甸共产党躲哪里去了?怎么‘洋人街’都没本事来打?如果这次来的是他们,那正好遂我心愿,咱锄头把一丢就投将过去,也过上一回打江山、夺政权、坐头把交椅之造反有理大瘾!”
我们几个下里巴人在地里杵着锄头把终日想入非非,投奔缅共永远是一群草鸡之间最热门的话题,可总是干打雷不下雨,生命虽然白开水一般无味,可活得还很耐心,这块贱瓦还舍不得轻易破甩。
其实,使我对平淡清苦的知青生活付出点耐心来的就是小竹。这个从16岁起就以极左面目横空出世的女红卫兵头头唯一左得可爱的就是这一次义无反顾地跟我几个“十二月党人”一起上山的壮举了,这红色蒙昧少女因为带头哭,挨了工宣队和县革委批评,幸亏她底子硬,没拿她和别的冤大头一起整。她也干脆发个脾气,主动放弃了优先生存权。这种难能可贵的模范带头作用确实感动了很多人,稳定了当时的骚乱情绪。但我也隐隐感觉到,其中也有点为青梅竹马情而烂漫的成分!
但山上的恶劣环境不是靠虚荣心和烂漫情怀就能应付的。
继老山兵的那场虚惊后,更严酷的考验又不期而至!一天,寨子边突然出现一具被莫名其妙砍了头的无名尸,恐怖之极!文革中见惯了鲜血、尸体和各种暴力的老红卫兵们都不敢走近臭烘烘的荒草丛去观看。一时间,谣言纷扰:
“是境外蒋残匪干的!他们放话过来了:‘割一个公社干部人头赏300元!割一颗红卫兵脑袋赏100元!见头数钱!’”
“妈的,我们都沦落到挖老板田的地步了,没想到这颗蓬头垢面的下里巴人头颅居然还值100元钱!”大家未免忧心仲仲!
听说以前抢劫山下弄巴银行砍去徐学惠大姐双手的蒋残匪正是从我们寨子进出的,这更让我们害怕得晚上足不出户,女生们头都不敢伸出被窝。我们异想天开,要求公社武装部发支枪给我们自卫,可是知青命如草芥,我们的非分之想遭到了公社干部大爷的无情嘲笑。那时候边疆生产队以上干部无非也就是背着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用剩的那种打过德国、日本、美国鬼子的花冲锋枪,为数不多的基干民兵背老79、老套筒、铜炮枪也即鸟统,这些简陋陈旧的武器会不会响不得而知,我看无非也就是空背着做做样子,更多的作用是吓唬一下自己人,吓敌人可不行!
可是下乡知青就连背这种破枪都没资格,何况我等几个还是黑名单押在公社、县委,要严加看管的第九种人,无产阶级的枪杆子怎能落到我们又“重大问题”的人手中?
在严峻的生死考验面前,有条件逃的就赶快逃走了,理由基于当时最时髦的一种走后门政策:坝子里有兄弟姐妹的可以调动下坝;有心脏病,不适宜山区艰苦劳动和贫困生活的可以照顾下坝;无产阶级革命派可以照顾下坝。
最后这条适于小竹,她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挺住了,她放不下架子,丢不起面子,不愿因背叛大伙而遭耻笑,很在乎同命者对她的态度,特别是我对她刚刚开始和缓的脸色。
“鸡死还要蹬蹬脚呢嘛!何况我们是人,别人可以活命我们也要活命。没有抢,咱们就拿挑谷子的尖担作武器自卫!”又是小竹的秋波使我胆气陡增。我门勇敢地肩负起了保卫我们自己的女人的神圣义务。每夜,男生两人一组,轮流在墙根脚抖鳞壳颤地朝黑暗的山野里惊恐窥视,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快敲洗脸盆,为缓和紧张气氛,就轻敲梆子(竹筒),并辅以“平原游击队”之“平安无事啰!”的温柔安慰。团结友爱精神取代了狭隘的阶级感情,小竹等六个女生从此睡觉踏实,不再为恶梦困扰。
当地农人不兴蹲厕所,大小便一律野外解决,这对城里人来说是个最恼火的问题。夜间一个人到野地里蹲一、二十分钟那简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壮举!我们弄安、辛马、光阴诸队几十个知青哪个也没恁大胆子,天一黑就龟缩屋内,厨房与住房仅相距十步,谁去厨房取物必吼石头、剪子、布决定,胜者欢天喜地,败者如丧考妣。
尿急就在床下脸盆里了决,都有不发出“宗宗”声之小技。可是大排泄就把持不住了,男女生仅隔道竹笆墙而卧,对大动静大气味岂能无动于衷?于是必须呼朋唤友文明出恭,特别是女生,直如生娃娃般惊动。
“喂!咯好了?”男生们手握尖担朝想象中的敌人作刺杀状,为集体解手的女生保驾护航,一遍遍颤抖着声音催促她们。她们当然没我们那种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好不容易痛快一回,总是磨磨蹭蹭,半天都弄不归一,值班男生在荒野里草木皆兵,风声鹤唳,饱受煎熬。
“喂!人咯还在?莫走远嘎!”特别是乖乖女余岚,胆子比谷雀还小,才30秒没我们动静她就要叫唤,既不许离远也不许靠近,最难侍候。
后来谷雀胆练成了鸡胆,继而又膨胀为孔雀胆,敢独自出门二、三十米在香茅草(一种可提炼香精的农作物)丛里悄无声息地蹲五分钟左右了,于是就不再玩集体解手。这时候最检验男女感情真伪的就是谁陪谁去蹲这五分钟。说来可笑,知青恋爱竟是从此事上初见端倪。仅仅因为多关照了形单影只的左派分子小竹那么一、二次,这下好了,最肯使唤我的本阶级靓妞余岚、露露再也不有求于我,我竟然成了素有“母夜叉”之称的小竹的跟屁虫了!此时,男女派队形势基本定夺,我这个特别孤独的“大黑崽子”和同样孤单的“大红人”小竹就不可抗拒地被大家公认为“一对”,再别扭也只有“服从分配”。阶级偏见和深仇大恨暂时让位于“保家卫国”的“统一战线”。
可是,小竹的个人行为也特怪异,她经常独自搬到最穷的贫下中农家同吃同住,其精神倒是值得称道,可是她天不亮就站在寨子心吹哨子邀集全村男女老少起床搞“三忠于,四无限”,雷打不脱!这于苦死累活的农人确属违心事,可我还得屈从于她的秋波,酿着鼻子奉陪,当她的警卫员活该倒霉!
水井紧邻外国荒野草丛和两百公尺外的雷允海寨子,那是土匪强盗出没无常之地,是走私贩毒者的巢穴,他们来水井边比我们还近,割一百元一颗的知青脑袋去换烟酒钱易如反掌。白天我们去水井都象只惊头努耳的麂子,何况月黑风高之夜?可是每天都要干到天黑才收工,懒惰的男生撂下碗就往床上躺,常常把洗脸脚这道文明程序省略了。可是在炎热的亚热带边地,女生不洗洗就彻夜难眠,于是去水井就成了男生必须奉陪的一场无异于恶战的每天必修课。
开初当然是集体出动,后来团体观念慢慢淡薄,公陪热情衰退,准确地说是各为其主了。因为这时大家都发现单独奉陪某女去水井边的公差勤务不是麻烦和辛苦,而是枯燥生活中的一大惬意的精神享受。这时真可谓色壮英雄胆,非要等到水井无人了才双双出动。我哼着“浑身是胆雄赳赳”开路,小竹抱着换洗衣服打着电筒紧跟不舍,到得井边,我在一旁保安责无旁贷。她紧张地逐一操作,先搓衣服,还得帮我的也搓了,这是舍命陪红颜的回报。之后就必须灯火管制了,因为她已经一丝不挂,战备气氛几近白热化程度,任何异常响动都会演绎出“小姐们昏过去了”的经典镜头。护花者屏神凝气决不回头片刻,之后,我也顺便洗洗,虽豪气地拒绝了她为我操扁担值守,但她肯定得在附近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至二遍,我也才不至于手忙脚乱穿反了裤子。这颇为刺激的“鸳鸯浴”堪称知青苦涩生活中的一种幸福。
随着时间的推移,幸福的内涵逐渐丰富,比如有一天,我手中的电筒走了火,精赤裸裸的小竹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了尤物,我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发誓再不需要登徒子陪洗,可是第二天我累得泥手泥脚就赖到床上,想铆脱一回差事,照样被她骂得俯首贴耳。而再后来……
/守边/批斗/家信/
我们终于沐浴了浩荡皇恩,又被政府有所重视,每到章风、弄巴街子天均被委以重任,派往主要路口去设关堵卡,查出入过境者的走私违禁物品。可是武器却不升阶级,照旧只能抬着让外国人笑掉大牙的连红樱枪功能都不如的竹子扁担,羞怯地盘查形迹可疑者的裤裆,却也为能参与保卫祖国而豪迈不已。
“给你看嘛!想摸咩摸噻!”烂漫开放的缅女们常耍刁使泼,掀开花花绿绿的统裙和神秘的奶罩,迎着知青小伙子群魔乱舞,大坨小坨、黑黑白白之物远比我们手中的原始武器犀利,我们“轰”一声如中炸弹,倒拖扁担落荒而逃,国门不幸洞开!
这时候小竹们的优势显现了,她们毫不留情地从异女们的私处摸出了藏匿物,其丰功伟绩令我们无地自容。可是她们马上也遭遇了尴尬,那些青面纹身、獠牙狰狞的老山兵视手无寸铁的中华巾帼如无物,竟酒气熏天而来,嘻嘻哈哈扬长而去,女生们被污言秽语所辱。
于是男儿当自强,我们挥舞着竹子扁担追赶逃逸界外鸣枪庆祝的外国痞子兵,隔着国界顿脚叫骂,其景与珍宝岛村民用锄头、木棒敌苏修坦克般酸楚悲凉。面对强敌我们只有血肉之躯和空洞的口号,靠精神第一,以死相拚,这种贫乏落后了千百年的国防手段让我们感到伤心!命悬不设防的极边一线,最让人仰慕的子弟兵在人口稠密安全之处随时抬眼可见,而在这个最需要他们出现的地方却是稀罕物,手无寸铁的我们怎不心寒?荒凉的边疆仅靠一句时髦的“政治边防”口号似乎就能固若金汤。全国都在动乱,处处需要军管,珍宝岛有硝烟,中苏边境陈兵百万,美国佬在越南向中国虎视眈眈。此时只有西疆无大敌,两千公里国境线就让他坦坦荡荡,靠老百姓松松散散的“政治边防”足矣!
不过我们的扁担国防对内却非形同虚设,我们可抓敢抓的也只能是本土同胞。一天,抓住了一个偷越国境的梁河妇人,从其背箩里搜出了走私品和一坨大烟,遂召开全公社大会批判斗争。于是男女知青习惯性地一拥而上,把下乡以来积郁于心的一口恶气都统统发泄在这个里通外国的村妇身上,把这个吹大烟的旧社会遗留物敲打得呼天抢地,七死八活。小竹的女红卫兵本性又恶性循环,首当其冲。
当年红卫兵的那股邪火把颇有恻隐之心的当地贫下中农们惊得目瞪口呆,“啊嘎!知识青年打人咋恁狠?连女知青都不饶人!对可以做他们妈的女人都下得了手,这些大城市来的读书人是什么人生养的哟?”
村人们的冷眼使我们顿然醒悟,看来阶级斗争在这个荒僻的小山村并不受农人们的青睐。我们知道了“人之初,性本善”,身上那股难闻的政治火药味消退了。从此,我们对悄悄越境买点外国便宜粮油食品淘生活的穷苦边民睁只眼闭只眼,并参与其中,因为我们也要食人间烟火。
我们开始正视惨淡的命运和现实,一切都从生存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眼睛实打实地盯到了怎样把肚子混饱这个焦点问题上,对挖空心思整人的阶级斗争再无兴趣。要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就是被文化大革命扭曲的心灵和人性在荒僻的小山村中得以复苏。
然而我们复苏了,祖国大地却没有复苏,天空依然乌云翻滚,黑暗阴霾之气更令人窒息。痛苦沮丧的坏消息不断从遥远的昆明故乡传来,母亲来信说:“我们已经没有家了!你父亲、奶奶、小弟被遣送农村,一家人活活拆散,原住房已被造反派霸占,我与哥哥、妹妹被勒令般出,挤住一间仅8平米的油毛毡破屋,简直连猪狗都不如!你走了还算好,眼不见为净,要不然你又得去和人家拼命惹祸。唉,你父亲这一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红色江山,现在却没有自己的一席容身之地,一家人都要赶尽杀绝!你父亲没了工资,长期的打击迫害使他身患残疾,无力种田,奶奶和小弟也没劳动力,全靠我这30多元的可怜工资救济、维持全家生计。以后就顾不上你了,听说外五县还不错,你能自食其力,我也可少操一份心……”
然而母亲不明实情,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我身处的是不毛之地,也需要救济才能活命!
文革当局口口声声说不准资本主义复辟,防止阶级敌人反攻倒算,可是凡打江山的老革命都成了敌人,从上到下层层清除,还殃及了全国无辜的老百姓,国家政权落到了一帮乘火打劫的恶棍、流氓、造反派手里,到底是谁在复辟?到底是谁在反攻倒算?这就是我对文革运动最大的困惑和愤懑!
从那个暴政时代煎熬过来的人,与我这种家庭遭遇一般无二的人绝不在少数,亡命异国的知青都是在那种黑暗无望的社会现状和人生境遇中愤而出走的,这是一种必然的反抗!如果没人抗争甚至以死相拚(包括那些被杀的、上吊的、投水的、跳楼的),中国社会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进步。
/断粮/游乞/初恋/
除了令人窒息的政治环境外,渺茫无望的知青生活也迫使我必须对人生作出新的决断。在这块贫穷的边地,连自食其力这点最起码的生存权都难以保障,我还能再干什么?180元的知青安家费已提前告磬,而一年辛苦所得却几近于零。年终分配结果令人沮丧,我365天风风雨雨,筋骨断体肤裂,竟只挣得五十元钱!而我还算表现较老实的(在民兵枪口下还能不老实?),被定义为懒惰分子的老憨等几个不大安分守己的红后代则是全部赤字,糊口之粮都分不着。余岚等娇弱女生竟为负值,倒差生产队上几十元。而无论强者弱者,无非是50步笑百步,五十元是不可能渡过又一个365日的,知青们仍然要靠父母资助才能扎根,可我巳无家可靠,向谁去伸手?
知青户因微薄的安家费告磬而解散,大锅饭没了,乌托邦之梦破灭了,人人必须自掏腰包吃饭,无钱可掏的就寅吃卯粮,向队上预支下一年所得,无可预支的就走上了逃荒乞食之路,这种令人难堪的乞丐生活绝非夸张!贫困山区的知青于青黄不接之际浩浩荡荡地柱棍下山了,坝子里的拉线、拉猛、弄么、弄秀、弄门、弄贯等几个富裕的傣族村寨里都有同校的知青伙伴,我们就一寨一寨去串,这个“串”字也就等同于“乞”,乞者和被乞者彼此都心照不宣。毕竟是从小在花鱼沟、大马山偷桃摘李厮混出来的,此谊不管上几天乃至个把月大米饭不足以了结,直串到主人家自己也揭不开锅,实在挤不出笑脸了才走人,又重新换个窝子再串。这就是盛行于知情界的又一波大串连潮的由来。
我们知青“丐帮”就象一群蝗虫掠过陇川坝子,把凡属于自己人的领地都轮番光顾了若干遍。接着,又高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欺人之谈周游列国,把整个外五县凡冒知青烟火之屋统统拿下,概不放过,这接不上火的两三个月也就昧着良心和自尊混过来了。而讨饭功夫也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有吃惯了嘴跑惯了腿的竟长期以此为生,象幽灵一样在千百知青户中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嗟食者理直气壮吃大户,被嗟者也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聊以自慰,我们称此类人物为“老玩友”,他们比我们一般技不如人只能小打小闹的乞食者有气质,或具备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的唐伯虎手段,或有飞檐走壁的时迁之术,或有打得赢隔壁三中某几个大块汉,镇得住拉线农场那窝小四川泼皮的鲁提辖功夫,再不济的也有一条济癫和尚的三寸不烂之舌,能谱得到饭香菜熟,嗟毕还连留都留不住,一抹嘴巴潇洒走人!那时候嗟食竟也是一种非常时髦的乐趣,以至有瘾成癖,尽管锅中有米也会忍不住脚下痒痒要四出云游嗟讨一番。这就是知青生活,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对所谓“再教育”最刻骨铭心的体验。
度过饥荒之后不得不深刻反思,这种穷荒逃得一时却改变不了这可悲的一世,既然还有下一个乃至无数个劳而无获没有指望的年头在等待着我,再浪费青春白撒汗水何益?这种卑溅的生存方式和白开水一样的生命毫无意义,这样惨谈的人生应该结束了!
可是现在我唯一的牵挂就是小竹,在我一生中所犯过的所有错误中,也许最不该犯的就是毫无意义的初恋,他磨蚀了我奋发图强的意志,青春的翅膀变得沉重,欲飞无力,欲罢不能。
我发觉心里有她而她心里也有我,是在广种薄收后一段四出云游化缘的浪荡日子里。按照老憨、老猴我几个雄心勃勃的庞大计划是要用二、三个月的时间嗟遍外五县的,那时候知青大串连风起云涌,有的就此串到外国去了。我们刚柱棍到遮放就闻到了国际主义时尚气息,几个缅共伤病员点拨:只要舍得死,马上就可以成为一个光荣的国际主义战士!
可是我在慷慨赴死之前连给了我生命的父母都没顾忌,心里却突然冒出了小竹!我之所以能忍耐到今天才想走穷途末路,不正是因为她那双紧紧勾住我的秋波么?我突发奇想,得玩点烂漫,我这个卑贱者得向她这个高贵者说点慷慨激昂之词方解心头之大恨!于是我向丐帮伙伴们拱拱手,弃讨饭棍于地,掉头就撒回了弄安山寨。
那帮乖乖女都老老实实呆在生产队里抓革命促生产,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回到知青户时太阳还没落山,辛苦刨食的鸡犬们还不能回来趴窝。
我发觉我的“狗窝”变清爽了,所有脏臭破烂衣服甚至鞋袜都洗补得一丝不苟,收拾得干净整齐,只有畅享牛郎织女情怀的几位仁兄才会得此恩惠。我热乎乎的心里首先想到余岚和张露露,可是前者太腼腆守旧,后者比男生还懒散,自己的吃饭碗个把月也才洗一次,营造不出这么温柔的情怀。
那当然就只有六个女生中的大姐大小竹。可人家身兼生产队会计、公社再教育领导小组成员、县先代会代表、团支部书记数职,大红大紫,鹤立鸡群,哪有功夫和我这个桀婺不驯的“狗崽子”玩这种轻薄浅俗的过家家游戏?我返回来向她告个别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带有两个阶级性质的恶意挑战,没敢奢想会有一个温柔乡在等着我,她揣摩到了我的心思,不会吧?
“有人说你就要离开村庄,人们将怀念你的微笑,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她们哼唱着脍炙知青人口的外国民歌二百首中之《红河村》收工回窝了。
“咦!谁发的善心?给我们煮好了饭,还挑满了水,破了堆柴!”小竹惊诧的声音特别动听,我为自己的“画中人”杰作暗自得意。
“王山,莫装洋了,给我出来!”还是小竹,怪了,我哪里露了陷?
没达到最佳戏剧性效果,我从屋里遗憾地钻出,只见小竹从菜汤里捞出洗锅刷,“直接用洗锅水做菜汤,除了你这大懒汉哪个会做这道方便汤嘛!”
“哎呀,背时鬼,还把半个月的油一回就放归一了!”刁诗诗的余岚伸舌苦脸抱怨。这意味着下半月她们只能喝玻璃汤了。
“这大锅牛头饭我们恐怕三天都吃不完?”张露露也打击。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凤凰光顾了我的乌鸦窝!”我顾左右而言她。
小竹毫无反应,头都不转朝我,颐指气使:“浪子回头金不换,从今晚上起你就去守谷场!”分派农活是她作为生产队干部的职责。
“王山,咯长耳朵,听见没有?”她的温柔总是通过粗暴方式表达。
“我听惯了‘喂’,你喊名字我受宠若惊,对不起,本人就要远……”
“今日事今日毕,晚上谷场正缺人守,你去顶着!”她不容抗拒。
好嘛,那就让你最后再神气一回,现在人多,不好宣布我的离职决定,明天我“鲲鹏展翅,扶摇直上羊角,吓倒蓬间雀!”
其实守谷场是一件惬意的差事,可以彻夜躺在宽绰的谷堆头上纳凉,高插一根天线,玩我自装的半导体收音机。我娴熟的无线电技术能轻易调出“美国之音”、“莫斯科广播电台”、“伦敦BBC”、“澳洲台”、“台北之声”等华语广播和流行歌曲,偷听敌台被发现是要掉脑袋的!躲在谷堆头上听最安全。
天阴下雨就在谷堆脚掏个洞钻进去舒舒服服睡大觉,天一亮就有十个工分入账,好手好脚的全劳动力根本就轮不着这么葩和的事,显然,她给我咂的是蜜指头,哼,现在才“关怀重用”我,晚了!
“王山,你被子也不拿?睡露天觉会着凉的。”
我正在谷草堆上与收音机里刚开始迷倒一朝中国人的邓丽君小姐偷偷相会,小竹给我送被子来了,声音和被子一样柔和,跟刚才人多时判若两人。正好,是我发表“独立宣言”的时候了!
“我还没洗澡!”她脸上掠过动人的羞涩,一改粗暴的命令式。偶喉!熄火,我哑口无言。
洗澡已改变方向,不再往阴森森的国界边去,往拉线农场方向两里外新开辟了一塘温泉。不过路远了,更需要男生相陪。现在情况更复杂了,外敌可御,家贼难防,公社出了个“红太阳”,头上梳两块板瓦的沙秘书。这老色狼一见女生就淌口水,最近以批知青探亲假的特权诱奸、猥亵了我校两名不谙世事的女知青,撬大了少女肚子,女生人心惶惶。
男生陪女生去洗澡听起来象个大灰狼送小白兔回家的故事,其实并不凶险,到得水边,狼、兔各据一头,只听水响,决不敢放纵窥视欲。
不过出浴之后另当别论,她披散着秀发走在归途上,必须跟在后面的我在夜幕的遮掩下眼睛就凶险了,这时盯着她星光朦胧中丰腴的背影,闻到一股少女馨香,青春饥肠一阵碌碌!男生暗中流行给女生的秀色打分,我们身边的这群打来打去,莫衷一是,始终没有明确结果,起初最高分90给了余岚,80分给了张露露,小竹只得了60分,勉强及格,其她就懒得打了。可是最近学会了“气质”一词,特别是酸秀才汤杰还要在气质前加个深奥的“潜在”,这个审美标准就颠倒过来了。给小竹打了80分犹显不足,现在其它评委都不在场,我一个人说了算,再给她加十五分的“潜在”,我知道,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乌鸦先生,你刚才在饭桌上说谁是凤凰?”小竹突然回头,我正死盯着她款款扭动的柳腰以下部分想入非非,被她逮个正着。
“嘿嘿!明知故问,好话不说二遍,否则就乏味了。”我干笑。
“人家余岚又白又嫩,能歌善舞,乖巧伶俐,是可享凤凰美誉……”
“怎么把余岚栽到我头上?她是只多情的孔雀,对谁都开屏!”
“那到底谁是这只好鸟?张露露?”
“胡扯!她与和金都滚成烂泥了!”
“马兰花?”全知青户年纪最小者,三天没家信就眼泪啪撒。
“更无聊,那小丫头连奶都还没断干净的嘛!”
“那这只好鸟就非我莫属啦!唔?”她脉脉含情,面对一湾秋水,我心中的坚冰融化得一滴不剩,“阶级苦血泪仇”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是最逗你恨吗?说说,我有哪里还被你看好?”她咄咄逼人。
看来今晚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明天就没机会再说了。“这里!”我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往眼前曼妙起伏的一对秀峰摸了一把,急忙逃到谷堆上喘大气,反正明天就要拜拜了,做鬼前拿她风流一回。
“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贼、小偷、强盗、坏种……”她的反应异常热烈,不依不饶,直追到谷堆上。四野寂寂,只有星星偷看了我们初恋的秘密,然而仅限于面对面的一场不乱言爱的静坐,当然说静坐不确切,眼睛、嘴唇、手指还是犯了点无伤大雅的规矩。
“解开让我看看!”隔着衣服已经满足不了我的欣赏欲。
“呸,色蛋,厚脸皮,长征串连途中你就偷看饱了!”她回忆起跌进大渡河被我救起作人工呼吸那一幕,满脸洋溢着幸福甜蜜。最终还是扭扭捏捏地让雪白坚挺的少女乳房落入了我充血的眼睛和粗鲁的指掌。
“你没见过一寨子婆娘们喂娃娃呀?”她娇羞地掩上。
“唉,人莫长大多好,小时候的你多可爱……”
“傻瓜!你只喜欢以前那只丑小鸭,我变成了凤凰你还不高兴?”
“可我还是那只乌鸦,与其做一辈子乌鸦,不如做一次鹰!”我不就是为了向她表明心迹才折回来的么?皓月当空,清风拂面,正是言志的佳境。
“王山,你不是当缅共的料!”她直接了当地打击,“你野心勃勃一年了,周围比你有火色的大丈夫多了,也没见哪个逞了英雄去,你也就莫在我面前气壮山河,只要有我在,你就玩不出‘风萧萧兮易水寒。’”
“我最讨厌你的盛气凌人,总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明天绝对远走高飞!你就一个人蹲野外拉独屎吧,谁敢与目空一切的凤凰厮守终身!”
“喔哟,吓死我了,我肯定会呼天抢地,哭倒长城一片!”
惭愧!第二天我仍然守着温柔的谷堆,第三天还是身陷谷堆,明日复明日,我的鸿鹄志又化于无形,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四
(1-3)争自由铤而走险
/出走/诀别/鹰飞/
五月的陇川坝子干焦火燎,烧荒的野火把枯褐的大地焙炙得氤氤氲氲,就象一口油干水尽冒着青烟的大炒锅。
从弄安到城子的40公里路上,我妙手空空,就背个破挎包,十足一个闲游浪荡的知青乞丐,开始了投奔缅共的孤独之旅。凡出境者未被人们认可是国际主义壮举之前,大有叛国外逃之嫌。为了不引起寨子里的贫下中农和其他知青伙伴怀疑,我佯称去山下的弄巴农场赶街,还玩了金蝉脱壳计,煞费苦心,洗几件破衣服挂在屋前。
庆幸的是小竹回昆明探亲去了,此乃最佳时机,我再迟疑不决,赶快消失,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就会被她日益浓郁的柔情摧毁,那精心酝酿的“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绝唱就会再次流产而落为人们的笑柄。我在留给她的日记本扉页题下了凡知青都耳熟能详的裴多菲名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首言志经典人皆颂之,可是能身体力行者却凤毛麟角。下乡已经一年多,我竟然还是本校知青中第一个敢为天下先者,这个决心下得太艰难了,那可是去自寻死路呀!
我特地在给小竹的诀别壮言下夹了一片火红的枫叶,这是我们一段短暂初恋的总结。1966年秋天,小竹是我校第一批上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代表,她从北京带回的枫叶赠送了很多人,唯独没给我,因为我是黑五类中之最黑而又“反动”得不可救药者,我们互为眼中钉肉中刺。直到谷堆上的那一夜起,她才把自己的那一片褪了色的枫叶悄悄夹在了我的日记本中,我俩的“乱精神”就算是如火如荼了。现在我俩的关系自这片枫叶始也至枫叶终,我认为这个休止符是画得很有悲剧效果的。
一个月前,小竹家里来信说母亲病危,要她火速赶回昆明,当然这是知青们回城最赖毛有效的借口。可是当小竹低三下四去公社求那个一直垂涎于她青春秀色的板瓦头沙秘书开探亲证明时,竟然也发生了和其他女生一样惶惶然逃回来的遭遇,她的乳罩和内裤都被撕破了,她不愿为一张破纸付出某种昂贵的代价!于是我请制作假证明的业余高手鲍安为她泡制了一张涂改后用玻璃压板的用过的旧边境通行证,其代价是用渔钩串条虫子,钓得老乡家一只鸡来请他大快朵颐。之后,知青户全体出动,在山脚下公路边设伏,由余岚、张露露在路中央花枝招展,勾引得运粮汽车司机踩下了刹车,小竹就这样登上了回故乡快车,绝尘而去。她走后,我借了老顽童的弹弓,躲在树林中,瞄准了天天要经过此地的恶棍沙秘书的后脑勺……
而从那天起,我也预感到苦涩的初恋之果该落地了。果然,小竹一直没来信,直到前几天,那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公社邮递员老麻干来到了山寨,从他油腻腻的筒帕里一家伙掏给了我三封信。看到小竹娟秀的字体,如睹其容,字里行间证实了我的预感!
“王山,在痛苦迷惘中给你写信,几番犹豫才提起笔。父母煞费苦心将我召回原来是要把我‘救出火坑’。到家后,他们为我找好的‘救世主’就把我守住了,此君是部队机关里一个副连级小官,是我父母托人给介绍的。只要我一点头,马上就可以成为吃皇粮的军人家属,可以留在城里安排工作,这就是一个女知青要改变目前困境的唯一出路。我的人生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要么马上服从父母的意旨而得到所谓的幸福,要么仍旧回到那块痛苦无望的贫土上去,这确实让我颇费踌躇。
如果在那毒热边远的国境线上没有你,那么这个选择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高呼口号的左派幼稚病儿了,我们本来就是被愚弄后抛弃的一代人,失去得太多太多,我们都有权得到幸福。问题是我并不喜欢这个粗鄙矮汉,他除了那身可以炫耀自己是个时代幸运儿的军装外,毫无可取之处。这位志得意满者的人格品质与苦难中的我们相去甚远,我和他之间没有激情,找不到一点共同语言,当他用轻蔑的口气谈论知青并对你我之间的关系横加侮辱和干涉的时候,我对他就再没一点好感!真奇怪,为什么我们从小就羡慕的那套绿军装会穿在这类不配穿的人身上?
我心中幸福的天平是倾向你的,一想到你,总会涌起一股想与你痛快拥抱的烧灼感,这是一种力量,它会使我从这尴尬的局面中摆脱出来的。
我常去看望你母亲,她太苦了,更需要同情和安慰。我后悔醒悟得太迟了,我为过去对你和你的家庭的误解、偏见和无情的伤害而羞愧!由此而反思了许多问题,当初我们红卫兵实在是太单纯幼稚了,我们狂热地追求革命,视暴力为神圣,而我们所砸烂的那个所谓旧世界恰恰是比现在更好的,那时我们起码还感受过许多真善美的东西,起码没干过令人脸红和灵魂不安的事情。可是后来,唉,真是不堪回首!
现在这个世界一片混乱,到处充满了假丑恶。工厂不冒烟、机关不上班、农民不种地、学生不上课、当兵的不务正业,到处军管,满街游荡。我们的国家正处于严重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很多事情都让人感到失望。你母亲让我看了你父亲的‘翻案材料(冤案申诉)’,我为之震惊!他说,如果所有老干部都有问题,都被打下去,党和国家的损失将无法估量……他为这肺腑之言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对他的专政又升一级!但现在我相信这都是老革命们的肺腑之言。我们都应该学会思考了,我们知青的命运是和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我们对自身命运的忧愤实际上也是对祖国现状和前途的忧伤……”
小竹迟来的信起码还给了我一点精神抚慰,可母亲和小竹父亲的来信就是往我心里灌辣椒水了,似乎都是经过商量统一好的口径,一致劝我终止和小竹的关系,“这是不切实际的非份之想,‘乌鸦怎能配凤凰’?”母亲要我认命。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青梅竹马的浪漫故事当不了饭吃,小竹毕竟是该嫁人过日子的年龄了,她必须走自己的路,希望你面对现实,不要左右她的情绪,影响她的未来生活!”小竹的父亲明明白白地向我下了逐客令。只要我主动断绝和小竹来往,她就会嫁给那个穿着军装的昨日农民。我必须尊重这个势利的“老岳父”的现实主义,也为了使灾难中不愿再多事惹麻烦的母亲为难,水阔鱼沉,我不再给小竹回信,这比挖空心思地写一封措词委婉特伤感情的诀别信的效果会更好一些,让时光带走一切吧!
我必须走了,我的命运和自尊心要求我必须远走高飞。小竹曾经是我在这块荒凉的流放之地上唯一的根,如今这棵根一动摇,这块冷酷的贫土对我就完全失去了意义,除了小竹,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以抑制和牵挂住我多棱多角、狂放不拘的烈性人了。
况且,我也非逃不可了,我们知青中趋炎附势的叛徒大有人在,我掩护小竹偷跑回昆和袭击公社领导之密被挣表现的小人告发了,随时将有杀身之祸!我不能引颈受戮!
“与其做一辈子乌鸦,不如做一次鹰。”
我吟诵着这句终于向小竹兑现了的言志之词,毅然走出了那个贫穷苦难的弄安小山寨,割舍了我的初恋。这并非我的无情无义,而是那个沉重的年代对我的压迫太猛烈了。我象一根弹簧,本来已经压到了底,只要有稍微偏颇的一点外力,忍无可忍的我就只有一怒冲天,往外暴发了!
/县城/浪子/“借”癖/
本来就在国境线上的我抬脚就可逃到异土,但我却必须反其道而行。陇川境外全是老山兵、蒋残匪、缅政府军盘据之域,尽管我处于人生低谷,但我不愿走极端,与祖国为敌。我活也要活得光明磊落,死也要为父母和自己争口气,我必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给所有人看看!我要绕道陇川县城,翻拱瓦大山、潞西的西山,渡龙江、芒市大河到遮放,再从遮放翻过潞西江东山梁。纵有千难万险,我也要投奔到缅共红色根据地去,对这条解放全人类的国际主义道路我蓄谋已久,早已谙熟于心。
从弄安到缅甸革命圣地孟古要走三天路程。流亡途中的第一站是陇川县城。暮色苍茫,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冷冷清清,灰土街上门可罗雀的小饭馆早已关门打烊,在短如鸡肠的街道瞬间转了个遍,竟无处可慰饥肠。惶惶间突然发现球场兼露天电影院边一盏昏黄的路灯下有卖冰棍的小木箱,于是花五角钱把硬如花岗石的边疆特产买得渣子都不剩,贩者欢天喜地而去,我狼吞虎咽,连解渴带解饿,竟像饕餮昆明街头巷尾久违了的美味烧饵炔。
踟蹰一番之后,咬咬牙,运运气,斗胆用过时多年的学生证登记,被服务员审贼似的验明正身,方得在旅社落脚。沦为知青后,我们就成了一股出门无证,吃饭无粮票,回城没户口的社会盲流,是中国社会中的最不安定因素。知青的外形特征和精神面貌异常显著,凡安步当车、行色匆匆、脸谱衰败之徒,十有八九是知青。阶级斗争已狠抓到全国一半以上人口都是敌人、特嫌的程度,旅社同屋的当地人一见我剃的是小平头,都赶快翻身脸冲墙,如临大敌。知青在外五县名声奇臭,遍遭过街老鼠之鄙视。
既把我当坏人那我就只好破罐破摔、以邻为壑了。我注意到一个解放军战士把一块绿色军用塑料布搭在床前椅背上,那穷年头这玩艺可是稀罕物,我路上正缺遮挡风雨之物!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我就起床上路,顺手牵羊“借”走了这份厚礼。“借”东西是下乡知青的一大嗜好,谓之穷则思变!当地人园子里的香蕉菠萝蔬菜,屋角的蜂蜜和圈里的鸡鸭,地里的甘蔗、花生、苞谷、土瓜,甚至看家的狗、屁股后拱屎的“火箭”猪等等,凡可进口之物,鲜有不遭毒手的。“借”得最凶残的是夜间的菠萝地,每个无辜的菠萝都得挨一刀,生菠萝刀戳不透,戳得透的熟果即被丰收,幸存的菠萝全都是负了重伤的。包括这回竟敢向“金珠玛米”下手恶“借”的这类不义之举,是沦为了下里巴人,精神失落的知青们一肚子歪火、邪火的故意发泄。老红卫兵们把打砸抢的恶习延续到农村,旅社的灯泡、床单等公物被掳掠一空,拿不走的就破坏,还往抽屉里屙泡屎……这种对社会的仇视心理和社会对我们的歧视都具有因果性和普遍性。
有了一生当中的第一次正规偷盗(危害乡里的那些小打小闹不算),以及对公社大恶霸的“阶级报复”,我已是劣迹累累的罪犯了,得赶紧逃!我摸黑北出城子,往东拐上山间小路,象有人追着,一口气撒到半山腰,心里的咚咚狂跳才缓和。
/闯江/脱险/盗宿/
东方破晓,拱瓦大山云雾迷漫,大雨突降,塑料布真是“借”得恰到好处,替我挡住了流亡途中的第一阵凄风苦雨。
牛咩、鸡鸣、狗吠,云雨消散,一片景颇人的茅草屋立现眼前,我已攀登到高山之巅的拱瓦寨。这里是陇川东北面的一个公社,和我所在的西面邦外山区是一样的贫困凄清的版本,我已经用两只脚量完了整个陇川。
路边的黑洞洞的供销社小卖部救了我的碌碌饥肠,我身上只有不到十块钱,只敢买一斤饼干糖果边走边嚼,几只势利眼的恶狗追着形单影只的“乞丐”脚后跟,直撵到半山都不善罢甘休。
云收雨住,深谷中出现了一条绿阴阴的大川,冲下陡坡刹都刹不住脚,差点扑进深不可测的江水中。太阳当顶,正午时光,两岸高山夹峙下的瑞丽江上游龙江,水低石露,怪礁磷峋,墨绿色的江水动中有静,神秘莫测,波浪和漩流中隐含着肃杀的危机,令人心头发怵!这是投军路上我要闯过的第一道险关。江岸边拴靠着一条竹筏,却没有摆渡人。
“喂!咯有人?来摆渡呀!”外逃者心里有鬼,底气不足,我不敢高声求渡,可没人帮助我过不了江,只有一声比一声高的凄惶叫喊。又怕招来背鸟统的景颇族民兵,似唤非唤。
扭扭捏捏的求渡声被开阔的江面和深幽的山谷吞没,焦急的等待了差不多个把小时,始终没有我既怕见又非见不可的人类出现,我受困江边,眼看着头顶太阳寸寸西斜,心中惶惶。今天行程还未过半,对面的高山还等着我去翻越,再耽搁下去,我将陷入黑暗里阴森可怖的深山老林。
孤独无助的我心里直发毛,一阵阵想抽身引退,另谋别路,甚至想打道回府,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小竹那双能窥透我心的犀利的杏眼使男子汉的自尊心不能犹豫,更不能退缩。我仿佛听到了小竹在讥讽和咀咒我的怯懦,“连这么条小阴沟都过不去,还能从乌鸦变成鹰么?”她父亲那封令我人格屈辱的信,还有公社沙秘书们准备拍死我这只苍蝇的一双双魔掌此刻都是激励我奋发图强的精神力量,促使我横下心来,采取孤注一掷的行动。
我虽从未舞弄过竹排,但无路可退的处境使我杀身成仁的决心不可动摇,拿命去赌我也要赌过江去,本来就是去找子弹头吃的人,我还顾虑什么?!我起码还在游泳池中学会过游泳,划不过去就跳水,淹死也认命!这么一想就开了,我毅然迈上了紧泊岸边摇摇晃晃的竹筏。
我见识过陇川南宛河和瑞丽江上的傣家撑筏人,他们或老翁或妇孺皆能一篙定乾坤,把偌大只竹排在滚滚波涛中摆布得稳稳当当顺顺溜溜,难道我一个大汉子连他们都不如?我一定要将这一排叽嘎作响的散竹撑过汹涌的中流激水,百米开外的自由彼岸在向我招唤!
从国军手里“借”来的塑料布有如神来之笔,我将全身衣物用塑料布包裹好,再用裤带紧紧捆绑在腰间,这样一旦落水,衣物不湿,还可助我飘浮泅渡。
我凭粗浅所见和想象把竹排顺岸往上游推,幸亏咱知青还懂点物理、几何学,这样做是为了取足够的漂移距离。算准后,闪身跳上竹筏,手忙脚乱地抓起竹篙抵岸猛撑。第一篙撑得十分有力,竹排离岸,排头打横射向江心。我赶快再撑第二篙,可是却探了个空!糟糕,人算不如天算,水深了,竹篙已经探不到底,事先谋划好的招式全都慌得一干二净,竹篙成了多余之物。我一筹莫展,眼睁睁地身随失控的竹排在江心打着转转往下游漂飞,满满荡荡一江黑水迎面扑来又往身后滚滚逝去,两岸高山低头狞笑,江中心怪石向我张开了恶龙獠牙。随波逐流的竹排“咚”的撞上江心礁,我被颠得头冒金星,东倒西歪,狠狠重撞之后竹排疏忽间破散开来,极不负责任地把我孤零零倾漏入江心,一根根大竹四散飘开了去,滑溜溜一根也没抓住。
我陷入了灭顶之灾,傻了眼,心比水凉,四肢瘫软。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不由自主,如一叶轻轻的羽毛,随着江心激流往下游晕乎乎的飘飞、飘飞……我在红卫兵长征途中为救小竹落入过冰冷的大渡河,我希望生还的奇迹再次出现!求生的本能使我挣扎出水面,双手下意识地挥动,狗爬姿,自由式、老埂蹬统统使出,然而一切努力在强大的水流中都近乎于徒劳的垂死挣扎。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人的力量竟如此微乎其微,我始料未及!惶急中四脚四手一阵猛蹬乱划,这番挣命使我马上就耗尽了体力,腿脚抽筋,泅渡的自信心被彻底摧毁,征服死神的勇气荡然无存,仅仅靠求生的潜意识驱使着我的头颅勉强探出水面呼吸,而我的身体已完全不属于我自己,而是象一支射出的箭矢飞向下游的叠水深渊,轰隆隆的水声和青面獠牙的龙口向我吞噬而来,我绝望了,紧闭双眼,头脑中一片空白……
突然,飘飞的感觉缓慢了,静止了,下意识的挣扎中身体有了运动前移的感觉,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落入了深幽幽的龙潭,生命仍然存在,我的身体又属于了我自己,托万岁爷的福,我竟然可以从容不迫地使用毛老人家畅游长江之姿闲庭信步之势飘浮于水面了,我终于抓住了岸边坚实的东西。
我下半身还浸在水中,却再也不能动弹,头晕眼花,四肢软绵,喉咙干得象火烧,发出一阵阵的干呕,我已经耗尽了力气。
我努力翻爬上岸边仰躺,头顶的蓝天、白云、太阳特别可爱,心中欣喜若狂!人的生命真是太伟大了!我竟能凭求生的本能和运气赢得几乎不可能赢的胜机,在今后风雨飘摇的人生长途中,有了今天这个绝处逢生的好运垫底,我不再惧怕什么,我要继续奋力拼搏,把我的生命勇敢地书写下去。
我和太阳拼命赛跑,可是终于被迅速降临的黑暗笼罩,我象马克.吐温的“汤姆沙耶历险记”里的探险孤童,“握着想象中的刀把在漆黑的树林里勇敢前进”,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摸索到了生命的驿站,毛奖。
这是潞西县江东山梁上的一个景颇族寨子,记得附近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寨子叫弯丹。在这里插队落户的都是比我们大几岁的昆十一中老高三知青,我们“丐帮”四处云游乞讨时曾串到过这里,结过一段施舍善缘。今晚流落大山深处,孤单无助的我旧缘再续,循着狗吠声摸黑潜入寨子,蹑足来到了寨子北面的知青集体户草屋前。
可是不巧,我碰到了铁将军把门,整间草屋黑灯瞎火,空寂无人。投宿不遇,好不沮丧。在荒凉的大山上整整走了一天,好不容易从龙潭虎穴里挣出命来,腰酸背痛,脚肿肚饿,一心一意奔着一坨冷饭、一瓢残汤、一盆洗脚水、一席栖身之地而来,可是天公不作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免得大难不死,就免不得磨以小难。本来知青不管流浪何方,只要凭一口乡音,都能在有同类的地方找到归宿,可今天偏遇尴尬,候至月上树梢头也未得其门而入。
看来出门人不能温良恭俭让,还得再做一回梁上君子非礼小人!于是憋足一身匪气破窗而入,强借一床伸脚。
肚子饿!口渴!可是不能再去同样有铁将军把门的厨房骚扰,疲劳掩盖了饥渴,我死死睡去……
未表示礼貌,第二天离去时于床头留诗一首:
“日暮途穷不遇兄,空庐无主济寒朋,深山孤客梦国际,贫土飞蛾扑火勇。”(
(1-4)舞鸿鹄义结金兰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五作者/红飞蛾
/遮放/邂逅/结义/
山下就是遮放坝子。从三台山盘旋而下的滇缅公路穿过遮放街,沿东山脚往南边的畹町蜿延而去,闪着滟潋波光的芒市大河贯通富庶丰娆的遮放坝子,与山中奔出的龙江在嘎中汇合。踏过河面上晃晃悠悠的竹桥,经过著名的温泉澡堂,我到达了人烟旺盛的遮放街。这里有专门收治缅共人民军伤病员的108医院,镇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穿缅共军服的友党友军,浓郁的国际主义气氛使来到这里的每个人皆耳濡目染,感同身受,心为所动。
南来北往的汽车和匆匆过客都必在遮放小憩,镇中唯一的小饭馆特别拥挤热闹,这里自然而然成了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义士风云际会之所,不论认不认识,都尽可去除戒心,无须遮掩,畅所欲言。初来乍到,正无所适从,马上就有唯恐天下不乱者向我煽风点火,兜售时下在知青界最流行的离经叛道高论:
“兄弟,不自由,毋宁死!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知青被奴役,受歧视,象狗一样卑贱的命运必须改变,走!投缅共去!挺起胸来堂堂正正做人,与其虚度青春,浪费生命,报国无门,不如献身异国革命,去做济世英雄,重铸咱们红卫兵时代的生命辉煌,死而无撼!”
“且慢!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断之前总得先关照关照肚子吧!”我可不想当饿死鬼,吃,乃目前当务之急,就是死囚临去菜市口前也要管顿酒肉的嘛!
从芒市开来的长途客车刚到站,饭馆里油渍麻花的木板桌边都坐满了人。昏暗的饭馆里人声鼎沸,满耳朵里灌进的尽都是喳喳哇哇的昆明乡音:
“买买伞伞(昆明人土得掉渣的惊叹俚语)!这是皇帝才吃得着的遮放贡米嘎,没得菜也能肿(吃)几大碗,干脆就莫点菜啦,大家节省点盘缠如何?”
“省个球!马上就要当兵吃粮,还留着钱整哪样?吃光喝光,好进集体农庄,明天这顿饭还不知在哪里?还有没有命吃?先把饱死鬼当了再说!嘎嘎肉才五毛钱一碗,这么相因(便宜)?赶快多吃些在肚子里攒着!”
“这大坨大坨连狗都砸得死的东西也敢叫做红烧肉?皮子上还带毛,这店敢怕是孙二娘开的,快扒扒看,菜里有没有手指头!”
“咱们都是上梁山入伙的人,还怕吃着几个手指头吗?有不明不白的心肝五脏只管端几盘上来!”
挤坐在这帮如狼似虎的同类中,我越发食欲大振,受到当兵吃粮的启示,我也倾其所有,摆满一桌荤腥,尽情饕餮,送命之前我也要奢侈一回!
“啧啧啧!三斤饭、两斤肉、一钵头萝卜煮排骨,这位大将丰肚(风度)怎生了得?莫不是景阳岗武都头再世?我等小肚鸡肠甘拜下风!”
同桌食客对我惊羡不已,隔壁几桌也议论纷纷:“这家伙毛呛呛的,敢怕是刚从大牢里放塌出来的,牙齿这么旺?小心点,逗不得!”
“一看就晓得是从陇川、王子树大山上逃出来的,彼此彼此,都是三天没洗脸脚,水米未进,狗瘦毛长,和咱们都是一路货色!”
“这才象去蹬打天下的样子嘛,哪个仿你这颗秀钉子,一路上不拉肚子就便秘,烟渣滴夺,居然还敢号称要去解放全人类!”
在遮放,凡是要去投奔缅共的人都是风尘仆仆、鸠形鹄面,一个饿字写满脸上,一副明天就要马革裹尸的大悲大壮神态。惺惺惜惺惺,马上有人向我靠拢,一根弯巴拉粗的金沙江香烟递过来,时髦的外国五星牌打火机“嗒”的一声脆响跟上,“喂,伙子,哪个学校的?”这是外五县知青们套近乎的首语,一报校名就知道英雄出处。
“21中。”惭愧,本校在江湖上太没名气,是投奔缅共的末路英雄。
“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是城里的!交个朋友,我是23中的。”毋庸置疑,那是昆明小西门前后的街壁虱,来自盈江方向的知青。
“耍独龙该?”问我是不是独行大侠,相当于威虎山的黑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西门人喜形于色,主动要求,“我也耍着单,咱们打伙耍!”至于方向路线谁都心照不宣,这年头流窜到遮放的知青还会去哪里嘛?
我俩周围马上就拱过来好几颗知青脑袋,这些风韵犹存的头型经过毒热的滇西风吹日晒,仍未褪尽奶油色,大致都在20岁左右,正所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侠客们纷纷抱拳相拱,自报英雄出处:“我是五中的!大名项廷发!”哦,昆明大观楼前后的人,来自芒市法帕。此校盛产民族上层子女,以“反动”土司头人家庭出身的黑五类子女居多。
“我是三中的,家住东寺街,来自陇川章凤。”此校盛产侠客玩友。
“我是十一中的。”此君显然是昆明小坝前后的,来自潞西轩岗、清平。此校墨人骚客居多,也盛产美女。
“我是八中的。”哦哟,高干子弟也活不下去了,也要走他娘的!
“咱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五湖四海皆兄弟也,何不拜个把子?一起上路!”有人邀约。
“对,歃血为盟,生死与共!”众人欣然赞同。
于是,来自不同插队之地,素不相识的十几个知青就在遮放小饭馆纳头结拜,要同甘苦共患难,不弃不离,信誓旦旦。
/女伴/哨卡/闯关/
“去瑞丽、陇川的赶快上车喽!”
客车司机从里间占了便宜抹着油嘴出来,拎着泡满酽茶的罐头玻璃瓶拉开车门吆喝。饭馆里的几十个过客呼拉拉散去了一多半,司机上车回头数数人没够数,猛按嗽叭。
“哪个狗日的上茅厮咯是生痔疮?还是没带纸?捡块瓦渣擦擦屁股,赶快勾B出来!”上了车的人等得不耐烦,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恶吼。
饭馆里剩下的人中有几个听着不顺耳,从板橙上跳起来冲到门口,朝车上的人拱拱手,潇洒宣告:“小的们,恕不奉陪了,你大爹我要去解放全人类,尔等鼠辈赶快勾B!”“老子货到地头了,达四维打利亚(俄语:再见)!”
“屙青哈拉说(俄语:很好)!”车上也有假洋鬼子伸出大拇指奉承。
司机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轰”的一声,车屁股扬起一股浓烟,发着狠开走,可是还没开出五十米,又一脚刹停,门开处,两个女生提着旅行袋慌里慌张跳下车来,大客车又轰的一声绝尘而去。
“喂,男同胞们,等等嘛,我俩也要去解放全人类!”
两个女生追在从饭馆里鱼贯而出的义士身后娇滴滴的喊。
侠客们都是两袖清风,一见两个娇小姐肩扛手提的大包包,全都闷起头退避三舍,谁都怕份量显然不轻的大包包转移到自己肩膀上来。
“你们连解放自己都成问题,还敢喊解放全人类!带这么多细软,去出国旅游吗?”与我并肩同行的小西门人讥讽两个娇喘吁吁的女侠客。
“我们女生出门是罗嗦点,有些东西不带不得,当然比不得你们洒脱!”
她两个说一口蹩脚的潮州普通话,原来不是我们春城小妹,一猜即知是下乡地在保山施甸的昆明华侨补校知青。
“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那里有我们驻地和营房,我们是游击队之鹰!”
“|5_03_455|46_653|53_45-|46_653|3_456_6-|17_654|354-|6_65_43-|”
中途邂逅的志同道合者们以口琴和口哨伴奏,边走边豪迈地高唱风靡一时的阿尔巴尼亚战歌,公路上操起一溜黄灰,只差再打起一面红旗,俨然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红卫兵长征大串联队伍。
“太嚣张了吧!搞成游行示威了。这是跨国界行动,如此招摇过市恐怕行不通,咱们虽然号称国际支左,但大可不必这么张狂!”这阵势让人担心,我不得不出面纠正,“咱们既然是去参加游击队,就得讲点游击战规则,分散目标,一伙走公路,一伙走小路,这样出了纰漏不至于全军覆没!”
因为在饭阵上技压群豪,有“大牢”里出来的气质,我被盲流们公认为“舵把”,对我的化整为零术大家均无异议。
于是队伍分成了两伙,从芒市坐汽车翩翩而来者为一伙,从盈江、陇川山间小路艰苦跋涉而来者为一伙。两个女生主动向我靠拢,显然,山上人要憨厚老实得多,洋小姐跟着土包子有安全感,不至于吃亏上当。
“跟屁虫!”小西门人很不乐意,两个洋娃娃般的女侠连匀速前进都困难,怎堪激烈的逃亡运动?他鼻唇间长着鲁迅先生式的浓密须胡,“小胡子”的称谓也就自然诞生。他急急往前冲,有意把她两个包袱设脱。
“算了,量小非君子,让她俩入伙吧!”我于心不忍,“把弱者撇下有失义士风度,与我们高尚的革命行动不符!”
“洋豁豁贱诗诗的咋个干得了血淋淋的勾当?”小胡子不予理睬。我只好和另一个叫李永明的大个子兔作龟步,有意让她们跚跚跟拢,然后怏怏作色,狠嘟嘟拽过她们的大包扛上,动作之生硬粗鲁有如劫财。
“啊呀好男生,谢谢啦!”被“劫”者马上笑逐颜开。
“我叫黄佳玲,她叫黄彩珍,我们是姐妹,华侨补校的,从施甸来,要不是在遮放碰到你们,我俩就稀里糊涂把车坐到畹町瑞丽去了!”
她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胖者象只叽叽喳喳的小叫雀。
“原来你们是缅甸华侨,怪不得这么……”
大个子惊讶地回头,那半句到嘴边又忍了回去的话猜都猜得出是“妖啊骚啊”之类的“敬语”。我们昆明人确实是这么形容这群假洋妞的,而这还算客气的,所有土生土长的昆明学生对华侨补校的假洋鬼子都素无好感,严重对立。其中有文革中派性斗争的原因,更主要的是这些产自资本主义世界的小男小女们太抖草,尽穿奇装异服,男的披长发戴蛤蟆镜,小港裤紧绷屁股,撒尿处凸起老大不雅的一坨东西,吹着口哨骑着女式单车招摇过市。女的烫头发,染红指甲,穿高跟鞋,异香扑鼻,薄如蝉翼的衣裙里隐现出刺眼的部位,走在街上屁股干扭干扭的,把人逗得火起。
“呸!小火枪、小皮旦,小资产阶级!”我们看着不顺眼,就冲他(她)们背影唾骂。武斗时期,我们经常埋伏在华侨补校附近的董家湾铁路边和东风东路街头巷尾,痛施弹弓、s钉暗算,把这些公子哥、娇小姐整得硬是不敢出门。除了打架,我们向来从不跟华侨学生们礼尚往来,彼此心存芥蒂,阶级阵线划得象滇池水一样清。不是冤家不聚头,没想到今天我们会走到一条道上来了。
“喂!这位高大君子,请你把话说完!”瘦高个的黄彩珍紧紧咬住大个子没冒出口的那半句话不放,火药味一下就浓了起来。
未涉人事的小伙子对女性的认识还很肤浅,其实那个瘦高的是很标准的窈窕淑女,只是一路风尘和冷凛的面孔把她的青春秀色给遮掩了。而黄佳玲的矮胖也是言之不确,偷眼细瞄,才发觉是一个很可人的玲珑娇娃,于是我肩上的大包包立马变得轻如无物。
“没什么没什么,我是信口开河,莫计较!”一米九的大个子面对一双锥子般的眼睛,慌了神,支唔其词。
“今后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同志了,过去的成见应该一笔勾销!”我不但没了成见,反而对两个弱不禁风的小妞有和我们粗犷的男同胞一样的雄心壮志和慷慨赴死的勇气而顿生敬佩、欣慰之情。
“我替你说出来吧,”黄彩珍正色声讨,“你是讨厌我们资产阶级出身的华侨小姐,正像我们也讨厌盛气凌人的你们昆明知青一样,你们总是占着人多欺负我们弱小的一群……”
“你莫冤枉好人嘎!”大个子急赤白脸,贼喊捉贼地分辩,“我可从来没向你们排过弹弓,董家湾那边我从来不去,也没朝你们背后吐唾沫翻白眼,我文革中哪派都不参加,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好心好意帮你扛大包还惹出是非来了,真是!”他一脸憨厚的窘态,逗得黄彩珍脸上绽放出一片灿烂的笑容,人马上就艳丽起来,大个子不耐秋波,低头急走。
“你倒是与众不同,对我们华侨女同胞还算尊重,看得出你有山一样雄伟的气质和海一样宽的胸怀,你是我所见过的昆明知青中最实在的男子汉!”黄彩珍毫不吝惜赞美词,乖巧地给吭哧吭哧卖大力的大个子打气。
“偶喉!看来这大包包是莫想再放下来了。”大个子小声咕哝。
黄佳玲则盯着打听我的名字,完了她拍手欢呼:“巧了,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原来我们是家门,闹半天是哥哥在帮妹妹扛包包呢!应该应该!“喂,阿玛姬(缅语:大姐),我俩的感觉找对了,原来他三百年前就和我们是一个祖宗,脸谱都象,不用结拜就是一家人了!”
“错了错了,我姓王,山大王的王,不是黄金的黄!”我竭力纠正她们闽南话中黄王不分的发音。
“看来人家是不愿意认我们这对资产阶级出身的姐妹呢!”黄彩珍一开口总要找点别扭,这倒颇象小竹的性格。
“彼此彼此!”我开了个粗俗的玩笑,“我们是同在一个茅私里,都莫嫌别人屎臭,反正都是一个黄帝祖宗,那就让傲慢与偏见都见鬼去吧!”
“拉勾拉勾!”黄佳玲伸出小手指,把姐姐的手也拉过来,“我们兄弟姐妹今后要同舟共济,生死相依!”虽是樱桃小口,却尽吐壮语豪言。
拉勾上吊一百年间,不知不觉就轻松登到了山顶,盘山公路与直插而上的小路在此交汇。一座边防哨所赫然兀立面前,想抽身引退和绕过都来不及了,一把雪亮冷凛的枪刺挡住了忘乎所以者的去路。
“站住!干什么的?到哪里去?”解放军哨兵粗暴地喝问。
“我们是遮放坝子里的知青,生产队里的牛跑打失了,派我们来山上找牛。”走在最前面的小胡子机灵,赶紧现编故事。
“鬼才信!天天都有人上山找牛,跑打失的牛敢怕有上千条了,这牛也怪嘎,专往外国跑!”哨兵冷笑着把枪口一摆,请君入瓮。
偏偏公路上又吼声如雷:“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走公路的那伙更得意忘形,结果又是自投罗网,疏而不漏。
两伙人在刺刀下低头会师,蹲在军营瓦檐下面面相觑,垂头丧气。
“完了完了,这下玩完了,被拎回去决没好果子吃,‘叛逃分子’帽子一戴,不死也要脱层皮。出师未捷身先死,真窝囊!”李大个子惶惶然仰天哀叹。
“被送回去只要整不死,还得撸撸裤脚卷土重来,老子就不信米线也能把人吊死,飞蛾扑火,哪个也莫想挡得住!”小胡子矢志不移,这回的屁股还凉着又盘算起下一回。
一个穿四个口袋军服的“皇军”神气活现背手踱来。小胡子忙站起迎上,掏出皱皱巴巴的金沙江香烟恭敬奉上,可打火机关键时刻不争气,变成了二十响,抖手抖脚连扒几下都没把火给点上,把“皇军”逗得象鸡啄米。马上有人及时跟上,这回灵光,咔嗒一声有火,“土八路”们松了口气。
“咋个象赶街子一样来得这么整齐?都是同一个寨子插队的知青吗?”“皇军”吐了口烟,云消雾散之后,脸色有些和缓,他眯缝着狡黠的眼睛把所有人逐个打量了一遍,操着浓重的贵州专县土腔问。
“对对对,教导员,我们都是一个寨子的,上山来找牛!”还是由小胡子出面搪塞,他点头哈腰,用意明显地先把对方官升三级,实际上这座小营房不过是个临时哨卡,这小“皇军”凭年龄充其量也就是个小排长。
“那牛咯有头大象大?来恁多人找!”“皇军”无情嘲弄,像猫玩老鼠,“既然都是一个寨子的,那好,我问你,他叫什么名字?”他手指其中一人问小胡子。这一招毒啊!大家相处还不到三小时,小胡子张口结舌。
“哈哈!露馅了吧!编点别样理由嘛,男男女女一大窝,就不会说是乌兰牧旗小分队来作巡回演出吗?我肯定喜欢听!笨了笨了,就这点水平还去当缅共?”他一语道破天机,把窗户纸捅开,众人愕然。
“岂敢?那不是上茅厮打灯笼,照屎(找死)吗?”小胡子否认。
“这两个大包咋个解释?打开看看!”“皇军”的目光停留在我和大个子怀中抱着的两个大包上,不容置疑地命令。这下为难了,我和大个子不约而同转头瞟了瞟包主,她们点头,这才敢把包交“皇军”过目。
你想想姑娘们的包里还会装些什么?拉练开处,红的绿的,花哩花噜,惊心动魄。“小太君”好奇地伸手乱翻,薄如蝉羽的花衣红裙、内衣内裤、摩登皮鞋、雪花膏、小镜子、各种饰物、私物、大包的卫生纸等等等等,统统暴光。更撩人的是拎出一串让小伙子们不好意思目睹的洁白乳罩和红带子,偏偏有人于无声处添窘迫,神经过敏,咕咕窍笑,令两位女“老板”和帮她们拎包的“小工”都尴尬万分。
“教导员,请放尊重点好不好?我们姑娘的包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乱翻呢?”被侵犯了隐私权的女生终于忍无可忍,面红耳赤,愠怒抗议。
窥探欲十足,翻女人包津津有味的“皇军”被呛住,狠盯两个胆敢无视皇权者,“这是我的职责嘛!就是叫你们脱光了检查也不为过!”这人显然产自山区那旮垯,出语如满脸的骚疙瘩一样俗不可耐。
“亏你还是‘金珠玛米’呢,说这话害不害臊?”佳玲勇敢反咭。
“英雄不论出处,革命不分男女,我们就是要去参加缅共人民军,支援世界革命,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倡导的国际主义义务,怎么?难道不允许吗?你们革命军人就更不应该阻挡我们走国际主义道路!”黄彩珍理直气壮地向小军官反戈一击。黄佳玲也马上张开小雀嘴向小军官倒将一军:
“就是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已经获得革命胜利的人民,应该援助正在争取解放的人民的斗争,这是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谁也阻挡不了我们解放全人类的步伐,教导员,你应该积极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
“嗬哟!还着你两个吓着,倒给我上政治课,还不简单呢嘛!干缅甸革命可不是耍嘴皮子玩的喔,那是去扛真刀真枪干仗喔,会淌‘旺子(血)’的喔,人都苦成麻栗果的喔,给整得下来哟?”小军官撕去了假面具,裂开了最原始的笑容。不过他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因为那两个大包包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确实与战争和革命主题相去甚远,舍身取义就应该象我们男生一样两袖清风、坦坦荡荡、潇潇洒洒才、风度翩翩,气质十足!
“请首长放心,没有金钢钻就不敢揽瓷器活,我们参加过长征,对流血牺牲早就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们决不给毛主席他老人家丢脸,决不会给祖国人民丢丑的!”两个女生的女性优势发挥得恰到好处。
“莫光会练嘴,新挖的茅厮三日鲜,当缅共打死的没吓死的多,跑过去混套军装穿上就逃回来的我见多了,我倒是很想看看你两个小姑娘有多大能耐?”小军官活泛了,但眼睛也有点不大自觉了,老朝姑娘“的确凉”衬衣里隐现的部位一眼一眼的戳。
“这么说,你放我们走啦?那太感谢了!请首长放心,我们早就置生死于度外了,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决不当逃兵!”女生喊着口号就往外移动,沾她们的光,男生呼啦啦站起拔脚就走。
“哎哎哎,且慢且慢!哪有恁葩和的事嘛?我还没说过放你们走的嘛,这也太随便掉点了嘛!如果你们象平常一样只是一个二个从这里偷偷过去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今天你们一大伙人绕都不绕一下,大摇大摆的送上门来我还能无动于衷吗?我装聋作哑也不能太过分吧?不盘盘整整恐怕不合情理噻,四个包包的官服我还想不想穿了嗦?咯合嘛?过来,都在这里登个记,履行点起码的手续,弄点过脚出来我才好交差呢嘛,我配合你们咩你们也要配合我一下嘛!”哈哈!小军官一下子变得可爱之极!
好嘛,那就互相配合,玩文字游戏正好是老红卫兵们的长项,于是在这个小哨所的军事日志上就留下了一串诸如王假妮、王猜真、巨轮、胡严(言)、栾雨(乱语)、马达浩(大哈)之类的片(骗)假名(日文术语),有人趁机把平时与自己不逗账的冤家对头扯了来填上,把祖宗三代的成分一律乱谱为赤贫的无产阶级以符合革命逻辑。让上面查鬼去吧!
/界碑/界河/出境/
大家从哨所一脱身就撒开丫子痛快狂奔,生怕小军官想想哪里不合又再追来,直奔到山脚下曼海田坝里的界碑前才煞住脚。
中缅两山间夹峙着一块狭长的袖珍小坝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从尚未耕作的枯褐田坝中间穿过,小溪彼岸就是缅甸的孟古。
夕阳余辉中,齐胸高的水泥界碑孤零零地屹立在田坝里,灰白灰白,非常醒目,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雨淋使界碑两面分别用中缅两国文字镌刻的字迹有些暗淡模糊,但是岁月却不能剥蚀界碑在我们心目中的庄严神圣感,我们虽然还与军人不沾边,但都以标准的军人姿态向界碑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作为向祖国最后的告别仪式。
经过三天的长途跋涉,我终于离开了养育了我20年的祖国母亲怀抱,怆然踏上了陌生的异国土地。
缅甸边境小街孟古周边环绕着一条宽不过拾米的小溪,在一跃而不能过之际,还得耐心脱鞋卷裤腿涉过,凡投身缅共的中国志士皆因必涉此河而享有了一个共同的诨号—“裤脚兵”,以示与派遣出国履行国际主义义务者群的区别。
水底鹅卵石又滑又硌脚,有急于求成者东倒西歪之后终于可笑地马爬在水中,起而复跌,踉踉跄跄,其狼狈相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两个女生脱下布鞋拎在手中,一手提着勉强卷到膝盖的裤腿,又白又嫩的小腿在岸边探来探去,就是舍不得跨进水去。犹豫再三,眼看过了河的男生们象群活蹦乱跳的兔子往近在咫尺的孟古街头飞奔而去,不得不咬咬牙梭下河,甫入水,毫无份量的身体就被稍显湍急的溪流冲得摇摇晃晃,脚下一咯一滑,差点成了落水的凤凰!她俩尖声惊叫着返身上岸,这回就是用鞭子抽也再赶不下水去。
“王山阿固基(大哥),快来背背我们过河嘛!”黄佳玲带着哭声央求。
“这也太严重了吧!不过才是条连鸡都淹不死的小沟,怎么就把你俩坚定的革命步伐挡住了?要象我和大个子那样强渡龙江、怒江,还不把你们魂都吓脱了!”我自豪地奚落。
我以为自己过龙江就够惊险的了,可大个子吹嘘的比我还刺激,他是直接从昆明来投奔缅共的,因为他父亲被迫害致死,他从下乡地偷跑回家奔丧,料理完父亲后事,他跺跺脚就往缅共绝路上跑,没有通行证,过不了军警严密把守的惠通桥,被挡在江边的他仅有在游泳池浅水区里扒拉过几下的功夫,竟敢发个民族脾气,抱着根大木头就跳进恶浪汹涌的怒江,足足往下游飘去了一、二公里才爬上了西岸,我独闯龙江的胆气、运气与他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可是腼腆的李大个子硬是不好意思背大姑娘,把救美之责全谦让给我了。佳玲肉呵呵的娇躯紧紧扒到了我背上,一双小嫩手箍得我脖子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倒很受用!可惜,脚下只是条小沟而不是滔滔龙江,英雄豪气施展得不太酣畅淋漓。
接着背柳条般的彩珍,一上身竟柔若无骨如背上无物。
“你两个咋个如此悬殊?一个重如泰山,一个轻如鸿毛!”我大为惊异。
“格格格!”佳玲笑叉了气,“你背的是杨贵妃和林黛玉嘛,当然是有区别的啦!说,背哪个舒服些?”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本男子汉以助人为乐,可没产生过私心杂念嘎!”我极力声明。
“王山,说笑归说笑,我们可真得好好谢谢你!”姐姐收敛笑容,庄重地说,“是你把我姐妹俩背回了缅甸,我们离开这个第二故乡已经六年了。1964年,奈温军人政府推行假社会主义,把我们华侨祖祖辈辈几代人辛苦劳动创造积累的财产统统收归国有,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强盗式的公开抢劫,使我们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所有华侨学校都被关闭,当年只有十三、四岁的我们只好离开父母,逃回祖国读书。我们天天想夜夜盼,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够重返家园,见到父母亲人。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们要投身缅甸共产党领导的缅甸革命武装斗争,要推翻奈温反动军人政府!打回仰光去!谢谢你一路上的帮助,也谢谢你能和我们一起参加缅甸革命,共同并肩战斗!”
这对与我半路邂逅的缅甸华侨姑娘在踏上故土时这番感情真挚的话语,使异国投军的我精神境界又一次升华。
这一天是1970年5月19日,恰好是我20岁的生日。我并非刻意要用脱离母腹呱呱坠地的日子来界定人生段落和生活的新开端,但这种巧合仿佛就是天意,是命运之神安排了这一天为我进行脱胎换骨、生命重塑。
而我新生命开始的第二天又恰逢毛泽东的“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5·20”声明向全世界发表,一时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成了时代最强音。这无疑等于向我们“解放全人类”一族注入了强心针和精神兴奋剂,我们这群不安于现状的叛逆者被赋予了新的历史使命,投奔缅共的中国知青头顶顿时闪现起更耀眼的光环,在支援世界革命的主旋律中,我们激情的音符更理直气壮,我们不再抱怨生不逢时,现在,我们已处于国际主义的潮头和漩涡中心,颇感骄傲!我们慷慨赴死的脚步更加义无反顾。
30多年前我日记本中的诗句为那段人生历程作了鲜明的注脚。
新生有感—1970,5,20。
一、
飞蛾扑火光明争,一缕青烟自由魂,虫小躯微勇赴义,同生共死见精神!
二、
碌碌鸦雀梦苍穹,忍辱吞声孵幼鸿,奋远登高今有日,脱壳换羽遨长空。
第二章
青春愿革命援慷慨赴险
热血献义躯捐国际梦圆
1,木兰励新卒(1)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五
作者:晓曦(红飞蛾)
/异邦/兵站/初夜/
孟古,是缅甸掸邦东北部边境上与中国潞西县蛮海寨同饮一溪的小坝子,鸡鸣狗吠,两国皆闻。与这个袖珍盆地相匹配的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茅棚街,其规模和简陋寒酸程度还不如任何一个中国最贫困的乡村政府所在地。
在两三排破败不堪的街棚四周散布着几间土坯墙、铁皮瓦顶、开窗为铺的汉族老百姓商家,一条必须跳跃着走的旧石板路从不足百米的稀疏民居间穿过。小河畔、高山脚、田坝边有几簇掸族(傣族)寨子和几座新起的汉族风格的土茅屋。
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我们中国知青无限神往的缅甸人民民主革命圣地。
这里没有旖旎的东南亚风光,枯燥的环境与我生活了一年的插队落户边地一样,我几无身处异邦的感觉,而事实上,我确确实实已踏上了缅甸的国土,来到了名闻遐迩的缅共红色根据地。
唯一使我们这伙初涉异邦的国际支左义士感到欣慰和振奋的是山脚下一间大铁皮房子上空猎猎飘扬着的一杆缅甸人民军金星红旗,所有跨过孟古河的中国知青,正是奔着这面鲜红如血的战旗而来。
铁皮顶的大房子是以前的缅甸政府军兵营。1968年1月1日,缅共孟古起义的枪声过后,这里就成为了缅共东北军区的后方兵站,从前线下来的将士和将要奔赴战场的新兵们都在这里落脚。
兵站四周的竹篱笆上张贴着用缅、汉两种文字书写的五颜六色的标语:
“缅甸人民民主革命必胜!奈温反动军人政府必败!”
“赢得战争,夺取政权!——德钦丹东(已故缅共中央主席)”
“以农村包围城市!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毛泽东”
“面向东方,学习毛泽东思想,走中国革命的道路!——德钦丹东”
“以我们的进攻粉碎敌人的进攻!——德钦丹东”
“缅甸共产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缅两党、两军的革命战斗友谊万岁!”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世界革命万岁!”
41
中国知青苦闷的内心马上就被激动,这些如匕首投枪的革命宣言在昭示我们,不必再抱怨生不逢时,我们已赶上了从小所景仰的真实的革命战争年代!
可是缅共孟古兵站和无人值守的国境线一样荒凉,任何人都可以从那道腐旧的木板门大摇大摆地自由出入,从冷火秋烟的小街上一路走过,直至进了兵站,都没碰到一个全副武装象模象样的军人,更没有人在乎我们这伙气冲霄汉的国际主义壮士的到来。
所谓兵站,只不过是一座荒芜的院落中孤耸着的二层旧木楼,空空如也,不见鸡豕,更无人影,根本没有我想象中那种轰轰烈烈的革命气势和令人兴奋刺激的火药味,没有欢迎的鲜花和掌声,没有人来关照一下我们饥饿的肚腹和疲乏的躯体今晚该怎么安置?
义士们大失所望,惶然无措,一来就遭此冷遇,年轻人容易激动的心马上又倏忽下沉。
“日鬼了!这简直就象遭了日本鬼子的五·一大扫荡,那些刚点燃了我们战斗激情的标语莫非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平原游击队和敌后武工队来张贴的?我们投奔的对象都躲到哪里去了?”小胡子颓然坐到吱嘎作响的木板楼梯上,掏出最后一支弯扁的金沙江香烟叼上,把空烟壳揉成一团狠狠摔到墙角,他的问题揪紧了大家的心。
空旷的院坝里凄凉得让人心里发慌,投军不遇,壮怀气馁。
“我千里迢迢,冲破多少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才到达革命圣地,不似延安那样精神焕发起码也该冒点井岗山那样的火星子,再不济也得有点瓦岗寨或水泊梁山的草寇气势吧!没想到填满了我们精神世界的缅甸革命竟会是这么个空白镜头,让我们支援世界革命的一腔热血往哪里抛洒?”从昆明远道而来的大个子李永明最为沮丧。这家伙投军的干劲比谁都大,挫折对他的打击也比谁的都沉重。
“缅共人民军原来是名字好听人难过,连气脉脉都没一点,没干头没干头,依我看还是干脆折头走人,回去照旧挖老板田混日子算球!”汗都还没落定,连尿都没撒一泡,马上就有人悔棋,把结义誓言置诸脑后。
“小白脸,你他妈的莫动摇军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以为人家会拿八抬大轿来抬你?”满脸络腮胡的五中知青巨轮恼怒地训斥同伴,“当缅共叫得最响的是你,敲退堂鼓的也是你,绊着个石头你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路上就数你最没出息,枪都没摸一下,就这样无功而返,半途而废,42
有脸回去吗?岂不遭人白眼耻笑?”
“对,好马不吃回头草!‘既来之,则安之。’缅共部队显然都在前方打战,后方当然也就冷冷清清,这不奇怪。先把今晚对付过去再说,明天我们就摸上前线找队伍去,我们本来就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者,一切才刚开始,今天总算还有间现成房子可以遮风挡雨落落脚,比我想象的钻深山滚野地要好得多!”
说此话者和我一样穿咖啡色灯芯绒学生装,着屁股和膝盖头都打满了补丁的蓝裤子,足蹬破旧的白色回力牌球鞋,胸前挂盘子大的毛主席像章,肩挂草绿色书包,一副典型的老红卫兵行头,他是昆某中的华雷,身高起码也在1米8,如鹤立鸡群,玉树临风,爱展歌喉,半路上就是他把大家都吼进了边防哨所的。
“总得有人管顿饭嘛,来送命都没人买单,真他妈冤!”
打退堂鼓的小白脸被大家帮助了一台后并未坚强起来,他马上提出了当兵吃粮这个最本质的要求,一说空虚的肚子,众人的饥肠都约齐了的咕咕叫唤。
兵站并非无人,正在无所适从之际,终于听得门外脚步噼啪有声。
然而盼来的却是个背个孩子还挺着大肚子的妇女,她上身着缅共军服,下身却是景颇族的黑统裙,脚指间夹着拖鞋,非兵非民、不伦不类。她手里抱着一堆湿淋淋的衣服,显然刚从河边浣衣归来。
“啊!你们是来参军的吧?刚到是吗?对不起,我洗衣服去了,没人招呼你们。这里就我一个人负责,今早上才打法走了一伙,实在是忙不开。饿狠了吧?我这就给你们煮晚饭去!”
这妇女边对我们说话边赶快把手里的湿衣服往院墙边的绳子上挂。
肚子正没着没落,突然来了位管饭的观音菩萨,我们全都心情大振,革命前途又觉一片光明!
这位黑观音吃力地弯腰劳作,从院墙边抱起一堆柴火进了院坝角低矮的厨房,可里面除了没有烟囱的大土灶和其上支着的一口大锅外几乎什么都没有,比我们穷极潦倒的知青户更寒酸。烟熏火燎得黑洞洞的四壁立着几根大腿粗1人高的盛水竹筒。炊烟升起,妇女吃力地抱起大竹筒往锅里加水,她背着孩子还挺着大肚子干这些繁杂的劳动实属不易,通过再教育洗心革面后的我急忙走进厨房帮忙。
“大嫂,你歇着,让我们自己来,要干些什么你只管吩咐一声就行,43
米在哪里?拿给我来淘洗!”我从她手里抢过沉重的水筒说。
“不消不消,你们走一天路,累狠了,休息着吧,饭一会就煮得。”这妇女说话竟是昆明乡音,而且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也在注意看我,突然面露喜色,拍手说:“你咯是叫王山?咋个就认不得我了吗?想想瞧,我是哪个?”
我做梦都没想到,刚踏上这个陌生的国度竟会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惊诧万分,定睛细看,终于从她粗糙黝黑的皮肤里辨读出一张青春面容。
“啊!木定姐!”我喜出望外,叫了出来,“原来是你呀!真没想到这种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还会碰到个熟人,这真是瞌睡遇着枕头了!”
要说起这个木定姐,还得从远里说起……
那是去年我们知青刚下乡到陇川的时候,几个景颇族汉子赶着瘦马驮着我们简单的行李带我们上了弄安山寨,刚进寨子,就有一个全身景颇族穿戴的年轻妇女迎上来紧紧拉住小竹等一干女生的手又笑又抹眼泪,突然口吐标准纯正的昆明话:
“欢迎弟弟妹妹们来到景颇山和我做伴!”
我们大吃一惊,怎么如混沌初开的景颇山上会冒出个昆明大姐来?
“我是昆明一女中的高中生,为了追求爱情而甘愿流落荒凉边远的景颇山,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年多,我老公就是这个寨子的景颇族回乡知青木定纳,我已经抛弃了那令我痛苦伤感的汉族名字,你们以后就叫我木定大姐吧。”木定姐热情地自我介绍。
这是文化大革命造就的一段奇特姻缘。当年全国红卫兵大串联,边疆红卫兵小将木定纳和昆明女红卫兵木定姐在串联途中相识了,他们一路截汽车扒火车,赶上了毛主席在北京第八次接见百万红卫兵的盛典。木定纳是个相貌英俊,能歌善舞、热情似火的景颇小伙子,他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春城少女的芳心。后来,木定姐厌倦了文革乱局中无所事事的城市生活,执着地追求自由和爱情,冲破人间藩篱和世俗偏见,离家私奔,勇敢地投到了她日夜思念的心上人怀中。她是一只向往大山和森林的绿孔雀,先于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在贫寒寂寞的景颇山上落了巢,平静地过起了还处于原始蒙昧状态的少数民族生活,并产下了第一个景颇族汉族混血的爱情结晶。
没想到一年之后,竟会有大批昆明知识青年紧随其后,来到了荒僻的景颇山安家落户,与她朝夕相伴,这可把孤苦寂寞久了的木定姐高兴坏了,44
她马上就一一记住了全公社山寨几十个昆明小老乡的名字。此时的木定姐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景颇族女人,蓬头跣足,披胸奶怀,一对豪乳上成天噙着个小卷毛婴儿,默默地承受着一个地位低下的山村部族女人必须担负的一切繁杂沉重的劳动和家务,她总是形单影只,我们一直没见到过把我们昆明俏囡迷乱、糟踏到如此地步的那个粗犷的景颇族汉子。
“这小娃的爸爸呢?野到哪去了?”我们终于忍不住惜花怜木之情,忿忿不平地问。
“他去缅甸参加缅共人民军了!”木定姐悄悄泄漏天机。
“哦!”我们张大了嘴。正是从那天起,1968年就参加了缅共的陇川景颇族知青木定纳就成了我们心目中所崇拜的国际主义英雄偶像。
“木定姐,我还以为你带着孩子回昆明老家了呢,原来你是尾着老公的脚迹跑到缅共来了,幸会幸会!”我欣喜万分。
木定姐是去年七、八月突然销声匿迹的,当时谁都没在意,因为她毕竟不属于我们接受再教育的知青范畴。
“我这辈子恐怕永远也回不了故乡了,因为私奔出嫁到穷苦的大山上,变成了景颇族女人,我的城市户藉和亲友关系也因之斩断。现在我又撵着男人的屁股流落到缅甸,从此更是生为异乡人,死为异乡鬼了。”木定姐眼圈发红,故乡对他是一个伤感的话题,我后悔不该对她提起。
光阴荏苒,当年那个朝气蓬勃的红卫兵女将已经不再,一年前那个还有几分青春秀色的木定姐现在也完全蜕变成了一个腰身臃肿、面孔黝黑、手脚粗糙、衣着邋遢的正版景颇族女人,如果她不叫我,恐怕我也不会再认识她,这纷乱无情的岁月和世事真会造化人。
“木定姐,早知道你要来缅甸,我肯定紧紧跟上,那我现在也和木定大哥一样,起码也算得半个老革命了,嗳!我晚来了一步。”我不无遗憾。
“王山,你莫把当缅共想象得那么轻松简单,如果你早来一步,无非也就是早添一个马革裹尸者而已!我在这边看到听到的惨痛故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人们象潮水一样的涨来,又像潮水一样的退去,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散的散,这么残酷的战争环境和异乎寻常的艰苦生活,能够好好挺得下去的人没几个。别看今天你们来的这伙人齐刷刷,欢天喜地,精精神神,不出一个月,保准不会再剩下几个,这绝非危言耸听!我虽安处后方,可哪天不为前线拼命的男人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一有伤员从前面抬下来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如果只是凭一时的冲动和三分钟的热情而没有45
足够的思想准备,没有特别坚强的神经和毅力,那我劝你还是趁早赶快折头,我可是为你好才这么说。”木定姐推心置腹地告诫我。
“谢谢你,木定姐,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宁愿轰轰烈烈战死沙场,决不会再回去象狗一样低三下四窝窝囊囊苟且一生。”我的毒誓掷地有声。木定姐那种对自由、爱情执着的追求和独特的个性也是对我人生的鞭策和鼓舞,一个弱女子都能把自己艰难的人生道路勇敢地走下去,我七尺男儿就更应该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开饭了!”
投身缅共营地吃到的第一顿兵饭,可以说是我们缅甸革命生涯的开端。白米饭和南瓜汤对已经艰苦过的中国知青来说倒也不算什么,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奢侈,可以放开肚皮猛撑!问题是吃饭的方式,缅甸军人吃饭是不用碗、筷等辅助工具的,直接用手抓食。木定姐把盛着饭莱的两口军绿色铝锅的盖翻过来,盛上饭菜,另一半留在锅里,这样就替我们把饭菜分作了四份,汤汤水水和饭都混在一起了,我们每三、四人为一伙围着一份饭菜蹲下,痛快下手抓食。
“哈哈,完全象咱们昆明圆通山的那群猴子!”有人自嘲。
大家都顾不得烫,一把一把往嘴里抓塞,嘴边、鼻尖、手掌都沾了饭粒和粘糊糊的汤汁,一根根被烟屁股熏得焦黄的手指连同油汗浸浸的手掌七上八下,把满锅入口物搅得一塌糊涂,菜汤立马变黑,成了名副其实的洗手水,和李大个子我俩一起进食的姐妹俩马上闭目抗议:
“你们简直是在刨粪坑!这么乱七八糟的抓法还让不让我们吃了?抓饭只能用拇指、食指、中指,这三指轻轻捏拢,象这样!”王佳玲伸出与饿汉们有天渊之别的纤纤素手玉指作示范。她们从小在缅甸生长,懂得抓饭的规矩和技巧,“在同器而食的情况下,你得先把自己吃的那一份拢朝自己一边单独享用,别把爪子频繁伸进大堆中央污染而影响别人食欲。特别是你们男生那双黑手太让人反胃,再饿痨也得讲点卫生和礼貌吧,冼洗干净嘛,最好都剪剪指甲!”确实,我们藏污纳垢的长指甲连自己都不忍目睹。
革完了吃饭的命,马上又接着革睡觉的命。
我们还没当上兵,没有背包,而一无所有的兵站也只能提供一块光秃秃的楼板做栖身场所,可是不甚光洁的楼板让人简直躺不下去,尽管我们用几把乱草把楼板上的灰尘、老鼠屎、烟头打扫了一遍,但那些脏兮兮的鼻涕口痰、嚼槟榔芦子人吐出来的红兮兮的污迹、粘乎乎油腻腻的汗渍却无法清除干净。幸亏楼房很宽大,足以容纳百十人,我们十多人勉强总算能找到46
一块相对干净之处,又好在缅甸的5月正是最酷热难耐的季节,光着膀子静躺着仍然臭汗淋漓,纵有被盖也是多余。
木定姐有点抱歉地对大家说:“你们只有随便将就一下了,等领到背包,睡觉的条件就会好些。其实这巳经很不错了,上了前线哪还能得这么安逸?天天钻草棵滚野地,连天连夜行军赶路,不得闭眼的日子多着呢,你们要准备吃大苦的啊!”
“大姐,我们连死都不足惜了,还在乎吃苦吗?”小胡子坦然地说。
“不然!死倒是容易,人一旦到了某种份上完全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可是当缅共的苦却是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有些苦是比死都还可怕的。老兵们都有怕苦不怕死之说,等你们亲身体验过就会知道。”
木定姐意味深长地对这群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说。
睡觉的痛苦说来就来。首先是蚊虫,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咬咬,刚躺下,雄壮的热带雨林毒蚊和说不出名堂的各种恐怖飞虫就像轰炸机一样轮番向我们每一寸裸露的肌肤猖狂围攻,每个人都翻来覆去,不停地挥赶拍打抓挠,被叮咬得几乎发疯!唯一的抵御之术就是只有把衣服盖住膀子包住头脸,捂得臭汗淋漓。
刚迷糊,一群群老鼠又大肆出动了,那硕大无朋的老鼠加上尾巴足有尺把长,能把猫吓死!
鼠们在人身上从容不迫地踱来踱去,吱吱喳喳,叽叽咕咕,又唱又叫,又跳又闹,把楼板跺得咚咚响,像在为我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欢迎会。
丑类们自作多情,将那长着长胡须的尖嘴尖脑袋拱到人的耳朵上与你窍窍私语,与你嘴对嘴亲吻,与你一鼻孔出气,向你投怀送抱,更有甚者,从裤腿里向你的命根处豪迈进军!如果你拒绝这番温存,它就粗暴地把你的脚手指头咬一口。每个人都被这些软体丑物骚扰肆虐得苦不堪言,发出一阵阵毛骨耸然的尖声嚎叫,此声尤以里屋的两个女同胞为最频繁和惨烈,佳玲躲在姐姐怀里号啕啜泣。
所有人再无法安睡,干脆爬起来靠着板壁,边驱赶侵略者边吹牛聊天。从另一间小屋里传出木定姐哄孩子入睡低声哼唱的印尼民歌:
“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哟我的宝贝,我们盼望他平安归来吧我的宝贝……”
我们听得心潮澎湃,也齐声附合吟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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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励新卒(2)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六
作者/晓曦(红飞蛾)
/木兰/司令/老兵/
下半夜,楼栏外黑沉沉的夜空传来几声惊雷划过几道雪亮的闪电,一47
场暴雨接踵而至,铁皮屋顶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两个人附耳大声说话都听不清。空气中荡漾起一股泥土的腥气,一阵凉爽的快意催人入眠,我一个人挪到楼道上拦杆边,乘着这一股清新的凉意睡去,蚊虫骤然消散,鼠们也被屋顶万鼓齐鸣般的暴响吓得暂时结束了联欢晚会。
我酣然入梦,渐入佳境……
我梦见自己穿上了一身威武的草绿色丛林战斗服,肩上斜挎着鸟光闪亮的AK—47冲锋枪,胸前别着若干枚金光闪闪的英雄勋章,骄傲地凯旋弄安山寨,中缅边境响彻了庆祝全人类已经解放的惊天动地的锣鼓声,爱拉小提琴的同学‘老猫’向我献上了一首动人心弦的欢迎曲:“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
我向紧紧簇拥在我周围的亲朋故旧们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每一枚军功章里出生入死,奋勇拼杀的辉煌业绩,连一向对我横眉冷对的公社武装部长兼无产阶级专政组组长沙某某也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点头哈腰,直至五体投地,真他妈解恨!这狗杂种坏透顶,他以调动、审批探亲假的特权,以革命的名义,猥亵了至少一打柔弱无助的女知青,我们学校的女知青被他撬大了肚子的就有两个!更可恨的是这癞蛤蟆吃惯了天鹅肉,还老打我女朋友小竹的主意。他背着支破枪耀武扬威,经常来我们寨子两里外的热水塘洗澡,硬挤进小竹她们女知青堆中同浴,并恬不知耻地坦露阳具,半裸的小竹惊叫着逃开了。这一下把早就忍无可忍的我们一干男生惹翻了,可他有枪,鸡蛋不能硬碰石头,我们就用锄头遍地刮了几大筐稀牛屎倾入热水塘上游拼命搅动,让他泡在墨绿色的浓粪汁里,还把他的破枪和衣服也用牛粪埋了。后来他又趁小竹求他开探亲证明之机肆意非礼,被我用弹弓打了个棕包头!他知道是我偷袭的,扬言要以“阶级报复,谋害公社干部”罪名抓捕惩办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跺跺脚走球!还得谢谢他给了我这决死的勇气。
嘿!今天老子回来了,手里抬的可是比你那只破枪还神气的真家伙,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你去死吧,“嗒嗒嗒……”
我被自己复仇的枪声和枪口前喷溅的凉阴阴的血花惊醒过来……
我用手往脸上下意识地拂去梦中那一片冰凉的血迹,哎呀,这凉阴阴的东西却是真实存在的!
我急忙揉揉眼睛细看,我身边的确躺着一具尸体,可这不是男人的躯体,而是赤裸的少女胴体!我惊骇地转过脸,可是这边也躺翻着一个,同48
样触到了一地湿漉漉的血迹和少女柔软的肉体。
啊呀!难道我真的杀了人?而且还都是与我无冤无仇、需要保护的女性!我被两具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女尸挤夹在中间了!我浑身一阵痉挛,恐惧得张大了嘴,心口咚咚狂跳……
天色已经微明,我欠起身愕然四顾,我的天呀!整个楼道上都躺满了赤条条的女尸!映入我眼帘里的尽是白花花的一片仅仅只着乳罩和一点兜裆布的少女胴体。她们头顶的楼栏杆上挂满了湿淋淋的绿军服,水珠滴落木地板,发出的正是我梦中“嗒嗒嗒”的枪声,那些冰凉的血迹原来只不过是一地的水渍。
啊!原来她们是一群从暴风雨中走来的活生生的缅共女游击队员!
疲劳至极的女战士们来不及拧干水湿的长发和衣服,连背包也懒得打开就横七竖八地在我身边躺下了,她们赤裸的身下仅仅铺开了一块遮挡过风雨的绿色军用塑料布,一双双嫩白的大腿边凌乱地散置着糊满了泥浆的高帮军靴和枪支,一张张死去一般奄奄一息的苍白憔悴的脸上写满了一个大大的苦字。而把我夹在中间的这两位则完全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小嘴小脸的少女,她们嘴唇青紫,脚脚手手被雨水浸泡得泛出死鱼般的白色。
我被眼前玉体横陈的悲凉一幕震惊了,内心涌起一阵阵难扼的狂潮,这些刚刚才从前线残酷厮杀中解脱出来的女兵对我灵魂的触动真是太大太大了!我再也没有理由安睡,我真想马上替她们穿上那一身浸透了雨水、汗水、血迹的军装,拿起她们的枪赶快去参加战斗。已经先于我勇敢战斗过的女兵们使我惭愧!她们应该甜蜜地沉睡下去,这回该看我的了,让我们男子汉去奋勇厮杀吧!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的衣物、鞋子,从一具具白色的胴体间跨出,小偷一般蹑足逃下楼去。
我独自一人在院坝里激情徘徊,觉得应该干点什么,我摇摇一个个靠在墙角被我们昨晚挥霍一空的竹水筒,一边肩膀扛一个去外边汲水。
雨过天晴,晨光曦微,一夜大雨过后,暴涨的孟古河水汹涌澎湃,浑黄的激流又深又宽,不再是昨天那条卷卷裤脚就可信步而过的温情脉脉的小溪,我的精神也随滚滚洪流而蓬勃升华。
我从河边用竹篱笆围就的水井里用长把竹勺舀水,灌满竹筒,扛回兵站厨房,一趟又一趟,再把大锅也灌满,然后往土灶里添柴烧火。潮湿的木柴难起火,冒出滚滚浓烟,我得发动我们那伙少爷兵们去山上树林里打49
些柴回来,这是我们男人们应该做的。
木定姐一起床就抱着孩子进了厨房,一看我替她减轻了许多劳务,欣慰地夸奖:“呵,我的弄安小老乡,表现有你这么自觉的知青还真不多见,从小事可以看大,我敢断言,你将是缅共队伍里一名出色的军人。来,帮我抱抱小娃,我梳洗一下,顺便去摘点小青菜回来做饭。”
我从她温暖的胸怀里抱过张牙舞爪的小混血儿,这小子满头景颇人特有的小卷毛,可出口却是奶声奶气的昆明乡音:
“你不是兵!”见我没穿军装也没有枪,孩子马上断定。
“可我已经是你妈妈的兵了!”我说。
“才不是,我妈妈不是官,她不背手枪!”
哟,才2、3岁的小娃就已经能凭背不背手枪来直观地判定缅共官兵之间的区别,混血儿就是聪明!
楼上有个女兵先起了床,“噔噔噔”地跑下楼直冲厨房,她披头散发,脸都顾不上洗,一把从我手中抢过孩子直往她脸上左亲右亲,说:
“我的宝贝侄子哟,姑姑想死你啰,快叫我!”
咦!好耳熟,好面善,原来她竟是……这世界怎么这样小?
木定姐刚好折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堆后园里自种的小菜。
“大嫂!”那女兵冲木定姐亲切称呼。
“妹子啊,昨夜大下麻雨的抬伤员回来就是你们这个班嗦,真‘木单子(滇西土话:可怜)’,累成这种咩咋个不多睡一下?”
木定姐说着忙转身招我,“王山,你还记不记得她了?木定纳的妹妹木定果,她在娘子连当班长!”
其实无须木定姐再介绍,这个木定果就是我们寨子那个陇川中学的回乡知青,曾是我们弄安大队知青再教育领导小组组长,我因老犁错外国人田地被她斗争得一塌糊涂,后来她也突然失踪了,原来是投奔了缅共!
“咋个会记不得,我们昆明知青的‘管教干部’嘛,你口口声声吓唬我们说谁跨过国境线就是叛党叛国叛社会主义,这话我还言犹在耳,而你自己倒先背叛了,实在虚伪可恶!”我毫不客气地讥刺木定果。
“嘻嘻!”木定果嬉皮笑脸,“此一时彼一时,那时要不吓着你们点,还不都跑光了,我管谁去?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吃谁的饭帮谁吆喝!现在我巴不得知青都跑过来,多多益善,这样缅共才能兵强马壮,早日胜利!”
妈的!文革宠物,两面刀!墙头草!黑心面包!我咀咒她。50
“快告诉我,缅共大部队在哪里?我们要上前线参军去,这路要咋个走法?”我迫不及待,一心只想赶快穿上军装拿起武器投入战斗,她现在俨然是指路明灯,照旧还是我的上帝!
“这可是军事机密,怎能随便泄漏?”木定果不屑地说,“你们现在还不是军人,不该问的就莫问,不该去的地方就不能去,你以为还是当知青赶章凤街、弄巴街的时候啊,想去就去?你已经跨入了流血死亡的战争环境了我的同志,必须遵守部队铁的纪律,否则就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妈的这个木定果,狗改不了吃屎,还是以前那份德性,在中国被她管着,逃过来还是被她管着,成如来佛了,真让人受不了!
“那这个兵要咋个当法?我们该找谁去?跟你们一路上前线行不行?”
我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地要求,现在就是要我帮她们提鞋子都干!
“不行!我们有任务,哪能随便带你们走?缅共有新兵队,你们必须先去那里接受训练后才能分配到部队,此乃正规途径,如果自己跑去就犯了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没有手续部队也不会随便接收的。至于新兵队在哪里,因为处于游击状态,飘忽不定,连我都说不准,你们去找诺司令问问吧,他就在孟古,吃了饭我带你们去!”
她慷慨大度地把我们这堆矛盾和包袱上交。其实她说的也合情合理。
听说大名鼎鼎的诺司令就在孟古,而且还能让我等连无名小卒都算不上的大头百姓见到,我兴奋莫名,对木定果的成见也烟消云散。
上午十点半,缅甸时间的九点,缅共部队的早饭时间。
一声哨音,女兵们在饭锅前整齐列队,木定果神气活现地站在队列前喊口令,“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预备,唱!”女兵们唱起了饭前必唱的“圣餐歌”,这相当于西方人饭桌前的祷告词:“主啊,感谢你赐给我们美好的食物,阿门!”
祷告毕,女兵们围着锅蹲下吃饭,方式比我们使五齿钉耙的稍进步点,每个人都有一个军用口缸,用竹片勺从大锅里盛饭菜于自己口缸内,折两根树棍作筷子扒拉着吃,至于肚量,与大汉们却不分伯仲。
孟古街子东边一里地左右的山脚下,几棵大青树旁有几间简单搭就的土挂墙草顶房,实在难以想象,这就是著名的缅共东北军区总部,远不如昨夜把我们折磨得快要发疯的兵站,那起码还算是座正规的房子。
总部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竟无一兵一卒守卫,老百姓穿戴的中国知51
青们竟在这么简捷的境况下晋见到了缅甸人民军的最高统帅,即缅共东北军区司令员诺线(缅甸克钦族)和政治委员何高(缅甸掸族),可是在咱们那块标榜着自由民主的土地上,随便一个乡村干部都是趾高气扬的土皇帝,手里没提着小酒就休想瞻仰!
总部其他首长都随大部队征战去了,就这两个老头子在唱空城计。
诺线,自反法西斯的二战时期就是一个响当当的缅甸克钦民族英雄,他的名字在中缅边境地区如雷贯耳。
他是一面异国革命的战鼓,在乱云飞渡的六、七十年代阴霾的中国西疆上空擂响,召唤了大批华人义士奔援正在争取解放的缅甸人民的革命武装斗争;他是一面理想的旗帜,凝聚了一群不甘沉沦的中国知青勇敢地走上国际主义道路,为解放全人类的崇高人生目标而慷慨赴死;他是一盏希望的明灯,把放逐荒野、报国无门的知识青年苦闷暗淡的心灵点亮。
今天,我终于投奔到了诺线将军的麾下!现在,这个缅甸人民民主革命的先驱者,丛林游击战的精灵就活生生地站在了从小就崇拜英雄、景仰豪杰的中国知青们面前,并亲切和蔼地和我们一一握手。
然而,仅从表象上看,这个异国绿林好汉给人的第一印象使稚嫩的理想主义者们大失所望,我们没有见到革命样板戏中那种顶天立地的生猛形象,没有感受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王者威仪。这个主宰缅甸人民军和我个人前途命运的最高统帅其貌不扬,我马上就想起了“面目狰狞”一词。
他矮壮粗笨的身躯上配置着一颗不成比例的黑傻肥硕的脑袋,其上是满脸横肉和露孔的酒糟大鼻头,裂到耳根的猩口獠牙和往外暴突的血红鱼睛特别恐怖,活脱脱的一个吃人生番!
我听见身后两个女同胞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痛苦呻呤,她们脆弱的视觉器官显然比我更受刺激。
和这位草莽英雄比肩而立的政委何高也如出一模,甚至还稍逊风骚。如果不是一身被大油肚绷得掉扣开襟的戎装和勉强盖住1/3个脑瓜顶的那顶缀有红布五角星的军帽,很难辨出他们是贩夫马仔还是红色魁首。
两位红色将军生活之寒酸令人惊讶!这个军中圣地竟连我们知青户寒碜的草庐都不如,他们的住所充其量只能叫破草窝,歪歪倒倒的竹笆墙可容白驹过隙,从外面可清楚地窥视窝里一切内容,其内没有秘密,无非就是一张一屁股坐上去就“吱嘎”作响险象环生的竹笆床,其上除了一床绿军毯外就只有用作枕头的一具坠着铁蹬的马鞍,我们潦倒的知青草棚与之相比还可高傲一筹。
两位大首长正在吃早饭,缅共人民军只有早晚两餐,开饭的时间是缅52
甸时间上午九点左右和下午三点左右。
可他们吃的是什么呀?苦籽果和小米辣冲菜!这是山中穷苦景颇人家常吃的野菜,其次就是一碗玻璃般清淡的瓜尖汤。
一个警卫员从火灰堆里刨出一小截黑如炭坨的牛干巴递上,两个人就用手撕开平均分享,他们下手抓食的功夫当然都远在我们之上,没有桌子,和所有人一样,往地上一蹲就开干。
这惨淡的一幕令初涉异土的中国知青们惊呆了,啊!这就是我们朝思暮想,无限神往的缅甸革命!
虽然对这边艰难困苦的程度有过种种的揣测,但对这种官兵一致甚至官不如兵的窘迫状况我们却始料未及。
震惊之余是深深的感动、欣慰、鼓舞,这是一个精神第一的光辉典范,这种超级的艰苦朴素,可载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册,可入红色教科书,与“朱德的扁担”媲美。中国革命是从嚼草根树皮走向成功的,取其精神的缅甸革命也同样充满了希望之光!
“欢迎中国知识青年同志们来参加我们缅甸人民军!我们缅甸革命需要你们。你们响应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继承发扬白求恩同志的国际主义精神,勇敢地投身于支援世界革命、解放全缅甸、解放全人类的战斗,这是一种值得我们缅甸共产党人和缅甸人民尊重和学习的高尚的共产主义风格。虽然我们缅甸革命还面临着很多实际的困难,但是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和七亿中国人民的无私援助,缅甸革命成功已经指日可待……”
啊,何高政委原来是个有水平的中国通,是个虔诚的主义信徒!
而诺司令却不善言辞和说教,“欢迎欢迎!好好好,齐刷刷的全都是扛枪的好料,不过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最近咱们主力部队都在外线作战,你们只好先到新兵队去,滚打滚打,练练脚手再说!”
至于新兵队目前在哪里,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新兵队最近好像应该是在棒赛吧?你们打听打听,找找看!”他拍拍肥硕的脑袋,竟作如是说。
也许,这么多部队单位四处分散隐匿,一个小新兵队在老头子日理万机的脑袋瓜里份量不足。大部队的方位去向是重大的军事机密,我们现在连新兵都算不上,怎敢与大将军瞎纠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打发了。
离开那个牛圈马厩般的游击队总部,个个垂头丧气,心神不定的小白脸又打起退堂鼓:“没想到送死都这么难!看来命不该绝,与其费尽心机去53
找新兵队没完没了的操正步,不如折回去养养精神再来。”
孟古河边因为有了一群花木兰的妆点而春意盎然,憔悴的女兵们在河水中褪尽了沙场铁色和惨苦的倦容,一朵朵生命之花又如出水芙蓉蓬勃绽放。她们一面洗浴,一面倾吐肺腑之音: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祖国,胜利的星辉照耀着我们……”
“达寺维打丽亚妈妈……”我们一群普遍学过俄语的老三届知青大都会用俄语唱这支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原来这些缅共娘子军大部份都是我们中国知青女同胞!在异国的土地上,男女同胞们用共通的知青语言和旋律朗声齐颂“灯光”、“小路”“卡秋莎”、“告别南京”,激越的、悲壮的、忧伤的,一曲又一曲,孟古河沸腾了。
这时候,一个斜挎着冲锋枪的年轻缅共军人循着歌声一瘸一拐寻来,此人猴精精的,巴掌宽的脸上戴一副老古的近视眼镜,他转着圈朝大家拱手,笑口里呲出一对尖尖的鼠牙,乡音悦耳:
“喂,同胞们,战地抒情,好潇洒啊!我一听这些久违了的歌声就知道来了老乡,所以就赶快过来合并同类项,寻找点精神慰籍。认识一下,我叫刘卓,昆三中的,去年从陇川过来投了缅共,在3037部队当兵,今年三月份解放棒赛时腿上挨了一枪,目前在孟古后方医院养伤。”挨了一抢?居然还这么轻松!我们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
这又是打瞌睡遇着枕头,正彷徨无措之际,老兵刘卓突然冒了出来,总算碰到一个正规部队的正经八百的国际主义战士了,真是相见恨晚,我们哗啦一下围上他,雨点般的倾诉问题。
“这屁股大个孟古还有后方医院,怎么没见到?”
“喏,我身后这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寨子就是,医院不过是个番号,没几个人,伤病员都送到中国遮放108医院去治,伤愈回来就在老百姓家散住着修养。”
“棒赛镇已经解放啦?怎么不通知一声?早知道我们就直接坐车到畹町,几步就跨过来了,省得翻山越岭,辛辛苦苦跑这么多路!”
“连这几步路都觉得辛苦,那就等着到仰光解放时一口气坐车到大海边吧!棒赛都解放一个半月了,和畹町一样,棒赛也是缅甸的国门重地,是滇缅公路的咽喉,攻占棒赛的战斗打得可热闹了,我们虱子打哈欠,全体总动员,所有八个营包围了守卫棒赛的缅军一个营,其中404果敢人的三个营担任主攻,很多人牺牲在阵地脚的铁丝网下。我们303包括107和县大队共五个营负责迂回包抄、54
助攻、阻援。棒赛的老百姓大多是华侨,他们都躲避到界河边,和看热闹的中国老百姓一起为缅共人民军喝彩加油,中国畹町的所有高音喇叭都用最大音量播放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语录歌为浴血奋战的我们打气,凡伤员都直接送过界河,救护车就停在我们屁股后面,你说,这能不让我等国际主义战士胆气倍增吗?我们都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我本人就在这番亡命冲杀中倒下了……”
嗬,真不愧是老兵,你听他“迂回包抄、主攻、助攻、阻援”一套一套的,我们都大张着嘴,心痒猫抓,恨不得马上钢枪在手!
“听说老缅兵都穿裙子、拖鞋打战,武器也很老鸦,他一个营还需要我们八个营来打,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不然,人家毕竟是正规的国防军,使用的都是西方国家的先进武器,吃的是牛奶罐头,士气和战斗力都不可小瞧,很多知青战友第一仗就糊里糊涂的送了命,其亏就吃在,以为敌人抬的都是鸟枪,不堪一击,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奉劝诸位,这种对敌人不屑一顾的观念在实际战争环境中必须改变,如果想活得长一点的话!”刘卓抬抬那条挨了一枪的右腿,配合着他生动的说教。
“请问老兵,这边的兵出身不好也可以当吗?缅共查不查我们每个人的祖宗三代?”
“查鸡巴毛!他查得清吗?无需讳言,我本人就是资本家出身,不也抬上冲锋枪了吗?你只要是个好手好脚的人,能走路会放枪,只要脑门头长得硬,敢抵子弹头,这边一概欢迎!”
“听说如果在这边表现不好,还会被送回中国去?”有命案在身的李大个子心虚。
“这一说倒是有,不过如果你立功受奖,或者光荣牺牲,这边还会往你家里寄去封慰问信,也还算有情有意!”
“刚才诺司令要我们自己去找新兵队,不知在哪里?怎么走法?”
“嗨!你们烧香没摸着庙门嘛!参军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值得去麻烦司令老倌?”老乡终归是老乡,与爱拿把的“管教干部”木定果截然不同,刘卓热情指教,“只要你舍得死,哪个部队都可以去,而且都争着要,何必去找新兵队?我们这些先来的有几个去过那种窝囊地方?那简直是一种耻辱!我们红卫兵天生就是当兵的料,还用得着‘土八路’来训练吗?我们训练他们还差不多!不过你们偏偏赶在空子上了,自家人,不用保密,告诉你们:缅共主力部队都南下攻打腊戌去了,后方空虚,留在根据地的只有专打游击的三营和防守棒赛、水井湾的107、县大队。只要碰到前线部队下来的人,跟着上去就是,我们都是这么当上兵的。不过现在倒确实没主力劲旅可投,那就只好去棒赛当107和县大队的55
兵了,不过那是地方杂牌军,主要由缅甸克钦族、掸族等当地少数民族组成,语言不通,生活习俗迥异,军事素质差,一帮乌合之众而已。所以我看你们还是到中国知青为主体的三营为好,不过就是艰苦些,长年累月在深山老林里钻来钻去打游击。好了,点到为止,人各有志,自己拿主意吧!”
仙人指路,醍醐灌顶!原来当缅共人民军就这么简单,哪象咱们中国,祖宗三代都给你查焦完,结果能入伍的全是参差不齐的苞谷洋芋子弟兵,可靠啊!红色江山只需要苦大仇深者们来保卫,是个傻瓜侏儒都无所谓。(解放军叔叔们可别生气啊!咱肚子里确实有气。)
“我可不当‘土八路’,要干就干正规军!我们到303特务营、一营、二营这几支著名的中国知青营去,那是响当当的‘西班牙国际纵队’!”
“对!支援世界革命还得象回事情,什么新兵队、游击队、县大队,这些杂牌队伍咋个会是老虎豹子呆的地方?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让国内同学家中亲友知道那多没面子!”
“英雄所见略同!既然提着脑袋来干,就要干得轰轰烈烈才值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死在大部队才算死得其所!哪个鬼才去新兵队?你想想,‘新兵’,多难听!我们这些人还是新兵吗?红卫兵、长征队、军训、民兵、文攻武卫、攻打1130、血洗东风大楼、大荒田抢枪小麦迤夺炮、围攻昆明军区、滇西挺进纵队、滇东北游击军……我们哪样世面没见过?抬枪把手都抬起老茧了,老子们打仗的时候缅共还没冒火烟子呢!”
有人一时性起,竟如数家珍,不小心抖出一堆曾在运动后期被理麻得七死八活的需要隐瞒的阴暗历史问题。
“哦!原来你当过‘炮匪’?当年你们血洗马街、黑林铺的时候我就在‘八派’那条贼船上,那一战恶啊!老子枪管都打红了……”
“哎哎哎,你两个这段血淋淋的文革友谊以后再续,现在是讨论你们何去何从的现实问题,莫扯远了!不愿当‘土八路’那就只有折回去,等缅共红旗飘到仰光后你们再来。”刘卓不耐烦地说。
“什么?回去!我们本来就来晚了,缅共都打到腊戌城去了,我们再不奋起直追,为缅共立下汗马功劳,哪有桃子等着我们来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道理小学一年级我就懂。”回头之说被李大个子一口否定。
“远水解不了近渴,要干主力部队尽显英雄本色目前不现实。反正在哪个营当兵都一样要‘青山处处埋忠骨’,既然提着脑袋来了,就要有个交待处,管他什么游击队还是‘土八路’,好歹也是缅共人民军,先把那身军装穿上,把枪弄来扛起有个吃饭处再说!”我力排众议。
雄心勃勃的人们采56
纳了这个权宜之计,暂停没完没了的瞎呱噪。我们继续白吃着兵站的手抓小米饭南瓜汤,在肮脏的楼板上与苍蝇蚊子臭虫老鼠为伍。
每天都有跨过孟古河的后继“裤脚兵”投奔而来,一夜煎熬过后,有性急者跺跺脚就往迷茫的丛林深处懵懵懂懂奔去,雄称追赶大部队,生怕解放仰光没了自己的份,从此杳如黄鹤。
也有心灰意冷者回头走人,像梭子鱼般溜来溜去,赶国际主义时髦就象赶街一样随心所欲,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浅薄的虚荣心,为无聊的知青生活添点作料,刺激刺激早已枯萎了的灵魂,而这种人不在少数。
而我们半路拜过把子的这一伙始终坚定不移,信守同生共死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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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励新卒(3)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六
作者/晓曦(红飞蛾)
入伍/领枪/武装/
几天后,终于从遥远的前方来了人,来者是三营二连的文书卢源,也是昆三中的,他是中国知青投身异国革命战争的先驱者,已经是一个老资格的缅共军人。
仅只是凭他的一纸名单认定,15个新来的中国知青就成为了三营花名册上的正规缅共游击队员。事情说复杂就复杂,连诺线、何高两个最高长官都拎球不清,而说简单就这么简单,一个连队小文书弹指一挥间,参军就轻松搞定!有时候,人的命运乃至今后的一生并非完全由大人物来决定,此谓县官不如现管也!
我20岁以前的一段陈旧卑贱的生命就此结束了,一个崭新的生命从此诞生。我终于如愿以偿,在异国他乡实现了在自己的祖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穿上了一身威武的绿军装,拿起了沉甸甸的武器,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战士!尽管心花怒放之后,内心深处又涌起一股决死的悲凉感和命运的苦涩感,但这毕竟是我心甘情愿的自由选择,这种勇敢的选择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我为能成为勇士而自豪不已!
枪,从中国的蛮海兵站公路边一个简易仓库里领取,从一个讲究的军用木箱里撬开一枝枝拿出,包着一层油纸和浓腻的黄油,用了很多棉纱才揩抹出来。这是一支闪着钢铁乌光,枪柄护木黄橙橙的M21半自动步枪,是喊着我的名字发到手中的属于我自己的新枪,从此,我的生命和这支枪一样地崭新铮亮。配给这支枪的一个基数120发黄灿灿的子弹装满了草绿色的帆布弹袋,披挂到身上,腰间还有和步枪配套的4棵木柄手榴弹。
从小就对李向阳的双枪无限痴迷神往的知青伙伴们对手中拥有的新式武器欣喜若狂,可是对武器的占有欲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
“用半自动打战不过瘾,我要冲锋枪!”小胡子向老兵贪婪要求。57
“我想换挺班用机枪使使!”李大个子也不甚满意,得陇望蜀。
“40火箭筒无坚不摧,为什么不发给我们?”“炮匪”胃口更大。
“给老子来支‘八号’产品,那玩艺可抵高射炮!”“八派”也不示弱。
随卢源从前线下来的两个保山老兵一口气上不来,恨声骂:
“你几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还真他妈难侍候,咯要飞机坦克导弹原子弹?去中国国防部找林副统帅批条子去领!”
“大口马牙,也不称称自己骨头有几斤几两,老子干了两年都还没敢松开屁眼放这么大臭屁呢!”
发完武器,再发装备。每人领取一个状似牛肚子果或蚱蚂虫(蟑螂)的背包袋,如果把这个空口袋填满的话,恐怕要超过人的体重。
可是就偏偏有这么多东西来装:一床恩维尔.霍查同志援助的阿尔巴尼亚灰毛毯,足有五公斤重,那是裹欧罗巴大块汉用的;一床空被套,至少两公斤,往其内塞满棉花或茅草树叶子的话不知重有几何?一块可折变成雨衣的厚实的大雨布,三公斤重;一公斤以下的物品有蚊帐、塑料布、两套军服、两双胶鞋、两套内衣内裤、衬衣衬裤,袜子、裤带、腰带、毛巾、口缸、水壶、卫生盒、绑腿、干粮袋、挎包、擦枪油壶、俘虏绳……还有人手一册的红宝书等等等等。
背包马上塞得鼓鼓囊囊,状如小山,背上身压得人气都难喘。
“妈呀!光背这个背包就够受了,还咋个打仗?”大家都犯愁。
“还有武器弹药呢?还有米袋、干粮和水呢?还有挖工事的铁锹和钻密林用的大砍刀呢?还有行军锅呢?还有各人挎包里要带的书啊洗漱用具啊等私物呢?统统加起来恐怕咋个也有百十来斤了吧?真要命!”
“这是游击队的装备吗?我看和越南战场上的美国兵也差不多了!”
“这下连中国的洋芋子弟兵都没老子威风,当兵还得我们这种好料!”
“恐怖啊!这么毒热的气候,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爬高山钻密林打游击?就是条牲口也耐不住!”
“咦!合了嘛,应该每个人再发给一匹骡马来驮东西。”有人异想天开,竟作骑兵之说。
“屁话!你咋个不说干脆再派四个人拿骄子来抬着你上战场,然后再派个人帮你放枪!”两个保山老兵直翻白眼,冷言嘲讽,“路都还走不抻拖(精神),枪都还不知道该咋个放就做起将军梦了,像你这种城市少爷也配来当缅共?不出三天准当‘还乡团’(逃兵)!”58
最犯愁的还当数两个体质柔软的华侨姑娘,她们虽然可称之为兵了,可是面对一大堆超过了她们自身体重的武器装备,简直手足无措。
“求求上级领导,请莫再发东西了,我不再需要什么了!”娇小的黄佳玲向大块头的老兵们哀声告饶。
“不要可不行,特别是你们女兵,更需要严肃包装!”老兵吓唬说。
“早知如此,我们还带那两个大包包来干什么?这下该如何是好?背又背不动,丢又舍不得丢!”姐姐彩珍也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枪支弹药是我们的吃饭家伙,一颗子弹都不能少,必须如数背上。至于其它装备,则允许根据自己的体能条件携带,暂时用不上的可以找个地方寄存起来。”卢源好心加以指教。
于是新兵们把刚塞进背包里的东西又一样一样掏出来开始精减,可是这些草绿色的军用品是我们从小就非常羡慕喜爱的呀!那年头谁有顶破军帽戴在头上,有件洗得发白补得面目全非的烂军衣穿着都美得够呛,现在突然拥有了这么簇新的一大堆,比解放军都还神气,看哪样,哪样都不忍舍弃,精来减去,背包仍然鼓鼓囊囊。
我咬咬牙再来一道,舍去厚重的毛毯和累赘的大雨布,在毒热的亚热带丛林,长衬裤之类实为多余,坚决舍去!
“其实你姐妹俩何消愁,两位一体,只要带一套东西就足够了。睡觉合盖一床被套,同垫一块大雨布,同钻一个蚊帐,衣服鞋袜可以互相换穿,其他物品伙着用,这就减去了一半负担,多余的东西就寄放在兵站木定姐那里。至于那两个大包包里花花绿绿的‘嫁衣’,恐怕不到革命胜利之日你们也没机会再穿了,雪花膏之类逗苍蝇蚊子的东西,也到该与它们彻底决裂的时候了,抛弃吧,一切陈旧的过去!”我又转身替姐妹俩下决心减负,她俩开了窍,破泣为笑。
木定姐打开兵站一间小屋让我们存物,里面早已堆得满满荡荡。
“这些都是走上前线慷慨赴死的人们留下之物,有的已经寄放了一、二年,早已无主。反正这里的东西,鲜有再回来取走的!”木定姐伤感地说。
我的天!这些存放物已被老鼠、蚂蚁撕咬得残破不堪,大量外援军用物资,实际利用率极低,以闲置浪费居多。而前线军人们却缺吃少穿,难得受用,原因很简单,背不动!长年累月行军打仗,军人们不得不随时随地“丢卒保车”,包括武器弹药的浪费损耗都相当惊人。
这就是在节衣缩食的中国人民援助之下的东南亚各国革命。
(第二章第一节完,待续下节:“军旅第一步”)
军旅第一步(1)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七作者/晓曦(红飞蛾)
/苦旅/宿营/逃兵/
孟古是个山间小盆地,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出去都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山陡坡。卢源等三个老兵带领着我们刚武装到牙齿的15个新战士离开了孟古后方,往南开拔,走向异国群山深处的前线。
“……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
我们高唱“游击队歌”,首先把征服高山的精神和勇气酝酿得足之又足。
可是才一出门,几近90度的大坡立现眼前脚下,我们弓腰曲背不过百步马上就上气不接下气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歌声嘎然而止。
我们是吃了下午饭才出发的,巳是三点多钟,硕大的太阳淫威正盛,缅甸旱季普遍是40度的高温,如同蒸笼,试想,背着沉重的行囊,全副武装,在蒸笼里爬几可与喜马拉雅山比肩的高山,这该是一种多么惨烈的人类极限运动?何况我们都还很业余,仅只是一群初涉军旅的新兵,这与我光背个背包甩着两只空手走过来的红卫兵长征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豆大的汗珠从脑门、鼻尖、下巴刷刷喷涌,落地摔八瓣,啪哒有声,锅底般烫脚的地面与挥洒的汗水相触,滋滋有烟。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象从水里捞出,可偏偏缺的就是水!胸口象堵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大张的嘴巴和鼻孔象急促扯动的风箱喷出烫手的气息,一小军用水壶的水浇在冒烟的嗓子里如同漏进沙漠。
还没走上一小时就不行了,人人都拄着枪管翻白眼,昏昏欲倒,老兵们见状不得不下令,“休息十分钟!”
哗啦一声,新兵们全都齐刷刷一屁股夺到地上,出发前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现在却欲哭无泪。出发前每个人都英姿飒爽,军容风纪一丝不苟,才一个回合就落花流水了,男的大脱,坦胸晾腹,赤膊裸腿。
两个女兵却没忘人间羞涩,不敢轻松太过,背过身子,拿毛巾伸入内里上下其手,往外一拧,哗哗水淌,两张嫩皮已晒成红松。
“妈耶!简直是毒刑拷打,我可咬不紧牙关了,该招什么就招!”大个子作投降状。他把袜子拧出熏人的浓汁后挂晒枪尖,众皆捂鼻。
“香港脚,唯一没淌的眼泪水都被你呛出来了!”小胡子急忙挪开。
“渴死了!怕要折下山去,把头闷进河里喝够了再来。”华雷撕抓着脖子说。
这话颇有煽动性。确实,波光粼粼的孟古河仍在眼皮底,我们几乎还在脚60
下。淌尽了汗水晒成了干巴的我们此时恨不得重新冲下山去,饮干孟古河!幸而已经有了全新的军人理念束缚,不能再孟浪。
三番令下,五次催促,大家才重新披挂,努力站了起来,下一程的目的地一心只为挣扎到有水的地方。
终于听见山涧水响,我们争先恐后把口凑近路边的竹水槽,咕嘟咕嘟象灌满水缸,再把晒成了淹茄子的脑袋用清凉的山泉冲了个痛快,之后,腰间的水壶又再灌满,临走还依依不舍再饮一气,水已淹至了脖嗓眼,一打饱嗝就喷出水花。以后每走一步肚子都奏出清晰美妙的叮咚泉音,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汩汩流淌着虚汗,喝多少水出多少汗,力气随着汗水慢慢耗光,坡越爬越吃力了。
背包变得更加沉重,两个肩膀被半掌宽的背包带勒得生疼,7斤半的步枪疑似20公斤,倒扛不是,正拎不是,挂脖吊肘也不顺当,干脆当拐杖柱着走。从小在电影上所鄙视的国民党败兵形象不可抗拒地落实到我等光荣的革命战士身上。
最要命的是脚下这双鞋,新鞋难穿,这回更充分体会。
我当平民百姓时穿的是39码的鞋子,于是就想当然的领穿39码的高帮军鞋,嗯,正合适!出发时铿锵豪迈,可是一路下来,只觉得脚板脚趾在迅速茁壮成长,被生硬的靴帮限制得奇痛难耐,真想削足适履。
我不得不脱掉厚实的军绿色线袜,感觉稍好一些,但湿滑的汗脚在鞋中磨擦更甚,开始起泡、破皮、流血,我咬牙迈步,一步一身冷汗,如鸭子蹒蹒跚跚,渐渐跟不上前面的人了,而我后面的人也一个个不见跟来。
磨磨蹭蹭间太阳西下,又添一罪,肚子饿了起来,每走一步都扯心扯肝,三、五步一歇,七、八步一坐,任老兵们怎么吆喝都振作不起,直到太阳落山仍在半山腰苦苦缠绵。
这时已经不叫队伍,三三两两自成体系,各人闷头消磨各人的路,一寸寸、一尺尺,以龟爬蚁行虫蠕之速慢悠悠往上移动。
暮色四合,山野寂静,除了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粗笨的牛喘,已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凄惶之境。
“呯!”低远的坡下一声枪响,有掉队太远者心虚,开枪壮胆。
“叭!”遥远的高处也响应了一枪,带来一种安慰,证实了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依然存在。
“噹!”我也不甘寂寞,顺过枪推弹上膛,也朝着空气中胡乱开枪。枪61
口瞬间的闪光和巨响给暗夜中的独行者带来一种快意的安慰。
几乎每个人都放了枪,而且不止一枪,山野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枪声。
几个老兵气得上窜下跳,大声叫骂:
“哪个狗日的再敢乱打枪,就让他勾B滚蛋!”
可是枪声冷一下热一下照响不误,一直响到今晚的落脚宿营地。这是接近山顶的一个叫邦候的汉人小山寨,座落在山路两边极陡峻的山坡上,随便站在哪里撒泡尿,就冲得坡下人家的茅草屋顶哗哗响。
我们疲累不堪,饿不择屋,随便拱到第一家老百姓堂屋心再也不愿动弹。屋角床上的主人家对这类过往军人的悲苦状早已熟视无睹,司空见惯,不理不睬,各人滋巴滋巴地抽自己的鸦片烟,满屋弥漫着浓烈恶浊的糊臭味。甫入缅境,对吹鸦片烟得以眼见鼻闻,我闷嘴屏息,唯恐被污染。
“咋个缅共地面上还允许大烟鬼存在?”我们大惑不解。
这时才真切感受到自己已经身处异邦,要不是时过景迁,林则徐子孙们又要对这大山顶上的汉人同胞怒其不争,拳脚相加了。
三个老兵借老百姓的锅灶弄饭,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烧水的烧水,断了筋骨的新兵们全都软瘫在地等着饭熟张口,水热伸脚,让老兵些来伺候。
“看看人来齐了没有?准备开饭!”
卢源清点人数,依然是小白脸和两个女兵不知落单何处?
“莫等了嘛,留他们一份饭菜,我们先吃吧!”
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我们顾不得同伴,也顾不得菜热饭烫,刚撒过尿的手都懒得洗,痛下抓手,风卷残云,巴嗒嘴响,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战斗,只有这一项硬功夫是新兵们无需训练就天生合格的。
“但愿你们打起仗来能有如此勇猛神速就好了!”被攘倒在饭锅边的保山老兵嘲讽道。
掉队的女兵终于跚跚迟来,已是披发跣足,花容尽失,惨不忍睹。
“小白脸呢?路上见到他没有?”卢源忙问。
“我们离开半山腰…喝水处时,他还一个人…在路边昏躺着…‘烀猪头’呢…喊都喊不答应……”
女兵娇喘吁吁,香汗淋漓,勉强回答,当柱棍使用的枪还没放稳人就倒下了。
“那就不管他了,让他自己慢慢来吧,你们俩先吃饭。大家抓紧时间休息,明天的路还更长。能动的多动一下,烧热水给大家烫烫脚,打了泡62
的向老百姓借颗针穿头发丝慢慢破水,这样明天还可以继续走路。鞋子不合脚的你们互相调换调剂一下,我们游击三营,玩就玩玩这双脚,缅甸天下就要靠我们这双脚来蹬打了!
打绑腿的技术大家也要好好练一练,松了会垮下来,紧了血脉不畅走不动路,要不松不紧一次到位,别老是停下来重新打绑腿掉队。
行军的秩序和纪律大家一定要严格遵守,到了敌情复杂的前方,行军掉队是很危险的,轻则迷路重则被俘被杀,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因你一个人的掉队而使后面整支队伍脱节以至贻误军情战机情况就严重了,所以行军走路是我们缅共队伍的首要课题,第一功夫。
还要严肃批评的是今天你们路上乱打枪的问题,你们刚抬枪,手痒,放几枪试试可以理解,今天就原谅了,以后绝不能再犯这种军事上的自由主义,出了问题是要掉脑袋的……”
训话声中,新兵们东倒西歪,鼾声大作。
有了大雨布和塑料布,我们就地抖铺,横七竖八躺作一堆。
我烧水烫脚,望着满脚的潦浆大泡,呲牙裂嘴,忧心仲仲。
“大个子,把你42码的鞋子借给我一双,我以后再领新的还你。”
我们每人的鞋子穿一双背一双,都有多余的可调剂。
“不用还了,我正愁背不动,丢掉又可惜,你只管拿去穿,我脚下这双穿烂了再说。”大个子慷慨相赠,我解决了大问题。
我和小胡子两人合挤一铺,又精简了背包里一部份不得不丢弃否则会要命的东西。
邦候寨子的老百姓有福了,每拨从这里路过的新兵队伍,在被笔陡的邦候大坡杀了一个下马威之后,都纷纷倾囊相送,把大量的军用品丢弃于此以减轻行军负重。一寨子娃娃的尿布,老妈妈的裹脚布,女人的月经带,骡马的鞍布衬垫,物尽其用,均得疲软的缅共大兵们慷慨相送的大批草绿色物品成就。在这里,光我个人就把新碌碌的高帮军鞋丢下了两双。
第二天一早重新整队点名,队列中仍未见小白脸单薄的身影,很显然,一贯踟蹰不前的小白脸已经半路打道回府了,仅仅半截大坡就吓退了这支新兵队伍中的第一个懦弱者。
“他妈的!逃兵,可耻,丢咱们中国知青的脸!”
群情激愤,对这个不辞而别者痛加声讨:
“什么男子汉?连两个短了节肠子的毛丫头都不如,莫活算了!”63
“抓回来枪毙!让这孬种从地球上彻底消失!”“炮匪”恶狠狠叫嚷。
“算了,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过来混套军装穿上就跑的这种小丑可不少,反正是上不了战场的沙子,自动淘汰,早走早好,少一个败类在队伍里就少一坨赘肉。”卢源已见惯不惊,淡淡地说。(待续)
军旅第一步(2)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七
作者/晓曦(红飞蛾)
/乱枪/狗祸/途长/
卢源领有部队军饷,重任在身,不能陪着这支从孟古信手拈来的新兵小队玩蚂蚁搬家,他把我们交代给了一个姓苟的老兵,让我们在后面慢慢挪,他带着另外一个老兵大步流星地先赶回部队复命去了。
苟老兵1968年就参加了缅共游击队,是最早的一批援外志士,可是比他晚来一年的卢源都背上了手枪可他连个小班长都还没当上,是表现不佳还是其貌不扬不得而知,可按他自己所吹嘘的,在部队里连长营长都要让他三分,然而,碰到我们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楞头青,这老兵油子却差点管我们叫老爹!
爬到山顶,顺山梁起伏上下的山间小路巳可视为坦途。
背包再次精简,鞋和脚也融洽了,得一夜死睡和两顿饱饭,又来了精神,走在高山顶上,放眼茫茫云海,极目处众山皆小,心旷神怡,华雷引吭高歌,把大家的思绪又带回少年长征路上。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大个子也拉开左嗓门畅怀抒情。
“我们都是神枪手……”小胡子的兴致全在手中枪上。
“当!”一声震耳的枪响搅乱了行军秩序。
“炮匪”和“八派”毫不犹豫举枪响应,枪声在群山中一波波回荡。
“哪个狗日的打枪?”苟老兵从前面气急败坏地冲将回来,往后面的人中找偷偷放枪的搅屎棍。
“不是我,不信你闻闻枪管咯有火药味嘛!”“炮匪”矢口抵赖。
“我是枪走了火,被头一枪吓的,莫怪我!”“八派”也狡辩。
“当!”这里还理麻不清爽,前面又是一声枪响。
苟老兵悻悻然,哗一声把他的冲锋枪拉上膛冲朝前去,然而同样是毫无头绪,哪个带的头硬是纠缠不清,喧嚷中,“当!”后面的人不适时机又挑衅似地放一冷枪。
苟老兵被这种恶作剧气得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叫骂起来:
“你几个飞天神王,咯是硬要鼓着昏整?要充汉子上战场去充嘛!枪真响乱了的时候不把你几个吓得屎淌才怪……”
“当!当!当!”回敬苟老兵的是连抠数次扳机的半自动步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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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惹毛了的苟老兵抬起冲锋枪朝滋事者头顶“哒哒哒……”就是一梭子扫过去,两个女兵吓得“哇”一声尖叫,捂紧耳朵蹲倒在地。
“算了算了苟班长,莫日气!刚当兵哪个都想打几枪体会体会,马上就要上战场,不赶快练两枪,打起来恐怕连枪都抠不响。你就干脆睁只眼闭只眼,让我们高低找点感觉,就当是训练嘛,咯好?苟班长!”
我前一声班长后一声班长,把苟老兵哽在脖子里的那坨东西抹进了肚子,既然升了“官”,情绪就有所好转,他果然积极行使了“班长”职权,把队伍喊停下来,慷慨陈辞:
“为提高部队战斗力计,我宣布:每人打靶三枪,就当是试枪,目标是前面50米外那棵树干上的大鼓包,不过先说好,到部队后可千万不能卖我的马嘎!”
“不敢不敢,我们都是君子,保证守口如瓶!”“炮匪”庄严承诺。大家情绪陡然上升到最高点!
“我先来!”“看我的!”争先恐后,表现欲特别旺盛,“当!当!当!”“当!当!当!”山梁上顿时如打仗。
“霉B!簸箕大个目标居然还瞄塌掉,咯打过枪?让开,老子整给你几个小嫩黄瓜瞧瞧!”“炮匪”被嘲笑,悻悻靠边。
“当!当!当!”“八派”潇洒登场,甩手就是三枪,“恁显著的目标老子瞄都用不着瞄!”枪落,目标纹丝未动。
“喁喉!亮蛋!你更是霉朝太平天国去了,光讲究姿势顶个屁用,我好歹还擦着点树皮皮呢!”前者以五十步笑百步的豪气嘲弄后者。
“这支枪准心有问题!要调调。”后者拧着脖子煞有介事要修枪。
“B歪怪马桶,你怪树上老鼓包长歪了可以,咋个怪得着刚出厂的新枪!”苟老兵骂。他夺过“炮匪”正准备大卸八块的新枪,“当当当”三弹中的,“打铁还靠本身硬!”他用白眼球环视群雄。
最后才轮到两个一直捂心蒙耳的洋小姐献技,黄佳玲抖鳞磕颤地把枪口抵在地上,以兰花指拉枪拴上膛,枪拴固执不动。她又以枪托着地往下压枪栓,仍是兰花指,枪口朝众人乱晃,男兵们赶紧缩头让开。她憋出一头冷汗也未得其门而入,终于气馁了。
“帮我上上子弹嘛!”她理所当然地把枪递给哥哥我。看来这一路上她的确很自觉,一枪都没敢偷放过。
“使枪不是绘画绣花,看,左手持枪,端平握紧,记住,枪口莫对旁人,右手掌猛力后拉!”我认真示范。她接过上膛的枪后,瞄得柳摆枝摇,枪口天上地下乱晃一气,觉得不妥,又取老大不雅的蹲厕之姿,枪口仍65
在作漫无边际的圆周运动,冷眼旁观者群屏神凝气,比她还紧张。
“咦,原来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你连保险都还没打开嘛!怪不得尿泡都快憋炸了也没听见枪响。”苟班长在一边摇头冷笑说。
“什么叫保险?”女枪手连最起码的武器常识都没有。
“保险套咯懂?男人怕把女人肚子搞大,非戴不可的那种橡皮套子,道理一样!”苟老兵粗俗指导。
纯贞的少女摇摇头,一脸茫然,对男女间事一无所知。
“你戴没戴奶罩?穿没穿内裤?”这回的教育更生动,“枪就跟女人一样,不拿东西遮着点就会出乱子!和男人滚痛快觉,是不是得先把遮羞布扒了?”他把少女手中的枪保险扒下。这下她懂了。
“当!”枪终于响了,佳玲一屁股坐倒,枪啪嗒一下滑落在地,而前方目标不为所动,子弹去向不明,周围哄的一阵讪笑。女枪手羞得满脸通红,又转身求我:“阿固基,你帮我打,我从小就没摸过枪。”
“不行!小姑娘不敢开苞咋生儿?再疼也得支着!让她自己打!”苟老兵粗鲁申斥,三句话不离本行。
最后一个女枪手黄彩珍在众目睽睽下洋相出得更绝,她干脆来了个左眼瞄准左手枢扳机的左打枪,可她对着缺口准星的左眼却是紧闭着的,右眼大睁瞪着目标,瞎猫碰死老鼠,居然还打下几片树叶。
她欢呼雀跃,痛快大开杀戒,“啊!”一声惊叫,紧挨着姑娘探头探脑的苟老兵帽子飞了!
“收枪熄火!再陪太子读书老子就没命了!”青嘴绿脸的苟老兵捡起帽子拍拍灰下令。
可是众人意犹未尽,熄火令根本无效,枪声照样此起彼伏,一路脆响,有风吹草动就轰一枪,随意指棵树为假想敌“乒乒乓乓”暴杀一气,见翩翩飞舞的蝶鸟、掠空而过的鹰也要追射一丸。胆子最小的女兵居然也胡乱抠拽了十来发子弹。胆大妄为的“炮匪”甚至往深箐密林中丢了枚手榴弹。“轰!”的一声,群山震荡。
“你几个咯是非要抠出点屎粑粑来才得安逸?炸着山里面耪大烟种包谷的老百姓咋个整?我看缅共庙小容不下大菩萨,你几个还是勾B回去重新扛锄头把算球!”
挂在腰后的四棵木柄手榴弹丢一颗少一颗,谁丢的马上就查出来了,“炮匪”被苟老兵拎将出来当众训斥了一番。队伍继续前进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好不容易安静了五分钟,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万山丛中传过来一波又一波的回音,苟老兵再次被激怒,暴跳如雷:
“丢丢丢!丢光算球!等上了战场叫你们拿脑壳去丢!咯是扎实手痒?忍不住咩抠自己的屁眼玩嘛!”
我们十四个新兵已经无形中形成了两伙,我、小胡子、大个子、巨轮、66
华雷、两个女兵属于稍微温良恭俭让者。其他几个则属于昆明话叫“撇棍”、上海话叫做“瘪三”、北京话叫做“二癞子”、国语统称“老油条”的一类。这几个确实恼火,牛得够呛,我们对这群玩世不恭的浪子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路过半途一个克钦人寨子,几条称为“门槛猴”的看家狗张牙舞爪地朝我们这群身上有一股特殊气息的“外星人”咆哮狂追,被乡下老土狗撵怕了的奶油小生们怆惶逃避,争先恐后。
“妈的,狗眼看人低,不识时务的东西,老子昨天当叫花子怕你,今天当了兵抬着打狗棍你还敢欺?正想出口恶气,你就自己送上门了!看枪!”
“啪!”跑在最后者话落枪响,恶狗中弹,“干呖呖”一声惨嚎,蹬蹬四腿立时毙命。“哈哈,过瘾!看你咯还敢在知青爷们面前耍威风!”打狗人气质十足。苟老兵脸色大绿,一把揪住作案人,声色俱厉臭骂:
“我看你狗日的才是不识时务,活得不耐烦了!你把祸闯大了咯晓得?这一寨子男人都是当兵的,恶得翻天,咋个乱惹得?你打狗欺主,你得抵狗命!诺司令就是他们克钦族的大伙头,捅将上去,你小子的下场马上就得像这条死狗!”
“着了!这回玩出屎粑粑来了,哪个打的哪个神着嘎,不关别个的事,赶紧走!”一出事“炮匪”比谁都慌,撇下闯祸者就开溜。
“苟班长!你家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嘛!要咋个才脱得掉爪爪?”闯祸者急忙抱住狗老兵大腿,哀声求助,英雄气质荡然无存。
“拿钱消灾!快掏出来,去寨子赔礼道歉,不然克钦人就朝你开枪了!这乱子不平息,违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缅共非蹲土洞不可,下了洞的人能活着爬出来的反正不多!”苟老兵终于降妖有术,声音顿高八度。
“善咐(求)你家赶快帮拿去打整,我不会山头话,拜托拜托!”打狗人急忙掏出最后一张五圆毛爷大票,塞给苟老兵并拱手作揖。
苟老兵欣然代劳,与怏怏作色一涌而出的寨民们用嗯嗯啊啊的克钦话理麻剑拔弩张的军民关系去了。危机刚解除,只见打狗人一个箭步冲到血泊里拖起狗尸就走,姿痨痨地说:“就当老子买只狗杀吃!进缅甸还没闻过荤腥呢,尽吃素,屙出的屎做得狗不理包子了,正好开一回洋荤。”
“合了合了!今晚痛痛快快打回牙祭,有福同享嘛,嘿嘿!”刚才溜朝前的“炮匪”立即拍手附合,折头凑拢过来。
“你勾B远点!刚才有难咋个不同当?还拜过把子呢!逃跑比兔子还快,无义之徒,没你的份!”打狗者趾高气扬,把“油条”帮主喷得灰头土脸。此君从此被大家诨称“老土狗”,他豪夺了“炮匪”的帮主地位。
这是萨尔温江西岸一座南北走向的长龙巨峰,队伍沿着山脊上起伏曲折的古道,顶着硕大毒热的异国太阳苦苦行军,一程复一程,汗水湿透的军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几番干湿,变成泛起白色盐渍的一层硬板板的壳,细嫩的肌肤特别是两腿之间与这层硬壳激烈磨擦,由疼痛红肿而至皮破血流,汗水盐渍,愈演愈烈,每走一步都呲牙裂嘴,军人风度尽失。双脚在42码宽大的胶鞋里汗湿滑动,昨天就磨破的脚板已是血肉模糊,平路都举步唯艰,上下坡更如酷刑。
别人的情况也比我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全都没兴致再开枪,像一群鸭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蹒跚拐动。而筋疲力尽后又添一罪,牵肠挂肚的饿,肠子就像坠上了一块大石头,扯得人心慌意乱,路,却是没有尽头。
(待续下节“猎奇孟牙谷”)
长篇纪实文学《萨尔温江绝唱》连载七
作者/红飞蛾
猎奇孟亚谷
/奘房/神鱼/待命/
日暮天灰,气虚神空,走得七零八落的新兵小队终于捱到了山梁顶端,眼前横然兀立的是东西走向的又一条高山峻岭,我们抖颤着双腿梭下两山之间的深谷,越往下,腥风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跌进了蒸笼。
山谷底奔流着一条清幽幽的大河,其名为孟牙河,此河源自西边的原始丛林,顺着幽秘的河谷泊泊东流,与涛声隐约的萨尔温江汇合,它是萨尔温上游以西第一条最大的支流。
孟牙河两岸地势稍微平缓开阔,逐水而居的掸族在这条莽谷里营造出了人类文明气息,山脚至河边辟有小块的梯田,凤尾竹掩映的村寨鸡鸣狗吠,炊烟枭枭,河边耸峙起一座金碧辉煌,幡旗招展的大奘房。
我们走上缅共军旅的第一程终于告一段落,宿营地是大奘房。
沿吊脚楼奘房宽绰的木阶梯拾级而上,我们按照苟老兵的嘱咐,遵从缅甸风俗习惯,在楼道上脱下了一堆脏臭的鞋袜,从缅寺正门鱼贯而入,登进了大雅之堂,清爽洁净的圣殿里马上弥漫起一股特别浓郁的豆豉味,来自我们一堆粘糊糊的脚丫子。我们一放下枪和背包就散了架,瘫痪在宽敞光滑的木地板竹篾席上再不能动弹。
大殿正中,一尊非男非女的金光灿烂的佛象双手合什,盘腿打坐,慈眉善目,让人顿生大哭一场之悲心,佛的安祥姿态抚慰了座下这群在红色苦旅中痛苦跋涉的马列信徒。顽童们的心灵瞬间被庄严肃穆的宗教气氛和一种高洁的意境所净化,行为举止不再粗野放肆,规规矩矩靠殿堂一侧安静躺卧。
佛国缅甸村村寨寨都有或大或小的奘房,也叫缅寺,干净宽敞的殿堂是过往队伍的最佳歇宿所。可是僧侣们彻夜撞钟、敲木鱼、拉开嗓门唱经颂佛,象蝉一样不知疲倦的单调嘶鸣,搅得疲累不堪的我们根本无法安息。68
“肿脖子了(云南人对吃饭的戏称)!”苟老兵在楼下恶吼。他成了伙夫、勤务兵,因为目前只有他是尚能动弹的活人。
可是一闻饭香,垂死者们立即鱼跃而起,生龙活虎,判若两人,苟老兵一路上所发命令中只有“开饭”的这一声最管火,新兵们无须调教而最雷厉风行的也就这一件事。只有两个女兵对吃饭的热情大为衰减,很不情愿地挣扎起身,随便抓了两口又沉沉睡去,她们实在累坏了。
“我当新兵的时候连老兵的衣服鞋袜臭汗裤都得洗,妈的现在倒反过来了,就差没替你们洗屁股!”苟老兵饭毕还得收拾残局,他对饱食后抹抹嘴巴又躺回铺上翘脚的新兵贵族们直翻白眼,气咻咻地说。
孟牙河从奘房边流过,这一段河面又宽又深又静,对岸是高山密林,浓阴覆盖了整段河面,即使是正午太阳当顶,也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繁茂的枝叶缝隙中透射进来,河面上晶光点点,阴幽的深水里神秘恐怖。
第二天缓过劲来,我们又在河边洗涮、嬉戏,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闷水玩的大个子突然冒出水面惊骇地叫嚷:“啊呀,河里有大怪物咬了我的脚!”
众人吓得从水里一骨碌翻爬上岸,循着大个子的手指往河水中仔细观察,阳光透射进来的地方河水清可见底,水里有大团大团的黑影,象是河底的大石头,可这些石头却在慢悠悠的移动,再细看,这些圆球形的怪东西还有眼睛,摇曳着两条长长的大胡须。
“是鱼!肯定是鱼!”小胡子立下定论。
“太离谱了,这没鳞没翅肉乎乎的鬼东西,肥大如一头头黑毛森森的老母猪,还咬人,咋个会是鱼?”惊魂未定的大个子不敢苟同。
这些古灵精怪的大家伙一点也不怕人,任你在岸边大喊大叫,丢石头去轰,不但吓不退,反而越聚越多,并向岸边缓缓靠拢过来。
“是鱼!看,有尾巴,发了发了,快下去抓!”“老土狗”跃跃欲试。
“恁大的鱼,都成精了,你敢抓?一口能把手吞了!”“炮匪”怕兮兮地说。
“开枪打!”“不行,水深,枪打不翻,得用手榴弹炸!”
“八派”奔回奘房取手榴弹,把苟老兵招惹来了,他声色俱厉地警告:
“才喝狗肉汤,又馋母猪鱼,你几个的‘牛粉肠’咯是有毛病?哪个敢打这些鱼老爷的主意?这是和尚们喂养供奉了几朝几代的鱼,当地老百姓对他们敬如神明,顶礼膜拜,早年驻扎过这里的日本兵就为炸这些鱼吃,莫名其妙消失了一个班。缅共东北军区已三令五申,过往军人一律不准在这一段河里捕鱼,谁违此令,严惩不贷!”
果然,僧侣们抬食物来喂神鱼了,大鱼们一到时间就往丢食处或是在69
河边嬉水的人一群群游拢过来。
这时僧侣们把老百姓供奉在奘房殿堂供桌上的糯米饭团、粑粑、红糖、香蕉等杂七杂八的食物一一念念有词投入水里,未及落底,早被老母猪鱼争吃一空。那些看似笨拙的身躯捕捉起食物来却是异常灵敏,只见摇头摆尾间,大坨小坨的食物倏忽不见,连飘浮在河面上的残渣也被消化得干干净净,之后,水中密密麻麻的黑影逐渐隐退,消失。如果此时丢个人下去,肯定尸骨无存,而确实也听说寨子里有小娃下水就不见了的。
我们看得目瞪口呆!水库、池塘里养鱼司空见惯,可是在这么大一条流动的河水里能把鱼养住而且成了精会吃人,真不可思议。孟牙河流通萨尔温江,汇入印度洋,鱼精们居然不愿逍遥远去,就这么几百年如一日乖乖厮守于主,任凭山崩地裂,洪流激荡,终不叛离,确属天下一奇!
/山街/异女/猎趣/
足足休息了两天才缓过气来,我们换上背包里另一套新军装,顿时又威风凛凛。苟老兵的第一个训练科目是带我们操着正步顺河边大路而上,名为拉练,实则是去赶五天一轮的孟牙街子,来回20余里。
新兵伙食费由苟老兵掌管。缅共官兵经济上一律平等,上至司令下至小兵,每人每月伙食费60文缅币,发给个人的津贴仅为5文,只相当于人民币5毛钱,聊胜于无,只够买一包缅甸最次的卡崩香烟。
置生死于度外的知青们已把钱当身外之物,投军之前都把口袋洗白了好做饱死鬼,现在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到了缅甸乡村集市上,就象一窝干狗在街上踱来踱去,东闻闻,西嗅嗅,看得起买不起。
所谓街子,不过就是河谷中一小块平地里二、三排破破烂烂的茅草棚子,货物都摆在棚里卖,也有的在棚外灰土地上垫块笆蕉叶摆摊,旁边则是臭气熏天的牛马猪鸡场。我少儿时代读过的艾芜“南行记”中所描绘的缅甸边地集市画面现在已经活灵灵地踩在了我的脚下。70
在这个深谷中原始古朴的小街子上,竟能见到来自英国、美国、荷兰、日本、泰国、印度等大千世界的包装精美的现代商品,而人类钻木起火时代的刨食陋器和名称用途不明的老旧粗劣之物也充斥于市。
卖洋货、贩鸦片的粉面女郎,耍蛇献艺的‘黑嘎拉’(印巴人),翻牛倒马的赶脚汉,易物赌财的酒肉之徒,市井百态,形形色色。
这里属缅共根据地,相对安定,四山八寨的老百姓都如蚁而来,从大山深处走来了克钦族、崩龙族、僳僳族、苗族、汉族,有的吆着驮货物的黄牛、骡马,有的脑门头上套着竹背箩,有的肩挑土产山货野菜。善于狩猎的克钦人大多背着麂子、马驴、野鸡、野猪之类的猎物来卖,而当地的傣族则多半是卖凉粉、米干、粑粑和香蕉、菠萝、麻三婆、牛肚子果之类的水果。满街的人都嚼槟榔卢子,猩口黑牙,吐一地龌龊的汁液,火锅般的小街上蒸发着人畜散发的汗臭、烟臭、屁臭、屎尿臭。
知青们在苦闷的劳动生活中大都成了烟徒,现在又沦为了亡命徒,这烟更是非抽不足以显搏命者气质,今天赶街唯一的消费就是买烟抽。可是仅有5文钱,只能买20支劣等香烟,一天就抽完了,以后怎么办?于是都师从艰苦朴素的苟老兵,每街花1文钱买一大包特别廉价的老猛草烟,这种草烟是当地老百姓自种自制的,把烟叶切成细丝晒干,用纸裹成嗽叭筒状来抽。草烟恶辣恶呛,要流着眼泪水口水才能把一支喇叭“吹”完,其恶劣滋味正是它的经济实惠之处,烟瘾再大者也不耐其恶,有的人于是就少抽或干脆还原为君子。
每月5文小钱,刚好能用老毛烟维持一个月,居然还能省钱,于是就稍微恢复点文明雅习,买筒牙膏刷刷已几天没清爽过的牙,吃饭都没味了。到了异国他乡,什么都可以入乡随俗,因陋就简,但却难以接受自己的和别人的黄板牙。
我们跟着苟老兵迅速进入异国情况,被一群袅袅娜娜的小妖精所迷惑,来赶街子的小卜少们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秋波到处,人仰马翻!
“大哥,买我来!”
异国靓妞用语序倒置的做生意必备的几句简单汉话招呼我们光顾她的货摊。她们对牛高马大、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中国知青情有独锺。
“我只有5文压岁钱,咋个买得起美丽的绿孔雀?”我们从苟老兵学到的第一个训练课题就是与挤眉弄眼的小卜少们“乱精神”。
“咯瞧得着噻?瞧着就跟你去,送你了我,钱个不要!”小卜少们嘻71
嘻哈哈地和中国小伙子们调起了藕粉。
“夷乡芳草飘馨香,红豆无根负柔肠。”小胡子酸溜溜吟叹。
“纵陷女国亦不举,游僧有义蓄阳刚。”我也有感而发,立即抢答。
主义信徒们都明白自身处境,从满街秋波中挣扎出来,怅然离去。
赶街人路途遥远,晚来早归,街子只在正午热闹一头就开始消散。
负责采购全班伙食的苟老兵枪尖上挂着两拽牛肉和青菜瓜尖之类的小菜,结束拉练,率队而归。苟老兵是个语言专家,见什么族说什么话,他用流畅的夷方话和各族少女们一路恣意调笑,如沐春风。
异女们成一路纵队相跟而行,突然象喊了口令,齐刷刷蹲下,当着小伙子们的面撒起尿来!不过很巧妙,把裙子撒开在地遮着。过河更逗人,随着水深逐渐撩起裙子,其实那水清得象面镜子,藏在水中之物一览无遗!她们旁若无人,嘻皮笑脸,自由自在,而我们却象一群哑巴和憨包,被耍弄奚落甚至被拿去卖了也只会陪着傻笑。
开始溶入异国社会生活中的我们开始觉得语言的重要,和须臾不可离身的枪一样,语言也是头等重要的生存武器,越往前走,我们仅能操的满口昆明土话将成一肚哑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知青伙伴们不可能长此以往,终身厮守,将怎样应付日趋复杂的陌生环境呢?我开始担扰。
“起床出操!”苟老兵每天闻鸡起舞,开始一板一拍的教化新兵。
然而,对陈腐的稍息立正齐步走我们均嗤之以鼻,对老套的瞄准刺杀投弹训练也不霄一顾,此乃小儿科,我们学生时代和文化大革命中早就领教够了。现在已经走进战争,楚歌声声,分分钟都会火着枪响,随时都可能掉脑袋,既然抬着真家伙,谁还愿玩虚假没用的?
“玩点正经的,练百步穿杨,搞实战演习,让手榴弹开花!”
“对,比比真功夫,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看!”
“好嘛!我倒要看看你几个有多大点浓血?”狗老兵点头冷笑。
“叭!叭!叭!”“轰!”轰!”轰!”枪声、爆炸声掀翻了孟牙谷。我们顶着毒日摸爬滚打,臭汗淋漓,日复一日,又厌倦了。
“老打死靶多乏味,敌人都是活的,得打点活物体验体验!”新任油条帮主“老土狗”打狗瘾又犯了,忽发奇想,尽出馊主意。
于是,苟老兵为刺激大家的积极性,把投弹课改为炸鱼,当然,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逗惹神仙鱼,均往远处上下游河段去。
“拱!”的闷响过后,河水翻起一柱浪花,只见一条条巴掌宽一肘长的大白条鱼肚皮朝天飘出水面。
“抓鱼喽!”岸边欢声雷动,扑通扑通下水抢捞。72
我们对这种新颖的游戏乐此不彼,每个人都脱得光溜溜地投弹,把河里的鱼当作假想敌格杀勿论,大河上下,顿时滔滔。
岸上唯两个女兵正襟危坐,典型的坐收渔利,等男生们把捕捞的大鱼丢上岸来,她们才懒洋洋地从树阴下走出,用根草藤把一条条死鱼串起,不时跟着兴致空前的裸兵们或上游或下游挪挪窝。
“不要大的,丢小的上来!”小姐们连鱼都懒得拿了,“老是吃鱼,腥气死了,打点别的什么野味尝尝嘛!”洋小姐们胃口奇高,提出新要求。
我的投弹任务非同寻常,除完成自己的,还要手把手替抖手抖脚的她姐妹俩旋盖、拉弦,最终还得从她们死死捏紧不撒开的手中抢过“哧哧”冒烟的手榴弹扔出去!当这个化险为夷的游戏配角非本哥哥莫属,谁也不愿舍命陪佳人。最关心她俩日常生活琐事的苟班长此时也故意躲在树林里屙屎,在她俩目之所及范围内表现欲特猖狂的“炮匪”们也无影无踪了!
这回我干脆彻底代劳算了,佳玲把她的手榴弹从腰间掏出递给我就算完成了任务,赶快捂着耳朵躲开,我就替她扔进一个河流拐弯处形成的很大很深的龙潭。死寂数秒,深水里才传出“拱”的闷响,此时,其他渔夫们都不失时机地出现了,全都瞪圆眼睛盯住水面,做好了丰收准备。
水花翻处,突然冒出一窝毛光水滑、尖嘴长须、贼溜溜的小脑袋来,吓众人一跳!
“水老鼠!”有人叫出其名。只见这几只比猫还大的水老鼠东倒西歪地在水面转圈圈,显然是被炸晕了头。
“快开枪呀,打活靶喽!”“炮匪”欢声怪喊,立马端枪射击。
众人皆“乒乒乓乓”一顿乱枪响应,被打中的顺水而漂,没打中的醒水了,拼命扑腾上对岸逃进树丛,这真是一场绝妙的实战射击训练。
“快捞快捞,这是水獭猫,精贵呀!”苟老兵是旱鸭子,只会在岸边呷呷叫,而我们对五只被枪毙了的丑物却不屑一顾。“水獭皮值钱呀,剥了卖大家都有烟抽!”苟老兵晓以大义,方有人跳下水奋勇追捞。
“可惜!你几个臭手,把皮毛都打烂了,财也打飞了!”苟老兵惋惜不已,“好在还有肉可吃,可以滋阴壮阳,大补一台!”但滋补壮阳对唐僧们和两位仙姑有啥用?何况此物其貌如鼠,丑陋无比,激不起我等文明食欲,于是全谦让给据说连死人肉都壮志饥餐过的苟老兵独享了。
壮了阳的狗老兵更来劲了,从此军事训练完全变成了狩猎活动。每天率领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夜三更听见有麂子“康康”叫也要群起而追之,打野猪、老熊一口气能撵出几座山。如此激烈运动女兵经受不起,就留在家里为猎手们洒扫庭除,洗衣做饭,沦为了忍气吞声的小媳妇。
缅甸丛林无奇不有。孟牙河谷最常见一种当地人称为“山雷猫”的怪鸟,其模样酷似蝙蝠,但远比蝙蝠巨大,其身躯肥硕笨拙,张开翅膀飞将起来更显体形庞大,所过之处呼呼有声。但此物不会自下而上腾空突起,它必须爬到高处后张开两翼往下滑翔飞行,渐渐沉落谷底,攀高再飞,周而复始,非常有趣。
苟老兵说,山雷尿可治人体内的结石顽症,只要一泡山雷尿喝下去即可化解排除,可见这种动物之珍贵。山雷落地后极慵懒蠢笨,小孩都能逮住它。一只大山雷就这样撞到守株待兔的大个子枪口上了,可他当时并不知道此乃稀世之宝,现场将其开膛破肚,架起火把肉烤熟一个人享用了,包括尿泡在内的山雷肚杂却被他随手丢弃了。
“你这头憨猪!吃独食也算球了,可气的是你竟把那宝贝尿泡丢拽了,你他妈等于丢了坨金子!”苟老兵知道后,比丢了那五张水獭皮更痛心,把贪嘴失财的大个君子臭骂了一台。
小胡子居然打翻了一头色彩斑斓的草豹子!有此斩获之后,猎手们更勤奋,扬言要谋虎!起五更睡半夜,全面出击,满山遍野搜猎山珍野味。人人念着作战要领:“打虎不死要伤人,打蛇盯七寸,大象野牛莫去惹,麂鹿野猪莫放塌,枪莫惊山雷……”
我们背诵着苟老兵的金玉良言遍山游猎,无形中把游击战、运动战、伏击战、遭遇战、追歼战等等丛林战争的基本功都练麻利了。
当然,形形色色的野味也弄来不少,斑鸠、野鸡、猫头鹰、松鼠、蛇、猴子,还有东南亚丛林里特有的珍禽,貌似犀牛相的色彩斑斓的犀鸟。
“都是些难看得让人倒胃口的渣精!”家里两个被供养坏了的“小媳妇”抱怨。
但枪手们兴致依然不减,终日陶醉于子弹击中动物时猎人浑身乃至神经末梢都舒泰到及至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
司令杖顽犊
长篇纪实文学《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七
作者/晓曦(红飞蛾)
/事发/缴械/杖责/
苟老兵最担心的玩出屎粑粑来的弥天大祸终于不期而至!
这天,诺线司令突然来到孟牙,正好撞见了这种象打仗般的场面,一颗流弹“嗖”一声从他老人家头皮上擦过,差点改写了缅共人民军的历史!
缅共地方政府和乡村干部早就对我们这伙惊扰乡民的“枪匪”颇有微词,因为是老三营的兵而敢怒不敢言。这下可碰到总管全军的大伙头了,此时不告更待何时?诺司令也深受其害,差点被胡作非为的部下消灭,这还了得,他大动肝火,暴跳如雷,立即命令一干随从,“把这群不法之徒统统捉拿归案!”
我尚不知东窗事发,正津津有味地追逐一只被打伤的野鸡,突然被一支手枪狠狠抵住了肋巴骨,屁股结结实实挨了几藤篾拐杖。回头一看是个40多岁的克钦族老军头,他迅速下了我的枪和腰间的手榴弹、子弹,“木咧木咧(克钦话:鸡巴)”地叫骂,“滚蛋,回你们中国挖老板田去!”
“完了完了!”我心都凉到了脚后跟。被押到山下一看,好家伙,原来其他伙伴也都成了娘子连木定果警通班的“俘虏”,灰溜溜俯首就擒!
罪魁祸首“老土狗”是最后一个自己归案,“瞧瞧,老子手咯神?”他提着只刺猬得意忘形跑来,及至看到我们都被枪押着低头站队才知道逗着“山神爷”了,吓得赶快把猎物丢掉,可是罪证已经确凿,抵赖不灵了。
几个警卫员簇拥着怒发冲冠的诺司令朝我们走了过来,在他前面赫然是被小细索子五花大绑了的苟老兵!诺司令用手中[]的藤篾拐杖狠狠敲打着苟老兵,“木捏震地果八惹(克钦话:狗鸡巴日的)!”的怒骂声和棒打牲口似的“啪啪”声把“俘虏”们吓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
诺司令象尊黑铁塔,腮巴上横吊着的两大坨肥肉在激烈的抖动,活象刚往那张血盆大口里生吞进一只尚在挣扎的野兔,往外暴突的双眼红得象要喷血。如果说诺司令在孟古给我的第一印像是吃人生番,那么他现在给我的第二印像就是凶神恶煞。当他逼近我们并抡起手中粗实的魔杖时,我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嘭嘭嘭……”每个“俘虏”背脊上都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拐棍!
那根冷酷无情的魔杖再次朝我头顶挥舞了过来,我紧闭双眼,咬紧牙巴骨,等着筋骨断体肤裂,然而良久没了动静。
睁眼一看,原来那根与我肌肤相亲过的魔杖已经被那双青筋毕露的巨手撑立于地,这是打累了,稍事休息。我死盯着那双意犹未尽的手和那根令人心胆俱裂的拐杖,我怕的不是挨打,而是比挨打更可怕的开牌回家。
“同志们那!”一听诺司令居然还管我们叫同志,我的心一下子就从嗓子眼里倏忽落肚,看来军籍还保得住,要是被开除还不如把我毙了!
我不由暗暗长出了一口大气,然后屏神凝气竖直耳朵往下听。
“看看你们现在象什么缅甸人民军的样子,简直象一群土匪‘座山雕’!成天抬着枪闲游浪荡,到处乱打乱炸,把整个孟牙搅得乌烟瘴气,老百姓心惊胆战,鸡犬不宁。地方政府、民兵还以为是敌人打进来了呢!我老倌也差点被你们报销,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兵!
孟牙这块风水宝地百年来到过英国兵、日本兵、美国兵、缅军、独立军,蒋残军,都给老百姓带来许多灾难。由于我们缅甸人民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缅共东北军区十五条声明,有我们两年来所做过的大量的群众工作,才使老百姓逐渐改变了对我军的态度,我军才得以站稳脚跟。
这块红色根据地来之不易呀同志们!是多少人流血牺牲才建立起的,可是被你几个新兵一来就搅黄了,老百姓告你们象当年横行霸道的日本鬼子,让我这块老脸都没地方放那!你们手中的武器弹药是要用以消灭敌人,可是你们却用来打猎,惊扰百姓,掠夺民食,你们把这一带的山珍野味搞灭了让老百姓如何生存?你们不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吗?你们手中的枪和每一颗子弹、手榴弹都是你们中国父母节衣缩食支援我们缅甸革命武装斗争的,你们却不懂得珍惜。你们天天唱‘每一粒子弹要消灭一个敌人。’可是你们消灭了什么?消灭了花花草草和各种小动物,甚至当鞭炮放个响,好象兵工厂是你们自己开的……”
“说,是谁允许你们这么胡作非为的?”老头子话锋一转,要动大手术了!我们十几双目光不约而同都阴毒地转向低头缩脖的苟老兵。
“司令员,我们是刚刚入伍的新兵,不懂规矩,请司令员原谅我们一次,以后再不敢了!”
“炮匪”乘机辩白,很显然,这是把责任全推到苟老兵一个人头上。可正是他向苟老兵庄重承诺过“我们都是君子,保证守口如瓶!”
“作为负责你们的班长,一个老兵犯这种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果然,诺司令把重点打击目标瞄向了百口莫辩的苟老兵,厉声命令:
“把他抓起来,交给军区保卫处严肃处理!”
苟老兵因为我们而倒了大霉,被押送到离此不远的军区保卫处曼广监狱,从此断送了前程。我心里很内疚,是我们这伙调皮捣蛋的知青烂皮害了他,他毕竟是我们初涉军旅人生的启蒙老师啊!
接着,诺司令又把目光转向我们,这下态度缓和多了,说:
“而你们呢,从今天起统统去新兵队报到,认真接受政治教育和军事训练,什么时候合格了,你们才能到大部队去,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还没有资格去大部队。你们的枪支弹药统统没收,什么时候象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再发武器!”
于是我们变成了赤手空拳,如果再脱去军装,那就只有打道回府了,幸亏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每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可是,送往新兵队去改造,一切又得推翻重来,什么时候才算个正经八百的兵?我们垂头丧气,无精打彩。
此时我们几个稍微斯文点的特恨“老土狗”、“炮匪”他们这伙江湖浪人,这帮家伙把自由散漫的知青传统带进革命队伍来了,他们参加缅共就象是来玩“八十天环游地球”,无非是找点刺激和乐子而已。跟这几个混世魔王一路,近墨者黑,娘子连女兵们的卫生眼球使我感到委屈和耻辱。
/押送/惨祸/冲突/
手无寸铁的我们由木定果的女兵班押送往驻扎在孟洪的新兵队。
一群生猛汉子被一队小女兵拿枪戒着走路,形同罪犯,而确实也是犯了错误,才当兵就出洋相,真丢人!本来我已经算是3037部队82中队的一名正规的国际主义战士了,从孟古写回给国内亲友的信中落下的也是这个一过红色队伍番号,可现在又拐个大弯到新兵队去了,真不好意思解释。
从孟牙到孟洪有一天路程,全是爬大山,还要经过缅甸克钦独立军地盘。
最近独立军与缅共因地盘之争磨擦激烈,两军之间水火难容,统战关系名存实亡。缅共大部队南下,后方空虚,独立军趁机蚕食缅共地盘,频繁骚扰袭击我军零散过往人员,死人的事经常发生。诺司令派娘子连一个班名为押送我们,实际上是护送。
女兵们与我们在孟古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她们中一半是昆明、北京、云南专县知青,孟古河边的俄语歌声陶冶过我们的情操,可是同胞情现在却面临尴尬,女兵押男犯,公事公办,互不相识,煞有介事地绷着脸。
人人闷头赶路,队伍寂然无声,气氛凝重。
“喂!停一下嘛,我想解手。”“炮匪”又来事了。
“喂哪样喂?这是部队,有事喊报告!”木定果满脸冷若冰霜。
“报告!本人要方便。”“炮匪”只好取立正姿势重新申请,口气蛮老到,疑有前科,肯定在某种不便言明的地方呆过。
“转过身去!就地解决!”木定果命令。
“我肚子疼,要拉稀!”这老油条邪病又犯,什么麻烦他来什么。
“不允许!这是危险地段,必须快速通过。”木定果断然拒绝。
“哎哟!不行了,要整到裤裆里了。”“炮匪”捂着肚子蹲下。
“到一边去!动作快点,小心挨独立军黑枪。”木定果警告。
“哪个有纸撕给一张!”“炮匪”丢下背包又忙讨纸。这小子都落难到这步田地了知青穷酸毛病不改,没纸不会出恭。
“咋个比我们女兵还罗嗦?你屁股是金子做的该?也不看看形势,还要冰清玉洁?扯个树叶揩揩会咋个?”木定果极不耐烦。
没人搭理他,“炮匪”只得从自己挎包里翻出个硬邦邦的牛皮纸信封作手纸。
“莫跑远嘎!只准蹲五分钟!”木定果苛刻规定。
这是一片密林,满山参天大树把云天和太阳挡在另外一个世界,林中阴暗潮湿,满地苔藓,空气中散发着腐植质的腥臭。
大家趁机解除背包休息,可是热汗一落,不见天日的森林中顿觉阴冷阴冷,这是独立军打黑枪的绝妙之地,人人心里顿时毛毛的,直往四周惊惶张望。
五分钟过去了,树丛后的出恭人显然还有难处,众人耐心等待。
又过了五分钟,仍无动静。“喂!屙吊桶索的,咯好了?”
我们催促,没声音,大概不便回答。
“生娃娃也该生出来了,不对头,你,过去看看!”
木定果用下巴朝我点一下,再朝出恭者那方点一下,这种命令方式真伤自尊。
“炮匪!”我大声叫,树丛后根本就没人,赶快往四处找。
我马上就发现附近地面上有个巨大的深洞,这是克钦人下野猪老熊之类的陷井,挖得很深,洞口覆盖上轻枝薄土,布上诱饵,野兽一上来抓食就掉下去再无法扑爬上来,克钦人抓完整的活物基本上都用此法。然而,也有往死里下的,在洞底插满尖利的竹签……[]
“快来看呀,出事了!”我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
木定果跑了过来,她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气急败坏地说:
“这泡屎屙得真是天翻地覆!屙到老山兵陷阱里去了!”
“炮匪!炮匪!”我们纷纷探头往黑咕隆咚的洞里叫喊,寂然无声。
木定果掏出手电筒往下一照,只见几丈深的洞底赫然现出一具穿肠破肚、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众皆骇然!
“坏了!有危险!快离开这里!”
我们还没从惊恐悲哀中缓过神来,木定果就紧张地发出了命令。
话音未落,“叭“的一声枪响,子弹丝的一声从头顶飞过,树上有枝叶被打断掉落下来,所有人哗拉一下全都本能地趴到了地上。
“准备战斗!”木定果紧张叫喊,女兵们纷纷推弹上膛。
可是不该战斗的时候我们拼命“战斗”,该战斗的时候我们却偏偏没有了武器,这一切仿佛是上帝的安排,男子汉们急得手足无措。
路上方丛林深处传来一阵恩恩阿阿的克钦话,“是独立军!”
木定果与克钦族同宗。景颇族分为大山、小山、茶山、浪速等支系,各有各的语言特点,克钦独立军讲的是大山话。“他们叫我们退回去,不准从这里走,怎么办?”木定果一时没了主意,她虽然是个班长,但毕竟是个女兵,要是苟老兵在,要是我们都有枪,我们当然知道该怎么办!
“把枪给我!打他狗日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叫我退,我倒要叫他逃呢!”我这人平时温吐吐的不怎么样,但一到关键时候血性就上来了,伸手就抓木定果的枪,忘了自己身份。
“放手!你是犯人,蛮干违反统战政策,你咯懂?”她瞪我一眼。
“他们把‘炮匪’都‘黄闷’了,刀都架到我们脖子上了还讲球的统战!姑奶奶,大敌当前,莫再拿我当坏人!”我真想揍她一拳。
“叭拱!”又一声枪响,枝叶又掉落头顶,这是英国大十子步枪的破声。
独立军武器五花八门,都是些二战时期的古董,也没几颗子弹,咋个吓得着从中国武斗大杀场里滚打过来的红卫兵油子?这群乌合之众真要和武器人才精良的缅共较劲就差远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们先杀人先开枪,蓄意破坏统战关系,我们也就不该再讲客气。‘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知青头脑都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齐全了的。
“给‘炮匪’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男兵们愤怒高呼。
“老子们堂堂人民军还怕了小毛毛土匪不成?干,你们不敢干把枪拿来,犯错误我们担着,宁愿再挨诺司令一顿老拐杖!”光听对方枪响自己的不响,男兵们气坏了,七嘴八舌向六神无主的木定果叫嚷。
“开枪!打!”木定果被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们旺盛的斗志所感染,终于咬咬牙下了命令。女兵们“乒乒乓乓”一阵乱枪往躲在阴暗处的敌人狠狠射了过去,十几支半自动步枪和木定果的冲锋枪显示了足够的威力,树林中烟雾腾腾、枝断叶落。
“冲啊!杀呀!”男兵们齐声呐喊助威。
“轰!轰!”我和大个子投出了手榴弹,个别女兵有恻隐之心,悄悄给了我们,木定果也装聋作哑。
这顿暴打真过瘾!老山兵们早没了动静,吓跑了,我们冲上了山顶。
“怎么少了两个人?”木定果清点人数,小黄两姐妹不见了!
“佳玲!彩珍!”我比谁都着急,谁叫我与她们是金兰之交呢?保护她两姐妹们已无形中成了我一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傻望着我!不顾木定果的反对,我咬咬牙返身就找了回去。
“呜呜呜!”听见了佳玲的哭声,她们根本就原地未动,吓傻了!
这一带历史上确属独立军地盘,但早为缅政府军所占,被缅共付出血的代价从其手中夺来,缅共战线往前推移,独立军趁虚而入,又据为己有。从统战大局出发,缅共与独立军达成协议,双方共同行使对该地区的占有和通行权。但心胸狭隘的独立军却不断寻衅滋事,如果我们吓退绕道而行,岂不是迁就了独立军挤走我军、独霸一方的企图,助长了他们想当山大王的嚣张气焰?他们只会打冷枪吓唬零星过往人员,一碰到成健制的缅共队伍就退避三舍,不敢再强行阻拦。怪不得诺司令要娘子班护送我们过境,这时我们对司令员产生了由衷的感激和敬意。
刚才的激烈冲突余波未尽,一路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独立军巡逻队伍,他们身着和缅甸政府军一样的灰色英式军服,左臂佩戴骷髅标志的臂章,有的连武器也和缅政府军一样,正是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常常引起我红色游击队误会,以为遭遇了缅政府军,从而导致了一连串的流血冲突。
不时有一、二响摧肝裂胆的枪弹从我们头顶嘶啸划过,脚下的小路凸凹不平,疑有无数死亡陷阱。
“炮匪”之死在我们特别是小黄姐妹心中蒙上了一层挥拂不掉的阴影,原来死亡离我们就这么近,没有预兆,没有响亮的口号,生命就在完全不经意间倏忽而逝,这与电影、小说里那些缠缠绵绵就义的情节一点都沾不上边。手无寸铁使我们更觉气馁,阴险窥视的死神使我们并不坚实的神经几乎绷断。
“李翠,赵婕,丁兰,你们小组超前开路,其她的押犯人紧跟上!”
开打后的木定果与刚才孤疑不决的她判若两人,显示出了老兵的坚毅果敢,这种大无畏精神使队伍士气大振,女兵都能昂首阔步,须眉当然也不让巾帼,没有武器,我们就扯根木棍抬着斗胆前行。
“跟紧我,千万可别再掉队!”我叮嘱仍在抽抽噎噎的小佳玲。
克钦独立军的政治目标是要争取缅甸克钦民族独立,把克钦邦从缅甸的版图上划出去,成立一个克钦国,这是一个极端民族主义组织。而缅共的口号是各族人民团结起来,推翻缅甸军人政府统治,建立一个各民族平等、自由、民主、统一的新缅甸。这两种政治目的完全不同的武装队伍目前的关系是微妙的,我们就在这种微妙的缝隙里安全通过,甚至经过了所谓友党友军的一个旅部驻地。
越往里走,火药味反而消散了,友军们在寨子边空地上打排球,光着脚丫子踢足球、藤球、键子,对这支被女兵管制着的犯人队伍视而不见,我们长吁了一口气.
傍晚,孟洪到了。除一人中途死亡,十三个中国知青由娘子连警通班不大完整地移交给了新兵队的领导。
“好自为之吧,不要再翘尾巴,下次再被押送可就是另外一个方向了呦!”木定果用下巴朝中国方向努了怒,对我善意警告。
“保证不会再劳小姐们大驾!”我拍拍胸膛。
她们更辛苦,吃过晚饭,又急匆匆连夜返回孟牙复命,男子汉们佩服得直伸舌头。
缅共新兵队前段时间的准确驻地在中缅边界棒赛镇的明明照相馆的华侨私家空宅大院,最近刚转移到远离边境已达两天路程的孟洪深山老林里,驻扎这里的用意很明显,这表示缅共部队在自己根据地内的合法存在,对横行霸道的独立军地头蛇是一大制肘。
我们新来的13个人被安排住进崩龙族寨子的缅寺,这座破旧低矮的草房缅寺与孟牙河边气势恢宏的大奘房相比是小巫见大巫,披黄袈沙的僧人也廖廖无几,念经诵佛之声有气无力。这是贫穷的缅东北深山里的一个缩影。
新兵队指导员李明昌戴眼镜,文质彬彬,这个云南保山县的老知青是1968年1月1日跟着缅共孟古起义红旗踏进缅境的第一批支援缅甸革命的先躯者,首战就失去了整条左臂。知青最崇拜的就是英雄,现在一个杰出的国际主义偶像就站在我们面前,那随风飘摇的一只空荡荡的手袖使我们马上就把他当做电影“回民支队”里那位为救马本斋而失去一条手臂的八路军政委,仅凭这只空袖子,指导员李明昌就无言地征服了这群冥顽不驯的初生牛犊。
新兵队已聚集了一百余名新兵,都是在棒赛、黑孟弄、孟古边境一带招收的,此时正值毛主席5.20声明发表,中国知青热血沸腾,闻风而动,纷纷加入解放全人类的光荣行列。这批新兵尤以昆明知青为多,其次有云南外五县知青和极个别的北京知青、四川知青,我意外地碰到了从小在一个厂和学校长大的伙伴任南、和云,他俩是昆明师院附中的高中生,大我三岁,在瑞丽插队,比我先到新兵队三天,我们兴奋地拥抱、狂跳、遍地打滚。
我们按正规程序履行了入伍手续,每人填写了一份缅共东北军区政治部印发的中文表格“新兵登记表”,内容名目繁多:姓名、年龄、民族、籍贯、文化程度、家庭出身、本人成份、政治面貌、原单位、家庭成员、通迅地址、入伍时间、入伍动机、本人履历等等,完全是熟悉的中国版本。我在最要命的家庭出身一栏犹豫良久,长了个心眼,不能填“历史反革命”,而理直气壮地填上了“革命干部”,事实也的确如此,何必自我作践!
百余个新兵编为五个班,我们为第五班,又补充了两个新来的昆明知青给我班,其中一个还是从昆明偷偷跑来的昆明工学院的大学生。李明昌慧眼识人,指定面相特温柔的我为班长,不过主要还因为我的军帽比别人戴得正规,谁叫他们都大大咧咧歪扛着?
虽然新兵班长不过是个临时角色,但这毕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当官,并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实权。在此之前,我的官场经历仅为少先队小队长和班上的学习组长,红卫兵少年长征队的小队长,但这些都和现在身处异国战争环境中的部队班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实实在在地体验了对手下十多条人命的责任感。真难以置信,我要对居然能把苟老兵都拱得进大牢的这群恐怖分子实施统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幸亏“炮匪”已光荣地告别了花名册,不然光他一个就够我头大的了!但猖狂的“八派”健在,“老土狗”也非乖乖狗,还有巨轮、牛B大学生等人格外挑剔的目光,还有如影随形的那两姐妹,除了保护妇女儿童的应尽义务,你能忍心和指望她们去冲锋陷阵吗?
我的领导能力虽然没有独创性,但对自己的仿效能力还觉得满意,我首先就继承了苟老前辈的治班传统,当仁不让,掌管了本班财政大权,这是取得我在十五个人中绝对权威的关键。
然而每月每人60元缅币的伙食费揣到我的军上衣口袋里,马上就感到当缅共部队中穷酸管家婆之不易。
首先,伙食费开支必须置于对民主颇有研究的老红卫兵们的密切监督之下,连买棵葱都必须经过全班激烈讨论,举手表决才能通过。小胡子是付班长,其主要职责是于临睡前无一遗漏地向诸位公布我衣袋里还有多少钱,钱包必须绝对的透明。
“明天是孟洪街子天,我们该打打牙祭了,去买几拽肉,打壶酒,祭祭光荣了的‘炮匪’,庆祝一下我们首战独立军突破封锁线的伟大胜利!”油条帮主“老土狗”仍象往日般习惯性地指使我,明显的越俎代庖。
“我们在孟牙差点就被诺司令废掉,而今迈步从头越,是该庆祝一下。去寨子里买两只鸡来杀,进缅甸还没吃过鸡呢,不知缅甸的鸡啥滋味?”“八派”也要取代我行使公款支配权,他们的意识显然都还固执地停留在“哥老会”圈子里,竟无视我这个堂堂一班之长的军事权威。
“买几条卡崩烟来发发,好久没抽香烟了!”牛B大学生对我下的命令更绝,显然已超越了伙食费的定义和使用范畴。
“干脆,买头牛来杀吃,彻底改善一次生活!”哦,莫非猛干一台后就走人?
“这一来个把月的伙食岂不被我们一天就胀完了?全班每天的伙食标准不能超过30元缅币,方能勉强维持一个月,哪能有咩一顿胀,没有咩烧火向?”副班长小胡子提醒,“当兵吃粮也只能一口一口地吃,不能意气用事,否则要饿肚子!”
“管他妈的!吃光喝光,好进集体农庄,先痛快一回再说。晓得哪天也和‘炮匪’一样下场?谁知枪一响还会有几个人活下来吃饭的?这少得可怜的伙食费难说都还吃不完,不如先捞个饱死鬼当当!”巨轮此话如雷贯耳。这是对人生持悲观主义、现实主义的坦荡直白,道出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中国知青的悲凉心态。
我只有向民主妥协,买两拽肉,买两只鸡,打几壶包谷酒,这对艰苦环境中的我们来说实在够奢侈了,这已经花去了全班人十天半个月的老米钱。这就意味着在以后的半个月内,我们只能以清水煮小青菜或者辣椒沾盐巴苦苦度日了。而在孟牙领教过诺司令的藤篾拐棍之后,我们再也不敢“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况且我们五班有前科,在新兵队是挂了号的,连武器弹药都不发给,猎食无望。
打牙祭痛快了一台之后,得赶快平仓,只好于学习训练之余去山林、河边、田坝弄各种凡能进口的野菜来抵亏空,马蹄叶、折耳根、苦耔果、芭蕉花、白花、野芹菜、酸芭树叶、蚂蚱、知了、蛇、野蜂蛹、竹虫……
肚中没油水,肚子饿得极快,几乎是刚吃完上顿就以分秒计之苦等着吃下一顿。菜倒可以将就,可是大米饭是将就不得的,我们进入了当兵吃粮的最佳状况,我在遮放馆子封下的头岗纪录早已被我自己和别的人不断涮新打破,一顿能吃二、三公斤饭的锣锅肚大有人在。
这种没有饱足的吃法,那每月区区60文缅币的伙食费根本就无法维持开消,半月不到,捏着全班人命脉的我开始心虚,使我胸部丰满的钱袋干瘪了!幸亏有帐房先生小胡子极负责任地每日向众人详细报告我的囊中情况,否则“炮匪”们审贼似的眼睛我可受不了。
中国知青的罗锅肚、橡皮胃与缅共每月60文微薄的伙食标准不匹配,马上就遭遇了知青生活时领教过的饥荒,知青饥荒尚可靠周游列国乞讨四方聊以度日,而此招在异国军队行不通。好在指导员不忍目睹对缅共窘迫生活估计不足的生龙活虎们活活饿死,恩准我们向贫苦的山寨子民打白条派粮,而同处一山的独立军也在派,这就是两虎相争的实质性问题,鱼肉百姓!
/困兽/愚训/虱子/
缅共新兵队完全是一个中国知青世界,知青高度集中的状况比之在农村插队落户只有过之而无不及,队列里看来看去都是白嫩白嫩的知青面孔,此情即使在中国军队里也非常罕见,我们甚至没有身处异邦的感觉,几如当年校园军训生活和红卫兵时代,也无非比知青下乡生活中多了条手中枪而已。
投身缅共队伍,我们满以为摆脱了中国文革精神桎梏,却没想到“风景这边独好”!手捧红宝书翻来覆去天天读;对老三篇做孜孜不倦状,枯坐熬时;语录歌吼得天昏地暗;早请示晚汇报、搜肠刮肚的自我“日燥(批评)”,把心都磨起了老茧。知青们最头疼最挠心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缅甸丛林中一丝不苟地再现。
小至17、8岁大至24、5岁,从初中到大学的知青们从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就在共产主义摇篮里成长,在革命大洪炉里熏陶了又熏陶,巳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到了牙齿,没想到支援世界革命反被鹦鹉学舌的丛林小儿捏着鼻子又倒灌一回。依葫芦画瓢的缅甸革命中国版本让人兴味索然,对文化大革命的超级大模仿如同嚼腊,但命运既然把我们安排在新兵行列里,就只好大智若愚,假装什么狗屁也不懂,虚心得像没瓤的葫芦,拿来装酒灌尿都行。可是每天要用一百倍的耐心洗耳恭听夷人说教,看班门弄斧,这无疑是一种精神折磨。我们本来是天生的叛逆者,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传教士,可是却成了来西天取经的愚氓唐三藏,就像学生教先生,儿子训老爹,如芒刺在身。
本以为军事训练会醒醒瞌睡,从1948年就开始武装斗争的缅共想必应该是丛林游击战的光辉典范,够我们喝一壶,然而和浅俗平庸的政治课一样,所谓军事训练就是在一块野地里磕磕绊绊,大练正步走,搞进入首都仰光的阅兵动作,踹得飞沙走石,头昏眼花。大家故意迈左脚出左手迈右脚出右手,反时针方向前后左右转,整些农民动作出来互相搞笑,苦中作乐,以抵御日复一日在40度高温下的酷刑折磨。
负责军事训练的是克钦族老连长,可他对战争的全部记忆和经验就是两年前的第一仗就被地雷掀翻变成了瘸子,他对铿锵前进的脚步声特别钟情,每天教新兵们走路就是他治愈身心残疾的需要和全部军事能力。
其次,“厉行节约,每一颗子弹都必须用在战场上”是他的口头禅和训练宗旨,于是新兵队绝对安静,在他听觉范围内不允许有一声枪响。
因此,他特别提倡与敌人拚刺刀和肉搏,“刺刀见红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和克敌制胜的法宝。”他高呼这个从隔壁舶来的过时口号,一厢情愿地把拚刺刀作为今后我们在战场上必须使用的主要战术手段来苦练。
这是我们在腰杆上别把木头宝剑的顽童时代就玩腻了的游戏,小时打野仗拼刀子,不知磕断了多少沙灰条、晒衣竿、锄头把、老扁担、粟树棒棒,现在老大不小的还跑来缅甸大山上玩这种小儿科你说烦不烦?
我们16、7岁就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按说该算“老红军”了,还有过文攻武卫、抢枪夺炮、包围昆明军区、滇东北游击军等惊天动地的“革命壮举”,而且从小就受过军训,被训练得连武器抖散了蒙着眼睛都能安装。之所以敢投奔缅共,就因为我们对战争并不陌生,有持无恐,只管拿去打仗就是!把我们弄进新兵队简直是屈才,典型的浪费革命战争资源!
在中国,读书无用的我们这一代对当兵梦寐以求,是最美好的理想和人生第一目标。然而,“犹太人”身份使我与报国之军无缘,是缅共在知青人生最灰暗的时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能实现英雄梦,演绎精彩人生的舞台,这种机遇绝无仅有,按说我们不该再抱怨。
但我们讨厌新兵这道槛,只想一步就位,立建丰功伟绩。可我们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差呢?一路坎坷,越不愿当新兵还是成了窝窝囊囊的新兵,离英雄抱负的实现总是差那么半步,这种精神折磨再延续下去,我们献身世界革命的热忱,慷慨捐躯的壮怀和革命英雄主义锐气都将在这个令人失望、沮丧、沉闷的境遇中磨灭。
六月,雨季初临,缅东北丛林异常闷热,全班人挤在狭小昏暗的崩龙缅寺里辗转难眠,翻来复去都是汗臭、屁臭、脚丫巴臭。
我的脚伸出蚊帐外纳凉,被肆虐的丛林毒蚊叮咬得红斑点点,抓挠破的地方开始发炎、红肿、作脓,用手一挤,脓血喷涌,成了一个疮口。
新兵队的景颇族小卫生员早腊用一盒万金油包医百病,对我脚踝上的疮口一抹了之,结果情况越来越槽,疮口渐渐变成了一个指头都放得进去的深洞,我只能每天用自己卫生盒里的红药水随便抹点对付。
更糟的是,除了脚下流脓满脸生疮,所有的人都开始穷生虱子,这可不是通常那种让人难堪的偶然发现,而是自己血肉之躯对小动物超大规模的饲养繁殖,其壮观程度如大工业托拉斯疯狂生产的复制品。脱光血迹斑斑的衣服,只见皮肉上针眼密布,万山红遍,随手还可抹下若干正与人肌肤狠命相亲的“革命战友”。把衣裤往火堆上一抖,只听劈劈啪啪一阵炒芝麻绿豆般的脆响,外衣裤抖完,尚可拿出点勇气和耐心来对小生命们翻捉屠杀一番后再穿,而内衣裤则实在不忍目睹,捉不胜捉,干脆付之一炬。
包括女兵,所有人都剃光了头发、阴毛,彻底大扫除。然而无济于事,三天一过,如魔鬼附身,肥硕的革命虫和它们白芝麻状的后代子孙照样又一撮撮一堆堆一团团成建制的占领并巩固了它们的生活繁殖基地。我们无法剥夺寄生虫们很不道德的生存权,怒不可遏而又无可奈何。
动不动就哭鼻子的两个干姐妹又一次流泪。耻物们对少女香软细嫩的肉体更为青睐,姐妹俩为被不要脸的“流氓无赖”占有了玉体而悲伤欲绝,她们不得不告别美丽,为生存而忍痛割爱,把满头青丝一扫而光,变成了尼姑,两腿间的那片沼泽地也清理得干干净净,然而,还是白搭,身上仍然随时都能翻出大把虱子。
新兵队中的又一大痛苦和恐怖就是夜间起来站岗。
陌生险恶的异国环境使我们普遍患了神经衰弱,彻夜难眠,好不容易与苦难人世暂时诀别片刻,突然又被粗暴的弹脑包和吆喝叫爬起换岗。
夜,黑漆漆,雨麻麻,寒凛凛;人,孤零零,颤惊惊,昏沉沉。荒野中磷火幽幽,鬼影幢幢,虫嘶狼嚎,风声鹤唳,阴气逼人。这是对灵肉的折磨。近来独立军特猖狂,这支狭隘的民族武装消极对抗奈温军但却积极反共,趁缅共主力南下、后方兵员空虚之机蚕食我红色根据地,以搞摩擦为快事。我们新兵队目前是缅共根据地内的一支精壮队伍,是匪类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夜间岗哨已多次遭到冷枪袭击,还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是被干掉了还是悄悄逃跑了不得而知。
野兽更可怕,熊、虎、豹大摇大摆踱进寨子,大大小小的毒蛇随时在脚下游戈……
神经高度紧张,熬着熬着,突然袭来了磕睡虫,眼睛用火柴棍都撑不住,朦朦胧胧中不时被各种怪异的响动惊得魂不附体,手中枪经常“叭叭”走火!这一小时的岗长得简直象一个世纪。
而我却常常要熬两、三个“世纪”,那两姐妹最怕的就是站岗,象丢手榴弹一样,我仍然得代劳,谁叫我要当她们的阿固基(哥哥)和班长呢?替她们站岗,一夜夜折腾,躺回床铺眼皮刚挂铅,冷酷的起床哨又吹响了……
阴郁的天空中终于传来了令人振奋的讯息:
南下主力部队一路征战,凯歌声中,战线节节向前推进,已兵临缅东北重镇腊戌,缅甸反动派已惶惶不可终日!我军英雄的3035部队(缅共最著名的中国知青营之一)炸毁了连接上下缅甸的交通咽喉登尼大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连接滇缅公路和史迪威公路的这座大桥,曾隆隆驶过中美英三国盟军反攻缅甸的汽车坦克大炮和千军万马,为消灭日本法西斯作出过巨大贡献,如今为了缅甸革命武装斗争的胜利,这座直通缅甸腹地的大桥被缅甸人民军炸毁了!交通命脉被切断之后,缅甸政府军的机动快速部队受阻,我南下主力部队迅即攻打腊戌,占领了火车站,炸毁了机车头。
占领腊戌就相当于拥有了三分之一个缅甸,缅共就可高屋建瓴,挥师下缅甸。下一个目标将是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俗称瓦城),再接下来当然就是缅甸首都仰光!我们欣喜地看到了缅甸革命胜利的曙光!
可是我们新兵队还躲在深山老林背诵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愚公移山》,慢条斯理操正步,死眯洋眼的练刺刀术,再不赶快冲出去参加战斗,眼看明天解放瓦城、仰光就没有我们的功劳了,我们摩拳擦掌,急不可耐!
(接上篇“孟洪困群牯”)
/出兵/渡河/夜伏/
“紧急集合!”急促的哨音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
“烦死了,又是夜间拉练!”大家睡眼惺松地发着牢骚跑出,照例全付武装,背上背包,有的还提裤趿鞋,有的干脆装病不起。
指导员李明昌和克钦老兵连长今天的表情可不一般,口气亢奋地向拖沓散漫的新兵队伍讲话:
“同志们,你们天天嚷着要上前线,要到大部队,要打仗,今天,这个你们渴盼已久的光荣时刻来到了!我们要连夜出发,执行军区下达给我们的紧急任务:新兵队务必于明天上午以前赶到南面的孟基,具体的战斗任务到达孟基后再受领。现在给一个小时赶快补充武器弹药,准备三天大米两天干粮,为不影响行动,病号和体弱的女同志可以留下。”
队伍中只有我们五班没有武器,因为在孟牙乱打枪被诺司令没收了。我们赶快从队部领来了训练用的旧武器,因为我是班长,重新发给我的是一支枪柄护木糟黑的旧冲锋枪,不知是哪位烈士抑或是逃兵的遗留物?别的人一律发给半自动,有绝顶聪明者马上现场改装,把撞针塞死,变成了一搂火十发子弹即连续发射的全自动步枪,这是为了增强火力。
配备了一挺班用机枪,大个子李永明争着抬上了,如愿以偿的他狠命地背上了五个圆形弹盘,共500发子弹,还不解恨,再背四枚手榴弹。
我也竭尽全力背足二百发子弹,其他的半自动配120发,每人还领取四颗手榴弹。动真格的了,谁都巴不得多背弹药,好好过把憋足了的打仗瘾!
“佳玲,彩珍,你俩少背点弹药和干粮!”我怕两个娇娃负重掉队。
我的左脚疮伤正发炎化脓,走路一瘸一拐,指导员见状,叫我和两个女兵及其他班的病号一起留下,不必参加此次行动。
我咬咬牙坚持要去,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英勇表现、建功立业的机会,岂能放过?何况我是班长,我可不愿被别人当缩头乌龟耻笑!
“佳玲你俩留下吧!”我想照顾一下弱者,让她们和十几病号和留守人员在下。可是我的良苦用心立马被拒绝,佳灵翘起小雀嘴说:“不,你到哪我俩也到哪,说好要生死与共的!”
其实她俩在穷夹皮沟也呆怕了,部队一走,这深山老林更可怕!
从孟洪到孟基有七、八小时路程,新兵队五个班一百多人的队伍每人间隔两米,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拉开了很长一段壮观的距离,一路下坡走出深山,到了平缓的牛车路上。月明星辉,轻风送爽,脚步沙沙,身上发出枪械水壶有节奏的轻微碰撞,队伍里全是压低嗓门的昆明乡音。
气氛紧张亢奋,空气里仿佛闻到了令人刺激的火药味,憋屈久了的国际主义战士们这回可要扬眉吐气,大显一回身手了!
东方发白,黑黝黝的群山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四周山势见小,丘陵起伏,牛车路越走越宽绰,村寨田坝渐趋密集,平洋洋的一片大坝子赫然现于眼前,我们已走进了风光秀丽、粮米富庶的孟基坝子。
孟基街子很规则整齐,街子四周是闪着银辉的铁皮瓦顶的英式洋房,每座房屋四周都是齐腰高的竹木栅栏或花草围就的大院子,诗意的院中有花有草,缅桃、麻三婆、香蕉硕果累累,树荫下停着车轮足有人高的牛车,鸡犬在院中悠闲溜达,掸女和儿童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嘻耍。
孟基街外是金碧辉煌的大缅寺,四周佛塔如林。浓郁的异国风情使人身心陶醉。从深山老林中走出的新兵们惊羡地议论:
“哦!真象从地狱到天堂,原来缅甸还有这么美丽的风光!”
“这是掸邦,尚属穷山恶水,到了伊落瓦底江中下游平原和安达曼
海滩那才叫天堂呢!”华侨女兵骄傲地说。
“缅甸解放指日可待,我发誓,一定要以英雄的姿态到天堂娶大眼睛的佛国仙女做媳妇!”大个子当着女兵说这话已不再脸红,相处日久,她俩都男性化了。彩珍用枪头捅了他一记,“不害臊,做梦讨媳妇!”她和大个子一直有些眉来眼去,要不是战争环境,她俩倒也蛮般配。
先后到达孟基的还有贵概县大队,孟古、棒赛、孟波、孟牙、孟洪、孟基的区小队、民兵,有娘子连和军区司、政、后机关的队伍,凡是能参加战斗的后方人员基本上都动员了,加上活动在根据地边沿的三营,总数大概有千把人,我第一次看到了点缅共军威和气势。
任务传达下来:所有集结到孟基的部队早饭后立即出发,必须以强行军的速度赶到贵概附近,占领公路沿线有利地形,接应南下归来的大部队。如果发生战斗,要坚决守住各自阵地,阻挡住公路两翼的敌人,掩护主力部队安全通过公路撤回根据地。
“什么?掩护大部队撤退?已经攻占了腊戌,为什么不乘胜进军下缅甸?怎么倒退回来了?”
新兵们哗然。在政治课上,缅甸地图全都画满了小红旗,指导员每做报告必称:“白天的缅甸是敌人的,而夜晚的缅甸则是我们的,最多两年,缅甸革命武装斗争将取得完全胜利!”在共产主义教科书中是没有失败二字的。
各部匆匆埋锅造饭,饭毕立即出发。绿色长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浩浩荡荡向南开进。我们见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诺司令,心中释然,他是胜利的象征!我们鞍前马后跟着诺司令出孟基,过曼崩,顺着宽阔的牛车路直奔到孟炭。部队在此煮下午饭,利用这个时间,诺司令向部队作了战前动员。每个人都在此放下了背包,轻装前进。
我和小胡子两个正副班长一路上除帮两个渐渐掉队的女兵背枪支或背包外,还要比别人多背一样东西,那就是全班煮饭做菜的两只行军锅,锅不大,是一口洗脸盆大小的二号锅和一口稍小的三号锅,看似很轻,但路走长了,在背包后面挂着始终是样东西。
我脚上有疮伤,走路已不大利索,于是这口空锅就显出了重量。我学别的部队老兵,用竹棍把锅挑在肩上走。全班十三个男的,一个比一个精,谁都不愿替我分担一会,锅都甩不脱的班长也真他妈够呛!
在孟炭寨子把锅和背包精简后顿时飘飘若飞,我朝前,小胡子殿后,李大个子扛机枪并携两个女兵居中。部队一路奔下大坡直到孟炭河边,比孟牙河更宽更深更急的一条大河黑黝黝地横流眼前。
河边挤满了人,两对岸扯起了一根粗实的藤篾大绳,每个人就摸着这根作为渡河标记的绳子蹚过百多米宽深及胸腹的河水。
情况紧急,诺司令厉声命令:“莫耽搁!不许脱衣服鞋子!”
人人把武器弹药作投降状高举过头,一个紧跟一个沿着绳子在水中鱼贯前行。本班女兵和娘子连百余名姑娘普遍娇小,在我们齐腰深的水在她们就淹到了胸部和脖子,她们一阵阵惊惧尖叫。
“不许拉绳子,快放手!”岸边的诺司令厉声大吼。
绳子是渡河的标记,女兵们被水底滑石磕磕绊绊,在中流激水中东倒西歪,紧张中使劲拽紧绳子,眼看绳子就要断了,绳子一断,没了标志,人就会迷失到没顶的深水区,这多危险!新兵队全是清一色昆明块汉,在整支队伍中鹤立鸡群,这回可找到用武之地了,纷纷冲入河中抢救小妹们,回报了不久前的护送之恩。
滔滔浪中,我和大个子手托着佳玲和彩珍前进,两个娇娃一点不会水,全挂在我们身上了。我流脓发炎的脚踝因浸水和过多负重,一步一扯疼,死咬着牙挣上了岸。放下人后还得再帮湿漉漉走路困难的她们背上枪支弹药。
过完河天就黑了,接着爬笔陡的大坡,湿淋淋的衣裤又被汗水浸湿,水上加水,几番干湿后,终于爬到星空伸手可及的高山之巅。
“不准打火抽烟!”“不准讲话!”“不准弄出响声!”一个比一个严厉的口令在黑暗中小声传递。已经进入敌占区,空气愈显紧张。
下半夜,山下传来狗吠,部队已到达指定位置,就地散开占领有利地形。娘子连和诺司令等首长们留下了。新兵队继续往前走,四个班也都被一路安排守下。走在最后的五班由一个军区老参谋带领继续往前走,暗淡的星光下,我认出他正是在孟牙把乱打枪的我逮住的那个瘦削的克钦老兵。
大约又前进了半小时,脚下再探不到路了,我们前面再没别的部队,只有我们这个班十五个人处在最前锋的位置。在老参谋带领下,我们从深草荆棘中摸索着爬上一座山包,他压低声音交代:
“这就是你们要守住的山头!右边山下就是南扎拉坝子,今夜,我们大部队可能会从这一带冲过公路回来,你们一定要监视好这个方向的动静。注意,大部队回答我们的口令是‘楠控河’,我们回令是‘萨尔温江’。对方不回答口令就开枪,坚决守住制高点,没有命令不许后撤,死剩最后一个人也不能让敌人冲上来!”
最后这句话使我哆嗦了一下,幸亏是在夜里,没人看见。
四野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偌大一座山如何守我心里根本没谱气,发不出任何具体指令,大家也就莫名奇妙地持枪就地趴下,双眼茫然瞪视着锅底般的眼前。忽悠忽悠闪烁不定的荧光好象是有人正抽着烟打着手电走来,手中的枪几欲抠响。比眼睛更紧张的是耳朵,双耳如兔子般竖尖,一有风吹草动心口就擂鼓似的“咚咚”狂跳,似乎敌人正悄悄摸来,几欲投出手榴弹。还算好,慷慨赴死的这群人胆子都不是特别地小,在这个月黑风高之夜总算是沉住了气,没闹出令人终生难堪的笑话。
老参谋交代完任务后各人往地上一躺呼呼大睡,他满不在乎的表现就象给了我们每人一颗定心丸和镇静剂,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的瞌睡也被他逗发了,连续狠走了两天的路,骨头都快散架了,眼皮也撑不住了,我安排好站岗顺序,和大家一样迷迷糊糊滚躺在地。
两个女兵紧贴着我和大个子躺下,我明显感觉到她俩身体各部位都在紧张抖动,把我也感染得上牙磕下牙,但我这不完全是因为紧张、害怕和夜冷,其中还有被两个大姑娘左右夹攻、紧紧依偎的激动,同呼吸共命运之真切,热血能不沸腾吗?也许,她俩也有同感!
电闪雷鸣,暴雨突然倾盆而下,这是比刚到孟古那天夜里更猛烈的一场暴风骤雨,娘子连女兵们从风雨中走来的悲壮情景历历在目,今夜,我终于亲身经历了这样的洗礼,而且,风雨雷电中还有两个女同胞的身心与我紧紧相连,苦难中同浴,这种战地烂漫竟是一种莫大的精神力量!
我们无遮无挡,任由满天暴雨和遍地山水冲刷浸淫着我们的血肉之躯,黑暗和风雨使男女自然地互相紧贴,而且竟然还能够沉睡。我们仿佛已变成了地上一堆隆起的泥土,一块僵硬的石头,一根倒地的枯木,似乎已没了一点生命气息,我们的身心与这座了无生气的黑乎乎山头溶为了一体。
/接敌/饥渴/会师/
啊,晨曦,你早!太阳,你好!我们终于熬过了漫漫长夜,经受住了第一次狂暴的异国风雨洗礼,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又熊熊燃起。
从紧贴中羞怯离开的佳人已是披头散发,嘴青脸绿,不忍目睹,而谁也顾不上整理尊容。因为眼皮底下就是公路,近在咫尺!原来我们处在一个草木稀疏的山顶,格外暴露。每人赶快用草叶编织伪装,也能遮挡一点亲热得受不了的太阳。晒干的衣服又被汗水湿透,浑身热气蒸腾,肚子饿得咕咕叫。
“飞机!”有耳朵尖的人惊叫。
天边传来低沉的嗡嗡声,头顶的太阳转瞬间就被一个巨大的黑影遮没。这是一架铁灰色的敌侦察机,左盘右旋,满天是魔鬼般的咆哮,虽然没扔炸弹,可这气势已足以让人胆寒,谁都掩饰不住惊慌的表情和鼻尖额头的冷汗。敌机飞走了,人人直伸舌头喘了口大气。
“汽车!敌人来了,注意隐蔽!”惊魂未定,老参谋又喊。
汽车嗡嗡的马达声又代替了远去的飞机声,自远而近,公路上扬起了一片浓尘,几辆军车进入了视野,我们马上进入亢奋的作战状态,哗啦哗啦推上子弹,纷纷拧盖掏弦准备甩手榴弹。
“莫打!不能暴露,这是敌人的巡逻队,放过去!”老参谋严厉命令。
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汽车从眼皮底下轰轰开过,手氧得不行,要是老参谋不剥夺我的指挥权,我们肯定都争当乱放枪的二虎子(董存瑞)了!汽车一张接一张经过,每张车上都站满了穿着灰布军服的荷枪实弹的缅政府军,最后两张车上还架着炮口高昂,虎视眈眈的迫击炮和平射炮,我暗暗心惊,真打起来可就惨了,我们在光秃秃的山包上连工事都没挖,敌人一顿炮弹甩上来,我们将尸骨无存!我不得不佩服老参谋的丰富经验和沉着冷静。
前面的车队刚过去一会,公路上又尘土飞扬,又是十几辆满载敌人的军车轰隆隆驶过了我们脚下。此后,敌人的汽车每隔几十分钟就过去一拨,足足过了几十辆,起码有两、三个营,我们山上的这点兵力是抵挡不了这么多敌人的,公路被快速机动的敌人封锁控制了,我军大部队被隔在公路以南,看来白天是过不来的。
敌人也不上山来搜索,整天就坐着车舒舒服服地沿公路穿梭来往,哪里一有情况,敌人就会蜂涌而至,老天,这种仗怎么打?
原来缅甸革命武装斗争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缅政府军空中地面的强大气势把我们镇住了,我心里直发慌,一点主意都没有,班长形同虚设。此时只有眼巴巴地望着老参谋,可他若无其事,整天就嚼他的槟榔卢子,朝地上东一滩西一滩的唾浓汁,我们全靠他的气定神闲苦撑着。
敌机数度光临,老在贵概一带上空盘旋,显然敌人对我军的行动已心中有数。遥远的南边天际不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那是敌机投下了炸弹,看来我军大部队行踪已被敌人发现,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我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肚子饿得浑身直冒虚汗,除了武器,我们什么都没带,本来以为大部队昨夜就会过来,我们也就算完成任务,可以往回返了,谁知公路被敌人封锁了,大部队过不来,我们也不能撤。
“得去两个人到后山寨子煮饭!”我用商量的口气发布命令。
我这班长当得艰难,指派少爷兵们任务均有一番唇枪舌剑,此乃知青窝子一大特点。很多事情因为懒得伤精费神斗嘴皮子而干脆自己亲为。
老油条们果然对我因底气不足而不大坚决的命令置若罔闻,因为没具体指派谁也就没了激烈的口头角逐,众猛男都把眼睛习惯性地转向两个受气“小媳妇”,意思很明白,煮饭不过是区区小事,照顾弱者!
最终还是副班长小胡子陪姐妹俩去。可是等他们从后面山洼子有水处辛辛苦苦把饭煮了送来,饿鬼们毫不谦让,一拥而上,一扫而光,居然没了辛苦人与班头我的份,同仁不仁哪!这还能打仗吗?我不寒而栗。
“看这架势,打仗时我们这几个饭都没本事抢到嘴的人也就用不着上了!”我冷冷地对这群一心只想做英雄好汉的人物说。
傍晚,西边突然枪炮大作,“这是老游击三营把敌人注意力吸引到了小河地区!”老参谋解释说。远方的战斗持续到暮色四合,公路上没了令人心烦意乱的汽车声。
“下山!”老参谋果断命令。全班摸黑下到紧靠公路边的一个克钦族小寨子。登上竹楼,饥渴不堪的我们把老乡家竹筒里的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接着向主人家买了堆青苞谷,又烧又煮,正狼吞虎咽之际,只听外面脚步杂沓,似有大队人马涌进了寨子。糟糕!只顾吃,没安排人站岗!
不知是来了敌人还是自己人?我丢下苞谷抓起枪就纵了出去!
“什么人?口令!”我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喝问。
“楠控河!回令?”是汉话,而且是标准的昆明话。
“萨尔温江!”我欣喜若狂,欢呼,“欧!我们的人来了!”
黑暗中哗哗哗奔扑过来一群人与我们紧紧握手拥抱。一听到我们亲热熟悉的乡音,有人竟至号陶大哭!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买买伞(惊叹语,昆明土话),总算检得活啦!你们是哪部分的?”老兵们问。
“真不好意思说,我们是新兵队的。你们呢?”
“3033,也就是一营。”啊,这也是缅共有名的中国知青营之一!
一队队人马接踵而至,小寨子容不下,乱轰轰的人群继续往山上爬。3033过完后是4045,“咚咚咚!”十多匹驮炮的大骡子蹄声沉重,几个女兵拉着马尾巴疲惫不堪走来,老参谋与其中之一用景颇话热烈地嗯啊了一阵。
“她是诺司令的大公主麻果,18岁,是4045电台报务员。”老参谋介绍说。哦,好一位巾帼少女,英姿朦胧,令人肃然起敬。
“快!莫停下,赶快往上爬,莫挡住后面的部队!”黑暗中只听得指挥员在焦躁呼喊。混乱的人马喘着粗气一队队而来又匆匆离去。每一拨人都抓挠着嘶哑的脖子向我们讨水喝,一寨子老百姓家的水筒全被喝得滴水不剩,我们全班人就飞快地往寨外半坡处往返汲水,供不应求。
4045之后是4047,然后4048,队伍一直过到天亮还源源不断。
赫然出现了一副副担架,听说是今夜突围中刚负伤的将士,而大批伤员则已留藏在敌后深山老林,既使不被俘去也将不治而死!大部队是丢弃伤员、背包、辎重后轻装突围回来的。这是一次悲壮惨烈的远征!
晨光曦微,几位首长柱着拐仗爬上坡来,老参谋连忙带领我们趋前立正敬礼与首长们热烈握手,老参谋向我们介绍:
“这几位是中国访问组的常参谋长和缅共东北军区的几位首长杨光、古方、赵明、彭家升等军区付政委、付司令。”
我从首长们阴沉沉的脸上读出了一种悲凉的东西,那是失败,南下失败了!大部队是从几乎全军覆没的险境中脱逃出来的。
天色大亮,空气愈显紧张,指挥员声嘶力竭地命令:
“快快快,坚持住,别掉队,这里还是敌占区,赶快往山上爬!”
这时正通过的是著名的3031部队,这是一支几乎全部由中国知青组成的特别精干的队伍,清一色是斜挎着冲锋枪的大个子兵,炮是用人肩扛着走的,他们肩负着各种特殊作战任务,俗称特务营,是缅共中最能打仗的一支队伍。在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中也确有我熟识的儿时校友,“长生!”“小咩!”我惊喜地呼喊,“啊,你们都还活着呀!恭喜啦!”
“唉!噩梦一场,恍如隔世哟!回头再聊吧……”长生们衣杉褴褛,胡子拉扎,面带菜色,来不及与我多寒暄即匆匆跟上队伍而去。
我突然见到了从孟古兵站直接跑去追赶大部队的一个认识的知青,他们应该是四个人,“其他三个呢?”我问。“都去火了!一个冲锋就没了,一场夜间突围的混战,营、连、排、班都失去了建制,我们全班就只回来我一个,大多数都暴尸荒野了,凄惨呀!”幸存者哽咽。
我目瞪口呆,鼻子发酸,分手还不到一个月啊!那几个同路人的音容笑貌还在我脑海里活灵活现的呢!咋搞的嘛?我们在后方听到的可全都是令人心花怒放的胜利消息啊!大个子还准备到仰光娶大眼睛的卷毛媳妇呢!
我开始意识到了缅甸革命武装斗争的残酷性。
“彩珍、佳玲,我们的接应任务已基本完成,笨鸟先飞,你俩现在就和大部队一起撤走,我们断后!”我知道留在最后的危险,怕姐妹俩掉队,把她们先打发走了。
远处传来了阵阵枪声,这是断后的队伍与尾追之敌接上了火,我们马上血气上涌,老参谋立即带领我们这个班抢占了寨子外面的一个小山丘。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九
首战轻抛骨(2)
作者/红飞蛾
/阻击/挨炮/牺牲/
远处传来了阵阵枪声,这是断后的队伍与尾追之敌接火,我们马上血气上涌,老参谋立即带领我们这个班抢占了寨子外面的一个小山丘。此时大部队已基本过完,三三两两的掉队者正在努力攀爬追赶队伍。
“你们赶快走,这里交给我们了!”
老参谋对跑得气喘吁吁的断后小分队豪气地挥手致意。
这已经是最后过完的十几个战士,公路上再也没有人出现,喧嚷了一夜的人声和脚步声静止了,空气开始凝固。
按说我们也该撤了,可老参谋没发话,谁好意思开口?说实话,我怯阵了,就咱们这几个人十几条枪,能挡住如狼似虎的大批追兵吗?
“敌人!”十几双眼睛几乎同时惊骇地发现了出现在公路边的一群灰忽忽的人,这种与敌人的近距离接触,使我的心脏顿时咚咚咚地狂跳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几乎冲出胸腔!
“把机枪给我!”老参谋霸道地命令大个子。大个子火冒三丈,“老子一路辛辛苦苦扛了过来,让你吃管现,我这机枪手岂不成了扛枪手?”
“莫啰B嗦!让开!”老参谋一把推开大个子,抢过机枪。
“乒!乒!乒!……”半自动步枪居然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率先开了火,是“老土狗”,十发子弹一搂而光,明显的心虚!
“你狗日还老B八远的咋个就乱打?提前暴露了目标!你有点战场纪律观念没有?”我破口大骂,第一次拿出了十足的班长火色。
然而回敬我的是又一阵乒乒乓乓的乱枪,这回是“八派”、巨轮、牛B大学生,狗日些的反了,完全无视我班长大人的存在!紧接着其他人也沉不住气而紧随其响,我气急败坏的叫喊被淹没,战场失控了,我方兵力火力暴露无遗。
“叭叭叭叭……”一串串炸耳的子弹掠过头顶,敌人也向我们开了火。幸亏有过中国武斗大杀场的先见,有过月前与克钦独立军的牛刀小试,我按捺住了撤退或者说逃跑的冲动。
这些气势汹汹的尾追之敌追我溃败的南下大部队习惯了,又是在他们地头上,毫无顾忌地跳过公路朝山上涌来,哇啦哇啦的叫喊声清晰可闻。
“让敌人靠近点再打!”老参谋大声叫喊,与我不谋而合。
我掏出手榴弹朝大家扬了扬,这下起了点作用,有人停下枪,赶快掏手榴弹。敌人不明就里,以为我们要跑了,伸直了腰冲上来。
“当当当!”老参谋不失时机地开枪扫射,七、八颗手榴弹也同时甩了出去,“轰轰轰!”,这一下真是有声有色,打出了这一仗中的最高潮和我们的威风!烟尘中的敌人趴下了,溃散了,听到了令人特别兴奋的鬼哭狼嚎!我的冲锋枪和一挺机枪、十一支半自动步枪开始了大合唱,山坡上、公路边扬起了一片黄灰,一个个灰色的人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
平生第一次对准敌人投弹开枪,痛快杀戮,心里涌起一阵紧张后的快感,我一口气打完了弹夹里的三十发子弹,赶快换上一个再打。
这一阵暴打真过瘾,压抑了多年的愁苦情绪得到了痛快的宣泄。
“丝!”空气中突来裂帛之音,轰然一声巨响,震得我耳朵发麻,敌人开炮了!炮弹接二连三从天而降,火光眩目,山崩地裂,土石飞溅,我紧紧贴伏在地上,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爆炸过后,在呛人的烟尘中我抬头四顾,幸亏弹着点都在前后左右,大家的脸虽然都变成了死绿色,但都还喘着气,人也一个不少。
咦!怎么我们的主心骨老参谋没声了?仔细一看,大个子正呆呆地望着老参谋一动不动的身躯发楞,一股鲜红的血在老参谋身下汩汩流淌,湿润了一片土地。
老参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牺牲了!死亡就在这么一眨眼之间,一点电影上那种悲壮缠绵的过程都没有,没有口号和临终嘱托,指挥权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突然又慷慨地还给了我。
上来不及从惊愕转为悲伤或者害怕,敌人哇啦哇啦地怪吼辣叫使我缓过神来,这一回严重了,敌人开始迂回包抄,三面都有声影!
“大个子,快开枪!”我喊叫着端起冲锋枪欠起身左右扫射,弹匣一搂而空,赶快投手榴弹,可是敌人并未在手榴弹杀伤范围内,我心慌扔早了,其他人也一样,下意识地投弹壮胆。
好在也起作用,大个子在这一排手榴弹爆炸中赶快重新换上弹盘,猛烈开火,机枪一响,士气大振。这时谁都顾不上瞄准,只管朝人影晃动处和令人恐惧的叫喊声拼命搂火,酣战的快感又一次涌遍全身每一条神经和每一个细胞。
头顶又传来尖锐的丝丝声,爆炸的气浪把我摧得眼前冒五角星,呼呼嘶啸的弹片勾魂摄魄。正在弓腰欢快扫射的大个子颓然软下了身子,我侧目一瞥,只见一块呲牙裂嘴的弹片削去了他的半个脑袋!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白花花的脑髓和骨头,紧接着鲜血喷溅!
大个子身首异处,翻倒在老参谋尸体旁边。
“大个子……”我大放悲声!
“快跑呀,抵不住了!”
随着“老土狗”变了腔调的一声怪喊,所有人不约而同拔腿就跑!
我全身一哆嗦,也顾不上战友的尸体和那挺血泊中的机枪,不由自主滚下山包,亡命飞奔,身后倾刻间被猛烈爆炸的烟尘所覆盖。
敌人的子弹象飞蝗一样在我脚下卟卟乱跳,我连滚带爬钻进草丛,一口气窜至半山腰才颓然倒在树丛中。环顾四周,哪还有其他人影子?望望身后几百米这段陡坡,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有远超过我这足球猛将的神功,一个崭新的世界记录在与死神赛跑的情况下诞生了!保存自己的功夫我比小子们略逊一筹。
敌人在山下哇啦哇啦的喊叫,这声音比枪炮声更恐怖,逼着筋疲力尽的我挣扎着赶快离开此地。厮杀虽然已经停止,但危险依然存在,对我们中国知青来说,“被俘”和“战死”是同义词,缅军最恨的就是被他们认为侵犯了自己神圣国土的外来人,这和我们仇恨日本鬼子一个道理。凡被缅军抓住的中国知青是绝无活路的,一律乱棒打死,脑浆迸裂,五马分尸,这种惨况我所听甚多。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把两个女兵提前打发走了,如果她俩陷入这么恶劣的境遇,结果将不堪想象。
我在丛林荆棘中拼命挣扎,终于赶在敌人之前爬到了山顶。
山顶上已经没有了我们的部队,全都撤走了,我们班逃散的人也不见踪影。“老土狗”这帮浑蛋,平时耀武扬威,自行其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可一上战场就原形毕露,不过是一帮草鸡!我还没下撤退的命令,他们就只顾“有效地保存自己”,把我和死难者撇下先跑了,这是战场逃跑,是严重违反军纪,要被枪毙的!
可是我也跑了,虽然最后才跑,但也是五十步笑百步,首先还得拿我这个班长是问,有嘴也说不清。如果我有经验,叫大家挖好掩体,起码能够多消灭敌人,多坚持一段时间,老参谋、大个子们也不至于牺牲。唉!都是敌人那该死的炮火使我们丧失了抵抗力。第一次参加战斗竟狼狈而逃,还丢下了战友的尸体和一挺机枪、一支手枪,回去不知该怎么交代?
最难过的莫过于大个子的牺牲,当初在遮放相遇,大家信誓旦旦:今后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可是我却把他丢下了,让他一个人在战场上暴尸荒野!我踽踽独行,洒下一路痛苦内疚的眼泪。
我顺着来时的路踉踉跄跄奔到了孟炭河边,横拉在河面上的那根绳子已经撤去,没了标志,我找不到涉水点,只好竭尽全力从没顶的激流中举着枪泅游过去。左脚的疮口浸了水而疼痛难挨,发炎流脓处已演变成一个溃烂见骨的深洞,发出腐恶的臭气,扒开皮肉,赫然见一团蠕动的白蛆,我咬紧牙齿用树枝清理,疼得冷汗淋漓,涕泪交流。
所有后撤的部队象刮过一阵大风,无影无踪,我成了大风过后一片飘零的落叶,在狗吠声中瘸着腿走进了冷冷清清的孟炭寨子,根本就没人留下等我,显然,先奔逃而回的人已经宣判了我的死讯,再没人会关心我和大个子、老参谋的下落,战争就是这样的无情!
/落单/遇佛/归队/
身后的追兵已被孟炭河阻挡,过了河就是缅共根据地,看来,身后的缅军没有充分准备不敢贸然渡河,我也无力再走,决定今晚就在这寨子里落脚休息,这念头一起,我浑身就象被抽筋断骨,瘫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一对掸族夫妇在他们简陋破旧的小竹楼上容留了我,中年男人象条大弯虾,懒洋洋地躺在火塘边抽大烟,女主人和一大堆孩子围坐火塘,我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虽然语言不通,但善解人意的女人早已从我的菜脸上看出了,她主动把一个用绿芭蕉叶包裹的糯米粑粑递到了我的手中,并示意我在火塘上自己烤了吃。佛国妇女的善良使我双眼潮湿模糊。没等绿色的叶子在火中变成焦黄,我就急忙三两口吞入肚中,女人又笑眯眯地递来一个、两个、三个,我如法炮制,同样象征性地过了把火就几口吞进肚里。
我身上幸而还有全班当月剩余的伙食费,掏出一张20文的缅币来诚意地递给主妇,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我们祖先在大陆饱受批判已经失传了的古训。
女人愣住了,20元缅币可以买这种小粑粑多大一堆呀!她卖几个街子的粑粑也挣不来这些钱,她显然不懂得占便宜,一时没了主意,征求吹烟男人的意见。男人也似觉不公平,冲我摆摆手,指了指我腰间的子弹袋,伸出了五个手指,又指了指挂在火塘边竹笆墙上的几只野鸡毛皮和马鹿角,见我不甚明白,就从油渍麻花的枕头下抽出支半自动步枪来,这一下我明白了,他是我们根据地内的民兵!民兵们的子弹有限,都被他们偷偷打猎用了,他冲我们当兵的要子弹,我毫不迟疑就掏了五发子弹给他。看来这还是不公平,男人马上又拿几个糯米粑粑和一包干竹笋叶包着的红糖给我。在这里,钱似乎并不管用,最实惠的是原始的以物易物,互相都不吃亏,也不占别人的便宜。
女人用洋铁罐炒茶叶煨茶水,倒在脏兮兮的小白碗里端给我喝,那又浓又苦的汁却是我一生中所喝过的最甜美的甘泉,在这乱世中一个偏僻陌生的角落,我享受到了古朴美好的人性,它抚慰了我心灵和肉体上的痛楚,暂时忘却了世间烦恼,在温馨的火塘边沉沉睡去。
三天之后,我一瘸一拐,和一路都是的七零八落的掉队伤病员一起回到了孟洪。指导员用他那只仅有的右手热情地拥抱了我,我象丢失的孩子重新找到亲娘,号陶大哭!
比我更伤心的是彩珍,大个子牺牲的噩耗使她呆若木鸡!她对失败和初萌的爱情突然夭折都精神准备不足。始料不及的战场情况也使我惊慌失措,我为把大个子丢下而没法向她交代而惭愧。
我们中国知青支援世界革命,献身异国沙场,慷慨赴死的精神都是冲着辉煌的胜利而准备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无产阶级军队无往而不胜,东风压倒西风,这都是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的概念。我们
离开孟洪奔赴战场时豪情万千,俨然象去“饮马依洛瓦底江,濯足安达曼海滩”般轻松,单纯幼稚的思想里绝没有失败这个只属于敌人的字眼,根本没把死亡当回事。以至当失败和它的衍生物死亡象家常便饭一样随意荡来时,我不甚坚强的神经在凶猛的摧弹中几近崩溃。
“王山,你经受了第一次战斗的洗礼,可以算一个合格的人民军战士了。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为保存有生力量而及时撤出战斗,不做无谓的牺牲,这不丢人,也没有错,就是老兵也只能这样做。至于丢了同志的尸首和武器,也不能全怪你,战场上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发生,我们并不苛求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兵的完美,敢战斗并活着回来,已经很不错了!”
指导员豁达大度,竭力安慰,减轻了我对死者的内疚。
连长见我脚在发抖,关心地捋起了我的裤脚,观者无不啧啧惊叹!
红肿、流浓、蛆拱、臭气熏天,惨不忍睹!这个面相粗鲁,一向对奶油知青横加挑剔的克钦大汉动容了,“天呀,来回六天,三百多里路,还能坚持回来,就凭这个也该给你记一功!”他向我难得地伸出了大拇指。
“王山,实在抱歉,这次你又为我和佳玲受了许多苦,”黄彩珍把我的背包拎了来,“你应该马上去住院!”
我住进了刚刚设立在孟洪的被称之为军区前线医院的破草棚,据九死一生的老兵们说,能安安静静躺在这样的破草棚里是凄惶不定的缅共生活中的最高享受。
女医生张琳英是我们的昆明大姐,她用镊子把我疮口表面的疤壳一层层剥去,一遍遍把又腥又臭的浓血挤出,创口成了一个鸽蛋大的白骨森森的洞穴,她又用沾了消毒药水的纱布塞进洞中反复清洗,最后又用裹着凡士林的纱布填满洞穴,创口再涂以龙胆紫,我疼出一身身冷汗。
张医生啧啧摇头说:“小老乡,缅甸丛林中蚊子毒得很,咬得死人的,晚上睡觉别的可以不要,但蚊帐绝不能少。被毒蚊叮咬之后不能掉以轻心,你竟拖成了这样才来治,亏你耐得住!”
几天后,伤口结疤了,我重新归队,可是新兵队已面目全非,以往歌声飞扬、人声鼎沸、热情似火的中国知青码头冷火秋烟。
“怎么就你几个了,其他人呢?”
我奇怪地问眼巴巴地盼我回来的两个干姐妹。
“唉,都跑光了!”两姐妹争相诉说:“南下大部队一回来,失败的阴影就笼罩了整个缅共东北军区,逃兵成了一股风潮。新兵队本来已分配给南下中损失最大的几支部队,可是还没宣布名单就散伙了,一百多人分道扬镳,想去哪里去哪里,到各个部队投亲靠友的,逃回国的,改变初衷流浪远方的,各行其是,就象崩了塘的鱼!”
“我们五班更稀奇,”硕果仅存的副班长小胡子气恼地说,“简直是暴动!那天夜里‘老土狗’、‘八派’、牛B大学生他们一伙当逃兵还理直气壮地索要路费,巨轮和华雷跑404部队,其他人跑回三营,都约齐了的冲我发难,拿枪逼着我掏出伙食钱来瓜分,说:‘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莫碍谁的事,否则老子放你的血!’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有乖乖把钱分发了,等天亮才敢去报告。你说窝不窝囊?”
“那你们三个还傻呆在这里干什么?何去何从也该有个主意。”
“我们的主意就是等你伤好出院回来拿主意,你不回来,我们暂时哪里也不去!做人得讲点义气是不?”小胡子唯我的马首是瞻。
“我们半路邂逅,义结金兰,不管流落到哪里,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誓言都应贯彻始终!我俩本来该去娘子连也没去。”彩珍也坚决表示。
“过去的这段日子证明,我们这两只笨鸟和你在一起心里最踏实,你去哪我们就去哪!”佳玲简直就是把她的命运都交给我捏着。
说实话,我走上缅共这条血淋淋的道路纯属迫不得已,我已经清醒地看到,在一堆冠冕堂皇的革命理由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死亡陷阱。我也想适可而止,赶快逃离,可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回头无路!我这“黑崽子”逃回去有啥好下场?还不如战死!
缅共主力部队南下腊戌,险遭全军覆没,损失相当惨重,归来后的大部队创伤累累,残缺不全,土气低落,军心动摇。“缅甸政府军并非纸老虎”,这个观点已经被普遍认同,敌人的强大,我们的弱小是不争的事实,我在南扎拉首战就得以充分体验。
“小米加步枪难敌缅军的牛奶罐头加飞机大炮”,这种悲观情绪在全军蔓延。“三个月打到瓦城,一年解放仰光”的神话破灭了,严酷的现实使很多头脑发热,盲目从军的人对缅甸革命摇头叹息,艰难困苦的生存环境和残酷的战争吓退了一批又一批人。
参加缅共的中国知青以追潮流,赶时髦,逞一时之快之勇者居多,我的同路人中,小白脸、“老土狗”、“八派”、牛B大学生就是典型,他们随高潮而来随低潮而去,仅仅20多天,新兵队这个昆明知青码头一片空寂。
“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金子,是金子就会闪光!”
离开孟洪新兵队时,指导员李明昌用他那只仅有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说。
雷门捷大伏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精彩节选
作者:红飞蛾
/雨季围剿/艰苦辗转/又失战友/
1970年6月末,缅共所有部队都撤出了孟基坝子,我们4045是最后一支撤离的掩护部队。
从孟炭、曼崩顺宽阔的牛车路汹涌杀来的缅军已扑到我们的脚后跟,在与敌人一阵激烈的枪战声中,美如掸族少女般的孟基坝子从此陷入敌手,我们黯然退缩深山老林。
队伍连夜向孟洪转移,半路突接军区电令:
“你部调转马头,速往东面萨尔温江畔的长青山增援4047部队。”
我第一次饱尝了雨夜急行军的悲苦。
我身上除了背包、挎包、水壶、干粮袋和两颗手榴弹外,更大的负重就是枝桠五爪的五七炮架。这种二十多斤重的老式炮架是一个固定的钢铁三角框,三只脚收拢后成三角铁框,体积仍然很大,横背竖扛都不是,只能套在脖子上,用左右两边肩膀边沿勉强担待着走。
这种姿势是不能持久的,时间一长,生硬的钢筋铁骨深深嵌进皮肉里,骨头欲裂,只得挺举过头,如抱个大磨盘一样稍携一程。抱不动了又挺举过头套回脖肩,如是者三,埂棱绊倒,一路行军就这样周而复始,呲牙咧嘴地苦苦操作这两个拙劣动作。
最恼火的就是别人可以披着雨布行军,我却因频繁地与这个讨厌的蠢家伙周旋而任由漫天飘泼大雨侵淫浇灌,昼夜泡在苦水里,肌肤泛白,嘴青脸绿。我巳经沦为“囚徒”,直如“水浒”中误闯白虎堂被发配沧州的老先人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头手置于枷中,身体失去了自由,在风雨中艰难跋涉。
我与千古落难英雄所受略同,怎一个苦字了得!
千百人马把泥泞的路面踩踏得象玻璃一样光滑,特别是上下坡,连蚂蚁蜈蚣百足虫都站不住脚,更何况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注定要人仰马翻。我是一步一磕头,两步一次空中飞人,三步跌到爪洼国,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滚。别人摔跟斗还可双手着地取马爬之势,而我头手身子都被钢铁刑具死死枷住,每一跤都是硬硬地摔,一夜到亮两只眼睛都一直在冒五角星。别人马爬后还能哼哼站起,我头朝下后112
那可恶的铁“蚱犸虫(蟑螂)”却死死纠缠着我不放,咬住我满地翻滚。可是,并没有一双所谓阶级友爱之手向我伸出,人人都自顾不暇,谁的情况也不比谁好到哪去,何况,果敢老兵向以自私残忍著称,他们的为人准则是“有命该生,无命该死,谁帮得了谁?”“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及至天亮一看,红绿黄橙青蓝紫,浑身挂彩舞青龙!看战友,小胡子同样惨不忍睹,全身糊满血泥,乍看象枯树老松,仅凭两只尚可微微转动的红眼判为活物……
“你俩谁是谁?”途中,两个背小手枪的官惊讶地辨别我们,问。
“报告首长,我叫王山,他叫……”想敬礼,却抬不起手来。
“报告个鬼!难道你眼睛也掼瞎了?”此官声音嘶哑如鸭,斥道。
咦!听出来了,是娇嗲的女声,原来是俩个干姐妹嘛!
“哈哈哈!彼此彼此,大水冲倒龙王庙,虾兵认不出蟹将喽!”
任你怎样张开想象的翅膀,也不可能猜到这两个青面獠牙如僵尸一般的泥塑是两个花容月貌的佳人,战争糟蹋人太甚!
最难熬的是凌晨4、5点钟,人困马乏,急速前进的队伍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每个人的脚步都只是下意识地机械移动,有人摔滚在地马上鼾声大作。前面的人停下,后面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狠狠撞到前人背上,滑坡处,队伍像多米诺骨脾一样哗哗倒地……
终于迎着枪炮声爬上了风雨迷茫的长青山,山下就是怒水滔滔的萨尔温江,江对面就是这支农民队伍中汉人老兵们的家乡果敢县。缅共目前采取的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术,可兵力有限,我们这支机动部队就成了救火队,哪危急往哪扑,疲于奔命。可是这一仗没打上,“博士”的恫吓无效,云遮雾绕,大炮没法上刺刀。步兵连冲进浓雾中去了,只听得见枪声见不到人,炮兵帮不上忙,干着急。
这里的敌人刚堵住,上级命令又来:“你部速回解孟洪之危!”
又是大雨滂沱之夜的疾行。每人都检一块发磷光的腐植质别到背包上,让后人盯紧前人闪烁的磷光跟进,可是常被讨厌的萤火虫捉弄,跟着它偏离道路转进森林,反其道而行,后面的队伍也跟着误入邪途。脚下没路了,队伍停下来。营长急败坏地赶上来,把迷途羔羊喷得狗血淋头:“瞎了眼的狗东西!你要把大家送到虎口里去吗?”
后队又变前队,重寻旧路,一夜瞎折腾,天亮一看,几乎还在原地!
不幸的是,全营被敌人从中插断了。山间响起了冷一阵热一阵的枪声,前、后队派出联系的人都与敌人发生遭遇,牺牲了好几个同志,这个血113
的教训猛地惊醒了睡意朦胧的人们,就象有一根鞭子在抽打着,即使摔得头破血流也不敢再松懈疲惫的脚步。
队伍在敌人的缝隙中钻来钻去,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咳嗽用毛巾死死捂着,空气异常紧张,接连看见了被打死在路边的几具尸体,凭身上的军服判断出有自己人,也有敌人,情况紧急,敌我双方都顾不上掩埋处理这几具尸体,人人侧目绕过,轻手轻脚,怕惊醒了这些沉睡的人。
“死了好,再不用受这份活罪!”一炮手字老大小声嘟囔。
我也深有同感,对老兵们“怕苦不怕死”之说体会至深。
“原地休息十分钟!”这口令如同大赦!
不管脚下是泥是水是牛屎马粪,每个人都扑嗵一屁股坐将下去。
我的双肩、脖颈、腿脚已经被炮架磨擦撞击得皮开肉绽,浑身抽筋,骨头散架,这一坐下去要靠别人伸手相助才能重新站起。十分钟的休息比金子还宝贵,人人抓紧分分秒秒快快养命,一倒下就呼呼睡死过去……
我突然下意识地警醒,前后一摸,无人!队伍已不知去向!黑暗中不辨东西南北,往哪追?惶急间象只无头苍蝇四下里拼命乱撞,终于听到前面的人腰间水壶里的残水随脚步声有节奏地叮咚叮咚,这种熟悉的“音乐旋律”此时的美妙无与伦比,我松了口气,默默跟上队伍前进。
走着走着,突然,“塔拉由(休息)”的一句老缅话把懵懵懂懂的我惊得魂飞魄散!原来我苦苦追随了个把小时的竟是敌人的队伍!
我毛发直竖,呆立不动,等前面传给我口令的“自己人”倒地骨头散架后,我才敢悄悄转身,赶快“拜拜”!
这一夜足足折腾到天蒙蒙亮,还算运气好,我终于追上了自己的队伍。
因睡死而掉队的经历每个人都有,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有些人就此永远消失了!让我感到意外和难受的是,我亲密的昆明知青战友小胡子就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离开了我!
我们脱节了的队伍在孟洪附近的一个崩龙山寨找到了在此停下休息的前队,全营清点了一遍人数,已经不见了十多个人,除了被敌人打死的几个外,其余的都是行军过程中莫名其妙的失踪,而其中就有小胡子!
“哇!”小黄两姐妹又一次号啕大哭。短短一个月,义结金兰的伙伴一个个消失,她们娇嫩的神经实在受不了死神猛烈的摧弹。114
部队脱节后我就再没见到小胡子,我以为他被截断在前面的队伍里了,而前面的人以为他拉在了后面,这一天一夜走过来,小胡子到底什么时候失踪的谁也不知道。
“莫难过,这还不是最后的结局,小胡子机灵着呢!”
我竭力安慰姐妹俩,也安慰我自己。也许他会象我一样执着地找到队伍的,我不愿想象小胡子已经落入敌手或是中途逃跑了。
而事实就是这样无情,部队特意在此停留一上午休息等候,可是失踪的人没见一个重新回来的。
又出发了,我和两姐妹仍不甘心地回头张望,希望最后一分钟会有奇迹出现,然而我们都彻底失望了。继大个子之后,我的心灵又一次颤抖!如果说我们对牺牲已经有精神准备的话,那是为战场上英勇悲壮的光荣时刻而准备的,可是对这种随时随地都会莫名其妙的失踪和不明不白的死去,确实缺乏心理承受能力,我又一次流下了一个男子汉轻易不可示人的眼泪。
“快走!嚎球的丧!这也值得嚎那就莫出来混!”果敢老兵排长无情呵斥。确实,我还从没见过哪个果敢老兵流过眼泪,无论哪种场合,无论在多恶劣的情况下,他们都能默然承受,顶多叹口冷气。我们实在太脆弱了,我们毕竟是在温室里长大成人的。
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担任后卫的三连和追踪而来的敌人开始了激战,慌乱的队伍挤作一堆。
“莫慌!各连恢复行军秩序,往孟洪方向撤!”嗓门粗大的佤族营长赵尼来前后奔跑着指挥部队。汉族营长李德开回果敢探亲去了,佤族营长有了指挥权。
军区总部机关已经撤离了孟洪,我们刚到的4045部队马上担任了断后掩护任务,在新兵队曾驻扎过的崩龙寨子一带阻击迟滞敌人的追击。
到处都是轰隆轰隆的炮声和时疏时密的枪声,缅军分数路扑进了我们的根据地,再往后退就是孟牙,从孟牙至孟古边境只有一天路程,缅军的意图很明显,要迅速把我们挤压到中缅边界,即使不能把缅共全部消灭,至少也要置缅共于毫无回旋余地的死地,缅共最后的结果将是退进中国,中缅边界将重新回到1968年以前的态势。
缅共是不愿让历史再倒退的,粉碎敌人重兵围剿的计划在实施。
7月11日夜间,在孟洪与敌周旋了几天的4045部队停止了战斗,我们悄悄撤离阵地往西面遁去,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115
大孟尼、小河、长青山和总部驻地孟洪都放弃了,我军把这些包袱甩给了敌人背上,高度集中,打击敌人疯狂进攻的时机成熟了。
/雨林设伏/初露锋芒/血腥杀场/
7月12日上午,连天连夜的急行军之后,我们4045按时赶到了军区指定的作战位置,雷门山。
部队全走垮了,从山脚到山顶近一个小时,被人马踩踏得滑溜溜的陡坡上,各连队都乱了建制,饥疲不堪的人们气喘吁吁,三三两两,凌乱不堪,枪都变成了柱棒,拚尽最后一点力气往上攀登,上三步滑退两步,不断有人滑滚回坡下,头破血流,泄了劲,干脆赖地不起。
赖地有什么用?我硬是咬紧牙关,忍住饥渴疲劳,摔倒又爬起,凭上天和父母赐给我的坚强毅力一步步挣扎到了山顶。
“喂,小伙子,你是那部分的?”我勉强抬起肿痛麻木的脖子,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是粗壮矮小得象个蛮金萝卜的诺司令员!
没想到我竟是第一个爬到山顶的本部士兵,而且是新兵。
“报告司令员,我是4045炮连的!”我尽量挺直狼狈不堪的躯体。
“哦,听口音还是个昆明知青,好样的,要得要得!”诺司令趋前捅捅我的肋巴骨,用带贵州腔的汉话夸奖说。他旁边的访问组首长和其他几位军区首长都朝我微笑着满意地点点头。我的饥饿感和浑身的疼痛感顿失于无形。
于是,作为要密切配合步兵作战的炮手,我有幸和率先爬到山顶的几位营、连干部随首长们提前去前沿阵地看地形。
“对面就是我们的伏击地域,”军区周参谋长(缅族)向我们作详细介绍和布置,“附近几个高地均已被3035、3031、3037、4048等兄弟部队控制,敌人一挨打就会向你们4045这个方向迂回反扑或突围,你们炮连的重火器就在这个山头上向敌人进行最大程度的杀伤!火力一定要猛、准、狠,务必使敌人根本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你们要弄清自己人所处位置,千万不能把炮打偏误伤了自己人!明白吗?”
这对于新炮手可是至关重要的大问题,我一炮都还没实践过,可不敢保证会把炮弹打到谁头上?这可马虎不得,我急忙检了一张官们丢弃的烟壳纸,把我方伏击部队位置一一标注清楚,先做到心里有数。
“赶快下去准备!”诺司令交待,“为避免暴露,要隐蔽好,不能有任何声响,不要挖工事,这种天气敌人飞机大炮派不了用场。看好架炮的位置和目标就行,打响现架炮,临时发挥,速战速决!”116
我们全营400多人作为预备队,在雨雾迷朦的雷门山西南侧树林中屏神凝气隐匿下来,紧张地等待着敌人进入我们的伏击圈。进入伏击地域的各部都停止了电台联络,严密封锁消息。雷门山死一般的沉寂。
守株待兔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轻松,大雨哗哗哗不停地下,高寒的山林中不能搭棚子和烧火,只得用塑料布包裹着身体僵卧在泥水里,这一卧就是两天两夜,那是一分一秒地苦熬呀!
兢兢业业的支左指导员李世宣检查每个裹着塑料布在泥水中滚卧酣睡的人,发现我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居然还写日记,他索要了看后,拍拍我的肩膀赞赏鼓励:
“不错不错,好好干,我敢断言,知识青年在这支队伍中会大有可为的!”
清剿缅军耳目失灵,再找不到我军踪迹。从西南面大孟尼方向过来了一股缅军,这是两年来与缅共多次交过手的66师快六营,是一支惯于山地丛林作战的快速反应部队,全是西方国家的先进武器装备,在缅政府军中首屈一指。他们还没吃过缅共的大亏,没把他们认为已经穷途末路的缅共游击队放在眼里,此时正爬上雷门山,往我军伏击地域大摇大摆地走来。
7月15日上午10点,煮饭人从山下送上饭来,我们淋着雨,正一把一把抓了饭往嘴里狼吞虎咽,突然,枪响了!
“咔咔咔咔!”第一阵枪声立即绷紧了每个人的神经。
“嗒嗒嗒嗒嗒……咣咣咣……”紧接着爆豆般的枪声就不间断地响成一片,手榴弹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
“快快快!炮连!赶快上!”连长肖楚良扯开脖子大喊。
我嘴里的饭都来不及咽下就迎着枪声扛着炮架冲上山顶前沿。我按这些天草草练就的动作要领,刷地打开炮架撑牢在地,一炮手字老大马上把炮管卡到炮架上,瞄准镜啪的安上,赶快寻找目标。
紧跟上来的弹药手割开包装炮弹的白色塑料筒,一发金黄色弹头的炮弹递到了我手上,我拧掉弹头上的保险盖,把闪闪发亮的炮弹塞进炮膛,啪地关上炮拴,虽然心跳得咚咚响,但幸亏已经历过南扎拉首战,总算沉住了气,整个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
“咝——咝——嗞——嗞——”
尖锐得起鸡皮疙瘩的流弹声紧擦头顶划空而过,蒙蒙细雨中,子弹与潮湿的空气激烈摩擦,闪出道道红光,有的在空中叭叭爆炸,周围有子弹扑扑落地之声。我半蹲于炮旁,毫无遮掩,不知哪颗子弹会突然落到自己头上?止不住弯腰缩脖,双腿发软,真想马上匍倒在地。但不远处的诺司令毅然站立不动,神态自若,他身边跑来跑去传达命令的参谋通讯员也都117
若无其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也壮胆硬撑。然而不争气的脖子和腰仍忍不住的一哈一缩,这种姿势在战场上是很不雅观的,幸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没人关注我这难看的小动作。
战斗正处于白热化状态,陷入绝境的敌人作垂死挣扎,拼命反抗。
“叭叭叭叭……嘎嘎嘎嘎……”
一串串炸耳的子弹不断飞过头顶,有经验的老兵们凭异常的脆响立即判断出这是敌人用人手一支的G3、G4手提式轻机枪射出的开花弹,这种子弹碰人即炸,见血封喉,被击中者骨肉开花,体无完肤,状极恐怖。在战争中使用这种达姆弹有悖人道主义,是违反国际公约的,但这是内战中的缅甸战场,光别人屁事?
缅军肆无忌惮的勾魂弹扑面而来,爆裂声令我头皮发麻,全身发颤。
帮助我挺起胸膛来的俨然是镇定自若的诺司令,他和周围几位老红军、老八路出身的访问组首长在枪林弹雨中胜似闲庭信步,直挺挺地高踞山顶,象参天大树,对迎面而来的流弹不躲闪不退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全神贯注于硝烟弥漫火光闪烁的战场,也许这就是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吧?首长们面对死亡都能无动于衷,我一个小毛毛虫的命难道还比他们精贵吗?
于是我也就尽量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然,使我在战场上站直了腰的主要还是人的尊严和精神,我从小梦寐以求的就是做一个真正的军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现在,我终于有机会站在这个光荣的舞台上了,作为一个支援世界革命的中国知青,我就必须勇敢,必须让别人看得起,这是超越生命的一种东西。
“炮兵,看见了吗?敌人向我们这边突围了,快开炮!”
突然,诺司令挪开眼前的望远镜大声喊叫起来。我定了定神,顺着老头子的指示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从雨雾和硝烟中钻出一群拼命狂奔的灰影。
“快开炮!快开炮!莫让敌人逃脱!”老头子象钓着了大鱼,生怕手中杆直线断、鱼儿脱钩,狂喜紧张之态无以复加。他手舞足蹈,拎着那根曾敲打过我脊梁骨的藤篾拐杖朝我们炮位上蹦跳过来。
“轰!”地动山摇,烟喷火闪,我们的炮弹飞了出去。尽管我早有准备,全身绷紧,嘴巴大张,但还是被这种前所未闻的巨响震得头晕目眩,炮尾强大的喷火气浪把炮位后五公尺内的草木吹飞,烧出一片焦黑。
“咣!”五百米开外闪起一团火光,浓烟起处,爆炸声滞后传来,敌人不为所动,我行我素,还在跑,还在举枪射击。
“木裂个爸!(克钦话:狗日的!)什么鸡巴炮,瞎了狗眼,怎么往自己人打?”
第一炮竟是这么个结果,离题甚远,适得其反,果敢老兵一炮手水平低劣,是个臭手。诺司令满脸横肉抖动,暴突的双眼几乎喷出血来,他挥舞着手中的藤篾拐杖厉声咒骂,一炮手吓得直哆嗦。我赶快退出弹壳,麻利地塞进第二发炮弹。
“轰!”又一声巨响,这是二班的那门五七炮开火了,“咣!”对门山火光闪处,弹着点偏低,仍然没有命中敌群。“嗵!嗵!”博士他们一排的两门八二炮也相继发射,对门山烟尘起处,更没谱,虽然没朝自己人打,却也没落在敌群中。我这门炮第二次击发,也没碰着敌人一根豪毛,我大失所望!
原来我们4045的炮连或者说我们缅共的炮兵就是这么个瞎猫碰死老鼠的水平,我为自己也跻身其中而感到羞愧、难受。
“嘭!”这回可不是炮响,是打人的声音!
只见诺司令气得火冒三丈,举起拐杖朝一炮手头上身上就是一记,喷着吐沫星子叫骂:“木聂各爸,木聂震底各爸惹!(狗鸡巴日的!)你是吃屎长大的吗?就在你鸡巴面前的目标都打球不着,要你这种胀干饭的炮兵有个球用?张士贵的马,要紧头上撒尿,滚开!让别人来,你,给我上!”
他用拐杖把发育不良、五官不端、满脸脓豆豆的字老大扒朝一边,然后又用拐杖指着我。这是最明显的以貌取人,他是看我精精干干的顺眼点,他记得我,刚上山时还夸奖过我,我想告饶说,我这二炮手是还没开过叫的小公鸡,而且还是在孟牙被他杖责过还差点被开牌的小新兵。但怕那根有杖人嗜好的老拐棍而不敢言,挨打疼痛尚在其次,丢人啊!但是没法,谁敢怠慢司令?我只有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取代了一炮手的位置,摆出半蹲半跪的射击姿势,可心完全是虚的。
“王山,莫慌!”救驾的来了,是指导员李世宣,他鼓励我说:
“拿掉望远镜,这么近的距离,直接用肉眼瞄准就行了,和打枪一样,击发要领是抠扳机要轻要稳,平时训练百遍不如战场上亲自实践一遍,我替你装炮弹,瞄好啦,准备,打!”
诺司令发了大脾气,人人紧张害怕,连长肖楚良在二班炮位上亲自操炮,指导员李世宣上前帮我。既然司令老倌非要抬举我,其他老兵就退得远远的,幸灾乐祸,看我充六指头,等着看我出洋相。
五七无后座力炮无非也就是一杆硕大的步枪,和枪一样有准星缺口,只要枪能打准这炮也就能打准,在这么近的距离射击,如果仍使用繁琐的瞄准镜,又要对距离看标尺又要默算术,反倒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这是放屁119
脱裤子。没文化的果敢老兵们只会机械地重复模仿当初学炮时的教条一成不变,打来打去就是没长进,怪不得303的中国知青都说404果敢兵的素质差,差就差在脑子不开窍上。
我清楚记得上阵地时用烟壳纸标注的我方部队位置,心中有这个数,胆子就大多了,只要莫拿自己人开刀,老头子那根拐杖就敲不到我头上。再说,未被消灭的敌人全被其他部队吆朝山这边,慌乱中挤作一堆一堆,屁股正对我的炮口负隅顽抗,全世界恐怕没有比这个更显著更便宜的活靶子可打的了,我恨不得变成颗炮弹飞过去,炸他娘的!
“轰”我象在孟牙河边打水濑猫,回味着在南扎拉公路边初战老缅第一回合得手时的良好感觉,沉着瞄准勾动了炮机!自己亲自掌炮,全神贯注,灭敌心切,炮弹出膛没那么响,炮尾喷火也没那么震。
“咣!”炮弹瞬间直达对面,烟火腾起处,一群灰色的人影不见了,消灭了!和爆炸一样巨大的快感闪电般涌遍了我的全身。
“打中了!打中了!要得要得,赶紧,再来!”
诺司令一下子变成了三岁小孩,更象钓鱼老倌终于把大鱼拖上了岸。
耳边响起了一片喝彩声,头上嘘嘘飞舞的流弹不再惊忧我了,紧张和恐惧已烟消云散。我信心十足,只要指导员的炮弹一上膛,听“好”的一声,我手指马上果断一勾,炮弹带着百分之百的把握飞了出去,一炸一个准,敌人的破衣烂裳随腾起的烟尘满空飞舞。
“王山!好样的,打得好啊!”
指导员兴奋地为我加油,周围的老兵们不得不由衷地喝彩叹服,包括一直对我冷眼相向的吴排长。在战场上,这是最高的奖赏和荣誉了。
我这个割马草的小兵第一炮就找到了感觉,打出了做人的尊严和气质,我天生就是军人的料,我为自己的战场灵感和优秀表现而豪情满怀!
另一门五七炮在距我五十公尺外也连连奏效,两门五七炮左一炮右一炮,打得不亦乐乎!三排的两挺格林罗夫重机枪也在周灵、姚丁两个老革命操持下发出“哒哒哒、哒哒哒……”有节奏的点射。
二排的两门八二炮相形见拙,被喝止发射,这样近乎白刃战的场合他们明显多余,只会给正在冲锋的我军添麻烦。我斜眼一瞟,博士、和云蹲在自己炮位上沮丧地发呆,八二炮兵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凡是涌朝我们4045炮连方向的敌人马上就垮完了,在对门山坦坦荡荡一片苞谷地里,无以隐蔽的敌人四散狂奔但却无处可逃,四面八方都是比120
两条腿更快的子弹和炮弹包围了他们。这简直是在打靶!,不,是屠杀!
这也叫打仗么?我开始怀疑。从这边望过去,硝烟散尽之后,满地是一动不动的灰色人影,敌人的尸堆中有白旗在拼命晃动。
胜利了!绿色信号弹划空而起,我军冲锋的小铜嗽叭声、哨子声以及令人热血冲顶的呐喊声漫山遍野。
炮身和退出的弹壳滚烫,雨丝落在红热的钢铁上,发出热气蒸腾的滋滋声,腥臭的火药味呛得人直咳嗽,涕泪交流。我用脚蹬开炮尾处一堆弹壳数了数,15发!如果每发炮弹至少消灭一个敌人的话,我至少已经消灭了敌人一个班。而实际上,每一发炮弹都在敌群中开花,我亲眼目睹了一堆堆人影倒下,我消灭的敌人难以统计,那血淋淋的数字我实在不忍心诉诸笔端。在南扎拉公路边牺牲的老参谋和大个子以及失踪的小胡子如果地下有知,都会为我今天的战果而感到欣慰,我已经为他们加倍地讨回了公道。
我见诺司令正命令军区直属特务连的蒋志明、杨世启随杜高营长带领的4048营冲下山坡,往对门山前线压上。战斗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完全是一边倒。
开始打扫战场。炮兵已经无事可干,我干脆跟随其他人越过山洼到杀场上看看热闹。
迎面押来了一长串俘虏,这些面孔黝黑,眼、嘴绯红的缅军俘虏酷似我在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电影上见过的印度兵,他们一个个丧魂失魄,狼狈不堪,浑身烂泥和血污,英式军服撕扯得支离破碎,瘦长的小裤脚下套着长及小腿肚的帆布军靴。几十个俘虏互相挽扶着才不致倒下,走路趔趔趄趄,丧魂失魄,伤者脚断肢残,被一副副筒易担架抬着,这种情景倒是与电影镜头雷同。我在一串串俘虏面前挺胸昂头,摆出胜者为王的姿态,从小就做起的英雄梦终于在异国战场得以实现。
我走到激战地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天呀!我惊恐得差点失声叫喊,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也没有想象过这么惨烈的血腥场面,尸积如山那!这些尸体并非通常电影上所铺陈的那样东一具西一具另落散乱的情景,我在雷门山上看到的是尸堆、尸山、尸海,一个营几百敌人全部倒毙在极为狭小的范围内,山槽中、石崖下,敌尸层层摞起,象人工堆码过一样。原来,敌人为了躲避枪炮的屠杀,全都往这唯一可以掩藏身躯处拼命拥挤,死去一堆又来一堆,这完全是一种求生的121
本能使然,这实在是太惨烈太可怖了!
遍地的尸体残骇中有人的断肢残足,有人体上各种各样的内脏器官,有尸体死前爬行一段距离身后拖下的数米长的一截截血肉模糊的肠子,有打破了肚腹的尸体里流出的大便和其他未消化物发出的浓烈的恶臭。
所有的尸体都死状狰狞,瞪着一双双茫然的眼睛,有的死在枪响的一瞬间,漠无表情,有的经过了一阵垂死前的挣扎,痛苦扭歪了他们的脸嘴,五官已经挪位。
肉烂肠淌,白骨呲露,肝脑涂地,战场一片狼籍!
无情的雨水把一具具流尽鲜血后干干瘪瘪的尸体皮肉浸泡得灰白灰白,象一条条倒空了粮食随便丢作一堆的破麻袋。
雨越下越大,一股一股的血水顺山坡洼地泊泊流淌,血水和雨水混为一体,越聚越多,汇成了一条红色的山中溪流,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经典的血流成河的场面。
我突然觉得内疚、惭愧、羞耻,这已经不像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名符其实的血腥大屠杀!这些异域的士兵,大都是一些缅甸贫苦的农家子弟,和我们缅共部队中的大多数军人一样,都是生活在社会的最下层,不过是一些穿上军服的平凡普通的老百姓而已,就象昨天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路可走的知青小民,我们是小民杀小民,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
我的灵魂被这种巨大而可怕的死亡场面震摄了,并为刚才那种忘我战斗的精神感到气馁,这完全是一群与我无冤无仇的人那!我不敢正视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不敢把这种死亡的意义想得太多太复杂太深沉,否则,我将没有勇气再继续战斗下去。
每个人都可以选择和决定自己的人生,可是一旦成为军人,就失去了选择和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该杀人就得去杀,该死就得去死,这时候,什么主义、什么思想,在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面前都是苍白的。
雷门山伏击战,缅共部队也付出了一定的牺牲和代价,阵地上掩埋了十几具我军将士的尸体,其中有几个是昆明知青。
也有许多人负了伤,有一付担架经过我面前时,我赫然认出了一个已经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重伤员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青伙伴,老牛!
老牛先于我一年参加缅共队伍,他现在已经是3035部队二连的文书,战斗中,他站起身来用冲锋枪扫射敌人的时候,被对方还击的子弹打断了左手,击破了肚腹,他把流出的肠子用一只军用口缸捂住,缠上血淋淋的绷带,打断的左手用一根木棒紧紧捆缚后仍继续战斗,直至昏迷倒下。
战后,昆明知青老牛和战死的北京知青张育海、沈大伟等人的英名频频出现在缅共人民军东北军区的战报和各类学习材料上,他们是感染了缅甸人民军队伍里无数人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英雄典范,是参加缅共的中国知青中一面令人骄傲的旗帜。
雷门战斗,我被评为二等功,首战表现不凡,声名大噪。
果敢老兵们对我刮目相看,“你小子平时见条蛇和蚂蟥脸都吓绿掉,死了个伴嚎得象个姑娘,想不到行军腿脚不虚,打战手不软,还算条汉子。从现在起你就是一炮手,割马草就免了!”排长说,并难得地一笑。
从此,我生命的根就在这支异国农民队伍中深深地扎下了。
(注:此章前接“首战抛头颅”,后接“游击锻筋骨”)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十三
作者/红飞蛾
游击锻筋骨(3)
/途穷/传单/兵痞/
8月,反雨季清剿到了最艰难的时刻,缅共根据地从1970年6月以前东至萨尔温江、南至孟炭河、西到小河、大孟宜、滇缅公路方圆数百里的全盛时期两个月内就缩小了2/3,已经方圆不足百里,尽管我们靠积极的运动战、游击战取得了一些局部的胜利,但恶劣的形势和惨淡的局面仍然无情地摆在弱小的缅共游击队面前。
我们退过了孟牙河,又从孟牙退至高山顶上一个叫来木郭的汉族山寨。
久违了的太阳终于在高高的来木郭山上露出了难得的笑脸,站在山顶四面一看,极目处,心为之缩,原来我们背后巳见中缅边境熟悉的山势,东面,萨尔温江峡谷近在咫尺,西面,水井湾高地伸手可及,缅共贵概根据地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实际上全靠身后缅军无法迂回的国境线在支撑。
“哎呀,原来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危在旦夕!如果连身后这个弹丸之地的死角也保不住的话,最后的出路只有一步跨回中国!难道我们还得再重新穿回蓑衣?”
连军事常识几乎还等于零的佳玲也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
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结果,因为这就意味着缅甸革命的失败,我们中国知青的国际主义道路和支援缅甸革命的历史使命也就结束了,我们又将重新回到知青下乡生活的起点,甚至连起点都没有了。
又一架敌机嗡嗡飞来,骄傲地盘旋在被包围于死角里的缅共人民军头顶,机舱里飞行员狞笑的嘴脸和翅膀上的英文字母清晰可辨,地面上投出一个巨大的黑影,象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拼命地玩弄着山顶丛林里人们的恐惧感,摧弹着我们行将崩溃的意志和神经。
敌机便秘般干哼哼,良久,终于翘翘屁股挣出了一大坨,仰望者们赶快紧伏于地,咬紧牙关,等着摧肝裂胆的巨响,可是这坨屎没落坑,在半空中就稀松化解了,象天女散花,满天突然飘舞着色彩斑斓的传单。转眼间,树梢头、草丛中、老百姓的苞谷地里、草屋顶、猪食槽上都遍布了写着中、缅两种文字的纸片,这些俯拾即是的传单向穷途末路者昭告:
“被一小撮缅共叛匪蛊惑、裹挟的士兵们,缅共的末日巳经到了,你们不要再被极少数打着缅共旗号的叛国阴谋分子所利用,为他们卖命是没有好下场的,在最后消灭缅共之前,缅甸政府国防部向叛军士兵们指出下面两条出路:一、缴械投降。政府将对投降者予以宽大和妥善安置。二、自动解散。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你们的父母亲人妻子儿女都希望你们能平安活着回家……”
缅甸政府军也学会了使用攻心为上的战术,发出最后通谍,他们似乎已经稳操胜卷,摆出了一付胜利者悲天悯人的高姿态。
果敢老兵和佤族弟兄们追着随风飘飞的纸片跑,争相抢拾,有的甚至爬上树去耐心擒获,无一遗漏。这时候营部的大官小官们统统出动了,向检了宝贝似的战士们收缴这些“软刀子”。
“这是敌人的反动宣传,不许看,统统上交烧了!”政委黄春和命令。
“政委,这闲心你就莫操了,我们都是睁眼瞎,哪个晓得上面说些什么?奈温大爹老远八远从仰光派飞机辛辛苦苦给我们送裹烟纸来,烧了多可惜!我们还缺揩屁股纸,他送来越多越好嘛!”
的确,穷愁潦倒的缅共官兵们连裹草烟纸都买不起,我们男女中国知青也都痛改前非,再不用纸揩屁股,那习惯太奢侈了,改用信手即可拈来的树叶蒿草解决问题。
缅共队伍也学得咱中国人手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本,可是老兵们竟无视宝书的神圣,冷张热张地撕了裹烟,最后只剩个塑料壳,就当烟荷包用,天天读时象征性掏出来双手捧着,叫翻到第几页他们目不识丁,翻也白翻,反正一句一句跟着念就是。部队学习,我常当解读人,领读一句,所有人就鹦鹉学舌一句,还得解释一气,老兵们对昆明话“语录”不甚了了,颇费口舌。
敌人的传单针对我们知青也许有点灰心作用,但对一群文盲老兵来说能攻什么心?适得其反,检了一回便宜的穷兵们一反常态,不怕飞机了,天天翘望天空,企盼好心肠的奈温大爹再来一回久旱送甘露。
“大铁雀来了!”被敌机吓坏了的是一寨子的老百姓,圈里的牛马猪鸡没人侍候,饿得嗷嗷叫。躲“大铁雀”的村人们天黑才敢回来,而悄悄摸回的都是婆娘人,行动不便的老人孩子仍在深山野地里猫着。男人们大都当兵、跑马帮、贩大烟在外,孤寡女人们是萧索的缅北山村里一丝温馨浪漫的生活气息,她们喂饱猪鸡牛马后又挑灯夜战,剥包谷、纳鞋底。
远离家乡故土的果敢老兵们围着这些同祖同宗的汉族女人们穷聊,久旷的村妇没有老人的眼睛和孩子的拘绊,于是就被有所企图的老兵们挑逗得忘乎所以,飘飘然然。
“阿妹~~~~呀!”房前屋后传来了果敢老兵尖声辣气的小调开场白。妹字颤抖蜿转,情义绵绵,无限拖长,象童公鸡打鸣,鸣完就接着开唱:
“日头歇山咩月出窝,
阿妹隔门咩想阿哥。
单个难过咩莫向火,
对起调子咩热呵呵!”
插上了顶门杠的山姑们一经撩拨,马上就不安分守己了,半开屋门,一脚屋里一脚屋外作羞答答状,朝“公鸡”叫处“咯咯”回应:
“我哩阿哥哥~~~~~~啊!”其声尖锐如划玻璃,酥软绵长至“啊”后如断气般嘎然而止,接着就是一种让男人们心痒猫抓的浪声叫唤:[]
“哪只野狗咩嚎山坡,
半夜偷嘴咩八(不要)尾(找)错。
阿妹奶头咩儿咂着,
身子不闲咩要做活。”
山姑骚诗诗的调子穿过破旧的茅草屋顶,如匕首投枪,刺中老兵们的心脏,短暂窒息,苏醒将来,马上竭尽挑唆之能事:
“阿妹~~~~~呀!
丝瓜爬墙咩结得多,
玉麦勤薅咩收满箩,
马喂夜草咩攒劲驮,
蜜蜂采花咩花鲜活!”
山姑们鼓肩捶胸,窃窃私语,嘻嘻哈哈一阵后,还以颜色:
“我哩阿哥哥~~~~~啊!
过路汉子咩莫沾搭,满嘴抹糖咩诳白话。
磋(哄)得阿妹咩心痴痴,脚瘫手软咩跟起耍,
露水鸳鸯咩天亮飞,田荒草旺咩无人拔,
前方枪响咩妹焦挂,望你回来咩认小娃!”
果敢老兵满身心的欲念邪火已被撩拨得无以复加,可不愿就这么哼哼唧唧过干瘾,酒壮英雄胆,色励猥琐汉,使出浑身解数,硬是把房东家瘦鸡仔似的小媳妇哄出了门。
此时正轮到我隐蔽在村边哨位上站岗,只见小媳妇蹑手蹑足来到附近蹲下小解,自行宽衣解带,哗哗声刚落,突然有个黑影从包谷地里嗖一下窜出,一把将小媳妇拽翻在地就干,“啊嘎!阿妹两只羊角小奶板阴阴硬诤诤,扎实摸捏得攒劲!啧啧,阿妹小肚根毛碌碌,软浓浓,滑辘辘、水唧唧,爽快死啰!连蛋蛋都塞进去了……”男人一阵熊哼牛喘。听声音竟然是我们排长!我正准备往其屁股上捣去的枪托吓得赶快悄悄收回。
又听得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浪叫:“啊嘎阿嘎!大哥,使轻些嘛!你这根实砣砣的大杵棒石头都夺得穿!哎哟哟,干深狠了,戳到心口子了!耐不得啦,要死人的,快耸丢吧!啊啦啦……”
男人牙齿缝里嘶嘶有声:“咯好在?咯比你家老烟鬼雄实?抵着!抵着!拿心肝肉肉抵着……”[]好一阵不堪入耳的“巴唧巴唧”声。
一对野鸳鸯竟无视哨兵的存在,在我眼皮底下蹬打得飞沙走石,我被这种偷欢野合的壮观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女人被粗野的老兵痞搓揉得象打架的夜猫子,发出瘆人的叫喊,尚不谙人间情事的我只听得小媳妇声声求饶,几欲拔刀相助,从虎口狼爪中救出那坨弱肉!
幸亏我也觉得不妥,按捺住了棒打鸳鸯的冲动,足足熬到下岗,才见排长大人系着裤带站起,踉踉跄跄独自而去。这个13岁就扛着老套筒跟着贩毒马帮走南闯北的老兵油子,1967年随彭家升付司令在果敢扯旗造反干了共产党,可是浑身的江湖毛病和旧军队恶习难改,在缅共人民军中虽然资格最老,但混来混去还是个小排长,就因为扎不住他这根骚筋,隔三叉五总要犯点匪事出来。哈哈,这回恐怕排长位置又要杵脱了!
我甚至以为房东小咪媳妇被弄死了呢!排长走了好大一会也没见她爬起。我心虚地走近,她突然站起,披头散发,直如厉鬼,吓我一跳!她却若无其事地扣着斜对襟土布褂子摸回自家去了!这一带深山中的汉族妇女衣着打扮还停留在古老的明清时代,可是她们对性的欲望却超前得象漫山烧荒的野火,随点随着!
/纠风/弦舞/生番/
我下岗后直奔连部,气喘吁吁地报告:“指导员,有人奸淫妇女……”我严格用词,据实报告了细微末节,并愤然补充,“这种事情不是绝不允许在我们革命队伍中发生么?三月前在孟基刚拿咱中国知青蔡某某开刀,杀一儆百,其罪为调戏妇女,实际奶都没摸过一下!蔡冤鬼尸骨未寒,这里就出现了货真价实的败坏军纪者,前者该杀,那顶风作案者就更该千刀万剐了!”
指导员对连队作风一向是狠抓严管的,可这回却不以为然,耸耸肩说:
“嗨,这是通奸!果敢老兵常年抛妻离家实属不易,偷口冷嘴解解馋,两相情愿,还真不好管。果敢人串姑娘是一种旧风俗习惯,是404部队一大特点和顽疾。战况如此恶劣,正是用人之际,管死了物极必反,此事姑且宽一宽。咱们部队精神文化生活太贫乏,果敢人只会哼唱黄色小调,你们知青正是要在这支落后的农民队伍中发挥积极作用,从教唱革命歌曲着手,逐步改变部队精神面貌。”
此前,果敢人只会吼“下定决心”一首拼命歌,此后,由我几个知青灌输了许多能与303兄弟部队拉歌比赛的革命歌曲,如:“英雄赞”、“志愿军战歌[]”、“游击队歌”、“大刀进行曲”、“国际歌”等等。
我们把红卫兵时代的忠字舞传教给了异国队伍,小兵们宝书持齐胸、昂头、踢腿、作打翻在地状。继而又做痛苦辗转姿,载歌载舞:“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
“博士”和外号叫“大枣”的和云用口琴和笛子伴奏,我和女文化教员扮演杨白劳和白毛女喜儿,营造出了苦大仇深的阶级斗争气氛。
声泪俱下一番之后,当然也得来点轻松的,我们又别出心裁,把儿时玩腻了的童戏卖给了好动又好奇的农民小兵们:花绷绷、单腿斗鸡、弹麻栗果、架吗嘿、下东瓜棋、描蛐蛐、冲牛屎拱拱,讲徐文强吃呵呵米线借拉弓射箭机抹去鼻涕之类的笑话……
从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里回到了烟火人间,粗犷野性的果敢老兵们恢复了温柔的一面,野性村女们激活了他们的情感。他们砍竹作琴筒,用干竹笋叶蒙琴面,用电话线里的钢丝作琴弦,自制了土弦子。晚饭后,寨子里、山坡上、小路边到处叮叮咚咚,向山间土屋里的女人们倾诉心声。
在周而复始的一种单调旋律中,老兵们围作一圈跳起了三跺脚,起初不过是懒散地扭腰摆腿挪步,随着叮咚节奏的急促,挪步速度加快,就有了点跳舞的感觉。老兵们对这种山区土风舞乐此不彼,竟能一口粗气不喘,象跳神一样陶醉到下半夜。
为了吸引山姑们火辣辣的目光,老兵们换上背包里珍藏已久平时舍不得穿的小花鞋,其形态就象当今女性[]们脚下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的摩登凉鞋,这种由他们家人用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做成的布屐我觉得土头土脑,不堪入目,可履者自我感觉美好,据说要大喜之日才闪亮登场。他们含情脉脉,在山姑们面前炫跃花脚,不遗余力地把原始的美感尽情表现出来。村姑们被打动,也蹬出了土绿土绿的锈花鞋竞秀,居然还有缠黑布大包头来舞会的老大妈,甚至有裹三寸金莲的更古老辈参与。有民女跻身的土风舞陡然间升温如火,时而激越时而舒缓的三跺脚把整个寨子蹦得黄灰飞扬。
因为房东风骚小媳妇和吴排长不寻常的军民关系,我们得以廉价买杀了垂涎已久的她家圈里的大肥猪。
果敢人杀猪手段堪称一绝,整个过程不用一滴水。排长亲自操刀,平时凡劳动性质的军务他向来从不染指,唯此活当仁不让。他把锋利的刺刀叼在嘴里,一个人就把猪按翻,双膝跪死猪身,双手提猪耳把猪头摁实在地,腾出一只手操刀朝肥厚的猪脖子一刀捅进,直没刀把。
刀子一抽,猪血喷射而出,排长的嘴迅即凑紧刀口处象喝自来水一样咕嘟咕嘟痛饮。他移开嘴,付排长、班长们又按级别大小顺序把嘴[]凑上再饮,直至猪的四蹄停止了蹬动。“喝护心血,养人!”他们说。
我现在才真正领悟了茹毛饮血之说的由来。
此时就用干草火把往猪身上烧燎,烧到哪里,排长的刀子就刮到哪里,反复几遍之后,猪身已烧刮干净,经过猛火烧烤过的表皮又焦又黄,皮毛难闻的焦糊臭过后,一股诱人的肉香从滋滋冒油的猪身上发出。
排长主刀的用意此时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他割下两只又薄又脆的猪耳朵大口大口地咬嚼完,接着又割下酥黄流油的猪尾巴一截截吞吃。
其他班排官也一涌而上,从烧得皮开肉绽的猪身上撕下一块块冒着油香的猪皮子大快朵颐,一阵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中,垫在几片大芭蕉叶上的死猪转眼间没了皮,白乎乎的非常难看,象条肥硕的大蛆。
排长接着挥刀,战斗进入白热化,开膛破肚,微微颤动着的血淋淋的猪心马上又被排长们迅速瓜分入嘴,一对猪腰子也未能幸免,红兮兮的猪肝也被消灭,猪头和四蹄也莫名其妙不知去向。
“照此生吞活剥下去,这头猪到我们当兵的嘴里就只剩骨头了!”我冷眼旁观,对这伙青面燎牙的生番颇为不满。
“就是嘛!你们口口声声骂我们佤族是砍人头吃人肉的野人,你们也不比我们文明多少,至少我们还不吃独食。”佤族战士们更为愤概。
按照佤族部落的规矩,对神圣的食物的个人占有是绝对不允许的,猎物即使不见者也有份,都必须扛回寨子平均分享,杀猪膘牛更是连皮带骨肉都要一块块均衡分割给每个人的,颇有原始共产主义风度的佤族对公猪私吃,明目张胆的多吃多占不愿苟同。
房东骚媳妇向野老公适时奉上了自家园里盛产的酸木瓜,这更为官们吃独食创造了绝妙的条件,吃半生不熟的猪皮尚可理喻,以后的吃法就非常可疑了。他们把猪肉的精华部分和酸木瓜均切成细丝,拌以盐巴辣子,又起独食高潮,那红兮兮的一盆精肉倾刻间又被一张张血盆大口消灭。
我不幸而言中,小兵们只能喝骨头汤了。
久不闻荤腥,三月不知肉味,好不容易杀回猪却是这么个吃法,我向剔着獠牙满意地走开的排长发毒咒:
“让你几个吃独食生毒虫!”
果然应验,没过多久,排长们肚子里个个闹鬼,大条大条的白色长[]虫从他们肛门里爬出来,甚为肉麻恐怖,这是猪绦虫!果敢人谁都有这种病史,他们见惯不惊,杀猪照样生吞活剥,多吃多占不误。
与战争和频繁的死亡相比,这些生活小节对他们根本就微不足道。渐渐地,耳濡目染,我也就习以为常了。
(待续下节“异乡萍水睦”)
长篇纪实文学《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十四
作者/红飞蛾
异乡萍水睦(1)
/望乡/围城/公主/
楠由,是滇缅国际公路南去缅甸内地路段上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地方,然而在近代历史上它曾有过一个辉煌的时刻,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反攻缅甸的驻印度中美盟军和光复滇西后沿滇缅公路挺进缅甸的国民党第18、20集团军的抗日远征军在此胜利会师,奠定了东南亚战区的最后胜局。
时隔25年,缅共人民军在1970年9月初的反雨季清剿战役中在此地又与缅甸政府军硬碰硬,打了一场痛快的歼灭战。
被缅甸政府军认为已经穷途未路的缅共人民军倾其所有,孤注一掷,布阵于西线的滇缅公路南岛、105码、孟由、木姐、楠由、迪马一带,发动了为时一个多月的围困木姐之役。
我们4045部队从困守已久的来木廓山中杀出,连夜直奔屏障于孟波坝子与孟由坝子之间的水井湾山梁。
为加快行军速度,“博士”根据中学物理课的启示,发明了一个雨夜行军照明的土办法,每人把军用口缸横提于手,其内点燃一小截蜡烛,烛火不易被风雨所灭,缸口朝前射出一团刚好能照亮脚前路面的微光,既不暴露,也经济实惠,队伍按时赶到了水井湾高地。
天亮了,一副秀美亲切的祖国山河图出现在队伍中几个知青游子眼前。
“啊!这不是瑞丽坝子吗?”我惊喜万分。
投军异国已经四个多月,转遍了缅共根据地,七转八转,终于又回到祖国的门槛边来了。
山脚下是一片被叫做105码的丘陵地带,黑油油的滇缅公路从这片丘陵地带横穿而过,公路以西起伏的山丘中白塔点点,白塔背后就是紧靠瑞丽江的缅甸边境小镇木姐,再往前看,就是坦坦荡荡的瑞丽坝子,离我们最近的则是姐勒的大佛塔和满丘满坝的橡胶林,右手边则是瑞丽江大桥和畹町后面的大黑山。
“哈!我已经看见了横穿过姐勒街子的公路和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还看见了骑单车的一群人,祖国近在咫尺!”
“博士”兴奋叫嚷。他是用炮镜观察的,其实用肉眼都能看见。
“喏!那是瑞丽坝子后面的南京里大山,山梁南端是我们插队的户育区等嗄山寨,我们简直就是在自己家门口打战!”“大枣”更激动。
我仿佛也看到了南京里大山后的陇川弄安寨子冒起的袅袅炊烟,仍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小竹和知青伙伴们显然已经能够听到我的五七炮振聋发聩的轰鸣,这真是一场绝妙的倚天屠龙之战。
我们在水井湾山顶接替了107部队的原防守位置,营部和炮连住在山上暗黑狭窄的汉人土屋里,其他各连分守山头各个阵地。
这时期率队的营首长是傈僳族政委黄春河、汉族付政委文庭华、佤族营长赵尼来、佤族付政委田高峰、克钦族付政委杨明华。下属四个连的指导员李世宣、陈福安、伍兴从等人也均属支左干部,就连徜徉在山坡草丛里的十几匹屁股上烫了号码的大炮骡的身份都属国际支左。其他各营的情况莫不如此,这一时期的缅共队伍人数虽少但无疑都是精兵强将。
水井湾大山和来木郭大山等缅东北著名的高山上,大都世世代代居住着种大烟为生的汉民,我在汉人房东家的神龛边一口气重读了繁体字的“三国演义”,对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有了中缅关系的现实体验,据说,中缅两国政府又要恢复外交关系了,那么,这场对缅甸政府带明显报复惩罚性质并有干涉别国内政之嫌的“国际主义”行动看来也就快结束了。
1970年9月初,4045从水井湾出击,赶赴楠由参加战斗。我投身缅共仅四个月就每战必功,这是第六次浴血拚杀。
弱小的缅共照例是麻子打哈欠,抖出了仅有的两个炮连共四门五七炮、四门八二炮,这是缅共1970年的全部炮兵家底。八门炮再加各营、连队的小六零炮,集中火力朝被包围的缅军一个营叮叮当当发射了一阵炮弹,缅军撑不住了,纷纷缴械投降,战斗大获全胜。
参加楠由战斗的兄弟部队303各营大都是中国知青,身后注视着祖国母亲的眼睛,在家门口打仗的感觉真好,人人奋勇争先,格外用命。知青们身材长相口音都差不多,军容整齐,精神抖擞,英武彪悍,缅甸政府军对这支编制和武器装备都很正规的所谓缅共游击队的出现充满了恐惧和疑惑,认为这支所向披靡的年轻之师是训练有素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楠由紧靠国境线,因反华排华而得罪了中国的缅甸政府认为遭到了中国军队的报复性攻击,于是,由正担任联合国秘书长的缅甸人吴丹出面,状告联合国并向中国提出外交指控。路透社、BBC、美国之音、苏修等报纸电台都一片哗然,称缅共是“中国支持的缅甸叛乱分子”,此说还客观点,有的干脆使用了“中国派遗的武装人员”、“打着缅共旗号变相入侵”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赤裸裸的煽动性报道。
姑且不论各国反动派此类报导中的真实可靠程度如何,也姑且不论当时的政治背景、国际气候、两国间的矛盾冲突、是是非非以及中共与缅共的兄弟情谊抑或父子关系,当年中国知青的足迹和鲜血洒遍了缅东北丛林,一个个年轻的战死者抛尸埋骨异土,这的确是无须争辩的历史事实。
“美帝国主义可以在印度支那三国土地上横行霸道,在台湾海峡和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干涉别国内政;苏修的坦克可以开到华沙、布拉格等别国首都,我们对捣毁中国大使馆、杀害中国专家和侨胞的奈温军人政府施以正义的惩罚有何不可?”这是我们中国知青普遍认同的观点。
和两年来的历次战斗一样,楠由战斗中伤亡的几十名缅共将士中至少有一半是中国知青,他们的荒塚无不面向自己的祖国,实现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的国际主义誓言。然而这些早逝的生命却是悲凉的,他们的牺牲精神和时代奉献不便公开,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报效了祖国,并为缅共初定江山的英烈均随那段不便公开的历史而尘封,伴随他们灵魂的只有一块永远无字的墓碑。
紧接着的孟由战斗是反围剿战争中之一绝,被缅政府军大面积占领了根据地并一直被清剿的缅共人民军,居然利用了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将突出于中缅边境的木姐、孟由反包围。木姐与中国水土交融,只要一切断滇缅公路就是后退无路的死城。缅共4045、4047、4048、3033部队在水井湾西面的105码、楠岛、孟由一带,担负正面围攻、袭扰木姐守敌的任务。
4045营部偕炮连从水井湾高地下山40分钟,驻扎在接近山脚的一个叫南国的克钦族大寨。
克钦族居住的房子是和傣族一样的吊脚竹木楼,我们五七炮排40多人住在一户宽大的竹木楼里,这家的山墙留有一个十字窗洞,是山官头人家象征世袭特权的标记,拥有这种标记的人家,在村寨中也就拥有一定的地位和威望,生活显然也较之别的人家优裕。
山官家有个漂亮的女儿叫麻瑞,在克钦大山话里,麻瑞就是女儿中排行老三的称谓,我们汉人就该称她为三丫头之类,因为是官宦人家,属“高干子女”,于是按民族政策就得尊称人家为三小姐或三公主。
山官土司子女一般都受缅甸政府民族政策的优抚,免费送仰光接受中、高等教育,所以这南国三公主是缅甸学校中的九挡生,相当于中国的高中生,大概是放暑假吧,她就回来了,正好赶上缅共围攻木姐,公路被切断封锁,她是来得去不得了。她天天和老山官早出晚归,去寨子附近的山里躲缅军的飞机大炮轰炸,沦为了受战争侵扰的难民。
克钦族的吊脚楼辟有前后两道门,后山墙门虽设而不得其用,是专门[]留给山鬼进出的,一贯爱把窝占位的果敢老兵们闻鬼色变,皆不敢靠近此门,怕惹了短命鬼,上战场要倒霉,都拼命往屋中间挤。
从小唱国际歌长大的我不怕神仙皇帝,乐得一个人独处鬼门边,这里光线明亮,是一块心灵净地,屋中央黑漆漆,乱哄哄,人多屁臭。
受过高等教育的麻瑞公主的闺房也毫无顾忌地靠近鬼门,我和这异国少女仅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竹笆墙,她如兰的气息和裙裾悉索,勾起了我20岁年轻生命的新鲜感、好奇心和浪漫情丝。可是很遗憾,三公主对这伙强占民宅的“土匪流寇”素无好感,对这伙进出豪门如入无人之境,在主人家亮堂堂的柚木地板上恣意践踏,烟、汗、屁、脚丫子异香扑鼻的“痞子兵”以卫生眼球视之。她漂亮的脸蛋从无笑靥,她发音动听却难闻其声,当然即使有声也听不懂。老兵们都把这高贵的三公主视为聋哑残疾,肆意嘲弄调笑,甚至在大雅之堂火塘边当其面脱衣光膀捉虱。三公主对这些粗俗无礼的举动嗤之以鼻,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那股冷凛的仇情恨意使我周身寒彻,我为自己也是这支粗鄙队伍中的一员而羞愧难当。诚然,一个受过资产阶级正统教育的缅甸国民对乱党的敌视态度不难理解,在缅甸佛国的教育大纲中,缅共就是十恶不赦的邪教匪徒,这伙匪徒刚在楠由剪径,又准备血洗木姐,佛国百姓谁不侧目?虽然对佛国民众生硬冷漠的态度我巳熟视无睹,但三公主的不亲善我却特别在意,有如芒刺在身。
太阳刚露了两天笑脸又倏忽隐去,淫雨霏霏,漫天迷雾,飞机不来,枪炮不响,军民皆暂得一时太平。
佳玲照常于部队闲暇时来山官家宽绰的雅室里给我们炮连上文化课。她和姐姐彩珍各负责教两个连队,只要不行军打仗,文化课就雷打不脱。
火塘周围黑压压的一片愚徒俯首贴耳接受天使教化,最爱捕捉淫机寻衅滋事的字老大也出奇的规矩。三公主对共产主义信徒们虔诚专注又唱又念的这种“祭祀”活动颇为好奇,每有此仪,必默默跪坐一旁洗耳恭听。
课后,我意犹未尽,仍独自用功复习,把小干妹教的“经文”用中文拼音注读。突觉空穴来风,暗香浮动,有银玲之音,偷眼斜视,发现了三公主从未示人的窍笑!原来,我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缅话读作“鸡干鸡逗鸭,谢绝表扬!”此为笑柄。再美的姑娘不笑也难看,不美的姑娘笑亦如花似玉,三公主却属笑也可观不笑也可观者也!
雨夜,每当野外站岗回来,一身湿衣得以解脱,总要习惯地拿出我的日记本,独自静享火塘边的温馨雅趣,把熬岗时置身茫茫旷野的凄凉心境和流浪异乡的惨淡人生足迹记录下来。
“同阳不同天,同雨不同檐,同心不同域,同病更相怜……”这是写给小竹的。自从与她不辞而别之后,频繁的通信就成了我们之间更难以斩断的精神纽带,这种异地相思帮助我度过了许多流浪生涯的凄风苦雨。
“嘻嘻!”又听见三公主捂嘴窍笑。她居然与我作不眠之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双笑眯了的黑眸落在我的头顶,焦糊味提醒了我,太凑近火塘贪婪借光,差点被柴火燎成了癞痢头却浑然不觉。她俯身弄薪,火苗高窜,满堂生辉,她无领短褂里半露的丰硕之果就近在眼前,那诱人的乳沟是淫荡的果敢老兵们垂涎难禁的话题!
“街书顶吧带(谢谢)!”我为她献上的一片光明而感动。
她不说话,默默俯身探头看我写奇妙的方块字。周围是一片俗士们闷雷般的鼾声,这是我们绝妙的两人世界。
“小竹,刚从风雨中回到温馨的火塘边,借女房东之光给你复信。现在,我与你只隔着一条国境线,直线距离不过30公里,可是你三个月前的来信通过艰难的军邮,今天才辗转到我手中,信封巳被捎信者揣揉得破烂不堪,而内中那首哀婉的小诗早巳先于这封信传到了我耳中,凡军中知青同胞皆能颂之:‘曾共一草庐,吟诗度清苦,志同道不合,只怨枫叶枯……’”
罢了罢了!我实在难以为继,老在眼前晃动的少女乳沟引起了我的窥视欲,其实她也没再看他根本就看不懂的方块字,而是专注于人!
人的心灵能从眼睛和表情读懂,我心猿意马,只好羞涩搁笔,她哼哼鼻子撇嘴讪笑。这山官小姐高傲的目光并非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已从这堆俗不可耐的异类中发现了一个鹤立鸡群的人物!此匪虽然穿着与同伙一样被血污汗渍硝烟泥土糟得黑绿难辨的军服,脚丫巴同样散发出冲鼻子的豆豉味,一样从裤裆里捉蚂蟥翻虱子,用邋遢的五爪抓低劣的饭食,然而这个杀气腾腾的捍匪居然还有另外的一面,会麻利地写情书,竟痴迷至火烧眉毛不觉疼的地步,而且还会口吐代表人类文明程度的“谢谢”二字,虽混迹匪堆中可没冒坏水!这么个秀气的白面书生为什么会干血淋淋的勾当?我从她孤疑的眼神里读出了上面这些心思,可是遗憾!横亘于我和异国少女之间的心灵障碍是语言。
/炮袭/春心/雨水/
雨停了,我们重操旧业,又开始四出剪径。
现在不缺炮弹,我部离三月份就被缅共解放了的棒赛只需沿滇缅公路北去四个小时,后勤供应有了保障,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用五七炮袭击105码公路上过往的敌军车。打运动目标要根据车速和距离精确估算射击提前量量,这种绞脑细活在五七炮排非我秀才兵莫属。
我从一千余米外连发数炮,烟雾腾腾的公路[]上汽车马达不响了,还来不及判清袭击效果,附近敌据点大炮的底火就响了,这一响离大难临头还有若干秒,此时逃跑的基本功第一重要。我们每次袭击,能打出三、五发炮弹就算是运气好。
军中素有“新兵怕枪,老兵怕炮”之说,并非讹传,身经数仗之后,我感受良深。缅军炮火的水平和威力远在我游击队之上,奈温反动派不是纸老虎,他们的炮兵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他们远有105毫米榴弹炮、120毫米重迫击炮、75毫米山炮,近有81毫米迫击炮、四零小炮、九零火箭筒等精良“伙食”。我见识过缅军的炮阵地,在一个圆形的深坑掩体内,沿360度坑边插满了标明数据的小竹片。
“这是什么名堂,抽签算命吗?”孤陋寡闻的我虚心请教“博士”。
“差不多,但算的是我们的命!”他附耳密宣,“我们的脉早已被人家号准了,这是事先精密测量计算好了角度、距离和各种射击诸元的命签,哪个方向一有情况就能立即快速反应,第一炮未勾魂,每二炮必夺命,鬼都难逃啊!”“博士”谈虎色变。
我们缅共炮兵相形见拙,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无法接受高深的炮兵理论和正规系统的训练,非但技不如人,炮管也只有对方的一半粗,炮弹也小得攻坚如隔靴搔痒。面对强敌,我们只能玩五七炮上刺刀,靠近战夜战的血性胆气和一种糊里糊涂的侥幸心理去战斗。
小儿科的战争实力决定了我们的战场风度,黄鼠狼偷鸡,叼一嘴就赶快跑,否则就会被敌人迅雷不及掩耳的炮火炸得片甲不留。
这一天,我班的任务是袭击孟由附近的缅政府军前沿阵地。
才打出第二炮,就听见头顶嘘口哨,凭此声就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二炮手字老大抢起炮筒飞身而逃,撇下了枝桠五爪的炮架给我收拾,偏偏那“三脚蟹”一只脚卡在石头缝里,着忙之下没拽出来,仅仅这一眨眼的笨拙,“嘘”声已如约而至,电光火石间,与其说是本能地卧倒,不如说是被粹然爆炸的猛烈气浪将我掀翻!天摇地动,头晕目眩,炸点距我不足十米,命不该绝!我屁滚尿流,逃过了接踵而至的第二发,第三发……有如神助!我终于梦幻般地浮出黄泉。
班人已无影无踪,早把我当尸骨无存的烈士抛弃了!可我还老实巴交地记挂着那只置我于死地的“三角蟹”,既然得生还,它也必须存在,我得忠心事主救阿斗回,英雄得凭它而论。可我实在难以鼓起粉身碎骨之勇再贸然现身逗“纸老虎”玩,只有耐心在洼子里猫着,等天黑再入地狱。
这是一片老百姓的花生地,这一带低山丘陵地区都种花生,而这片地正是山管家的。犯不着偷,敌人的炮弹巳将花生刨得遍野皆白,肚子饿了哪还[]讲究什么秋毫无犯?何况这是吃大户!我不吃就便宜野猪猴子了。
天黑后缅军是不敢随便离开据点的,我摸到面目狰狞的敌阵前,一看那宝贝“三角蟹”还在,已用不着再使力往外拉,爆炸使钢铁与钢铁强力接吻,“三脚蟹”变成了两脚圆规,而且还是弯弯扭扭高高低低的,已是一堆废铁,但还得盘回去,否则太没面子,继诸项杂役每仗一免后,我得争取从站岗熬命的最后一苦中彻底解放!
全排、全连乃至全营都习惯性地认为我已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正在清理烈士遗物,我戏剧性的出现了!但让我特别感动的不是营长、政委、指导员、连长全都跑来争相慰问活鬼,甚至竟不为两个干姐妹为我破泣为笑而感动,却是为与我毫不相干的山官家骄傲的三公主竟为一个“土匪”的命运而忧心忡忡而大悦,我根本没想到这个目光中寒意森森的异国少女会牵挂着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她竟然为我抹起了眼泪!
夜深人静的火塘边,当我又拿出日记本把我死而复生的经历继续记录在案时。只听裙踞悉索,三公主飘然而至,这一次她不是隔着火塘与我默默相对,而是干脆坐拢到我身边,她用铁罐子炒茶,倒茶,然后右手端茶,左手置于右腕处向我鞠躬献茶,这是克钦人的大礼呀!凭什么?
我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慌得手足无措,竟还以立正接枪之礼!
她满脸灿若星辰,艳如桃花,我口中饮尽的一杯苦茶如浓烈的醇酒醉入心底。她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手势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为我的“死去”若有所失,心神不安,为我的魂兮归来额首称庆!
“街书等呆,达白买巴皮努?(谢谢,可为什么?)”我受宠若惊。
“目迪不!(不知道)”少女狡黠笑答。
这个缅甸“冬尼娅”小姐与我这个布尔什维克保尔心中已全无芥蒂。
“姆瑞笔(下雨了)!”好可爱的雨!这天又不用再去打仗。
“景诺堵硬台麻伯麻刺嘎吕那牙欧(我们在屋里学习缅语)。”我在安静的鬼门边畅享雨福。三公主又大大方方拢来,向我屈膝递书。
“恩呆割帕剥?(克钦话:这是什么?)”我学会了几句克钦话。
“爸塔麻档伯麻刹偶(一年级缅文课本)”她指指自己樱桃小口,再指一下书,表示要取代佳玲的“斯亚玛(女先生)”位置,要把我纳为她的私塾之徒。我不忍拂她的好意,于是向这个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洋小姐叩头拜师,开始与之朝朝夕夕耳鬓厮磨。
果敢老兵们射来了阴阳怪气的目光,下流的语言和动作紧紧包围纠缠着我俩,但三公主旁若无人,气定神闲,我也就忐忑不安地进入了“保尔”的脚色,与“冬尼娅”小姐一起勇敢演绎七十年代缅甸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是一本远比我们小学课本印刷精美,图文并茂、生动有趣的彩色课本,它使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牙牙学语的儿童时代,但这一回却绝不会再逃学迟到,再不会在老师眼皮底下把卷藏在裤脚里的蛐蛐摸出到课桌上玩。读书对我们这一代人多不容易啊,我渴望读书!
“嘎机,卡亏,嘎挨……”我跟着三公主的莺声燕语边念边写,几遍之后,她手指哪个缅文字母,我就能迅速准确地念出。接着听写,仅用一天时间,我记住了33个豆芽菜字母。第二天开始拼读,我敏捷地拼写出了一个个单词,第三天单词又组成句子,第四天又突飞猛进……
她为我猴子般上佳的摩仿能力伸出了大拇指,为自己栽桃种李的开山杰作快活得花枝乱颤。少女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使我迷醉。
“王山,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佳玲对摇头晃脑,倾心诵读的我嘟着嘴一声棒喝,“小心犯错误!”看来她要挽救迷途羔羊了。
“我又没偷没抢,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会犯什么错误?”
“你犯了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的错误!”她丢下这么句话跑了。
咦!什么意思?她在吃醋?可她在我心目中是小妹妹呀!何况我日记本中还暗藏着一个小竹,虽然是未知数,可还是我的精神支柱。
“太阳下山了,那安静的钟声再也不响,槟榔树和绿竹影,都斜照在小船上……”我从挎包里摸出口琴,吹起了小竹最爱唱的越南歌曲。
“真好听!”三公主陶醉地凝视着我。克钦族少女火辣辣的眼睛比小竹的更明亮,佳玲闪动着火苗的眼神也为之失色。
音乐和歌声是人世间最美好的语言,它把国度、种族、思想意识完全不同的陌生男女青年的心有力地拉近到了一起,我们沉浸在一种没有阶级仇恨和战争苦难的超凡脱俗的意境里。可这是情歌,是有感而发的肺腑之音,是人类情感的自然宣泄,这种调子在那个只准有一种声音的郁闷的年代和暴力革命环境里只能悄悄地躲着抒发或者就干脆缄默。
部队天天必唱语录歌之类杀气腾腾的战歌,三公主已耳熟能详。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她跟着唱。我觉得血淋淋的嘶吼对这个天真无邪的佛国女孩子不合时宜,就教她唱一首没有阶级性的中国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她马上就学会了,而且还会用我的口琴吹奏。
军区宣传队来到了战火纷飞的前线。这是一支由20多个与我同龄的男女中国知青组成的小分队,没有专门的演出服装、道具和锣鼓家私,全部行头就是一个手风琴、一支笛子、一把二胡,其简陋程度还不如一个农村公社和生产队的业余宣传队,然而就是这么一支简单寒酸的小队伍,却给艰难岁月中的奋斗者们带来了很大的精神鼓舞和心灵安慰。
久雨初晴的夜晚,太阳和月亮首尾相接,楠国山寨中央一块斜坡空场上点亮了一排火把,这就是舞台。观众是4045、4047、4048三支果敢人、佤族队伍和满寨子男女老少。
宣传小分队全体出场,每人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手捧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这是遍布中国城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缅甸丛林中的再现。
“歌舞:‘缅甸人民军进行曲’、‘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怀念丹东主席’。”报幕员是华侨知青洪楚楚和上海知青张耕耘,先用所有缅共部队的通用语汉语报幕,再象征性的用当地土著也很少有人懂的缅语复述一遍。
接着,四川知青小龙、沧源佤族知青崖嘎、昆明知青安娜、田尔、马茵等男女队员边唱边舞,昂头挺胸,横眉怒目,挥臂踢腿,铿锵迈步,吼声如雷,气冲霄汗,全部是红卫兵动作和革命样板戏中那一系列经典的无产阶级硬骨头形象。雪亮森冷的枪刺满台飞舞,没见过轰轰烈烈大世面的台下佛国众生无不心惊胆战,掩目躲闪!
丝竹声起,馨风吹来,温情脉脉又一幕:
“下一个节目,缅甸克钦族歌舞,‘军爱民、民拥军。’”
随着调子的温柔,杀气腾腾的晚会气氛有所苏缓。
拉二胡的是外五县梁河知青老阎和一个吹笛子的盈江景颇族知青,三人乐队里唯一有点响声和气魄的还当数华侨知青朱鹰拉得很有点水平的手风琴。我们称这个乐队为“老三件”。
这个寒酸的小分队就是缅共的精神武器,从编制、水平到节目内容都文革形式化到了家。可是它却凭中国知青们火热的激情感染了全军将士和当地民众。
我们营唯一的克钦族女儿就是诺司令的大公主玛果,她和山官家的三公主玛瑞被热烈的掌声轰上了台,两个公主级小妞搂肩搭脖才不至于在千百双钢刀锥子般的目光砍杀中昏倒,扭捏复扭捏,就是献不出丑,掌声催逼,情急中,三公主竟当着千人面翘起兰花指,把躲在人缝中的我“检举揭发”了出来,她作了个吹口琴的动作,要我伴奏,一点都不商量,我哭笑不得。
“谁知道你要唱什么?”我又尴尬又恼火,她不懂咱们共产党的地下活动规则,把“情人”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佳勒共(两只老虎)。”她说。哈哈!绝唱!包子刚蒸熟就赶上卖。
“加勒共,加勒共,勉把得,勉把得……”三公主把中国儿歌现编成缅话,边唱边比划,童趣盎然,军民皆为之乐,联欢晚会顿起高潮。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队伍里所有的中国知青都上了台,深情地唱出了异乡游子的心声,气氛凝重感人,令人喉头哽咽。
“轰!”夜空中突然传来了震人心弦的炮响,这是我军小分队又逗惹了敌人的大炮。台下老百姓惊慌骚乱,三公主不由自主地紧抓住我的手臂,隆隆炮声的伴奏使晚会更添韵味。
这个革命浪漫主义的夜晚使山官小姐的内心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的脸蛋每天都如桃花盛开,想叫她莫笑都不行!一寨子都是她的歌声,不想听也得听!我的口琴动不动就被她从包里掏了去,幸亏我不是黄板牙,每天都漱口,这口琴干脆成了她的私物,克钦寨子到水井漫长的山坡上,头顶水筒的公主用口琴自吹自擂:“月亮在白棉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这哑巴姑娘身上附着鬼了!”果敢老兵弦外有音,斜睨着我说。
女为悦己者容,她一天一套甚至数套地勤更衣妆,还没见影,异香先已飘来,鲜艳靓丽得我都不好意思直视她,更不好意思坐拢。
“宣传队什么时候再来?”她还想满足一回表现欲。
“玛瑞!过来,跟你商量个事情!”我们政委黄春河叫她。
“阿波基,八给萨洗鲁来?(大官,什么事)”三公主蹦跳而到。
“你愿不愿带我们的“司牙玛”(女先生)去逛一趟木姐街?”
政委指了指佳玲。所谓逛,就是去侦察情况,这任务派佳玲去最合适,她是女的,又精通缅话,不会引起敌人注意,问题是她不熟悉去木姐的道路和街情,一打听就会露馅,陪行者非身份尊贵的三公主莫属。
“工代!工爸代!给萨木洗吧不!”(好!好的,没关系!)
玛瑞受此重用,兴奋得很,“不过他也得去!”她把那要命的兰花指翘向我,要挟政委,口气不容置疑。政委不得不点头应允。
三公主更是兴致勃勃,把家里花花绿绿的衣服翻了一堆出来替我和佳玲打扮了一番。佳玲的两条小辫子打散了,涂脂抹粉,丰股隆胸,这一来佳玲被军装抹煞了的少女花容月貌一下子淋漓尽致地凸现了出来。
“怎么样?你这只三心二意的大灰狼,我的也不逊色吧?”佳玲向眼睛直勾勾盯住她呼之欲出的乳房的我骄傲地奚落。
“可惜,你只是没机会美丽!”我对撒娇的小妹妹投去关爱的一瞥。
三公主把佳玲收拾完毕,又兴致勃勃地对我大动手术,我的皮肤经过风吹雨淋日晒,基本土著化了,但明显过不了关的是被军鞋严密规范包装的嫩脚,我被她拖进牛圈里狠狠糟踏,上路时,我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脚丫巴屎臭、趿着烂拖鞋、皮肤上可搓出一公斤丸泥的疯和尚济公。
“哈哈哈!讨饭鬼,别在我前面走,臭死人!到马屁股后去。”佳玲笑得花枝乱颤。
(待续下节“群英闹九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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