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离相一觉醒来,披衣往窗外望去,只是茫茫一片白色的云海。其余景色皆隐没于浓白的烟霭之中了。
云卷云舒,变换诸相,四面环海。身居之处与传闻之中的蓬莱瀛洲别无二致,天海茫茫,陆上之人难得窥见,唯有天气大好之时,才能从海天交接之处,隐隐窥得一丝轮廓。无怪乎岸上居民误把这处远离尘嚣的修真之地,当作海市蜃楼。久而久之,浮光海市之名也就传开了。
十四岁的风离相,此时却是有几分失望的撇撇嘴。自小时起,他便从未看到过海市之外的景色。问及师父寄辛先宗,师父也只是笑着摇摇头,秘而不宣。每每问得急了,师父却总是摆着脸色斥道:“专心于道术修习即可,至于外物,不要多生杂念。”既然仍旧看不见海市以外的景色,风离相只好梳洗妆罢,往师父所住的大殿上来。
十分意外地,今日的浮光海市似乎很不寻常。一路上竟看不到在外练功的师兄师弟。风离相心下疑惑,行走间已来到大殿阶前。人未进殿先听得人声鼎沸,笑语欢声。拾级而上,风离相竟见到了前所未有的隆重景象。
多年未曾见过,只流传于口耳之中的众多海市前辈竟也远游归来,大殿之上金碧辉煌,连藻井上的金箔也重新换过,光洁的地面可以照出人影。风离相显然被这般阵仗惊得呆了。只听得寄辛先宗唤他才回过神来。“风离相,今日上殿怎么这么迟?还不快向师叔师伯请安。”若在平时,晚到半刻,师父定会罚自己跪香一个时辰才作罢。可今日师父的口气之中竟听不到一丝怒意。风离相暗自松了口气,一一行礼毕,才按辈分站定。
寄辛先宗多年不见波澜的脸上,今日尽是欣喜之色。他手捻长须,朗声道:“劳驾诸位远来,今日恰逢不才劣徒凤隐鳞苏醒回转阳世之刻,此女天资过人,早年命带阴符,幸吾在她十六岁那年为她批命,教她盖命之法,她也就此陷入沉眠。今日算算时间,也是她该醒来的时候了。”
却见列席的一位长者站起身来,面有忧色“师弟,恕为兄直言,这盖命之法历来只见诸典籍,从未有人实践成功过。师弟还是做好应对之策为妙。”寄辛先宗却不以为然“师兄所言虽有理,但此女从小受吾调教,她之心性,吾十分清楚,盖命之法与她命格相合,此举定能功成。”
站在队列末尾的风离相,闻言却是一振,不料今日竟有幸躬逢传说中仙家少女醒转的盛事。这般幸运,竟也能被自己遇上,海市深处的藏仙阁,历来只有师父才可进入,而沉睡的仙家少女,历来只是一个传说,今日传说成真,却实在是千载难遇。
此时寄辛先宗看了一眼滴漏,察觉时机将到,遂下令摆驾藏仙阁。
第一次来到禁地,风离相格外兴奋,小小楼阁虽然不起眼,但迎着初阳的霞辉,一抹艳色,竟幻出金红的光泽,炫人眼目。寄辛先宗偕同几位辈分较高的师伯,登上了藏仙阁。
楼阁深处,一座绣榻静静放置其中,重重帘幕,随着晨风轻轻摆动,房角熏香味如兰麝,嗅来令人身心舒畅。在绣床上,安卧着一位梳双髫的少女。一身白衣面色红润,虽闭着双眼,但依旧不能掩去她少女的青春与美貌,仿佛她是刚刚才入睡,而且正做着甜美的梦。同行的玄衣长者往床前行了几步,察觉到寄辛先宗设下了结界,便停下转向寄辛先宗问道:“此女沉睡百年,今日醒转虽是喜事,可也难保有变数,是否要晚些撤去结界,以防万一呢。”“那就依师兄之言”。
站在藏仙阁外的众人,兀自沉醉于仙家少女醒转成真的喜悦当中,浑然不觉,在远方天外,一片黑沉之气正悄然袭来。
在寄辛先宗众人关切的目光之下,仙家少女的呼吸却突然急促起来,与此同时,疾风骤起,仙阁外众人俱是一凛。草木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响,继而一声惊雷从天而降,直直落入藏仙阁!
藏仙阁内,随着霹雳入体,少女也睁开了双眼,随着她双眸的缓缓张开,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那双眼眸,分明是双色妖瞳!少女已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坐起,双脚站在了地上。看到一旁神色凝重的寄辛先宗,少女微微一笑,行了个万福之礼。“拜见师尊”寄辛先宗看到爱徒虽然眸色与从前大异,却神志尚清,便挥手撤下了结界。少女脸上诡异微笑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天色骤暗,已是山雨欲来之势。
少女白色裙幅曳地,如一泓月光流泻于地,随她脚步轻移,裙幅轻皱,屏息间只闻得窸窣的声响。寄辛先宗一行人紧随少女身后,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少女裙下双足已经到了藏仙阁门口。脚步却骤然一停,回首向寄辛先宗颔首道“吾与师尊的缔约,自吾踏出此门,便不存了。下一步,请恕弟子无礼。”听闻话语不对,寄辛先宗起招欲阻,却已然迟了一步。随着少女双足踏出藏仙阁,数道霹雳从天而降,浮光海市地面竟裂开一道大口,从中涌出漫天黑气。众多弟子猝不及防,已经跌入深渊中,见此巨变,寄辛先宗等人欲擒凤隐鳞,却发现她身边黑气纷扰,竟是近不得她身。凤隐鳞脸上泛起诡异笑容,身法诡异,而她身边黑气一旦沾上海市门人身体,便似钻入其中,门人身体便逐渐鼓胀,竟至爆体,而海市半壁草木楼阁,已随一声巨响,沉入无边海底。
寄辛先宗追至断裂地层,却见凤隐鳞身形一化,自此没了行迹。
风离相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得魂不守舍,那原本应是出尘绝世的清丽身影,此时竟如同最深的梦魇,至此再也挥之不去。那白色裙幅上泼溅的鲜血,那异色的妖瞳,不绝于耳的哀嚎,伴着雷声与风声,谱出了一曲最惨烈的哀歌,在强大的狂风席卷下,风离相还来不及运功护体,已被风吹落断崖。风离相一声惊呼,便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离相才沉沉醒来,第一眼便看见师父寄辛先宗的背影。短短几天,师父头上竟多出了好些白发。风离相望着师父佝偻的背影,想到师父视若珍宝的凤隐鳞师姐,竟然瞬间灭掉浮光海市半壁人命,自己却道行尚浅,不能保护自己同门,加上伤痛,不由哭出声来。寄辛先宗这才转身“你醒了,伤口可是还痛?来,赶紧把这药服下。”说罢,便端起桌上的药碗,亲手喂给风离相。“谢师尊救我……”寄辛先宗却一声长叹“只能说你命不该绝,被凸出的岩石拦住,捡回一命。从此,吾之亲传弟子,只余你一人了……”
半年后,浮光海市渐渐恢复了正常,可寄辛先宗神色依旧不见任何舒缓的迹象,先宗关闭了海市与外界的通道,至此不再会客。每日除了传授风离相道术,就是默默地打量海市奇珍五色石。风离相自是不敢过问。在师傅倍加严厉的训导之下,越发勤奋地联系道术。五色石在寄辛先宗手中渐渐成形,那是一柄长刀,尚未开锋的长刀,名唤沧耳。风离相只见师父把刚铸成的沧耳封在匣中,并未给刀开锋。此后,寄辛先宗对外宣布闭关,一闭关就是六个年头。
寄辛先宗出关后的一个夜晚,草木与檐上风铃竟传来不同寻常的异动,而后风离相房门异动,竟然门户自开。正在榻上沉思的风离相浑身一凛,翻身下床,却见窗外一道白色身影闪过。
难道是……?风离相心中顿起不祥之感,连外衣也来不及披,身形一顿便跟了上去。那白色身影见有人追赶,竟也不闪避,直往藏仙阁旧址方向而去。风离相紧追不舍,白色身影却似故意放慢了速度。风离相伸手欲阻,却被那人抢先擒住了手腕。“小子,六年来你轻功倒是精进不少,只不过,离你师傅还差得远呢。”
虽不再是双鬟垂颊,而是长发披散,而那双妖瞳却是依旧摄人。
“凤隐鳞……师姐……你……要干什么?”
“师姐?小子难得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世界。你不是应该把海市半壁人命,尽数算在我头上么?”
“师姐,自你走后,师父他……甚是挂念……那件事……师父说,不能全怪你。”
“哦?”凤隐鳞脸色稍稍一变。“世事难料,那年变故,我也无时不挂怀,所以我才会回来探望啊……”
“鳞儿……”风离相回首间,却见师父寄辛先宗,已缓缓走来,脸上不见诧异,亦不见惊喜。仍是皱着眉头,面露忧色。
“师尊……”凤隐鳞依旧一个万福,笑意不减当年。
恍然之间,寄辛先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年,凤隐鳞八岁,一身白色衣裙,垂髫在耳侧晃来晃去,笑涡红透。在海市的花丛中,扑蝴蝶,采玉霄花,汗湿薄衣。先宗用手帕给她拭汗,牵着她的手走回房里。
原来,百年岁月也不过如此……
迷离的眼神对上凤隐鳞意味深长的妖瞳。寄辛先宗明白,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早已不是那个背人斗草,明眸善睐的凤隐鳞了。
“师尊,明日一决浮光岸罢,百年前的缔约,今日也该彻底了结。”
“吾允你。”
直到寄辛先宗用沾满鲜血的手把象征海市权利的玉章交给风离相的那一刻,风离相才明白,一切,已太迟了。
沧耳刀在身侧,缄默,不言,静静等待着它的天命……
云海依旧在脚下翻腾,关于凤隐鳞的一切,已然随着风,随着云,散于人间了。
二十岁就担起了海市的所有,这个对于修真者而言年龄还仿佛在婴儿期的少年,已经继承了寄辛先宗对凤隐鳞的全部情感,包括爱,包括恨。
百年岁月易过,人间爱憎难除。
凤隐鳞或许还是那个凤隐鳞,可惜风离相已老了……
一杯玉霄茶沏满,驺山棋一已经踏上了浮光海市。一抬眼,即使音容已换尽,也抵不过累世的情与仇。
旁边的玉霄花树,静静散落了一地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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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处喧见寂,出有入无。若驺山棋一只是棋一,也许……
望见断义而去的棋一背影,风离相只把沏好的其中一杯玉霄茶,远远地洒了出去。
“薄棠,明日随吾上钟山解梦庭罢。”
海市的云相再起时,那一身木樨香气缭绕下的红衣女子,尽管被薄棠重创,还是取了风离相的首级。
驺山棋一见到故人头颅,不动声色,长命灯却是蓦地一暗……
拥岧岧双阙,龙虎气,郁峥嵘。想暮雨珠帘,秋香桂树,指顾台城。台城,为谁西望,但哀弦凄断似平生。只道江山如画,争教天地无情。
风云奔走十年兵,惨淡入经营。问对酒当歌,曹侯墓上,何用虚名。青青,故都乔木,怅西陵遗恨几时平?安得参军健笔,为君重赋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