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心灵独白

自行车于 2003/9/1 15:12:59 发布在凯迪社区>心灵驿站

心灵独白(三)--摘自西部教育网

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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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任沙俄财政大臣的维特伯爵在《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中,记载了李鸿

章赴俄参加沙皇加冕典礼时的情况。

当时,霍登广场发生惨案,观看典礼的百姓互相挤压,人山人海的波动失去了

控制,挤压死伤两千人。李鸿章问:“是否准备把这一不幸事件的全部详情禀奏皇

上?”维特说,当然要禀奏。李鸿章摇摇头说:“唉,你们这些大臣没有经验。譬

如我任直隶总督时,我们那里发生了瘟疫,死了数万人,然而我向皇上写奏章时,

一直都称我们这里相安无事。当时有人问我,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疾病,我回答说,

没有任何疾病,老百姓健康状况良好。”

看到维特惊异的表情,李鸿章接着说:“您说,我干嘛要告诉皇上说我们那里

死了人,使他苦恼呢?要是我担任你们皇上的官员,当然我要把一切都瞒着他,何

必使可怕的皇帝苦恼?”在这次谈话后,维特伯爵想:我们毕竟走在中国前头了。

两种文化进化程度差异,就在这一席对话中。



缪塞是法国国王的儿子、奥尔良大公的同学。有一次,奥尔良大公给缪塞一张

宫廷舞会的请帖。诗人见到路易·菲力浦时,他所受到的接待使他大吃一惊。国王

愉悦而诧异地笑着,走到他面前说:“你是刚从约安威尔来的吧?我很高兴见到你。”

缪塞深懂人情世故,没有流露一点惊讶的神色。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就苦苦

地想国王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最后,他想起来了,他有一位远房亲戚,是约安威

尔皇家产业的森林看管人。国王从来不会把作家的名字来劳累自己的记忆的。可是

对于管理皇家地产的全部官员的名字,他却了如指掌。

连续11年之久,每年冬天,国王以同样的愉快见到他假想的森林保管人的面孔,

并对他优渥有加,点头微笑,使满朝文武嫉妒得脸都白了。这份皇家恩典被认为是

赐赏给文学的;然而这一点更可以肯定:路易·菲力浦从不知道,在他统治的时期,

法国有过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和国王的森林保管人是同姓的。

这种类型的误会,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不断地上演着。诗人因此翘起孔雀的

尾巴。



司汤达说过:“我看见一个人上衣上佩戴很多勋章,在客厅里高视阔步时,就

情不自禁想到,他必定是干了所有卑鄙的勾当,不,甚至是卖国的行径,他才为此

收罗了这样多的证据!”

对于勋章,没有比这更为深刻的认识了。真正的荣誉,是无法获得勋章的;真

正的勋章,是流放地和火刑架。康德认为,我们眼中的世界只是世界的表象。我想,

勋章与荣誉的关系,大概是康德这一高深莫测的哲理的最庸俗又最贴切的比喻吧。



人们总是厌恶臭袜子,把它们扔到床底下去。其实,袜子有什么过错呢?臭的

是自己的脚,袜子不明不白地充当了替罪羊。

历史便是这样写成的。



陈寅恪在《赠蒋秉南序》中这样评价自己:“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

阿世,似可告慰友朋。”我想,千载而下,学者如过江之鲫,能担当起“未尝侮食

自矜,曲学阿世”十个字的能有几个呢?肚子往往比气节重要,翎子往往比书本重

要。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焉能成为雄狮鹰隼?



高尔基的悲剧。

1928年,苏共展开了一个争取高尔基回国的全国性运动。甚至中小学生也写信

给作家:为什么您宁愿生活在法西斯的意大利,也不愿生活在热爱您的苏联人民中

间?高尔基回国后,享受政治局委员的待遇,别墅周围种上从外国搞来的花卉,特

地从埃及给他订购香烟。尽管高尔基多次拒绝使用奢侈品,但他被告知说:马克西

姆·高尔基在全国只有一个。高尔基所得到的荣誉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连梦想都

不敢去梦想的:大工业中心下诺夫哥德市被更名为高尔基市,相应地整个下诺夫哥

德州也被更名为高尔基州。

然而,荣誉也需要代价。高尔基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他被带到克格勃准备

好的工厂、农场参观,人们向他热烈鼓掌。精心挑选的犯人与高尔基交谈,朗诵他

的作品,并把监狱生活描绘得像田园一样,令富有同情心的作家流下热泪。从此,

作家生活在一块玻璃罩之中,过着空中楼阁的生活。

高尔基毕竟是高尔基。他逐渐发现了那些笑容背后的怨恨,那些远比阳光庞大

的阴影。他拒绝为斯大林写传记,斯大林愤怒地说:“从一只生了疥的羊的身上哪

怕拔下一撮毛来也好。 ” 秘密警察头子亚戈达向高尔基转达主人的命令:要他为

“真理报”写一篇《列宁和斯大林》的文章。高尔基又拒绝了,于是,他出国过冬

的权利被取消。他本人的意见不受重视。斯大林说,高尔基留在国内对“人民”有

益。

高尔基逝世后,克格勃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他珍藏的几本杂记。亚戈达看完后,

气得破口大骂:“狼终究是狼,喂得再好也还是想往森林里跑!”



我一直认为,逻辑学乃是民主制度最坚实的根基,只有懂逻辑的国民才能建立

民主的国家。

不懂逻辑的斯大林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自然而然的了——他威胁列宁遗孀克鲁普

斯卡娅说,如果她不停止对他的“批评”的话,那么党就将宣布,列宁的妻子不是

她。他对目瞪口呆的克鲁普斯卡娅说:“是的,党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权力取消逻辑与缺乏逻辑导致权力绝对化,两者互为因果。斯大林的话绝非儿

戏,这一类不循任何逻辑的话,国王和教皇们从古说到今。



金钱之所以可鄙可憎,就是因为它甚至会赋予人以才能。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的话。

人心之所以可鄙可憎,就在于它所孕育的所有才能全是为了不择手段地获取金

钱。这是我的观点。



世纪末, “钱学” 大盛,也算是杂草丛生的学术界的一朵奇葩。此“钱学”

(钱——钱钟书也)固非彼“钱学”(钱——金钱也),但同样令我怀疑。

我以为,钱钟书是一位伟大的注释家,而非原创性的思想家,他的注释当然都

是第一流的。那么,千百个再来注释这些注释的学者呢?英国人常常讽刺某些“莎

学”研究家已经沦落到“靠研究莎翁肚脐眼的大小来混日子”的地步,那么,中国

的“钱学”家们呢?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他们把钱老先生吐出的一口浓痰也当

作汤药吮吸得津津有味。

同样,“红学”与“鲁学”等显学也沦落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人拼命想挤进来。



友人一说起晚清便是一副不屑的样子,晚清恰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说,

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的魑魅魍魉。”

我不以为然。因为晚清还有能勾勒这三种东西的作家,所以晚清还是一个值得

怀念的年代。连一个记录怪现状的人都没有的时代,岂不等而下之?

十一

写诗成诗人,不复有诗句。

读书到博士,书中已无趣。

十二

阮遥好集屐,收集了一屋子的各种质地的屐,一边上蜡一边叹息说:“未知一

生当著几量屐?”这该是最悲凉的感叹吧?

月坛邮市里,邮票不过是钞票的等价物。收集到了这样的地步,阮氏又当作何

感慨?

十三

石头。再坚硬的石头也会在流水中失去它的棱角。我想,最没有力量的流水是

最可怕的。

十四

以伟大的名字命名城市和街道是巨大的冒险——自以为玩弄历史的人恰恰被历

史所玩弄。

十五

1961年10月31日夜,斯大林的尸体被移出列宁陵墓。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抬下盛

殓斯大林遗体的水晶棺,取出来保存完好的尸体,放入一口湿漉漉的、粗糙不堪的

棺材内。然后,他们把棺材扔进克里姆林宫脚下的一个深坑,几分钟内便完事了。

在泥泞中腐烂的尸体一定在懊悔: 当初“不朽” 的想法是多么的无知!企图

“不朽”的君王们,只有“速朽”的下场在等待着他们。对于尸体的崇拜,毕竟是

遥远的古埃及时代的盛典。

十六

我曾经醉过,却总是醒来。

我正在行走,却没有方向。

十七

汤因比说,这是一种谦逊的思想——我们拥有大得多的物质力量这一事实,反

而使我们置身于对自己来说大得多的危险之中。

生物学家们却没有这种谦逊的思想,他们只研究如何克隆。

十八

也许散文本身就是一种泛滥的文体。但我读到一本又一本如同嚼蜡的散文集时,

我很难再保持这样宽容的心理。二三十年代三流的散文家叶灵风的文笔,也足以令

今天的散文“大家”们竞折腰。

胡适说过,最滑稽的事情便是“长坂坡里没有赵子龙,空城记里没有诸葛亮”。

今天,许多写文章的人并不一定都是有才气的人。

十九

《旧约·传道书》中说:谁如智慧的人呢?谁知道事情的解释呢?人的智慧,

使他的脸发光,并使他脸上的暴气改变。

我匆匆地在街上行走,发现这座城市没有智慧。

二十

不再把贫乏当作贫乏,是一个时代绝对贫乏的标志。

电视广告中,连洗发水也有数百种。朋友质问我:你为何老嚷着贫乏?

贫乏的贫乏性被遮蔽了。智力在急剧地倒退:三年“自然灾害”中的人们,知

道浮肿代表着贫乏和饥饿;今天的人们,则把浮肿当作迟来的健康。

二十一

我是一个走错舞台的演员。观众都是我所陌生且厌恶的,剧场经理却让我逗他

们笑。

二十二

深夜的时候,在没有声音的畅春园看月亮,才明白什么是孤寂。

二十三

顾城说: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我说:我想在窗子上/全蒙上帷幔/让所有习惯光明的眼睛/都习惯黑暗。

正视黑暗的勇气,是对光明唯一的呼唤。缺乏这种勇气,光明只能像蜡烛一样

熄灭。缺乏这种勇气的顾城,逃到了小岛上,可耻地死去。而我生活着,挣扎着,

艰辛且苦楚。

二十四

三流的统治者,使天下不敢言而敢怒,如秦二世、崇祯;二流的统治者,使天

下不敢怒而敢言,如宋代诸帝;一流的统治者,使天下既不敢言且不敢怒,如康乾。

农民起义者会选择三流统治者的时代,知识分子会选择二流统治者的时代,而

一流统治者的国度里,只有一群忠实的太监在忙碌着。

二十五

原先,我对孩子们的追星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艺名叫“井冈山”的五流歌

星,居然让千百个妙龄少女哭得死去活来,为的便是与他握一下手。

后来,我想,我不该嘲笑这点仅存的浪漫。在“现实主义”拿起屠刀扼杀了思

想的浪漫之后,这份可笑的浪漫也许是最后一根坚固的支柱。每个人都在做着成功

的梦想,正是梦想产生了偶像。

二十六

春天,花在一夜之间开放,眩目的美丽。而我在一夜之间丧失语言,发现了沉

默。

二十七

“现代是孤立的对立面,文明的演进使人类越来越害怕被逐出集体。”陈凯歌

在回忆录《我们都经历过的日子》中写道:“在一个个人的利益或权利都必须通过

国家的形式体现的制度下,反过来说,个人的一切都可以被视为国家的恩赐。”正

是出于“离群”的恐惧,他在家被抄之后,穿上黄军装,戴上红袖章,骑着自行车

飞驰,“在绝望中仍然希望人们能把我看作他们中的一员。”这是小草的国度,不

适宜树的生长。

“合群”是对存在的否定。因此,我选择“离群”。让孤独成为我一生中最阴

毒的敌人与最忠实的朋友。当年北大那位在楼顶上撒传单的文科学长说过:“我只

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我在此所发表的言论,已向人广泛

声明过,只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不代表任何人。我已不隶属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

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将来谁是朋友,现在完全不知道。我绝不怕孤立。”

我想,独秀先生一定会把我当作朋友的。

二十八

手可以采玫瑰,但采不来玫瑰的香气。

文字后面的血泪,又岂是没有心肝的人所能体味的?

二十九

梨,外甜内酸。谁知道她的心是酸的呢?吃梨的人把心都扔掉了。

三十

“异端”英文单词的希腊源是“选择”。而“民主”的核心是“选择”,所以

“异端”的存在是“民主”得以实现的前提。

没有异端,也就无所谓主流、正流、权威。

三十一

利希顿堡说过,有些人读书只是为了取得不再思考的权利。读书,实在是一件

值得怀疑的活动。读书破万卷,不一定是好事。

那么,写书呢?写书的人当中,相当一部分人抱着君临天下的姿态提笔——有

些书之所以写作、印刷、传播,就是为了不让人们进行思考,如大部分的“经典”。

难怪叔本华认为,不读之道才是真正的大道。“无论引起轰动的是政府或宗教

的小册子,是小说或者是诗,切勿忘记,凡是写给笨蛋看的东西,总会吸引广大的

读者。读好书的先决条件,就是不读坏书:人寿有限。”

三十二

权力,在它自己变得越来越不透明时却要求民众的生活应当是整个儿透明的,

是福柯所说的“圆形监狱”。

相反,权力越透明,民众的生活越隐匿。当克林顿宠狗的性情被媒体摸透的时

候,千百万普通人享受着以总统一个人牺牲自由为代价换得的自由。

三十三

只有在面对永恒或缺乏永恒的状态时,人才暴露出他的脆弱性。否则,人永远

是狂妄的,自足的。

三十四

旅途。上车的那一刻,还是欣喜的。没想到,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落在一个

充满敌意的地方。

三十五

天安门之前原来是大清门。大清门是真正的“国门”,其名称随朝代的更迭而

变,在明代称大明门,在清代称大清门,民国时改称中华门。大清门匾是石头作的,

字迹用青金石琢制,镶嵌在石中。民国更换门名时,有人想把石匾拆下来掉个脸儿,

把“大清门”三字翻到墙里,把原先的背面放在外面,刻上“中华门”三字。及至

将石匾拆下来,发现里面竟是“大明门”三字。原来清人早在二百多年前就使用了

这偷工减料的高招儿。于是只好刻了一块木板挂在檐下。

历史大可不必看得那么神圣。就凭秦始皇想世世代代为皇帝,我就觉得他是个

智商很低的家伙。

三十六

常常和朋友讨论“共产主义”的问题。有位偏激的朋友说:“这是一个乌托邦,

绝不可能实现!”

我却笑着对他说:“人间确实有‘共产主义’。”我翻开《叶利钦自传》给他

看。叶利钦写道,如果爬上党的权力金字塔的顶尖,则可享有一切——你进入了共

产主义!专门的医院、疗养院、漂亮的餐厅和特制佳肴、不花钱的源源不断的奢侈

品、舒适的交通工具等等。那时就会觉得什么世界革命、什么最大限度提高劳动生

产率,以及所谓世界大同啦,都不需要。“因为共产主义完全可以在一个单独的国

家里为那些获取权位的少数人而实现。暂时一亿人只能为一二十人建立‘真正’的

共产主义”。当然,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属于“个人”的,而是属于“职位”的。制

度可以把这些享受赐予个人,也能把它们从个人手中夺回来。

三十七

贵族往往是悲观主义者,他们穷奢极欲,因为他们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穷奢极

欲。

奴隶往往是乐观主义者,他们像绵羊一样忍耐,因为他们相信自己会有幸福的

明天。

三十八

1973年8月28日, 中共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毛泽东主席因身体衰弱一

时无法站立。周恩来急中生智,向大会宣布,请代表们先走,主席目送大家退场。

《老照片》杂志上,配照片的这个标题是:“周恩来的机智”。

三十九

一元论是民主的死敌。我所理解的西方传统是三元的。即:古希腊的理性传统、

古罗马的法律传统和希伯来的宗教传统。三元论所教育出的民主应当如此:一、民

主作为一种切实可行的手段在整个社会发生作用,它不仅要确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而且要保证基本人权不受侵犯,包括言论自由、迁徙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

宗教自由以及获得财产的自由。二、法律独立于行政权力范围,法律作为个人利益

和国家利益之间独立的调和手段,绝不能是统治集团的工具。三、民主是被大多数

社会成员普遍认同的生活方式,它渗透到衣食住行、待人接物之中,似乎看不见,

又确乎存在。

天人合一的国度,民主是海市蜃楼。

四十

在一个日暮穷途的时刻,最痛苦的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什么都尝试过了,只剩

下堕落;片刻的欢悦,并不能根除分崩离析的恐惧。

蜘蛛们在网上徒劳地奔波着。

四十一

在我的心目中,与“真理”相比,“国家”无足轻重。当左拉被宣布为叛国者

的时候,他皈依了真理;当托马斯·曼被宣布为叛国者的时候,他皈依了真理——

他们的国家,是“不义”的国家。

斯宾诺莎说:“国家的目的确实应该是自由。”卡莱尔说:“我们的国家只有

在不损害我们的思想观念时才是可爱的。”中国人一向“太爱国”,看见“爱国主

义”的幌子便两腿发软,没有信心去观察打着这个幌子的是什么人。中国知识分子

最怕的便是被指认为“不爱国”,为了表明自己的“爱国心”,牺牲理想、牺牲真

理、牺牲亲人、牺牲生命都是在所不惜的。

“说不”是应该的,关键是对谁说不。中国一向鲜有说不的勇气,突然之间人

人都在慷慨激昂的说不,这足以令我警惕。陈独秀早就说过:“我们爱的是人民拿

出爱国心抵抗被人压迫的国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的爱国心压迫别人的国家。我们

爱的是国家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而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这才是真正

的说不,对“爱国主义”说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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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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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中国的哲学偏向于巩固与粉饰一个熟悉的传统世界。西方的哲学偏向于质疑旧

世界和建构新世界。

四十三

我听到鸽子的翅膀扑打空气的干涩的声音,顿时感到飞翔的艰难。

四十四

城堡。懦弱的人们聚集在这里,抽着烟,炫耀着溃败后仅存的尊严。

四十五

时间。井边的青苔以及被水桶擦去的部分。当年提水的人是外婆,现在提水的

人是我。

四十六

欺骗是爱情的本质,当罗密欧对朱丽叶说:“我爱你”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在

演戏。

真诚并不比欺骗具有更多的意义。

四十七

布罗尼在《佛罗伦萨史》中认为,罗马帝国衰亡之始,应追溯到罗马皇帝取代

共和制之时。当自由失去,罗马唯知效忠于统治者而已,国家权力落入一人之手,

公民之德性与独立精神乃受统治者所忌;于是,卑鄙而无自由志节之人独能取悦皇

帝。得入皇帝宫廷者,非矫矫之强者,乃无骨之弱徒;少勤奋上进之流,多谄媚寡

耻之辈。政府事务为社会最下流人所操纵,罗马帝国遂面临重重危机矣!

与之极为相似,杜赞奇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中国华北农村》

一书中,也描述了“小人”当道的中国农村世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

情况,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皇帝、总统、委员长之类的“英明领袖”固然难逃

罪责,但一个庞大的“小人阶级”却在恢恢法网中被遗漏了。助纣为虐者比纣更具

有破坏作用。

我以为,好的制度便是能抑制“小人阶级”的制度。

四十八

宣传。宣传的使命是:在强化某一社会范畴的心安理得的同时,破坏另一社会

范畴的心安理得。

四十九

现代社会的衰败,部分原因是对群众的畏惧。所有高贵的头颅都在肥皂泡一样

的“群众”面前低下了。

哪儿有“群众”,那儿就有虚伪性。

哪儿有“群众”,哪儿就有最严酷的专制。

五十

无聊。这个时代,连无聊感也缺席了。帕斯卡尔认为,无聊即没有激情、无所

事事、没有消遣、也无所用心。人感受到自己的空虚、自己的沦落、自己的无力、

自己的无能、自己的空洞。

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无聊,已然不是真正的无聊。真正的无聊是对最不堪忍受的

事情处于完全的麻木。意识到无聊,乃是反省的开始。

所以,有无聊感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五十一

有人说,奴隶只需要财富,不需要自由。可是,谁见过拥有财富的奴隶?谁保

证奴隶的财富不被剥夺?

主人说,我很宠爱奴隶。然而,这是奴隶所交的好运吗?宠爱与鞭子,只在主

人的一念之间。仁慈的贾府里,也有投井的金钏,吞金的尤二。最不觉悟的该是焦

大,他大概至死也不明白:我跟太爷打过江山,怎么换来满嘴的马粪?

在奴隶制度中,焦大所起的建构作用远远大于诸贾。我以为。

在这个意义上,最应当怜悯的不是晴雯,而是袭人。

五十二

齐克果思索过的两条道路:一条是去迎受痛苦;一条是上学毕业做教授,专讲

授别人的痛苦。前者“踏出一条路”;后者是“在道路旁磨蹭”,它多半以沉沦告

终。

选择后者的人们,怀着悲壮的牺牲精神上路,以为可以走到终点,却没有意识

到这是一条平行的路——无论怎样匆匆行走,也不能令距离缩短。

坚守象牙塔的行为本身,不足以让我们骄傲。

五十三

穷国的混乱,并非因为穷,而是因为人们想致富。

穷人的仇恨,并非因为生活的艰辛,而是因为他们发现的不正义。

五十四

城市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内涵。费正清这样看待北京:“北京的气势雄伟的对称

布局,毫无疑问使它成为一切首都中最有气派的……没有一个西方首都能这样清醒

的构成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政体的象征。”北京是一座在记忆里存在的城市,在这

里,一切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总是以各种形式存在着,北京那巨大的广场,开阔的近

十里的东西长安街,以及绵长的围墙和围墙上的巨幅标语,都不是实物而是象征。

相反,纽约、巴黎、伦敦、香港这些现代都市里,象征早已不复存在,寸土寸金、

大夏林立、交通便利,建筑仅仅是建筑。

庞大的东方广场雄踞王府井的黄金地带,“瓜皮帽”的象征意义却与现代商业

精神错位;更加庞大的西客站也是如此,它的美学效果与现代交通的实质背道而驰。

在这种绝望的割裂中,我发现了现代的可能与不可能。我明白了,为什么中国古代

城市从来只是专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起源地,为什么市民阶级在中国不能成为由传

统社会跃到自由资本主义的动力。象征吞没了实体,过去吞没了现在,我们仍然乐

于把巨额的金钱投诸于大量的装饰活动和器物上,例如政治节日期间,每个单位门

口都被要求设置巨大的花坛,这种花坛只存在短短几天。相反,我们却吝于多建几

座公用电话和公共厕所。我有过整整走完三条街找不到一座公用电话的经历;也有

过在狭小的厕所里排队等待“更衣”的经历。金字塔顶端的人缺乏这种经历。他们

唯有一种经历:坐在豪华轿车上,不受红灯的约束,飞驰而去,窗外建筑物的象征

意义激起他们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快感。

这也许才是中西文化的真正差异,本体性的差异。

五十五

争论。说中国缺乏争论的传统是不公平的。中国争论的空气还是挺浓厚的:一

首古诗是何人何时所作,一个古字是何读音是何意义,知识界可以自由地争论若干

年,出版若干本专著。冯其庸先生作为红学大家,显然是足够真诚的——有人企图

论证曹?的?字根本没有“雨”字头,冯先生就痛心疾首,撰写长文,细加批驳,

凛然之气,令后生肃然起敬。

然而,争论也就仅此而已。康乾的屠刀是争论的上限;一切问题都可以争论,

唯有君主专制这一政体不争。

与真理、自由脱钩的知识形同大便。

五十六

1930年11月, 罗隆基曾有过一次被国民党特务扣押的经历。虽然只有短短的6

个小时,但他由此深味了“党国”的内核——自称“三民主义”的国民党,实施的

不过是武人政治和分赃政治。在《我的被捕经过与反感》一文中,他指出,“党权

高于国,党员高于法”是社会最大的危险。

国民党崩溃的根源正在于此。

五十七

索尔仁尼琴90年代初重返俄罗斯,最令他愤怒的是《真理报》。当《真理报》

发表文章欢迎他归国的时候,他一点也不领情,尖锐地说:“《真理报》大半个世

纪仗着政权的力量打击我们。报上没有一句话不是指着人民的鼻子说的。没有一期

《真理报》的内容曾为水深火热的人民请命过。但一夜之间它摇身一变,变成一份

纯粹为人民争夺利益的报纸,甚至完全不理会其它问题,他们一次也不曾公开承认:

‘是的,我们欺骗了大家。我们一直发布假消息。但现在我们发誓愿意成为人民的

喉舌’。”

其实,鲁迅早就看到了这种现象。按照鲁迅的说法,这叫做“咸与维新”。

五十八

中国人相信人性是善的,所以恶能够在这个国度里肆虐。

戈尔丁的《蝇王》让我几乎读不下去,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因为事故,滞留在

荒岛上。刚开始,他们还按照文明社会的规则,有组织地生活。后来,恐惧席卷了

他们,一个个野性大发作,陷进吃人与被吃的深渊。

西蒙是第一个喊出真理的人。当孩子们开会商讨如何围剿想象中的“野兽”的

时候,西蒙说:“大概野兽就是咱们自己。”恶与原罪一样,是人与生俱来的永恒

部分。西蒙死于乱石之下。杀人之后,“恶”的代表杰克等人把脸涂成五颜六色,

在假面具后面,他们摆脱了羞耻感和自我意识,嗜血成为压倒一切的异己力量。只

剩下拉尔夫一个人,反对涂脸,坚守文明的最后一道防线,却受到“猎人们”的追

杀。

我想,中国人应该把《蝇王》列为一本必读书。《蝇王》对我们来说,比《论

语》更加重要。没有勇气回答“什么是最肮脏的东西?”的人,不能称之为成年人。

五十九

体育迷。体育迷与体育无关。体育迷是现代社会异化的表征:他们像患上了恶

性的自我强迫症,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系在已被“游戏”所取代的“体育比赛”上。

爱因斯坦说过:“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就是手段的完善和目标的混乱。”体育

项目的章程比法律大典还要复杂,但比赛的意义却缺席了:为了祖国或民族的荣誉?

为了体育迷的厚爱?为了百万的奖金?都是,却又都不是。

我怀念古希腊时代的奥林匹克运动会,那时,没有复杂的规则,没有丰厚的奖

金,没有被贿赂的裁判,也没有服了兴奋剂的运动员。

我不知道花几十亿美元的运动会,还叫不叫“体育”?押了几亿美元举行的拳

击赛,还叫不叫“体育”?本来,体育应当是最能体现自由的领域,然而,现代体

育的黑幕比起官场商界来丝毫不逊色。参与者与观赏者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失去什么。

六十

“大学文化程度”,这个词只存在于汉语之中。它的冠冕堂皇与内心空虚“雌

雄同体”。大学文化,意思是:我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但我通过别的方

式,如函授、速成、培训等,拥有了与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的人相同的文化素质。

“大学文化” 这个词频频出现在大小官员的履历、 简介之中。它试图起一支

“打气筒”的作用,增添几分自信,抬高几分身价。结果恰恰相反,它像一滴多余

的墨水,滴到一幅画好的山水画上,整幅画的意境全毁了。

有无“大学文化”并不是最重要的。学徒出身的齐白石照样成为艺术大师,他

没有“大学文化”,却到北大的课堂上为大学生们讲课。这样的天才数不胜数。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道理。不幸的是,中国人习惯

作这样单线的思维,他们会说:大概有吧?似乎有吧?差不多吧?于是,汉语的艺

术功能在此得到淋漓尽致的凸现:一大批诸如“大学文化”的词语被智商高绝的庸

人们制造出来,唯一的作用便是遮蔽真相。千百年以来,汉语所受的毒化已无药可

治——有多少人能参透“大学文化”真正的意义是什么?按照索绪尔语言学的理论

来分析,能指与所指已经完全分裂甚至对立。

点“大学文化”,按我的理解:就是一件穿在文化素质远远低于“大学”的人身

上的“皇帝的新衣”。更为不幸的是,我自以为是地选择童话里那个孩子的命运,

偏偏要说出绝不能说出的真相。皇帝的禁卫军持着剑戟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而我

手无寸铁。

不捣毁禁忌,便得不到真理,我终身不渝地坚信这一。

六十一

专家。专家就是最明白该领域的状况,他的话却从没有通过权力运作在实践中

发挥作用的那些人。专家像菩萨一样被供奉起来,主持庙观、享用供奉的却是外行

们。

六十二

苏曼殊作画。

有人拿了张大而且劣的纸来求画。曼殊生平不作大幅,何况纸又是劣的,当然

不愿效命。后来被扰不过,就替他在东南角画了一只小小的船,在西北角画了一个

小小的人。求画者看了莫名其妙,又不敢作声。等了半天,喝完几口酒,曼殊不慌

不忙,画了一条纤绳过去,竟成一幅绝妙图画。

现在很难看到这样的画了。美术馆的画展上,全是万紫千红,油彩满纸,令人

目不暇接。我私下估量:一幅画究竟用了多少公斤颜料,这些颜料值多少钱?

在艺术的天平上,“少”往往比“多”更重。

六十三

跟学法律的朋友闲谈,发现他们讲起法律条文头头是道,对“法律”却茫然不

知。其他许多学科的学生也大抵如是。王阳明说过:“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

个痴骏汉。”这是许多博士、博导们的写照。

六十四

1915年,陈独秀为苏曼殊的小说《绎纱记》作序。叹曰:死与爱是“人生最难

解决之问题” , 佛教之“十二因缘”说“不可说其究竟”,而耶稣之解释比佛教

“妥贴而易施”。读者梁漱溟写了一封长信抗议此序“讥难佛理”,激烈批驳陈独

秀的论点。当时陈已是全国大名鼎鼎的革命家与文化领袖,而梁不过是直隶公立法

政专门学校毕业、藉藉无名的一名司法部秘书。几年以后,梁又以一篇论佛理的文

章,毛遂自荐于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得破格聘教授,在北大讲“印度哲学”,不

久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出名。

陈梁之交,堪称大侠之交。在陈,心怀天下,唯才是敬;在梁,直抒己见,以

才自负。当时北大的教授,要么是旧学大师,要么是戴着欧美博士帽的新锐,陈偏

偏慧眼看中了无文凭无名气的、批评过他的梁氏。而梁则俨然是《战国策》里的人

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锥在囊中,脱颖而出。

在陈梁的心灵里,没有“私”这个字。否则,陈对无名之卒的批评定然会怀恨

在心;梁对文坛泰斗的地位定然会弯腰献媚。陈梁相互之间怀着敬畏的感情,他们

把对方作为一面镜子,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形象。

六十五

蔡元培聘陈独秀更是一段佳话。据汪孟邹回忆说,1916年年底的那些天,“蔡

先生差不多天天要来看仲甫,有时候来得很早,我们还没有起来,他就招呼茶房,

不要叫醒,只要拿凳子给他坐在房门口等候。”

陈独秀从来没有在大学教过书,又没有什么学位头衔,蔡元培为何力约他出任

文科学长?蔡说,“翻阅了《新青年》,便决意聘他。”陈起初回绝说:“不干,

因为正在办杂志……”蔡说:“那没关系,把杂志带到学校里办好了。”

这就是蔡元培的伟大。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不过是想让诸葛亮帮他个人打

江山,蔡元培请陈独秀,却完全是为了办好北大,境界高出刘备岂止十万八千里。

我遥想蔡校长默默地坐在旅店门口的那些清晨,心里暖乎乎的。这位前清翰林、光

复会领袖、留洋学者,坐在简陋的木凳上时,在想些什么呢?北大就像是将要出生

的孩子,在他淡淡的、宁静的微笑里孕育着。阳光的影子在窗格子上悄悄移动,先

生从沉思中醒来。

北大有过许多任校长,留名者寥寥。蔡元培获得所有人的敬重,原因肯定不简

单。时下,我在学校里常常看见某些九品芝麻官甚至不入流的办事人员也对教授呵

责有加,我就想:北大离“北大精神”已经很远了。北大,不再是教师和学生的北

大,不再是知识的北大,不再是人文的北大;北大,变成了权力的北大,资历的北

大,生物学和计算机的北大。

那么多的老师和朋友跟我讲起蔡元培。其实,大家都没有赶上能够谛听蔡校长

的教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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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楼凯迪客户端下载——主流声音 触之泰然

六十六

潘光旦是一个被遗忘了许多年的名字,因为心理学是一门被权力驱逐出科学领

域的学科。直到80年代《性心理学》重版,我们才知道蔼理斯的译者是潘光旦。宿

舍里,每人的床头都有一本《性心理学》。

1966年的那场大风暴里,潘光旦却被辱骂为“流氓教授”。红卫兵命令先生到

清华园一角除草。先生以衰老之年,残废之躯,无辜成为暴力的实施对象。独腿的

潘先生因不能像正常人蹲踞工作,曾恳求携一小凳,以便于坐,竟遭到昔日的学生

惨无人道的拒绝。先生曾有著名的“从游论”,认为教育乃是大鱼引导小鱼游,此

时当是何种心境? 他被迫坐于潮湿的地上,像畜牲一样爬行着除草。1967年5月,

先生病重,膀胱及前列腺发炎,小腹肿胀如鼓,便溺不通,不获医治,惨痛哀号数

日,于6月10日惨死。

在这桩悲剧里,被害人和害人者的界限应当格外分明。但我没听说哪个学生的

忏悔——他们只说自己当年太天真,被欺骗了。

六十七

许广平有一段回忆鲁迅的文字:他不高兴时,会半夜喝许多酒,在我看不到他

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里去躺下。至少或者正

如他自己所说,像受伤的狼,跑到草地去舔干自己的伤口,走到没有人的空地方蹲

着或者睡倒。有一次夜饭之后,睡到黑黑的凉台地上,给三四岁的海婴看到了,也

一声不响地并排躺下。

这样的场景是令人无法忘怀的。现在喝酒的人,大抵都是因为快乐,官僚和商

人们以上千元一瓶的人头马豪饮。然而,这仅仅是价格的高低而已,他们跟猪圈里

喝泔水的肥猪们没有什么区别。真正的饮者乃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

愁”,是曹操、是刘伶、是李白、是东坡、是鲁迅、是郁达夫、是金庸古龙小说中

的大侠们。酒之诞生,乃是源于人感情的脆弱。真正喜欢喝酒的人,在喝酒之前就

已经知道酒什么也改变不了,对酒并不抱什么希望,因此永远不醉。

六十八

在1997年3月27日的《文艺报》 上看到这么一则消息:云南省作协召开“三大

件”文学创作选题论证会。据报道说,云南作协向全省作家征询未来一到五年的创

作规划,各地的作家都报来了自己不同门类的创作计划,省作协在既要突出主旋律,

又要保证各种风格、题材的文学作品百花齐放的前提下,结合老、中、青三代作家

的比例和民族作家的分布情况,确定了首批参与选题论证的19位作家。

这则报道比《聊斋志异》的故事要精采许多。经济都已经是市场经济了,文学

还在“计划”里鬼打墙。按照年龄、按照民族,确定比例来挑选作家作品,是对文

学本身的羞辱。作协领导的用意是良好的,现在不是宣传扶贫么,文学也应该扶一

把,挑选一批作家重点扶植,岂不能“多快好省”地出作品?

可惜创作不是母鸡下蛋。第一流的作家往往都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六十九

燕园旧事。有的旧事仿佛海市蜃楼。旧事我都没有经历过,是听学长们讲的。

据说,80年代中叶三角地的海报字迹工整,好些是抄录自己的论文提要,然后

在后面写道:“以文会友,肝胆相照,对我的论文有兴趣,或者在这一领域有所见

解的同学,欢迎来与我讨论交流,我的住址是:×楼×室。”据说,那时候先生与

先生、先生与学生、学生与学生见面,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读什么书?你

在写什么文章?”然后就热烈地讨论起来。三十出头的学长在谈论这些旧事的时候,

一脸的伤感;而我在倾听的时候,却是整颗心神往之。因为,三角地我所能看到的

海报是: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天能挣500元”、“重金征求托福高手,绝对

保证安全”、“霸必龙酒巴,情侣最低消费25元”……

白发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天宝的遗事,真的是一杯陈年的老酒?而我,宁可

早生一头华发。

七十

王安忆去采访女劳教队,管教干部向她推荐了一些采访对象。她们推荐的人选

确实都很有意义,比较有“故事”,可是王安忆发现,这些人是经常由干部推选去

和采访者说话,她们的表述过于完熟和流利,她不禁怀疑:其间真实的东西是不是

很多。

掩盖真实的手段有很多种,这也许是其中最具善意的一种。这样的场合,是对

采访者智商的最好的检验。

七十一

畏惧。信仰便是“畏”,这一点德国诗人席勒讲过。席勒认为,一个自然混沌

的人无所畏惧,因为他没有道德意识,一旦有了道德意识,首先得到的便是畏惧。

“畏”与“怕”不同,前者包含着尊敬、肃穆、纯洁的情感,而后者仅仅是恐慌、

卑下、不安的心理和生理反应。中国人有“怕”的感受而无“畏”的感受。中国的

百姓怕官而不畏官,中国的官让百姓怕不能让百姓畏。所以,文革中大小官员们下

场悲惨。

缺少让人敬畏之物的民族,永远停留在蛮荒阶段。蛮荒阶段的民族,一边杀皇

上,一边杀天鹅,除了忍耐,就是破坏。

七十二

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写道,在无产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国家里,“某项法

律可能遭到下述人的破坏:第一,被这条法律剥夺了权利的反动社会成员;第二,

受这条法律压制的进步人士;第三,还没有达到这条法律所代表的文明水平的人。”

这是现代法律的困局, 法律与正义像是牛郎织女星, 只能隔海相望。他还写道:

“当党是进步的政党时,它的行动是‘民主’的;当党是退步的政党时,它的行动

是‘官僚式’的。在第二种情况下,党实际上是警察机关。”这番话不是针对法西

斯政党而发的,而是针对他亲手缔造的意大利共产党而发的,遵循斯大林主义的意

共走到了葛兰西信念的反面。

革命的蜕变是革命者必须承受的最深重的打击。蜕变的革命为投机者加冕,却

把革命者送上绞刑架。

七十三

传记。近年来,传记类书籍最为读者所喜爱。市场需要大大地刺激了生产,传

记著作一时间百花齐放。

然而,我至今没有发现一位入流的传记作家,能与欧文·斯通、莫里亚克相提

并论。重复的资料和故事像一团乱麻堆砌起来,传主的面貌却模糊不清,更不用说

精神了。

原因在于:作传记的人的思想人生境界离传主太远了。市面上有那么多蹩脚的

蔡元培先生的传记,几乎令我愤怒:写作之前,这些作者们可曾掂量过自己的道德

文章有几两几斤?

七十四

几名学生去看望梅贻琦先生,谈到至纯至真的本性,在社会上往往凿枘冰炭,

格格难容。梅先生告诉学生说:“由于各人的机遇、环境和人生观不同,看起来好

像成就差别很大,其实向远一点看,并没有什么差别。赤子之心必须保留,凡是能

做的和应当做的,好好去做就行了!”然而,今天的先生却一味地告诉学生说,你

要去适应社会。单向的“适应”是一条危险之路,它意味着无条件的妥协、不平等

的交换,在这一套价值体系里,“赤子心”是没有重量的。

一味地适应只能导致精神的枯萎和心灵的麻木。梅校长所激赏的“赤子之心”,

今天却被千夫所指,指斥为“不能适应社会”。我曾看过一部美国科幻片,影片中

外星人统治地球的方式不是血腥的战争,而是“同化”——用某种先进的仪器在人

类的大脑上钻个孔,塞进预设好的贮存器,这样人类全成了奴隶。这种可怕的方法

眼下正在各个角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七十五

人类精神创造只有两种形式:科学和诗歌。前者给我们便利,后者给我们安慰。

更通俗地说,前者让我们在肚子饿的时候有饭吃,后者让我们意识到吃饭不仅是吃

饭,吃饭是一件很有情趣的事。只有科学,没有诗歌,原子弹便会被引爆;只有诗

歌,没有科学,诗人便会成为路上的冻死骨。

科学家不应该蔑视诗人,诗人不应该疏远科学家。两个领域若互相对立,人类

也就大祸临头了。实际上,最伟大的科学家都是具有诗性的人,如牛顿、爱因斯坦、

居里夫人。我坚持认为,牛顿观察落地的苹果时,既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也写了

一首优美的诗。

七十六

讨论。所谓讨论,就像夜晚的学生宿舍,各人说各人的梦话,却听不到对方在

说什么。

那些看似热烈的讨论,其实并没有真刀实剑的交锋。没有人愿意倾听并试图理

解对方的观点,只顾自己说,喋喋不休。

七十七

菜单。菜单的名字仅仅是名字,切勿对它们产生美好的想象。点菜的人是最不

幸的人。等菜端上桌以后,他所经验的是,从希望的山峰跌落失望的谷底。怎么是

这样?怎么是这样?错误出在厨房里,还是侍者的路上?

错误出在菜单上。菜单是文明已经名不副实的一大表征。

七十八

石头。用来砸人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它的坚硬。而在观赏的时候,以为石头是自

己的朋友。

石头,石头,古往今来,你砸死了多少个犯罪的异端?

七十九

偏激。这是唐僧的紧箍咒。每当孙悟空想叛变、想走歧路、想抛弃师父的时候,

面容慈善的唐僧便念起了紧箍咒。无论你孙猴子一个筋斗飞十万八千里,也保管痛

得你跌下云端,满地打滚,磕头告饶。

偏激。这种命名让你无以逃遁,泰山压顶般而来。你无法争辩、无法申诉、无

法抗争,失败已经注定了。说你偏激是巧妙的修辞,意思是:你是错的。因为你是

错的,你就无须多说了。

用偏激来拼凑对他人的宣判,是思想枯竭的大师们最后的杀手锏,他早已是一

眼没水的井,也要强迫别人守在面前,寸步不离,而当旁边打出一眼新井,清冽的

泉水汨汨而出时,他又善意地告诫人们:“那口井的水有毒,不能喝。你们还是在

我的面前耐心等待吧。”

在遭受一系列的挫折之后,我学会了先开口对别人说:“对不起,我的思想太

偏激,您别太在意。”

八十

暗夜行路时,总是忍不住回头,害怕有一把刀子从背后捅来。而背后,只有自

己的足音,从青石板上传来。

八十一

报纸上对《离开雷锋的日子》一片好评如潮。《北京青年报》说:“面对各种

褒奖,紫禁城影业公司的有关领导表示,虽然这是一部主旋律电影,但也将坚持按

商业片方式运作,以影片的实力和观众的口碑争取做好发行工作。”

这是一段可以载入史册的文字,尤其是“虽然”和“但”两个虚词,巧夺天工,

绘影传神。看来,“商业片的运作”已成气候,“权力话语”也不得不向“商业话

语”献媚,优孟衣冠,方能堂堂正正地登场。

影院里依然是空荡的,而经理说,票全卖出去了。对此,洋人永远无法理解。

八十二

关于鲁迅。

“鲁学”在1949年以后成为显学,成为官学。我的一位朋友说,如果鲁迅真的

在他之后的世界里树起一竿大旗,大喝一声:“跟我来!”他一定会喜出望外地看

到四面尘土滚滚而来。不再像他生前“荷戟独徘徊”的凄凉。而一旦人马走近,尘

埃落定,他定睛打量麾下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的面孔,一定会吓得弃旗而逃,比他

生前任何一个流亡的时刻还要仓惶。至于那些好汉们,他们并不追回逃走的主帅。

既然他们是冲着那面大旗而来的,现在大旗已经到手,扛走就是。至于鲁迅本人是

否参战,已不重要。凭着这旗,就能招兵买马了。

最有趣的还是周作人。他最恨鲁迅,可晚年不得不写回忆鲁迅的文章来混饭吃,

只有那样的文章能卖钱。

鲁迅死前对海婴说:“忘了我。”这并非矫情。与其被“阐释”,不如被忘却。

被忘却是鲁迅最大的、却无法实现的愿望。

朋友最后说了一句跟鲁迅本人一样阴毒的话:在鲁迅的遗体上覆盖写着“民族

魂”的旗帜,是无情的中华民族最多情的时刻。

八十三

美诞生于丑。

安徒生写出了最美的童话,可安徒生是全丹麦最丑的男人。姑娘们说,他是一

根连小鸟也不愿在上面憩息的树干。

丑诞生于美。

那些在星级宾馆里卖淫的妓女们,无不具有惊人的美丽。男人们孜孜以求的,

不正是这样的美丽吗?

八十四

鞋。路还是那条路,而鞋却换了无数双。鞋是最准确的尺子,测量着路的长度。

八十五

昂纳克倒台后,记者采访他,问及他打猎的爱好。民德共产党政治局有专门的

“打猎区”,为了满足政治局委员及来访的外国元首的需要,专门从别处空运野兽

到这儿来,特别加以饲养。记者问:“这对于您这位打猎迷难道不是一种反常现象

吗?”

昂纳克回答说:“经过一周非常紧张和非常疲劳的工作后,我们想去打猎,呼

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身体。”他再三强调自己遵守打猎法,并非破坏生态平衡,

“附近村子,对于我打猎一直非常理解,从来没有任何抱怨。我同那里的村长及其

他人交谈过。”

我理解这种“理解”——平头百姓难道敢于“不理解”总书记吗?昂纳克轻信

了这种“理解”,最后被唾液淹所没。

八十六

昂纳克还有段妙论,解释他并不喜欢坐巨型轿车。“许多人对我们坐轿车感到

气愤,但没有看到我们外出总有陪同人员跟着,经常要进行安检,从而不再有私人

生活等等。虽然这些安全人员是非常好、有教养、举止文雅、讲礼貌和非常乐于助

人的同志,但我们不高兴周围总是有人陪同着。这不是私人生活。我们希望有人在

这方面能同我们换一下。”

最后一句是点睛之笔。富有的妓女遇见贫寒的贞妇时,往往会说:“我真羡慕

你有好名声。”但她真的愿意跟对方换个位置吗?

八十七

北魏使者李谐至梁,梁武帝与他一起游历。梁武帝是个笃信佛教的人,有意向

李谐炫耀他的仁慈。当他们行到放生池时,武帝问:“彼国亦放生否?”李谐回答

说:“不取亦不放。”帝大惭。

“放”的前提是“取”——而正是“取”摧毁了“放”的本质。世间如梁武帝

者多如牛毛。

八十八

在颐和园的谐趣园,读乾隆的御碑,心想,乾隆是个地地道道的艺术家,这么

个巧夺天工、集南北园林大成的园子亏他想得出!他的诗虽不佳,但爱写诗毕竟无

可厚非。他的书法虽有珠光宝气,但在帝王中亦可算一流了。在五台山显通寺,又

见乾隆的不少墨迹,俨然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心地善良,慈悲为怀。

然而这些都是假象而已,天真的人往往被它们欺骗。高阳有小说《乾隆韵事》,

前些年又流行电视连续剧《戏说乾隆》,不读史书的小百姓耳熏目染,乾隆成了风

流才子,可爱得像美国小男孩。还是历史书读得多的两位武侠小说作家看明白了乾

隆的真面目,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中,乾隆阴险毒辣,

令人发指,直抵李宗吾“厚黑学”的最高境界。

这位“十全老人”御宇六十余年,不能说没干过好事,但干的坏事也堪称空前

绝后。仅以文字狱而论,大案就有一百三十多起,文网之密,文祸之巨,让人瞠目

结舌。

第一大案为伪造孙嘉淦奏稿案。该稿在民间流传,指斥乾隆“五不解十大过”,

遍劾满朝重臣。乾隆震怒,酿成巨案,缉捕人犯上千,革职拿办督抚大员十数名。

乾隆所发上谕就达三万余言。 大学士孙嘉淦心惊肉跳, 对围在他身边的妻儿说:

“皇上屡戒我好名,伪稿纵然与我无关,但奸徒为什么假托我的名字?我真是罪无

可辞!”终于惊惧而死。

禁书运动。开动整个国家机器,全面查禁明末清初野史为主的禁书,乃是乾隆

的独创。徐述夔《一柱楼诗》中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即被开棺戮尸,

枭首示众,且让后代子孙也掉了脑袋。乾隆严斥江宁布政使陶易:“如此重大案件,

全然不以为事,是成何心!”指示办案官员,“徐述夔身系举人,却丧心病狂,所

作《一柱楼诗》内系怀胜国,暗肆底讥,谬妄悖逆,实为罪大恶极!虽其人已死,

仍当剖棺戮尸,以伸国法。”郑少秋扮演的笑嘻嘻的乾隆,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么!

王锡侯花17年时间编成一部体例新颖的字典《字贯》,因未避讳,乾隆发现直书康

熙、雍正和他本人的名字,大怒:“罪不容诛,应照大逆律问拟。”结果,王锡侯

斩立决,子孙七人秋后处决,妻媳及年未岁之子为奴。在乾隆眼里,人的性命是没

有任何价值的,而自己的江山无价。于是,杀人便成了保卫江山不变色的正义行为。

我对乾隆这个“明君”的厌恶超过了桀纣等“暴君”。

八十九

上古我欣赏刑天,欣赏他断首之后仍舞干戚的英姿;中古我欣赏嵇康,欣赏他

刑场奏广陵散的悲壮;近古我欣赏李贽,欣赏他天牢中挥刀自刎的豪迈;近代我欣

赏谭嗣同,欣赏他留下来为求一死的决绝;现代我欣赏鲁迅,欣赏他让海婴“忘了

我,好好生活”的透脱;当代我欣赏李敖,欣赏他稳占五百年来汉语写作前三名的

骄傲。

有一天,我将欣赏我自己。

九十

以前我很佩服书读得多的人,他们在我的面前宛如庙里的菩萨。后来我发现菩

萨是泥塑的,心里顿时凉了。王韬在《淞隐漫录·自序》中有这样一段话:“见世

之所称为儒者,非虚骄狂放,即拘墟固陋,自帖括之外,一无所知,而反嚣然自以

为足;及出而涉世,则忮刻险狠,阴贼乖戾,心胸深阻,有如城府,求所谓旷朗坦

白者,千百中不得一二。”

学院是伪君子最多的地方,一个个作高蹈状,一有风吹草动,便成为画眉的张

敞。人没有知识并不可怕,人没有骨气也不可怕,怕就怕那些虽有知识却没有骨气

的人。

九十一

在普林斯顿大学有一句名言:“要么著书立说,要么退职回家”。这句话令教

授们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普大的传统:一本好书能提高大学的声望,反之,一个没

有建树的教授将影响学校的声望。

北大可不这样认为。北大出版社近年来出的最好的书却是比尔·盖茨写的《未

来之路》,这本书与北大无关。北大的教授数目比美国任何一所大学都多,但数目

却与研究实绩不成比例。

九十二

泰戈尔与甘地见面。

泰戈尔说:你们不要毁灭艺术。甘地说:艺术不要毁灭我们。

是艺术重要,还是“我们”重要?几代中国知识分子也百思不得其解。

九十三

殷海光说过:“当人的思想不通时,需靠固执或依靠权威来维持自己的中心观

念;当人的思想不透彻时,容易受市面流行的浮词泛语的摇惑;当人的思想严密且

灵动时,他既不需要依靠权威,又不会受到一时意见的摇惑。”中国知识分子中,

前两类人居多,后一类屈指可数。读书破万卷的经学大师们,没有几个是思想“通”

了或“透彻”了的,只好走向权威和大众。“帮闲”并非他们的本意,只是实在找

不到自己,姑且这样混口饭吃。

九十四

小说的命运。

舍斯托夫说:“文学虚构是为了使人们能够自由地谈话。”加缪说:“小说首

先是一种为怀念的或反叛的感情服务的智力实践。”由是,小说的命运是悲惨的。

肯尼亚当代最杰出的小说家吴奇古,因小说中的反独裁倾向被当局逮捕入狱,

1980年被迫流亡英国。他的《笔杆子:抗拒新殖民时期肯尼亚的压迫》一文,揭露

了独裁体制的“自我殖民”,比昔日英国白人的殖民主义更加可怕。他的小说《一

粒麦子》、《血之花瓣》对非洲的命运作了深刻的反思。他的杰作《战争的幸存者》

在肯尼亚被查禁,是小说的主人公“马迪加里”闯的祸。肯尼亚总统莫依听见大家

说,有个叫马迪加里的家伙在全国宣传革命,他便下令逮捕这个人。警察头子领命

后折腾了半天,才发现这人是个小说里的人物。于是,小说便被禁了。

非洲作家也有非洲作家的幸运,他们的独裁者愚昧得有些天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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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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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者——邀你展示,行走的力量第4楼

九十五

杰姆逊说:“乐观主义,甚至最微弱的乐观主义,只能推荐给那些愿意让人利

用和操纵的人。”

这句话击中了乐观主义者的要害。

九十六

爱一个人,不要恋栈他。恋栈的结果无一例外是悲剧。谁能白头偕老,谁能海

枯石烂?

爱一个人,就要离开他。或说,当你离开他,才会明白你对他的爱。“去年今

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才是世间最

动人的爱情。

尽管这是一首最让人哀伤的唐诗。

九十七

最愚蠢的猎人。

最愚蠢的猎人们在熊皮还在活熊身上的时候,便开始讨论、争吵怎样分配熊皮。

结果,他们全都丧生在熊掌之下。

九十八

倘若用听单口相声的心境去听元首们的讲话,那么将保证永远不受其迷惑。可

惜的是德国人太老实,把希特勒这个相声演员当成了布道者。

九十九

检查制度。检查制度划定一个圆圈,规定:禁止踏入!懦弱的写作者,则在自

己心中划定一个圆圈,这个圆圈的面积是前者的很多倍。

一○○

《荷马史诗》中,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尔战死疆场。出征前他说:“如果避而不

战能永生不死,那么我也不愿冲锋在前了。但是,既然迟早都要死,我们为何不拼

死一战,反而把荣誉让给别人?”

说人有选择的自由极度虚妄。我们的处境比赫克托尔要好,我们的表现却比赫

克托尔要糟。放弃自由,成为俘虏,充当异族奴隶,多数人走这条道路。

一○一

奥勒留说,死亡如同果实从树上熟落,或演员幕落后退场。这是浅薄的乐观主

义。绝大多数果实还没有熟便被鸟儿啄坏了,绝大多数演员幕还没落便倒在舞台上。

一○二

大家结党去革命,结果党外的人便成了反革命。

余杰:心灵独白
一○三

古来清君侧的人太多,但知道问题出在君本身的,却太少了。

古来杀皇帝的人很多,但杀了皇帝之后自己不做皇帝的,至今还没有一个例外。

杀来杀去,血流成河,帝国体制却秋毫无损。

一○四

正如人有左脸右脸,社会也是这样,它的半边脸是经济,另半边脸是人文。当

半边脸长了个艳若桃李的大疮,另半边脸也不会再有动人的魅力。

一○五

胡适说:“不论在什么国家,只要政治不上轨道,只要政权不能和平转移,只

要缺乏合法的民意代表机构,政治改革的责任就永远是落在青年知识分子的身上。

因为青年人易受激动,无须为妻子儿女着想,敢冒争斗之险而追求真理;因为他们

的政治活动往往出于纯洁的动机,我们也可以说是出于自然的动机。”

韩国的今天,是青年学生争来的,全斗焕、卢泰愚是否想过自己会成为被告?

看到他们在法庭上的虚弱表情,死者瞑目,生者欣慰。没有等来的民主,只有争来

的民主。俱往矣,杀气腾腾的全、卢二君的同伴们,且看你们朋友今日的下场!

一○六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物理系人才济济,半个多世纪出了七名诺贝尔物理奖得

主。问及其奥秘,系主任曰:“物理系教授和学生的原则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不

做别人让你做的事。我们不做实用的、尤其是和武器有关的实验,而长期从事纯理

论纯科学研究。”

中国高校却像喧哗的菜市场——把所有研究都变成现实生产力。

一○七

文章写出来后,朋友减少,敌人增多。这样的文章必是能千古流传的好文章。

一○八

研究人性,与其在哲学系里听教授高谈阔论,不如到动物园里去看禽兽张牙舞

爪。

一○九

赞美现存制度的人都是蚊帐中人,他们的蚊帐里没有一只蚊子,心安理得在床

上打坐修行。

否定现存制度的人都是蚊帐外人,被蚊子咬得活蹦乱跳,自然要把蚊帐撕扯掉。

一一○

只能让儿童读的童话不是好的童话。好的童话还能净化污染了的成人的心灵。

一一一

历来,“好人”的定义就是:认认真真地生活在虚伪里。

一一二

最好的文学艺术都是悲哀,第一流的天才也是悲哀的。叔本华说:“天才所以

伴随忧郁的缘故,就一般来观察,那是因为智慧之光愈明亮,便愈看透生存意志的

原形,那时便会了解我们人类竟是一副可怜相,便油然兴起悲哀之念。”所以黛玉

写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悲哀的诗句。

一一三

所有的鞋匠都恨不穿鞋的人,所有的理发师都恨秃子,所有的皇帝都恨童言无

忌的孩子。

一一四

旧梦是不能重温的,一旦重温,旧梦便破碎了。每个人都常常忆起儿时在故乡

所吃的蔬果,每一种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正如鲁迅所说:“后来,我在久别之后

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有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

生,使我时时返顾。”

重温旧梦,是人们所做的最煞风景的事情。

一一五

选举制度是民主的橱窗。

有的橱窗仅供参观,有的确是为了买卖。

一一六

“锻炼”是当代汉语中运用频率极高的新词,主体是上级、长辈、受体是下级、

青年。对后者而言,“锻炼”是求之不得的荣耀,是被信任、被器重的起点。

“锻炼”的意识畸形发展,结果是很多人把摧残当作了培养。

一一七

李敖说:“每在电视里看到蒋经国,就活像看了一段慢动作纪录片。”

仅凭这一句话,李敖稳坐汉语写作的头把交椅。

一一八

连危机意识都没了,危机便像决堤的黄河水一样席卷而来。

一一九

人最脆弱的时候便相信爱,人最坚强的时候便相信恨。

一二○

有歌唱的权力的,往往并非夜莺,而是喜鹊。

有写作的权力的,往往并非大师,而是御用文人。

人们被迫听最难听的歌声,被迫读最难读的作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喜鹊

也就成了我们心目中的夜莺。

一二一

弱者的影子是善良,因为弱者没有作恶的条件。这与弱者的本性无关。

没弄懂这点的人,会吃大苦头,文革中许多人便稀里糊涂地因此而送命。

一二二

爱情产生于错误。我以为自己一贯正确,因此爱情便离我而去。

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爱情还会降临吗?

一二三

人最脆弱的时候便相信爱,人最坚强的时候便相信恨。

现代汉诗是一堆空杯子。

一二四

德富芦花有篇短文《写生帖》,讲了一个凄美的故事:从前有个画家,只画过

一幅画。其他画家有更丰富与更珍贵的颜料,而且画出更惊人的画。然而,这位画

家只用唯一的一种颜色,画中却泛着奇异的红色光辉。其他的画家问他:“你是从

哪里弄到这种颜色的?”他只是微笑,依然低头画着画。画越来越红,画家的脸色

却越来越苍白。终于有一天,画家死于画前。人们在埋葬他前,为他更衣时,在他

的左胸前发现一个旧伤。可是,人们还在说:“他是从哪儿得到那种颜色的呢?”

不久,那位画家被人们遗忘了,只有他的画永远活着。

这是一个寓言,它道出了艺术创造的本质:艺术之于人如同吸血鬼。艺术毁灭

了艺术家的健康,艺术夺走了艺术家的生命,但艺术家无怨无悔。

想从艺术中获得名誉、金钱和权力的人,趁早改旗易帜吧。

一二五

黑格尔死于肆虐全欧洲的黑死病。病菌并没有因为他是黑格尔而特别对待他。

他的智慧,他的哲学,全都救不了他。到头来,他还得和愚夫愚妇一样在病床上呻

吟,然后死去,尘归尘,土归土。

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实啊!我们一辈子追求智慧,但智慧在好多领域内都无

能为力。往往是我们受苦的时候,它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帮不了我们。

一二六

一切的占有都是走向丧失。成吉成汗拥有整个世界的时候,却失去了童年最喜

爱的小马,他想用整个帝国去换小马,却换不回来。

爱情往往以占有为标志。但加缪却看到了其中的荒诞:“任何人,哪怕是最被

爱着的人和最爱我们的人,也不能永远占有我们。在这严酷的大地上,情人们有时

各死一方,生又总是分开的,在生命的全部时间里完全占有一个人和绝对的沟通的

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年轻的恋人们互相欺骗着,自欺亦欺人。

占有与丧失的尴尬对峙,使生活沦为一种在其形式后追赶而永远找不到这种形

式的运动。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追日的夸父,将渴死在中途上。

一二七

研究历史的朋友,以为熟读了正史便抓住了历史的“脉络”,我不以为然。真

的历史在哪里呢?在零落的报刊里,在杂乱的日记里,在心灵的回声里,在文字及

文字之外。

1932年, 中原西北灾荒。5月20日,“国闻通讯社”郑州电讯:“鹿邑拓城春

粮告竭,流离归德者七千余人,僵卧于途者日众,死亡枕籍,惨不忍睹。鹿邑本境

经股匪扰五月之久,庐舍为墟,粮米尽罄,鬻妻子以延生。二区朱恺店、三区老鸦

店、五区宁平镇、六区泽民镇、八区桑园集,均立人市,年幼妇女每人不值10文,

十一二岁幼童仅易千文,孩提婴儿抛弃遍地……某妇买一馒头,留小姑为质,卖馒

头者索钱不得,小姑谓我宁不值一馒头,一卖烧饼者代偿馒头帐而换得此幼女。”

西北的甘肃、陕西、山西等本已贫瘠不堪的省份,情形就更悲惨了。灾荒战祸,百

业萧条,唯“人市”兴旺,全国形成了潼关、天津、武汉、上海、厦门、广州六个

贩卖女婢的中心。

只有从这些材料中才能捕捉到历史的触角。民国二十一年,中国大地上并非只

有国共两党在开战,还有许许多多的事件在发生和演变着。忘记这些平凡的人、事、

物的学者,不配搞历史;对于曾经生存过的人们苦痛的生存缺乏悲悯感的人,不配

搞历史。历史是热的学问,而不是冷的学问,我以为。

一二八

徐志摩死于天空;聂耳死于大海;瞿秋白死于荒野。秋白了望四周山水,驻足

说:“此地甚好”,遂平静坐地,从容就义。

死亡也富有诗意的人,可以成佛矣。我们应为他们欣悦,而不应悲伤。

一二九

中国是否是“儒教中国”,我一直心存怀疑。我以为,中国更像是“法家中国”。

对“法家”这种说法,我也不以为然。申韩一派,是中国政治哲学的末流,是为独

夫民贼张目的鹰犬,他们何尝知道什么是“法”?他们那里,哪里有古希腊的法的

精神、自由的精神和权力制衡的观念?与其称之为“法”家,不如称之为权术家、

阴谋家。

儒教徒都是书呆子,书呆子玩政治是玩不转的。政坛上长袖善舞,多财善贾的

都是阴谋家。只会注六经的儒生在朝廷里不过是一堆花瓶。真正儒生当国的,二千

年来不过只有王莽一人而已。

中国正统史家一向对篡位者深恶痛绝,口诛笔伐,因此王莽也被史家五马分尸,

肢解得不成样子。史书描绘他“侈口蹶项,露眼赤精,大声而嘶”,我认为是一派

胡言。相貌凶恶到这样的程度,他焉得在朝廷里有升迁的机会?王莽的本来面目乃

是一地地道道的儒生,是一个大学者。少年时代他即摈弃声色犬马,拜名儒陈参为

师,折节向学,穿戴完全像穷书生。后人往往把王莽看作热衷于虚名假誉的伪君子,

我看问题绝没有这么简单。他按《周礼》来治国,确实是书呆子的一厢情愿。黄仁

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一书中分析得颇为精到:“他有很多我们今天视作离

奇的办法,例如事前造成理想上的数字公式用在真人实事上,以一种象征性的指示

当作实际的设施,注重视觉听觉上的对称均衡,不注重组织的具体联系,这都与传

统中国思想史有关。”王莽呆得有些可爱,他以为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可以实践的准

则,殊不知中国的经典全是骗人的鬼话,即使有1%的真话,也早就过时了。

公元8年, 王莽废汉称帝,改国号为新。在位期间,实行“托古改制”,将全

国土地改为“王田”,属朝廷所有,私人不得买卖;改官制为周制,复行五等爵;

改革币制,立“五均六管”。在长安、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六大都市立五

均司市、钱府官,行赊、贷之法,并掌管物价;设六管之令,对酤酒、卖盐、铁器、

铸钱以及从名山大川开采物资者,统一由朝廷征税,颇有些“初期社会主义者”的

气派。当改革失败,形势恶化时,王莽忧烦不能食,倦则凭几而寐。大司空崔发提

出:宜哭告天以求救。莽乃率群臣至南郊,仰天大哭,伏而叩头。我相信王莽的痛

哭是真诚的:我全照着圣人的话来做,为民众谋福利,为何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天

难道不因我之眼泪而感动吗?

黄仁宇总结说:“王莽眼高手低,只能宣扬天下大局应当如是,做事经常文不

对题,可能被他自己的宣传所蒙蔽。”他的下场是极其悲惨的:为商人杜吴杀死后,

军人分其尸为数十段。传莽首于宛时,百姓共击之,或切食其舌。

这就是最高明的儒生治国的成就。

所以,我认为中国并非儒生之天下,而是阴谋家的天下。被史家称为“玩弄权

术与沽名钓誉之徒”的王莽,骨子里仍是儒生。真正的阴谋家,对这样身败名裂的

儒生是看不起的,他们才是成功者。如刘邦、李世民、朱元璋辈,都是不太读书的

人。这也应了毛泽东的名言:“读书多的人,把国家搞不好,李后主、宋徽宗、明

朝的皇帝,都是好读书却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的人。”

政治,需要最肮脏的心灵去周旋,孔子的徒子徒孙们缺的就是这一点。

一三○

北京街头,常有豪华车队在一路红灯中疾驰。前有警车开道,沿途交警拦下其

他车辆,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北京高官云集,京城百姓以目睹这样的场面为骄傲

于其他城市市民的本钱。

常看到父母亲带着孩子立于道旁,目睹车队经过时,父母亲苦口婆心地教育孩

子:“你长大了要是能到这一步,爹妈死也瞑目了。那场面、那阵势、啧啧……”

小孩眨巴着眼睛,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这时,我宛如生活在中世纪,听见那西楚霸王大叫“富贵后不衣锦还乡,如之

奈何?”又看见汉高祖浩浩荡荡的还乡队伍,刘邦已然是汉高祖。这个千年帝国的

进步小得可怜,既然挪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那就不要挪了。对权力的膜拜,从古

至今没有什么改变,甚至越演越烈了。

如果每个聪明的小孩都把拥有能闯红灯的大轿车作为人生理想,那么我们依然

生活在阿Q的年代里,那么平等、正义永远只是美丽的字眼,挂在天边。

父母们煞费苦心地教育孩子,我却不识时务地在旁边说:“救救孩子!”

一三一

晚景。

台湾作家杨逵晚景十分凄凉。他在政治高压下被迫放下了心爱的笔。但一个作

家除了写作,还能做什么呢?他只好靠卖花为生。周作人的时代,作家还能有“自

己的园地”,花不是要卖才种的,种花只是为了自己欣赏。但杨逵却做不到这点。

然而,凄惨的晚景无损于杨逵的伟大,他直到死都不曾缺钙。同样,钟理和也是在

贫病交加中死去。他甚至比曹雪芹还悲惨,有时,连粥也吃不上。他死的时候,文

集还未能结集出版,几乎死不瞑目,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伤心的事

吗?然而,凄惨的晚景无损于钟理和的伟大,夕阳最后一抹的亮色甚至超过了朝阳。

相比之下,大陆的“老作家”们晚景颇佳。功成名就,弟子们恭恭敬敬地抬着

轿子。他们还在写作,回忆那琐碎得像小草的旧事,并且对现状发些不痛不痒的议

论。 他们用真正的“白话” 来写作,像白开水一样的口语,却被后生晚辈们叹为

“庾信文章更老成”、“返朴归真、脱尽铅华”。他们担任着百十个机构的名誉主

席、委员、顾问、评委……享受着局级、部级甚至更高的待遇。每逢节日,总有各

大员上门问寒问暖,因为他们是“国宝”。

然而,他们辉煌的晚景并没有增添他们一丝一毫的伟大。他们在空中楼阁里自

言自语,他们欣赏着自己镜中不老的容貌。他们的下半身(生)把上半身(生)煮

着吃,吃得津津有味。许多年前,他们的创造力便全部丧失了,他们的晚景并非由

晚年的成就来支撑。他们在大小庙宇里享受着香火。他们都喜欢养波斯猫,因为猫

比他们本人还要柔顺。

我并不是赞美苦难——我想,晚景凄凉或幸福不是最重要的差别,最重要的差

别乃是对晚景的态度。文化老人们安于做庙里的菩萨。而杜甫却病死在孤舟上。

我想送点钙片给伟大的老人们,他们需要钙片。

一三二

北大快没有文科教育了。这似乎是危言耸听。但我以为,文科教育的根本在于

“赋予社会和世界以意义、 目的和方向。 ”就这一点来看,北大的文科已然不是

“文科”。

斯坦福大学校长查理·莱曼在《美国生活中的人文科学》中指出,人文科学必

须直面“做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而且,它只提供一些线索,不可能提

供完整的答案。人文科学告诉我们:在一个不合理、绝望、孤独和死亡的现象与诞

生、友谊、希望和理性的现象同样明显地并存的世界里,人们是如何力图创造一个

有道德、有信仰、有文化的社会的。人文科学还告诉我们,个人和社会应如何解释

道德生活,如何设法使这种道德生活成为现实,如何试图使自由与公民的责任协调

起来,以及如何得体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们逃避的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刻的需要。这里传授着知识,能够转化为金

钱和权力的知识。拥有这样的知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就足够了。

一三三

陌生化。

博尔赫斯一直在当图书馆馆员,即使他成了一位名作家之后。他的一位同事在

百科全书中读到“博尔赫斯”的条目,非常惊奇,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百科全

书里有一个人,不仅跟你同名同姓,而且出生日期也完全一样。”

对于那些骄傲的中国当代作家来说,这个故事不啻是一剂良药。

一三四

智齿。

去年我长了智齿,反复发炎,痛得我死去活来。最后只得去北京口腔医院把它

拔掉。

后来我想,“智齿”真是一个有趣的命名。智齿就是一颗多余的、而且还会惹

祸的牙齿。“智慧的牙齿”只会带来痛苦——因为它的“智慧”吗?

智慧与痛苦是孪生兄弟,明知痛苦,我们还要追求智慧。这是人与动物最明显

的区别。

王小波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痛苦地死去了。他一个人在公寓里呻吟而死,没有

人发现。但他的信念依旧:“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

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

心里就高兴。”

一三五

不自由的生活就像牙疼一样,睡觉也睡不安稳。没有勇气拔牙的人,便抽上了

鸦片。

一三六

最好的文章是东踢一脚、西打一拳地信手写出来的,没有任何章法和规范,就

像漫游的堂吉诃德,不停地走着,不停地遇到好玩的事,享受乐趣或受到折磨。难

怪李卓吾写作的时候“每研墨伸楮,则解衣大叫,作兔起鹘落之状。”

一三七

一个真正的家,应该是一处工作、娱乐、交友和人类一切思想凝结为一体的空

间,也就是一处个人的空间。在拥挤的学生宿舍里,这只能是天方夜谭。

卡内提认为,家的最好定义是一座图书馆,女人最好不要住进来。那么,我好

歹也算拥有一个“家”了。

一三八

人们往往以向上司点头哈腰为代价,换取看不起下级的权力。

一三九

男子失恋以后,一边发誓不再恋爱,一边搜索下一位恋人。

官员倒台以后,一边发誓不再从政,一边搜索残存的支持者。

恋爱与从政一样,都是男子乐此不疲的游戏。

一四○

职业之于人,如同猪圈之于猪。猪圈是不可少的,没有猪圈,猪就可能被狼吃

掉;但猪因此付出了丧失自由的代价。

一四一

当人以最大的恶意看世界的时候,世界不得不回报他一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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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1 20:04:54 face0.gif

思想者——给思想一个市场第5楼

还是很有价值的。

谢谢自行车。

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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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gerwoods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2 18:35:37 face0.gif

第6楼

自行车能否提供前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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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3 12:39:32 face0.gif

第7楼

楼上好。

余杰《心灵独白》有四章,以上是第三章。以后陆续贴上,就是太长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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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gerwoods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3 13:41:53 face0.gif

第8楼

不怕长,比教科书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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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脚猫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5 16:26:46 face0.gif

第9楼

以前没看过余杰,看完之后感觉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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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YELEE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6 22:18:30 face0.gif

第10楼

好贴.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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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依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7 19:14:34 face0.gif

第11楼

好长啊 ,蛮好的文章,其他好象没的说

包涵,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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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游浅水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9 10:48:33

第12楼

余杰《火与冰》的电子版下载

http://www.xiaoshuo.net/down.php?bookid=3905&ftype=0

主帖摘自本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9-9 10:49:0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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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余者

|只看此人|不看此人|2003/9/20 10:58:46 face0.gif

第13楼

第 一 章



世界上最不能容忍的垃圾--文字垃圾。

所以我每次提起笔时,不禁心惊胆战。



在三教上完某节课,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桌上的书本,门口便如潮水般地涌进一大群学生。他们如狼似虎地抢占座位,我欲出而不能。很钦佩他们强烈的求知欲望。同时为自己的懒惰而惭愧。一问,才知道下一节是日语课。忽然想起50多年以前,一群同样以"北大人"自命的青年,在枪炮声中唱着宏亮的《义勇军进行曲》,从北平一直步行到昆明,宁死也不愿在那群矮脚猪猡的统治下生活。

西南联大的校歌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了。西校门一侧的抗日烈士纪念碑寂寞地立着,校友们的名字依旧清晰。我常常在暮色中来到碑前,为这些真正的校友们燃一柱心香。

报纸上登载,日本殡仪馆里背死人的工作大部分由中国青年承担。而东京红灯区的妓女里支那女子的比例也日渐上升。彼岸,所谓的"中华民国"的"总统先生"自豪地说:"我算是半个日本人。"我不是民族主义者。

向仇人学习,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我依然无话可说,总觉得愧对纪念碑上那一排排名字。

这就是历史?



朋友警告我:你的思想太偏激,要是生活在中世纪宗教裁判盛行的年代里,你一定会被捆在火堆上烧死。

我笑着回答朋友:你也太高估我了。那时,我大概已经堕落成为一名虔诚的教徒。



堕落。这是一个朋友对当下大学生阶层的精辟评价。我却宁愿使用这样一组比喻:如果说当代人的堕落如同坐在一架猛然向山头撞去的飞机里,爆炸之后尸骨荡然无存;那么大学生的堕落则是从机舱里跳出来后作自由落体运动,可得一副全尸。北大人呢?北大人只不过多了一把布满破洞的降落伞而已,照样摔个半死不活。

堕落:程度的不同,仅仅是降落速度的不同。堕落,具有相同的性质。我们没有资格沾沾自喜。北大,已经不是过去的"北大"。



国庆节,骑车经过海淀路,一瞥之下,觉得那家金碧辉煌的"肯德鸡"连锁店有些异样。走近了,原来门口挂出一幅红色的标语:"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标语下面,是那个加州老头笑眯眯的肖像。

觉得老美倒还挺能入乡随俗的。



读完《资治通鉴》,这才明白蹲在监狱里的柏扬为什么要费巨大的心血去翻译它。

《资治通鉴》是本适合在监狱里阅读的书。爱国的青年最好不要读,这里面找不到你想找的"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明"的论据。这些句子只写在中学的课本里。



海外学者回国来作报告,总喜欢激情澎湃地谈"爱国主义",谈得声泪俱下,一往情深。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样的场面所感动,一次又一次诚诚恳恳地接受爱国主义教育。

终于有一次,我突然冒出异样的想法:到底"爱国"的是谁?是在国内埋头苦干、拼命硬干的普通人,还是扬我国威、衣锦还乡的海外同胞?谁更有资格谈"爱国"的话题?

我绝对尊重海外游子们纯洁的感情。但我总认为,真正爱国的人都是不说"爱国"的。



老先生们津津乐道"乾嘉学统",大师们的牌位重新被抬出来供奉起来。对我来说,却只记得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大清初思想家,乾嘉诸老的名字一个也记不得,也不愿意去记。

所谓汉学空前绝后的辉煌,不过是文字狱最残酷的时代里的一堆文字垃圾而已,我统统不懂,也不以之为耻。



萨达姆又当选总统了。唯一的候选人,全票通过。

伊拉克外长阿齐兹说:"选举是公正的。"



周末,当代商城。一字排开的十多位美艳照人的广告小姐很快淹没在人堆里。一大堆男人和女人衣冠楚楚,却抛开绅士淑女的风度,像饥饿的乞丐扑向面包一样向柜台前面挤,一双双伸出去的手,像是溺水者拼命想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抓起来的却是一支支的香烟。原来,这是万宝路香烟在搞促销活动,美女们胸前佩着"万宝路小姐"的飘带,柜台前是一盘盘供顾客免费品尝的香烟。

报载,中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香烟消费国。而克林顿却向几大烟草公司宣战,颁布了新的禁烟法案,规定青少年买烟必须提供年龄证明。

为同胞的健康担心,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个问题,还得向林则徐老前辈请教请教。

十一

认识自己的愚昧与卑微,是自信心得以建立的根基。

十二

自信是一种遭人怨恨的品质,因为自卑的人占绝大多数。

于是,我注定了不可能拥有太多的朋友。

十三

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人很多,真正理解我的人呢?

十四

生命可贵。

斯大林就是一个异常珍惜自己生命的人。有一次他必须乘飞机去波茨坦,飞机准备好了。但是经过长时间动摇后,他拒绝乘飞机,决定改乘火车。代表团甚至开会都迟到了,准备得这么长久,一切都作了检查。贝利亚报告说:准备了一条专线,专门的列车,装甲的底部。在离柏林的每一公里上站有约15名士兵,并有数辆装甲车护送。在波茨坦,有内务部所属的7个精锐团围成了3个圈守卫着他,而契卡分子又有多少。可是别人的生命对他来说只是官方不公开的统计学范围的事。

生命可贵。

记得拉练途经井陉体验矿工的生活,带我们参观的一名工人师傅说,他们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井下暗无天日,漆黑一片,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塌方呢?瓦斯灯下,他安详的笑容显得那样动人。我闻到他身上呛人的烟味和汗味,蓦然觉得这个陌生人的生命与我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十五

真正的太平盛世里,政府官员即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民众也并不一定要赞扬他,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他份内的事。吏治败坏的时候,"清官"也就出现了,因为"清官"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出人意外。

中国人的"清官"情结,只不过是对意外的憧憬而已。当电视连续剧《包青天》风靡大街小巷的时候,我充分体验到"子民"的辛酸。

十六

孔夫子所说的"礼崩乐坏"的时代,却是百家争鸣的时代。

十七

我对"学术"总持怀疑的态度。学术繁荣的时代,往往是思想匮乏的时代。在清代,学术大师们舒舒服服地做亡国奴,舒舒服服地搞学术研究。音韵、训诂、版本、文献终于掩盖了扬州嘉定的血与火,掩盖了三寸金莲与猪尾巴。

十八

刘再复先生在《人论二十五种(怪人论)》中指出:"就是在同一个北京大学,在蔡元培的时代里,教授们都有很多故事,在他们之后,还是一些教授,如顾颉刚、梁漱溟等,也有很多故事。然而奇怪的是,到了本世纪的下半叶,北京大学的教授们似乎没有故事了。他们除了著书、教学和写自我批判的文章之外,顶多还留下一些''思想改造''中的笑话,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读张中行先生的杂文,写及红楼的点滴旧事,尤其令人神往。特立独行之士、异想天开之论,比比皆是。又读汪曾祺的散文,追忆西南联大的校园琐事,同样让人心仪。困窘中的尊严,苦涩中的幽默,乃见中国新型知识分子之人格独立。而今在北大,"好听"的课和值得崇拜的教授如同凤毛麟角。老先生方方正正,年轻教授也学会了照本宣科、斟词酌句。

如果每个教授都变作了同一个面孔,那么北大和别的学校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针对北大而言。刘再复先生则看得更远,他引用了密勒的名言:"一个社会中,怪僻的数量一般总是和那个社会所含的天才异秉、精神力量和道德勇气的数量成正比。今天敢于独立怪僻的人如此之少,这正是这个时代主要危险的标志。"

我想寻找北大的故事,今天的北大的故事。

十九

一天晚上,我经过一片建筑工地。一座巨型大厦即将完工,旁边有一排破旧低矮的房屋。其中,有一家小杂货铺,门口摆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四五十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民工。他们睁着眼睛贪婪地看着,尽管小小的屏幕上布满雪花,画面模糊不清。然而,好恶却由不得他们,杂货铺的主人可不管他们喜不喜欢看,啪地一声就调到另一个频道去了。一阵轻轻的惋惜声之后,他们又津津有味地看下去。那天晚上,气温是零下好几度。

这是一群无声的人。在这座一千多万人口的巨型都市里,他们数量巨大,他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却遭到蔑视和厌恶。他们从来不说话,也说不出话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有什么痛苦与欣悦,烦恼与快乐。于是,他们只好围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从这个窗口仰望都市。

在这一瞬间,我理解了福柯的伟大。他以自己毕生的精力为监狱的犯人说话,为精神病院里的病人说话,为现代社会一切失语的人说话,他是20世纪真正的知识分子。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波普对"历史"愤怒的指责:"这种残酷而幼稚的事件几乎从来不涉及真正在人类生活领域中发生的事件。那些被遗忘的无数的个人生活,他们的哀乐,他们的苦难与死亡。这些才是历代人类经验的真正内容……而存在的一切历史,大人物和当权者的历史,充其量都不过是一出庸俗的喜剧而已。"

指责写历史的人也许过于苛刻。因为知识人同样存在着表达的困难,他们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又怎能指望他们为别人说话呢?就"失语"这一点而言,知识人与民工毫无区别。

二十

二战的硝烟里,听到日本占领新加坡的消息后,远在巴西的奥地利犹太裔作家茨威格与夫人双双服毒自杀。他在遗言中写道:"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也自我毁灭……而我的力量由于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已经消耗殆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

茨威格的最后两句话将永恒地延续他的生命。除此之外,知识分子再没有别的快乐和财富了。一切为捍卫这两条原则而献出生命的知识分子,都将如长明灯一样,闪烁在后人的心中。

二十一

在图书馆台湾报刊阅览室,我希望看到几种新到的台湾报纸。

管理员说:"你有介绍信吗?"

我诧异地问:"看看报纸还得要介绍信?"

管理员说:"当然啦。你先到系办公室开介绍信。证明你正在搞某方面的学术研究,我们才能让你看报纸。"

在报刊阅览室看报纸还得开介绍信。这不是天方夜谭,这是一篇卡夫卡的小说。

二十二

项羽的无能。他能放一把火烧掉阿房宫,却烧不掉一代又一代的皇帝们大兴土木的嗜好。

"烧了就修,反正我有的是子民。"皇帝如是说。

于是,放火者陷入了西西弗斯的境遇之中:明知放火无用,可又不得不放火。

二十三

蔡元培先生说:"往昔昏浊之世,必有一部分清流,与陋俗奋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而今则众浊独清之士,亦且踽踽独行,不敢集同志以矫末俗,询千古未有之迹象也!"

不知蔡校长回到今日之北大是何感想?我想多半还是无言。

二十四

1924年,梁漱溟先生离开北大。有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是因为觉得当时的教育不对,先生对学生毫不关心。"他认为,先生应与青年人为友。所谓为友,指的是帮着他们走路;所谓走路,指的是让包括技能知识在内的一个人全部的生活往前走。"教育应当是着眼一个人的全部生活,而领着他走人生大路,于身体的活泼,心理的朴实为至要。"

梁先生的看法大有古代学院的风范,使人想起《论语》中描述的情景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兮,咏而归。"今日之北大,"品性感应品性","人感人"之教育如何呢?"多乎哉?不多也!"

二十五

在故宫、颐和园等昔日皇家禁地,游人如织。租古装照像的摊位比比皆是,皇袍凤冠应有尽有,国人乐此不疲,有的还坐上八人抬的大轿威风一番。因此,这些摊位捞足了油水,而游人也过足了帝王瘾,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皇袍在身的照片。快门按下的瞬间,他们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每当看到这样的笑容时,我赶紧转过身去,我不能抑制自己的恶心。正因为每个人都自我崇拜,所以才有难于根除的个人崇拜,正因为每个人都渴望龙袍加身,所以才有长久不衰的皇权;只要这种深层的民族心理不彻底改变,无论统治阶级怎样更替,也无法改变皇权的性质和个人崇拜的产生。做了五千年奴隶的中国人,只能怨自己不争气。

二十六

朋友中,喜欢读新书的居多,今天"东方主义"说得头头是道,明天"后殖民主义"准吹得天花乱坠。我却喜欢翻旧书。旧则旧矣,旧中有旧的趣味。

逛旧书摊时, 看到一本破旧不堪的1966年第6期的《中国妇女》,封面是个小女孩。平淡无奇,一翻封面说明,才觉得妙趣横生:

"封面的小女孩叫马平国, 今年9岁,是邢台地区一个贫农的女儿。她非常热爱毛主席。今年3月,邢台地区发生地震,小平国家的房子倒了,她的腿受了重伤。妈妈来抢救她的时候,她说:''先别管我,快把毛主席像取出来。''当她看到毛主席像边上砸破了一点, 她伤心地哭了。 ……小平国被送上飞机,这时她突然喊:''妈妈,我要毛主席像!''……她看到毛主席像后,高兴地说:''毛主席呀!我已见到您了!''"

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忘却,然而,忘却这样的千古绝唱,未免太可惜了。

二十七

狄奥尼根是古希腊的大哲学家。有一天,关心知识分子政策的亚历山大大帝跑来慰问他的生活情况。狄奥尼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当亚历山大大帝问他有什么需要时,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别挡住了我的阳光!"

然而,连阳光也是亚历山大大帝的。最后,狄奥尼根不得不缩进一个古代埋人的大缸中,留给弟子的最后一句话是:"像狗一样生活!"

犬儒学派便诞生了。

"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知识分子在服用大量的鸦片之后,看到的自己便是这副模样。 实际上呢? 把江青捧为凤凰的,是冯友兰;为江青讲《离骚》的,是魏建功;积极批林批孔的,是周一良;为江青讲李商隐是法家的,是林庚。以前我常常将这些大学问家神话化。拿小时读四书五经获得的感性经验去套他们,结果往往是"告别诸神"。知识分子也是人,大学问家也是人。是人,便有人的弱点;是人,便有人的阴暗面。我们用不着去苛责谁。我们一定要警惕:千万别把人当神!

二十八

在故宫养心殿看见一副对联:"唯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此联为雍正所撰。

此时的心情难于言说,忽然想起北岛的一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过于天真了,他还相信"历史"。养心殿大义凛然的对联告诉我: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的读书心得:面对所有汉语写作的文章时,读出每个字每个词的反义词来,这便是真相。

二十九

相对于真话而言,假话的制作乃是一门精致的艺术。1903年塞尔维亚国王与王后双双遭暗杀,当时报纸的头条新闻是:"国王与王后消化不良逝世。"确实也是"消化不良",钢铁制成的子弹让娇生惯养的国王与王后如何消化?

三十

哲学家奥卡姆与巴伐利亚国王结成反对教皇的联盟。哲学家对国王说:"请你用剑保护我,我则用笔保护你。"可是没有多久,国王向教皇妥协了。于是国王将哲学家出卖给教皇,哲学家被烧死在火刑柱上。哲学家的天真使他枉送了卿卿性命。笔的力量怎么能与剑并列呢?

韩非是权术思想的大师。秦始皇读了韩非的著作,叹息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韩非一辈子研究阴暗心理,提供给帝王用来统御臣下。然而,韩非最终却死在暴君奸相的手下。难怪司马迁感慨万分:"余独悲韩非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认识到人主不可侍,却仍然为人主服务,并最终惨死于人主手上。一代代知识分子很少觉悟过:思想是危险的,尤其是在思想家没有人格独立的时候;思想家是软弱的,尤其是在思想为专制服务的时候。

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实际上,知识更是一种权力,一种能够毁灭知识者本身的权力。

三十一

瓦文萨当完总统再当工人,当总统期间,他是向工厂申请"停薪留职"的。

与其把瓦文萨的这种行为看作是一种崇高品德,不如看作是民主体制下个人意志的自由选择。

三十二

"异想天开"是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成语。异想真能打开天堂的门吗?

要想记载自己全部的胡思乱想,这篇札记永远无法结束。

就此打住,因为"异想"仅仅是我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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