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野岸》 野岸无人舟自横
下班后,思曼匆匆忙忙离开公司。她约好了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思朗在楼下等着一齐回家。
在中环,最具爆炸性的时间是午餐和下班时间。四面八方涌出人潮,马路上人车争路,思曼觉得自己被淹没了,她不知道思朗能否找到她。
她在港大毕业三年,从行政主任升到行政经理还是今年的事。她并不是事业野心极大的女强人,只是认为女人也该工作,为社会尽一分力。
外表看来,她斯文有教养,完全不必化妆的一张素脸令人赏心悦目。衣着不大新潮也不落伍,很简单且明快的浅线条就象她的个性。以她平日的作风别人会以为她是柔顺的人,错了!碰到她的倔强固执地方,连父母都得摇头。
“思曼——”思朗从人群里钻出来,她真有本事。“对不起,来迟三分钟,刚接了一个电话。”
“叫车吧!”思曼不介意的微笑。
“不必!思奕在文华酒店门口等我们,”思朗愉快的说。她比姐姐活泼开朗些,或者因为她叫思朗吧!“他来中环开会,顺便接我们回去。”
思奕是她们大哥,在广告公司做创作主任,是个非常聪明,非常有头脑的人,三十岁。
姐妹俩快步朝文华赶去,看见思奕正在那辆宝马五二〇上面东张西望,车上还有一个人,男人。
“快上车,”思奕对妹妹们非常好。“那个看门的瞪过我好多眼了!”
姐妹连忙上车,也没看清楚坐在思奕旁边的人。
汽车朝东驶去,他们家住在赛西湖。
“思曼、思朗,我替你们介绍,我的新同事雷子樵,刚从美国调来的。”思奕在前面说。
姐妹俩预期的呈热情爽朗的一阵招呼,美国来的嘛!谁知竟只是冷淡的一声“嗨!”连头也不回。
思朗看思曼一眼,耸耸肩,连冷冷淡淡的“嗨”也省了,只静静的看着窗户。
“子樵以前在台湾念大学,后来留学美国,在美国做事,”思奕不以为意的继续说:“是我们的新创作总监。”
这回思朗都没有出声了。总监又怎样?她们完全没有兴趣。没礼貌又骄傲的男人最讨厌。
“他在香港不熟,我约他回家晚餐。”思奕又说:“他就住怡东酒店。”
“怡东附近大把餐厅,酒楼。”思朗不客气的。
思奕很意外的转头看她一眼,眼神颇严厉。思朗立刻不敢再说。
平日思奕十分爱护她们,是最好的大哥,思朗警惕着不能再没礼貌。
但是对这面孔也没见到的人,她们实在没有好感。
下车的时候,两姐妹匆匆抢先上楼,留下思奕陪着那个雷子樵。一会儿,他们上来了,姐妹俩各自在房里听见母亲招呼雷子樵的声音,很奇怪,那家伙居然对母亲十分礼貌恭敬。
思曼在房里听音乐,怡然自得的。过了一阵,思朗敲门进来。
“来陪你,免得在客厅闷。”思朗说。
“今天没约会?你的众多男朋友失了踪?”思曼打趣。
“才星期四,明天要上班,懒得应酬他们。”思朗说:“在香港,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男人,我怕自己要变老处女!”
“你在暗示我已经是老处女了吗?”思曼笑。
“还早呢!你才二十四岁。”思朗说:“不过我不欣赏你的论调,宁缺勿滥,把自己困死了!”
“遇不到满意的,我宁可困死自己,要面对一辈子的人哦!不满意怎么行?”思曼抓起一张报纸。
“说得也是!看来看去都是批没水准的。”
“倒不是水准问题,我总不能接受那些不能令我心动的男人。”思曼笑。“面对的一些人,真令我心如止水。”
“是不是我们的条件太高了?”思朗天真的。
“我根本没有条件,既不一定要英俊潇洒,更不要求他富有,只要能令我心动。”思曼笑。“就这么简单,可是二十四年来,一个人也没有。”
“是不是我们姐妹俩感情麻木?”
“会吗?看电影时我们不也哭湿一盒纸巾吗?”
女佣人在敲门,通知她们可以吃饭了。
“运气真不好,今夜要面对着大闷人。”思朗说。
“沉默的男人总比话多来得好些。”思曼推开门。
思奕陪着他的客人子樵已和父母坐在长餐桌边。思朗看一眼,这个这么斯文,有书卷气质的男人,居然有满脸的胡子?连面貌都看不清。
这样的人是创作总监?还是跨国大广告公司呢!
思曼连看也不想看那家伙,招呼一声就低头吃饭,雷子樵骄傲,她比他更骄傲。
“我俩个妹妹的名字是有来源的。思曼是正午出世,所以用‘日’字做头的曼字。思朗半夜出世,那夜月色特别好,所以用朗月的朗。”思奕说。他大概也觉得晚餐桌上太闷了一点。
听不清楚那胡子下的嘴里讲了什么,思奕却笑起来。
“我的名字?大概爸爸想生个会下围棋的儿子好陪他下围棋,所以我叫思奕。”思朗瞪哥哥一眼,很不满意。
思曼吃完碗中的饭,无意的抬起头,她呆愕一下,遇见的是一对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眼中射出的光芒竟——竟有点嘲弄,仿佛是在说:“一对幼稚的女孩子!”那眼光端端正正的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一下于红了,莫名其妙的愤怒涌上来,几乎想立刻拍台而起。没有,她没有这么做,她的教养令她端坐着不动,以顽强的迎战视线牢牢的对着他,决不退缩。
雷子樵仿佛意外,又仿佛震惊,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样不惧的视线,几秒钟之后,他垂下头。
他知错了吧?方家的女孩子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子樵以前在南加大时是体育健将,曾代表美国参加过一次奥运篮球赛。”思奕兴冲冲的说。
对这位新朋友,他是表现得极热烈的。
“结果得了冠军吗?”思朗不怀好意的笑。
“没有。”子樵自己回答。他的声音低沉冷峭,听到耳里很不舒服。“我们输给苏联。”
“真遗憾。如果今年参加,可能拿金牌呢!因为今年苏联退出。”思朗笑。
“是。我也这么想。”这雷子樵倒是很坦率诚实的。
看他这么回答,思朗也不好意思再讲了,人家是那么爽快的承认了失败。
“为什么不再打国家队?”思奕问。
他好象对子樵充满兴趣。
“年纪大了,我今年三十二,”子樵说。他说国语,却不难听懂。“做事之后,我已疏于练习。”
“三十二岁叫年纪大了?这是男人创业的最佳时候。”父亲不以为意。
“是。我现在的精神都在事业上。”子樵说。对长辈,他的口吻很不同,尊敬得十分自然。“这次调来东方,也是自我考验的大好机会。”
“子樵以前还是爬山好手,他曾爬过喜马拉雅山。”思奕又说,献宝一样。
“爬上去了?”思朗是有意捣蛋。
“是。”这次他不再认输。“单靠个人力量的事,我对自己很有把握”
那意思是说,篮球在奥运输给苏联不因为他个人,而是整个队的事?这人——真骄傲。
“慢用。”思曼低着头说,转身就走到一边看电视。她还记得刚才雷子樵的挑战。
这男人分明是挑战。
“喂!我有个问题,”思朗是故意的。“你的胡子,你随便的衣着,你们公司可以容许这样的总监?”
“广告公司并不是银行。”子樵冷淡的说。
“思朗——”母亲制止她。“雷先生还没有正式上班。”
“你也真老土,从事创作的人,怎可能象你在酒店做公关主任要花枝招展呢!”思奕说:“我们外套西装在公司,要见客时才套上去。你见过我穿西装上班吗?”
思朗脸也红了。思奕居然说她老土,居然那样维护一个陌生人。
“不跟你说。”站起来。一口气走到思曼身边坐下。
思曼看看她,微笑着。
“何必为不相干的男人生气。”她低声说。
不相干的男人——思朗转头看,那雷子樵的视线竟也扫过来,仿佛在看她,也仿佛在看思曼。
思朗在办公室刚听完一个电话,她的助手来说:“二楼贵宾厅有会议,我们已经弄好了,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二楼贵宾厅——啊——”思朗笑起来。是思奕工作的广告公司。“好!交给我好了,立刻上去。”
通常这样的事她都交给助手做,广告公司租酒店的地方开会而已。她有兴趣的是看看思奕在不在,或者下班时可搭他便车。
她轻轻敲门进去。
“各位好,我是方思朗,此地的公关主任——”她职业化的说着。看不见思奕。
有个男人转头,淡淡的对她打个招呼。
“嗨!”是雷子樵。
她微微皱眉,怎么她竟忘了思奕的新上司呢?
“对今天的布置满意吗?”她只想公事公办,不想和这家伙打交道。
“很好。”他永远是那种口吻。“不过我希望冷饮都摆放在里面,而且不要人服侍,免得打扰会议进行。”
“可以。”思朗招招手,一个侍者过来,她吩咐了。“还有什么指示?”
“暂时没有。”他看她一眼。“思奕今天不出席,只是我与所有客户见面。”
“不需要告诉我与我工作无关的事。”思朗故意皮笑肉不笑的。
他不响。对她摆明的冲撞不以为意。
思朗走出贵宾厅,自己也觉好笑,公事公办嘛!为什么还要故意激他呢?思曼说得对,不相干的男人!
不相干的男人!她边走边笑——这家伙今天穿了套西装,很少人穿西装好看,他穿起却很帅。也许因为他高大,有着运动家的身材吧!
但那把大胡子还是不伦不类,中国人很少这么作状的,她认定了他是作状。
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为什么有意犹未尽的感觉。拿起电话打给思奕。
“喂——”
“我听出来了,是你,思朗。”思奕故意嫌烦的语气。“你忘了是上班时间吗?”
“我见到你的老板,在我这儿开会。”她笑。
“哦!是,子樵今天见大客户,”思奕说:“喂!你不要去惹他,知道吗?”
“我惹他?我吃饱撑着吗?”思朗怪叫起来。“去他那儿看看是我职责所在。”
“假公济私,公报私仇,”思奕大笑。“子樵也不是故意冷淡你们,他天生如此。”
“他有宝,谁介意他冷淡或是热烈?”她气不过。“山猫一样。”
“我不明白,对一个陌生人你为什么那么多挑剔?那么多脾气?”思奕说。
想想,思朗也笑了。
“下班绕不绕中环?”她问。
“你该问接不接你姐妹俩,”思奕说:“我在铜锣湾上班,绕中环回赛西湖哦!”
“不接就算!”她预备挂电话。
“当然来接,”思奕却这么说:“五点一刻文华酒店门口,我等你们。”
“一言为定。”思朗放下电话,心中犹自莫名兴奋,想一阵,又拨了思曼的电话。
“哈罗!”思曼永远沉着斯文。
“思曼啊!下班时请步行去文华,思奕接。”思朗说。
沉默一阵,思曼才慢慢说:
“绕到中环来接我们?”
“我没有要求,他自动说。或者他要来中环办事?”思朗比较天真。
“好吧!我自己走过去。”思曼淡淡的。
“星期五,有没有约会?”思朗笑。
“明知故问。”
“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约我,”思朗叹一口气。“所以说天下最寂寞的是又能干又漂亮的女人。”
“不要自怨自叹了,你工作做完了?”
“总之我比你轻松。”思朗愉快的。“没人约我们,我们晚上自己去看电影。”
“明天陪妈妈一起看,我不喜欢晚上出门。”思曼说。
“哎!又与电视相对无言。”思朗挂断了电话。
这么一搞,她完全没有工作的情绪了,东摸西模,又去欢迎了一位酒店贵宾,差不多也要下班了。
才到五点一刻,她抓了皮包就跑。匆匆走在街上,忽然看见前面的背影,不是子樵?
下意识的就放慢脚步,她才不要跟他一起走。
可是——他们竟走了相同的路线,他也到文华?啊!思奕是来接他,而不是接她们姐妹的。
明白这点已经迟了,思奕已在向她挥手,思曼也平静的坐在车上。
“一点诚意都没有。”她骂思奕。
“我是顺便来接你们的,子樵现在还没有车。”思奕坦白的说:“子樵今晚请我们吃海鲜。”
思朗正想抗议,“谁希罕吃海鲜,”却被思曼的眼色止住了。她看见思曼胸有成竹似的模样,就闭口不言。
“本来还要去接爸爸、妈妈的,但他们没空。”思奕说。
“谢谢——你们赏光。”子樵用国语说。
两个女孩子都没出声,各自看着窗外,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有仇,一开始他们就格格不入。
“哦!替你请的广东话教师已见过了,很不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港大刚毕业。”思奕打破沉默。
“很好。”子樵简单的说。
“其实在香港大多数的地方英文都通,你也不一定要花时间去学广东话。你的工作会非常忙。”思奕说。
“我喜欢学各种不同的语言。”子樵说:“曾在墨西哥工作一年半,我也学当地土语。”
“学语言也需要一点天才。”
“下过功夫的事,总会有点成果。”子樵说。
后面的思曼眼睛一亮,但她没表示什么。“周日要不要我陪你?”思奕再问。
他完全是同事之间的一股热诚,他的个性如此,象个大孩子一样,绝对不是故意巴结之类。
“不陪女朋友?”子樵反问。
“方家的孩子都骄傲,都眼光高,”思奕笑。“尤其有两个出色的妹妹在一边,我很难找到合心意的。”
子樵淡淡一笑,摇摇头。
“我想把些旧资料拿回酒店看,等我工作上了轨道,我们钓鱼去。”他说。
“你喜欢钓鱼?”思奕很意外。
子樵却不置可否的笑。
思奕带他们去香港仔。其实也不一定此地的海鲜最好,他只觉得子樵从美国来,想给他见见此地的特色。
但——子樵始终是冷冷的,淡然不功,
“喂!你们俩今天太沉默了。”思奕望着妹妹们。“尤其你,思朗,平日话最多。”
“那要看对什么人。”思朗毫不客气。“不投机的人,半句都嫌多。”
“思朗——”思奕下不了台。
“她想故意为难你,”从未讲过话的思曼居然出声了。“因为——你出现得太突然。”
子樵把视线移到思曼脸上半晌,深沉的黑眸中闪动着令人难明的光芒。
“或者可说——我根本是你们兄妹之间的不速客。”子樵居然也完全听得懂广东话。
“你一直是这么冷淡,严肃?”思曼问。
就是这冷淡严肃得罪了姐妹吧?
“我——大概是。”他只这么说。而且犹豫了一阵。
“你们俩太小器了,人家天生如此,”思奕哈哈笑。“难道一见方思朗小姐就必须眼睛放光,热情如火?”
“你——小心我报复!”思朗脸红了,也展开笑脸。
虽然子樵神色不变,但桌子上的气氛好多了。
“女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窄,甚至包括我两个出色的妹妹。”思奕说。
“只是我,不要冤枉姐姐。”思朗说。
子樵又把视线移向思曼,这次—黑眸更深,更黑,更难懂了。
中午思朗约思曼一起午餐。
“酒店有新菜单,快来试菜。”思朗愉快的。
“又是白吃?”思曼笑。
“我工作辛苦,有这权利为什么不用?”思朗理所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有什么好事,当然第一个想到你。”
“我十二点钟过来。”
“十二点半。”思朗说:“十二点正我得笑靥如花,必恭必敬的站在酒店门边恭迎一位大人物。”
“怕我见到你虚伪的假面具?”思曼忍不住笑。
“怕你连新菜式都反呕出来。”思朗挂断电话。
思曼再次把自己埋首工作中。
她的工作压力并不重,只是工作量大,太琐碎。她不介意,她的沉稳安定和细心正是这方面的特长,她把所有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午餐时间差不多到了,她收拾好桌上文件,抬起头看见她的上司副总经理踱进来。
这傅尧年轻得很,三十岁不到,人倒正正派派,工作能力却不怎么灵光,思曼和他开过很多次会,很明白这人虚实。但他是太子爷,是公司董事长的儿子,所以能不能力也不那么重要了。
“忙完了吗?”傅尧对思曼友善得过了头。“一起午餐,好不好?”
“很抱歉,妹妹刚约了我,她酒店有新菜单,叫我过去试菜。”她的拒绝并不太婉转。
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些呢?
傅尧搓搓手,有点犹豫却硬着头皮说:
“我——能够参加你们吗?”
思曼呆愕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当然——欢迎。”她只能这么答。以后还要见面呢!
“什么时候走?”傅尧大喜。
“现在去吧!”思曼暗叹。怎有如此死缠之人?
其实傅尧是个相当体面的男人,外表,穿着都不错,气质学问也不俗,可以说是相当有条件的王老五。只是感情的事怪得很,可动心就是不动心,没道理可讲的。
步行到思朗工作的酒店也不过五分钟,思朗仍在工作,他们只能在餐厅先等着。
“思朗就是我见过的那位妹妹?”傅尧问。他是很有礼貌,很有修养的人。
“我只有一个妹妹。”思曼笑。面对傅尧,她坦然大方,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听说你还有位哥哥在——”
“广告公司工作。”她接着说。
这个傅尧居然把她打听得一清二楚,看来还真是个有心人呢!
“我听过方思奕的名字,说他是位创作奇才。”
“没有那么历害吧!”她笑。思奕怎么变成奇才呢?香港才子何其多。“他是是努力工作,敬业乐业。”
“你也这样,大家都很佩服你。”他说。视线停在她脸上,却不理直气壮。
他还是第一次追女孩子吧?
“这大人物真难侍候,皇帝一样。”
一看见傅尧她就呆了,怎么变出一个男人来。
“傅尧,你见过的,是不是?”思曼微笑。
“哦!思曼的老板。”思朗坐下来。“喂!我一直有个问题,你是不是该有个兄弟如傅舜?”
“应该是的。”对着活泼的思朗,傅尧也轻松起来。
“应该是,但有没有喽?”她追问。
“有。我弟弟叫傅舜,还在美国没回来。”他答。
“好极了,你们傅家出尧舜兄弟,我们方家出日月女侠,我们的父母都是有心人。”思朗笑。
“什么——日月女侠?”傅尧一头雾水。
思朗只好把日生曼,月生朗的情形讲一次。思曼一直不出声,只是微笑。
只要思朗在,她就把所有的发言权全让给思朗。
傅尧和思朗居然很谈得来,思曼本担心这是一餐“闷餐”,结果很出乎她意料之外。
“很谢谢你的新菜式,而且给我这么愉快的一段时间。”傅尧诚心诚意的说:“希望有机会让我作一次东。”
“那还不容易?大家都在中环工作,你来个电话就成。”思朗大方坦率。
“一言为定。”傅尧望望思曼。“我们回去了吧?”
思曼点点头,随傅尧而去。
“思朗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傅尧由衷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她很容易交朋友。”
“你们姐妹性格完全不同。”
“是,我们原本一个日,一个月。”
“但是好象性格颠倒了。”他说。
“不知道,你只看了外表。”她说。
“你说你也有活泼的一面?”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笑。
望着她的笑容,他好象呆了一样,连话也忘了说。
“你怎么知道思奕的?”她问。
“哦!我们公司想换广告公司,有人提起思奕的那间,他认得思奕。”
“那么,在这件事上我就不方便出声了。”她说。
“不。事实上我们已决定思奕那间,爸爸已和一位姓雷的先生签好合约。”
雷子樵!
思曼觉得这雷子樵仿佛无所不在的靠近了她们的家。
“这倒是很巧合的事。”她随口说。
“或者——是缘分?”他盯着她。
她有点窘,好在已回到公司,各自分手回办公室。
快下班的时候,思朗打电话来。
“今夜有约,不回家晚餐了。”
“去哪里?和谁?”这是当姐姐的本能,关心嘛。
“你相不相信和中午来的那位大人物约会?”思朗哈哈笑。“去台湾晚餐然后赶回来,私家飞机。”
“那么祝你旅途愉快。”思曼也笑。
思朗不跟她一起,她倒真有点烦恼。思朗抢叫计程车的功夫一流,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今天恐怕八点钟才能到家了。
站在街边,自然人头涌涌,计程车一停,十数人拥上去,她只能站在一边干瞪眼,干着急。
站了一阵,一部全新的银灰色雪铁龙停在她面前,门也打开。惊愕一阵,看见开车的竟是雷子樵。
心中有丝犹豫,倒还是上了车。
“在中环开会。”他简单的说。
“谢谢。”她也只是这么说。
大家冷对冷,简单对简单,谁也不吃亏。
从中环到赛西湖她的家,他们没交谈过一句话,反正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朋友的感觉。
她下车,他也跟着下来。
“我自己回家就行了。”她拒绝他送。
“思奕约我在你家吃晚饭。”他淡淡说。
啊!她居然表错情。她很懊恼。
两人一起上楼,一起进门,母亲和思奕都错愕。
“你们一起回来?”
“不——”思曼立刻摇头。
“是——”子樵却这么说。
两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这是雷子樵第一次真正在笑,她记得很清楚。
“我在等计程车,遇到雷先生。”她解释。
“我在中环开会。”他也解释。
仿佛大家都怕有什么误会似的。
“思朗呢?”母亲问。
“约会大人物,坐专机去台北晚餐。”思曼说。
他们都不以为然的笑。
“我去换衣服。”思曼转身回房。她发觉子樵用很奇怪的眼光望住她。
那种眼光有疑问,有探索,又有点好奇。一边换衣服,她一边这么想。但是,她有什么特别?
换好衣服她没有立刻出去,思奕的朋友自有思奕招待,她宁愿看几版报纸,直到佣人请她出去。
回到客厅,她又立刻接触到子樵的视线。除了刚才那种疑问,探索,好奇之外,仿佛还有等待?
等待什么?她出来?
不,当然不。他们根本不是朋友。
因为同住赛西湖,子樵又孤家寡人一个,大多数的时候,他去方家晚饭。周末周日他又回请方家人在外面吃一顿,可是参与的人口只限于思奕和方家父母。
思朗大概恋爱了,和她口里的“大人物”吧!难得有机会在家,根本碰不到子樵。思曼呢!晚饭她会回家吃,周末周日却拒绝同行,宁愿在家看书,听音乐或洗头。
她是发现了子樵对着她的眼光特殊,可是她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她不愿想到其它。
她很能享受在家里孤单的时光。
是周末,思曼去超级市场买东西回家,发现家人都走光了。黄昏时刻,大概又和子樵出去了。
这些日子的接触总有些了解,子樵是个没有架子,很淡泊的人。身为思奕上司,和思奕却象兄弟。思奕说过,他有很多新的意念提出来,客户采用了,他都寄在下属名下,自己决不居功。
这人倒和他冷漠的外表不同。
至于其他,她常常笑,面对面的常常吃晚饭,她竟也没认真的看过他的模样,大胡子后面的脸是圆是方也弄不清楚。
打开音乐,她轻松的靠在沙发上看一本书。
她不急着交男朋友,有缘分的自然会来,她不喜欢周围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的尽是些过客。
音乐悦耳,书本也精采,正自得其乐中,门铃响了。这个时候,会是谁?
门开处,她看见了子樵。
“你?”她很自然的反应。“你没和他们一起去?”
“和谁?我并没有和谁?”他皱皱眉,走进来。象回自己的家一样。
“思奕和爸爸妈妈都不在。”她提醒。
“是吗?”他想一想,还是坐下来。
她看他一眼,人人都不在,为什么还不走,她和他之间是没有什么可谈的。
思曼放的是“梁祝交响乐”,她欣赏日本的女提琴家那如忧怨又回肠荡气的演奏,但——但旁边有个雷子樵,她觉得全不对劲儿了,很别扭。
“你也听‘黄河’吗?”子樵忽然问。
“听,当然听。”她看他一眼。“任何音乐我都听。”
他站起来,自顾自的停了“梁祝”,把“黄河”放上去。
“‘梁祝’太哀怨了,听不下去。换一张。”
思曼万分惊异他说这样的话,他还懂哀怨呢!他看来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然后,他就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沉入音乐中,非常的旁若无人。
思曼在这时不便离开,她决不会小家子气,但一边有他——这场面令她觉得滑稽,她只能仍坐在地毯的一角,眼睛对牢书本。
两人各自保持着自己的姿式,直到音乐结束。
“我来换!”他跳起来,原来他没睡着。
她看他一眼,他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是晚饭的时候了,她该怎么办?
“我——弄晚餐。”她放下书本。
“你吃什么?”他慢声问。
“有牛肉汤,我想简单一点就吃牛肉场面。”
“我也一样。”他说得自然极了,就象吩咐妹妹一样。
她呆了一呆,也没出声就走进厨房。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吧!毫不拘束。
两人对坐着吃牛肉面,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她想起不久以前他也来晚餐,曾用好奇、探索,甚至等待的眼光看她,现在呢?只是无底的深邃,谁也看不懂,探不到。
“身为一个女人做行政经理,你有什么感受?”他问得突然又特别。
“感受?没有。它只是份工作,男人女人一样做。”
“你不曾遇过困难?”他又问。
“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努力克服。”
“有没有流行的——性搔扰?”他一本正经的。
思曼不知好笑或是好气,怎样的问题?
“这儿不是外国,没有那么荒谬事!”她声音提高一点。“最主要的,现在的东方职业女性都很自觉,很理性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种是存在的,并不分东方或西方,”他皱眉。“而且这是严肃的问题。”
“很好,我告诉你,没有。”她语气不好。
突然间她想起傅尧,身为傅尧,身为副总经理又是老板之子,他明显的在追求她,这算不算搔扰?
“很好的现象,表示你在公司里用了很正确的态度,”他好象很宽慰。“你知道,很多女性受搔扰只因她们的态度引人误会。”
看他一本正经的认真,她忍不住笑了。
“在办公室之外,你也永远用这种态度?”她问。
“只是不想引人误会。”
“曾经令人误会过?”她盯着他。胡子下面是怎样一张脸?清秀?粗犷?普通?她猜不到。
“没有。”他垂下头,仿佛另有心事。
话题告一段落,他们之间又变成空白一片,他们原先是没有联系,没有共鸣的人。
“怎么你总是不参加你的家人……”他问。他一定很辛苦的在找话题。
“并非故意,只是不凑巧。”她随口说。
“或是——对我有成见?”
“没有。怎么会呢?”她失笑,此人也天真?“你是思奕的朋友。”
“我的意思是——我们并不排斥你,”她觉得不妥,怎么谈起这题目?“只是——大家不熟。”
他想了一阵。
“事实上我当这儿是自己家,”他说得很特别。“你们是个正常,可爱又温柔的家庭,我很羡慕。”
“你的家呢?”她忍不住问。
“在美国?在台湾?我也弄不清楚,”他自嘲的。“但它永远不象你所拥有的。”
“我很抱歉,我并不知道——”她有点窘。
“我已习惯一切,十二岁我就开始独立,一直念寄宿学校,我有我的快乐。”他说:“你不需要抱歉。”
他内心很骄傲,她强烈的感觉出来,他不接受同情。
她只能闭口。她完全无心探知他内心的一切,完全没有。他们还太陌生。
慢慢的吃完味道相当不错的面,他站起来,很快的收了碗筷,到厨房洗净,放好。他大概真当这儿是家,一切自然。
回到客厅,他仍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下子思曼为难了,她想静静的听一会音乐,看一阵书。她却又不能赶走他。
“你可以不理我,当我不在。”他拿起晚报。“我想等思奕回来。”
“你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她问。
“今天一直没通过电话。”
她想一想,回到卧室。化妆台上有张便条。看她多蠢,竟没想到妈妈会留话给她。
“思朗的男友约晚餐,你可赶来,在新同乐。母字。”
赶去?怕他们已吃完,在回家的路上了。看来思朗对这“大人物”男友认真起来。
“他们和思朗的朋友一起晚餐。”她到客厅告诉子樵。“很快就会回来了。”
“哦!”他头也不抬的看着报纸。
这个人真是“自我”得太厉害,我行我素的不理别人感受。
思曼索兴回到卧室,反正也没什么好讲的,还不如各自为政好些。
听到门声时已九点半,他们回来了吧?推门出去,却看见子樵已离开。这家伙,不是才说要等思奕吗?
刚要回到卧室,门声又响,这一次,真是他们回来了,包括神采飞扬的思朗。
“思曼,太不给面子,为什么不去?”思朗第一个叫。
“看见妈妈的留字已经八点半,还怎么去呢?”
“子樵刚走,我们在下面碰到他,”思奕盯着思曼。“你们一起晚餐?”
“他不走,只好煮牛肉汤面给他吃。”思曼坦然。“我们之间话不投机,所以各自为政,他在客厅,我在卧室。”
“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对子樵有成见?”思奕笑。“思朗不请子樵还说得过去,但不准我打电话通知就太过分。”
“他那家伙还是不懂人情世故,硬要跟去呢?”思朗叫。
“子樵怎会不懂人情世故呢?他只是冷漠,只是淡泊,不在意而已!”思奕解释。
“他又不是我的朋友。”思朗转向思曼。“你可知道,我找到一个好棒的男朋友。”
“大人物嘛!专机去台北吃晚饭的。”思曼笑。
“什么?”思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什么飞去台北晚餐?他只是个年轻的港大讲师啊!”
思曼皱眉,然后笑了。
“大概是我错了吧!”
“我才真不明白,书念得那么好,人又长得那么帅的男人,会喜欢我们家小丫头。”思奕打趣。
“为什么不行?我很差劲吗?”思朗十分不服。“他是博士,可是爱情不讲究学历的,我有我的长处。”
“怕我不懂爱情?!”思奕走进卧室。
“思曼,明天补请你,好不好?”思朗好兴奋。
“好象已经订了婚似的。”思曼笑。“才几天呢?你必须冷静一下。”
“我们是想订婚,真的!”思朗叫。
“孩子,多点认识,久一点再说,不要太冲动。”父亲淡淡的说。
二
快十二点时,思曼接到子樵的电话。
“我在文华订了位,请过来午餐。”他说。请人吃饭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并不想去,却一时找不到藉口,思曼不象思朗口才好,她是有一句是一句的那种人。而且——她不愿意给他小家子气的感觉。
“好。我过来。”她先挂了电话。
他为什么请她?猜不着,极可能是为了那碗牛肉场面。这雷子樵看似对一切淡漠,不在乎,其实内心是很介意的,是不是?
渐渐的,她或许可以看懂这个人。
走进文华,子樵已坐在那儿,单独的一个人。
“我也请思朗,她却约了别人。”他象在解释。“我在中环开会。”
“不过——我很意外,真的。”她说。
“因为我们不是朋友?”
“因为我们姐妹并不很能接受你,你一定也知道。”
“我并不知道。”他说,也似乎意外。
“我们的个性,脾气和各方面与你格格不入,”她坦白说:“我很难真正接受一个朋友。”
“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好?”他反问。
“表面上是的。”她微笑。“表面上我跟任何人相处得很好。”
“表面上也就行了。”他倒说得潇洒。“我并非开矿者,从未打算开发人内心。”
“这是你交朋友的态度?”
“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友,一个也没有。”他说。
“思奕呢?”她几乎冲口而出。
“他是我兄弟,不是朋友。”他认真的说。
望着他的脸,一时还真没有话说。
子樵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她已肯定,而且是那种把一切深藏的人。也许——并非她和思朗想象的那么格格不入。他的内心和那胡子下面的脸,开始引起了她的兴趣。
“我不认为世界上有‘朋友’关系存在,有的也只是表面、肤浅的,经不起一丝考验。”他带着不屑的口吻。“朋友就是是非的起源地,没有利害冲突可以相安无事,否则就可以是反目成仇的人。我不想惹这种麻烦。”
“为什么你这么偏激?”她望着他。
“不是偏激,是透澈。”他说。
“你受过什么打击?”她好奇的问。
好奇心一起,她的问题就泉涌而来。
他皱眉,然后闭口不言。
他真的受过什么打击吧?否则不会有如此的反应。
“对不起。”她不再追问,她不会这么傻。“思奕是你兄弟,你当我们姐妹呢?”
“是妹妹。”他毫不犹豫的说。
她颇为感动,此人还真是性情中人呢!只是他冷淡的外表把人欺骗了。
“什么理由今你对我们家人如此——另眼相看?”
“思奕的绝对正派和善良,”他说得万分肯定。“在他之前,我没见过如此这般的人。”
“世界上的人并不那么坏,那么差劲吧?”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绝对主观。
“万一看错了呢?”
“不会看错,从未错过。”他说。
这么有信心的男人,少见哩!
她吸一口气,慢慢吃自己盘中的食物。她也没见过他这样的男人呢,以前没有交通,对他没有感受,现在——他强硬的气势令她有极大的压迫感。
心中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告诉她:这才是男人。
“没有朋友的生活,你岂不如孤鸟?”她问。
“我是野鹤闲云,逍遥自在。”
“然而你努力工作,并非如你说的逍遥。”她笑。“你还贵为—间跨国国际广告公司的创作总监。”
“这正是我的矛盾。”他又皱眉。“没有能支持我随心所欲的经济后台,我必须工作才能生活,我对工作又绝对负责,绝对努力,工作原是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希冀过今天的职位。”
“你可以拒绝不来,美国比较能够容忍你自我,能有地方让你如闲云野鹤,香港不行。”
“我随遇而安。”他说。
“相不相信命运?”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问题太玄,不是午餐能谈完的,”他说:“我相信冥冥中自有主宰,但不迷倍。”
“你信看命?批八字?紫薇斗数,铁板神算吗?”
“我都略有研究。”他淡淡的。
“你?!”她不能置信。不仅懂而且略有研究?
“我喜欢研究许多中国占老的学问,”他说:“传了那么多年,必定有道理,有真理在其中。”
“你真不象那样的人。”她透一口气。
“人怎能只看外表呢?”他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第一次见他笑,却笑得模糊,大胡子遮了一大部分。“若看外表,你只是个有修养的娇娇女,你却主持着一间大公司的行政。”
“然而,外表你真的象从事艺术的人。”
“因为我的胡子,因为我不修边幅,因为我怪!我吊儿郎当。”他说。
“既然知道自己这些——怪毛病,可以改的。”
“我喜欢天生的一切。”他不置可否。
傅尧走过来打招呼,原来他也在这儿午餐。
“思曼,刚去找你,秘书说你来了这儿。”他望一眼子樵,没打招呼。
“这位是雷子樵,这位是傅尧。”思曼为他们介绍。
子樵大方的伸出手掌,傅尧犹豫一下,才握一握。
“我先回公司等你。”傅尧仿佛有些不高兴。“再见。”
思曼下意识的摇摇头,她不喜欢傅尧的态度!这算什么?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他一定是你的男朋友了。”子樵说。
“不是。”她也淡淡的。“他是我的上司。”
“上司?”他又淡淡的笑起来。
她突然想起上次他说的性搔扰,莫名其妙就脸红了。
“请不要误会,我想——”
“我没有误会,是你紧张,思曼。”
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感觉上与傅尧叫的不同。或者对他多了一分兄妹情。
午餐之后,他们在酒店门边分手。
“我在楼上开会,若时间合适,我送你们回家。”他说。
“你的新车到了?”
“是。我会约好思朗。”他又说。
慢慢走回公司,思曼心中有很安详、很恬适的感觉,所有的事都愉快,毫无烦恼。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或者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吧!
回到办公室,接到思朗的电话。
“单独和雷于樵吃饭的滋味如何?”她笑问。
“很普通。”
“会不会是对我们俩发动攻势?”思朗天真。
“你想到哪儿去了?”思曼笑。
“雷子樵请吃饭哦!”
“下班他还接我们回家呢!”思曼挂断。
真的?
子樵常有机会在中环与客户们开会,每次都顺便带思曼姐妹回家,已变成习惯似的。
有时思朗有约会,思曼也大方的搭他便车,大家说明是兄妹,中间一清二楚,用不着避讳。
方家的人也从来不把子樵、思曼看成一对,没有人拿他们开玩笑。子樵,渐渐变成方家的一份子。出去吃饭一定漏不了他,乘艇出游,看电影,一切皆有他的份。
方太太烤的蛋糕也等他来才切,不只是一份子,还变成方家两老的宠儿,比思奕还重要似的。
思曼姐妹也不抗拒他了。思朗拍拖常不在家,思曼也渐渐了解这怪人有极善良的心,多个兄弟有什么不好呢?
但——她渐渐发现了烦恼。
傅尧又到她办公室来。近来总是这样,只要有空,他走过来,站一会儿,聊几句也是好的。同事之间的耳语多了,傅尧追方思曼哦!这令思曼难堪。
“思曼,”他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忙完了吗?”
“差不多了,”她看看表。“快下班了吧!”
“这阵子下班之后你总是匆匆忙忙的走,有约会?”他问得相当含蓄。
“不是。”她只淡淡摇头。不必对他解释什么。
“那位有胡子的雷先生?”他再问。
她微微皱眉,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正色说。
“别误会,我是开玩笑。”他立刻转了口气。“下班之后——你可有空?”
“我总是回家。”她淡淡的。
“我买了七点半的电影票,很好的一套文艺片,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他说。
她呆愕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来约会她的吧?很摆明,很传统的方式。想不到傅尧竟是这么传统的一个男人,以他的家势,背景和学问,很难得了。
思曼对这种男人决不反感,却不是她心目中所向往的那种形式,她向往的——忍不住失笑,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
“你笑——在答应了?”他非常开心。
“哎,不——”她进退两难。“我约了思朗一起回家——”
“现在可以通知她。”他说得天真。
她望着他一阵,他该是个很好的对象,她又没有其他男朋友,为什么不试试呢?“好,我让她先回去”她拿起电话。
傅尧一脸孔的喜出望外状,看来,他对她一点信心也没有。
“现在离七点半还很早,”她看看表,放下电话。“或者她想说“或者大家在公司多做点事。”但他的反应更快。
“我也订好桌子了,下班后我们先吃晚饭。”
好象她答应他,他早已安排好一切了呢!电话刚好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思曼?我在中环,二十分钟后文华门口见。”子樵的声音,理所当然的说。
这么巧?!子樵今天又来中环?
“对不起,今天有事不能跟你一起走,”她歉然的。“很谢谢你总让我们搭便车,”
“OK,下次吧!”他很干脆的挂了电话。
傅尧一直望着她,全神贯注的听她讲话。
“又有人约?”他笑着。有点自鸣得意。
“不是,有便车坐。”她不想多谈。
“其实——我有车。我住大坑道,跟你家也顺路,可以天天送你回家。”
“谢谢,不必了。”她摇头。“我和思朗回家时间不定,有时晚有时早,不便麻烦人。”
“你也常常搭人便车。”
“也不是每天,时间碰巧了就搭,多数还是我们自己坐车回去。”她说。
“有没有执照?可以自己开车,我可以让公司给你预备一个车位。”他说。
“哎——不。”她吓了一大跳。若真是这么做,一定会谣言满天飞了。“我不会也不喜欢开车。”
“那就算了,”他也不失望。“思曼,星期天有空吗?我们出海玩玩。”
她正想推辞,他又接着讲下去。
“也请思朗或她的朋友,人多热闹。”他并不蠢哦!
“我回去问问她有没有空。”她只能这么说。
“明天回复我。”他站起来离开。“我回办公室收拾一下,五点正在公司门口见。”
“五点一刻,”她很敏感。“我还有一点事。”
“很好。”他了解的笑一笑。
他知道思曼不想让公司里有更多传言,他也不想张扬,八字还没有一撇,说得太早却又落了空不好。
在感情的事上,他是稳阵派的,他以为思曼也是——外表看来她那样沉稳闲雅,然而有些事真是不可以只凭外表就能断定的。
傅尧订的是最好的餐厅,号称全港服务最好的地方。
“本来想去深湾游艇俱乐部,怕一来一往时间不够,”他小心翼翼的说:“你喜欢吃什么?”
“我什么都吃,”她大方的说:“还有,请不要太客气,否则令我紧张。”
“不是客气——”他模模头,有点傻气的笑。“我—直很尊重你,真的。”
“谢谢你这么说。”她笑。
“爸爸一直提起,你是公司里最能干也最负责的女性,他很欣赏你。”他有点兴奋。
“是董事长夸奖。。
“叫傅伯伯就行了,董事长——很令人难以接受,多格格不入的几个字。”他说。
“难道私下我们不是朋友?”他望定她。
她笑,笑得很窘迫。他一直这么单刀直入的表示他的感情和心意,也不理别人接不接受。
“公司里很多人都是朋友。”她淡淡的。
“你所谓朋友的定义是什么?”他不放松。“认得的都是朋友?或是有所选择?”
“认得的都是朋友。选择过的是‘好’朋友。”
“有——很多‘好’朋友?”他目不转睛。
“没有。可能我太挑剔,我可以说没有什么好朋友。”她说得很坦白。
“那么姓雷的那位先生呢?”他问。有时候他实在还稚气得紧。也天真得紧。
“他是兄弟。”她自然的冲口而出。“而且是个怪人。”
“怪人?我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接受一个男朋友,”她微笑。“对我来说,这是很严重,很认真的事。”
“对,我喜欢你这种态度。”他点头。“现在这社会,女孩子太开放,我很害怕。”
“不是开放与否,我自知感情脆弱,不堪一击,所以不敢轻易去试,我会非常小心。”她慎重的。
他有肃然起敬的模样。
“我们——哎!很志同道合,真的。”他喜悦的。
星期六晚饭的时候,子樵来迟了些。
“对不起,公司里有点工作要赶。”他迳自坐在餐桌上。
“中午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陪你一起赶。”思奕说。
“你帮不了忙的!”子樵指指脑袋。“我想把工作赶完,明天可以和你们出海。”
“出海?!”思曼吓了一跳。他想跟到傅尧的船上?
“是我的错,没有早跟你们约好。”子樵看思曼。“我们公司有条游艇,是拍外景或者给客户用的,明天有空,我就拿来用。”
“好极了,”思奕第一个反应。“那条船不错,我拍外景时用过几次,大家一起去吧!”
“我不行。抱歉,”思曼淡淡的说:“我约了人。”
“约了人?谁?不能吹牛。”思奕明知思曼没有男朋友。“叫思朗也一起去。”
“思朗也不行,我怕约好了,”思曼笑。“也是出海。”
子樵眼光闪一闪,脸上仿佛有着意外之色。看不真切。
“爸和妈妈跟我们去,”思奕孩子气得紧,从事艺术工作的大都如此吧?“我怕来个海上追踪。”
“追踪什么?”思曼笑。不经意的望望子樵,他又仿佛若有所思的出神。
“追踪你,看看你男朋友的样子。”
“也不算什么男朋友,”思曼看父母。“公司里的同事,约了好多次了。”
“你早该有点约会,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怎么行呢?眼光太高的女孩子自己吃亏。”母亲说。
“怎么说眼光呢?”思曼脸颊排红。“大家同事,谈得来而已,根本什么也没有。”
“你肯轻易跟人谈得来吗?”思奕打趣。
“请别加油添醋,好不好?”思曼皱眉。“我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吗?”
“都别吵了,”母亲笑。“明天我们跟子樵去,你和思朗自己去,这不就行了?”
“谢谢你,”思曼转向子憔。“或者下次还有机会。”
“不要紧。我原也只不过想去轻松一天而已。”子樵还是冷冷淡淡,他永远这个样子。“你只管去玩。”
他并不介意她不去,是吧!
晚餐后,子樵陪父亲下围棋。思奕、思曼就陪着母亲在远远一边看电视。
“思曼,我觉得你是故意不给子樵面子,”思奕有点不高兴。
“他每次请客你总藉故不参加。”
“我和他有仇?”思曼笑了。“每次真的这么巧嘛!”
“可不可以免为其难,明天参加我们?”思奕问。
“恐怕不行,我先答应别人。”
“谁是别人,?”思奕眨眼。
“傅尧。我的顶头上司。”她坦然说。
“傅尧?!就是那个太子爷?”他叫。
下围棋的人都朝他们这边望,他反而不好意思。
“对不起,思曼,我非有意。”他说。
“傅尧是个不错的男人,”思曼淡淡笑。“而且真诚。我总要给自己,也给别人一个试试的机会。”
母亲微笑点头,很同意的样子。
“真是!你中了一般普通女孩子的毒,”思奕十分不以为然。
“认识一个男人,觉得不错,就试着去发展感情。发展得好,就结婚,否则拉倒。但——这算什么?”
“女人的婚姻都是如此啊!”母亲说。
“不,不,不!这是不懂爱情的人做的事,思曼不能走这条可怕的路,”思奕叫。“爱情——该是轰轰烈烈、发烧、发狂,不顾一切的那种。发展,老天,哪有爱情可言?”
“我并没有说爱情,更没有谈结婚,”思曼还是心安理得的笑。“我只不过接受一次约会。”
“不,还是不对。”思奕的反应强烈,好象吃错了药一样。“你和那姓傅的相处了三年,到现在还没有爱情,那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了。约会都是多余。”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她说。
“我也不是说一见钟情,是——是——爱情从无到有,应该是极短时间,或者象一下闪电,或者象——”
“别讲那么多,”母亲笑坏了。“你自己连女朋友都没有,怎么教思曼?”
“可是我有想象力,有憧憬。爱情决不象她那种——思朗就聪明得多,我相信她在恋爱了。”思奕固持己见。
“谁说不是?”思朗春风满面的推门而入。“我现在快乐极了,真的,快乐极了。”
“男朋友呢?”思曼问。
“我让他回家,他只送我到楼下,”思朗表情夸张的倒在沙发上。“我们的恋爱已到沸点,不能再高了,我们现在希望它升华,沉淀,希望变得更醇,更深厚,希望达到另一个境界。”
“看你在说什么?开口梦?”母亲笑坏了。
“妈妈,你错了,思朗说得完全正确,爱情就该是这样,到沸点就升华,沉淀,外表上甚至看不见痕迹,但爱已水乳交溶。”
“你今夜发神经!”母亲忍不住笑骂。
“妈妈,好妈妈,你怎么不肯相信我的话呢?”思奕作状的。“你不是真不懂爱情吧!”
“怎么谈到这个题目呢?”思朗懒洋洋的问。
“思曼和傅尧咯!你以为他们会有爱情吗?”思奕问。
“谁知道?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灵感受。”思朗说。
“对!对极了。”思奕一下子转问思曼。“请问,你和傅先生之间有心灵感受吗?”
“真受不了你。傅尧只是普通朋友!”思曼啼笑皆非。
“思奕,你耽心什么?”思朗拉拉哥哥的头发。“我们方家大小姐思曼啊!谁不知道她出奇的挑剔?傅尧若有希望,也不会等到今天了。只不过方思曼心肠善良,不忍心让人伤心而已。”
“错,错,大错特错,”思奕夸张的叫。“爱情的事不能心肠软。不能善良,不能仁慈,否则就会铸成大错。”
他们这边都还没有反应,下围棋的两人已笑出声来。父亲哈哈大笑,就连平日冷漠的于憔,也笑得历害。
“思奕,你在演话剧?”父亲问。
“我在教训妹妹。”思奕站起来,行一个礼。“你们一定也被我的言语感动了,是不是?”
“以事实作证明,”母亲拉高声音。“你先追到个女孩子再说不迟。”
“有心为难我嘛!”思奕坐下来。“我是理论派,实践的事思朗不是一向做得很好?”
“我们家理论派,务实派都有了,”思朗望着姐姐。“那么思曼是什么派呢?”
大家的视线都望住思曼,尤其是子樵,他的眼神很特别,似乎有——挑战的味道。
挑战?为什么?她完全不懂。可是好强的心和童心一起涌出来,她说:“我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派,有一天或许会让你们大家吓一大跳。”她笑着说。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思朗大声笑。“我看思曼啊!非结婚那天不宣布新郎是谁!”
“所以姓傅的不是真命天子,对不对?”思奕说。
他今夜总针对傅尧,他们之间真有仇?
“不要讲我了,我要早睡早起。”她站起来想离开。
“不忙,不忙,我累了一天还不想睡呢。”思朗拖住她。“今夜大家这么开心,不许破坏气氛。”
思曼只好再次坐下。
可是这么一搞,刚才的话题续不上了,连下围棋的人都停止,一起坐了过来。
一时之间,大家都沉默着,一时间想不出话题。
“思奕、子樵,讲讲你们心中理想女孩子的样子。”母亲若有所思的问。
“我啊!没有任何形象,一旦让我碰到了,哈!就是那个样儿。”思奕孩子气的。
“你呢?子樵。”母亲追问。
“我——从来没想过,”他垂着头,不看任何人。“因为我不打算成家。”
“为什么这样想?”父亲问。
“我觉得婚姻生活并不适合我。”他还是低着头。“而且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完全令我满意的女性。”
“要求太高?”思朗忍不住问。
“不是。只要她能忍我所有的怪脾气,”他笑起来,抬起头,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我不易与人相处。”
“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思奕说。
“我当你们是自己家人,所以不挑剔,”子樵又笑。“如伴侣——我要她绝对象我。”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个性、脾气的人呢?除非再生一个你。”思朗叫。
“我明白这道理,所以我只想独身。”他的眼睛又垂下去。”我不想害人害己。”
“曾经害过人吗?”思朗坦率得惊人。
子樵看思朗一眼,不再言语。
屋子里也因此而沉默下来,谁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回去了。”子樵一跃而起。“明天早晨十点钟我会来接你们。”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谈得好好的说走就走、真是怪人。”思朗喃喃说。
“你触到人家伤心处了,小丫头。”思奕说。
“他真的有过伤心事?”思朗坐直了。
“别这么多事,睡觉吧!我们也是十点钟出发呢!”思曼拉起她。
“什么我们,他们?难道雷子樵不和我们一起?”思朗问。
“他若去了,傅尧会怎样?”思奕笑。
然而——傅尧又有什么关系?思朗完全不明白。
游艇已在归程中,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思曼坐在一角沉思,傅尧就在不远处。他们没有讲话,这沉默已持续了二十分钟。
思曼觉得很闷,但约会是她答应的,她怨不得人。
傅尧是好人,只是她和他不是很谈得来,总有点隔阂和莫名的陌生感。看得出来他努力在找话题,制造气氛,但却使得思曼更累。她只能说:“我想休息一阵。”
这一休息就是二十多分钟。
她并没有真闭上眼睛,只侧着脸望海面。她知道傅尧在背后凝目注望,却不理会。
思朗和男朋友一直在舱顶上吹风,不肯下来,他们时而高、时而低的笑声却一阵阵飘下来,非常融洽快乐。
海面上有些另外归航的船,也有些游艇还停在那儿,不过没有人游泳了。暮色渐垂。
突然间,舱顶上的思朗大呼小叫起来。
“喂!停船,停船,”一边叫还一边跳下来。“爸爸他们的船在那边,快停船。”
思曼坐了起来,真是那么巧,在海上相遇?
船缓下来,并转向朝思奕他们那条船驶去。
“真巧,是不是?”思朗一手拖住男朋友,一边挥手扬声招呼。“爸爸,妈妈,思奕——”
思曼远远望去,所有的人都在船上,独缺子樵。怎么,这个主人没跟他们一起?
两艘船停得很近,互相能对着讲话。思曼坦然大方的把傅尧介绍给父母。
思奕故意装成相当冷淡的样子,爱理不理的。
“想不到你家今天也出海玩。”傅尧有点不安。“早知道可以请他们一起。”
思曼淡淡的笑,眼睛朝四下搜寻,子樵去了哪儿?
“喂,傅尧,谢谢你请我们玩了一天,又有那么好吃的东西,”思朗在一边说:“可不可以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傅尧很有修养。
“思曼和我们一起‘过船’,我们想跟爸妈一起回家,你不会觉得没礼貌兼太过分吧?”思朗直率的。
“没问题。”博尧是有些不情愿,却又怎能拒绝呢?“随你的意思。”
他看看思曼,她没有表情,他只好暗叹。
“弄个甲板出来,我们过去了,”思朗对思曼眨眼睛。“你先走,思曼。”
思曼对傅尧笑一笑,说:
“谢谢你,明天公司见。”然后拿起手提袋就走上连在两船之间的木板。思奕在那边把她接下去。
接着思朗和她男朋友相继过来,甲板收回去。
“再见,再见,谢谢你了。”思朗挥手叫。
傅尧笑得很勉强,却只得将船头掉开,走了。
“哈!这才是正式的过桥抽板。”思朗大笑。
“这样子太没礼貌,傅尧不会生气?”母亲说。
“我看哪!思曼已被闷坏,再不搭救她脱苦海,她就惨了。”思朗扮鬼脸。
“我说过闷吗?”思曼白她一眼。
“还用说吗?我看你们已相对无言了。”思朗做个鬼脸。“那傅尧的确是好人,只是好得太过分了。”
“好人难道有错吗?”父亲问。
“世界上所有的事只要一过分就不好,”思朗振振有词。“对不对。”
突然间,她也觉得异样,四下张望一下,问:
“雷子樵呢?”
“我们正在等他。”思奕说:“他独自坐小艇到岸边去了,去了几小时。”
“岸边?!”思朗张望一阵。“只有这么一小块沙滩,人影也没有一个,他在哪里?”
“我看他朝那个方向划去的,他的船划得很好,绝对不会有问题。”思奕说:“恐怕他在岸上睡着了。”
“有这样的事?”思曼笑起来。她极少说话,一直都沉默在一边。“怎么不去找他?”
“我不会划船。”思奕笑。“怎样去?”
“还有小艇吗?我去。”思曼自告奋勇。
“你?!”所有的人都望着她。
“你们都不懂划船,我只好去啦!”她淡淡的。“难道我们等到天黑也不回去。”
“你能划吗?”母亲关心的问。
“别耽心,就可以看到我的技术了。”思曼笑。
小艇被放下海,思曼也下船,在家人的注视下,有板有眼的把小艇划向岸边。
其实她也没怎么学过,大学时跟同学划过几次,在她的感觉上是很容易的事,完全不需要学,天生就可以懂的。
已近岸边,却看不到人,只有一小艇在一堆岩石后。
是这小艇吗?
划过去,她以为小艇空着,俯身一看,子樵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眼睛睁得好大,用好难懂、却好深刻的眼光望着天——然后,慢慢转向她。
两个人就呆在那儿,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脸离他的不到两尺,近得可以互闻呼吸声——这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思曼觉得象过了一世纪,实际上却只不过是十秒钟。她“啊”一声惊醒了,退回自己的小艇,喘息着坐直了。
子樵也从他的小艇坐起来。
“怎么是——你?!”他的眼光依然是那么难懂,那么深刻,却又多了一层疑惑。
“我们船碰上了,”她必须好努力才能压抑心中奇异波动——不,冲击。刚才那互相瞪视的一刹那,强烈的震撼了她。“于是,我们都上了你公司的船。”
“我——忘了时间。”他看看天色,什么都不说。“谢谢你来找我。”
她也不再出声,两艘小艇慢慢从岩石后面划出去,朝游艇而去。
始终并排划着,很有默契似的。
一上游艇,思奕就叫。
“喂,喂,你们俩刚才的小艇在暮色中并肩而来,给了我一种——是比翼双飞的感觉,很有意境。”
思曼皱皱眉,不出声。思奕永远乱用成语,怎能叫比翼双飞呢?又不是同林鸟。
“你们那行的人永远找寻灵感,”思朗打趣。“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广告创作出来?”
“说不定哦!”思奕笑。“子樵,真睡着了?”
思曼不好意思说他的眼睛睁得老大。
“我在想——一些事。”子樵看思曼一眼。
“想得这么入神?天快黑了也不知道?”思朗捉狭的。“想什么事?什么人?”
子樵转开一边,冷淡的说:
“公事。”然后,他吩咐开船。
船向皇后码头驶去。子樵却一直过分的沉默。
“喂!雷子樵,害大家等你几小时,你一点歉疚也没有吗?”思朗永远有新意念。
所有的人都叫好。子樵却转向思曼,问得突然。
“你在哪儿学划船的?”他若有所思。
思曼却只淡淡的笑,不回答。
三
思曼已渐渐习惯在中午之前接子樵的电话,他常常来中环,所以他们有机会在一起午餐。
思朗有时参加有时不。她的工作不定时,加上男朋友也常来陪她,故多半的时候,都是思曼和子樵。
子樵永远是那么冰漠、淡然的样子,可是思曼——思曼自从那次在小艇上互相瞪视后,心中对他已有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奇异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她却也说不上来。
两个人又坐在一起午饭。他们之间永不多话。
子樵低着头吃菜,他对中国菜特别有兴趣。
“我一直想问一件事,”思曼似乎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口。“那天在小艇上,你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真——真在想事情?”
“其实——也不是想事情,”他抬起头。胸有成竹的仿佛早在等她这问题。“我在享受。”
“享受?!”她完全不明白。
“享受闲散的时候,享受那几小时闲云野鹤的感觉,我什么都没有想。”他说。
“你不象这样的人。”她说。
“谁的外表能代表他的人?你吗?”他反问。
“你实在很矛盾。”她说。她记得上次已说过同样的话。“你过的生活和理想完全相反。”
“这是人类的悲哀。”他垂下头。
“我不觉得会有这种悲哀,”她说:“我若喜欢这种生活,我会毫不考虑的去追寻,没有矛盾。”
“我与你——不同。”他摇头。
“有什么不同?你不见得有家累,是不是?”她凝望着他。大胡子后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你是不必负担家庭的。”
“不必。”他说。漠然的。
“那不就行了?”她十分不以为然。“辞了工作,背着行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毫无牵绊。”
“我已去过全世界。背着背包流浪的梦是我十五岁那年有的,二十岁的我,不会再倒回过去。”他冷笑。
她有点脸红,是否她太幼稚?
“但是——你似乎说不出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没有理想。二十岁之后知道理想是不切实际的之后,我再没有理想。”他说。
“那你——”她没话好说。
“不要试图了解我,我内心也许一片空白,完全不是你所想象。”他是警告吗?
“我没有想象——”她立刻声明,又觉得太着痕迹,脸又红了。她的脸红的好美,那种介乎于成熟与小女儿的娇态引人遐思。
“你——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学的划船技术。”他凝望她好一阵后,才慢慢说。
“你并不真想知道。”她摇摇头。“那不是重要的事。”
“对你来说,什么事才算重要?”他目不转睛。
她沉默良久,然后才说:
“目前为止,还没有。”停一停,再说:“你呢?”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他又笑起来。“你信不信?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她没有移开在他脸上的视线,好半天才说: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他呆楞一下,立刻笑起来。
“是。信与不信没有分别。”他说。
她聪明,他也不笨,两人有棋鼓相当之感。
“你似乎很喜欢一个家庭。”她说。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只是懒,”他没说真话。“依附着你们家,至少可以免除自己烧饭之苦。”
“你请不起一个烧饭佣人?”她笑。
“今天——目标你都针对我。”他摇头。
“怎么不说从开始我就针对着你?”她问。
“开始——不算针对,是不接受,”他很清楚。“现在是针对,因为你不承认也好,我的确算是你们家的一份子,即使只是外围。”
“跑马吗?外围。”她笑,十分轻松。
“是不是针对?”他再问。
“可惜你太深藏不露。”她说。
“我深藏不露?”他摸摸胡子。“你真看不清?”
她只笑一笑,不再绕着这题目讲。
“该完全习惯了香港吧?”她问。
“哎——”他竟讲了十万八千里外的话。“我们常常出来吃饭,那位傅先生有烦言吗?”
“傅先生,傅尧?”她失笑。“他凭什么有烦言?而且为什么会有烦言?”
“谁知道?”他耸耸肩,也避而不答。“星期天再出海?”
这算一个邀请?一个约会?
“问过爸爸他们吗?”她只这么答,不置可否。
“先问你。”他说:“怎样?”
他望着她的那对眼神,有一份孩子气的固执。
“我没问题。”她笑。笑得愉快,不知道是否因他那份孩于气的固执。
“那就行了。”他用手指做个OK状。“一样的时间,十点钟来接你们。”
“又去看你睁大眼睛冥?”她打趣。
“这一次也许不会呢!”他显得十分开心。
午饭之后,他陪她步行返回公司。这是很少有的情形,以往他们都在餐厅门口分手。
“你的理由和目的,是不是想爬上公司老总的位置?”忽然问。
“完全没有这份野心,”她淡淡的。“前阵子我看了两本上下集小说,女主角事业野心太强,再加上一点误会,几乎破坏了她一生幸福。很感人,也给我很大启示。”
“小说终究是小说。”他说。
“小说是人生缩影。”她摇头。“我觉得女人还是重感情一点才比较象女人。”
“说得——很有意思。”他说。
“我只说事实。”她望他一眼。“我向往的是个温暖的家庭。互相了解、相爱的夫妇,即使没有孩子,能相扶相伴到老也很圆满。”
他不响,仿佛在沉思。
“不以为然?”她问。
“不——在听你说。”他有丝恍惚。你说得很好——象幅美好的图画。”
“不象真实的?”她立刻反问。
“事实上,世界上可否有这样美满的事?”他反问。
“什么事令你没有信心?”
“不——我只是不爱好爱情,”他冷冷的笑一下。“爱情是天下最虚伪的事。”
“受过爱情打击?”她反问。
“我?你以为有这可能?”他骄傲的。
“那——为什么如此骄傲——不,或者该说如此看不起女人?”她问。
“我有这样吗?”他皱起眉头。“有吗?”
“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她说。
“坏了!我怎么给人这么一个印象呢?”他自问。
“以前我和思朗不接受你就是这原因,”她笑。“你很自大,很骄傲的样子。”
“样子?样子可以害死人。”他说。
“你可有以前的相片?”她忽然问。“我是说没留胡子以前的。”
“我读完中学就留胡子一直到现在。”他笑。“或者——高中的毕业册?”
“有吗?”她有丝莫名的兴奋。
“回去找一找。”他不置可否。“出海时你喜欢吃什么?”
她歪着头想一想,这人今天真特别,居然会细心到关心别人喜欢吃什么。
“没有特别偏爱,什么都吃。”她说。
“女人怎可以不偏食?不拣饮择食?这是你们的专利。”他说。
“你对女人有偏见。”她摇头。“我到了——”
他抬头望望她公司的大厦,点点头,转身离开。不说再见。也不打招呼。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之间多了一份的——了解的情绪。
了解?或只是今天的一席话?
不知道他们是否故意,或者真的有事,方家除了思曼外,谁都没空,包括思奕在内。思曼想既然答应了子樵,总不能出尔反尔,两个人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很安闲的靠在甲板的轮椅上。
游艇上除了一个驾船的人外只有他们俩。子樵跑到舱顶上晒太阳已一小时还没下来,她见怪不怪,他原是这么一个人,只不过这样的游船河,她还是首次见过。
两个人互不讲话,各据一方,算什么呢?
驾船的水手(他穿着水手衫)走过来问她。
“雷先生说的地方到了,是否就停在这儿?”
她无所谓。海这么大,四周又没什么船,停哪儿都没有分别。
“好。”她微笑。“舱里有很多食物、水果,你不必客气,随便吃。”
“谢谢。”水手又回到驾驶室里。
如果没有睡着,子樵该知道船已停了。可是他没下来,舱顶有什么吸引着他?
正午时分,他不怕被太阳晒焦?
思曼开了收音机,寂寞还是围绕四周。这么闷,真不如留在家里好得多。
再等一阵。舱顶上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肚子饿,径自去拿三文——忽然觉得不甘心,雷子樵什么意思呢?约了她来又不理,他有毛病?
多拿一份三文治,她也爬上舱顶。
他又是直挺挺的躺在那儿,仍是那身牛仔裤白棉T恤,一顶白帽子盖在脸上,隔开阳光。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仍没反应。莫非真的唾着了?轻轻手掀起他脸上的白帽,遇到一对茫然的眸子。她吃了一惊,一松白帽再度盖着他的脸。
她不知道该讲什么,此人真的不妥?
然后,他有了动作,缓缓用手移开白帽,上半身撑了起来,半侧面对着她。
“午餐时间?”他问。眼光突然凝聚,变得好深好蓝——蓝?她没看错吗?
“你的眼珠是深蓝的?”她冲口而出。
“我加了墨水。”他淡淡的扯动一下嘴角。
“你有外国血统?”
“大概是,我是正牌美藉华人。”他一本正经的。
她呆愕愕,美藉华人?什么意思?看真了,察觉他眼中的一丝顽皮。他捉弄人。
“我们是港籍华人。”她也笑。
“下去吧!我知道你不爱晒太阳。”他想扶起她。
“不要自说自话,”她坐着不动。“今年是阳光活力年。”
“我看过电视广告。”他又坐下来。
“其实你心里很挂住工作的。”她望着他。
他但笑不语,笑容在大胡子后面隐隐约约,似真似幻,十分引人。
“对不起,刚才闷坏了你。”他主动说。
“很好的机会,令我也有时间回顾这些日子的对与错。”不知是否真心话。
“的确,办公室里太忙,我们永远得记住受人之托,同时要付出同等的精神与体力。”他说。
“其实你该每个星期都出海。”她有点讽刺。
“你这么想吗?”他天真得很。“你愿意每星期出来?”
她皱眉。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她算在内?
“我是指你。”
“我——如果我自己来就太寂寞了,我很怕。”
“但是我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她笑笑。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能解寂寞?
思曼望着子樵,一脸的不解。
多怪的一个人啊!邀她同游,却老半天独个儿躺在舱顶,留她一个人在甲板上,这会儿,又说,若他一人来就太寂寞了。
他凝视半晌,很严肃,很认真的说:
“感觉到你在附近,很不同。”
她又呆愕一下,想不到他会这么说,而且坦率自然——莫名其妙的,她又感动了。
他的话,他的表现,真的常常感动她。
“吃——三文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食物递过去。
他接过来,两三口就生吞活剥下去,不理会它是什么,也不管味道如何。
“你对中国食物,并不这么生吞活剥。”她说。
“中国——是要细细咀嚼的,”他说:“那才能有领会,有体会。三文治象汉堡包,没有文化。”
“没想到你也会挑剔。”
“我应该大而化之,无心无肺。”他说。
“你是吗?”她笑。
“你的神色分明这么告诉我。”他肯定的。
“不。我相信你是艺术创作者。”她说。
“因为我留大胡子?”他盯着她。
“我们还是别再针锋相对吧!”她耸耸肩。
“思曼,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他突然说:“无论我说什么,我知道你都懂。”
“很抬举我。可是错了,我并不懂得,这是真话。”她笑。“我觉得你很艰深。”
“艰深?!”他眨眨眼。“你用了很特别的两个字。”
“事实如此,并不深奥,是艰深,要了解的话是需经过艰苦、困难的过程。”
“说得我很可怕似的。”
“并不可怕,也没啥好怕,”她立刻说:“我并不打算尝试,我比较喜欢简单些的人和事。”
“看来你不象,”他摇着头,眼中一抹怀疑。“你也并非那么容易了解的。”
“错了。我没打算让人了解,所以把自己的一切收藏起来。”她笑。很清朗的。“如果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我会把一切公开,象一本摊开的书。”
“希望这一次合适的人、时早日出现。”他说。
她强忍住要皱眉的念头,她不想把心中的感受让他看出来。她——不喜欢听他这么讲。
他说得这句话象刺,刺得她不舒服。
“或者永不出现。”她扬一扬头。“我并不以为这世界真会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我极挑剔。”
“挑剔的女孩总比随便的女孩子好。”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沉下脸。她误会了。
“绝对不是批评你或任何人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他立刻说:“或者是我语气不对。”
想一想,他也没说错啊!她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也许还是刚才那根刺在作怪。
“下去吧!”她吸一口气,笑。“正午的太阳令我们都紧张。”
不等他的反应,她领先下去。她听到他跟来的声音。
食物实在太多,他预备方家所有的人都来吗?她替水手拿了好大一盘过去,还有水果、汽水什么的。
坐在阴凉的舱里,他的眼神又深了许多,变成又深又浓的黑。刚才那一抹蓝是错觉吗?又或者是——
她看看自己白裤蓝T恤,是她衣服的反映?谁知道!
“你为什么肯来?”他远远的凝望她。
“为什么不?”她愕然。“不是你的邀请吗?”
“但你的全家人都没空。”
“已经答应的事,我不反悔。”她说:“而且我也想在星期天轻松一下。”
“你不介意只是我和你?”他又说。
“这又有什么不妥?”她不解的反问。
他紧紧的盯着她好半天,失笑。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说。
“我不明白。”
“女孩子很少象你这么坦然大方的,男人一约她们,就以为别人追她。”他说。
“哦——”她拖长了声音。“或者下意识里,我早把你当成思奕一样,而且我的心又冷又硬,永不自作多情。”
他反而不自在了。他这么说——是否太小家子气?
“思曼,你的确与普通女孩子不同,思奕没有说错。”
“思奕?!他讲我什么?”她叫起来。
“记不得了,下次问他,”他思索一下,也不知真假。“他只说思朗不象你。”
“我也不象思朗,”她笑。“别卖关子。今天的你完全不象平日的你。”
“人多的地方,我很敏感,很怕羞。”他说。
“甚至你当成一家人的方家众人?”她说。
“一对一我比较有把握。”
“把握?是什么?打仗吗?”她笑。
“有把握应付或说控制场面。”
“你能每次主持与大客户的那么多会议,这不是成功的控制场面吗?”
“公与私,对我是极端的不同。面对客户,我代表公司;面对人,我是自己。”
“你不象这么没有信心的人。”
“也许不是信心。人太狡猾,太厉害,我怕失败。”
“失败过?”这是她一直怀疑的问题。
她认为他以前一定在某方面受过打击,受过挫折,否则不会把自己保护得水泄不通、刀枪不入。
“可要看看我的履历表?”他笑。
每次讲到他自己,他就很巧妙的避过。她更怀疑了。
“我不喜欢看表面的东西,这并不代表什么。”
“你能看到多少人的内心,或深入的东西?”他问。
“我从不贪心,也没试图看过,因为从来没有人引起我的好奇。”她很骄傲。“但是——”
“但是什么?”他目光炯炯。
“不要再对我挑战,”她扬一扬头,笑。“否则我不会客气,真的。”
“挑战?!”他似乎是意外。“我?”
“表面上你没有,但我能感觉。”她说得肯定。“相信我,我是个不甘示弱的女人。”
他只是深深的望住她,那眼光——仿佛在说:你是吗?真是挑战?
子樵回美国开会,方家仿佛冷清了不少。感觉最强烈的是思曼。
中午没有他来约午餐,下班时没有便车可坐,虽然这些都是小事,但她心——若有所失。
或者不能说这四个字,若有所失说得太重些,至少她心底是挂他的。她失去一个谈话的对象。
才不过三天,她已觉得好久,好久。晚上,她忍不住走进思奕的卧室。
思奕躺在地毯上听唱片,奇怪的中国音乐,不知是哪一个省份的民谣或戏曲。
“会不会打扰你?”她笑着问。
“大脑正便秘,听了这么久的甘肃民谣,脑子里居然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懒洋洋的躺着。
“江郎才尽。”
“我才三十岁,小姐,”他瞪她一眼。“别咒我。”
“其实灵感不能在家里找到,你太少接触世界了。”
“谁说?创作最重自我风格。”
“多接触人群并不损你风格,只会使你胸怀更阔,眼光更广。”她说。
“我并没有闭关自守,”他没好气的。“我看很多书,很多参考资料。而且下个月我会去美国三个月。”
“做什么?要三个月这么久。”
“子樵让我去念一个课程,公司付钱。”他说。
“他假公济私?”她笑。
“狗眼看人低。我潜力深厚。”他挥挥手。“思曼,今天怎么视我如敌人?”
“子樵也回去三个月?”她装作很自然。
“想念他了唷!是不是?”他坐了起来。“我的灵感真是很灵的。”
“你在胡说什么?”她皱眉,掩饰的说。
“我早知道你会喜欢子樵这种人,你们俩在某方面上十分相象。”思奕颇为自得。“我没看错。”
“三分颜色上大红。”她故意瞪他一眼。“我以为你们兄弟两人轮流浪费公司钱,轮流上课。”
“子樵需要吗?他已是美国第一流人才。”他叫。“喂!上回你俩单独出海,结果进展如何?”
“不知道哦!他坐舱顶,我坐舱里,我们没怎么见到面。”她说。
“有——你们这种怪人。”他喃喃说:“上次子据说他在小艇上睡觉,差点没被你吓死。”
“他居然——这样说?”她几乎跳起来。想着子樵那种茫然望天的情形,又忍不住笑。“他才吓我一跳,直挺挺的躺在那儿,象——象摊尸。”
“方思曼也讲这‘难听’的话?”他笑。
“还有更精采的,要不要听?”她也笑。
“不和你罗嗦了,冲凉上床了。”他跳起来,并顺手关了那古古怪怪的音乐。
她只好退出去。仍然不知道子樵的归期。
“思曼,”思奕叫住她,故作神秘的。“子樵后天晚上回来,要不要去接机?”
思曼不理他,迳自回卧室。
子樵后天晚上回来,她松一口气——但——为什么松一口气?
为什么释然?她自己莫名其妙。
但子樵回来——无论如何是很好的事。
打开一本书,她甚至轻松的哼起歌来。
或者思奕说得对,她和子樵在某方面十分相似,至少他们谈得来,能交通。
这年头要交一个谈得来,能交通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得三生有缘才行——三生有缘?怎么想到这些字?
思朗悄声推门进来,带着一脸孔的疲累。
“怎么了?好象一天一夜没睡过似的。”思曼说。
“恋爱真辛苦,真累。”思朗夸张的。
“是不是你个人过分投入?别人都神采飞扬的,一点不象你。”
“或者吧!我们把一年恋爱的时间浓缩起来,所以我们俩都觉得辛苦,觉得疲累。”思朗倒在藤椅上。
“愿闻其详。”
“还有什么详不详?”思朗苦笑。“一年的感情在这两个多月中付光,一年中的话都说完,如今两人天天相对竟觉得无话可说,无话可谈,真是荒谬!”
“的确荒谬,”思曼笑。“相对无言之下,你们预备怎么办?”
“不知道,”思朗有点迷惘。“真的不知道,我和他的感觉都一样。”
“难道爱过了就——算了?”
“不。我们仍相爱,只是再无火花,”思朗象在呻吟。“你知道,我是追求爱情火花的人。”
思曼只是摇头,并不插嘴。
“思曼,你不明白,让我这样平平淡淡的爱,是不可能的,我要爬一个又一个高峰——但——我相信,他无力再陪我。”
“什么意思?你们想分手?”思曼皱眉。“你才说你们还是相爱。”
“是相爱。但我们在一起再无快乐。”
“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矛盾得要命。”思曼打开书本。“爱情并不只是火光一闪,该是恒久的事。”
“那是过时的论调,现在没有人再如此了。”
“你开玩笑。爱情有什么过不过时?永永远远,世世代代都是一样,除非不是真爱。”
“我爱他,真的,”思朗皱着眉头。“我们已协议分开一个月试试,我们都要冷静。”
“科学越进步,世上的事就越荒谬怪诞,”思曼笑。“爱就爱了,还要什么冷静?这一冷静,怕什么也不剩了。”
“那也是好事。相爱的人未必凡事合得来,趁现在还不迟,早分开对大家的伤害都少。”
“你们已决定分开?”思曼认真的。
“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整天对着一个不能令我快乐的人。”思朗说。
思曼思索一阵,慢慢说:
“你对爱情看法不正确。”
“我不承认。只能说各人的爱情观念不同,”思朗很肯定。“我是一生一辈子追寻爱情,不怕遇到任何困难险阻,直到追到手为止。”
“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哪一种爱情?”
“每天清晨起床,他必须给我完全不同于昨日的感受。他的爱永远新鲜,能令我每天活得开心,永远没有疲累的感觉,永远活在阳光下。”
“你这么说——生命中除了爱情,你什么都不再追求了?”思曼问。
“为爱情我可以放弃一切,”思朗肯定的。“我要为对方而生,而活,而死。”
“说得太可怕,太偏激,”思曼说:“我觉得你有点不正常——或者说走火入魔。没有人会象你这样。”
“谁说没有?有个男明星不是因为太爱老婆而伤了她吗?我会是他那种人。”
“你别吓我。”思曼笑起来。“我们方家兄妹都没有这么强烈、激动的个性,你也不会是。”
“相信我,我是。”思朗肯定的。
“别再讲这些了。你的男朋友肯陪你一起颠吗?”
“他尊重我的意见。”思朗说。
“所以有些成语是很对的,物以类聚。”思曼笑。
“我跟他真是合得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所有的感觉都不对了,大概是无缘。”
“大概是感情基础不稳,”思曼摇摇头。“你俩当时是一见钟情,立刻火热起来,是不是?”
“爱情应该如此。”
“爱情应该相处,了解之后慢慢培养。”
“怎么可能?”思朗怪叫。“那是感情,不是爱情。”
“不必争,我们见解不同,但仍是好姐妹。”思曼淡淡地笑。
“你呢?你和子樵如何了?”思朗很自然的问。
“我和子樵?怎么会这样想?我和他就好象你和他,思奕和他一样,一点也不特别。”
思朗呆愕一下,也傻傻的笑起来。
“是啊!你和子樵根本没什么,怎么我会极自然的把你们想成一对?”她摸摸头。
“还是顾你自己吧!”思曼也笑。“你的爱情这么强烈,我怕你以后会撞壁。”
“不,我深信世界上必有一个适合的男人为我而准备,我一定能找到他!”思朗说。
子樵回来了,上班第一天就在中环开会,极自然的,中午时他打电话约思曼午餐。因为在思朗工作的那个酒店开会,就近约在那儿。
对思曼来说这已是习惯的事,按时按候她就走过去。子樵早已恭候。
他用视线迎着她,直到她走到面前。
“一切没有改变。”他说。很安慰似的。
“一切没改变?”她不借。
“就是——很好。”他皱眉。怎么讲出这么一句话?“我是指你,我,大家都很好。”
真是越描越黑。
她笑起来。今天他看来很不同,口气不同于以前,神情也不同于以前,仿佛开朗些。
“昨天回来今天就开会,你们这种生活我过不惯,时差没调正,头昏脑胀的。”她说。
“从香港到美国,一下飞机就赶去公司开会,时间早定好,不可能迁就某一个人。”他说:“在工业的世界是现实又残酷,有的事不行也得行。”
“说得过分可怕。”她淡淡的。
思朗从门口一直走过来,脸上带着暧昧的微笑。
“两个人撑饱就行了,怎么没想到我也没吃午餐?”她坐下来。“才回来就约会?”
“以前请你吃饭你都不来。”子樵说。
“如今不同,和男朋友正处于冷静期,一个月内我们不见面。所以时间甚多。”
“我不懂男女感情事,一定要有冷静期?”他问。
“感情陷低潮,没有进展,大家都觉得累,为什么不试试大家冷静呢?”思朗反问。
子樵望着她半晌,突然说:
“会不会不是真爱情?”
思朗呆愕一下,脸都变了。
“也许,”她却勉强的说:“我正在寻求答案。”
思曼觉得他不对,怎么可以这样说?却也不便插口。
“还是你们好,”思朗仰起头来笑,把刚才的呆愕抛诸脑后。
“稳步上场,你一回来立刻向思曼报到——”
“思朗——”思曼急切阻止。“不要乱说。”
子樵却没出声,黑眸变得更深更浓的慢慢转向思曼,他那深思又仿佛疑惑的视线令人不安。
然后,三人之间就静下来。除了咀嚼的声音外,没有人再说一句,气氛变得好怪、好僵。
思朗只吃了一点点东西,说有事先走。剩下子樵和思曼就更别扭了。
从来他俩相处就坦然,即使单独在一起。今天就是怪异,象各怀鬼胎似的。
其实,思朗说错了什么呢?
离开餐厅时,他默默的伴着她走在马路上,分明是送她回公司,却不言明。
思曼知道他想说些话,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他为何意念所阻。快到她公司大厦,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可曾令你误会?”
她不明所以的望着他,误会?什么?
“可曾有?”他急切的追问。
“没有。”她吸一口气,这是事实。“怎可能?”
他松了一口气,很安慰似的。
“这样就好。”
“子樵,你到底想说什么?可以直说。”她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退后一步。“很谢谢你陪我吃午餐,我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好象“逃”一样。连再见也不说。
思曼望着他背影消失在人群,才摇摇头,笑一笑,走回公司。
子樵是个怪人,从前不懂,将来也——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回到办公室,思曼觉得闷,心情莫名其妙的烦躁,自己也难明所以。难道就是刚才子樵的怪异?然而子樵——没有理由影响她。
思朗打电话来,劈头就说:
“对不起,午餐时把你们气氛搞坏了。”
“什么话?你明知我和子樵没事。”思曼努力笑。
“我也知道。可是——自己也不明白开玩笑的话会冲口而出。我大概中了邪。”
“你本来就口无遮栏,”思曼还是笑。“我很习惯你。”“可是子樵不,我看得出。”
“有什么关系呢?没有理由要在意他,”思曼心中翻腾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一个大男人,没理由那么小器。”
“但是他的神色——算了,近日我运气不好,到处撞壁。”思朗叹息。
思朗也叹气?这该是大事了。
“思朗,情绪不稳定可是因为男朋友?”思曼问。
“原本也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思朗说:“刚才子樵问我可是真爱情,我突然就害怕起来。”
“怕什么呢?你大概想得太多了。”
“不,思曼,你不明白。”思朗的声音越来越低。“你看我平日大颠大疯,敢爱敢恨,可是我心中茫然,好象每个人都是我的理想,又仿佛都不是。我越来越怕接近男人,了解之后,希望、理想就幻灭了。”
“你的标准和要求太高了吧?”
“不,我只要他全心全意爱我,没有一切不良嗜好和习惯,有正当职业,外貌顺眼就行。但是,每一次都令我失望,非常失望。”
“包括这一次?”思曼小心的问。
“他——对我很好,可是相处久了,我对他的感觉越来越淡,仿佛——全没有爱过他似的。”思朗苦恼极了。“我想,大概我有毛病。”
“不许乱想,”思曼警告。如果她这么下去,会是很糟的事。“也许子樵说得对,你没有真爱上他。”
“不,前些日子我真的很爱他,那个时候我几乎考虑结婚。”
思曼考虑一阵。这件事是有点不妥,然毛病出在哪里呢?她可也说不出。
“或者——你不是真爱上那个人,”思曼小心的。试探的说:“你爱上的,或享受的只是那种恋爱过程?”
思朗好半天出不了声,最后她说:
“我要好好想一下,晚上回家再跟你聊。”她挂断。
思曼拿着电话筒,摇摇头。女孩子大了就多烦恼,看!最乐天开朗的思朗也知愁滋味了。
处理了所有公事,时间也差不多,她离开公司。
她知道子樵可能还在中环,既然他没约她一起回家,她自己走便是。
思朗有事要晚些回去。她幸运的叫到一辆计程车。那么巧的,她看见子樵的车在前面。这情形之下更不好意思招呼了,她转开脸去,装作没看到。
回家直到晚餐时,子樵没出现,回来的只有思奕。
她不敢问,怕被思奕笑,只好闷在心里。
一直到晚上思朗回来前,都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怎么不见雷子樵?”思朗问。
“这儿又不是他的家,他当然回家啦。”思奕说得理所当然,振振有词。
“没有晚餐?”思朗意外。
“他请的‘宾婆’来了,有人替他煮,自然不来长期寄食啦!”思奕头也不抬。
“宾婆?”母亲问。
“人家请的菲律宾女佣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思奕笑。“他请了个五十多岁的阿婆,当然是‘宾婆’。”
“五十多也不是‘婆’,”母亲抗议。“象我,是‘婆’吗?‘宾婶’才对。”母亲笑。
“雷子樵多余,我们家又不收他饭钱。”思朗不以为然。
“孤家寡人当然有人照顾比较好。”母亲说。
思朗想说什么,看思曼一眼,没说出来。
“思曼,我们到你房里聊天。”思朗拉着思曼。“我有些事告诉你。”
“和男朋友闹翻,是不是?我早知你没有耐性,三分钟热度。”思奕打趣。
思朗白他一眼,没出声。
“真有话告诉我?”思曼坐在床沿。
“我想过了,你的话有道理。我可能没爱上他,而是非常享受恋爱过程中的一切,”思朗长叹一声。“我这人真糟,难道以后不停的换男朋友?三分钟热度一过就算了?”
“不会那么可怕吧?”思曼笑。“当你遇到一个真正的恋爱对象时,你的一切会改变。”
“我怀疑真会有这么一个人吗?”思朗说。
“怎么一次失败,就变得全无信心?”
“我是个经不起失败的人。别人看我嘻嘻哈哈,感情脆弱得很。”
“真还看不出哦!”思曼笑。“真预备分手?”
“我要当机立断,感情的事不能拖,越拖越惨。”思朗深深吸一口气。“我已经约他明晚谈。”
“说起他还真好笑,你们约会了那么久,我竟然没问过他的名字。”
思曼凝视妹妹半晌,柔声的说:
“你真没有伤心的感觉?”
“我大概是铁石心肠。”思朗苦笑。“喂!雷子樵搞什么鬼?怎么突然不声不响请了佣人?”
“这本是长久之计。”
“他可曾告诉你?”思朗问。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思曼反应过分强烈。“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思朗皱眉,莫不是思曼心中真有什么事?
四
公司的工作突然忙起来,思曼的那个行政部门要扩大,于是写计划书、请人、开会等等事情把她纠缠得昏头转向,回到家里连话都没有力气讲了。
这个期间除了公事外她只知道两件事:先是思朗和男朋友正式协议分手,其中没有一丝困难——现代连男女感情都很具科学精神。另外的是,子樵从此没在方家出现过。
也许他来过,不过都是思曼不在家的时候。思曼心中还真挂着他的。
这一阵子,无论思曼工作到多迟,傅尧一定是等着她的。他对思曼的心意从来没松过。
今天是唯一一天能在五点钟下班走人的,傅尧显得十分轻松的提议:
“我们一起晚餐,然后去夜总会坐坐?”
她考虑一秒钟就点头,为什么不?
“我希望看场电影,轻松一点的。”她说。
“我叫人去买票,看九点半的可好?我可以先送你回家换衣服,然后我们舒舒服服吃一餐,不必太迟。”
“也好。”那无所谓,反正跟傅尧一起,她心中从无压力,从无负担,真的无所谓。
“思曼,几时你肯跟我回去见我妈妈?”他问。
“有这必要吗?”她万分意外。
“当然——不是正式拜访什么的,”他急忙解释。“我跟妈妈讲起你,她很希望能见一见你。”
“不必急吧!”她微微皱眉。“以后相信有机会的,我不习惯见陌生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也不勉强。“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很少说话,车厢里的气氛却十分融洽,有一种很舒服的安适与轻松气氛,仿佛——老夫老妻。
“我在楼下等你,好吗?”他可是以退为进。
“到我家去坐坐,”她很大方。“我没有当你司机。”
他满意的笑。他想,稳妥的放出了绳子绕在她腰上,慢慢的,适度的收回,是不是总有一天她会回到他身边?
他希望是这样。
母亲和傅尧在客厅聊天,思曼回房换衣服。出来时,看见两个互相陌生的人居然言笑甚欢。
她有点意外,真的。
“可以走了吗?”她故意问。
“你们玩得开心些。”母亲说。看来她十分欣赏傅尧。
开门时正好有人推门,进来的是思奕。
“咦——是你。”他淡淡的向傅尧打招呼。“出去吗?”
“去看电影。”思曼说。
“再见——哦!妈妈,子樵等会儿来吃饭。”思奕说。
已经出了大门的思曼呆愕一下,大门已关上。
她莫名其妙的懊恼起来。怎么巧成这般?她天天在家他不来,偏偏她出去,他就来了。
为了这件事,她一直到餐厅都不出声,和刚才的愉快、自然、松驰完全不同。
“很累,是不是?”他很关心。
“不,并不很累,”她否认。“我是这样的,平日不多话,话匣子真正打开了才滔滔不绝。”
“伯母——非常慈样。”他说。
“妈妈是个大好人,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一个坏人,她对任何人都象自己家人。”
“我母亲也是这样的,别人都说我象她,”他笑得十分愉快。“我相信你跟她会合得来。”
她不出声,这句话实在有点荒谬,她与他母亲合不合得来有什么关系呢?
子樵大概现在已到她家了吧?
晚饭吃得很悠闲,傅尧安排的时间很松动。他们还去另外一家咖啡屋喝了点东西才进电影院的。
其实,这个时候思曼已知道自己全无看电影的心情。她想立刻回家,看看子樵到底在做什么——子樵为什么强烈扯住她的思想呢?她不愿细想,但她接受这事实。
虽然是喜剧,却引不出思曼的笑声。她眼睛望着银幕,心里想着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所有的事里都有子樵。突然之间,她耐性全失,霍然站起来,不由分说的往外就走。正看电影入神的傅尧吓了一跳,来不及问因由,他急忙追了出来。
“思曼,你怎么了?”他不安的问。
思曼用手掩住口,她心中有莫名的委屈,她想哭,却不愿哭出来,尤其在傅尧面前。
当然,她脸色非常坏。
“我——不舒服。”
“啊——是不是刚才吃的东西不清洁?”他扶住她,却被她轻轻甩开。“要不要看医生?”
“不——我想回家。”她仍掩着口。
“行,行,我们回家。”他完全不埋怨。“我们去停车场拿车。”
坐在车上,她看来平静了一些,掩着口的手始终不放下。她害怕会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内心秘密?她有吗?
车停在她家大厦前,他欲下车,她阻止他。
“我自己上楼。”她很坚持。“对不起,傅尧,我没能看完那场电影。”
“不要紧,不要紧,”他连声说:“我们随时可以再补看。让我送你上楼。”
“不必。”她不许他下车。“我已经好多了,真的。”
“送你上去并不麻烦,我耽心——”
“我希望自已上去。”她不再给他机会。这一刻,她觉得他是天下最罗嗦、讨厌的男人。她只想尽快脱身。“再见。”
推门飞奔进入厦,连头也不回。
刚进大厦几乎撞倒人,连忙收步已来不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子樵。“你——”
骤见他,心中的酸甜苦辣全涌上来,刚才那股难以形容的委屈包围着她,一出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子樵微微皱眉,脸上却满布震惊。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黑眸中似有翻滚的浪。他也什么都不说。
相对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在他们心中却仿佛一年、十年、一百年。好象——经历了一个世纪。
“你——”她再说,声音频抖得不能自持,她知道自己就快崩溃,于是飞快转身,狂奔进电梯。
他没有跟来,只呆呆的站了一阵,默然走出去。
谁都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刚才的震惊、凝视、沉默代表什么?或者他自己明白——也或者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
思曼进门时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每个人都望住她而忘了问她原因。平日她是冷静、沉着的,今夜居然狂奔流泪而返,一定有个原因的。
“我——我不舒服。”她掩着嘴,泪流满面。“对不起。”
等她房门反弹回来,大家才惊醒。思朗第一个跳起来,不由分说的追到卧室。
“思曼——你怎么了。”她叫。
思曼伏在床上,哭得十分伤心,不回答她的话。
“思曼——”思朗掩上房门,慢慢走到床边。”什么事?告诉我,让我替你分担。”
思曼只哭,七、八分钟之后,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思朗一直很有耐心地陪着她。
她慢慢坐起来,抹干了最后的泪痕。
“对不起,思朗,把你们吓坏了。”她说。声音里的抖颤没了,却还不是真正、完全的平静。
她很努力的在压抑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思朗小声问。
“我失态了,”她只是这么说:“最近太忙.心里紧张,突然今天松驰,看电影又恰有一个镜头触到我的心,我控制不了就象崩溃了一样。”
思朗呆呆的望着她,仿佛在问:“真的吗?”
“情形就是这样,你可以问傅尧。”思曼说。
“真吓死人。”思朗也笑了。“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今夜真象火山爆发。”
“人能常常发泄一下是件好事。”
“你在公司很受气?”思朗问。
“也不是受气。女人出来做事,遇到的困难真的多些,”思曼终于平静了。“总之——能克服就是。”
“傅尧一定被你吓死。”
“我不介意他的感受。”
“还没有进入情网?”思朗好奇。
“我是个慢热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她摇头。
“好在雷子樵早走一步,否则一定以为你疯了。”思朗笑。“这个人今夜看来变了很多。”
思曼不语,只皱皱眉。
“他变得好怪,视线不敢对着我们,而且更闷,更沉默,坐在那儿就象一尊佛。”思朗笑。
“怎么突然他又来了?”思曼问。
“谁知道?他来看看爸爸、妈妈吧?”思朗耸耸肩。“和爸爸下了盘围棋,大败。”
“谁大败?爸爸或他?”
“当然是他。全无心绪似的,”思朗说:“思奕悄悄告诉妈妈,他最近在公司也精神不振,情况不好。”
“他——原是怪人。”思曼的语气很谈。她不说遇见子樵的事,她在子樵面前才是真正失态吧!
“怪人!一副失魂落魄状。”思朗说。
思曼心中微动——却不愿再想下去。她的感觉是——今夜所有的事都别扭而荒谬。原本一切都好的,就是思奕一句“子樵要来”引起的。
子樵——怎么说呢?
思曼很正常的回到办公室,把昨夜的事埋得很深,很深。昨夜实在很没面子,怎么会搞得如此失态?她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不可以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傅尧来到她办公室时,她已可以谈笑自若了。
“为什么不多休息一天?”他关心的问。
“现在很好,一点事也没有。”她微笑。“我不习惯留在家里没有事做。”
“但是昨夜你看来很辛苦。”他凝定视线。
“我的肠胃敏感。”她淡淡的。“当时我很怕呕。”
“真抱歉,令你如此不舒服。”他摇摇头。“昨夜你进去之后,我仿佛见到雷子樵。”
什么“仿佛”见到,根本是见到了。他来试探的。她想。
“我在电梯边撞到他,来不及打招呼,我当时一心想赶回去。”
“啊——那果真是他了。”他自语。还在装蒜。“我没有跟他打招呼。”
“你们原本也不是好朋友。”
“他当时的模样很怪,好象——失魂落魄。”
又是失魂落魄,思朗也这么讲过。
“我不清楚。我跟他并不太熟,他是哥哥的朋友。”她说得极自然,一点痕迹都没有。
“你们曾一起午餐。”他记性极好。
“偶然他来中环,碰到而已。”
“今天中午——”他打蛇随棍上。
“我不预备出去吃,肠胃仍然不太好。”她婉拒了。
“下次吧!”他极有耐性。“我回办公室。”
思曼并不觉得受打扰,傅尧是关心。然而她看得见,玻璃外面那些同事们又在窃窃私语了。
她坦然受之,傅尧是在追她,否认也没有用的。
中午她真的不出去,只叫吴秘书带回来一个三文治。一向她并不注重食物,饱就行了。
思朗有电话来。
“我刚从外面回酒店,我在你公司楼下见到雷子樵。”
“他可能刚经过。”思曼淡淡的。
“不,他站在那儿张望,好象等人。”
思曼的心一下子乱了,子樵在张望,等待?等谁?
“大概他约了人。”她嘴里还是这么说。
“见鬼。在香港他认识什么人?你是他中饭的拍挡。”思朗说。
“我已经吃过了。”思曼仿佛全无所动。
“五分钟前他还在楼下,有空不妨下去看看。”思朗笑。“不是我好管闲事,实在他那表情精采。”
“别作怪了。”思曼挂断。
喝几口茶,坐一阵——心里挥不掉思朗的话,子樵真的在楼下?真的张望等待?
再也坐不住,心中热切的情绪令她推门而出。
电梯一开,她就远远的看见子樵并不如思朗说的张望,只默默的站着、等待着。
心头开始狂跳,犹豫一秒钟,朝他走去。
“嗨!你怎么在这儿?”她大方的招呼。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昨天的情景压下去。
“我——哎!约了人,大概他不来了,”子樵看来慌乱失措,但黑眸仍待在她的脸。“你——你这么晚?”
“我已经吃完午餐,下楼散散步而已:“她淡淡的。“你慢慢等吧!”
她迈步离开,几步之后,她听见他跟来的脚步声,心头大石落下。
“反正我没事——一起走走。”他说得勉强。
“不吃中饭吗?”她问。
“这——这个时候大概找不到位子,”他结巴的。“等会儿我回公司再吃。”
“到中环开会?”她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是——开完了。”他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说你最近很忙。”
“工作很多。”
“昨夜你——”他说不下去,眼中尽是难懂神色。
“我不舒服,”她立刻接口。“可能吃坏了东西。”
“哦——”他回头这么说,仿佛又有些不相信的样子。“我在门口见到傅尧。”
“今天?昨夜?”她问。
“昨夜。我没跟他打招呼,怕他不认得我。”
“他也这么说。”她笑起来。
“今天——他也没下来午餐。”他又说。
是吗?傅尧也没下楼?这倒真巧。
她不出声。完全没有兴趣跟他谈傅尧这个人。
“思曼——”他很困难的叫她名字。“近日——你是否很不快乐?”
“谁这么说?我很好,很快乐。谁说我不快乐?”她的反应十分强烈。
“不——没有人说过,只是我这么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站住了,定定的望着他。“你我之间不了解也不接近,凭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他有点颓丧。“我是这么想——因为我最近——情绪不好。”
她失笑。他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他真孩子气。
“我们根本是两个人,是不是?”她说。
“是——当然是。”他呆愕一下。“我只是——哎!真对不起,近来我总是胡言乱语。”
她再望他一阵,他还是低头不语,仿佛心事重重。
“算了,可能工作压力太大。”她继续往前走。
“思曼,”他突然捉住她的手臂。“你陪我出去旅行,好不好?我需要冷静一下。”
她愕然。这是什么话?她陪他旅行?
她只默默的望着他,希望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不行,他太深奥难懂了,真的。他看不懂。
“思曼——唉!不,不,不,”他打一下自己的头。“这样不行,我知道不行。是我错,对不起。”她看得出,他矛盾得半死。然而——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深深吸一口气。“我想——我还是回去了。”
“不,请等一下,”他捉住她的手不放。“我希望你别误会我,我——把自己弄乱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思曼,你一定要原谅我。”
思曼真的被弄乱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变得胡言乱语,又拖着她不放。
“子樵,对不起,我真要回去,”她开始有点害怕。他是不是神经有点不正常?“请放手!”
“啊——”他象这才惊觉捉住她,连忙放手,象放开一块烫手的铁。“对不起,对不起——”
思曼再看他一眼,什么时候他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呢?他原是个又冷漠又理智的男人。
“再见。”她转身走了。
她不能在街上跟他胡缠下去,别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快步走之间,有人叫住了她。
“思曼,怎么了?”是傅尧。
“你不是留在公司吗?”她反问。
“他们说你匆忙下楼,然后我看见雷子樵,”他皱起眉头。“他——不正常?”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心乱成一团。
思曼坐在窗台上看书,似乎看得很入神。思朗在一边却偷偷注视她,她那一页书起码看了三十分钟,再难的文字也该入脑消化了吧?
“你心不在焉。”思朗伸手在她面前挥一挥。
她猛然惊醒,呆愕一下问:
“你叫我?”
思朗笑起来,她猜得没错,思曼有心事。
“什么事烦扰了你?”思朗问。
“星期天太清闲,我反而不习惯。”
“你分明想心事入了神,”思朗捉狭的笑。“要不要我这交了十个男朋友的人替你分析一下?”
“想分析人不如替报纸开个专栏。”思曼白她一眼。
思朗紧紧的盯着她,看得她十分不自在。
“你失去了平静。”她说。
思曼但笑不语。她知道思朗了解她,姐妹俩从小在一起长大,感情又好,怎能不了解呢?
“快告诉我,谁能令你心烦意乱?”思朗捉住她手。
在一边陪父亲下围棋的思奕抬起头,不痛不痒的说:
“大概是天气不好吧!”他看思曼一眼。“另外还有人心烦意乱,神思恍惚。”
“多事!”思朗瞪他一眼,拖着思曼回卧室。“我们进房里聊,不让这个大嘴巴听见。”
思曼顺从的回卧室,只是——思奕的话令她好奇。
“你以为思奕在说谁?”她问。
“还有谁?雷子樵咯!思奕心中还有第二个人吗?”
“说得好象同性恋似的。”思曼笑。
“两个都是大男人主义,怎么搞同性恋?”思朗大声笑。“别理人家的事,说说你自己。”
思曼考虑一阵,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一阵。“或者是老处女心情吧!”
“二十五岁算老处女?”思朗哇哇叫。“你又不是汉人追。喂!傅尧不合你心意不理他就行了,没有什么好烦的。”
“我没有烦过,”思曼皱眉。“大概近来太忙,比平日想得多些。”
“总不至于想公事吧?”思朗盯着她。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思曼忍不住笑。
“你和那个雷子樵——是否有些莫名其妙的联系?”思朗眼睛一眨一眨的。
“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联系?”思曼故作不懂。她心里也承认,思朗太明白她了。
“象是又象不是,你大概对他有点意思。”思朗说。
“我可从来没找过他,连电话也没打过,”思曼说:“我们多数巧遇。”
“天下哪儿有那么多的巧遇?你们一起午餐呢?”
“他正巧在中环。他也约过你,你没空而已!”
“那么前两天他在楼下等你呢?”
“我怎么知道?他也许在等别人呢?”思曼说。
“你没有下楼?”思朗不放松。
“为什么我要?”思曼没有说真话。“当时傅尧正在我办公室。”
“你知道吗?傅尧不是你的保护神,更不是你的挡箭牌。你该面对雷子樵。”
“凭什么我要面对他?”思曼扬一场头。“完全没关系的两个人……”
“不要昧着良心说话。为什么你和他两人一起神思恍惚,心头烦躁呢?”
“你硬加给我的罪状。”思曼笑。
“老姐,你恋爱了,不肯承认还是不懂?”思朗说。
思曼皱眉,心头却是震动。这就是恋爱?不!恋爱不该是平凡,平淡的,她心目中的恋爱不该如此。
“天大的笑话!”她说:“我怀疑你不懂恋爱。”
“也许我不懂自己的,每次我都处理失当。”思朗认真的。“姐,对你,我是旁观者清。”
“你看见了什么?”思曼终于问。
“你们互相强烈的吸引着,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又互相强烈的抗拒着。”
“这是什么话?会有这样的事?”思曼忍不住笑。
“你仔细想想。”思朗一派专家口吻。“为什么这阵子雷子樵不来却又去你办公室楼下等?他怕见你又想见你,心情和你一样矛盾。”
“我没有矛盾过。”
“你自凭良心。”思朗说。
“谁跟你说这些事的?”思曼怀疑。
“我有眼睛看得见。我不象思奕,头脑—片混沌未开什么都不懂,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太敏感,想象力太丰富。”
“要不要事实证明?”思朗神秘的笑,又振振有词。“好几7次我下班回来,看见雷子樵在楼下。”
“胡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思曼不信。
“我先看见他的车停在转弯处,鬼鬼祟祟的,他坐在车里盯着我们大厦大门。”思朗肯定的。“他鬼祟,我就不出声,看他搞什么鬼。”
思曼开始心乱,真有这样的事?
“就算他在那儿——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勉强说。
“你心虚了,”思朗从地毯上一跃而起。“实在太闷,我们出去逛逛,好不?”
“逛逛就没有兴趣,叫思奕开车我们去兜风。”思曼说。一时间还无法收拾心情,只好胡乱说。
“思奕,出去兜兜风,可好?”思朗打开门叫。
“是谁多事呢?”思奕报一箭之仇。“谁出的坏点子,要劳烦我老人家?”
“去不去随你,反正思曼和我去定了。”思朗叫。
“叫子樵一起去。”思奕抓起电话就打,想阻止已来不及。
思曼有点变脸。强忍着不出声。
“他不在。宾婶说他到什么湾去了。”思奕放下电话,颇为失望。
“浅水湾?”思朗猜。
“想去挤热闹吗?”思奕说:“香港这么多湾,邮儿去找?说不定铜锣湾呢?大海捞针。”
“我们自己去,原就没有把他算在内。”思朗拖着思曼出来。“走吧!”
“只好牺牲小我陪你们。”思奕故意装做不情愿的样子,懒洋洋的。
“不说你自己也闷得发慌?”思朗拍一拍他肩。“你的老友出去玩,怎么不叫你一起?”
“人家陪女朋友呢!我去做灯泡?”思奕翻一白眼。
思朗迅速的看思曼,她若无其事的站在那儿。
三兄妹下楼,上路而去。
“反正是兜风,你们不必理我去哪儿。”思奕的条件。
“不信你还能把我们卖了。”思朗笑。
是朝浅水湾方面,但说好了不得有异议,思曼只好沉默,心中却有着莫名的不安。
“我们去浅水湾挤热闹啊!”思曼故作开朗。
“这条路只通浅水湾?”思奕自得的。“到了目的地你们自然知道是哪儿。”
“深湾?赤住?南湾?”思朗问。
思奕只神秘的笑,一句也不答。
最后,他转进了石澳的路。
“天!那么大个石澳我竟忘了,”思朗叫。”真蠢。”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大脑。”思奕说。
“谁说?我分析思曼的事不知有多准。”
“思曼的什么事?”思奕转头往后看。
“你说呢?”思曼笑。
“女人越大越复杂,越麻烦。”思奕摇头。“以前我还记得最了解你。”
“现在我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你自己也长大了,改变了呢?”思曼淡淡的。
“到了。”思奕停车,然后四处张望。
“到了哪里?我们有目的地吗?”思朗问,
“没有。怎么会呢?我们出来随意走走的。”思奕停好车,边往前走一边频频张望。
思曼的心越跳越厉害,她有个预感,仿佛会——发生什么事。
“见到了,他在那儿。”思奕高兴的大叫。“你们看!”
思曼深深吸一口气,她的预感证实了,她知道,子樵在下面,思奕带她们来见子樵的。
“雷子樵!?”先跑过去的思朗惊讶的转回头:“雷子樵!”
雷子樵的小艇系在似废置的木码头上,小艇随着谁波荡呀荡的,他躺在小艇上,直挺挺的,睁大眼睛望着天。象上次一样,他神色茫然,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做什么?修仙?冥想?”第一个奔上码头的思朗怀疑的问。“做日光浴?”
子樵移过视线,竟没把思朗给认出来。
“子樵,我的鼻子比猎狗还灵,追踪来了。”思奕笑嘻嘻的望着他。
他还是没出声,把眸子移向正漫步而来的思曼,突然一震,整个人坐起来,小艇晃荡不停。
“你——你们来了。”他的意识也在这一刹那清醒。
“是我们,不是某一个人。”思朗促狭的。
子樵把定在思曼脸上的视线收回,情绪也平复下来。
“你们怎么找来的?”他现在只看牢思奕。
“你的宾婶说的。”思奕说:“下次你想清静,就别留下去处。”
“你怎知他不是故意留下?”思朗看思曼一眼。
思曼望着远方的海,沉默而安详,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
“在小艇上躺着有什么意思?我们划船,”思奕不愿气氛那么闷。“我再去租一艘小艇。”
“我跟你一起去。”思曼立刻说。
“不行,我跟思奕,我不会划船,要跟思奕学。”思朗不理三七廿一的就跑。
“我也不会划……”思奕一出口就知道错了。
恩曼淡淡一笑,随思奕而去。留下会划船的子樵带着不会划的思朗。
思朗现在简直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学划船?
“我并不喜欢和你一起,”她先声明:“我和思曼也不知道思奕来找你,我们在兜风。”
“我明白。”他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一阵,思曼划着小艇慢慢移过来。
“请上船。”子樵说。
思朗盯着他,上小艇之后一直就是这个姿势。
“你令我很不自然。”他直率的。
“心虚?”
他不答,只望着海。
“本来你还算可以,最近怎么变得这么怪?”思朗又说:“又神秘又鬼祟,心理不正常?”
他皱眉瞪她一眼,大胡子下的嘴唇紧闭着。
“我碰见你在思曼公司楼下站着。又看见你躲在车里盯着我们大厦的出口,想到我们家去?上去就是,你又不是不认得。”她说。
他动也不动,象老僧入定。
“好了,我们终于到了,”思奕叫:“咦?你们在做什么?”
“审犯。”思朗大笑。
于是,两只小艇并排而行,好象上次一样——只不过多出了思朗和思奕。
划船的两人始终沉默,只听见思朗,思奕你一句,我一句。久了,就更闷了。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思奕问。
“我一心不能二用。”思曼淡淡的。“我划船。”
“让我来试试,看这么久,相信我也会了。”思奕不由分说的抢过思曼的桨。
“小心弄翻了船。”思曼警告。
“怕什么?顶多变落汤鸡。”思奕说。
划船并非难事,思奕果然一学就会,立刻洋洋自得了。
“思朗,过来,让我教你。”他叫。
“真的?好。”思朗想也不想的站起来。
子樵犹豫一下。把小艇靠近一点。
思曼一直保持淡漠,若无其事的样子。思朗要和她换船,她落落大方的跨过子樵那边。
“一个钟头之后木码头见。”思奕叫。
不一会儿,他们已远去了。
子樵无意识的摇浆,思曼也不作声,只有摇橹和水声伴着他们。好象在比赛耐力似的。
刚才初见面时,思曼第一眼就看见他的胡子下难掩的憔悴。思奕说的是真话吧?他心事重重。
“很——对不起。”这是子樵的第一句话。而且明显的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来的。
思曼歪一歪头,她不明白。
“你并没有得罪我。”她说。
“是——哎——我的意思是——我情绪不好,令你很闷。”他涨红了脸。”
“不闷。我并非多话的人。”她摇摇头。
又沉默一阵,他忽然说:
“你上下班没有一定的时候?”
她呆愕一下——立刻想起思朗说他躲在车上,偷偷的在对面大厦的转角处望她家大厦的事。
“看工作的分量而定。”她吸一口气。
“你没有理由替公司额外服务。”
“我们香港人的想法和你们不一样。”她笑一笑。“在外国一到下班时间,大家扔下工作就走,哪怕一件事只做了一半。在香港,我们做完分内工作,反正今天不做明天也是自己做。这是习惯问题。”
“傅尧不再送你回家。”他说。
“是。”她只简单的答。
“你的社交圈子太窄了。”
“我?”她很惊异。
“为什么把自己困得那么死?”他又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笑起来。
“也许我不该说,只是——你应该走出家庭,走出公司看看世界。”他说。
“象你一样?”她还是笑。
“不,千万别象我,”他严肃的摇头。“象我——就是进死胡同,再难走出来。”
“你的话越说越玄。”
“不,我说的全是真话。”他有点激动。“请相信我,我完全好意。”
“为什么这好意不用在自己身上?”她望着他。“你的生活圈子也狭窄,你也知道是自闭,为什么不走出来?”
“我——我——”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各人安排自己的生活,这是基本权力。”她微笑。
“思曼,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是好意。”她说。
他又再沉默,好象没有话可再说。
“子樵,最近你看来有心事,很不快乐。”她说。温柔而关怀。
“我——”他仿佛眼眶红了,他已低头,看不清楚。
“你不再来我们家了,连朋友也拒绝?”她又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他连忙否认。“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骄傲,也自我,不愿把心事说出来,”她说:“你可以告诉思奕,他是你忠心的朋友。”
“兄弟。”
“但最近也疏远了许多。”她说。
“你不懂,我……”他抬起头,眼光激烈。只是一刹那,又再度垂下。
“我决不探测你的事,”她微笑。“或者你也可以把我当兄妹看待?”
“不,和你不是兄妹,永不……”他脸红到脖子。
“我们都希望你快乐,即使不能,也希望你象刚来香港时的平静,冷漠,坚硬如花岗岩。”
他震惊的抬头望着她,连掩饰都放弃了。因为他知道,她是了解他的,在她面前,他无所遁形。
“你……你……”
“我们可以象以前一样相处,心平气和的,”她说:“事实上,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你没有说真话,思曼,你知道的——你心里明白。”他叫。
她眼光柔如水,平如镜,定定的停在他脸上。
“有些事是无法肯定的,对不对?”她反问。
他移开视线,在她的眼波里,仿佛越沉越深,越来越不可自拔。
“不——”他狂叫一声,用双手掩着脸。“不该是这样,绝对不该是这样,老天——”
她沉默下来,完全没有打扰他的意思。
好久,好久,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
“我们回去了,好吗?”她轻声问。
他点点头,脸儿还是放在双手之中。他——不敢再面对她。
五
令人意料之外的消息:子樵要求调返总公司,而且已获得批准。
“真没想到,才来半年就回去,”晚餐桌上思奕说:“我跟他那么接近,居然也不很了解他。”
“我看哪!他在哪家公司都做不长。阴阳怪气的,哪个老板能够容忍他?”思朗说。最近她真乖,每天下班就回家,真在修身养性了。
“错了,我们大老板极喜欢他,说他是难得的人才,正设法挽留他。”思奕说。
“留得住吗?”母亲问。她也关心。
“很难,我看他去意已决,”思奕看思曼一眼。“没有人猜得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何必猜呢?”思朗也看思曼。“和我们又没有关系,他要走就走好了!”
“说得这么轻松,他不是我们家的朋友?”父亲也插口。
“看来他并不当我们是。”思朗冷冷的笑。“这些日子来,他一次也没来我们家。”
“人家心中有事烦,哪还有兴致?”母亲说:“思奕,问清楚他几时走,请他来吃顿饭,当是饯行。”
“我可以去问,但不担保他一定来。”思奕耸耸肩。“他现在是面对我也无话可说。”
“刚来时还好好的,什么事困扰了他?”母亲问。“会不会是感情烦恼?”
“不会,不会,此人根本不近女色。”思奕大叫。“公司里的女职员说,子樵没正眼看过她们。”
“其实我觉得既是好朋友,我们不该任他这么回美国,”父亲沉思着说:“万一回去了想不通,谁开导他?”
思曼第一次抬起头来,亮亮的黑眸停在父亲的脸上。
“他从那边来,自然有些熟朋友,闲人少替他担心。”思朗不以为然。
“你对他的成见太深,人家得罪了你吗?”母亲笑。
“得罪倒没有,我们是彼此之间不友善。”思朗笑。“他那家伙太骄傲。”
“人家眼里你也不可一世呢!”思奕也笑。
静静吃完饭的思曼这时放下筷子,温柔的说:
“大家慢用。”
也不理会大家的眼光,迅速退回卧室。
其实她内心翻滚得厉害。子樵为什么突然要走?和他每次对她的古怪神色、言语有关吗?
真的好想知道,然而他们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
子樵离开,她会有失去个朋友的感觉。
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就算找不着子樵,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她不想困在四堵墙里。
再次换好衣服,电话铃响了。“思曼吗?我是傅尧。”
“啊——你,”她很高兴,高兴的是有了个籍口。“你有事吗?”
“想不想去兜兜风?或找个地方坐坐?”他问。
“太晚了,改天吧!”她声音是愉快的。“我已换好睡衣,就快上床。”
“这么早?才八点钟。”
“我生活规律。”她笑。“我有兴趣时会通知你,好吗?”
“我等着你的通知。”,他说:“早点休息。”
挂断后,她立刻走出卧室。
“你要出去?”思朗诧异。
“出去兜兜风,刚才傅尧打电话来,他的车就在楼下。”思曼神色自若。
“看来傅尧这大闷人渐渐有希望了呢!”思奕有点酸意。“思曼,我开始怀疑你的品味。”
思曼淡淡一笑,离家而去。
傅尧当然不会在楼下,他也不是去兜风。她慢慢朝对面大厦走去,下意识的,她想找寻什么。
转弯处,她果然看见了子樵的车,看见了呆坐中的他。他的视线迎着她过去。“嗨!”她淡淡的招呼着,很自然大方。
他不语,却打开车门。
他的意思是要她上车?她迎着他的视线半晌,才慢慢坐上去。还没坐稳,车已箭般射出去。
他叹一口气——她清清楚楚听他叹一口气。仿佛心事已了。
汽车朝浅水湾方向驶去,她也不问。既然上车了,就不必介意他带她去哪儿。事先她并不知道他会在,只是碰碰运气——她的运气不错。
直到石澳她上次泛舟的地方,他才停下来。
然而停下来车厢里还是一片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好久,好久之后,思曼以为自己将会变成化石了,他才突然说:
“我要回去了。”
“我知道,思奕说的。”她说。心中突然又有翻翻滚滚的浪。他是在等她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没有办法不走。”他显得痛苦矛盾。
“你当然有离开的理由。”她强自平静。她有个感觉——那感觉太荒谬,她不想深思。
“是,我有,当然我有,”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再不走,我总有一天会崩溃。”
“刚才——你可是在等我?”她轻轻的,试探的问。
他呆愕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是。”他说。立刻轻松了许多。“我在等你,我怕走之前再也没办法见到你。”
“妈妈说要为你饯行。”
“没有用,那是一大堆人,总是一大堆人,”他近乎呻吟。“我要单独见你。”
“如果今夜我不下来呢?”她反问。还能勉强理智。
“我会等,等到最后一天——如果你再不下来,我也没有法子,我只好走。”
“见不见我你都要走,有什么不同呢?”她说。
“有,有不同,”他猛然拾起头,眼睛已变赤红。“当然有不同,只是……”
她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凝眸相视,他的话竟然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的望着她,望着她,仿佛要这么永远望下去。
“有什么不同?”她没办法不问。在他的凝视下,她有强烈想逃的冲动。
他又开始沉默,深深沉沉的沉默。
“如果你有话说,请说吧!你不是要见我吗?”她说。
他全身一震,再一次抬头望她。
“我的离开——请不要怪我。”他终于说。
她心头巨震,他们——竟是心灵相通的,她是在怪他突然离开。思朗说得对,他们之间有很微妙的联系。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怪你。”她吸一口气。
“别骗我,我从你眼睛看得出。”他指着她。
“你曾经在我眼中看见过什么吗?”她反问。
他沉默一阵,然后点头。
“我曾看见,但不能肯定。”
“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再问。
“对自己,对——你都没有信心。”他低声说。
“有原因的,是不是?”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又象石头般的坐着,沉思着。
“他们说你怪,我却觉得你心中有枷,你把自己捆得很死,却又向往闲云野鹤。于是你看来是个太不协调、太矛盾的怪人。”
他还是不动,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她的话。
“我赞成你回去,或者你能在戴上枷锁的地方把它除下来,”她又说:“任何人帮不了你的忙。”
又过了一阵,他才慢慢坐直,慢慢抬头。
“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能理智?”他反问。看他眼睛,知道他确已平静下来。
“我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出丑,”她居然能淡淡的笑。“我自尊心太强。”
他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认为我不对?”她问。
“为什么我会遇到你?”他摇摇头,
“应是有缘。”她随口说。
“缘?!”他冷笑起来。“良缘或孽缘!”
她皱眉,怎么这样说?
“哎——”他立刻换了话题。“我离开——不——定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将来的路怎么走,所以请——原谅我。”
她想一想,点头,再点头。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事,是无奈。
他心意已决,她有什么办法改变?她绝对不会荒谬得以为自己有这力量。
“你真能原谅我?”他凝望着她,眼光突然凝聚,十分光亮功人。“真的不怪我?”
“世事原是天定。”她说。
“这样—很好。”他如释重负。
他讲的话她都明白,她的回答他也了解,这是很好的流通,是吧!多年的朋友也未必做得到呢!
“什么时候走?”
“一星期之后。”他说。
“在这里先祝福你,因为——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她平静的说。
“但是——我们还会在一起晚餐。”他天真的。
“那不同。那会是许多人在一起。”她心中也难过。但难过也只不过是一种情绪,不必表示出来。
“思曼……”他欲言又止。
“回去吧!居然十一点多了。”她说。
汽车在回家的途中,气氛反而好了很多,了解,是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不必再费猜疑。
“无论如何,我——庆幸遇到了你。”他诚心诚意说。
饯行宴上,子樵一反常态,话又多声音又大,滔滔不绝甚至罗罗嗦嗦,又喝很多酒,逢人就叫干杯,还没有终席,他已醉倒。
“我现在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道理极了,”他对着思奕说。“谁管明天的事呢?”
“我这次回去,从此解决困扰,可以无忧无虑的云游四方了。”他又说。
“你有什么困扰?”思朗问。
“生老病死?哈!人生不外乎这些,是不是?”他大笑,醉态可掬。
“你有病?”
“我健康得象头牛,”他拍着桌子。“我象牛一样蠢,一样笨,我是牛角尖里一粒细菌。”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奕扶着他。
“不醉,千杯不醉,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哈!从此摆脱困扰,羽化得道。”
“你——讨厌工作?”母亲也问。
“工作?什么是工作?守在四堵墙里听命令,然后:是,是,是?”他笑。
“子樵,你变得太多,”父亲忍不住说:“什么事令你如此困扰?”
“没有事,有什么事呢?”他强打哈哈。今夜从进门开始,他一眼也没看过思曼。“我的困扰是自筑长城,我是这么一个人,哈!”
大家都摇头叹息。好好一个人怎搞成这样呢?
“我想我最后会这样的,我自困长城内,终于弹尽援绝,就此死去。”他还在说。
“乱说。”母亲瞪他一眼。“不许胡扯。”
“没有人明白我,真的,这是事实。”他说:“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来再乾一杯。”
他一仰头就把酒喝了,思奕要抢也抢不到。
“你不能喝了,你会不醒人事。”思奕埋怨。
“昏睡着上飞机,再昏睡一场就回到美国,什么都不必想,多好?”他哈哈大笑。居然拿着酒杯就唱起来。
“子樵……”思奕吃惊的抢下。“你疯了?”
子樵望着他傻笑一阵,忽然就伏在台上,人事不知。
思奕忙乱的把他扶到沙发上,母亲拿出冷毛巾替他敷额头,思朗显得莫名的兴奋。
“第一次真正见到醉酒的人。”
“最好弄点醒酒汤给他蝎。”父亲摇摇头。“这孩子他是在挣扎。”
“我送他回去,不必什么醒酒汤,人事不知怎么喝得下去?”思奕摇摇头,扶起他。
“我帮你。”思曼突然说。神色自若。
大家都意外。
今夜思曼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竟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扶得动?”母亲问。
“大概没问题。”她自信的笑。
“让他睡在沙发上吧!”父亲说:“扶到外面一经风吹,我怕他会呕吐,家里又没人服侍。”
“也好。”思奕放下他。“我去拿张毯子给他盖。”
两姐妹于是帮着工人把餐桌整理好,各自冲凉,早早的就回房休息。
思奕对子樵真如兄弟手足。替他脱了鞋子、洗脸、垫枕头,把他安置了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回房。
象往常一样,夜晚是静温的,他们全家都生活非常有规律。但是——今夜有人睡不着。思奕、思曼、思朗都在床上辗转,想着不同的事。
思奕很担心子樵,明天他能这样子上飞机?
思朗想:以前是否错怪子樵,他内心有着为难处?
思曼却在想,子樵今夜所说的每一句都有含意,而且似乎只有她能懂。
真的,她完全懂得他的话。
忽然,她听见外面有些声音,好象有人翻身,又象在呻吟。极敏感的,她跳起来,冲到门边。
是子樵在说梦话吧?他喃喃的不知在说什么。迈出一步,忽然听到,他叫:“思曼,思曼,不要怪我……”
她一刹那失魂落魄,所有的事全证实了。
是。她已肯定了心中那原本以为荒谬的想法。
子樵还在叫思曼,她却听见有房门声,立刻退回卧室。出来的是谁呢?然而——无论是谁,都必然听见或得知了子樵心中秘密。他的秘密中有她——
以后——她将怎样自处?
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心中汹涌的是万丈波涛。为什么在他临走时才发生这样的事呢?她宁愿没有今夜,他走得干净利落,留下一段朦胧的美丽回忆。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苦苦的叫着她,为什么矛盾得这样痛苦,却宁愿把一切深藏?
天泛白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的起床,轻手轻脚的去梳洗,在厨房偷偷吃了早点。
子樵还睡在那儿,并不象宿醉未醒的人那么脏乱,思奕把他清理得很好。他睡得似乎很安详,很恬适,象一个没有烦恼的人——然而,她终看不见大胡子下面的真面貌。就象他们之间的这一段——一段感情吧!该是感情。模糊不清,似真似幻。
思曼不敢在客厅久留,回卧室换了衣服,立刻出门上班。临出门时回头再望,子樵突然翻身,吓得她心头狂跳,夺门而去。
一路心绪不宁的来到公司,太早了,公司大门都没有开。她只能回到楼下,找一家卖早点的小餐厅,一直坐到八点半。
才回公司,桌上电话响个不停。谁这么早?
“姐?思曼。怎么一早就不见了你?”思朗怪叫。
“我有点事,早到公司。”
“可是你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我——和傅尧一起。”思曼唯有这么说。
“啊——”思朗笑了。“原来如此。你们已经很好了,是不是?你一直不讲。”
“有什么好说呢?我喜欢所有的事在自然下发展。就算‘已经很好’也并不代表什么。”
思朗在电话沉默一阵。
“雷子樵也不辞而别,”她说:“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只留下两个‘谢’字。”
“我离家时他还在。”思曼心头又狂跳。
“这人神经兮兮,不知道在做什么,”思朗笑。“思奕打电话去他家也没人接。”
“他那个宾婶呢?
“早已辞了。”思朗说:“中午一起午餐,来我酒店。”
“不——”思曼下意识的拒绝。“中午我有约。”
“傅尧?OK,放过你,”思朗自说自话。“那么晚上见。珍惜你的机会,我现在才发觉,香港好男人并不多。”
“你认识多少香港男人呢?”思曼笑。
挂断电话之后,思曼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子樵什么时候走的呢?她第一次望他时,他醒了吗?他看来是那样平静。临出门再望,他翻个身,啊!他可是故意翻身的?这——她的脸红了,这算什么?
整天心绪不宁,无心工作,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思绪。她很耽心,再这么下去怎么办呢?
四点正,她桌上电话铃响起来。
她习惯性的以职业口吻讲电话。
电话里先一阵短暂的沉默,只听见四周有不少人在。接着,传出了子樵的声音。
“我——向你辞行。我在机场。”他说。
“啊——”她无词以对。他们之间一开始仿佛就是这样。
“昨夜我令你们家不得安宁,一辈子我只放肆了这一次,以后怕再也没什么机会。”
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纸条上的‘谢’字是写给你的。”
“我?”她不懂?为什么?
“你两次望我,令我再无遗憾,以后无论走什么路都会容易得多。”
“你——早醒了?”她极度不安。
“天未亮我已醒了,酒精只能麻痹一时,我头脑一直很清醒。”他沉声的说。
“你还回来?”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无论如何,谢意永存我心,至少我会记住,有一位女孩子曾这样——关注我。”
她的心一热,眼泪还来不及涌时,他再说:
“谢谢。”然后挂断电话。
就这么——完了?就象一块石头投进水里,激起一阵涟漪,然后石头沉底,水面归于平静。子樵的来与去就是这样。
表面上的平静是否真正静呢?谁也不知道。但投进水里的石头仍在湖底,这是事实。
方家的人如往常般的生活着。思奕居然对一个港大的女孩子一见钟情。思朗呢?完全变了!不但没有拍拖,连男人的任何约会也不答应。除了修身养性之外。还在理工夜间部选读了一门功课,非常用功上进的样子。最安静的思曼,反而时时和傅尧约会,两人之间相处融洽,虽没人间过他们感情如何,想必已相当好了。
就这样,半年的日子便这么过了。
星期天,思朗正在笑思曼现在饱尝相思苦,而思奕那故作的垂头丧气状也令人捧腹大笑。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哈罗!”思朗顺手拿起电话。“你的,公司同事。”
“嗨!史提夫,什么?!不可能!你一定眼睛花了,决无可能,”思奕一连串的叫。“怎么会呢?他明明已经回去美国。这不可能!”
思朗也竖起了耳朵,说谁?谁回美国?谁不可能?
“好。我会查一查,谢谢你。”思奕挂断电话。
“谁?什么事?”她问。
“不可能,我不相信。”思奕还在说:“史提夫他刚从新界回来,他看见雷子樵走在路边。
“雷子樵?怎么可能!”思朗也笑了。“那人一定看错了,人有相似的嘛!”
“我也这么说,子樵怎可能回来?”思奕坐在地毯上。“放弃了这么好的工作,跑回来做什么?农夫?”
“别提他了,根本没有可能。”思朗说:“看电视?”
“没心情。”他摇头。“港大小女生每次都推说事情忙,不答应我的约,我得想个办法突破这一关才行。”
“快三十岁了,找什么小女生呢?年纪差不多的才有共同兴趣,才有情趣。”她打趣。
“情有独钟,怎么办呢?”思奕笑。“喂!史提夫说路上见到那个人和子樵有一模一样的胡子。”
“凡有胡子者皆雷子樵?”她白他一眼。“他若回来不找我们,我们还何必当他是朋友?’
“明明是朋友,怎可不认?”
“那么怪的一个人,我看他是没心没肺没感情的。”
“不许这么说,子樵内心一定有事。”思奕很忠厚。“作为朋友不能为他分忧已不该,还说人家?”
“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思曼?”思朗问。
“很难说,象是又象不是,连思曼自己恐怕也没觉察。”思奕想一想。
“错了。他常常去找思曼的,临走前的一阵子还去公司楼下等她,思曼当然知道。”
“别问她,事情已经过了,提起来无益。”他警告。
“谁提啊?思曼和傅尧进展顺利,想来不出一年就会结婚。我做十三点哪!去提!”
“我始终不喜欢傅尧,慢吞吞的,”思奕说:“思曼配他就太委屈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呢!”思朗说。
“傅尧只不过是个稳稳当当、安安分分的好丈夫,可以给思曼幸福,至于快乐——就难说了。”
“快乐是个人的感受,你不能代替思曼。”
“我只是关心。”思奕想一想。“向来,我非常看重你们姐妹两人,你们该和别人不同,你们比一般女孩子更超然一点。对你们将来的对象,我自然关心,而且特别紧张,自然要求多些。”
“然而这些事可遇不可求,有时找到爱情时,什么条件也没有了。”她笑。
“或者我过于紧张,”思奕孩子气的笑。“尤其思曼,我总觉得她比别人高贵,决不能配普通的凡夫俗子。也许是我做哥哥的偏见。”
“不。我也觉得思曼比我好很多,她的男朋友或丈夫要不同凡响些!”思朗也笑了。“我的意思并非有钱无钱,而是在思想行为上的。”
“对了,说中了我的心意。”他高兴的叫。“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不满意傅尧。”
“思曼什么时候回来?”思朗问。
“她陪妈妈去超级市场。”
“等会儿我们三个再开车出去兜风,如何?”思朗兴致勃勃。
“不会再遇见子樵了,”他说:“子樵已是个回忆中的人物,别再提他,尤其在思曼面前。”
“别在我面前做什么?”思曼推门而入,神情平静愉快。“谁在背后说我?”
“思奕说别在你面前提子樵。”思朗冲口而出。她个性如此,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子樵?为什么?”思曼毫无异状。“我和他有仇?”
“不是。有人说看见他在香港,”思朗竟然一段脑儿都说出来。“我们不相信,因为绝对不可能。”
思曼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买了好多雪糕,要不要我做水果圣代(注:新地)?”母亲问。
“不吃,不吃,要减肥,”思朗叫。“我们要去兜风。”
“又去石澳?”思曼抗议。
“不,我们去新界。”思奕抢着说。
思朗和思奕交换了解的一眼。
“什么风让你们想去新界?”思曼斯斯文文的坐着。“有没有我的分?”
“当然有你,我们是难分舍的兄妹。”思朗做一个好古怪的表情。
“那么我请全家去吃乳鸽。”思曼心情极好。
“万岁!妈,快点叫醒爸爸。”思朗跳叫。
“我们俩不去了,”母亲摇头。“爸爸有点头痛,我不想他再吹风而感冒。”
“多扫兴。”思朗叫。“去啦!去啦!”
“我进去问问。”母亲进卧室。
“我们三个其实也可以吃乳鸽。”思朗话最多。
“当然。”思曼望着思奕。“你在想什么?”
“我——哎——我,”思奕大梦初醒。“我在想该去哪儿好?要风景好、地方好。”
“西贡如何?”思曼说:“有山又有水。”
“一言为定。”思奕眼睛亮了。
母亲从卧室出来,歉然的摇头。
“爸爸现在有一点点发烧了,下次吧!”
“OK,我们走。”思朗一跃而起。“但是我们去西贡做什么?有乳鸽吗?”
“去西贡转一圈,然后去沙田。”思奕神采飞扬。
“喂!出去兜风你怎会高兴成这样子?”思朗不解。“一辈子没出去过吗?”
“我想到了一件事——哎!不,不,”思奕伸伸舌头。“没什么事,走吧!”
“神秘兮兮的。”思朗骂。
三兄妹上车,直奔西贡。一转进彩云村那条路,思奕就把车速放慢了,慢得好象蜗牛。
“怎么象兜风呢?后面的车要骂人了。”思朗说。
“慢慢走.才有‘兜’的味道。我们又不赶时间,急什么呢?总不能这么早就吃乳鸽。”思奕说。
“我宁愿下去走。”思朗赌气。
“到一处好地方我自然放你下来。”
“胸有成竹似的?”思曼问。
“我的意思是找处有人烟的海滩,我们下去走走,浪漫一下,去拾贝壳。”思奕笑。
他一边讲,一边很专注的望着街边的行人道。
思曼发现了,思朗也发现了。
“喂!”思朗从后面靠近思奕的耳边。“是不是想找到胡子先生?”
“别胡扯。”
也不知道思曼听见了没有,她没有什么表示。
思朗伸伸舌头,不敢再出声。
整个西贡都走完了,思奕把汽车调头,好象很失望似的。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怎么了?你今天出来仿佛有目的似的。”思曼轻声问。
“没有。纯粹出来走走。”思奕非常强调。
“现在去沙田吧!可以开快一点。”思曼笑。
思奕看思朗一眼,有怪她的意思。
“怎么关我的事呢?”思朗不以为然。
“你少出声就行了。”思奕没好气的。
一直到沙田,思奕都不大开心似的。思朗也不出声,象在生闷气。
“你们俩到底搞什么鬼?”思曼忍不住笑。“打哑谜,好象小孩子似的。”
“思朗口松坏事。”思奕在餐厅前把车停好。
“我坏了什么事?谁知道你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思朗不甘示弱。
“我看不出坏了什么事啊!”思曼一直保持恬适的微笑。“别闹了,多吃一只鸽子吧!”
兄妹俩这才一笑释然。
“思曼,你和傅尧到底怎样了?”思奕也沉不住气。
“朋友而已,完全没有怎样。”思曼淡淡的。
“他求过婚吗?你答应过吗?”思奕实在很关心。
“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思曼笑。“我们是朋友,但未必是结婚的那种。”
“啊!这还好些。”思奕比两个妹妹都孩子气。“我真怕你会嫁给他。”
“碰不到我满意的,我不会结婚,我不委屈自己。”
“你心目中有理想的对象?”思朗急问。
“没有。我一切随缘。”思曼说。
六
思曼越来越讨厌假期了。
除了工作,生活仿佛若有所失,闲着的时间难打发。她想,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该多好?但放假的日子里她又不能独自一人到公司。更不能常常跟思奕、思朗去逛街——思奕真怪,这阵子总爱往西贡跑,他有毛病?认定了这条路?唯一的办法是,接受傅尧的约会。
傅尧这个人——她对他完全没有评语。正如思奕说他挑不出什么缺点和毛病,四四方方、正正派派,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也许——这不“正常”,太挑不出毛病就成为他唯一的缺点吧?他令人完全提不起兴趣,或者说,他无法令思曼的感情起反应。
傅尧说要出海,这种季节——也罢,在船上吹吹深秋的风也不错,多加件衣服就是。反正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节目。
他显得莫名的兴奋。
她暗觉好笑,这么普通的事有什么好兴奋的呢?傅尧这人有点神经质,而且好容易满足。
思曼早已习惯与他单独相处。
他左手放在右手上,一会儿又右手握着左手,一副神情紧张的样子,却又讷讷说不出话。思曼不想鼓励他——她从没给过他明示、暗示或鼓励,她待他如同事,如普通朋友,如兄长。她始终淡淡的望着海。
她坐过几次这游艇,今天看来特别漂亮,傅尧在船上布置了花。
“游艇上放那么多花,很浪费。”她说。
“不。昨天妹妹在船上订婚,”他说。脸上因兴奋而红起来。“不是我特别布置的。”
“哦!”她只淡淡的答。
“等会儿我们——”他又搓搓手,欲言又止。“我们不如去南丫岛吃海鲜。”
“南丫岛吃海鲜?”她很意外。
“不,不,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他立刻说。比平日“乱”很多,语无伦次似的。“我们可以回香港吃,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今天很特别?”
“你认为特别?”
“哎——也不是特别,我——我——有些话想告诉你。”他鼓足了勇气。
“说吧!”她靠在沙发上,把自己安置得很舒服。
“我——”他舔舔舌头又搓搓手,看她一眼又立刻避开,非常为难似的。“我的意思是——妹妹昨天订婚了,我们——是不是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思曼因为惊讶、意外得过分,脸上反而没有什么表情。她呆呆的望着他,什么叫“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什么“时候”?他是说也要和她订婚?
立刻,她的头昏了。她和他订婚?!开什么玩笑?
“思曼,你同意了,是吗?”他误会了她的沉默。“我知道应该是这结果,但是我还是紧张——”
“傅尧,”思曼不得不出声了。她内心是又惊又怒,可是她尽量放柔了声音,不想吓着他。“我不是这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订婚、结婚的事,你令我吃惊,我们甚至还不曾互相了解。”
轮到他呆愕了。他不能置信的望着她仿傅那些话不是出自思曼的口。
“我们——不是一直很好?”他梦呓般的说。
“是很好的朋友。”她吸一口气。必须很小心的说,才不会刺激他。
他是好人,无论如何不能伤他。
“一直以来你只接受我的约会,以前还有雷子樵,他已离开。我以为——以为——”他喃喃说,似在自语。
这个时候还提雷子樵,简直令她啼笑皆非。
“你完全误会了。”她暗叹。“子樵和你都是好朋友,纯友谊的。然而结婚、订婚,必须有感情。培养感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是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毕竟是大人了,他很快的冷静下来。
“至少——不是订婚的那种感情。”她坦率而真诚。“傅尧,我承认我们是非常好,是那种什么话都可以谈的好朋友,其他——不是目前谈得到的。”
“但是我——”
“感情该是双方的。”她不给他讲下去的机会。“我希望你不要令我为难。”
他凝望她好久、好久,叹口气,摊开双手。
“我是遭拒绝了,是不是?”他苦笑。
“不要这么说,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她歉然。“我完全没有心里准备,真的,刚才如遭雷击。”
“我自说自话,太冒失了。”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释然。“刚才那一刹那,我曾经以为成功了。”
“不要认定我一个人,我怕令你失望。”她婉转的。“你的条件可以认识许多更好的女孩子。”
“如果我说‘她们不是你’,会不会太肉麻?”他真的释然了吧?起码还能自嘲。
“或者吧!”她也笑。“你不是那种能说肉麻话的人。”
“我觉得自己被局限了,难展身手。”他轻松起来。
“现在很好啊!”她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轻松活泼过,以前你给自己压力。”
“第—次出马情场,怕输。”他笑。
“生命道路上,越是伤痕累累,生命越丰富,输赢乃家常事。”
“我个性拘泥又四方,我讨厌自己。”他思索一下。
“但是今天的你绝对不拘泥,又不四方,非常可爱的一种性格。她认真的。
“那是豁了出去,什么都不顾了。”他笑。“其实可爱得无可奈何。”
“别这么想。为什么不说性格上的突破呢?”她说。
他凝望她好久,然后问:“说真话,我还有希望吗?”
“我——也说真话,我不知道。人生没有绝对的事,谁敢说一定有或没有?重要的是——我是个重感觉的人,目前我们之间还没有那种感觉。”
“雷子樵呢?”他问得突然。
“为什么提他?”她有点不自然。“他是思奕的朋友。”
“我觉得你们彼此间的交往很特别,表面上仿佛没有什么,但是——你能告诉我,你们之间有感觉吗?”
她脸色开始变了,傅尧也并不那么简单,他真的看出了一些东西——或说事实。
“我说不出,”她不能对他说真话。感情是自己的,为什么要对别人剖白?甚至——她不会对子樵说。“我和他接触的机会不多。”
“有的事并非时间多寡的问题,”他怎么一时间突飞猛进了呢?“譬如我长时间追求你,最后我们只是好朋友。而某些事实的发生,只在一刹那间,对不对?”
“你可以在报上开专栏写爱情了。”她只好这么说。
“先回答我,是或不是?”他追问。
“我没有经验。或者是吧!”她淡淡的。
在他面前,她始终不说真话,因为说出来也是浪费。而对另一些人,不必说话也能了解,不是吗?
当然,这就是感觉了。
“我有个疑问,很久了。”他说。既然求婚不成,归根究底的研究一下原因也是好的。“雷子樵为什么离开?”
“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她随口说:“思奕说他离开的前一阵子几乎无心工作。”
“无心工作并非是工作压力太大,你不觉得他另有压力?”他反问。
“既然你这么说,不如你告诉我。”她笑。
“我当然不知道,”他摇头。“据我观察,最后的一段时间他仿佛走进了死胡同,被自己的思想困扰着。”
“什么叫做据‘你’观察?”她捉住了语病不放。“你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观察到的?”
他笑。那么一本正经的他居然笑得狡猾。
“我对他好奇。”他说:“他常常在公司楼下出现,又有几次去你家接你,看见他在你家对面大厦转弯处守着。我真的好奇,他象是守着自己的猎物,怕被人抢去似的。”
“想象力太丰富,”她笑。心中却震惊于傅尧的仔细。“如果是他的猎物,为什么不收藏起来?”
“这就是我最不能明白的地方。”他真的疑惑。
“这会是个谜,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她说:“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的话。”
“你心里知道是事实。”他盯着她。
“对于费解的事,我从不放在心上,”她摇摇头。“我永不自寻烦恼。”
“这是你的藉口?”
“什么藉口?”她反问。
“逃避。”他肯定的说。
她吸一口气,沉默下来。
没想到傅尧居然能看穿她,而且那么透澈。可是他却又来向她求婚,这岂不矛盾?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还想订婚?”她坦然问。
“我的感情单纯专一,如果你能接受我,我认为是我最大的幸福。”他笑。“因为我明白你,如果你接受了我,就是我的,不会再有雷子樵。”
一刹那间,她颇为动容,他竟如此了解?
“谢谢你——这么讲。”她真心真意的。
“那么你该知道,我并没有放弃。”他凝望她。
迎着他的视线——在这一秒钟里,她真想答应他。竟有一个如此了解她,又对她这么好的男人。只是一秒钟太短,简直是一闪而逝,她的理智又回复了。
“无论如何,傅尧,我会尽量令我的心公平,”她极认真的说:“错过你,可能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很感谢你这么说。”他竟顽皮起来。
“说感谢就太虚伪了,”她说:“真的,今天我才发觉你另一面的个性非常可爱。”
“那么,今天终究没有白费心机。”他笑。
“如果——真是白费心机,你会后悔吗?”
“我不是那么小器的人,这问题你不该问。”他说。
“我是女人。”她眨眨眼。“心眼小。”
“下午回香港,去见我妈吗?”他忽然说。
“为什么?”她微微皱眉,立刻放松。“好。我应该去看看她的,不是吗?”
“竟会转变得如此快?”他笑得可恶。
“我一直坦然和你交朋友,见伯母并非大事。”她说:“而且今天的了解,使我不必处处防你。”
“承认以前处处防我了?”他开心的。
“我不能接受每一个接近我的男人,”她说:“你知道,今天的社会,做一个女性是越来越难了。”
“这句话已成为名句。”他笑。
“这是事实。”她说:“无论是不是名女人,每一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大多数的人不说出来而已,因对象难求。”
“你可以讲给我听。”他认真的。
“你不嫌烦?”她微微一笑。
公司同事相约去郊游,去西贡一处海边烤肉。这原本是比较年轻和低一点职位的人去的,思曼很少参加他们。但思曼秘书跟她提起时,她心头一动竟然答应了。
因为“西贡”两个字。
上次思奕无端端的去西贡兜风,一路上好象寻人般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猜不出思奕搞什么鬼。但是,她决定随大伙儿去。
当然,还有个原因,她寂寞。
既然拒绝了傅尧求婚,就不能再多“霸”着人家时间,傅尧该去接近更多女孩子。答应和同事们出去郊游,也是个新鲜尝试。
近几年来西贡发展得很快,很多新式房子都建筑得很漂亮,再加上许多西班牙式别墅,令这原本寂静的地区热闹起来。
同事们选的是西班牙式别墅下面的海滩处。
“上面的别墅是新建好的,只有一栋屋子有人住,所以就算我们吵一点也没关系。”主办的男孩子说。
傅尧没有来,他的职位太高了,大家没请他。他不在,思曼觉得轻松。
先是大家围在一起烤东西吃,你帮我,我帮你,男孩子们又献殷勤,气氛很好。有人开了录音机,有了音乐就必有人跳舞。几个女孩子打羽毛球,有些人聊天,七、八个男孩子聚在一起玩扑克牌。
思曼先前还跟他们聊天,渐渐他们扯到娱乐圈,又扯到鬼魂。她没有兴趣,就悄悄的退出来。
沙滩上一片宁静,她望望上面的同事们,悄悄走下去。刚才吃了太多油腻,散一会儿步也好。
她家在赛西湖那儿环境很不错,她却颇欣赏这里的海。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在美国加州海岸边一幢全部用玻璃与大石建的房屋令她印象深刻,她想,如果住那样一幢房子,伴着心灵相通的人,该是天下美事。
她又望望上面新建的别墅,式样和她向往的玻用大石屋当然不同,但住在里面也很宁静安适吧!对着海——海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人会不会变得更超然?
走得远了,同事们的声音已听不到,她该回头了吧?她并不知道此地是否十分安全。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一叶小舟在浅海处摇呀晃的,舟上没有人,只有一条绳子系于一块岩石处。
突然间,她想起划船,想起两次和子樵在船上的情形,子樵也喜欢海?
她摇头。子樵是个过去而不再会重现的人。
四周望望,真是一个人也没有,就在沙滩上坐下来。她想着那句诗“野岸无人舟自横”,倒也象眼前的情景。古时的文字实在简练优美,象我们现在,形容了一大堆还不如前人清清爽爽几个字。
又坐一阵,心想还是回去吧!免得同事找她——站起来,看见那小舟还是随着水波飘呀飘的。如果现在能划船倒也不错。
她卷起裤管往浅水里走去,是不是真想划船呢?她也说不出。走到小舟边,看见舟上竟躺了个人,是个年轻人吧?牛仔裤、白T恤,一本书盖在脸上,想是睡着了。
乍见有人,心中着实吃惊,雷子樵——不!只是情形相同,人面桃花而已。正想悄悄退走,免得惊扰了别人,舟上的人动了,右手缓缓取去脸上的书,露出脸来。
“啊——”她的吃惊和震动难以形容,退后一步,整个人坐到水里。
舟上的人比她更甚,人一坐,几乎翻舟。
雷子樵?!怎么真可能是他!
一人在水里、一人在舟上相对而坐,都呆痴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先问。脸上神色又惊又喜。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她也向。也是惊喜交加。
“我——住在上面。”他指指那新建的别墅。
“我们以为你在美国。”她说。站起来,长裤已全湿,十分狼狈。
“回来——半年了。”他说。
半年?!那不是才去美国又回来?
“我们不知道,没有人通知我们。”她说。心中有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
“事实上我没有通知任何人。”他说:“目前的情形是:我在自我放逐。”
“很抱歉,我并非故意来遇到你。”她说。
他没有出声,慢慢从船上跨下来。看清楚了,他手上拿的是本“庄子”,他看中文?且是古书?
“我家里有干的牛仔裤可换。”他说。迳自走上去。
思曼想一想,心跳的速度加快十倍。怎样的巧遇?她慢慢跟在他后面。
他走的是不经她来路的另一条捷径,一会儿,她已坐在他的客厅中,玻璃窗边可以望见下面沙滩上的同事们。
“你与他们一起?”他扔过来一条牛仔裤。
“公司同事,比较年轻的一群。”她回答。接过牛仔裤,走进他指着的浴室。
再出来时,她已穿上他的牛仔裤,居然相当合身。
很奇怪,再见到他时,她并不太觉意外,只有那一刹那震动,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似的。
“你怎会加入他们?”他望着窗外。
“是有些格格不入,可是我希望尝试一下与不同的人接触。”她说:“我不想一成不变。”
“我却尝试走出人群。”他笑得特别。“你是此地唯一的客人。”
“人怎能走出人群独居?”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他说:“半年来,我只跟自己说话,日子也很平静。”
“你是特别的人,你做的事别人不会懂。”她望着他,胡子后面的脸孔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迎着她的视线,沉默好一阵子。
“我以为——你会懂。”他说。
“你高估了我,我真的不懂,”她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他摇摇头。
“思奕——很挂念你。”她说。
“我知道他很好,工作努力,有几个非常成功的广告设计。”他说:“可能会升职。”
“知道他的一切为什么不肯见他?”
“我说过,我在自我放逐。”他摇摇头。
“若真是如此,美国不是更好?”她不客气的。
“没有理由,不必怀疑,”他说:“我想回来就回来了!”
“我没有怀疑过,甚至没想过会遇到你,”她说:“事实上,大家都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你了。”
“可是一辈子——太长的时间。”
“对一个放逐者来说,时间的长短全不是问题。”
他沉默一阵,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缺点。”他说。
“缺点?”她反问。
“我找不到更好的字眼,”他说:“希望你不介意。”
“我当然不介意——”她说。涌上心中的气已经散了,何必苦苦逼他呢?没有用的,否则他当时不会走。
而且这半年来他的改变也明显。淡漠多了,不再那么冷、那么尖,有一抹淡淡出世的味道,还有,闲散、洒脱了。
“不介意就好,”他微微一笑。他居然能笑。“既是我唯一的客人,我蒸鱼请你吃晚餐。”
“我得——去告诉同事一声。”她矜持。
“找不到你,他们自会回去,”他望着宙外。“他们原不寄望你是他们的一群。”
“我也不属于任何一群。”
“比以前更挑剔?”他说。
“此话怎说?”她不懂。
“傅先生还是一筹莫展。”
他竟对一切了如指掌,很是奇怪。
“那是我的错,与傅尧无关。他已做到最好。”她说。
“最好?”他似在自问。“你要求的?”
“我从未要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她摇头。“我只走好我的路。”
“你不能离群如我。”他说。
“你判了自己永不归回?”她问。
“人群里面我总找不到自己,这很可怕,”他说:“越找不到我就越心慌,我没办法。”
“没有追究原因?”
“追究原因就象挖疮疤,太痛。”
“那岂不越积越深沉?”她说。
“避世、放逐也不坏。”他说:“心灵平静。”
“全世界的人都象你,地球还会转吗?”她不同意。
“有一个请求,”他转开话题。‘这儿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只你一人能来。”
“为什么?”
“我还没预备好重入尘世的心。”他是认真的。
“没有理由不答应。我明白自己也只是不速之客。”
她想一想,心情出奇的好。
“有人说见过你,你可知道?”
“见过,没有当场捉到我,”他真的连语气和以前都不同了。“这不能算数。”
“避世——你何以为生?”她问。
“西贡适合种大麻。”他说。电视里的新闻。
“你失去以前的严肃、认真。”她说。
“离开人群,他们还给我自由。”他笑。“现在去钓鱼,否则晚上没得吃。”
“现在?”她看看窗外,同事们都收队回去了。
“你愿饿肚子?”他望着她。眼中光芒特殊。
莫名其妙的,她就被鼓动了。
思曼没把遇见子樵的事告诉任何人,她答应过子樵不说——即使子樵不要求,她相信自己也不会说。子樵——该是她心中秘密的乐趣。
真的是乐趣。一想起她居然会在那样的情形下再见子樵,她就忍不住想笑——开心的笑、愉快的笑。樵憔还是喜欢躺在浮荡的小船上,只是这次没有干瞪眼。
她照常上班下班,心情却出奇的好。
“是不是傅先生说要升你的职?”秘书半开玩笑。
她但笑不语。
“姐,傅尧求婚成功?”思朗问。
她依然只是微笑。
为什么大家只想到傅尧呢?不过她愿意有这样的挡箭牌,省得再费唇舌。
那天从西贡回家之后,她和子樵就没有再联络。这没关系,完全不影响她心情,因为她知道他住在那儿,只要她想见他,她就可以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他欢迎她。他说过,她是唯—的客人。
“姐,告诉我,这几天你笑得甜极了,为什么?”思朗缠著不放。
“你不是说过傅尧求婚吗?”
“真的?他求婚了?”思朗惊喜。
“我拒绝了。”思曼笑。
“为什么?你们不是很好?看来也相配啊!”
“可是我从没想过结婚。尤其没想过嫁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拍拖?”思朗问。
“我不觉得是拍拖,”思曼淡淡的。“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到我们只是朋友。”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思朗说:“男女之间有什么友情呢?我不相信。”
“不相信是因你没碰过,我和傅尧真是好友,甚至我可以坦然见他的母亲。”
“见过了?”思朗不能置信。
“是。”思曼笑。“想想看,你和思奕都认为傅尧不适合我,我为什么还要一头撞过去?”
“但是你的笑容——”
“不要研究我的笑容,没有任何原因。”
“无风自动?”思朗仰起头笑。
“替电影写剧本吗?”思曼摇头。“你的功课怎样?”
“很好。再念一点书令我信心大增,将来我有信心做女强人。”思朗说。
“做了女强人又怎样?不嫁?不生儿女?你不觉得代价太大了吗?”思曼问。
“现在流行不结婚,我越想越觉得好,无牵无挂的,很适合我的个性。”思朗说。
“也不谈恋爱?”
“不谈了。太烦的事,何必呢?”思朗一副心灰意冷状。“有时间我何不拼命往上爬。”
“很可怕。挤命往上爬,”思曼不同意。“一个人也只不过有一辈子时间,用它来爬,值得吗?”
“值得,值得之至。至少爬到高处比抓个男人踏实沉稳得多。”
“思朗,什么时候你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也许很久了,只不过最近才有机会冒出来,”思朗装个鬼脸。“我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你只是嘴巴上说得狠,说得夸张。”思曼说:“我不信完全没有男人今你心动。”
“有。全是别人的丈夫,”思朗居然叹一口气。“我发觉好男人全是别人的丈夫,真的很悲哀。”
“你身边没有一个好男人?”思曼摇头笑。“只怕我们的思朗心不在此罢了。”
“我对恋爱、拍拖的确已厌倦,有很大的抗拒感。”
“以前并不是你失败啊!”
“我没有说过失败,只是厌倦。”思朗想一想。“恋爱,千篇一律的事。”
“你心理有些不正常。”
“绝对正常,”思朗举手做发誓状。“我并不排斥男人,并不排斥恋爱,只是厌倦啊!”
“你是没有遭到一个好男人。”思曼说。
“什么叫好男人?姐,傅尧那种吗?”思朗夸张的。“我可不能接受,会闷死我。”
“我没有说任何一个人,”思曼笑。“你越来越偏激了。”
“不是。我不认为偏激,只是——接触到的人越多,我发觉我越挑剔。”
“挑剔并不是件坏事。”思曼说。
思曼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笑起来。
“你一定不相信,我现在突然觉得雷子樵是个非常有条件的对象,可惜他已离开。”她说。
思曼眉心微蹙,仔细的打量妹妹,过了好一阵,她才肯定思朗只是有感而发。
“人家在香港时你当他仇人一样。”思曼吸一口气。她怕会露出不自然神色。
“以前太不成熟。”思朗摇头。“说真话,现在想找个他那样条件的人,还真得打灯笼呢!”
“后悔了吗?”思曼笑,
“后悔有用吗?”思朗是爽朗的。“当时大概他对我也没有好印象,就算我追他,他也未必接受。”
“我始终相信缘分。”
“也许是有点道理吧!缘分。”思朗笑。“可是我觉得你和雷子樵有缘分,你们却是互不来电。”
“别说我。”思曼很敏感。“对大多数人我是绝缘体,我宁愿把自己多包上几层胶。”
“人总要试试恋爱,否则人也不完整。”
“我会。但一次就够了,”思曼说得很肯定。“我怕累,又怕烦,只想看准一次出击。”
“希望你一举成功。”思朗笑。
“不成功便成仁了!”思曼也开玩笑。“我是绝对没有这精神、气力再来一次的。”
“被你选中的男人可幸运了。”
“不是选,要互相碰上,”思曼说得特别。“该是—一碰就有火花的那种。”
“太文艺了。”思朗忍不住大笑。
“你告诉我更贴切的形容词。”思曼白她一眼。
电话在响,佣人接听,然后转身说:
“大小姐电话。”佣人神色有些疑惑。
“谁?”思曼只是随口问。当然是傅尧啦!打到家里的电话,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知道。他不肯说——”佣人思索一下,摇摇头,退了开去。“我听不出。”
“我是思曼。”
“来吗?我钓到很好的鱼,还捉了一只龙虾。”是子樵的声音。
思曼立刻明白佣人的疑惑了,她听出是子樵的声音,而又认为不可能。
“现在?”她下意识的看看表。五点多钟了。
“不方便?”他问。
“不——”她不知道自己犹豫什么,难道她不想去?“好,一小时之后我来。”
“带着啤酒来。”他挂断电话。
这就是个约会、邀请吗?
“谁?傅尧?”思朗一直望着她。“约你去哪里?”
“去他家。”思曼随口自然的说:“他出海钓到鱼,又捉了龙虾。”
“他倒是兴趣高尚,去钓鱼哦!”思朗说:“和他这个人联想不到一起。”
“勿以貌取人。”思曼回卧室更衣。
“带我去行吗?”思朗在背后叫。“你再一走,屋子里只剩下我,太闷了。”
“不行。”思曼头也不回的。
不行。这倒令思朗意外。思曼从不介意任何人参与她和傅尧之间,今天的拒绝何其肯定?
“他来接你吗?”她跟着思曼进卧室。
“不,我自己去。”思曼已换好牛仔裤,T恤。
“你就这个样子去他家?”思朗怀疑的。
“为什么不行?上班我才穿裙子。”思曼背起皮包。
“但是——”思朗总觉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再见。”思曼如风般飘了出去。
她如此这般赴傅尧的约会?思朗说什么也不相信,傅尧不可能令她如此轻松愉快。
那么——谁?思曼另有男朋友?
“思曼,”她突然冲出大门。望着正在等电梯的姐姐。“我敢打赌,约你的不是傅尧。”
思曼呆愕一下,神色微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如果傅尧能令你心情如此,拒婚的情形不可能发生。”思朗捉狭的。
“那又如何?”
“谁约了你?连我都不能说?”思朗顽皮的。
“谁?当然是傅尧了。”思曼一口咬定。
“我们做了二十几年姐妹,不要想瞒我。”
“姐,相信我,我了解你如了解自己。”她还是嬉皮笑脸。
“那么,你告诉我,谁约我?”思曼又好气又好笑。
“新认识的?这么快就得你芳心?”思朗的脸伸过来。
“太老套了,方思朗也说这样的话?”
思曼不得不佩服思朗的精明、仔细。
“老实招来。”思朗说:“否则我跟你去。”
思曼皱皱眉,按住了已来到的电梯。
“可以公开时,我让你见他,可好?”她这么说。
她——
是承认了吧!
七
思曼来到西贡,子樵正在厨房忙碌,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应手而开。
“送外卖的来了。”她顽皮的叫。
子樵出来,她指指手上的啤酒,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大门都不关?”她问。
“世界太平,夜不闭户。”他把啤酒拿进冰箱。
“到时候发生了事情后悔就来不及。”她摇头。
“能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只不过是个穷光棍,靠钓鱼捉龙虾为生的。”
“主人如此放心,我这客人也不必太紧张,我帮你把大门打开。”她半开玩笑。
“不”他一把捉住她的手。“现在有了高贵的客人,情形自然不一样。”
她心头一震,他又放开她的手。刚才的那一握,似乎——他们中间有了新的联系。
“厨房里,要不要我帮忙?”她说。心中那丝悸动犹存,她得很努力的保持神态自然。
“龙虾沙律做好了,鱼也刚蒸上,另外还有盘蔬菜,等鱼好了我才炒。”他说。
“才半年的时间,你就学会了做家事?”
“任何人天生都有做家事的潜能,包括男人。”他说:“以前是不做。现在太闲,当然自己做了。”
“这种生活你要过到几时?”她问。
“没有想过。”他摇摇头。“我随时可以出去工作,接触社会,可是——心理矛盾,觉得痛苦。我并不适合接触人群,所以,我只好退下来。”
“基本上,人是不可以离群独居的。”她说。
“我知道。可是现在的闲散日子使我很快乐,很平静,心中也没有矛盾。
“你的矛盾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他皱起眉头,沉默了。
“会不会只是种错觉呢?”她再问。
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很真实的痛苦。
“曾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是错觉。”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她问。
他又沉默。
“对不起,或者我不该问,”她淡淡的笑。“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心事?”
“如果时机到时——我愿意告诉你。”他说。
她笑一笑。她喜欢听他这么说,至少他当她是朋友。
厨房铃声在响,他跳起来。
“鱼蒸好了,再等五分钟我炒菜。”他奔进去。
她考虑一下,慢慢走近厨房,倚在门边看他工作。
其实他并不在行干家事,手忙脚乱的。他那双手根本是从事艺术创作的,怎能做家事?
她可有力量激起他的雄心壮志再回人群?
帮着他把食物搬到餐厅,又摆好桌子。
“很有成就感,是不?”他很兴奋。“每一样事都自己做,然后自己享受。”
“对你而言,是不是太浪费?大材小用?”她说。
“我?”他很意外。”我不觉得自己有才,只是男人工作是理所当然而已。”
“错了,大家都觉得你有才气,”她说:“思奕从不乱赞美人,你是他唯一佩服的人。”
“可能当时我是他上司的关系。”
“怎能急着否定自己呢?”她轻叹。
“事实上你是,说得自己一无是处,然后心安理得的避离人群。”她摇摇头。
他无言。
“如果你真要逃离人群就不要回香港,什么人也不见。现在——你内心还是矛盾的。”她理智的说。
“不——”
“事实如此。”她吸一口气。“你为什么回来?”
他把视线停在她脸上,很久很久。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他沉声问。
“我从不猜别人的心事,我不知道。”她淡淡的。
“你太理智,太冷静,太淡漠了,”他叹息。“这是你的优点或缺点?”
“你还是没说为了什么回来?”她不放松。
他眉心微蹙,很为难似的。
“没有理由?不能讲?”她凝望他。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慢慢的吐出来,然后说:
“为你。”他是绝对认真的。
这两个字有巨大的震撼力,她几乎承受不了。她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率,“为你,”她真是觉得一阵昏眩,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难道真不知道?”他低声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很意外,”她也必须深深吸气才能讲话。“真的意外。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
“你应该知道。”他再说:“走之前我已经矛盾得要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开——我以为是唯一的方法。”
“但你又回来了。”
“是。我必须回来,我根本设法子安宁,差点发疯,再不回来我一定会死。”他叹一口气。“我实在是莫名其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来——你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根本不想见任何人,除了你。”他坦诚的望住她。“我到过你公司楼下,到过你家门外——我常常见到你,也见到傅尧。”
她皱眉。她总和傅尧在一起?
“有一次我碰见思奕的同事,好在我避得快,”他继续说:“真的,除了你我不想见任何人。”
“但是你没有找过我。”
“我仍然无法克服心中矛盾,”他叹息。”我不敢找你,我怕害了你。”
“害我?”
“是。我伯害你,”他脸上又有痛苦的阴影。“我只能躲很远远的望着你,我没有办法。”
“我完全不懂。”她摇头。
“你不须懂,这是我自己的事,”他诚诚恳恳的。‘而我绝对不会害你,请相信我。”
“如果我们不是偶然相遇,你永远不会找我?”她问。
“是。我永远不会找你。”他点头。
她再摇着头。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怪的人。”
“我——当然有理由,只是——我不能说。”他说。
“不能说就不必说了,”她淡淡的。“我不是追根究底的人,我也相信每个人该保持内心的秘密。”
“不!不!但愿我能告诉你,真的,真的,或者有一天我能——”他还是矛盾极了。
“子樵。快乐一点,”她微笑。“如果我们相聚的时光是快乐,为什么不珍惜呢?。
“但是——但是”
“看,鱼冷了,菜也凉了,”她指指食物。“我们先吃东西,好不好?”
他叹一口气,沉默下来。
“我会等你能告诉我的那一天,好不好?”她说。一个允诺?
思曼这些日子总是不回家吃晚饭,也不肯说去哪儿。父母对她一向有信心,从不追问。思朗也知道她有“新”男朋友,所以只是神秘的笑。只有思奕,他最关心,最爱护这个妹妹,所以总是不停的追问。
“思曼,你到底去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
“没什么人。有时和同事一起,有时约了朋友,很普通的交际应酬。”思曼轻描淡写。
“和那个傅尧。”
“当然不是。你不喜欢的人我怎会和他来往呢?”她笑。
“其实——我也没有不喜欢他。我这人是有点偏见的,有时候我只是随口胡说,你别当真。”思奕不好意思。
“我当真的啊,我尊重你是哥哥嘛。”思曼笑。
望着她的笑容,思奕呆住了。从来没见过她笑得如此容光焕发。
“你真的爱上傅尧?”他问。
“别开玩笑。”思曼态度认真。“不要低估了我的眼光和品味。”
“但是大家都说爱情是盲目的。”
“相信我。三兄妹中我最理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什么是应不应该,什么是值不值得。”
“那么——是谁?”思奕忍不住问。
思曼但笑不语。她不能肯定和子樵是不是恋爱?是不是拍拖?现在当然不能说。
“你不认识的。”
“你可以介绍给我们。”他说。
“只不过是普通朋友,以后再说吧!”
“他做什么的?”思奕很紧张。
“是个读书人,有点艺术家脾气,”她想一想。“个性很特别,但人很好!”
思奕皱眉,思索一阵。
“很奇怪,我联想到一个人,不过那当然不可能,”他耸耸肩。“有一阵子我还认为只有他最适合你。”
“谁?”思曼忍不住。
“子樵,雷子樵,”他说:“他真的极有才气,人又好,但是个性古怪,最后还钻进了牛角尖。”
“有——他的消息吗?”她故意问。
“他离开了公司就音讯全无,他不曾留下美国的地址和电话,”思奕想一想。“前一阵子居然有同事说在西贡见到他,我想是看错了人,不可能的。我猜测目前他可能在世界某个角落流浪。”
“流浪真的很好?很有价值吗?”她怀疑。“现在年轻人几乎个个向往。”
“个个向往是因为时髦,与价值无关。”思奕笑。
“不要这么刻薄,有很多人是真想去亲身体验一下,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你不觉得现代的年轻人做事喜欢一窝蜂吗?”他说。
“好象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一样。”她笑。
“说真话,思曼,你对子樵的印象如何?不会象思朗那样讨厌人家吧?”他问。
“没有深交,不能说有什么印象,”思曼完全不想说真话。“他很特别就是。”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好象很喜欢你。”
“怎么可能?”思曼不想深谈。“你一天到晚管别人的事,考虑过自己吗?30岁了。”
“我不会为结婚而结婚。碰到合适的,OK,结婚。碰不到就打一辈子光棍,乐得消遥快乐。”他说。
“爸和妈妈会放过你吗?你是独子,怎么可以学思朗一样的论调?”
“我是说真话啊!碰不到有什么办法?这也是无可奈何啊!”
“我相信二、三十年之后,人口会少一半。”她说。
“老实说,若真是如此倒是人类的福音。地球上人太多了,就快爆炸。”
“越扯越无聊,”她站起来。“约了人,我要出去。”
“去哪里?我送你,”他也站起来。
“我自己去。”她望着他一阵。“对我的事怎么突然热心起来。”
“一直都是这么热心,只是以前没机会表示。”他傻笑。“今天一定送。”
“也好。”她也不坚持。“送我去金钟火车站。”
“要送就送到目的地,反正我闷得慌,”他说:“难道不能让我看见你那个他?”
“怕你失望。”她进卧室换衣服。
“今后不再妄加评论,免得坏事。”他在背后叫。
换好衣服,化了淡淡的妆,再出来时看见思奕也预备好了,手上还拿着车钥匙。
“真要送?”她迟疑的。
‘如果你去九龙,刚好妈妈叫我去买12只大闸蟹回来,可以顺便到尖沙咀去买。”他说
“好。我跟你去尖沙咀。”她打开大门。
“更引起我疑心了,”思奕跟在她背后。“到底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许我们见他呢?”
“我说过时候未到。”她反而心平气和。
“两个妹妹,完全不同的个性。你呢!盖得密不通风,思朗呢?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他叹口气。
“我有理由。”她平静的笑。”我怕接受不了失败,所以不愿早张扬,我要有十足把握才说。”
“你有道理。”思奕终于点头。“思朗那么多次恋爱不成功,现在心理不太正常,居然逃避恋爱。”
“逃避?!”她不懂。
“听说理工学校有个讲师对她非常不错,她却从不假以辞色。”
“又是讲师?”她忍不住皱眉。“我想思朗怕重蹈覆辙,个性,思想的距离差太远。”
“总要给自己机会啊!不试试怎知合得来?”他叫。
思曼思索半晌,点点头。
“我跟她谈谈。”
“跟她谈也没用,她发神经,”思奕一副啼笑皆非状。“她说除非子樵回来,否则不谈恋爱。”
“关子樵什么事?”她愕然。
“她说啊!到现在才发觉子樵的男性魅力,才知道子樵的优点。她情愿等他。”
思曼沉默下来。
她记得思朗也这么和她讲过,她以为思朗开玩笑——会是真的吗?怎么可能呢?
“是不是她疯了?”思奕摇头。“她这么疯疯颠颠,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我耽心她嫁不出去。”
“也许——她开玩笑。”她说。
“再正经也没有了,”思奕举起双手,思曼想叫他小心驾驶,他的手已回到驾驶盘上。“所以我很生气,叫她等一辈子好了,子樵根本不可能回来。”
“为什么不可能回来?”她问。
“我——听公司一美国调来的同事说,他有一些伤心的往事。”他说。
“伤心往事?他?联想不起来哦!”她故意说。
“他的怪个性你不觉得与正常人不同吗?我相信是往事打击了他。”他说。
“你可知道是什么往事?”
“那同事没说清楚,只知道他以前曾结过婚。”
“哦——”
“后来太太离他而去,就是那么多了,”他耸耸肩。“然后他心理就不大正常了。”
她又沉默下来。他有段往事她猜得出来,但思朗——她真得问清楚一些,她不想弄得姊妹之间有心病。
“他太太——为什么离开他?”她突然想起。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子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什么事都放在心中,即使最好的朋友他也不肯讲。”思奕摇头。“他们夫妻分手时,据说——还闹上法庭。”
“他不肯?”她很意外。
“谁知道呢?现在婚姻的离合没有人当它一回事,谁会注意呢?”
驶过海底隧道,很快就到了加连威老道,专卖上海南货的一条街。
“我不送你了,买了大闸蟹我就回去,”他把车停在路边。“要我替你留几只吗?”
“不了。今夜我也吃海鲜,”她微微一笑。“我会早些回家,和思朗谈谈。”
“谈也多余,她比谁都固执。”他说。
思曼见他走进南货店选蟹,才匆匆跳上计程车,直奔西贡。
一路上她都在想,他和太太为什么失和?还弄得对薄公堂?思朗——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子樵?
到了子樵那儿,她反而什么都不说,不问,和平日一样的平静安详。
“每次来我这儿,家人可会怀疑?”他问。
“这么大了,他们知道我做事有分寸。”她摇头。
“可是我实在不想露面。”
“没有人逼你露面,”她微笑。“不要疑神疑鬼。心安理得的日子容易过些。”
“猜猜看我今天预备了什么?”他笑着问。
“大闸蟹。”她随口说。
“你猜的?还是早就知道了。”他好奇的。
“预感。”她又微笑。
他凝望她半晌,眉峰渐渐聚拢。
“你今天看来与平日不同,”他说:“仿佛——有点心事。对不对?”
“你多心。没什么心事。”她振作一点。“我说是预感不对吗?”
“但你一定有心事。”他肯定而固执。
算不算心事呢?或是情人眼底容不了一粒沙?
思曼回家时,思朗正在她房里看书,很专心,很用功的样子,卧室里的灯光也分外光亮。
“恋爱中的女人回来了?”思朗抬头看她一眼。
“学校要考试?”思曼问。
“不考试不能温书?”思朗放下书本,用手指抚摸一下眉心。“现在跟中学时代怎么一样?以前为考试而读书,现在则一切为自己。”
“很好。”思曼坐在对着床的沙发上,她想着该怎样开口对思朗说。“成长,成熟是很好的事。”
“恋爱没有好处,徒令人失去上进心。”思朗笑。
“你太偏激。为什么不说恋爱会令人堕落?”思曼笑。
“堕落就太过分。”思朗凝视她。“今天你心情好?怎么会有心情陪我聊天?”
“每天心情都很好。我心中自有一个平衡情绪的机器,永不会失去控制。”
“不要夸口得太早。”思朗笑得神秘。“新男朋友还不能强烈地影响你的心情?”
“任何人都不可能‘强烈’的影响我,我一直把得失看得很淡,情绪起伏不大。”
“人不可能对自己有把握,世事很难预料。”思朗摇头。“以前我也从没想象过我态度变得这么静。”
“是啊!你为什么变得这么静?”
“为什么?该怎么讲?我自然不算心灰意冷,也不算失败,以后我一定会嫁人的,”思朗思索着。“哎!可以这么说,我现在有了理想和目标。”
“口号喊得很响。”思曼笑。
“真的啊!”思朗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你不知道我现在一心一意等雷子樵吗?”
“认真的?”思曼还是笑。面不改色。
“我发觉脾气古怪的人反而好些,感情能永恒、专一。也比较有才气,”思朗坦率的。“我觉得有才气,有理想的人比外表好的人更能吸引我。”
“真是进步了?”
“当然。我比去年长大了一岁。饭不能白吃。”
“但是——雷子樵会回来吗?”思曼问。
“会。我有强烈的预感他一定回来!”思朗的信心惊人。“一定会。”
“你这预感没有支持的理由。”思曼吸一口气。
“预感还需要什么理由呢?那只是种感觉,很玄,很玄的。”
“那么——你预感你和他会有结果吗?”思曼开始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
“没有,不过别耽心,事在人为嘛!”思朗愉快的笑起来。“他如果回来,我会对他很好,很好,会尽心尽力的表现诚意。他不会没有感觉。”
“那我该——怎么说?”思曼更加不自在。
“祝福我。”思朗笑得很甜。
思曼勉强点点头。这话题却再也没办法继续下去。
“怎么不讲话了?”思朗怀疑的。
“很多事——出乎人意料之外。”她说。
“是啊!那个时候我还一直觉得子樵跟你很相衬,而你们彼此间也有情意。后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思朗笑。“人是不能‘想当然’的。”
思曼考虑一阵,突然问:
“对一个只认识而没有交往过的人,你怎能肯定对他的感情?”
“我也讲不出来,”思朗笑着说:“自从他走后,我只知道一天比一天想念他,而想见他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你知道,我曾经梦见他无数次。”
“我不能想象这种感情,几乎可以说是——凭空的,没有一点根基。”
“没发生前我也不能想象,然而这是事实,”思朗毫不掩饰。“每想起他,我的心会揉成一团,会痛的。”
“越说越象某小说情节,”思曼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我已是个过时的人。”
“爱情没有过不过时之分,”思朗振振有词。“只有亲身体验过的,才知道那种真实的感觉。”
“如果——我说如果他——雷子樵不接受你,或与你没有同感,没有共鸣呢?”思曼困难的说。
“那我将会遗憾,还会很伤心。”思朗想也不想的。
“伤心?”思曼皱眉。“可能吗?”
“当然肯定得可能,我已经投入了百分之二百的感情。”思朗表现得万分乐观,“但这情形多半不会发生。”
“思朗,我始终觉得这种感情太虚幻,太不实际,有点近乎——儿戏。”思曼认真的。“到目前为止,根本是你单方面的。”
“你说虚幻,不实际已经算客气。”思朗完全不介意。“思奕说我发神经。”
“你完全不觉不妥?”
“算我现在是单恋,单相思都行,将来或许子樵更爱我呢?”思朗哈哈大笑。
思曼脸色尴尬,简直难以再忍受下去。她该不该把真实的情形告诉思朗?现在说会不会太迟?如果不说,是不是有欺骗思朗之嫌?
然而——又该怎么说呢?
“思曼,你不相信我说的一切?”思朗望着她。
“哎——不,不,我想起一些其他的事。”
“你越来越心不在焉,我在跟你讲话,你却想别的事,想你那位‘新男友’?”思朗叫。
“怎么会?我在想你的事。”
“别骗我。我很明白你这是恋爱的症状,我是过来人,忘了吗?”思朗笑。
“我——回房了。洗澡睡觉,明天一早上班。”
“等一会,还早嘛,”思朗扯住她。“我已打算念完理工就换份工作,学你,做行政人员。”
“两年之后的事。”
“现在打算已经差不多了,”思朗颇为自得。“做行政人员比我现在当公关好,至少表面上如此。”
“偏见。只不过是两份不同的工作而已。”
“行政人员听起来威风很多。”思朗扮个鬼脸。“公关哦!我总觉得别人以比较轻佻的眼光来看它。”
“你不看低自己,别人没有办法看低你。”思曼说。
“知道吗?我现在读书,求上进,一切都为了将来和雷子樵更相衬,更合得来。”思朗突然又说到子樵。“以前有过经验,自已学问不及对方,交起朋友来很辛苦,难以沟通。”
思曼的眉心又渐渐聚拢,好半天才说:
“怀了那么大的希望,思朗,我怕你有一天会受不了失败的挫折。”
“为什么总想到我会失败呢?”思朗不以为意。“积极一点,我一定会成功。”
“无论如何,也要有一点心理准备,”思曼不得不说。思朗是她亲爱的妹妹。“你的最大缺点就是把一切想得太美,想回头时已难寻条路。”
“恋爱不该如此吗?有人说恋爱有如雨天走斜坡,一滑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或许——我们想法不同?”
“代沟?”思朗哈哈大笑。“3年1个代沟什么时候又变成1年1个了?。
房门轻响,思奕探头进来。
“两姐妹聊什么?这么高兴。”他迳自走进来。
“子樵。”思朗毫不掩饰。
“又发神经。子樵跟你是风马牛不相干。”思奕挥一挥手。“那有硬把幻想变成事实的?”
“现在你说是幻想,将来的事很难预料的?”思朗翻翻眼睛。“请不要打击我的信心。”
“请你不要闹笑话。”思奕很不客气。“就算子樵回来,他会喜欢思曼也不会是你。”
“不要拉我下水。”思曼叫。
“我们要不要打赌?”思朗涨红了脸。
思奕的话可能伤到了她的自尊心,她愈发强硬了。
“赌什么?我奉陪到底。”思奕有心打击。
“怎么了?”思曼提高了声音。“来真的?”
“思奕轻视我,我一定要赌!”思朗紧紧的盯着思奕,好象只要吃人的豹子。“赌什么?”
“随你。”思奕说。他怎么了。
“OK!我拿一辈子的幸福来赌。”思朗极要面子,她已经豁出去了。
“我赌你若成功,我一辈子不结婚。”思奕也不甘示弱。
“停!你们俩。”思曼下意识的站起来。怎么弄得如此严重?“发疯了吗?”
“不,”思奕胸有成竹。“我已经托了很多人在替我找子樵,我相信很快找到。找到后我邀他回来一次。”
“那——又怎样?”思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非常不服。
“你可以试试,”思奕笑。“我担保你不成功。”
“思奕,”思曼沉下脸。“你今晚怎么回事?疯了?怎么对思朗说这种话?”
“因为我是哥哥才会如此说,”思奕认真一点。“我不想她将来伤心又丢脸。”
“你把我看得太扁了。”思朗脸上神情古怪。“是,我什么都不如思曼,但——我不能有进步?我做任何事都不会成功?你太看扁我了!”
“我不是这意思!”思奕也慌了。
“你是这意思,一直都是,只是在今夜我才看出来。方思奕,这个赌我和你打定了,我们各人赌一辈子。”
“思朗——”思奕开始后悔,他真的不是想激怒思朗,他同样爱护两个妹妹,他这么做只是怕思朗受伤害。
“别再说,谁劝我都没有用。”思朗按熄了灯。“现在你们都出去,我要睡觉。”
思奕、思曼惊呆住了,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八
再见子樵时,思曼下意识的尴尬,为着思朗的事。所以她变得沉默。
“今天气压不对。”子樵望着她。
“你太敏感了”她摇头。
“或者这种气压适宜室外,我们去沙滩散步?”他说。
她没有意见,跟着他从后面的石梯下去沙滩。
“你喜欢船,喜欢海?”她问。
“只喜欢小舟,不喜欢大船,”他说:“而且喜欢独自躺在小舟上飘荡的感觉。”
“不怕海水把小舟冲到任何地方?”
“我的人生并没有目的,只想随遇而安。”他说。
“没有目的地的人生,是否很空虚?”
“各人想法不同,感觉不同。”他摇头。“虽然没有目的,但在过程中,我尽力。”
“怎么叫做尽力?”她问。“象目前这样?”
“你认为我目前很不好?”他反问。
“我观念比较传统,一个男人不工作,整天呆在家里,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我认为并不好。”她坦率的。
“你认为工作是什么?每天按时坐在办公桌前,整天手脚不停,也不管思想神游到哪里的就是工作?你的意思是这样?”
“我说过——我传统。”她吸一口气。
“我不反对传统,可是工作的定义真是这样?”他问。
“你认为该怎样?”她反问。
“工作就是工作,不拘形式,不拘地点,只要完成任务,就算有了工作成就。”
“你是说——你就是这样在工作?”她欣喜的。
“那么,你以为谁在养我?”他笑得神秘。
“不知道,有人吗?”她俏皮的。
“看!在阳光沙滩上,你的气压恢复了。”他凝望她。
她微微一笑,没有出声。
“有人说过你很性感吗?”他忽然说。
她呆怔一下,性感?!这两个字怎么会跟她这清淡飘逸的人连在一起,性感?!
“瞎说。”她脸红了。
“真的。”他握住她的手,极自然的。“你鼻尖上沁出来的细小汗珠,你耳边面额上的细小汗毛都好性感,这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不许说。”她挣不脱他的手掌,也挥不开那又喜又惊又恼的感觉。性感?!
“我可以不说,但感觉其实还是存在。”他日不转睛。
“不要——贼兮兮的望着我,”她急起来,全身都觉得赤热,想冒汗。“我脸上有花?”
‘你很性感。”他还是说。
“雷子樵。”她逼得大声叫。
“你知道吗?思奕托人到处找我。”他立刻改了话题。
“知道。他希望你回香港一次。”
“我根本在香港。”他颇为自得的笑。“以前一个同事通知我家人,于是我就知道了。”
“家人。你有家人在美国?”
“我总不成是石头里进出来的。”
“从来没听你提过。”她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两人很自然的手握着手漫步沙滩上。
‘我根本没对任何人谈过我的以往,提过我的家人。”他望着远方。
“你是可以不讲。”
“你想不想知道?”他又望着她。
“我并不八卦,不喜欢探人私隐。如果你说,我很愿意听。”她说得很得体。
“谢谢你。”他用力捏捏她的手心。懂她的意思。
“你——可知道思奕要我回来做什么?”他还是不说往事。或者往事的确并不愉快。
“知道一点点。”
“什么叫知道一点点?思奕跟你提过?”他问。
她仿佛很为难似的沉默着。过了一阵才说:
“最好你见着他时才问。”
“我并不打算‘回来’,更不打算见他。”
“那就算了,你也不必知道他为什么找你。”她说。
“与你有关?’他猜。
“不,完全没有关系。。她摇摇头。“不要太敏感。”
“思奕比较了解我,或者——他看出了我的矛盾。”他似在自语。
“除了你深藏不露外,你的大胡子也帮了你的忙,没有人能看清胡子后面的你。。她说。
“包括你?。他问。
“是。我的幻想并不多,缩以我相信看到的真真实实一切。”她说。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
“明白思奕为什么找你?”她问。
“明白你。而思奕,我永远猜不透。”他说。
她考虑一阵。思朗的事在她心中矛盾着,该不该告诉他?说出来的后果可能有两个:他觉得荒谬或他有兴趣。她不想试探,太冒险。
“或者他只是想念你。”她说。
“思奕事业心强,感情对他并不重要。”
“你呢?”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这么问了。
他看她,仿佛在问:你不明白吗?
“我矛盾。事业应该重要,可是感情对我更强烈些。矛盾过后,我逃避,两者都逃避。”他摇头。“而逃避之后觉得太痛若,我又回头——我很糟,是不是?可能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目前还看不出来哦!”她说。
“好在你仁慈。”他笑。
“与我仁慈与否有关?”
“当然。”他思索一下。”回来之初——我以为你不肯再见我。”
“以前我们有仇?”
“以前——我得罪过你。”
“不觉得。几时?为什么?”她问。
“别不承认,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还是顾左右再言他的。“就算今天你不理我,我也活该。”
“实在没有那么严重的事。”
“或者——你的感受没有我深,没有我强烈。”
“当初——我们并不接近。”她慢慢说:“而且最主要的,我并不了解你。”
“现在你了解我吗?”
“你离开后我——渐渐明白一些事,你回来当然了解更多些,不过并不‘全’了解,也不算‘深’。”她说。
“有一天——我会让你完全了解我。”他肯定的。“我现在正在准备。”
“我不明白。了解也要作准备。”她笑。
“我与一般同年纪的人不同,”他犹豫半晌,才说:“我比他们多了一番经历。”
她只聪明的望着他,并不追问。
“总之——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他有点不自在。说起往事经历,他很“怯”似的。
“我该不该说谢谢?”
“别说谢,只要你肯当名听众我已经很开心了。”他说。
“那么,我们一起等那适当的机会——,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她仰着头笑,很有信心的样子。
他望着她的神情,仿佛痴呆了。
“每次见你,你好象都有些不同,有点改变。你是不是会变魔术?”他孩子气的。
“我是魔术师,我会把尖沙咀钟楼变走。”她笑。
“什么意思?尖沙咀钟楼?”他问。
“电视里宣传的魔术啊!前说可以把钟楼变走,如果真是魔术,大家可能会口服心服,但只是用镜头特技,就开观众的玩笑了,当观众才3岁?”
。真是这样?”他问。
“是啊!得煞有其事,气氛一流,结果——”她耸耸肩,没再说下去。
“你比以前轻松多了。”他欣赏的。
“以前见到你会紧张,”她半开玩笑的。“你甚至没有一丝笑容。”
“我想把自己管束严些,”他考虑一下。”我的感情能放不能收,我怕泛滥。”
“现在不怕?”她反问。
“不知道,”他皱起眉头。“我现在正在训练自己,我不知道会怎样。”
家里面,思奕思朗好象有仇似的,你不理我,我也不睬你,劝解也没有用。两个大人了,固执起来脑袋比小孩子更不能转弯。
公司里,傅尧还是“有礼貌”的约思曼,中午她偶尔会跟他吃餐饭,谈话内容只限公事,她把自己把握得很稳。傅尧呢?一直在表现出无比的耐性,仿佛思曼从来不曾拒绝过他。
思曼的日子过得平稳而悠闲,唯一令她觉得遗憾的是思朗。她知道思朗喜欢子樵不是开玩笑的,她看见过几张思朗画的子樵速写,神韵居然神似。
思朗非常挂念子樵,这大概是真的。
这天思奕回来,神神秘秘的把思曼拉到一边。
“有一个消息,但不能肯定,”他说:“美国的消息是子樵回到了东方。”
思曼不敢出声。她犹豫着,该不该把子樵的事说出来?不可能瞒多久的,思奕总有一天会查出来。
“可是东方这么大,他会在那一个城市呢?”思奕说:“那边的同事答应继续给我消息。”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查子樵的下落?只因为和思朗的赌约?”
“当然不是,我才不陪小丫头发疯。”思奕摇头。“我不想和他失去联络,他是个朋友。”
“是朋友?或兄弟?”她想起子樵很坚持用的“兄弟”两个字。
“都一样。”思奕皱皱眉。“很奇怪的一件事,起初他离开时我并不觉得,现在却越来越挂念他,好象自己亲人一样。我和他大概有点缘分。”
“谁说他回到东方的?”她问。
“美国总公司里的同事啦!”思奕耸耸肩。‘我怀疑他躲在日本某一个小镇上。”
“日本?他说过喜欢日本吗?”
“他喜欢沿海小村、小镇的风情,他说过,在那种环境里他可以完全放松自己。”
“可不可能——他已回来香港?”突然之间她就说了。然后心口一松,舒坦好多。
“我也想过,因为有同事说在西贡的马路上见到很象他的人,”思奕摇摇头。“但是不可能。回来香港他至少给我一个电话才象话,他又不是来避世的。”
“同事肯定见到的是他?”思曼问。她当然知道是真的,子樵提过这件事。
“就是不能肯定。留了大胡子的人样子都差不多,”思奕笑。“而且我怀疑的事也不一定正确。”
“你怀疑什么?”
“子樵的离开是因为你。”思奕正色说。
思曼想了一下,笑起来。
“会吗?会吗?”她半开玩笑的说:“我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能使他离开?”
“你低估了自己思曼,”思奕一本正经的。‘你年纪不大,却有成熟女人的风韵,最吸引人的是你那抹淡漠中的自信,很少女人象你。”
“或是你高估了我?”思曼笑。“哥哥眼中的妹妹是否特别出色些?”
“错了,错了,这几句话是子樵说的,”思奕怪叫。“他是这么对我说。”
“子樵?”她皱眉。“他是说这种话的人吗?”
“现在找不到他,你可以说死无对证。但总有一天他会出现,会见人,我会当面问他。”
“不必问,这很重要吗?我觉得对我无影响。”
“你的心肠太硬了,”思奕叹口气。“眼光又高,我怀疑怎样的男人才能打动你的心?”
“我等天外来客。”她笑。
思朗推大门进来,她沉着一张黑压压的脸,也不看他们,迳自回卧室,用力关上门。
“连我也被怪上了。”思曼笑。
“她的脾气不改,总有一天吃大亏,”思奕夸张的。“目前这时代,天地之间容不下她这么直爽坦率的人。”
“然而这是优点哦!”
“优点值钱吗?它能令人飞黄腾达?”思奕说。
“怎么艺术家也说这种话?”
“我是有感而发,倒不是为了我自己。”他叹口气。“很多成功人士都不走正途。”
“捷径自然是快些,不过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她说。
“不谈这么大的题目,这年头已不是天下人管天下事了,我们只能独善其身。”思奕说。
思朗打开房门,砰砰碰碰的去厨房倒了杯水,又砰砰碰碰的走回卧室。
“她吃了火药?”思奕不满。
“不要再惹她,她是硬脾气。”思曼小声说。
“难道我们就该怕她?”
“她是妹妹,让让她也不行?”思曼摇头。
“她太过分,若再让下去,她可能骑到我头上。”
“别再说了。”思曼示意他别说,因为思朗又走出来,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并打开电视。
“噪音。”思奕还是说了一句。
“思奕——”思曼阻止已来不及。
“不听的人可以走开。”思朗极不友善。
思曼极力压制住思奕,不许他再出声。
“今天工作太忙?”思曼柔声问思朗。
思朗把头转向一边,不理不睬。
“思朗,我在问你。”思曼耐着性子。
“我听不见。”思朗的态度非常恶劣。
“不要得寸进尺,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思奕忍不住。
“我的事不要任何人管。”思朗过去把电视声浪开得好响,扳着脸又坐回沙发。
母亲从房里出来,她惊讶于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在做什么?吓死人了,这么大声。”她惊叫。
思朗不响也不动,思奕过去把电视音量关小。
“思朗在发疯。”他哼一声。
“什么意思?”思朗双手拍在沙发上,有爆发的意味。“你们凭什么都针对我?”
“怎么回事?小丫头在发谁的脾气,谁又针对谁了?”母亲不悦。“那么大了还吵嘴。”
“没有事,妈妈,”思曼微笑。“思朗今天可能在外面受了气,她开玩笑,妈妈。”
思朗冷冷的哼一声,什么话也不说。
“你们几个孩子从小都不要我耽心,感情一直很好,不要长大了才要我劳神。”母亲坐下来。“小丫头也是,外面受了气怎么可以带回家给哥哥姐姐受呢?”
“是,是,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思朗真的好象是个爆炸的炸弹,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我该死,我该下地狱,你们满意了吧!””
“思朗——”所有人都惊住了,怎么回事?思朗怎么会变成这模样?
只见她满面眼泪,有气有冤无处诉似的,小脸儿胀得象青蛙肚子。
“不要叫我。我知道你们合起来对付我,我知道——什么事都瞒着我,骗我,要我出丑,要我丢人现眼。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人。”
思朗一边哭着一边奔回卧室,砰然关上房门。
客厅里有一分钟的沉默,然后母亲最先开口。
“思奕,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很认真。
“我不知道,真是不知道,”思奕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她一回来就是这样。”
“你呢?也不知道?”母亲对着思曼。
思曼格摇头,不敢出声。其实,她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能肯定。她不出声是心虚,这件事上,她是不是伤到了思朗?
然而思朗又怎么知道子樵回来的事呢?她猜思朗已经知道,否则不会用这种态度。
“思朗的脾气越来越怪,”母亲叹口气。“是不是上一个男朋友的刺激使她很伤心?”
“是她自己不要人家的。”思奕没好气。“就算后悔,也不能把气出在我们头上。”
“会不会受了委屈?”母亲再问。
“让我进去问她。”思曼吸一口气。
“别去。”思奕阻止她。“小丫头发疯了。”
“等一阵她气消了再说,”母亲摇摇头。”她心中有事,想哭的话就由她哭一阵好了。”
思曼缓缓的坐下来。她心中非常内疚不安。事情因她而起,可是她该怎么办?
一直到父亲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思朗都不曾再出来。母亲去叫过她两次都没有回音。
“思朗怎么了?”一向比较严肃的父亲问。
“她——有点不舒服。”母亲皱眉。
思曼和思奕都不出声。晚饭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
然后,思曼再也忍不住,独自走向思朗卧室。很意外,她并没有锁门。
“思朗。”掩上门,思曼轻轻叫。
思朗木然坐在书桌前,背着门,看不见她的脸。
“如果是我——令你不开心,我诚心道歉,”思曼无奈的说:“我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思朗还是不动,也不出声。
“你要我怎样做我都答应你,思朗。相信我,我心中最珍贵的还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感情。”思曼再说。
突然间,思朗掩面哭起来。
“我很抱歉,我对不起你,姐,”思朗极少叫思曼做姐姐,她们都互称名字的。“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已经知道一切?’思曼颤声问。
“我卑鄙。我曾跟踪你。”思朗说。
思曼心中发冷,意识也模糊了。
思朗整个半天都坐在办公室里,有什么事她都叫助手去做,跟平日的活跃开朗完全不同。
“吃午餐吗?“助手问她。
“你自己去吧,我不饿。”她展开一个笑脸,看得出来笑得勉强。
“带点东西给你吃?”
“回来时顺便在下面厨房替我拿一客三文治。”她摇摇头。“一点胃口也没有。”
助手笑一笑,走了出去。
她扔开笔,叹一口气。日子过得枯燥烦闷,时时刻刻想站起来大喊大叫几声,或者大哭一场。昨天她哭过了,莫名其妙的和思曼、思奕吵,自己想想也不好意思,象疯狗乱咬人似的。
但是——自从那天见到思曼和子樵携手漫步之后,她心中一直插着一根刺,怎么会这样呢?子樵不是回美国了吗?他和思曼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思曼为什么不肯承认?
真话,当她发现这件事时,她的心有撕裂的痛楚,真的!她甚至感觉到它在淌血,听见它滴血的声音。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感情,甚至她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思奕说得对。她对于樵的感情是荒谬,是象开玩笑,子樵走后才发生的。但——的确真实啊!
子樵喜欢思曼,她只好默默忍受痛苦。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在思曼面前剖白了感情,大大的出了一次丑。
办公室门轻响,探进头来的是思曼。
“可以进来吗?”思曼一脸孔的微笑。
“啊——当然。”意外之后,思朗有些不自然。“怎么会想到找我?”
“想来吃免费餐。”思曼笑。“很多工作?现在居然还在办公室。”
“正想去——一起走吧!”思朗故意开朗。
姐妹俩沿着楼梯下楼,她们都想找些什么话题,却又都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于是同时沉默。
走进餐厅,侍者介绍了菜式,思朗才透口气。
“今天没有特别精采的东西吃。”
“我其实想跟你聊聊天。”思曼说。
“别说了,是我把事情弄得一场糊涂,我道歉。”思朗举起双手。
“不许这么说,”曼制止她。“都不想事情变成这样,谁都没有错。”
“我是——自作多情。”朗自嘲。
“怎么这样说呢?”思曼皱眉。“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并不是罪过,谁都有权去做。”
“可惜我找错了对象。”
“不。思朗,你要相信我一件事,”思曼按住思朗的手。“我和子樵也只不过比普通略好的朋友,真话。”
“快别这样讲,你想令我无地自容?”思朗小声叫起来。“什么时代了?你想让个男朋友给我?”
“不。这么讲会侮辱了我们三个人。”思曼吸一口气。“感情的事不能让,我们应该公平发展。”
“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认定子樵,他也没有认定我,”思曼说:“也许你会比我更适合他呢?”
“荒谬。”思朗忍不住笑起来。“哪有这样的事?我可不答应,说出来好象小说一样。”
“那么回家之后别再乱发脾气,”思曼拍拍她。“我们自己不觉得,爸爸和妈妈会难过的。”
“是我不好,我会检点。”
“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乖,这么听教?‘思曼问。
“经一事长一智,”思朗耸耸肩。“我不能一直顽固到底,总要有进步才行。”
食物送上来,她们一边吃一边聊。
“明天下班一起走?”思曼说。
“你又开始有空?”
“不。子樵要请我们晚饭,”思曼淡淡说:“只有我们俩,他还不想别人知道他已回来。”
“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吗?”
“正是见不得人。他说是避世。”思曼笑。
“不懂这名词,怪!”
“明天说定了?”思曼问。
“我要考虑一下。”思朗谨慎起来。“不能再闹笑话了!”
“我说过,并非故意不告诉你?”
“你也没理由一定要告诉我,不是吗?”思朗居然想得很开。“谁知道忽然之间我会——喜欢他?”
“感情是没道理可讲的,”思曼不以为然。“各方面的条件傅尧比他好得多,我应该选傅尧才是。’
“可是你选了子樵。”思朗极敏感。
“没有。”思曼安定得无与伦比。“我甚至还没有恋爱的感觉。我想我是个不够光和热的人。”
“你已经老了,心如止水,是不是?”思朗笑。
“那也不至于。”思曼也笑。“对子樵,我只能说我还摸不清他,更别说了解。”
“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他不象书,翻开来就可以看得见,他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
“要真正了解他岂不是要很多耐性?”思朗问。
“是。到目前为止,我相信我还没这耐性。”思曼很自然的。
思朗凝视她一阵,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了解你,思曼。”
“姊妹根本心意相通,了不了解并不重要。”
“今天你一直在逗我开心。”思朗不笨。
“我是姊姊,不该吗?”她看看表。“时间差不多,我该回公司。”
“你们的公司不是查得很严吧?”
“我自己负责。”思曼站起来。“多谢你的午餐。”
思朗挥挥手,思曼大步走出去。
思曼一走,思朗笑容就立刻消失,再也提不起一丝劲,连眼前的食物也失去了味道。
在那儿又坐一阵,召来侍者签单,正待站起,她看见若有所思,若有所待的傅尧。
“你?!”她立刻又武装起来,展开笑容。“人人都匆匆忙忙赶回办公室,你却站在这儿发呆。”
“刚才我见到你和思曼吃饭。”他说。
“怎么不过来?”
“不敢打扰。”他自顾自的坐下来,显然有话要跟思朗说。
“现在又敢来?就不打扰?”
“我想——思曼可能不喜欢我过来。”他是很周到的。“她最近很忙,是不是?”
“是吧!常常不在家吃饭,我以为她和你在一起。”
“不,不是我,”傅尧连忙否认。‘真的,我绝对不知道她去哪里?”
“可是我知道,”思朗捉狭的笑,带丝顽皮。“你没想到她可能有了新男朋友?”
“是吗?”傅尧脸变了。“可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思朗笑。“你再不加把劲,我看你真的就要失恋了。”
傅尧沉默了半天,他是失神兼失望。
“思曼对你说过什么吗?”他问。
“没有。”思朗又笑,神色有些特别。“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他住在西贡的一处西班牙别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思朗耸耸肩,又摊开双手。
“我觉得你对思曼很有诚心,是真正的好,”她说:‘但这样的事我也帮不了你,你要自己努力。”
“我明白。无论如何很感激你。”傅尧站起来。“我真的很喜欢思曼。”
“祝你成功。”思朗举一举杯。
傅尧告辞而去。
思朗还是坐在那儿。心中有个自责的声音在响,她是不是很卑鄙?她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她——不该把子樵的地址告诉傅尧,是不是?
她真是越来越矛盾了。
下午无心思工作。晚上还要去理工上课,很烦很烦。突然间她就失去了耐性。
提早下班,又打电话去学校请假。在中环逛了一阵公司,什么都没买的空手而出。
回家吧!她总不能在街上象游魂一样。
思曼当然不会在,最近她总是陪子樵一起——想得这儿,她的心发烧,妒忌得不得了,恨不得跑去西贡,亲自盯着他们才好。
很意外,思曼比她还早回家,正在看报纸。
“你一个人先回来?”思朗问。
“思奕加班,刚接到他电话。”思曼头也不抬。
“你不出去?”
“有点累,而且可以回来陪妈妈,”思曼放下报纸。“我以为你要上课。”
“教授有事不能来。”思朗胡乱说。
看见思曼在家,她又有莫名的不安,是她拆开了思曼和子樵的吧!越来越无法喜欢自己,这么糟的女孩,大概别人也不愿接受她吧!
“中午傅尧说碰到你。”思曼找话题。
“是。你离开之后看见他,胡乱聊了几句,”思朗吸一口气。“这个男人——还是有它可取之处。”
“是吗?”思曼完全不感兴趣。
“直到现在他还对你不曾死心。”
“我知道。他极有耐性,”思曼不置可否。“他是个极好的朋友,我承认。”
“还有希望?”
“拒绝过,他仍在那儿,”思曼淡淡的。“而且,谁能预料世事呢?”
思朗第一眼看到子樵时,她十分自觉的收敛了所有情绪。她看见子樵仍然和一年前一样,冷淡沉默,唇边带着一丝骄傲。
子樵没有变,改变了的是思朗的感情。她怎么会莫名其妙的爱上了眼前这陌生的男人呢?
她决定今夜少讲话,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于是子樵和思曼在厨房忙出忙进,她都没有帮忙,她今夜是客人吗!
饭桌上,思曼望着她。
“今夜你太沉默了。”她说。
子樵随着思曼的声音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你今夜没有骂我,瘀我,也不跟我抬扛,我觉得意外。”他说。
“原来我留给你这么恶劣的印象。”思朗淡淡的笑。“一年了,我大了一岁,应该有进步。”
“进步?个性天生,怎么进步?”子樵说:“活泼开朗,直肠直肚的你变得沉默,与进步无关。”
“不知道。也许突然见到你,一时接受不了这意外。”
“我已经回来了半年。”子樵说。
“你给我的感觉是神出鬼没。思奕还在打听你的消息,如果他知道你已回来半年,一定吐血。”思朗说。
“吐血?为什么?”子樵不明白。
“又气又没面子。”思朗笑了。
看见思朗已开始讲话,思曼就沉默下来。她其实也不了解自己心理,为什么要带思朗来?是她要求子樵请思朗的。但——她也无意把子樵“让”给思朗,这太荒谬,感情不是皮球,不能踢来踢去,让来让去。她没有这度量。
带思朗来她是矛盾的,或者——她是小心眼儿想试探一下子樵?这并不是件好事,她明白。她竟这么做了,真是矛盾。
子樵望思曼一眼,她不出声。
“是不是我该见思奕?”他问。
“你自己决定,”思曼淡淡的说:“我不能也不想左右你的思想。”
子樵皱眉。
“为什么这样讲?”他直率的。“我喜欢听你的意见。”
思曼怪他的直截了当,在思朗面前她很不好意思。
“你自己说要避世。”她扯开话题。
“哦!对了,什么叫避世?”思朗问。
思曼松一口气,她真怕子樵固执的牛脾气发作,盯着这话题不肯放松。
“这两个字太严重了,我随便说的。”子樵摇头。“为的是给自己一个籍口。”
“籍口?”思朗感兴趣的。
“一个对自己矛盾的籍口。”他说。
“但是你为什么有矛盾?”思朗双手抬着下巴,眼睁睁的望着他。
“当然——我不是心理变态,”他又看思曼一眼,很明显的,他在意思曼的反应。“我有一段往事。”
“自然是不能讲的往事,”思朗笑。“思曼,他有没有讲给你听?”
“不能讲的我又怎能例外呢?”思曼平静的。
“我答应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她。”子樵坦率的望着思朗。“我相信她会懂。”
“只有她能懂?”思朗似笑非笑的。
“任何人都能懂,但是——”子樵的黑眸移向思曼,动也不动的凝望她。“我只希望思曼懂。”
“好浪漫的一句话。”思朗提高了声音。莫名其妙的妒意就涌上来。
“我不是浪漫的人,我讲真话。”他说。
“这年代,恐怕再难找肯讲真话的男人了。”思朗半真半假。“你真难得。”
“不对,许多男人都讲真话,可惜外貌不吸引人或欠缺说服力,不能引起人们注意。”子樵说:“好象以前,你总当我眼中钉。”
“你记仇?你来报复?’思朗叫起来。
“怎么会呢?”他脸上掠过一抹柔情,视线又停在思曼脸上。“你是思朗,是思曼、思奕的妹妹。”
听见“你是思朗”时思朗高兴了一刹那,然而“思曼和思奕的妹妹”这句话,她觉得很不是味道。因为她是他们的妹妹而已。妒意又浓了一点。
思曼装着什么都没听到,没见到,拿两个空碟空盘走进厨房。她听见背后思朗尖起声音说:
“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妹妹呢?”
子樵没说话,过了一阵,她又追问。
“怎么不出声?”
“我没想过这件事,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老实的说。
“子樵,你对我有歧视。”思朗说。咄咄逼人的。
“没有,怎么会呢?我从来都当你们是一家人。’
“只当思奕思曼吧!”她不放松。
“你孩子气。”子樵忍不住说:“现在你又象以前的思朗了,牙尖嘴利。”
思朗沉默一阵,直到思曼从厨房出来才出声。
“你也变了很多,比以前肯多讲话了。”她说。
“以前压力太大,矛盾太多。”
“现在呢?一切明朗化了?思曼终于接受了你。”思朗在笑,然而谁都听得出醋意。
“思朗——”思曼的脸色不好。“不要乱说话。”
子樵把视线转向思曼,凝望好久,好久才问:
“你接受了我?”声音深沉,仿佛发自灵魂。“你告诉她的,是不是?是不是?”
“真不知道你们在胡扯什么,”思曼脸红,又顾左右而言它。“吃水果,吃水果。”
“你是不是这么说过?”子樵不肯罢休。
思曼又窘又尴尬,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弄成这样呢?这绝对不是她所希望的。
子樵望着她,思朗也望着她,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说错话,更不能令思朗难受——这与她的目的有违。
“没有。”她深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有,思朗,不能乱开玩笑。”
思朗也知道不能过分,思曼对感情的事一向严肃。
“看,子樵多紧张,”思朗哈哈大笑。“我开一个玩笑他就认了真。”
子樵又看思曼一眼,沉默下来。思曼也不说话,一下于气氛就沉闷了。
思朗是受不了这气氛,立刻她就叫起来。
“怎么都不讲话!想闷死我这客人?”
“吃水果吧!”思曼勉强笑。
“雷子樵,你好象在生闷气哦!”思朗捉弄的。
“我——出去一下。”他霍然站起来,拉开长窗就走出去,也不理别人的感受。
姊妹俩都愕然,值得他这么生气吗?
“是你惹他生气。”思朗先发制人。
“思朗,我跟他只是比普通路好一点的朋友,”思曼说:“你说那样的话——很过分。”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他对你已情根深种。”
“没有,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思曼好严肃,很认真,“你这么一说,以后大家见面就尴尬了。”
“男人还这么小器,”思朗咕噜着。“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来。”
“你也生气?”
“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思朗猛然站起来。“我现在出去找他回来。”
“思朗——”
思朗已奔出长窗。
思曼呆怔住了,这件事是否一开始就错了?怎么越想补救反而越别扭呢?
她自然不能再追出沙滩,只好把吃剩的东西一样样的搬到厨房,又洗好碗,抹好桌子。回到客厅时,刚好看见思朗硬拉予樵回来。
不能控制的。心中也涌上难以控制的酸意。思朗和子樵表现得太亲热了。
“看,我把子樵找了回来。”思朗显得神采飞扬。“答应你们,以后不再乱开玩笑。”
“很好啊!”思曼有点夸张。“两个都孩子气。”
子樵瞪她一眼,迳自坐下。很快的,思朗坐到他旁边。
“我们打桥牌,好不好?”她问子樵。
“好。”子樵仿佛赌气一样。
思曼看在眼里。这件事真被她自己弄复杂了。
九
子樵整天都没打过电话来,不知道是否还在气思曼昨夜不肯承认接受他的事。她没办法找他,因为他的别墅里没有电话,他每次用公众电话。
她也不想找他。
昨夜的事她总觉不妥,思朗有些过分,子樵又没风度。她原想令思朗安心,想不到事与愿违,把自己也扯进了漩涡。
她决定今夜不去西贡,不见子樵,回家好好的把事情从头想一遍。
下班的时候,思朗打电话来。
“一起回家,或是你人约黄昏后?”她显得愉快。
“回家。老地方等。”
“喂——我不能走,晚上有个宴会非要我在不可。”思朗说:“你自己回家。”
“那还约我一起走?”
“开玩笑的。”思朗说:“我会早些回来陪你聊天。”
思曼笑着收线。
思朗对她不再有意见了吧?她喜欢这样。为一个男人姐妹反目,那是多么荒谬的事。
回家,晚餐,看一阵电视。九点钟了,她洗澡休息。这才记起,思朗还没回来。
她那份公关工作时间太不定,将来理工毕业转行也好。要做女强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思朗的工作时间那么长,很不好捱,而且算不算女强人呢?
今夜思奕也在公司加班,家里就显得特别静。
思曼在床上看书,三两行之后她就看不下去,心中无端端的烦乱。她仰起头想一想,有什么事吗?没有,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不是吗?
强慑心神再看书,看得痛苦索兴扔开,却无一丝睡意,怎么回事?她从没有失眠的情形,今夜何其怪?
一直快到十二点时,她听见大门声,听见思朗的高跟鞋声,这不莫名其妙的松一口气。
她在担心思朗吗?从来都是?或是今夜?
思朗的愉快歌声在门外来回传来几次,她必定有个愉快的宴会。这些日子来,她已经久没有笑脸了,今夜的愉快,令思曼非常放心。
很快的她就睡熟,直到闹钟吵醒她。
她的生活是规律的,几时起床,梳洗,早餐,更衣,出门,每天都有一定的程序和时间。
今天在早餐桌上被思朗耽误了几分钟。
“晚上看七点半,好不好?”思朗请求。
“没有兴趣,情愿回来看电视。”
“逛街呢?”思朗再问。
“七点钟中环的公司已关上门,还逛街?”
“去铜锣湾?。
“太挤了,我连气都喘不过来。”思曼笑。
“你不能陪我?男朋友有约?”思朗眨眨眼。
“胡扯。哪儿来的男朋友?’思曼瞪她一眼。
“晚上真是回家?”
“你怀疑什么?”思曼不解。
“来我们酒店试新莱,好吗?”思朗不放松。
“看情形啦,下班时给我电话。”
“一言为定。”思朗心情极好。
思曼摇头微笑。姐妹的感情真的又回来了。
楼下,她看见傅尧和他的车等在那儿。
“早。”她追着过去。“等我吗?”
“是。”傅尧笑。“起床早,反正闲着没事做,兜过来接你一起上班。”
“非常谢谢。”她大方的坐上去。
“最近总是下了班就匆匆离开,有事?”他象随口问。
“有时约了朋友,有时回家,”她全不介意。“反正工作做完了,留在公司也没用。”
“我不是这意思,”他显得窘。“思曼,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是不?”
“想请客?今天。”她十分爽快。
“下班之后,吃饭,然后找地方坐坐。”他愉快的。
“晚上?为什么不约中午?”
“中午太匆忙,讲不到两句话就得回公司,”他摇摇头。‘这和我个性不合。”
“OK,晚上。”她说:“不过你自己打电话给思朗,原本她约我去酒店试菜。”
“好极了,”傅尧非常满意。”我同思朗讲——思朗说你有新男朋友。”
“很意外?”她淡淡的。“每天公事,私事上认识这么多男的,女的,都是朋友。”
“我是指可以约会的那种。”
“有几个。可是我懒,总停在原地不想动,”她望着他。“可能我这样过一辈子。
“若是如此,请早通知我,”他半开玩笑。“我在你家旁边买幢房子,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
“你觉得真会有这种事发生?”她问。
“你怀疑什么?这是很普通的事,”他轻描谈写的。“有的人但求精神上满足。”
“我很羡慕你,可是我做不到,”她坦然说:“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有七情六欲。”
“人都有七情六欲,达不到我自己定的目标,我宁愿只求精神满足!”他看她一眼。“当然,其中也有无可奈何,绝对不是唱高调。”
“我相信你,因为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她肯定的。
“我很高兴——”他又看她。“如果每天清晨我都来接你,你可愿意?”
“有这必要吗?”她反问。“我已经说过,我会停在这儿,懒得再多走一步了。”
“我不要求你多走半步,”他笑。“只想来接你上班。”
“好吧!我不介意。”她笑。很爽快。心目中已认定了某个目标,其他的她全不介意,因为不重要,因为影响不了她,她有绝对把握。
他继续开着车,若有所思。
“谁住在西贡?”他突然问。
她立刻皱眉,有了警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思朗曾开玩笑的说,你的男朋友住在那儿,”傅尧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思朗说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有什么目的?思朗该知道,傅尧不能影响她。
“有一个是。”她坦率得很。
“不要误会,我随便问问。”
“不要紧,我这人没有什么事好隐瞒的,”她又笑起来。“只要是事实,都可以说。”
“思曼,你这人总是淡淡的,无所谓的,会不会有一天你可能强烈些,热烈些?”他好奇的。
“有可能吧?我不知道。”她笑。“所有的事对我的刺激,震动都不大,我的反应自然就淡漠了。”
“你的意思是说——看对手如何?”
“可以这么说,”她掠一掠头发、很有味道的一个动作。
快到中环公司时,他突然问:
“圣诞夜可否做我舞伴?”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什么时候告诉我答案?”
“两天之后。”她很有把握的。
两天之中总会见到子樵或接到他的电话,是不是?倒不是她三心二意,脚踏两条船,事实上,她当傅尧是好朋友,可以一辈子相交的。
“我等你。”他转进停车场。
原本,他是个做任何事都有把握的人,思曼令他有挫折感。并非不服输,只是他觉得仍有再努力的余地。
才在办公室坐下,台上电话就响了,内线。
“思曼,我已经成功的把你从思朗手上借了出来。”傅尧愉快的。
“她还在家?”她笑。“你用的语句很古怪。”
“心情好时,当然有心思修饰语句,”他也笑。“中午也一起午餐?”
“一天之中聚三次,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她摇头。“中午我会留在公司。”
“也好。免得你多见我几次,多增厌烦。”他说。
他是个颇幽默的人,所以她完全不介意他的玩笑。
今天工作颇多,连中午也要见人。一直忙到下班的时候,傅尧已站在她办公室边。
“可以走了吗?”他和熙的问。
“等我五分钟——”她站起来,突然想起,子樵今天也没打电话来?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怎么了?脸色怎么变了?”傅尧十分关心。
“不——我想到一件待办的事,”她摇摇头,把子樵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没有问题。”
明天——是否该去西贡看看?子樵没有理由不打电话来,他的气还没生完?
傅尧很有耐性的等她收拾完桌子,伴着她走出公司。
“你刚才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我以为你病了。”
“怎可能说病就病呢?”她笑。可是笑得勉强。子樵的名字一来就挥之不去。
“你常对公事这么认真?”他望着她。
“我不该认真吗?”她反问。
“没做完明天也可以做,怎能变脸?”他摇摇头。“公司如果多请几个你这样的,一定前途无量。”
“说得好。“她上车。
心中眼前却是子樵的影子,晃得她眼花缭乱。
“或者——我们只吃晚饭?”她忽然说:“我觉得累。”
“很好。”他想也不想。“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她又开始感动。傅尧常常能感动她。
又在快下班的时候,思朗打电话来。
“思曼,可以走了吗?”她这一阵心情特别好。
“抱歉,暂不回家,我去子樵那儿。”思曼说实话。
“哦!我先回家吧。”思朗很快说。“要不要我等门?”
“不会那么晚。”思曼收线。
思朗一定是觉得前一阵子态度不好,所以现在加倍的对思曼好,是这样的吧!她这种知错能改的磊落态度相当可喜。
傅尧也站在办公室门边。
“已经有约?我来迟了?”他说。并没有酸溜溜涸那种。
“不。我只是去看个朋友。”
“西贡那位?”
思曼但笑不语。
“我送你去?”他自动的。
“用不着,我搭地铁很方便。”她摇头。
“好。明天早晨见。”他微笑而退。
“明天是星期六。”她在里面叫。
“哦——”傅尧退回来。“或者我们一起去晨运?”
“不了。难得星期六,我想多睡一阵。请原谅我的懒病。”她拒绝人也婉转,完全不令人难受。
“那么——星期一见。”他挥挥手。完全不露出失望的样子——她想他是失望的。
其实他们俩根本是同一类人,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为难对方。只是——没有缘份吧!
思曼收拾一下,交待秘书一声就离开公司。
象往常一样,她搭地铁去彩虹村,再叫的士去西贡,她也习惯了这条路——路始终是要人自己走出采的,是吧!重要的是她已清楚知道目的地。
子樵家的门又是虚掩着——他总不关门,真不怕此地治安的不良记录?此地不是美国小镇,可以夜不闭户。
推门进去,看见子樵躺在落地窗边的地板上,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副落寞的样子。
“子樵。”她蹲下来轻唤。
没有反应,仿佛老僧入定。
“子樵,我来了。”她轻推他。
他缓缓透一口气,把视线移过来,很——冷漠。
“怎么了?冥想进入另一度空间?”她笑。
“我什么都没想。”他慢慢坐起来。
“你总是心不在焉,又不关大门。”
“我在等人。”他漠然说。
“约了朋友?”她很意外。
他不出声,不置可否。
“等——一个该来的人。”过了一阵,他说。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他皱皱眉。“傅尧好吗?”
“傅尧?!怎么提他?”
“这两天他不是总陪着你吗?”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她笑起来。“原来你到中环去了。”
他冷冷哼一声——他不是吃醋了吧?
“傅尧只是普通朋友,也只吃过一次晚饭,”她摇头。“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每天接你上班?”
“谁说的?”她开始怀疑起来。
“是不是有这件事?”他再问。
“是。但是傅尧——你知道他是不可能的,你今天怎么了?突然失去了信心?”她问。
他沉默—下,招摇头。
“一直以来傅尧已不在你身边,突然之间他又出现,而这个时候你把思朗推到我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大惑不解。“哪儿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会这么做?”
“你——为什么带思朗来?”他问。
“我和她之间有点误会,因为你。带她来好让她知道我并非她心目中那种人。”
“你做得很成功。”他说。
“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她格摇头。“一直以来我以为你最能了解我。”
“事实上我并不。我是个死心眼的人,没有幻想力,一切要看事实。你——是不是后悔?”
“子樵,你说什么?”她捉住他手臂。“你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那——为什么一切事情这样巧合?”
“我不能解释,因为根本只是巧合,没有人刻意安排,真话。”
子樵望着她,深深沉沉的望着她。
“我真想看透你,可是不能,”他痛苦的抓着自己头发。“一点也不能。思曼,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会报复。”
“你说到哪儿去了!”她皱眉。“我以为——这些话不该由你口中说出来。”
“我有什么不同?一个妒忌的男人而已。”
“你妒忌错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你所想的。”她趁机说:“子樵,困在家里会胡思乱想。”
“困?”他冷冷的笑。“你来之前我刚寄出我的工作,从海滩散步回来。”
“如果我不来呢?”她问。
他想一想,指指茶几上的一叠书。
“美国刚寄到的,全与我工作方面有关的。”他说:“我并没有退步。”
“我只是说——”
“你不喜欢我目前这种生活?我知道,怕人说我无所事事,对吗?”他摇摇头。“我可能一辈子都如此了,如果你认为这是没出息,在后悔前谙转身。”
“子樵——”她住口。
今天他情绪不好,任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很澳恼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生别人的气或自己的。
“我们出去吃鸡粥,好不好”她放柔了声音。
他很大男人主义,也很孩子气,她不想他走进牛角尖。
“不。”
“今天可钓到鱼,我做晚餐。”她又说。
“没有。”
“难道今夜不吃?”她笑起来。
“要吃——出九龙吃。”他终于说。
她心头一松,他的脾气过去了吧?
“现在就去?我肚子饿了。”她立刻说。打铁赵热。
他凝望她半晌。
“我已决定明天申请装电话,你不来此地——至少也可有个电话来。”
他这人,她忍不住笑。
“下次心情不好,也请先电话通知。”她说。
他拥着她,大步走出去。
或许——今夜是个转机,他不是走出大门,走进人群了吗?这该是成功的第一步。
虽然他们只不过到旺角,不是平日他们常到的区域,然而旺角离尖沙咀,离中环不是更近些吗?
十点钟,他只送她上的士,然后迳自回西贡,她也不介意,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回家的时候,思朗在客厅大叫大嚷,疯疯颠颠
“思朗,怎么了?”思曼叫。
“和同事吃饭,喝啤酒也醉了。”思奕说:“一回来就发酒疯,一个钟头了。”
“谁说我醉!谁说我发酒疯,”思朗脸红眼也红。“我不知多清醒。”
“那你快去冲凉睡觉。”母亲在一边皱眉。
“我不想睡,我跟思曼聊天,”思朗抓住思曼,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思曼,你知道我没醉,对不对?”
“小声一点,我听得见。”
“刚会完才子?”她果然压低了声音。
“才子?谁?”声音虽低,思奕也听见了。
“住在西贡的。”思朗又说。她——不是真醉吧?
“西贡?”思奕的疑心被挑起了。“谁?谁?我认得的吗?”
“思朗——”思曼急起来。
“你当然不认识,思曼的新男朋友。”思朗仰起头来笑。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神情。
思奕皱着眉头,疑惑的望着她们姐妹。
“我以为你说子起来。”他喃喃自语。摇摇头,走了开去。
子起来!思朗和思曼都静下来,思朗的酒似乎也醒了。
“对不起,思曼,我不是故意的。”思朗有点颓丧。“喝了酒兴奋起来就乱讲话。”
“你告诉子起来我和傅尧吃晚饭?傅尧每天来接我?”思曼问。努力使声音平淡。
“是他打电话找你,你不在。他追问你的去向,我只能告诉他。”思朗有丝委屈。
“我没怪你,这是小事。”思曼笑着。“你没有酒量怎么跑去喝酒?”
“我以为啤酒不会有事。”
“今夜你不是要上课?”思曼忽然想起。
“没有心情,我已请假。”
“才说毕业出来可以换一份工作,怎么又懒散下来?”
“只是请一天假而已。”
“最近已经请了好多天。”思曼说。
“放心,我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最好是这样,”思曼说:“你个性冲动又急,很容易犯决定错误的毛病。”
“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会注意。”思朗望着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子起来好吗?”
“好。还是那个样子。”
“他有什么理由躲在西贡不出来见人?”思朗不以为然。
“今夜他陪我到旺角吃饭。”
“啊!还是你有办法。”思朗又笑起来。“我看他是对你一片痴心。”
“我不敢讲以后的事。”思曼摇头。
“是你对他没有信心?”
“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我担保,雷子起来那种人一定是死心眼儿,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思朗说。
“我不知道。”思曼淡淡的。
“你怎能什么都不知道?这阵子拍拖白拍了?”
“真是不知道。要了解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有一天他把所有的事讲给我听。”
“他不是说过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吗?”思朗说。
“到那一天才说。”
“思曼,思曼,你怎么变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思曼凝视思朗一阵,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还是这一句话。
思朗透一口气,仿佛很失望。
“你们平日两个人相对,谈些什么?”思朗问。
“很普通的话。我们都是很理智的人。”
“普通?他没有表示感情?”思朗叫。
“感情是一种感觉,互相能感觉出来的。”
“讲究意境的,是不是。我是俗人,我不僵。”思朗笑
“没有什么意境,又不是写小说画画。”
“你们——你们重逢时是怎样?”思朗极感兴趣。
“重逢?”思曼笑着摇头。“还能怎样?没有你想象中戏剧化的情形。”
“到底怎样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不记得,真的,很平淡的事。”思曼说。
“不信。一定大眼瞪小眼的,瞪到眼睛发青光为止。”
“还能不能再夸张一点?”
“能。”思朗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你们在沙滩相遇,然后衣裤飘飘,慢镜头的缓缓跑近,相视,相拥,然后定格。”
思曼也笑坏了。不要怀疑思朗任何事,思朗还是个淘气的大孩子而已。
“不跟你胡扯,我先冲凉。”思曼站起来。
“他有没有送你回来?”思朗在背后叫。
“没有。我相信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大概没有发觉,你太纵他,让他,这不是好现象,你可知道?”
思曼犹豫一下,摇摇头。
“我们的友谊还没到这一步。”
“只到哪一步?”思朗歪着头,一副顽皮像。
“只到好朋友的地步。我的意思是说可以聊天,可以交通,可以信任的好朋友。”
“那么——傅尧呢?”
“傅尧不同。真的,性质上完全不同。他就好象兄弟姐妹一般。”思曼想一想。
“但是我记得你说过,傅尧也可以交通,可以聊天,可以互相信任的好朋友。”
“是。可是性质不同。”思曼吸一口气。“傅尧是兄弟姐妹,而子樵——是朋友。”
“这又有什么不同?”思朗真是咄咄逼人呢!
“我是说——”思曼开始有点沉不住气。“子樵——或者有可能变成爱情。”
“这句才是真话。”思朗又大笑起来。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思曼说:“思朗,你要相信我,即使我再说一千次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相信你,怎会不信呢?”思朗夸张的。
“这样就好。”思曼暗暗叹口气。
思朗夜归,又是带着酒意。
“同学灌你啤酒?”思奕讽刺着。他对思朗近来的行为十分不满。
“哪儿来的同学?”思朗倒在沙发上。“我们一班人去酒廊喝酒唱歌。”
“你没去理工上学?”思奕皱眉。
“退学了。”思朗毫不在意的说。
思曼刚从卧室出来,听见后吃了一惊。
“你没有告诉我们。”她说。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思朗耸耸肩。“学校嫌我请假太多,我就干脆迟学了事。”
“你可知道这次读书的机会很难得?”思曼说:“很多人想申请理工都进不去?”
“我已经退学。”
“思朗,我不明白你。”思曼摇摇头。“太可惜了。”
“我并不这么想。”思朗显然已打定主意。“我觉得生命中的一切不必刻苦追求,那样太辛苦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短短的时间里心意三番四次的改变。”思奕也不满。
“什么时候你们变得这么关心我?”思朗笑。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思朗,”思奕认真的说:“我还一直告诉许多朋友,我有两个最可爱的妹妹。”
“我现在很不可爱?”思朗反问。
“反复无常,莫名其妙。”思奕是直话直说的人。
“我喜欢这评语,至少够性格。”思朗笑起来。
“不可理喻。”思奕皱眉,走回卧室。
思曼默默的望着她,半晌才说:
“是我令你不开心?”
思朗一震,神色变得严肃多了。
这个问题既然迟早都要接触,不如就现在面对吧!
“我不是个宽大为怀的人,思曼,请原谅。”她说。
“我们都有人性缺点,谁都不必请求原谅。”思曼说:“到我房里聊?”
思朗跟着她进去,姐妹俩总要面对面讲一次,拖下去不是办法,是好是歹总该有个定夺。
“我从没想过我们姐妹会遇到这样的事。”思朗自嘲。“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人。”
思曼一直在思索,这是件绝对不能做错的事。
“你知道吗?你不去子樵那儿的时候我会去。”思朗坦白得惊人。
哦!这是每天思朗在电话中问思曼回不回家的原因?思朗做得这么露骨,这越表示出她陷得越深。
“子樵没有提起过?”思朗问。
思曼摇摇头。
“很对不起我如此做,我自己也觉卑鄙,”思朗说:“可是不做——我控制不住自己。”
思曼依然沉默。
“你怪我,是吗?”思朗望着姐姐。“谁都会骂我不对,我知道不该,我也知道错,我甚至知道子樵爱你。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思朗的感情与她不同,思曼想。思朗是燃烧的,奔放的,她却含蓄,绵长的。但——无论怎样不同,“爱”却是相同,感受也相同。思曼感觉到思朗的痛苦。
“我若说不怪你,你——可相信?”思曼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冷静。
思朗怔怔的望着她。
“真的,”思曼张开双手,连自己也几乎相信是真的了。“我说过,我和子樵并没有到那地步,我没有认定他,我还有其他的选择机会。”
“是。你对我说了至少三次。”思朗说。
“你信是不信?”
“你——不爱子樵?”思朗几乎相信。
“没到那个地步。”还是那句老话。“所以——我们是否可以想个办法——”
“不行,你不能说你退出。”思朗叫起来。她并不真如自己说的那样卑鄙。
“我没有说,”思曼笑起来。“我们是否可以开朗些,真诚些,不要勾心斗角相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可以去见子樵,这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需要我不去的那日才见他。”
“你是大方?”思朗问。
“不是。他不是我唯一的选择,所以我该公平。”
思朗想一想,用力摇头。
“很糟糕的事。”她说:“我们俩为什么都不心狠手辣呢?要不然就没有痛苦了。”
“原本就没有痛苦?”思曼淡淡的。“天下间多的是男人,谁又真能面对谁一辈子了?”
“这不象你说的话。”思朗说。
“然而这是事实。”思曼笑。“一个离婚的歌星说得多么坦白可爱,男女相对十年怎能不厌倦,厌倦才是分手的唯一理由。”
“这又是什么意思?”
“爱情不再是永恒。”思曼笑。“连小说都不这么写了。”
“那又怎样?”思朗追问到底。“你总不至于厌倦了子樵。”
“当然不能这么说,”思曼考虑一下。“见不见他,我感觉不那么重要。”
“你——”
“真话。”思曼说。心中却在骂自己虚伪,她不妒忌思朗接近子樵吗?为什么那么做?“不要再有对不起我的样子,不要再矛盾挣扎,你喜欢谁,尽量去喜欢就是。”
“思曼,我完全不明白你。”
“不需要明白,照我的话去做。”思曼说。越觉得自己荒谬了。子樵若真对思朗好,她自己又会怎样?
“但是,雷子樵不爱我,我岂不又变小丑?”思朗说。
“谁也不能保证爱情,你总要尽力不是。”
思朗想一想,点点头。
“我目前只能尽力试试,对不对?”她说:“然后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这么严重的字眼?”思曼笑,她想尽量轻松些。面对一段如此老土的感情事。她是否有办法令它变得可爱些?
“更严重的事都有呢。”思朗说:“我发现人性中的确有极可怕的因子。这一阵子我妒忌得你半死,时时刻刻想用手段来破坏你们。”
思曼望着她笑,不置可否。
“真的。心中有一股冲动,逼着自己去破坏,”思朗坦白极了。“如果不对子樵挑拨一下你的事,我心中就不好过,非这样做了才能安乐。我就这么做了,你别不信。”
“我相信。妒忌的人什么都做得出。”
“做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到你是姐姐,我们之间感情极好。”思朗扮个怪相。“回来看见你就后悔,就内疚,又想对你坦白一饥”
“岂不太矛盾?”
“是矛盾啊!所以就发脾气,就找朋友去喝酒,我心理无法平衡。”
“你想这年代还会不会有姐妹为抢男朋友而翻脸?”思曼笑问。
“就是我们俩咯!这么老土的事,”思朗胡乱的抚着自己的头发,笑得前仰后合。
“理工是没有希望了?”思曼问。
“我自己签的退学书。”思朗摇头。“你别理我,我是扶不起的阿斗。”
“也不至于每天都喝酒唱歌吧?”
“你也许看不惯这种生活,但如今年青一代却个个如此。”思朗说。
“快乐吗?”
“无所谓快不快乐。大家一起嘻哈一阵,日子容易过嘛。”思朗说。
“你并不属于他们那一群。”
“我是个中间人。”思朗笑起来。“可以站在好与坏,灵与欲,善与恶之间的中间人。哪一边吸引力大些,我就倾向哪边多些。”
“我不觉得你是这样。目前你只是矛盾。”
“你把我想得太好。你一点也不怪我在雷子樵面前讲你和傅尧?”
“当然会不大高兴,”思曼想一想说:“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是——讲的人是你,你在我心中分量重些,就算怪你,你还是妹妹,又不能改变。也就算了。”
“你这种人太善良,”思朗说:“好在你际遇好,也没让你碰到什么坏人,否则你就吃大亏了。”
“也未必。我并不蠢,我选择适合自己走的道路。”
“看,我们扯到哪里去了,”思朗笑。“真想赶快出现一个男人强烈吸引我,免得我总在暗恋子樵。”
“你什么都敢说。”思曼摇头。“子樵本身——其实很复杂,我并不真了解。我们姐妹象傻了一般还让来让去,人家——可能另有主张。”
“什么意思?”思朗不解。“他回香港不是因为你?他对你不是一往情深?”
“这都是你说的。”思曼淡淡的。“告诉你件事,我将离开香港3个月。”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公司将派我去英国受训,傅尧告诉我的。”思曼淡淡的。“我正在考虑接不接受。”
“我不参加任何意见。”思朗高举双手。“你自己决定,费事以后怪我。”
“小心眼儿。”思曼笑。“我已决定去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什么放弃。”
“雷子樵呢?”
“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不重要。决定该由我自己作。”
“傅尧这么做是不是另有深意?”思朗问。
“与他有什么关系?董事会决定的。”思曼看了她一眼。“而且——我觉得属于自己的世界不应该只限于这么小,所以决定去。”
“即使子樵反对。”
“他不会反对,他不是那种人。”思曼笑了。“如果他不高兴,顶多把他自己扔在小舟上,任海水把他带到任何地方。”
“看来还是你了解他。”
“不了解。”思曼在这一点上固执。“人家是泛舟,他不是,他躺在舟上随遇而安。”
“不是吧!”思朗摇头。“去几次他那儿,他都很专心的工作,设计一些广告。”
“我从来没见过他工作。”
“他大概想让你看见他除了工作之外的另一面。”
“他做得很成功。”思曼笑。“思朗,我们俩不会再为这个人而有意见了吧?”
“不会了。”思朗吸一口气。“想见他时我会去,不会再跟你捉迷藏。”
“这不是很好吗?”思曼说:“我们永远是姐妹。”
“姐妹是否也永远避免不了争吃苹果?”思朗笑。
“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份,我不贪心。”思曼拍拍她的手。“只是,目前我还不知道哪份属于我。
“如果我要抢属于你的那份呢?”
“我不会放手。”思曼肯定的说。
那么——对子樵,她还没有认定,是吗?
“我放心了。”思朗笑起来。“至少,抢走了雷子樵我不会内疚。”
“说得对。”思曼吸一口气。“是不是以后可以正常些?是否可以不再给我压力?”
“我曾经给你压力?”思朗叫。
“别低估了自己。”思曼笑。
“你很会鼓励人,姐姐。”思朗由衷的。
“我讲的是真话。”
“人走进牛角尖自己很难走出来。”
“兄弟姐妹的用处和是在这时助你一臂之力。”思曼笑。
“你何止助我一臂之力?”思朗诚心说:“你令我不致出丑于人前。”
“感情的事有什么可丑的?”思曼不以为然。“喜欢就是喜欢了,正大光明的嘛。”
十
子樵知道思曼去英国的消息也只不过扬一扬眉,定定的看了她一阵而已。
他居然没有参加任何意见。
“只三个月。”思曼反而有些汕汕然。
他对她并不那么紧张?或是思朗早已告诉他,他有心理准备?他不出声,她猜不出?
“对我工作上来说,该是很好的事。”她又说。很仔细的留意着他脸上的神情
他还是望着她,立心做个旁观者。
“怎么不说话?”她忍不住问。
“你想要我说什么?”他反问。
“至少——一点意见。”她兑。
“事前来问才是意见。事后——说什么都多余,你已经决定去了。”
“你不赞成?”
“我没这么说。”他摇摇头。“最主要的是你已决定。”
“或许——我比较主观和自我。”她想一想。
“其它的不是,只在这件事上。”他说。
“英国——欧洲是我向注已久的地方。”她说。也只不过想缓和一下气氛。
“别抱太高希望,那些古老、暮气沉沉的建筑物,人或事会令你失望。”
“我不担心失望,因为那不是我的地方,我还可以回来。”她说得很好。
“人有退路是很好的事。”
“退路?不,我只是回家。”她说。
他皱眉,把视线放在黑暗的窗外。好象很不高兴的样子。不高兴什么呢?她讲错了话?
“思朗曾经告诉过你我要去英国?”
“没有人对我说过任何事。”
“你看来并不意外。”
“我该意外吗?”他提不起劲。
她望着他好久,好久。
“你是在不高兴,是吗?”她放柔了声音。她喜欢他有这种反应,这总比漠不关心好。
她喜欢他,或者爱他,但这份感情却不能也不敢百分之百的放下去,总是有所顾忌——不,不,该说不放心。或者这一切皆来自他的态度,他不是也有所保留吗?
他们之间——还差那么一步吧!一步不远,要迈过却也很难。
“你会注意到我的不高兴?”他反问。
“今天讲话的语气不好。”她笑。
“不能假装兴高采烈,我做不到。”
“我不要你假装,至少不要气鼓鼓的。她还是笑。“你气鼓鼓的样子象青蛀。”
“有胡子的青蛙。”他笑起来。
她挽着他的手,心中一遍舒坦。他实在强烈的影响着她的情绪,但中间那一步的差距——
“有没有人说过你英俊?在没有胡子的时候?”她问。
“有。一个。”
“谁呢?这么有眼光。”
“我——的前妻。”他说。
她呆怔一下,怎么竟然讲到前妻呢?
“不要象傻子一样,”他拍拍她。“前妻就是前妻,有什么讲不得的?”
“我以为你不愿意讲。”
“你总会知道。”他透一口气。“她是个美丽又太过分聪明的女人,她被自己的聪明误了。”
思曼不敢出声,怕打断了他的话。
“你对我和她的事不好奇?”他望着。
“好奇也得你肯讲才行。”
“她——”他皱眉。仿佛触及心中疤痕,再也无法讲下去。“对不起——我——我——”
她用手按着他的,用微笑安慰他。
“很久没有去散步了。”她说。
“我最近想了很多事。”他把话扯得很远。“你知道躺在舟上任海水轻轻冲击,摇晃的感觉很好,我能在那段时候想很多事。”
“想了什么?”
想说仿佛又难以启齿。话题又转。
“思朗改变了不少,她不再给我压力,我们能比较好的相处了。”
“那是很好的事。”
“她还带了个男孩子来。”他说:“她很孩子气。”
“思朗是这样的。以后大概不会为难你了。”她笑。
“你——不是因为她而去英国的吧?”
“你怎能这么想?”她叫了起来。
“一直有个感觉,你想出卖我。”他笑。“把我卖给思朗。”
“子樵——”她站起来。啼笑皆非。
思曼赴英国前一晚是在西贡子樵那儿过的。
除了比平日沉默些外,他看来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原本不是太多话的人,思曼也不以为意。原先约好了思朗一起,她临时有事不能参加,不理真假。她是比较成熟和理智了。
比较特别的是,子樵主动的提出送思曼回家,一切都十分自然,毫不勉强。
思曼想,子樵是渐渐的在回到人群,是吧!三个月之后她回来时,或者可以见到全然不同的他。
第二天一早她就上飞机,思奕送她去机场的。一路上她还在犹豫,是该说出子樵的时候了吧?思奕是最关心的人。又想到她和子樵之间所差的那一步,她把话咽回去。一切等英国回来时再谈。
三个月,无论对她,对思朗,对子樵,都该是个很好的考验。她庆幸有这离港的机会,对留在香港的人和事,她非常放心。她是个运行在自己既定轨道上的人,不可能出轨,那么,走上她轨道上的人,也该同一步伐,是不?
她真是安安心心的去参加那个学习课程。
可是思朗——留在香港的她却莫名其妙的不安。她说不出为什么,总之情绪就是不能稳定,她甚至怀疑,思曼这么说走就走是否正确?而且——思曼不怕她在这段日子趁虚而入?
真的。她不担保自己不会这么做。她不是圣人,也承认过自己人性中缺点,劣根性都多。最主要的,子樵的一切越来越强烈吸引她。
忍了两天,第三天下班,她独自坐车到西贡。
子樵的那幢小小别墅在暮色中显得孤独,就象他的人。隐在这小渔村之中,他真能平静快乐?
她按铃,没人应门。推推门。应声而开。是的,思曼说过子樵不爱关门,他随便惯了。
屋子里象往日一般空旷,站在房子中央叫子樵,没有回答。又在长窗边张望,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浅水处甚至没有小舟。
子樵不在,他去了哪里?
思朗四下找寻了一遍。厨房里还有他简单的炊具,餐具,卧室里都不见了他的衣物,只留下了满地的书报,杂志和工作台上一张未完成的设计。
他去了哪里?连衣物都失踪?
吃惊意外的正待退出,一个中年妇人迎面而入。
“你——是谁?”中年妇人望着她。“找人吗?”
“是。住在这儿的雷子樵呢?”思朗连忙问。
“雷先生退了租,我是屋主,”中年女人很和善。“我就住在隔壁。”
“他——什么时候退了租?去了哪里?”思朗不能相信。“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前天一早就走了。”业主微笑。“他并没有说去哪里,象来的时候一样简单,他背着大帆布袋离开。”
“你什么也没问他?”
“我和雷先生并不熟。”业主摇头。“只知道他从美国来,或者他回去了。”
“回美国?”思朗吓了一大跳。“不会,不可能,他什么都没提——他是我姐姐的男朋友。”
“很抱歉我帮不了你。”业主说:“如果我有他的消息,可以通知你,请留下电话。”
思朗有点六神无主,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呢?她只能匆匆留下电话,赶着回家。
回到家里看见思奕,她再忍不住的一五一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了他。
“你啊——到底搞什么鬼?”思奕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子樵——竟回来了几个月不告诉我?害我天涯海角去打听他的消息。”
“现在他失踪了,我该怎么办?”思朗急得坐立不安。
“他未必是失踪,或者只是搬家,”思奕是旁观者,冷静多了。“又不关你的事,你急什么?”
“但是思曼——我们该不该通知她?她有权知道,是不是?他居然跟她同一天离开。”她叫。
“别傻。思曼是去受训,上课的,不要打扰她的心情。”思奕反对。“而且子樵说不定自己会通知她。”
思朗呆怔一下。
“子樵自己会通知她?”她反问。
“说不定子樵是为避开你,”思奕讲话永远那么直接,也不怕伤了思朗。“你自己知道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思朗怪叫。“你不能胡说八道诬赖人。”
“那——你要我怎么做?”
“你能不能想办法找找他?”思朗天真的。
“怎么找?除非他离境有纪录可查,否则谁知道他躲在哪一个角落?”
“那么看看他有没有离境。”
“明天早晨我托人试试。”思奕皱眉。“他回香港根本不想见我们,否则早就联络了。”
“他想见思曼。可是为什么思曼一走他就不见?”
“他不愿思曼去英国?他生气?”
“不会吧!临走前一天他们还相处得好好的,他还送思曼回来——”
“思曼说他送她回来?”思奕问。
“不——我在露台上正好看见。”思朗咬着唇。“我也不是故意的。”
“还说不是你吓跑了子樵?”思奕瞪眼。“这件事我劝你不必理了,不必多事。”
“但是思曼回来不见了子樵——”
“事情会是这么简单吗?”思奕吸一口气。“子樵若不在意思曼,不会回美国之后又回来。这次——我相信有原因,也许早和思曼讲好的呢?”
“思曼完全没有对我说——”
“人家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对你说?”思奕没好气。“很多时候你都太过分。”
思朗沉默的垂下头,好久之后才说:
“我知道过分,但这次——我真的没有恶意。
“不管你怎样,明天早上托人去查查再说,”思奕吸口气。“子樵的脾气这么古怪,思曼会受得了吗?”
“你少担心。”思朗不服气。“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总是迁就思曼的。”
“他们俩真是——恋爱?”思奕笑。“以前希望他们能好,但现在——又觉得一切不象是真的。”
“找到他之后就会证明一切是真的。”
思奕拿一罐啤酒出来喝,又思索了半天。
“其实他不该避开我,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雷子樵做事不需要理由,不想见你就不见,他全凭感情用事。”她说。
“有同事在马路上见到他是真的了,”思奕失笑。“思曼不说还不出奇,你也瞒着我,这真不简单,你肯听什么人的话了?”
“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是尊重别人的意见。”
“小丫头就只尊重一个雷子樵。”思奕笑。
“要我尊重你也行,你先得有好榜样,”她笑。“你找子樵出来,你有他家美国地址?”
“啊——是,打个电报去。如果他回去,应该早就到了家。”思奕跳起来。“叫他打电话来。”
“还等什么?”思朗跳起来。“去打电报。
兄妹俩开车去打电报,并在电报上附了家里电话,对子樵,他们象对家人一样热心。然后回到家里等电话,他们一心以为那边收到电报就回话。
直到深夜仍没消息,他们只好失望的去休息。可是一大早,电话铃声吵醒他们。思朗抢着接听的。
的确是美国来的电话,但不是子樵,是个女人。她在电话里讲了一大堆,只见思朗的神色随着改变,直到她放下电话,收线。
“谁?他说什么?子樵在哪里?”思奕急着问。
思朗脸色一片狐疑,犹豫一下,她说:
“那个女人说——她是雷太太,雷子樵太太,”停一停,再说:“子樵没有回去。”
“雷子樵太太,没有可能!他已经离婚了。”他叫。
“她还说几个月没有子樵消息,希望我们告诉她有关丈夫的行踪。”思朗忽然笑起来。“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是我在编故事。对不对?”
“思朗,还开玩笑。”思奕拍她一下。
“是我开玩笑?或是她?”思朗仿佛也弄糊涂了。
“思朗,到底电话里说了什么?”思奕急起来。
“又有一个女人说是子樵的妈妈,”思朗皱眉。“她问我们是否子樵发生了意外。”
“意外?!怎么如此想?”
“不知道。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们随时跟她联络。”
“那确是子樵的妈妈?”思奕问。
“我怎能知道?不过声音倒是挺关心的,”思朗说:“怎么办?事情越来越复杂,美国有个雷子樵太太。”
“离了婚的。”
“离婚还住在一起?”思朗不同意。“这是不是子樵古怪的原因?”
“不要胡乱猜测,”思奕摇头。“我重视的只是子樵和思曼的感情。”
“思曼说,不一定是子樵。”思朗敏感而尖锐。“她的选择并非只有一个。”
“她这么说过?”思奕不信。
“真想把子樵找出来,把所有的事弄清楚。”她叹息。“我最受不了似是而非的事,我要是非黑白分明。”
“但是感情——不是千丝万缕的吗?”思奕说。
思奕说——思奕也懂感情?
思奕的朋友在移民局查过,没有子樵出境的记录,表示他人还在香港,在香港任何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但是他为什么要搬离呢?当然不是思奕说的要避开思朗这么简单。他的行动把自己蒙上了神秘色彩。
思奕在上班,他很想集中精神工作,努力了很多次,却都不成功。他总会不期然的想到子樵,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
他在构思一套新的广告电影,是一种新饮品。他已喝下第七瓶这饮料了,脑子里还是没有意思。
“方先生,有位客人想见你,”秘书在门边问。“没有预约的。”
“请进来吧!”思奕把第八瓶饮料放在桌上。
反正也想不出什么新的东西,见见客人也是好的。
令他意外的是客人是位女性,十分漂亮出色的女性。
“方思奕?”进来的女人问。一口标准的美国口音的英语,非常主动的伸出右手。“我是露莎琳·雷。”
“是。我们以前不曾见过?”思奕望着她。
“没有,当然没有。”她笑起来。极自信又自负的。“事实上我刚到香港两小时。”
“哦——”思奕意外。他猜不透这女人来历。
“你一定很意外,也猜不出我是谁。”她好象看穿他的心事。
“我姓雷,雷子樵太太。”
“啊——”思奕几乎站起来。
是他大意,她不是说“露莎琳·雷”吗?她又从外地来——但是她是子樵太太?
“很意外,是不是?”她是十分具侵略性的女人。“我和令妹或令姐在电话里谈过一阵,子樵怎么了?失踪?”
思奕吸一口气,他必须打醒精神来应付这女人才行。
“说真话,子樵回香港后我并没有真见过他面,”思奕小心的说:“妹妹思曼,思朗见过。前几天子樵从他的寓所搬离,没有留下新地址,如此而已。”
“我可以见令妹思曼或思朗吗?”
“思曼去了英国,三个月才回来。”思奕耸耸肩。“思朗在她办公室,你可以随时见她。”
“她们和子樵很熟?”
“子樵来香港后和我们一家人都熟,”思奕说:“我们相处如兄弟姐妹。”
“但是你怎么没见到他?”露莎琳说。
“这件事很特别。主要的是子樵的个性,”思奕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该了解他个性特别,他回来——没有主动联络我们,在路上遇到思曼他们,如此而已。”
“这几个月中他常和思曼她们一起?”
“我——不太清楚,因为前几天我才知道这件事。”思奕觉得难以应付。“就是子樵搬离以后。”
“我想立刻见令妹。”
“我打电话试试。”思奕看她一眼。这女人真是子樵太太?目前还是?这样的女人难怪子樵要逃开,她给人太大的压迫感。
思朗不在,开会去了,下午才回来。
“或者你把电话、地址给我,我自己去找她。”露莎琳说:“香港很小,相信我找得到。”
“但是她知道的不见得比我多。”思奕说。
“没问题,我还要多谢她这几个月来对子樵的照顾。”
思奕皱眉。这女人弄错了,照顾的是思曼,不是思朗,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住哪里?或者我让思朗找你?”
“文华酒店。”她微笑。“希望她快些找我,因为我不想在香港浪费太多时间。”
“你来香港的目的是什么?”思奕忍不住问。她的语气令人不舒服。
“见见子樵。”她淡然的。“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事实上——以前我们一直不知道有你。”思奕说。
“我不习惯东方,所以不跟他回来。”她不以为意。“我们结婚四年了。”
“我听说——”思奕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还是别提离婚的事吧!这女人难缠。
“关于子樵的传闻很多,我也知道,”她淡淡的。“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对不对?”
“是。你说得对。”
“请把令妹电话和地址给我,我想回酒店。”她说。
思奕只好写在字条上给她。
“如果有要帮忙的地方,请通知我。”他礼貌的说。
“谢谢。你很仁慈。”她站起来。
“我——我想请问一件事。”思奕忽然说。
“请讲。”她望着他。眼光础础逼人——也许她并不真如此,但给人这种感觉。
“几个月前子樵曾辞职返美,为什么忽然又回到香港来?”他说。
她脸上没有特别表情。
“不清楚。”思索一下,她说:“子樵和我都是独立的人,我不干涉他思想,意念,他也一样。”
“辞职回美国后,你见过他吗?”他又问。
“你——为什么如此问?”她皱眉了。
“只是问问。”思奕摇摇头,笑。
“我可以不回答的,但是不想你会错意。”她也笑。“我当然见过他,我们是夫妇。”
“这是当然的。”思奕连忙点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露莎琳反而怀疑起来。
“没有意思,真的。”思奕摊开双手。心中却暗笑,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只基于一点孩子气。
“但是你神情、态度,语气都暧昧。”她盯着他。
“你误会了,”他几乎忍不住笑。“我原本就是这样子的。”
她又盯着他一阵,转身离去。
被这自称子樵太太的人一搞,思奕更无心工作了。他再打电话给思朗,她的秘书说她仍在开会。
“能知道她开会的地方吗?”他问。“我是她哥哥。”
“在二楼会议室,与客户一起。”
放下电话,思奕拿起外衣就走。
午餐之后回来,”他对秘书说。
开车到中环。他有个感觉,他必须在露莎琳之前找到思朗,否则思朗应付不来。
运气很好,他到时会议已结束,一个女孩子告诉他思朗在楼下喝咖啡。谢过女孩,直奔咖啡室,才一迈进,就看见思朗陪着的不正是露莎琳?
她们也看见了他,他只好讪讪的走进去。
“这么巧,你也来了?”露莎琳有点讽刺。
“我和思朗约好了一起午餐,”思奕颇尴尬。“你不是说回酒店吗?”
“我想,办完事才休息会比较安心些,”露莎琳笑。“思朗愿意带我去西贡走一趟。”
“思朗——”
“雷太太想问问那幢别墅的业主,”思朗耸耸肩。“我无所谓,陪她去就是。”
“那——我现在就送你们去好了。”思奕不愿思朗独自应付露莎琳。“反正我有空。”
“真谢谢你们这些热心的朋友。”露莎琳站起来,领先往外走,“难怪子樵总往亚洲跑。”
“但是我相信业主也帮不了你什么。”思朗说:“子樵什么也没说的就退了租。
“或者。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她说。
思奕专心开车,一路上什么也不说,两个女人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隐隐透出丝难以言明的敌意。
很容易的找到了那位友善的女业主。
“雷先生真的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他回美国。”女业主好奇的望着他们。
“平日他总是一个人吗?”露莎琳突然问。
“他只有一位女朋友,斯斯文文的一个,”女业主笑笑,望着思朗。“这位小姐说是她姐姐,她常常来。”
“是思曼,”露莎琳还是同样的笑容,一点也不意外。”去英国的那个,对吗?”
思奕,思朗却极尴尬,面对着的是子樵太太。
“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思奕说:“很谈得来的那种单纯的朋友。”
思朗瞪着他不知好笑或好气,此地无银吗?
露莎琳却只是笑,笑得胸有成竹。
“子樵颇有几个红颜知已。”她说。
离开了女业主,再回中环的途中。
“子樵应该已经去了英国。”露莎琳说。
“不可能,”思朗大声说:“我们查过,他没有出境。”
露莎琳望着她,似乎想看出她话中真伪。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太了解子樵。”她说。
“的确没有他出境的纪录。”思奕也说。
露莎琳皱眉沉思,半晌说:
“我想要思曼在英国的地址。”
“为什么?”思朗突然坐直。“你真以为雷子樵去了?”
“我想经英国才回美国。”
“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去?”思奕也说。
“思曼是在上课受训。”思朗说。
“我只是去见见她,也没有其他事。”
“不行。”思朗强硬的。“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思曼,我们甚至没告诉她子樵失踪的事。”
“对她来说,子樵自然不是失踪。”露莎琳说。
“你肯定他在英国?”思奕问。
“不要理什么出境纪录,若他不在英国,你们可以要我的头。”露莎琳笑。
汽车停在文华酒店门边,思奕说:
“思曼的地址我们不会给,但不会反对你去英国。”
“维护帮助你们的姐妹?”露莎琳下车。
“是你无权打扰。”思朗大声说。
思奕和思朗正在犹豫该不该把子樵和露莎琳的事通知英国的思曼,露莎琳突然到访。
他们刚吃完晚饭正在客厅闲聊,她就来了。
“你?!”兄妹俩都意外。
“很冒昧,”露莎琳笑。“我实在很想见见伯父,伯母。”
思朗忍不住顶她。
“你真有本事,又能找到我们的地址。”
“你不是要去英国吗?”思奕也说:“我们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想到你会来。”
方氏夫妇都很意外,这个女人是谁?思奕兄妹的语气又都不好。
“见过长辈才走。”露莎琳还是笑。她的笑——总给人一种不怀好意之感。“我是露莎琳·雷,雷子樵的太太。”
“啊——子樵?!”母亲吃惊。“子樵有太太?”
“我是从美国来,我想找子樵,他却搬了家,失去联络。”她不说“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在香港吗?”方氏夫妇问。
“这几个月一直在。”露莎琳看看思奕又看看思朗。“他和方思曼一直见面。”
“思曼——去了英国。”母亲说。
“请问你来——到底有什么事?”思朗问。
“只是礼貌拜访。”露莎琳说:“也许伯母能帮忙,我想要思曼在英国的地址。”
“你——思曼又不认识你,你怎能去打扰她?”思朗说。
“经过伦敦,顺便说声哈罗而已。”她笑。“你们怎么把我想成有目的似的。”
“你分明有目的。”思朗语气不好。
“思朗——”母亲惊疑不已。“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思奕不想父母担心。“露莎琳想去看看思曼,她是顺便的。”
“她们——认识吗?”母亲不信。
“认不认识不要紧,反正思曼是子樵的好朋友。”露莎琳说:“或者思曼知道子樵的消息。”
母亲望着思奕,神色严肃。
“与思曼有什么关系?”她问。思曼不是公司派她去伦敦受训吗?怎么又跑出一个子樵?
“雷子樵不是回美国了吗?”父亲也问。
“是,他本来已经回去,后来又来香港,”思奕好困难的解释。“没有人知道他回来——”
“除了方思曼。”露莎琳说。
“他们也是偶然遇到的。”思朗叫。
“他们一直有来往,西贡子樵住的那别墅的业主可以证明。”露莎琳简单、直接的说:“方思曼去英国的同一日,子樵退租失去联络。”
“那——是他自己的事。”思朗扬一扬头。
“事情这么巧合,我是否该问一问方思曼?”露莎琳慢吞吞的。“可是我没有方小姐的地址。”
“你有本事找来这里,大可以自己去查思曼地址——”
“别说了,”父亲挥一挥手,他已非常不高兴。“把思曼的地址写给雷太太。”
“可是爸——”
“写给雷太太。”父亲斩钉截铁的说。“如果思曼知道子樵下落,应该告诉雷太太,人家是夫妻。”
思朗不敢再辩,父亲一向比较严肃,认真。她只好走回卧室写思曼的地址出来。
“我告诉你,你不要打扰思曼——”她警告。
“说话要有礼貌。”父亲说。
“爸,思曼也不会知道子樵的踪迹。”思奕皱眉。“这分明——无理取闹”。
“不许多说。”父亲脸色越来越不好。“送雷太太回去。”
露莎琳拿着地址就笑了,她站起来告辞。
“不必送,我自己回去很方便。”她走向大门。“谢谢你们能把地址给我。”
大门反弹回来,思朗已忍不住大叫。
“这阴险的女人——”
“不要凡事先怪人,该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错。”父亲说。
“有什么错呢?思曼去英国与雷子樵失踪绝对不会有关系。”思朗肯定的。
“但是——这些日子和思曼来往密切的人是子樵,对不对?”父亲目光炯炯。
思朗看思奕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又不代表什么。思曼和傅尧来往也密切。”她说。
“这怎么一样,子樵有太太,人家又找上门来,我们应该有个交待。”父亲说:“你们都长大了,我以为你们能处理自己的事,但是——你们令我失望。”
“爸爸,没有人做错事。”思奕说。
“我不知道。”父亲神色凝重。“现在打电话给思曼,只有她才能告诉我们一切。”
“爸——这不好。”思奕:说“万一不关思曼事,不是打扰了她?”
“若是无关,打扰不了她。”父亲说:“我们不能自私,子樵有太太。”
“现在打?”思朗回房拿来号码。“恐怕她那边还是清晨,她没起床
父亲瞪她一眼,她只好拨了号码。
思曼住在酒店,接线生告诉她现在才清晨四点,无论如何,还是找到了思曼。
“思朗?!什么时候?有什么天大急事?”思曼惺松的声音,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愉快。
“爸爸让我打来——思曼,有一个叫露莎琳的女人自称是雷子樵太太来找我们。”
“哦——为什么?”思曼只呆怔了一下。“他不是离婚了两年吗?”
“不知道。雷子樵在你离开香港那天即搬了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然后——他太太来港。”思朗一边说一边偷看父亲的神色。
“她知道子樵失踪?”思曼很冷静。
“我们——我们找不到子樵,于是打电报去美国他家。”思朗困难的说。事情因她而起。“我们——我和思奕以为子樵回美国了。”
“你发现子樵离开的?”
“是——思曼,现在露莎琳可能来伦敦找你。”
思曼没有立刻回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爸爸已经把地址给她了。”思朗再说:“她是个很麻烦的女人。”
父亲皱眉。思朗不敢再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电话。”思曼说。
“等一等——思曼,你不知道子樵下落?”思朗问。
“怎么会知道?”思曼立刻反问,“离开前一晚他并没有告诉我什么,甚至没提搬家。”
“你——预备怎么办?”思朗问。
“我不知道。我是很意外,心里也有点乱,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子樵没来英国?”
“怎么可能?”思曼吸一口气。“我们还没有到这种地步。他也清楚自己的事——露莎琳难为你们?”
“没有。都是受过教育的人。”思朗说:“我们打电话的目的是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思曼吸一口气。“爸——很生气。”
“嗯。不是太厉害。我们都不知道露莎琳。”
“收线吧?我要想一想。”思曼说:“我以为离开香港能好一点,冷静一点,但是适得其反。我会好好想一想,你放心。”
“不要钻牛角尖。”思朗叫。
“对我有点信心才行。”思曼收线。
思朗放下电话,长长透一口气。
“不关思曼的事。”她是帮着姐姐的。
“但是思曼最近的男朋友是子樵?”母亲关心。
“是。”思朗犹豫一下。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为什么子樵不再来我们家?”母亲非常不满。“思曼为什么要瞒住大家?”
没有人回答。他们不能替思曼回答。
“思曼是知道露莎琳的?”母亲再问。
“我们所知道的是——子樵已离了婚。”思奕说。
“象吗?”父亲瞪着他。“露莎琳也不象胡闹之人,千里迢迢的找了来,发疯了吗?”
“子樵——也不是胡闹之人。”思朗说:“他和思曼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应该有这条件和资格。”
“只怕感情冲昏了头。”父亲冷哼一声。“现在他不是自动失踪了吗?”
“我相信思曼自己会处理。”思奕加重语气。“这些日子来并没有人做错事,感情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顺其自然好些。”
“我们并不想管。”父亲说:“但是有人找上门来——我不能任由人羞辱家人。”
“担保不会。”思朗也说:“思曼做错了什么吗?就算她和子樵恋爱也没错。爱情与已婚未婚根本技不上关系,爱就爱了,还理其它?”
“都象你这么说,社会岂不秩序大乱?”父亲说。
“不会。现代人处理感情和以前人不同了,大家都理智,不会秩序大乱。”思朗说。
“我不理现代人,古代人,我要你们每一个争气,不要给人看笑话。”父亲说。
“不会有笑话——”思朗的话被母亲打断。
“但这件事——怎么解决?露莎琳真会去找思曼?”
“找思曼又怎样?思曼还怕她不成?”思朗叫。
“你不觉——思曼是理亏?”母亲叹息。“而且露莎琳会只找思曼就算数?”
思朗看着母亲,她不知道露莎琳还会有什么花样。
十一
无论露莎琳有什么花样也没有机会玩了,因为思曼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形下回到香港。
“你?!思曼?”在看电视的思朗惊跳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可能回来?
和思曼通电话才不过四十八小时。
思曼微笑作答,迳自把行李搬进来。
“你通知公司了吗?”思奕帮忙披行李。“你该给我个电话去机场接你。”
“很方便,机场的士直接楼下。”思曼说。然后看见沉默注视着她的父母。“爸,妈,你们好。”
“这么回来——考虑过了吗?”母亲问。
思曼并不回避母亲的视线。
“想过了。”她答得很肯定。“回来我会比较安心。事情总要弄清楚。”
“是,事情总要弄请楚。”父亲点点头。“我不允许不明不白的事在你们之中发生。”
“我明白,爸爸。”思曼微笑。“所以我回来——若留在伦敦,我心不安,而且你们也会不安。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回来。”
“很好。只是——希望你不后悔。”父亲说。
“不会,永不。”思曼安静的回答。“上飞机之前我已经把所有的事都想过了。”
“我喜欢你用这种态度处理这事。”父亲也笑了。
思奕把行李都送进思曼房里,她也洗了脸出来。
“想吃点面,即食面也行。”她说:“飞机上五顿西餐令人胃口大倒。”
“我去厨房看看。”思朗跳起来。“你坐着休息。”
她显得又热心,又关心,又开心,姐妹俩之间的尴尬,矛盾全没有了。
“我不累,飞机上睡过了,”思曼坐下来。“一上飞机我就喝白酒,然后倒头大睡。”
“公司还不知道你回来吧?”思奕问。
“没通知他们,这是我私人的事。”思曼淡淡的。“如果他们不高兴也没法子。”
“最不高兴的要算傅尧。”思奕笑。
“不知道。他给过我电话,说下星期可能赴欧洲,顺便看我。我却回到香港。”
“他是去伦敦看你,顺便去欧洲吧?”思朗从厨房里出来。“你的面就好,鸡汤面。”
“已经闻到鸡汤香。”思曼深深吸一口气。“回家真好。”
“是你自己决定去英国的,没有人强迫你。”思朗说:“我最讨厌那暮气沉沉的地方。”
“我很专心受训,所以感觉不到暮气”
“这么半途而废其实很可惜。”思奕望着妹妹。
“我比较过。”思曼安详的说:“我知道哪些事比较重要,哪些事可以放弃。”
思奕脸上还是有着不解的神色。
“但是你对前面的路并不能看得那么清楚。”他说。
“我总得走上去才能知道前面是否明朗,是否坦途。”思曼笑。“如果连走都不走,我是会后悔的”
“但愿你做得对。”
“一定对。”思曼极有把握。“这些日子来,对他——我象对自己般有信心。”
“那么你可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失踪?”思奕问。
“现在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有理由。”思曼点点头。“他的个性是比较古怪和特别一点,我不认为这是缺点。我绝对相信他有理由。”
“有人对我如此有信心,我死而无憾。”思朗叹一口气。“思曼,我是不该妒忌你们的感情的。”
思曼但笑不语。
思奕知道思曼不想在父母面前讲得太多,于是把话题岔开,谈英国,谈九七问题,谈最近魔术似狡升的股市,直到父母退回卧室。
“思曼,你真不知道子樵消息?”思朗忍无可忍了。
“如果知道,我就不必回来了。”思曼微微皱眉。
“你有方法可以找到他?”
“没有方法。”思曼摇头。“我相信他会找我。”
“除非他知道你回来,又除非他还在香港。”思朗说。
“他一定在香港,没有出境纪录。”思奕说。
“不知道露莎琳走了没有。”思朗说。
“我想打电话给子樵妈妈,她可以帮我们弄清楚一些事。”思曼说。
“对——至少知道子樵离婚没有。”
“现在打?我来。”思朗忙着去拿号码。
看着思朗拨电话,思曼表现得十分冷静、安详仿佛这事与自己无关。
久久的,电话里没有回音。思朗收线。
“没人接电话。”她说。
“晚些再试,可能出去了。”思曼沉思。
“思曼,你临走前一天晚上,子樵可讲过什么暗示,或特别的话?”思朗问。
“没有。我不觉得有。”思曼摇头。“他很沉默——他根本就是沉默的人。”
“我怀疑他并不高兴你去英国。”思奕说。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不必再猜。”思曼出乎人意料之外的理智。“他的离开一定有他的理由,现在要做的是,怎样找到他。”
“不可能找到,除非他自己出现。”思奕说。
思曼咬着唇思索半晌。
“明天我先回公司看看,”她一下子就说了第二件事。“擅自回来,总得交待一声。”
“不会有问题,傅尧在嘛。”思朗笑。
“不是有没有问题,要交待得过去我才放心。”思曼说:“尤其是我不想傅尧为难。”
电话铃响起来,思朗顺手接听。只“喂”了一声她就仿佛呆住了似的,眼定定的望着思曼。
“找你的。”好半天她才说:“他怎么知道你回来。”
“谁?”
“傅尧。”
“我是思曼,”思曼接过电话。“你的消息好快。”
“本预备明天启程,打电话通知你才知你回来了,”他的声音还是温柔,平和,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的波动。“为什么?”
“很私人的理由,”思曼笑。“临时决定的,来不及通知公司。很抱歉我把私人的事和公司混为一谈。”
“没有问题。只是——明天我也不必动身了。”他笑。“运气很好。你知道我最讨厌坐飞机。”
“你的欧洲公事呢?”
“没有公事,只为自己找个理由去看你。”他坦白得十分可爱。“其实你才去英国。我已经后悔推荐你去。”
“果然是你推荐的。”她笑。
“也是你自己的条件和能力。”他说:“回来——很好,多休息几天再上班。
“傅尧。有一件事——除开我们是朋友,我这半途而废是否公司蒙受损失?”
“算什么损失呢?只不过一张飞机票而已。你愿意可随时再去。”他说。
“这只是你的意思,并不代表公司。”她不好意思。
“你知道——两个月之后总经理退休,正式由我接任。”他声音里有丝喜悦:“董事局的人说,不因为我是爸爸的儿子。”
“啊!恭喜你。”她呆怔一下。“这真值得高兴。”
“你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他又说:“思曼,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仍然留在公司帮我忙。”
她很惊讶。离开公司的念头只在她自己心中打转,并不曾告诉任何人,他怎能猜到?
“我——会考虑。”她只这么说。
“你回来得突然,我担心你会离开。”他诚挚的。“无论任何原因——我希望你留下。”
“我再说——我考虑。”她笑起来。“傅尧,第一次发觉你那么敏感。”
“是预感。”他笑。“我的预感往往很灵。”
“现在还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你的预感。”她说:“不过我这么回来,我对公司有很深的歉意。”
“完全不需要歉意。”他说:“派你去受训是我的私心,希望将来你能更帮得了我——三个月是太长久了,我很抱歉。”
“怎么变成你道歉呢?”她说:“明天一早我来公司——”
“如果你愿意,宁愿等你休息够了,明天晚上我来接你晚餐,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他说。
“一言为定。”她爽朗的。
“那么明天再谈,我不打扰你了。”他说:“好好休息。”
她收线。然后看见思奕,思朗都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不要望着我,傅尧永远只是朋友。”她摊开双手。
“没有人比他对你更紧张。”思朗笑。
“刚巧碰到他明天要去欧洲,”思曼淡淡的解释。“他升总经理,又担心我会辞职。”
“你会辞职吗?”思奕问。
“想过,没有决定。”思曼说:“但是——真话,我并不这么重视这份工作,它只不过是份工作。”
“在这以前你是重视工作的。”思朗说。
“在有所比较的情形下,我想——工作并不那么重要。”思曼笑了。“我只是个女人。”
思奕耸耸肩,思朗扮个鬼脸。
“我们该祈祷子樵快些出现。”他们说。
“明天一早,我还要去见一个人。”思曼说。
“谁?”
“露莎琳。”思曼若有所思。“虽然她不能在伦敦找到我,我却决定在香港见她。”
思曼心平气和的坐在那儿,面对着她的露莎琳却扬高眉毛,睁大眼睛,惊讶、意外兼不能置信的盯着她。露莎琳再怎么也想不到思曼会自动出现在她面前。
“你来——子樵会跟着出现吗?”露莎琳问得直接,那眼光也非常放肆。
“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你要见我,此地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决定回来。”思曼淡淡的说。
“你回来能解决事情?”露莎琳带着冷笑。
“也许。我会尽力试试。”
“有些人把自己估计得过高,这很悲哀。”
“是。这是不变的道理。”思曼完全不动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子樵。当然因为他。”露莎琳昂起头。“我相信子樵不曾对你提过我。”
“不曾。他只说过有一段往事,曾离过婚。”
“没有,没有离婚,”露莎琳反应强烈的尖叫。“他说的不是真话。”
思曼不出声,只是静静的望着她。
“你不信我,是不是?”露莎琳有点狼狈。“你的神情分明是这么表示。”
“这并不重要。因为真相很快会被证实。”思曼说:“而且我和子樵只是很好的朋友,其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相信。孤男寡女相处那么久,会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当我只有三岁?”
“不相信也没法子。我问心无愧就是。”
“你一句问心无愧,你以为这样就能脱了关系?”露莎琳有点蛮不讲理。
“我来见你就表示不怕沾上什么关系。”思曼还是心平气和。“我也承认和子樵是极好的朋友,我们无所不谈,非常能交通,了解。”
“你这是什么意思?示威?别忘了我是雷太太。”
“除太太之外,不能交朋友?”思曼问。
“你这样的不行,太接近,有危险。”
“我从来没想过把子樵据为已有,你有什么不放心?”
“据为已有?你以为你能吗?”露莎琳笑起来,笑得好特别。“雷子樵是何等人,等闲女人不放在眼里。你姿不如我,貌不如我,你以为你能?”
思曼皱眉。这女人可不正常?
“回答我,你以为你能?”
思曼望着她好一阵子,突然站起来。
“对不起,告辞。”她转身就走。
“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露莎琳也站起来,脸红脖子粗的。“你不能走。”
“我来见你是善意的,我不想跟任何人吵架。”思曼说。
“我不理善意恶意,你不能走。”露莎琳急得口不择言。“我们的事没弄清楚。”
“我要讲的话已讲完,还有什么不清楚?”
“子樵呢?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去处。”
“抱歉,我确实不知,否则我用不着回来。”思曼安详的说:“子樵失踪我也很不安,赶回来是想找他。”
“能找到吗?”
“不能。我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情形之下离开的。”
“多半——又跟一个女人走了。”露莎琳咕噜着。“他是有这个毛病,稍谈得来的女人他就以为爱上人家,世界上有这么容易的爱情吗?”
思曼皱眉,她不能忍受露莎琳如此诋毁子樵。
“你心里明白子提不是这样的人。”她说。
“他是。我是他太太,我怎能不明白呢?”露莎琳气焰高涨。“难道你比我更了解他?”
“我所知道的是他是个感情执着的人。”思曼说。立刻想起子樵去而复返的事这中间他不是挣扎得极痛苦吗?“他忠于爱情。”
“他从来都不忠于我。”露莎琳叫。
思曼望着她,眼光中有怜恤。这嚣张却可怜的女人,她从来没得到子樵的爱情吧!
“我不清楚你们中间的事。”思曼含有深意的说:“我只相信事情发生,并不是单方面的事。”
“你认为我不对?”露莎琳变脸。
“你不应该把你们的事诉诸公堂。”思曼故意说。
“那是给他的惩罚,我要令他没面子——”露莎琳自动停下来。激动中说溜了嘴。是吧!“他——真把一切都告诉了你?”
思曼不置可否,只笑了一笑。她已差不多弄清楚了。露莎琳只不过是个妒忌的无理取闹女人,她该对子樵有信心才对。
“告辞了。”这回思曼真的往外走。“如果我有子樵的消息,一定通知你。”
“你会吗?你有这么大方?”
“子樵并不是见不得人,我肯定知道。而且你们的事还是由你们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希望你记得你的允诺。”露莎琳目送她出去。
允诺?是不是呢?她根本没有把握找着子樵呢!
走出文华酒店,时间还早,她想逛一逛街,中午时找思朗午餐,下午回家小睡片刻,养足精神等晚上傅尧来接。刚转上雪厂街,一只宽大的手落在她肩上。
“思曼。”温柔的声音充满了感情。
猛然回头,阳光下站着正是不知所踪的子樵,他正含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子樵?!”她狂喜。“你从哪儿跑出来的?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子樵大胡子下笑意盎然。他摊开双手耸耸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呢?是不是与人隔绝大久?”她仰着头笑。喜悦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渗出来。
“上车——上车再说。”他带她到一辆新车旁。
“你一定要好好的,完完全全的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凝望着他。“我一听到你搬离的消息,几乎立刻买机票回来。”
“不是为露莎琳回来?”他反问。
“不,绝对不是。我对你有信心。”她摇头。“我只是担心你从此不再出现。”
“这还算是对我有信心?”他抓住她的手。
“为什么不见露莎琳?你知道她来了。”她问。
“为什么要见她?她带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他皱眉。“目前她可以说和我全无关系。”
“我答应找到你就让你见她。”
“可以。”他立刻说:“你和我一起见她。”
她瞪着他,好半天才说:
“还是先告诉我为什么你无故失踪。”
“不是无故,有原因的。”他说:“我——开始正式工作了,在一间广告公司。”
“啊——真的?你想通了?”她大喜。
“没有什么想不通。”他欲言又止。“我想——这样会比较好些。”
“为什么离开西贡?”
“我——又搬回赛西湖原来的房子?”他说。
“住得这么近,思朗,思奕却找不到你。”她笑。“真是咫尺天涯。”
“我不通知你的原因是——想你回来惊喜。我对你家的一切是很清楚的。”他说。
“知道我昨夜回来?”
“知道。也知道露莎琳去你家。”他说:“也知道你父母很不高兴。”
“谁告诉你的?”她感兴趣。
“我的工人和你家工人是好朋友。”他又笑。“思曼,我很高兴你能回来,但是,你不必去见露莎琳,她只是在搔扰大家。”
“我喜欢公平。无论如何她是你前妻。”
“她会纠缠不清,令大家都难过日子。”他说。
“我们不可能躲她一辈子。”她说。
车停在他家大厦前,两个人互相瞪视一阵,他先软下来,拍拍她笑着说:
“今夜我们去机场接个人。”
“谁?”
“我母亲。”他很诚恳的。“所有的事口说无凭,我让妈妈带来所有证据,并由她作证。”
“啊——这——怎么好让老人家旅途劳顿呢?”
“对你,我很紧张。”他说:“我必须十分谨慎小心,不能有一丝错误,免得后悔一辈子。”
“你见不见露莎琳?”
“妈妈见她。我去见你父母。”他笑。
融洽的笑声中,曾在他们中间的一点距离,思曼耿耿于怀的“一步路”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的坦诚,他的积极都是原因。
“你得预备好解释,否则思奕,思朗都不会放过你。”
“他们会明白,我曾经经过痛苦的挣扎和矛盾。决定以后,我才渐渐平静。”
“什么事令你下决心?”她问。
“再不决定,我可能就此失去你。”他仰起头来吸一口气。
“傅尧的条件比我好很多。”
“我考虑的从来不是条件。”
“你决定去伦敦令我患得患失,傅尧的影响力不小,不能低估。”
“你始终对我没有信心。”她笑。
“你从来不曾给我允诺,不是吗?”
“你也不曾要求,怎会有允诺?”
“现在要求迟不迟?”他捉住她的手。
“可是我今夜还有约会,明天才答覆你。”
“不要贪心,不能一脚踏两船。”他拥住她。“今夜我不会让你去赴约。”
消除了距离,大家的态度都不同了,不是吗?
从机场接子樵的母亲之后回到家里,已经十点钟。
“下班后你去了哪里?”思朗叫得惊天动地。“我替你接了十七个电话,相信第十八个就会打来。”
“这么夸张。傅尧原先约我吃饭,我另有事,忘了告诉他。”思曼含着微笑,淡谈的回答。
“忘了告诉他?真悲哀,这家伙在你心中一点分量也没有。”
“只是我要做的事十分重要,下午事情又忙。”
电话铃在此时响起,思朗抓起话筒说:
“那么这第十八个你自己应付。”她把话筒交给思曼。
“我是思曼。”她接过电话说。
“我正要找你。”不是傅尧,却是露莎琳的声音。“你答应我的事呢?”
“我一定会做到。”思曼吸一口气。
“只怕太迟了,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家婆——子樵妈妈打来的,她已来了香港。”
“哦——”
“她明天见我。她在你那儿?”露莎琳问。
“我说不在你不会信,你可以上来看。”
“那么她在哪里?她从没来过香港,也没有朋友。”露莎琳的声音越来越高。“是不是子樵出现了?”
“我相信明天伯母会告诉你。”思曼说。她不能接受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
“你一定知道,你说。”露莎琳叫。“今夜我要知道。”
“恕难从命。”思曼极冷静。“我并不知道伯母有什么打算,我是外人,能说什么?”
“你是外人,为什么硬生生跑到我们的家事里?”
“对不起,我不想再跟你谈,我要休息。”
“不行。你—定要说出子樵和他母亲在哪里。”露莎琳非常蛮不讲理。“否则我不罢休。”
思曼淡淡一笑,收线。
她并不怕露莎琳,只觉得她可怜。夫妻关系早结束了,还歪缠什么呢?连自尊都不要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在一边的思朗再接听,然后露出个隐约神秘的笑容。
“这才是真正的第十八个电话。”她说。
“傅尧,非常抱歉,我失约了。”思曼开门见山。
“不要紧,我们可以改成明晚。”他永远温文,永远极有耐性,永远有修养。
“明晚我怕——也没有时间,”她说得十分明白,肯定。“我将会很忙。”
“那么后晚,大后晚你也一定没空了,是不是?”
“是。”她没有迟疑。“我很抱歉。”
电话里一阵沉默,但互相间没有收线,只是一时找不出该说些什么话。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远了。
“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见你了,是吧?”过了好久,他才慢慢说。声音是平静的。
“不,我们会再见面的,等我处理好另外一些事之后。”她非常诚恳。
“你会再回公司?”
“我还在考虑。不过——多半不会了。”她歉然说:“我将选择另—份更适合我的工作。”
“这是很好的事——我可以知道什么工作?”他口上这么说,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了的酸意。
他以为她跳槽去另外一间公司吧?
思曼考虑一下,又看思朗一眼,简单的说:
“职业主妇。”
“啊”一声的是思朗,她眼中现出光彩,十分兴奋。
“我该怎么说?祝福你?”他问。
“当然。你的祝福对我是重要的。”她立刻说:“你是我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朋友。”
“听你这么说,我已经很高兴了,”他说:“祝福你,真心的。”
“谢谢。傅尧,这次去英国半途而废,我始终欠你一份情,我一定会还的。”
“你还不了。”他笑起来,颇开怀的样子。“怎么还呢?这人情你欠定一辈子了。”
这是一语双关吗?思曼不想深究。
“别希望我一辈子耿耿于怀。”她半开玩笑。“我不会的,你这么宽大仁慈,我并不担心你追债。”
“说得我这么好,先封死我后路吗?”他笑。“什么时候有空?让我见见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迟些,等我们把事情办完。”
“有麻烦吗?”
“不,完全没有。”她自信的说:“你放心,我能紧握属于我的幸福。”
“那就好。”他考虑一下。“你们能见我时请给我一个电话,我想我不该再麻烦你了”
“一定。”
他先收线,非常有风度,有礼貌,有分寸。
“子樵找到你,是不是?”思朗兴奋的。“他怎么出现的?又怎知道你回来?”
思曼只是神秘的笑,什么话也不答。
“讲给我听,急死我了。”思朗跳起来。“不必保密,是不是?你已告诉傅尧。”
“我要跟爸,妈妈讲几句话,就出来。”思曼已溜进父母的房里。
几分钟她就出来,笑得怡然自得。
“什么事呢?越来越神秘。”思朗不满。
“约好双亲大人,明晚我有两个客人来吃饭。”
“谁?谁?怎么两个?”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忍一天吧!”
“一个是子樵,另一个呢?说吧!否则今夜我肯定睡不着,求求你。”
“子樵母亲。”
“啊——来提亲的,是不是?”思朗怪叫起来。“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太快了,太戏剧化了。”
“你不能接受?”思曼望住她。
“怎么会?我已不敢再妒忌,很衷心的祝福。”思朗一口气说:“不过你一定要请我当伴娘。”
“言之过早,一切还没有谈过。”思曼摇头。“完全没有计划。”
“准备结婚是真实的,对不对?那就行了,总之我伴娘做定了!否则你们别想安乐。”
门铃响起来,思朗跳起来。
“思奕总忘记带锁匙——”门开处,站着的不是思奕,而是怒火中烧的露莎琳。
露莎琳一掌推开思朗,大步冲了进来。
“人呢?子樵呢?他母亲呢?叫他们出来见我。”她嚷。
“疯子,他们怎么会在我们家?真是疯子。”思朗怪叫。
“你,方思曼,你说,他们在哪里?”露莎琳真象个疯妇,什么风度,仪态全不顾了,“不让他们出来见我,我誓不罢休。”
她的声音又尖又高亢,已经休息了的思曼父母也被引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又是你?”方先生皱眉。
“叫你女儿把子樵交出来,还有他母亲。”露莎琳得理不饶人似的。“否则我在这儿坐一夜。”
父亲带怒意的严肃眼光移向思曼。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我说过明晚的两个客人就是他们,子樵和他母亲。她今夜才到,打算明天拜访你们。”思曼深深吸一口气,她不得不提前讲出来。
“她来拜访你们?”露莎琳脸红脖子粗。“她不知道我在这儿?简直莫名其妙,她怎能来?”
“事实上她已到了,”思曼平静的。“她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我完全了解一切。”
“她说了什么?她老糊涂了,她说的完全不对,我是子樵合法的妻子。”露莎琳狂叫。“我一直是。”
“思曼,现在能找到他们吗?”思朗出声问。“不能让这疯子闹下去。”
思曼在考虑。这事迟早要解决,就今夜吧!她不想令左邻右舍的人被打扰。
“好。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是非黑白立刻可以证明。”她说:“乱吵乱叫是没有用的。”
“我说的是事实。”露莎琳昂起头。“叫他们快来。”
“他们就来,五分钟就到。”她说。
五分钟?所有人都惊奇,他住哪里?
子樵和他母亲进门时,露莎琳霍然起立,脸涨红了,眉毛也竖起来。
“你们——”她跺跺脚,又坐下来。
“方伯伯,伯母,这是我母亲。”子樵很有礼貌的介绍。
“请坐,雷太。”方先生说。
子樵母亲和子樵极相象,很高,很严肃,有一点冷漠但眼中光芒极善良。
“这么晚来打扰很不好意思。”子樵母亲讲话得体。“我们本来预备明天拜访。”
“不要紧,反正我们都没睡。”方先生说。
谁都不看露莎琳,她的怒意更重。
“雷子樵,你看不见我吗?”她恶声恶气的。
子樵冷淡的看她一眼。
“你好,唐小姐。”他打招呼。
“唐小姐?”露莎琳跳起来。“我是雷太太。雷太太。”
“对不起,方伯伯,伯母,我给你们带来困扰。”子樵根本不理她。
方氏夫妇不出声。有露莎琳这样的女人吵上门来,说什么都不是愉快的事。
“方先生,方太。”子樵的母亲说:“我这次特别从美国赶来香港,是诚心诚意代表子樵跟令援求婚。他有十足的条件娶思曼,他们之间的爱情也真挚。希望你们答应。”
方氏夫妇正面面相域,不知该怎么回答。露莎琳已从一边冲过来。
“什么叫十足条件?我告你重婚。”她指着子樵,全身发颤。“你胆敢再结婚?”
“请相信我,子樵绝对具有结婚的条件。”子樵母亲又认真又严肃。“我们有证据。”
“什么叫证据?就是你这老太婆,一天到晚想破坏我和子樵,想分散我们,你可有良心?”露莎琳叫。
子樵母亲看她一眼,也不动气。仿佛早已习惯她的无理取闹。
“子樵几年来备受困扰,完全不敢再对异性动情。”子樵母亲又说:“他与思曼之间也经过挣扎、矛盾过,他回美国再复返,这其间他的痛苦极大。”
方先生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们都很喜欢子樵,第一次他来我们家时,我们已不当他是外人,”他很有分寸的说:“如果他真是具备结婚的条件,我们绝对不反对他和思曼——”
“雷子樵绝对没有结婚的条件。”露莎琳眼睛睁得好大。“你们怎么完全不相信我?我说的是真话。”
“我们有法院判的离婚证明文件。”子樵母亲又说:“有她亲笔签的离婚证书,这是证明。”
“那不算数。”露莎琳叫得惊天动地。“我从来不相信离婚、结婚证书从来不信。我嫁给雷子樵,他就该是我一辈子的丈夫,不能再改变。”
“你蛮不讲理。”思曼忍不住说:“荒谬。”
“你没有资格说话。我是雷子樵太太,方思曼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希望。”露莎琳眼露奇怪的光芒。
“这是法治的社会,你那套理论是三千年前的。”思曼反唇相讥。“何况是你自己告上法庭要离婚的。”
“为什么不告?他和人通奸。”露莎琳叫。
“你——胡说八道。”子樵拍案而起,一脸的冤枉。“绝没有这样的事,法官已经证明。所有的一切全因她的幻想而起。”
“幻想?!”思朗吓一大跳。“她——不正常?:”
“你有不正常。”露莎琳大怒。“硬生生的把精神不正常的帽子压在我头上,其实我比谁都正常。法官和雷家的人串通害我,逼我离婚。”
“我上了你们的当,你们就是要逼我自己离开。”露莎琳脸上有抹恶狠狠的神情。“当时我不知道,告上法庭。后来想通了,你们设了一个陷阱让我跳下去。我绝对不承认那份判决书,那份离婚书。”
子樵母亲叹一口气,黯然神伤。
“这几年来我已被累坏了。”她说:“子樵逼得要离开美国工作。而她——高兴就自己搬来我们家住几天,不高兴了就搬走。我们已向警察投诉过多次,她不正常,警察带走她之后几天又回来,奈何不了她。”
“你们知道奈何不了我就好了。”露莎琳傲然一笑。“我一辈子都是正正式式的雷太太。”
“你不是。我根本不要见你,不会认你。”子樵气得脸上青筋直冒,胡须都竖了起来似的。“我马上会和思曼结婚,然后到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生活。”
“你避不开我,天涯海角我都找到你。”露莎琳笑得阴森,整齐又白森森的牙齿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雷子樵,我一辈子是你的太太。”
子樵厌恶的转开脸,气得话也说不出。
屋子里除露莎琳外的所有人都露出同情之色,但——这种死结又没办法解开,就算法律也对一个没犯过罪的女人痴缠没法。
“思曼,我们——不想有意见。”方先生踏实的说:“目前的情形你自己清楚。我们都相信子樵有条件结婚,但是——你自己考虑。”
思曼看看子樵母子又看看露莎琳。
“我明白。爸爸。”她平静的说:“很感谢你们不反对,这已经给我很大的支持了,我会仔细考虑。”
“考虑也改变不了目前情形。”露莎琳把头伸向她,很威胁的样子。“我不是好惹的。”
“我不想惹你,但是我爱子樵,我们会很快结婚。”思曼认真、肯定的说。
“不行。雷子樵只属于我一个人。”露莎琳挥起拳头仿佛想打人。“你爱一个有妇之夫?这才荒谬。”
“子樵是自由的,我绝对相信。”思曼说。“我不相信目前你这样会快乐,何必伤人伤己呢?”
“谁说我不快乐?我乐此不倦,一辈子也不厌倦。”露莎琳又挥挥手。“你斗不过我。”
“我不怕你。”思曼冷静,坚定的望着她。“我劝你回头只是不想你再出丑。”
“你才出丑,子樵才出丑,他犯重婚罪。”
“怎么不想想清楚?法官的判决和离婚书都是证明。露莎琳,你该看医生。”思曼吸一口气。
“放屁,我最讨厌医生。”她尖叫起来。“一见他们我就作呕。别叫他们来,我会杀了他们。”
“他们会帮助你,令你正常,令你情绪稳定。”思曼苦口婆心的劝告。“你一定要看医生。同时,你一定要相信,你和子樵已没有关系,不再是夫妻。”
“不——”她突然退后两步,脸上的神情有点狂乱,“我是雷太太,没有人可以代替我的地位,没有任何人能——你不要动,不许叫医生来,否则我杀了他。”
“露莎琳——”子樵站起来。“你怎么了?我——送你回酒店,你需要休息。”
“不——不要你送,你假仁假义,目的是想送我去医生那儿,我不上你当。”她狂叫。
谁都看出了她的不正常,大家都紧张起来。
“露莎琳——”思朗也叫。
“别过来,不许过来。”她一步步退到大门边。“我自己回去,不要你们送。我不上当,我不见医生。”
旋风般,她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不要跟着我,我不上你们的当。”她不乘电梯,沿着后楼梯狂奔而下。一面还在叫。“别跟来——别跟着我——”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原来露莎琳不止不正常,还不正常得厉害。
“快追。”思曼第一个醒过来。“我怕她出事。”
子樵没有犹豫的追下去。
关上大门,大家下意识的松口气。
“我们不知道她不正常。”方先生说。
“平日她看来和正常人一样。”子樵母亲说:“我们也不知道她这么严重。医生替她验过,只是轻微的神经分裂。她幻想太多。”
“希望她没有什么事。”思朗说。
“大概——没问题。”子樵母亲叹口气。“她那么怕医生我们完全不知道。”
思曼默默的坐一阵又站起来,走一阵又坐下来,显得烦燥不安。
“你坐下来好不好?子樵一回来就没事了。”思朗说。
思曼坐下来,勉强令自己平静。
“思曼,谢谢你对我对子樵的信心。”子樵母亲说。
思曼望着她,展开一个看来很复杂的笑容。
十二
凌晨一时子樵仍未返,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回家不久的思奕问。“怎么大家都不讲话呢?”
子樵母亲忧形于色。思曼再也坐不住的走来走去,又到露台上去张望。方氏夫妇也陪着子樵母亲。思朗再也忍不住的把经过情形告诉思奕。
“我出去找他。”思奕起来。“坐在家里干等不是办法。我去文华酒店。”
“再等一阵。”子樵母亲极度不安,却强自镇定。“他们不会在酒店,子樵——应该有消息来,他有分寸。”
思奕只好坐下来。知子莫若母,子樵母亲的话有道理。
又等了一阵,还是没有消息。屋子里每个人都不出声,空气沉闷得令人要发疯。
“我看还是——”思奕没说完,电话铃忽然大响起来,把每一个神经已拉紧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来听。”思朗跳起,手抓电话。“喂——谁?我是思朗——子樵,嗯,是——啊——”
思朗的话停住,脸也变得刹白,手也颤抖起来。
“怎——怎么会?怎么——可能?不——不——”,突然间她哭起来,电话扔在地上。
“怎样了?”思曼动作快得出奇,立刻再拾起电话。“子樵,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她一边点头,一边“嗯”着答应,血色开始从她脸上褪去,她苍白得可怕。最后,她收线。
“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站起来,围在她四周,思朗也停止了哭泣,怔怔的望着思曼。
“出事了。”思曼深深吸一口气,还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她声音沉重,颤抖。“露莎琳——被警察局拘留,她——杀了人。”
“什么?!”方太太尖叫起来,软软倒在沙发上。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起来,又叫又喊,拿冷毛巾的,拿白花油的。只有子樵母亲在那儿垂泪。
“伯母——请放心,子樵没事。”思曼安慰着。
“我知道会出事,我知道会出事——”子樵母亲喃喃自语。“子樵——这半辈子真是受够了。”
“伯母——我要去警察局看看,你可要同去?”思曼放柔了声音问。
“已经出事,还怎能挽回呢?”她又说。仿佛不知道思曼在一边讲话。“怎能挽回呢?”
“伯母——”
“妈妈醒了,”思朗叫起来。“妈,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该上床休息了。”
“子樵怎样?”方太太还是关心。“思奕,快带思曼去警察局看看。”
“是。”
“我也去。”思朗叫。
“你最好在家陪着爸和妈妈,我不想另生事端。”思奕认真的说:“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发小孩子脾气。”
“好。”思朗咽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答应。
“我们走。”思奕扶起子樵母亲。“我们会打电话回来。”
“等一等,思曼。”方先生叫住她。“露莎琳杀了什么人?是死亡?或只受伤?”
“死亡。”思曼犹豫一下,才慢慢说:“她杀的是载她回酒店的司机。”
“怎么会这样?”思朗赫然。“人家与她又没有仇很。”
“她当那司机是医生。”思曼匆匆往外走。“详情等我们回来才说,你们先休息。”
“随时打电话回来。这个时候,怎么睡得着呢?”母亲叹一口气。
几个钟头之间的改变太大了,刚才还话生生的人现在竟一死一变杀人犯,世界上的事怎么有道理可讲呢?
思奕把车开得飞快,好在没警察,否则已抄了十次牌。赶到警局才用了六分钟。
子樵颓然坐在一间办公室里。思曼他们进去时,不见露莎琳。
“她呢?”子樵母亲颤声问,她表现得相当理智,到现在似未落一滴眼泪。
“在问话室。有心理医生来,还有律师。”
“事情——怎么发生的。”思曼问。
子樵的视线始终在一个没有焦点的方向浮游,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我不知道——谁知道呢?”他掩着脸,声音呜咽着。“我看见她乘那辆的士在摇摆,在之字形的乱走,后来撞在铁栏上。我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是什么,等我追上去,那的士已停在路边时,我看见的是一幅恐怖的图画。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是——怎样?”思奕鼓起勇气问。
“司机的头顶上插着一把刀,只看见刀柄,刀是从背后刺上去的,司机血流满面,脸上神情痛苦,狰狞——仿佛地狱的景色——我吓呆了,耳朵里只有她——她——露莎琳疯狂的笑声。于是我也下意识的怪叫,一直叫到警察来到。”
“露莎琳——现在怎样?”思曼问。很关心的。
“她见警察来,渐渐就平静了。警察问什么她都会答,她说——她杀了一个坏医生。”子樵说。
“你呢?”子樵母亲难受的问。
“她望着我笑,仿佛不认得我了。”子樵双手插进头发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杀人呢?那个人——那个人——多无辜?”
他垂下头,哭出了声音。
“子樵,不关你事。”思奕用双手抱住他的肩。“只是一次意外,谁也不想这种事发生,对不对?而且你也知道,露莎琳不正常。”
“就是知道她不正常,才不该让她单独走。”子樵痛苦极了。“我们不知道她仇恨医生,真的,她从来没表示过——”
“现在——只能努力于善后的事。”思奕说。
“谁让她知道我在香港呢?谁让她来找我?”子樵叫。
思奕一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子樵这么说,似乎思朗和思奕是罪魁祸首了,是他们打电报去美国的,但——谁知道电话是露莎琳听的?谁知道她又不大正常呢?
“事情是注定的。”子樵母亲冷静又认真的。“谁都不要自怨自责。因为谁都不想事情发生。那天是思朗的电话来,正巧露莎琳在我们家,正巧她听电话,我抢过来已来不及,她们互相已说了一大堆话。真的,我认为——一切是天意,凡事都是命中注定,逃不了的。”
“刚才——我们不该那样刺激她——”子樵喃喃说。
“错了。她令你痛苦了几年,甚至万念俱灰的想放逐自己。她那种蛮不讲理,咄咄逼人法,迟早出事——。”
“不。妈妈。她原来不正常得厉害。”子樵自责。“早知道她——她——我们不该逼她。”
思曼微微皱眉,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子樵这么说,令她也觉得自己有罪。他们是不是没留给露莎琳任何余地?
思奕看她一眼,同情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警官走出来,直到他们面前。
“医生正替她检验。”警察有责备的意思。“这样不正常的人,你们怎么任她周围走?还是从美国来的?”
“我们并不知道——”子樵说。
“你是疑凶的丈夫,是吗?”警官望着他。“请过来把事情的始末讲一次。”
“他——和她已离婚三年,正式的。三年中他们根本不曾见过面,一次也没有。”子樵母亲说:“今晚发生的事我们都清楚。子樵今天和她是三年来第一次见面。”
母亲总是帮着儿子,千古不变的道理。
“哦——”警官有点意外,却也点点头。“无论如何,雷先生可否把事发前的经过讲一遍?”
“我——”子樵显得痛苦又混乱,真是不知从何讲起。“我要想一想,许多事——好象不是真的——”
“让我来说,”思曼冷静的声音响起。“我清楚所有的一切。除了杀人的那一段外。”
“你是——”
“我是雷先生的未婚妻。”思曼吸一口气,勇敢的。“我们今夜聚在一起原是谈婚嫁之事。”
警官恍然,示意思曼坐到他旁边。子樵母亲,子樵,思奕都关心的围上去,听思曼慢慢的诉说经过。
“你们——真不知道她不正常?”听完后警官问。
“若是知道——”思曼看子樵一眼。“真话,我怕没有跟露莎琳见面的勇气。”
露莎琳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杀人之后她已不认得任何人,包括她自己。自然,往日的情情怨怨再也不能扰乱她。她看起来并不痴呆,仍然会讲话会笑,会瞪眼发脾气。而且永远重复那句话:“我不要看医生,看见医生我要杀了他!”
也许这杀人案还是要开庭的,却绝对不是目前的事。露莎琳那样儿怎样上法庭呢?
子樵母亲颇受刺激,早已回美国。子樵仍然在香港工作,整个人瘦了,憔悴了不少。他一直有份自责,所以变得更加沉默,不敢轻易发言。
他和思曼的婚事是双方家长同意的,也算是订了下来。可是日子呢?却没有人再提。
思曼已辞去工作,目前这情形下,她不便再见傅尧,两个人都会尴尬。
对于工作惯了的思曼,一旦静下来非常不习惯,每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太难捱了。子樵又没时间,晚上纵使见了面也没什么话好说。
她觉得很闷,很闷,四周的空气仿佛凝结,她深深呼吸也不能舒畅。这种日子还能捱多久呢?
那天,是星期六子樵接到通知,法庭无限期的搁置那件案子的开审期,直到医生证明露莎琳复原为止。
子樵到方家吃午饭,他很认真的说:
“我想去看看她。”
“可要我陪你去?”思曼问。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饭后他独自走了。说好了三点钟之前一定赶回来,可是四点钟了,他一点消息也没有。
思曼开始担心。
自从“杀人”事件发生后,思曼心中就有阴影,没有安全感,觉得意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
她在露台上等了一段长时间,楼下连汽车都没几辆经过。叹一口气,突然,她想到一个地方,子樵会不会去了那儿?
匆匆换衣服赶去。就算找不到子樵回来也不过一个钟头,她不担心错过他。
西贡还是老样子。这一年多来地产市道不好,也没什么新屋子再盖起来,原有的几幢仍疏落的屹立在海滩之上。
五点钟,天色有点灰,没有阳光,所以天黑得比较早吧!沿着石梯下去,沙滩上也是冷冷清清,人影也不多见一个。
思曼慢慢的向前走着,就象第一次随公司同事来烧烤旅行一样。
果然,她看见一条小舟,在浅海处飘飘荡荡的。卷起裤脚走向前,看见躺在小舟上凝目望天的子樵。果然他在这儿。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归位。
凝望他一阵,又慢慢退回沙滩,默默坐在那儿。她不想打扰他,只要证实他在这儿,她就放心了。
时间悄悄从身边溜走,暮色四合,天色更暗。
小舟上的人坐起来,看一眼思曼,缓缓走过来,也沉默的坐在她身边。
两个人都不讲话,气氛却是融洽的、温柔的。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先问。
她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我大概注定一生要背重担,心里总是放不下。”他又说。
“她好吗?”
“相信永远都会这样子。”他默然。“她这情形相信一辈子也难改变。”
“她这样未尝不是快乐。”
“我该负大部分责任。”他还是自责。
“现在不是研究谁负责任的事,子樵,你不该一辈子被心魔抓牢。”
“心魔?”
“你的自责。”她说:‘露莎琳的事,大部分她该自负责任,你被她折磨得不够吗?”
“我不知道她有病,她不正常。”
“事已至此,你想怎样呢?自责一辈子?我看也于事无补。”她说。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扔不开。”他痛苦的。“她看来与常人无异,只是不再认识我。在以前我是求之不得,希望她众不在我面前出现。现在——我很难过,我不能不内疚,她的病确因我而起。”
她沉默着。
“我曾对女人失去信心,直到遇见你。你和她可以说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就是我心中希望的那个女人,我以为永远找不到了,你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又说:“我曾挣扎得很厉害,我知道她并不肯放过我,我并不知道她有病——我回美国还是远远的避开她,心中每天每时每分每秒想的还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回来。回来之后又不敢正式见你,只躲在你四周,看你一眼也觉心足,我不想带任何麻烦给你——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她果然来了,事情弄得这么糟。”
他看来矛盾,又那么痛苦。
“我希望我能帮到你。”思曼吸一口气说。
“思曼——”他欲语义止
她了解的微笑,慢慢站起来。
“我回去了,不打扰你。”
“思曼——请别怪我。”他凝望她。
她摇摇头,微笑一下,在暮色中渐渐远去。看得出来她并非很愿意走,她有份无奈。
或者这就叫缘分。
他们之间有缘无分,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即使他去而复返,他们最终必分开。
她很唏嘘,这就是属于她的爱情、每每只差最后一步。看来子樵不会是她命中注定的人。
她回家,刚赶得及吃晚饭。她看来神色平常,平静,象一点事也没有发生过。
“子樵呢?”母亲只这么问过一句。
“他有事。”她还是淡淡的。
于是谁都不再提子樵。露莎琳已住在医院,谁都认为他们大事已定,还能有什么变化?
子樵和她都是重感情的人,这是他们的缺点,善良也是。大概这辈子他们注定吃苦。
她装得若无其事的看了一阵电视,九点钟才冲凉回房。回房也是寂寞,也是心绪不宁,但她不能忍受被父母兄妹看出来。
她是那样了解子樵,那么,等他办完一切事离开之后,她才向大家解释吧!
明天开始留意报纸,再找一份工作。当然;可能不会再象傅尧父亲的公司那般受重视,但以她的能力和努力,相信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居然睡得很平静。
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买“南华早报”,找工作该积极。当天就打出几封求职信,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三天之后就有电话约见面,几乎是一见就成,几家公司都有诚意请她。现在就看她的决定。
晚上,傅尧的电话来了。
“你在找工作?”第一句话就这么问。“你那份一辈子的主妇职业呢?”
“象一个梦。”她苦笑。听到傅尧的声音还是开心的。“怎知我在找工作。”
“香港太小,几家公司都传出来找到理想人选,我再一查,当然水落石出了。”他说。
“香港的确小。”
“回来公司。我们永远虚位以待。”他说。听得出来他另有深意。
“非常感谢。但——请让我做一次好马。”她笑。“我想吸一点新鲜空气。”
他沉默一阵,然后说: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和他。你可看见报上前一阵女人杀的士司机的事?”
“有什么关系?”
“是他的前妻。”她极坦白。
“啊——对不起。”他非常不好意思。“我太多事了。”
“我不介意。事情发生是人力无法挽回的,宿命论者可以说命中注定,我并不抱怨。”
“但是——他有必要这么做吗?”他问。他是指子樵会离开香港。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别说,让它过去吧!”她平静得很。
“你就这样——算数?”
“我会另找永恒的职位。”她笑起来。“那是事业。”
“回来吧!”他真是苦口婆心。“公司提供你最好的机会。”
“让我试验一下自己的能力。”她很坚持。“傅尧,一向以来你在帮我。”
“不要怀疑自己的实力。”
“那么为什么不让我闯一闯呢?”她笑。
“看来我永远说服不了你。”他也笑起来。
“到今天才看到我是倔强,固执,死硬派。”
“那——明晚出来吃饭?你还欠我一餐,记得吗?”
“过一阵子吧!”她婉约的。“我希望事情告一段落时才见你,还是我的原则。”
“选择了哪间公司?”他转话题。
“不选,全部都不理想。我还有几个机会。”她说。
“聪明。那几间并非大公司。”
“选公司我并不选名气,气氛对我很重要。”她说。
“我明白了。在哪儿工作请通知我。”他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婆妈。
“一定。”她先收线。
傅尧也是个倔强,固执的死硬派吧?一找到机会他总是百折不挠的。选他真是个黄金海岸,只是——她心中的理想是矛盾,不稳定的子樵,她记得他说过喜欢“野岸无人舟自横”的淡泊,潇洒,自由自在的意境,他是个野岸吧!因为他从来不是有野心的人。
野心会不会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产品?
这些日子,子樵在做什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至少——他们一直有感情,不成夫妇也是朋友,他连“再见”都不愿说?
或者他想埋藏—切,连“再见”都不愿。
心中象针扎般刺痛。这事对她没有打击是假的,只是她做出副茶饭不思,憔悴痛苦状又有什么作用?子樵也不会回心转意。
又有电话。思朗在门口嚷。
“是子樵,准姐夫。”
思曼颇尴尬电话里的子樵也听见了吧?
“对不起,思朗乱说话。”她先出声。
子樵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阵.他才说:
“我明天一早上飞机。”
是吧!他要离开,她一早就知道了。或者他并非懦弱而是太善良。善良的人痛苦都比别人多些。
“一路顺风。”她只能这么说。
“我带她一起回去。这几天都在办各种手续。”他无奈的说:“我想——那边是她的家,有她的家人,就算住在疗养院,那边也比较好。”
“是。那边也有你的家。”她说。
“你怪我?”他敏感的。
“不。我相信命运。我已找到份好工作”她说。
“回傅尧那儿?”他问。
她轻笑起来。他并不那么了解她。
“怎么会呢?我从来不曾一脚踏两船,我在另外的公司工作。虽然他要求我回去。”
“思曼,我——”
“我了解一切,别说了。我不怨你也不怨自己,认识你是很快乐的事,我会记得属于我们的一段日子,那将是最美好的回忆。”
“你要保重。”
“你也一样。”她诚心诚意的。“若有时间,不妨来封信,报导一下生活。”
“我会。”他犹豫一下。“不过——我行踪不定,你若给我信,只好寄妈妈家。”
“你——不住美国?”她很以意外。
“那会是若干年后的事。”他说:“我不能驻足于任何一处留给我深刻回忆之地。”
“所以也不考虑再回香港?”她极聪明。
“我会记得你,思曼。”他黯然神伤。“你给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
突然之间她就流泪了。默默的流着泪,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思曼,怎么不讲话?”他急问。“你还在吗?”
思曼深深吸一口气仍无法使泪水停止。
“思曼,思曼,你怎么了?你还在吗?思曼!”他叫。他还是重视她,关心她的。
“我——在。”她努力讲出这两个字。“再见。”
立刻收线,她已泣不成声。
思朗在一边看呆了,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铃又响,思曼在思朗抓电话的前一秒钟阻止她。
“说我和傅尧刚出去,有事。”她奔回房。
思朗照她的话说了,但——却莫名其妙。发生了什么事?
子樵离开半个月之后,大家的心才安定些。没有人怪他,他也是无可奈何。甚至思朗觉得他带露莎琳离去这件事,显示出他有情有义,拿得起放得下。
“这样的男人也不枉我暗。恋他一场。”思朗笑。“现在再难找到有良心的男人了。”
思曼没什么表示,看来相当平静,而事实上,她永远心平气和。毕竟是真正付出感情,真正爱过,就算不怨任何人,也觉意难平。
她很积极于找工工作,几乎每一间公司都愿意请她,到最后她总是犹豫。她决非挑剔之人,而是她一直有个感觉,她还有件事没办妥,她不能急于工作。
然而半个月了,子樵一点消息也没有。他答应有空时会给她信的,他该知道她是关心;为什么没有消息呢?
非常挂念。
她曾偷偷打电话去子樵母亲那儿,很可惜,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她也不在。难道——她也随子樵搬离吗?思曼真的怀疑。
他们之间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吗?
“还不想工作?”思奕问。
父母兄妹都对她和颜悦色,礼让三分,她心里过意不去。又不是他们的错。
“明天。明天我选定一家公司去报到,”她振作一点。“选航空公司的行政经理做。”
“全家旅行可以买便宜票。”思朗立刻说:“你还可以免费全世界去呢!”
但是她独自走遍全世界有什么意思呢?而且——有用吗?找到子樵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傅尧又约了她几次,全部推了。没有心情见他,同时这时候见他,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说要走出家门的,是不是?”他说。
“我没有禁闭自己只是——还不是时候。”
“是时候你会不会通知我?”他不死心。
“我相信——不会。”她说得很肯定。
“我明白了。”他轻叹一声。
从此,他没再打电话来。
思曼想表示的是:即使没有子樵,她也不会接受他。她一直是这么表示的,可能并不决绝,傅尧一直没死心。这次——该是一个段落了吧?
早晨,思曼打电话去航空公司,她答应他们的聘请将出任行政经理,明天可以上班。
办完一件大事,她有份新的冲动。新工作新环境,新挑战都令她兴奋,心情居然好得出奇。
“我去剪个新发型。”她对母亲说:“明天将是全新的一天,我的新开始。”
母亲带点心痛的微笑着。她希望女儿幸福,然而幸福虚无飘渺,不是每个人能捕捉到的。那么,女儿心情愉快也是乐于见到的。
从发型屋出来,思曼居然好心情的去中环逛了一圈。在置地广场打了个圈出来,她为自己买套新装,还配好皮包、皮鞋,很有一番新气象呢!
一路上心情开朗的回家。母亲指挥着工人居然转换了客厅的布置,一切都焕然一新。
“为配合你明天的新开始嘛。”母亲笑。
新开始,是。对她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可奈何。她极希望子樵留下伴她一生一世,然而道义上——现在这社会里还是有许多善良人讲道义的。
“晚上呢?晚上有什么好菜?”她提高声音。
“买了很多海鲜,都是你喜欢的。”母亲说。
“那么我就亲自下厨。试试我的手艺吧!”
她做得很好,真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思朗,思奕陆续回来。思奕还带来一封信。
“思曼,子樵的来信。”他叫。
子樵?!思曼从厨房里冲出来,又觉得太不妥当,放慢脚步走到思奕面前。
“希腊来的。”思曼自语。“跑到那么远去。”
当着大家的面,她就拆开信封。一张纸,简筒单单的几句话,
“思曼:也许固定在香港住惯了,我居然不再习惯飘泊。雅典的阳光很好,我住处后面有个木码头,我常在那儿钓鱼,晒太阳。想念你,永恒的。子樵”
思曼吸一口气,把涌上来激动的泪水压下去。想念你,永恒的。她何尝不是呢?
命运对他们并非不公平,他们曾相爱过。只是——它太苛刻了。思曼几乎已付出自己全部感情,仍然得不到她想要的。这不是苛刻是什么?
“子樵在希腊晒太阳,很好。”她淡淡的说。
“有没有问候我们大家?”思朗盯着那封信。
“没有。”思曼实话实说。
思朗有点失望,她叹口气倒在沙发上。
“子樵心中永远只有思曼。”
思奕白她一眼,低声骂:
“十三点。”
思曼回厨房之前宣布。
“十分钟可以吃饭,大家洗好手等着。”
“海鲜大餐,我们自然会作好准备。”思奕磨拳擦掌。
思曼把信封小心的放在衣袋里,然后把游水虾放在滚水里。
门铃在响,响得很急,很放肆,这个时候,会是谁?
思曼全心全意放在她的白灼虾上,完全没有留意外面的事。反正来客是谁也与她没有关系。
外面客厅里是安静的,几乎不闻人声。一定是鲁莽的人按错了门铃。正预备把虾子捞起,忽然有人叫她。
“思曼。”温柔深情如发自灵魂深处。
她象受了最强的电殛,手上的艄勺子掉在地上,盘子也跌碎了。怎么可能?那是子樵的声音?!
猛然回头,晒成深棕色的子樵站在门边,子樵,是子樵,真真正正的子樵!
“你——”她不能置信的奔前几步又停下来,想摸摸子樵的脸却又不敢,怕他会消失似的。“真是你?”
他摊开双手,做一个好复杂难懂的表情。然后用力的拥她入怀。
在这一刹那,她感到一丝陌生——陌生?!她和子樵之间?不不不,她怎能对他陌生?她已爱了他几个世纪,她了解他犹如了解自己。
她的泪水滴下来,同时,她也感到脖子里有水滴掉下来。啊!子樵回来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那简直是上帝的精心杰作,最完美的。
“我刚收到你希腊的来信。”她直起身,抹干眼泪,展开最温柔动人的微笑。
“三十多小时前我从雅典上的飞机。”他深深凝望着她。“如果不能见到你,我一定会死。”
“有这么严重?”
“你低估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没有估计过,你一直给我高深莫测的印象。”她笑。
“我回来得及时,思朗说你明天就打算上班了。”
“永远不会迟。”她俏皮的。“几时你回来,我都在等待做你的全职主妇。”
“全职主妇?”他乐坏了。“我以为这辈子永远没希望了。”
“只因为你良心太好,内疚。”
“我内疚也没有用,想通了。”他吸一口气。“她病是先天的,不是因我而发。”
“能想通是好事。”她笑靥如花。“难怪我一直觉得事情仿佛还没有完,原来你要回来。”
“你一向不喜欢大团圆这么俗的结局。”
“这次例外。我要做最平凡,最普通的家庭主妇,我要做一切世俗的事,譬如生儿育女——”
他再一次拥紧她,喃喃自语着。
“如果我不回来,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是天下最蠢的傻蛋,我不原谅自己,我——”
“子樵。”思曼突然惊叫着推开他。“你——你的胡子呢?”
是,他剃清了掩住三分之一脸的大胡须,所以他看来陌生,他看来有点改变。
“剃清了。我和你之间再无掩饰,再无隔膜,我们坦诚相见,我把一切最真实的放在你面前。”他诚心诚意的。
“但是——但是你看来好怪。”她笑得泪水再一次涌出来。“你怎么是这么清秀呢?我不能相信——”
“那么再等半年,我为你再留须。”
“不必了,无论你的样子是怎样,你还是你。”她仰头望着他。“这就够了。”
“喂,喂,旧情复炽也不能混世忘人啊!”思朗在客厅的一边叫。“情话完了吗?我肚子饿!”
“啊——”思曼跳起来。“白灼虾!”
那一锅可怜的白灼虾的水已差不多煮干,每个虾子大概有石头那么硬。
“我的心血。”思曼惨叫。
“别作状。”思朗一个箭步抢着过来。“准姐夫回来,还变得清秀白净,风度翩翩,我们要你们请客。”
“人家才下飞机——”思奕打圆场。
“再捱三十几小时飞机怕他也会不累。”思朗扮个鬼脸。“他知船已经进港了,再不怕风浪。”
“伯父,伯母一起,我们大家出去吃晚餐。”子樵在人前突然就拘谨了。
“简直惨无人道,人家才见面,就要拖上我们一大家子人。”思奕说。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子樵凝望思曼。
“真受不了,怎么完全变了呢?”思朗作状昏倒。“我情愿看你以前的性格巨星状,也不愿你象大情人。”
“我不是大情人,我只爱思曼一个。”子樵分辩。
“作呕。”思奕叫。“爸,妈妈,快出来,雷子樵回来了。”
父母吃惊的从房里出来,也喜出望外。女儿的幸福到底是最重要的。
“怎么会回来的?”方太太很关心。
“这件事里没有谁是谁非之分,而且,我惩罚自己却无权惩罚思曼,而且我想念她。”
方太太笑了。她喜欢这真挚坦白的男孩子。
“欢迎你回来,子樵。”方先生也说。
“我们方家将有喜事。”方太太喜不自胜。“这回要好好的办—办,头一次嘛。”
“那是后事。”思朗口不择言。“现在出去吃饭。”
“白灼虾变成浆糊和小石头。做个全职主妇,思曼还得从头做起。”思奕说。
“航空公司呢?”方先生问。
“明天一早打电话推掉。”子樵想也不想。“有很多事需要思曼跟我一起办。”
方先生点点头。
“以后常住香港?”他问。
“我去思曼想住的任何地方。”子樵说。
“我喜欢香港,这儿是我的家。”思曼说。
“是我们的家。”子樵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幸福往往在一念之间,溜去了就再也抓不住。子樵的运气比别人好,幸福过了,他竟能回手抓住。当然,思曼也是个特别的女人,她没有在失望后再抓住另一个,她始终一心一意,专一痴心,在今天已经太难得了。
“野岸”不是曲折迂回的故事,它平淡,平淡得就象生活,就象呼吸,真实而温馨。
许多看连载的朋友告诉我,喜欢思曼的个性,喜欢傅尧的痴心,他们为什么不是一对呢?我只想说——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它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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