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石油大学教务处的格局,是和别的学校相同的:都是一个长方形的老板桌,里面预备着保险柜,可以随时收钱。挂科的人,学期期末挂了科,每每花五十块钱,买一个重修学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分要涨到一百,——在下个学期跟着下一届,默默得跟班重修;倘肯多花一百,便可以买一个双重保险,或者跟JWC的SB搞好关系,基本就能过了,如果出到几千块,那就能请教务处吃饭。但这些学生,多是挂了一两科,大抵不用这样阔绰。只有挂了四五科的少爷们,才踱进JWC里面的密室里,递烟递火,慢慢地交涉。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西南石油大学教务处里当伙计,处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挂科多的少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同学,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所以过了几天,处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扫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教务处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处长是一副凶脸孔,挂科的也没有好声气(谁挂都没有),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教务处,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不请教务处吃饭而挂许多科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痛心;一部乱蓬蓬的头发。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名言,什么这次又没发挥好啦,时间不够没做完啦,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试卷上的“XX院孔XX”这写得潦草的名字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教务处,所有交钱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来交钱了!”他不回答,对处长说,“买10个学分,要好老师教的。”便排出一千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挂了四五门吧!”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的成绩单,没有一门过的。”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那天我头疼!…疼得厉害,这我TMD能考好么?”大家都哄笑起来,教务处充满了愉快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只挂了一门,但终于不好好学习,又不会复习;于是成绩愈来愈烂,弄到将要全挂了。幸而作得一手好弊,便每次作弊,去争取通过。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过了就吹嘘自己如何高超老师如何SB。过不到几次,老师都认得他了。如是几次,老师都盯着他,无从下手。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改卷子的事。但他在教务处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本子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本子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交了钱,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以前只挂了一门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体育都挂了?”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肚子疼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教务处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处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处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挂过科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挂过科,……我便考你一考。现在一个学分,是多少钱?”我想,你一个SB,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问家长要钱时,算钱要用。”我暗想我TMD才挂了一次,而且我也从不给我家长说;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一百块钱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捉着,点头说,“对呀对呀!……但试验科目要多交一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翻出自己的交款单子,想给我看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照样挂自己的科。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处长正在慢慢的结账,拿出本子,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五百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交钱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要被开除了!”处长说,“哦!”“他总仍旧是作弊。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在4级上作弊。四级这东西,是作弊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查,后来院里叫去骂,后来叫了家长来了。”“后来呢?”“后来叫了家长了。”“叫了家长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被开除了。”处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教务处的电暖,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交钱的,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交一百块钱。”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孔乙己夹着一本书来了。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拿着一本英语书;见了我,又说道,“交一百块钱。”处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五百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交英语四级报名费。”处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作了弊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作弊,怎么会不过?”孔乙己低声说道,“头疼,疼,疼……”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处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处长都笑了。我开了收款单,递出去,他从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放在我手里。不一会,他签完字,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处长取下本子说,“孔乙己还欠五百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五百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