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坐在书案前,静静地翻阅着各地的塘报。半晌,他抬起头来,揉揉眼睛,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如燕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狄公抬起头微笑道:“是如燕啊,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如燕勉强笑了笑:“叔父,我、我想……”
狄公站起身道:“你想找我聊天?”
如燕点点头。狄公道:“那好。整晚阅看塘报,我也累了,正好想找人聊一聊。说吧,想聊什么?”
如燕嗫嚅着道:“叔父,元芳有消息吗?”
狄公笑了:“我就知道你要问起元芳。”
如燕道:“他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一点音讯也没有,真让人担心。”
狄公点点头道:“是呀。自从崇州案后,那个神秘的‘蛇灵’组织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我们按照你的指点突袭了他们的总坛和几座分坛,然而,都已是人去楼空,这么一个庞大的组织竟好像在一瞬之间从人间蒸发了,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此次,元芳奉命出行,暗中查访,不知能否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如燕道:“叔父,您说元芳不会遇到危险吧?”
狄公一愣,抬起头来:“危险?”
如燕点头:“是啊。叔父,您可能有所不知,在‘蛇灵’之中有几个非常可怕的杀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身负上乘武功,极其冷静,异常凶残……”
狄公道:“你就是其中之一吧?”
如燕点点头:“是的。在‘蛇灵’里,共有六名杀手位列总坛,被称作‘六大蛇首’,排在第一位的是闪灵;第二是血灵;第三就是您非常熟悉的‘蝮蛇’虎敬晖……”
狄公抬起头来:“哦,敬晖也是蛇首之一?”
如燕道:“是呀,‘蝮蛇’在蛇首中位列第三,是剑灵;第四是魔灵;第五才是我——变灵;第六就是在崇州被捕的假狄春——动灵。这六大蛇首各有所长,幽州案‘蝮蛇’死去,此次在崇州假狄春被俘,而我又返正,‘蛇灵’的原六大蛇首只剩下了三个。然而,这三人都是极难对付的人物,连我都从未见过。听说他们的武功极其高强,且具有神奇的遁身之术。尤其是血灵,除了大姐外,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我是怕,万一元芳遇到这几个人……”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元芳都知道吗?”
如燕点了点头:“临行前,我将自己所知‘蛇灵’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还把我一个好姐妹小梅的联系方法都对他说了。可是叔父,您知道,一旦元芳的行踪暴露,大姐一定会用最歹毒的手段对付他,我怕,我怕……”
狄公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何尝不担心元芳的安危啊!只是,‘蛇灵’组织的这些妖人阴险毒辣,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数年前的幽州,他们联络突厥叛臣莫度,险些将吉利可汗置于死地,如不是我们及时勘破阴谋,两国战火已起,生灵必遭涂炭。而几年后的崇州,他们竟然又故伎重演,险些引发北地的全面战争。如燕,‘蛇灵’一日不破,国家便一日无宁日啊!”
如燕点点头:“叔父,刚刚我做了个梦……”
狄公问道:“哦,什么梦?”
如燕道:“我梦见元芳刺死了大姐,却被闪灵所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狄公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如燕,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然元芳身经百战,武功更是顶尖之属;而最难得的是他的智慧、机变和极强的判断能力,我想就凭这几点,他就能够蹈险如夷,不辱使命。”
如燕轻轻叹了口气:“叔父,我真后悔,当时应该和他一起去的。”
狄公笑了:“好了,傻丫头,枉自担心是杞人之虑。也许明天元芳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带来一个很大的惊喜。”
白马寺后园中,无头男尸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只手轻轻拿起尸体的左手,仔细地察看着。这人正是狄公。尸体左手食指旁的一小块皮肤非常光滑,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狄公放下死者的左手,站起来:“从伤口腐烂的程度来判断,死者已经死去十几天了。”
桓斌点了点头。狄公的目光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僧值:“你是寺中的僧值?”
僧值赶忙躬身合十:“正是,贫僧静空。”
狄公点了点头:“最近几天,寺中可有损减人口?”
僧值摇摇头:“回大人的话,从来没有啊。刚才千牛卫的将军们挖出了这具尸体,贫僧就觉得万分惊诧,不知它是从何而来。”
狄公双眉一扬:“你能肯定,这具尸体不是庙中的僧人?”
僧值道:“回大人,绝对不是!白马寺中有大僧五百三十人,沙弥三百人,供粗用的道人、杂役一百二十人。因皇帝明日驾临,因此,今天早晨方丈师兄和贫僧刚刚点查过,一个也不少。”
狄公问道:“寺中没有外地挂搭的僧人?”
僧值回道:“回大人,因圣上驾临,半个月前就将十几位挂搭僧遣出白马寺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目光再一次望向那具男尸。
桓斌道:“这可真是奇了,庙中一人不少,却莫名其妙地出来了一具男尸,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僧值苦笑道:“这,谁说不是呢。贫僧也觉得此事万分怪异。”
狄公道:“没有什么怪异的,这具尸体就是庙中的僧人。”
僧值惊呆了:“这、这怎么可能?”
桓斌道:“阁老,可寺中的僧人并未损减呀。”
狄公再次俯身抓起死者的左手,指向食指旁的那块光滑的皮肤:“看到了吗,这块皮肤非常光滑,与左手其他地方的皮肤大相迥异,这是为什么?”
桓斌和僧值对望了一眼,摇摇头。
狄公对僧值道:“你看一看自己左手的食指旁。”
僧值一愣,赶忙放下左手里的念珠,定睛向自己的食指看去。果然,食指旁的皮肤非常光滑,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僧值傻了,桓斌也愣住了:“这、这……”
狄公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僧侣们每天都要做这件事,所以,他们自己并不注意罢了。静空师傅,你们在诵经之时手掐念珠,念珠不停地滚动,摩擦食指旁的皮肤,经年下来,那块皮肤才会非常的光滑。”
僧值一愣,赶忙拿起念珠,果然,珠子卡在食指旁!僧值笑了,他拍了拍脑袋:“不错,不错。大人真是心细如发呀,是贫僧愚钝。”
桓斌肃然起敬:“末将早闻狄公之能,今日才见一斑啊!”
僧值忽然一声惊呼,而后结结巴巴地道:“大人,您是说,这无头尸体就是寺中的僧人?”
狄公道:“你说呢?”
僧值徐徐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此人的左手食指与我一样,定是念珠摩擦所致。可、可是,寺中人口并无缺失,这、这是怎么回事……”
桓斌望着狄公,一脸的迷茫。狄公吩咐道:“大将军,静空师傅。此事要严加保密,破案之前,绝不能传扬出去!”二人齐声答是。
忽然,狄公的脚步停住了,猛地转过身来,似乎在迷茫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如燕说过的几句话在他脑海里回荡:“在蛇灵里,共有六位杀手位列总坛,被称作六大蛇首,排在第一的是闪灵;第二是血灵……”狄公抬起头来,双目微微眯起,一幅幅画面闪现在他的眼前:白马寺中的无头男尸;尸体左手食指旁光滑的皮肤……猛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掌狠狠一击:“原来是这样!”
元芳、如燕围上来:“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如燕,前几天你曾经说过,‘蛇灵’组织有六大蛇首,排位第一的叫闪灵,对吗?”
如燕道:“正是。”
狄公道:“小梅所说的这个‘闪’字,便是闪灵。”
元芳和如燕吃了一惊:“闪灵?”
狄公道:“正是。说完‘闪’字,小梅断断续续地说‘白,白……’是吗元芳?”
元芳点点头:“正是。大人,这‘白’字有什么含义?”
狄公道:“她想说的是白马寺。”
元芳茫然:“白马寺?”
狄公道:“正是。”
如燕不解地道:“可是,闪灵和白马寺有什么关系?”
狄公道:“皇帝明日清晨,要驾临白马寺……”
元芳一声惊呼:“您是说,闪灵要到白马寺中刺驾!”
如燕一声惊叫:“什、什么?”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小梅临终前的几句话,只有这一种解释,那就是告诉我们,闪灵奉命到白马寺中埋伏,企图刺驾,所以,她才让你尽快赶回洛阳。”
元芳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当时,她对我说的话如果连贯起来,正是:赶回洛阳,闪灵,白马寺!”
狄公道:“而且,今日,千牛卫大将军桓斌率卫士清查白马寺,在后园中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
元芳一惊:“哦?难道这两者之间真有关联?”
狄公摇摇头道:“不可说,现在还不可说呀。”
如燕焦急地道:“叔父,现在怎么办?”
狄公抬起头来:“元芳,我们立刻进宫面圣!”
上阳宫寝殿内,灯火一片昏暗,武则天已经睡熟。
宫门前高挑风灯,值宿的卫士们警剔地巡视着。黑暗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士一声厉喝:“什么人?”
“是我!”狄公、元芳快步走了过来,卫士赶忙迎上前来:“哦,是狄阁老,李将军。”
狄公急促地道:“相烦通禀,就说我有要事求见皇上!”
卫士为难地道:“阁老,皇上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您明天再来吧。”
狄公急道:“请你立刻进内唤醒皇帝,就说生死攸关,请务必允我进见!”
卫士道:“阁老,您知道皇上的脾气,一旦她老人家睡熟,任何人也不敢将她惊醒。否则,卑职项上的人头恐怕就保不住了,我看,您还是明天再来吧。”
狄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焦急地徘徊起来。元芳急道:“大人,现在怎么办?”
狄公猛地停住脚步:“元芳,立刻回府召来八大军头,我们到白马寺!”
此时的白马寺已经严密警戒,外层是左羽林卫麾下的神武营,内层则是由大将军桓斌率领的千牛卫。一队队巡逻的羽林卫和千牛卫往来穿梭,提铃喝号。殿前殿后,廊庑庭院,到处是站岗巡逻的千牛卫们的身影。
偏殿内,高烧红烛,钟鼓齐鸣,铃杵奏响,诸般法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数百名僧侣整整齐齐地盘膝坐在殿上,在方丈大师的带领下,用梵语唱诵着《太平经》和《金刚经》;音乐声、梵唱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两名千牛卫手扶钢刀站在殿外。大将军桓斌率几名副将快步走过来。站岗的千牛卫赶忙躬身道:“大将军。”
桓斌点点头,看了看殿内道:“和尚们还在唱?”
千牛卫笑道:“皇上来进香,可忙坏了寺里的这些师傅们,自打十几天前开始,每天都要练上三四个时辰。”
桓斌笑道:“他们是怕唱不好,皇上打屁股。”众卫士发出一阵低笑。
桓斌道:“和尚们唱不好,不过是打打屁股;可咱们要是出了事,那可就是掉脑袋。今天早晨的无头尸案还没弄清楚,所以,绝不能再出任何意外。弟兄们,把眼睛都给我睁大了,一刻也不许松懈!”
众卫士躬身答道“是!”
寺外,静夜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外围的羽林卫厉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狄仁杰!”话到马到,狄公、李元芳、如燕率张环、李朗等八大军头飞马来至寺前。羽林卫队长赶忙躬身道:“狄阁老!”
狄公急促地道:“何人负责此处的禁卫?”
羽林卫队长答道:“是卑职。大人!”
狄公道:“你立刻到寺中,请千牛卫大将军桓斌出来,就说我有急事!”
羽林卫队长答应着,向寺中飞跑而去。狄公一挥手,身后众人翻身下马。
脚步声响,大将军桓斌率卫士快步走出来。狄公赶忙迎上:“大将军!”
桓斌道:“怎么样阁老,无头尸案有消息了?”
狄公在桓斌耳畔低声说了几句,桓斌猛吃一惊:“什么?”
狄公道:“而今,事态万分紧急,请大将军立刻协助本阁,彻底清查白马寺!”
桓斌咽了口唾沫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阁老,请您随我来吧。”说着,他大步向寺中走去,狄公一行随后跟上。
寺中,一条黑影闪电般掠过殿顶,落在了大雄宝殿门前,正是紫袍人。他四下看了看,不远处的殿基旁站着两个巡哨的千牛卫。紫袍人一闪身躲在殿门外的立柱后。
猛地,院子里传来千牛卫们一阵阵高喝,白马寺内登时喧嚣起来。紫袍人一惊,探头向外望去,只见一队队千牛卫迅速穿过二进院落,向前面跑去。紫袍人深吸了一口气。
一进院中,灯球火把、亮子油松将白马寺照得如同白昼。千牛卫以小队为单位,在火长的率领下有条不紊地对寺内进行地毯式搜查。
韦驮殿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狄公、李元芳、如燕、桓斌率千牛卫快步走进来。狄公冲桓斌点了点头。桓斌一摆手,众卫士无声地搜查起来。
大雄宝殿内,灯火通明,佛龛前,燃点着数十支粗如儿臂的白蜡。人影一闪,紫袍人掠进殿中,站在殿中央的香案前静静地观察着,良久,他抬起头来望向殿顶。
殿顶的结构极其复杂,是由多层横梁构成的。紫袍人深深吸了口气,纵身而起,飞上殿顶。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狄公一行闯进殿来。桓斌厉声高喝道:“仔细搜查,绝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众千牛卫无声地行动起来。殿顶横梁上,紫袍人敛气息声静静地卧伏着。
下面,桓斌率千牛卫在殿内仔细地搜查着。狄公站在大殿中央,一双鹰眼飞快地将殿内的景物收于眼底,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冲元芳使了眼色,元芳点了点头。蓦地,他的身体如踩弹簧一般向上蹿了起来,直奔房梁之上飞来。
紫袍人大吃一惊,身形一展,贴着房梁平平飞移而去。横梁旁边,是一根长达两丈的幡竿,紫袍人的身体如蛇一般攀爬到幡竿之上,隐身在幡旗后面。
元芳的双脚落在房梁上,眼睛四下里搜索着,周围空无一物;元芳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了那根幡竿上。他的身形一纵,“嗖”的一声直奔幡竿而去,手一扬掀起了幡旗……
幡竿上空空如也,紫袍人竟神秘地消失了。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下房梁,冲狄公摇了摇头。
靠近幡竿的内斗拱处,隐隐露出了一点衣角,紫袍人悬身于内斗拱中,一动不动。
下面,狄公缓缓地踱着,元芳快步走过来轻声道:“大人,房梁上什么也没有。”
狄公点了点头。桓斌率千牛卫奔来报告:“阁老,殿中没有任何异常。”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张环,李朗。”二位军头踏步上前:“大人!”
狄公吩咐道:“你们率卫士在殿中严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张环李朗高声答是。桓斌道:“大人,以末将看来,如此严密的戒备,再厉害的杀手也不可能进得来。是不是消息有误啊?”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忽然,殿外飘来一阵梵唱,狄公抬起头来:“大将军,何处梵唱阵阵呀?”
桓斌笑道:“是庙里的和尚们在诵唱《太平经》呢。”
狄公问道:“哦,在哪里?”
桓斌道:“在第四进的偏殿中。阁老,皇帝进香,通常是到三进的弥勒殿而止。她是不会到第四进去的,所以末将以为,那里就不必查了吧。”
狄公道:“走,去看看!”说着,他转身走出大殿,李元芳、如燕、桓斌等人随后跟上,一行人步出殿外。
房梁上的紫袍人长长地吐了口气。
偏殿内梵唱阵阵,铃杵齐鸣,众僧仍在为第二天的大法事进行着预演。数百名僧人高颂《金刚经》,声音柔和齐整竟如出一人之口。
狄公、桓斌率一众千牛卫走进来。方丈赶忙迎上前来:“大将军!”
桓斌点了点头道:“大师,请您命众僧停止诵经。”
“不必。”狄公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大将军,不要这么紧张,脸色放轻松一点,让他们照旧。”
桓斌一愣,赶忙点头,对方丈轻声道:“照旧。”
狄公面带笑容,徐徐向众僧走去,一双眼睛飞快地观察着每一位僧人脸上的表情。身后的方丈略感诧异地问桓斌道:“大将军,这位是……”
桓斌压低嗓音道:“这位就是当朝宰辅,狄阁老。”
方丈吃了一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狄公!”
桓斌点了点头。方丈登时肃然起敬:“贫僧要亲自为狄公奉茶。”
桓斌摆摆手道:“大师您就免了吧,狄公不想打扰你们,他只是随便看看。”
殿内,众僧口中念诵经文,身体随音律不停地晃动。狄公缓缓走着,两眼四下搜寻着蛛丝马迹。忽然,他收住了脚步,目光望向坐在前一排中央的一位僧人。
此僧虽然也与众僧一同唱经,但嘴形却明显和不上众僧的节拍。
狄公望着他,而后慢慢转过身,走到大将军桓斌身旁低声问道:“那具无头尸体放在哪里?”
桓斌轻声道:“在后院的柴房中。”
狄公对身后的张环、李朗轻声道:“命千牛卫严守偏殿,任何人不得进出!”
张环道:“是。”
狄公看了桓斌一眼:“走,去柴房。”说着,他快步走出门去。
偌大的后院里堆积着一垛垛干柴,柴房位于院子的正中。十几名千牛卫明火执仗在此处严密把守。狄公、元芳、如燕、桓斌等人快步走进来,早就在此恭候的静空快步迎上来:“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尸体在哪儿?”
僧值道:“就在柴房里面。”
一具无头男尸横卧在干柴垛上。狄公走到尸身前。桓斌轻声道:“阁老,咱们不是找暗藏在寺内的杀手吗,为、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狄公转过身道:“大将军,我们现在正是在找杀手啊。”
桓斌莫名其妙:“啊?阁老,您的意思是……末将糊涂了。”
狄公道:“大将军,不要着急。”说着,他的目光望向李元芳,“元芳,一般情况下,凶手在杀人后,为什么要将死者的头颅斩去?”
元芳道:“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凶手要隐瞒死者的身份。”
狄公点点头:“不错。”他转过头对桓斌和僧值道,“记得,早晨我曾对二位说过,这个死者是白马寺中的僧人。”
桓斌和僧值点了点头。僧值道:“可是大人,您走之后,贫僧在暗中又将合寺的僧侣仔仔细细地点查了一遍,确实是没有缺失人口呀。”
狄公道:“是的,当然不会有缺失人口,否则,这个凶手就不会斩下死者的头颅了。”
桓斌一脸迷茫:“阁老,末将已经完全糊涂了。”
狄公笑了。忽然,李元芳一声惊呼:“我明白了!大人,您是说凶手之所以掩盖死者的身份,是因为他要以易容之术化装成死者的模样,混入众僧之中,待机而动!”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欣赏之色,点点头。桓斌道:“什么,易容?”
狄公道:“正是。凶手之所以斩去死者的头颅,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死者是寺中的僧侣,如果留下他的人头,一旦尸体被发现,就立刻能够辨认出死者的身份。第二个原因,凶手杀掉死者是为了化装成死者的模样,混进众僧之中,待皇帝驾临,便在人丛中暗下杀手,而后趁乱逃走。”桓斌倒抽了一口凉气。
狄公道:“静空师傅,这就是白马寺中人口没有缺失的原因。这个凶手其实是用自己替换了被杀死的这位僧人,现在你明白了吗?”
僧值张口结舌地道:“替、替换?这、这……大人,您是说,有人杀了庙中的僧人,扮成他的样子混进众僧之中?”
狄公点点头道:“正是。”
僧值疑惑地点了点头。桓斌则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阁老,这、这是不是太玄了。”
狄公笑了:“大将军,当你看到真相之时,就会觉得此事非但不玄,而且是合情合理,精巧细密。你说呢,元芳?”
李元芳点头:“不错,非常合理;而且,可以说是唯一的结论。”
狄公轻轻地哼了一声,对桓斌和僧值道:“二位,我可以断言,此人现正坐于偏殿之上,与寺中众僧共同诵经!”
桓斌和僧值惊讶得张口结舌。如燕道:“叔父,您说这个凶手会不会就是闪灵?”
狄公道:“这还不敢说呀,只有抓到此人,才能断定他的身份。”
如燕道:“可是,现在凶手已扮成了死者的模样,混迹于众僧之中,而我们又不知道死者是谁,要怎样才能把凶手找出来呢?”
元芳道:“大人,依卑职看,我们应当对众僧逐个询问,那个凶手肯定会露出马脚。”
狄公摇摇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桓斌道:“这好办,将这一干僧侣全部抓起来,等皇上进香后再审!”
狄公笑了:“大将军,那皇上明天要面对的,可就是一座空寺了!”
桓斌一愣,继而一拍自己的脑袋:“嗨,瞧我这脑子,想的都是什么馊主意呀!可、可阁老,那怎么办呢?”
狄公转向如燕:“如燕呀,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起过,‘蛇灵’组织的所有成员,身上都会带着一块蛇形木牌?”
如燕一愣,她不明白,狄公为什么在此时提起木牌,但还是赶忙道:“啊,是呀,小梅那一块现就在我身上。”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偏殿内,众僧仍在诵唱经文。殿门打开,狄公一行再次走进来,后面,千牛卫抬着那具无头尸身。殿内的方丈以及众僧登时惊呆,唱经声由强到弱,由弱到无,殿内霎时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那具无头男尸。
狄公走到中央道:“诸位师傅,今天早晨千牛卫在后园中发现了寺中一位僧人的无头尸身,而杀人凶手现在就坐在你们中间!”
此言一出,众僧发出一阵惊叫,大家面面相觑。方丈也惊呆了,眼睛看着僧值。
狄公望着下面的群僧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这个凶手是谁,我甚至知道他坐在什么位置。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诈你,因此,为了大家的安全,请你站起身来!”
没有人动。狄公冷笑了一声:“好极了,看来我需要把事情讲得再明确一些。”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道,“这个凶手是‘蛇灵’属下的杀手,刚刚我们搜查僧房,在他的床上发现了他随身佩带的蛇形木牌!”他将手里的木牌高高举了起来,双眼鹰一般在人群里搜寻着。
果然,坐在第四排中间的一个僧人,手下意识地向颈口伸了伸,但他立刻醒悟过来,赶忙将手放下。此人正是刚才殿上诵经时口不对声的那个僧人。
站在那人侧面的李元芳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转头向狄公望去,狄公正在看着他,元芳微微点了点头。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你还不起立吗?”仍然无人回答。
猛地,狄公的手指指向了第四排中间的僧人:“你,站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向着狄公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人吃了一惊,赶忙站起来。狄公道:“请师傅用梵语念诵一段《金刚经》。”
那人登时傻了眼,嗫嚅着道:“我、我……”
狄公一声冷笑,转头望向身边的方丈:“方丈大师,想不到此次恭迎皇帝驾临的僧侣之中,竟然有人不会用梵语诵经,这也真算得上是滥竽充数了!”
方丈赶忙道:“这、这绝不可能!”说着,他转身冲那僧道,“法能,你平日里用梵语诵经在寺中可算是数一数二,怎的今日如此出丑?”
“法能”低下了头。狄公“扑哧”一笑:“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他不是法能,真正的法能在这儿!”他的手指指向地上的无头尸体。所有人发出一阵惊呼。
僧值道:“大人,不会吧,站在您面前的就、就是法能啊!”
狄公冷笑道:“用佛家的话说,那只不过是一副皮囊。元芳,动手!”
早已全神戒备的李元芳一声断喝,纵身向“法能”扑去,“法能”脚跟一旋,身体如陀罗般飞快地向上拔起,双脚在柱子上一点,身形撞破窗户飞出殿外。殿中众僧发出一片惊呼,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方丈和僧值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大将军桓斌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您还真说对了……”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向殿外走去。殿外,杨方、仁阔率众军头将“法能”围在当中,李元芳在一旁掠阵。只见“法能”双掌挥舞,身形穿梭在众军头的钢刀之中,杨方等合六人之力刚好敌住。
元芳的眉头皱了起来。狄公、如燕和桓斌走到他的身旁,轻声问道:“怎么样?”
元芳轻轻摇了摇头:“不太像。如燕,你看呢?”
如燕道:“我来试试。”说着,她腾身而起,一声娇喝,“将此贼交给我!”话到人到,如燕的身形闪电般掠到“法能”身旁,寒光一闪短剑出鞘,“嚓”的一声,“法能”躲闪不及,胸口被短剑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大惊之下连退数步。如燕掌中短剑刺挑点劈,寒光霍霍,将“法能”逼得手忙脚乱。猛地,如燕一声大喝,短剑中锋直进,“法能”错身撤步向一旁闪避,不想如燕这一剑竟由刺变削,轻飘飘地向“法能”腰间劈来,“法能”一个铁板桥躺在地下,堪堪躲过了这一击。他刚想起身,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前,剑尖点在他的咽喉之上。
狄公快步走过来,冲如燕点了点头,如燕掌中短剑一抖,“嚓”的一声,假法能脸上的人皮面具被划成两半,露出了面具后一张清癯的脸。
桓斌快步走过来,张大了嘴道:“阁老,真是易容术!他果然不是法能!”
狄公点点头,目光望着如燕。如燕轻声道:“我也没有见过闪灵的真面目,但以此人的武功而论,应该不是闪灵。”
元芳低声道:“绝对不是。虎敬晖的功夫我是见过的,连他在‘蛇灵’中也只排在第三位,由此推断,此人非但不是闪灵,而且可以肯定,不在六大蛇首之列。”
如燕点点头,微笑道:“现在,你对‘蛇灵’的了解已经和我差不多了。”
狄公走到假法能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假法能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如燕冷冷地道:“你是哪一坛的?闪灵在哪儿?”
假法能猛吃一惊,睁开眼睛:“你、你是谁?怎么会知道闪灵?”
如燕道:“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变灵——苏显儿!”
假法能一声惊叫:“是、是你!”
如燕道:“不错,是我。我劝你实话实说,否则,拿出我的手段对付你,叫你生不如死!”
假法能的脸色登时变了,嗫嚅着道:“我、我是六坛魔灵的属下……”
如燕一惊:“哦,魔灵也在这儿?”
假法能张了张嘴,忽然,他的眼睛不动了。如燕一声大喝:“不好,无影针!”
话音未落,元芳的身形已经闪电般飞掠出去,直扑殿旁的一棵大松树。一条黑影从树上腾空而起,向着正殿方向飞奔而去。李元芳一声大喝,幽兰出鞘,随后跟上。
如燕俯身翻看了一下假法能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道:“死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这一次,他们是势在必得!”
桓斌道:“阁老,现在怎么办?”
狄公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桓斌低声道:“阁老,以末将愚见,明日一早咱们赶到上阳宫,将事情的原委说明,请陛下取消进香之行。”
狄公长叹一声:“今夜我已到上阳宫去过了,就是想要阻止皇帝。可是……明日五鼓,銮驾、仪仗、卤薄便已备好。即使我们将此事对皇帝言明,她也绝不会取消此行。”
桓斌问:“为什么?”
狄公苦笑道:“你还不了解咱们的皇帝吗?事关天子威仪,就是再危险,她也不会事到临头改变行程,来向敌人示弱。这可关乎着天子的尊严,关乎着朝廷的尊严啊。”
桓斌急得双手连搓:“阁老,要是明天真出了事,末将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狄公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别急,别急。让我再想一想。”
武则天施礼毕,站起身来,对身旁的狄公道:“怀英,今日,你代太子为首代进!”
狄公道:“臣遵旨!”
说着,他从方丈手里接过三柱香,朗声道:“臣狄仁杰今代太子为首代进,先谢陛下万世圣明之君,内教黎庶,治州县,外和戎夷,定边河;兴水利,重农桑,务屯垦,积善粮,使公私仓廪丰实,民生富足!”
房梁之上,闪灵眼中仇恨之色渐渐消褪,他静静地听着。紧握燕子铛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了。
下面,狄公继续道:“后盼太子,承先皇之志,继圣母大任,理天下,复神器,弃酒色,勿自菲,励大志,亲贤远佞,果敢断权,上不负皇帝信托之恩,下不负众臣黎庶殷切之望!”
说着,他将三柱香插进香炉,徐徐跪倒叩下头去。
狄公在人群中高声喝喊,可在纷乱之中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叫喊。猛地,狄公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都给我站下!”这一声直将殿内的大钟震得嗡嗡作响,人群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狄公厉声喝道:“尔等身为阁僚、寺卿,如此狼奔彘突成何体统!身为人臣,礼仪何在?威严何在?!”
大臣们停下了脚步,惊恐地望着狄公。狄公缓和了一下口气道:“此事虽起突兀,然诸位也该保持镇定才是。而今,刺客已经逃走,不必惊慌!千牛卫何在!”
外面的杨方、仁阔等人齐声答应。狄公道:“护送各位大人及僧人撤出大殿。”
杨方道:“是!”千牛卫无声地散开,将殿门四周严密把守。
狄公道:“请从大殿东侧开始向外撤出!诸位,殿中的任何物品都不要踩踏踢碰,本阁还要以此为据断察此事。因此,请大家高抬腿,轻落足!”
当夜,上阳宫御书房内,武则天狠狠一拍桌案,她的嘴唇颤抖着。下面,狄公、桓斌、孙大将军、张柬之、武三思等人低头侍立。
武则天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一字一顿地问道:“怀英,你为什么要将刺客放走!”
狄公泰然道:“回陛下,微臣并没有放走刺客,真正的刺客是自己逃走的。”
武则天霍地站起来,积压在心头的怒火登时爆发出来,她厉声喝道:“你大胆!狄仁杰,朕容忍你自行其是违逆圣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几年前幽州案中的李青霞和虎敬晖,到崇州案中的苏显儿,桩桩件件都是瞒天过海,阳奉阴违!然朕却从未追究。可此次,你竟将刺杀朕躬的逆贼放走,令其逍遥法外,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桓斌等人紧张地望着武则天的脸色;只有武三思面露洋洋得意之色。
狄公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陛下,破案之道遇软而切,遇硬则弯,只能是蜿蜒曲折地向前进展,绝不可能直通到底,更不能被愤怒和仇恨冲昏了头脑!”
武则天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公然讽刺于朕吗?”
桓斌赶忙道:“陛下,狄大人英明睿智,极富推理能力,我想他此举定有深意!”
武三思冷笑一声:“什么定有深意!陛下,臣以为,狄仁杰定然与刺驾的杀手关系非同寻常,这才私自买放凶手,隐藏真情,令此事不得大白于天下!”
张柬之一声冷笑:“那么依梁王之言,狄大人今早为何又要在白马寺中救驾?”
武三思一愣,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他另有阴谋。”
张柬之道:“哦,看来狄公的阴谋梁王是知道的,就请你说给我们听听吧。”
武三思登时傻了:“这、这我怎么会知道?”
张柬之道:“既然梁王不知,又何以言之凿凿,咬定狄公另有阴谋呢?”
武三思语塞。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好了!狄仁杰,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将凶手缉拿归案,否则,你就准备到大牢里去度过下半辈子吧!”
狄公躬身道:“微臣无能,无法在三日内将凶手缉拿归案,请陛下现在就治微臣之罪。”
武则天一声怒吼:“你这是公然抗旨吗?”
狄公道:“臣不敢,只是实言而已。”
武则天一声厉喝:“来人!”千牛卫一拥而入。武则天道,“将狄仁杰拿下!”
千牛卫一愣,面面相觑。桓斌、张柬之等人连忙跪下:“请陛下息怒!”
狄公笑了笑:“陛下,能知此案始末者只臣一人,拿了微臣,此案便再无告破之日了!”
武则天脸色铁青:“你这是在要挟于朕?”
武三思大声喝道:“狄仁杰,你太狂妄了,难道没有你,就无人能破此案?”
狄公点点头:“陛下,我看这样吧,将此案交与梁王审理。”
武三思瞠目结舌:“你……”
狄公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梁王者,大才也。头脑清澈,才为世出,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张柬之赶忙道:“狄公所言极是,请陛下将此案交与梁王,那才是人尽其才啊。”
“砰!”武则天的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你们一唱一和,以为朕可欺不成!”
狄公笑了笑道:“陛下言辞凿凿说臣买放凶手,臣不知道买放了哪一个凶手?”
武则天怒极而笑:“你、你、你竟敢在朕面前公然抵赖!”
武三思冷笑道:“看来狄阁老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狄公鄙夷地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梁王又知道了。那就请梁王为我描述一下凶手的形貌长相。”
武三思又碰了一鼻子的灰,翻着白眼说道:“我、我当时又不在场,怎么会知道!”
狄公道:“那梁王又怎么知道我无话可说呢?”
武三思哼了一声:“强词夺理!”
狄公道:“还是那句话,陛下,您以为我放走的那个人是刺驾的凶手?”
武则天愣住了,她听出狄公的话里有话。狄公静静地望着她。武则天缓缓坐在龙椅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武三思冷笑道:“狄仁杰,祸到临头,你就是解释……”
“闭嘴!”武则天一声厉喝,吓得武三思连退两步:“是,是。”
张柬之和桓斌对视了一眼,露出不屑的微笑。武则天双目望向狄公,语气缓和了些许:“狄怀英,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刚刚陛下说,让臣抓凶手,可是,臣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又到哪里去抓呢?”
武则天道:“难道,你放走的那个人……”
狄公笑了笑:“臣绘制了一幅现场图,陛下愿意看一看吗?”
武则天点了点头。狄公从衣袖里拿出图纸双手举过头顶,力士接过,递到武则天手中。武则天飞快地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忽然她抬起头来:“是这样?”
狄公点点头:“这就是事情发生时的情景。”
武则天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图纸放在桌案之上。
狄公道:“这就是臣所说的意思。既然委臣之权,那就要是全权,那就意味着臣有权替皇上处理此案中的任何一个细节,无需请奏解释。否则,就请陛下将此案交与梁王审理。”武三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半晌,武则天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嗯,是朕太心急了。也罢,怀英,朕命你全权负责此案的查察,圣旨即刻下达。”
狄公笑了:“臣谢陛下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