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襄阳大战之后,又过两年,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音信全无,郭靖夫妇动员丐帮弟子,遍寻不着,心中怅然。
不说郭靖黄蓉在襄阳守城,却说黄药师独自一人在桃花岛呆得烦闷,而傻姑整天只是到处乱跑,不勤加练功。否则,这些年来,傻姑能够得黄药师的亲传,武学成就早已超过当年的六大弟子了,驰骋江湖自然是不在话下了,而自己眼下恐怕时日不多,傻姑却连自己两成的功力都不到,黄药师每每想到此处,又忆起灵风,心中感慨不已,更加自责当年的鲁莽行为。于是一个人向北出发,每日只是纵情于青山碧水之间,或山间小憩,或把酒赏月,远比在桃花岛时逍遥快活。
这一日,黄药师正在山中静赏月色,隐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觉来者武功不弱,他本身就懒得见生人,悄然闪身躲在一株古树之后,暗听来者在谈论些什么。
“上次师父攻襄阳未果,是神雕大侠杨过坏了我们的好事,害得师父惨死襄阳城外,尸骨无存。这次我们南下攻宋,虽已遍寻不见杨过,但碍于郭靖夫妇,若不是他们,我们蒙古大军早就长驱直入了。”
另一人接着说道:“不错,郭靖武功虽高,终究是一个人而已,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我们这几十万大军,一拥而入,想郭靖就算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啊,哈哈哈!”
黄药师在树后听得清清楚楚,心想:看来这些人乃是金轮国师的弟子,当年这塞外秃驴武功了得,他那龙象波若功,单凭我一人确实难以匹敌。当日在绝情谷,我与一灯大师,老顽童周伯通合力才勉强相敌。既然这几人自称是他的徒弟,想来武功不弱。倘若今日不杀他们,难保今后不去襄阳威胁靖儿蓉儿,切切不可留了这几个活口。想到这里,黄药师横身而出,挡在了这群蒙古人之前。
“你这老不死,竟敢挡路!”领头的兵士看到一个青袍老人,面赤须黄,神色威武,心中大有不快,挥起手中鞭子向他抽去。
鞭梢刚要到老人跟前,竟然像抽到了棉花堆中一样,对方全然无力,这领头兵士正在纳闷,突然一道黑光,直奔眼前,未及躲闪,只听“啪!”一声脆响,只抽得自己是皮开肉绽,满脸鲜血。而看那老人,仍然站在那里,似乎寸步未动。当时心中大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扑倒在地,其余人慌忙上前查看,竟已倒地身亡。
他哪里知道,原来黄药师见到鞭子抽到,便用上乘内功将其接住,令对方感觉绵软无力,而后突然发出刚猛内力,将鞭子抽向此人,此时的辫子,已不亚于铁棍铜棍甚至狼牙棒,那领头兵士焉能不死?
“老家伙!报上名来!”人群中有人厉声喊道。
“哈哈哈,你们听过东邪的名号吗!”
其余人看到这年迈的老人竟有如此造诣,又知道他是桃花岛主。不由得各自生畏,但后边人群中传来一句话:“不用怕这老儿!便是黄药师又怎样!跟他打耐力战!”话音未落,一个中年武官走了出来。
此人身高五尺,赤面黑须,五短身材,若不是胡须多了一些,倒是有几分像金轮国师的徒弟达尔巴。但达尔巴当年被杨过赶回西藏,曾亲口答应终生不会重返中原,想来不是此人。那人不等通报姓名,便一招向黄药师攻来,黄药师急忙左闪,欲以左臂化解攻来的招式,谁知这次却是虚招,实招是右腿向黄药师的面门踢来,黄药师毕竟身经百战,立刻变招自保,此人却也变招来攻,他武功诡异,速度极快。黄药师也不敢分心,两人一来二去,也斗了三十几合,不分胜败。
事已至此,看来今日不免恶战一番,但黄药师心中明白,倘若比速度战,自己尚能占有几分优势,但要是说耐力战,恐怕自己已经不是容易应付了,毕竟年届百岁,早已不能和当年身登五绝时同日而语了,但目前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摒气凝神,来接对方的高招。
在同剩下的敌人大战了近二百招之后,黄药师渐渐感觉到内功运用不如开始那样畅快了,但这些人武功不弱,稍有疏忽,免不了有皮肉之苦甚至性命之虞。而那些蒙古兵士也深知这一点,桃花岛主江湖闻名,他们远在番邦也有所耳闻,料想必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今日能亲自与其过招,真是三生有幸了,但见黄药师左突右冲,身形潇洒如风,以寡敌众上百招仍然不落下风,心中都暗暗钦佩,便也不敢分心,唯恐被对方得手。
当下前面有两人双掌来袭,黄药师准备以落英神剑掌接招,忽听的背后掌风大作,原来后面也有人出掌来袭,一时间四面是掌,黄药师双手如闪电般前后抵挡,冷不防一掌朝后背打来,黄药师听得风声,但苦于双掌早已被封死,只得硬着头皮,运气硬接这一掌。
“啪”来掌打在了黄药师后心,对方的手掌一下子被震得生疼,心想,这老儿果然了得,内功竟有如此修为,心中顿时暗暗称赞。黄药师受了这一掌,本来初时并无大碍,但渐渐越来越疼痛难忍,方知对方是以龙象波若功的武学暗算,而自己拼了几十年的内力接了这一掌后,也是内力受损不小。
所幸对方的功力不深,远远不及金轮国师,但黄药师正在紧张御敌关头,硬生生受此一掌,不由得心血大乱,一时间周身气血沸腾,浑身如刀砍斧劈一般,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黄药师忙后退几步,气守丹田,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稍稍缓了过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拼命了,必须找个地方,运功疗伤才行。
再看那些蒙古士兵,虽然只剩最后的两人,但肯定是这群蒙古鞑子中武功最高的,看来只能冒险一赌了,于是他右手中指扣住,内力随暗器如弓箭一般向两人飞射出去。
纵然黄药师武功如此了得,可以毕竟是九旬之人,精力衰退自是不必说,而一生的成名绝学弹指神通,现下也是难以力穿敌背,只听得“铮、铮”两声,缘是打在对方的皮甲之上,将两人竟出一身冷汗,心想:这老儿名不虚传,刚才两下倘若多家一分功力,我二人岂不命丧于此?二人只道是桃花岛主手下留情,孰不知刚才这两下弹指神通,已是黄药师将最后一丝内力使了出来,只见他面色苍黄,胡须上翘,一种天人般的愤怒是无比威严,二人慌忙跪倒,大喊:“求黄岛主饶恕小人,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求黄岛主饶命啊!”
二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二人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但见皓月当空,树影婀娜,哪里还有黄药师的影子?
黄药师一生自负得紧,岂料这次被这蒙古鞑子暗算,险些坏了一世英名,想想便心有余恨,但此次身受重伤,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运功疗伤,远远望见有一座寺庙,心下大喜,也没有多想,便施展轻功,纵步向前。
这寺庙不很大,却占据着山腰上最好的一块地方,黄药师大步走入,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当下心中思量:“想必是蒙古鞑子来捣乱,将寺里僧众尽数杀光?”
可看着屋舍亭台,水榭画廊,却是一尘不染,也没有混乱打斗的痕迹,当下心中疑惑,顿时在大殿门口踌躇不前。
只听得殿内一个极低的声音道:“有朋自远方来,何故门前踌躇?”
当下黄药师心中大骇,凭他的功力,已算是登峰造极,五十年前已经冠绝天下,除西毒北丐已于华山上双双绝命外,世间也就只有一灯大师和周伯通与自己齐名,虽郭靖功夫不弱,但现下应该和女儿在襄阳守城,杨过兄弟武功卓绝,又与自己情投意合,想来也不会在这深山里装神弄鬼,况且他一心与小龙女长厢厮守,也断然不会将一个寺庙当座世外桃源。岂料在这深山之中,还有如此高手,真是让人匪夷所思。黄药师当下心一横,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是友是敌,见了便之,一推门,大步而入。
眼前是一个中年僧人,盘膝而坐,相貌极是温和,黄药师虽是不识,但已知此人功力不弱,自己又有伤在身,随即拱手说道:“在下路过宝刹,打扰大师清修,还望见谅。”那僧人也合十还礼道:“桃花岛主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礼失礼。”黄药师更是吃了一惊,此人年龄也就只有我的一半而已,虽说我黄老邪武林闻名多年,但平常极少与人相见,而且习惯于带上人皮面具,自己以前从未来过这荒山孤寺,他怎知我就是桃花岛主?难道仅凭我身上这青袍?
“阁下怎知我就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问,那僧人缓缓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说道:“此乃在下恩师之言,说理宗年间,重阳节当晚,一青袍老人将至,此乃桃花岛主黄药师也。”“有这等事?”黄药师更是惊讶,“敢问阁下恩师的法号,如何称呼?”僧人答道“恩师已于去年谢世,法号了凡,在下法号悟生。”
黄药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此二人是何人,难道是自己已经孤陋寡闻?不知江湖中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替旧人?心中正思量不已,又听那悟生缓缓说道:“逢山而名,见岛而兴,结衡而痴,遇白而绝。黄岛主该参悟了吧?”此四句颉语一出,黄药师险些惊叫出声,他一生机敏过人,聪明绝顶,但此时也只是张口结舌,只说出:“你……你……怎知……这……”
原来黄药师十四岁那年,在嘉兴游玩,偶遇一僧人,相谈甚是投机,那僧人当下对他说了四句秸语,并告诉他:“此乃你一生之事,不可泄露。”黄药师当时不解,但觉此四句话暗有玄机,欲再求详解,那僧人已飘然而去。此后他专心练武,也就没有再细细品味这几句话,现在细想起来,心中恍然大悟:逢山而名,自然说我是因华山论剑而名扬天下的;见岛而兴,自然是在桃花岛上,自己的武功绝学,奇门五行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结衡则痴,遇到了阿衡,可算是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但她的早逝,又对我打击颇大;遇白而绝,最后这句我始终是不明白,和不趁现在请教这位大师?
“大师,黄某自负聪明才智天下无双,但最后这句秸语,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大师赐教。”
“黄岛主言重了,所谓遇白则绝,乃是道出了你的天命,此地名曰白马寺,你即来到此地,定要从此绝命。”
“这,这……”黄药师一时如电光火石一般,“难道真要老夫在此了却残生?”
“命该如此,非我辈人力可阻,黄岛主可在此间静心修养,以待大限之至吧。”说完之后,悟生转身走出大殿。
黄药师感到背后一阵阵发凉,急忙静坐,运功抵御,过了半晌,痛楚总算是消了一些,但他自己却已是大汗淋漓,又运功调息了两个时辰,才慢慢平静下来。此时的大殿只有黄药师自己,屋外的微风虫鸣,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头上不再冒汗,但心潮澎湃:“我这一生可以说是丰富多彩,二十多岁即学武有成,华山论剑之后,更是身登五绝,又有一个入世外桃源般的美丽岛屿供我赏玩,遇到阿衡,可以说是我的福气,但她的早逝,又让我伤心欲绝,幸亏为我留下了蓉儿,本待蓉儿长大成人之后,我就乘船出海,葬身于大海中,就能与阿衡阴间重会,但岂知世事变化莫测,总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让我暂时放弃寻死之念,一直苟活至今。”
“如今蓉儿和郭靖已育有三个儿女了,我长孙女芙儿也已嫁与丐帮帮主,可以说我是了无牵挂了。我一生崇尚自由,视一切世俗礼教伦常若无物,行事放纵不羁,虽然也是打打杀杀,但从未害过忠臣孝子,我所杀所废的,都是一些奸诈狡猾的卑鄙小人,虽然我有东邪之名,但也算得上是光明磊落的汉子,至于后世如何评价,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当年我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江湖齐名,王真人年迈先逝之后,想不到随后欧阳锋与洪七公双双绝命于华山之顶,想当年的五绝中,只剩我和南帝段王爷了,而段王爷又号称不在尘世,改为一灯大师。由此看来,只有东邪的名号一直矗立,其余的不是张冠李戴就是冒名顶替而已”
“而今我寿已近百岁,桃花岛主的名号天下皆知,而我也是在桃花岛上享尽清福,可以说是虽死无憾了,既然天注定要我命绝于此,我也无话可说,还是顺其自然吧。”
想到此处,黄药师心中突然宁静如水,数十年来的往事一一从脑海掠过,数十年来的恩怨情仇,都化为了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他脸上顿时现出了平时难得的微笑,顿时胸中的内力如潮退一般缓缓而逝。一个时辰之后,月光惨白,水冷风清,黄药师面带微笑,脸色煞白,手脚早已冰凉。一代宗师如此潇洒地飘然而去,令人唏嘘感慨不已。关于他的功过,他的人生,自有后人评说。中原五绝的时代,已经落幕,且看下一辈英雄,谁能独领风骚!
正是:
我本世间冥顽人,弹指峰下按玉箫
碧海浮沉会有时,夕阳依旧伴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