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的故事读本
——读慕容雪村的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
周志雄
与众多的网络出身的作家类似,慕容雪村的小说并没有引起文学批评界的关注,目前对于慕容雪村的评论主要还是由网络读者和报社记者完成的,在各大论坛中,有关《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的跟贴性评论有百余万字,而在文学学术期刊上,有关慕容雪村的评论文章只有有限的几篇,慕容雪村的作品为什么会引起网络读者的追捧,慕容雪村是否能够代表中国目前的网络文学成就,慕容雪村的作品最突出的成就体现在哪里?本文就慕容雪村的近作《原谅我红尘颠倒》来谈谈这一问题,这篇小说于2006年11月在天涯论坛“舞文弄墨”上连载,2008年10月由珠海出版社出版,出版后成为书店畅销书。[i]
对司法黑幕的揭露
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所表现的司法黑幕故事正是社会转型期的一幅社会病理图,真实地切中社会的“潜规则”,让读者惊叹,又让人警醒,是这部小说的价值所在。
慕容雪村出身于中国政法大学,他的同学、朋友多是司法界的,慕容雪村非常熟悉中国司法界的实际情形,他对所写的事情非常熟悉。小说是现实的折光,任何真实的事件经过文字的讲述都是经过作者的思想过滤的,《原谅我红尘颠倒》执著于对司法界潜规则的揭示,由此出发,从下层的办案人员到整个上层的司法界,每一件事情、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整个小说对中国司法界的描绘是一团漆黑。
小说的主人公魏达,从事律师职业十四年,积累了上千万的财富。他所从事的职业,不是拿起法律的武器为人们寻找公平和正义,而是通过潜规则捞钱,干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最终案发,被送进大牢。小说以魏达为叙述人(“我”),给读者讲述他是如何通过金钱、美女去打通关系,如何通过潜规则赚到钱,如何算计别人又是如何被别人算计的,最终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根据小说的描述,整个司法界一团漆黑,律师勾结法官,法官利用律师,律师敲诈当事人,人和人之间只有相互利用和欺诈,缺乏任何真诚。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染缸,没有人是干净的。正是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残酷实现让魏达变得自私自利毫无人性,他开车将一个菜农撞成重伤,还利用关系将受害人倒打一耙,对弱者毫无同情心。魏达行事的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有利可图,“凡事不讲人情,只谈得失。人间自私为大德,只要有利可图,哪管他洪水滔天、妻离子散。”
围绕司法黑幕故事,小说主要写了这样几类人:一类是法官,有曾晓明、陆中原、马明峰、李恩正、颜常山、左季高等人,他们个个贪婪无比,无不利用手中职权捞钱,玩女人;第二类是律师,有魏达、邱大嘴、胡传学、朱英度、邓思恢、周卫东等人,个个无不干着拉拢法官敲诈当事人的勾当,他们没有什么是非,有奶便是娘,相互拆台,相互算计;第三类是围绕前两类人的职场女性,杨红艳、冯佳、刘亚男、赵娜娜等都是姿色过人的美女,但为了金钱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的身体。她们和男人之间的关系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没有真情,没有厮守;第四类是企业老板,如任红军、贺运发、老丁等,都是贪婪成性,乱玩女人,干着坑蒙拐骗拐骗的勾当。除了这四类人物,小说还描写了一些“小人物”和“社会渣子”,这些人物故事同样体现了某些社会潜规则,刘元昌、马顺等小人物无辜被冤,关押进牢里,因为出不起钱,他们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恶魔王秃子丧尽天良,敲诈勒索,杀人放火,却仍然逍遥法外,都是钱作怪。
黑幕题材本身就有很强的题材效应,这样的作品很能刺激读者的阅读口味。唐宋传奇、明清小说中也有大量贪赃枉法、官官相卫的社会黑幕,窦娥的冤屈、梁山好汉的落草都是社会缺乏公平与正义的黑幕故事,在清朝末年,还出现了“揭幕小说”、“谴责小说”的风潮。20世纪90年代以来,王跃文、阎真、张平、陆天明、李佩甫等作家写了大量以中国当代官场的黑幕事件为题材的小说,他们的作品以可贵的现实关怀和人文关怀,被称为是当代的官场现形记,成为90年代以来文坛的一道亮丽风景线。这些作品的成功当然与其艺术成就分不开,但其广泛的影响也是与题材效应相关的。《原谅我红尘颠倒》在网上被广为转贴,也是与这种题材效应分不开的。与此同时,需要问的一个问题是,慕容雪村为什么要揭黑?《原谅我红尘颠倒》是慕容雪村小说思想的体现,慕容雪村自诩为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怀疑主义者,在他的作品中,他总是偏重于揭露人性的丑恶或世间的丑态。这种怀疑主义倾向是与《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深圳相左,天堂向右》、《伊甸樱桃》一脉相承的。通过上文对《原谅我红尘颠倒》的分析,我们看到,慕容雪村还是一个极端的怀疑主义者,一个要写尽人间丑态的作者。为了达到揭示丑恶的目的,慕容雪村不惜将人物极端化,将现实极端化,将故事极端化。我们看到魏达最后的毁灭与陈重的死亡,多少有几分戏剧性。正是这种极端化,《原谅我红尘颠倒》被路金波(李寻欢)在博客上嘲弄为“近乎变态”。过分的极端化总是对现实的某种歪曲,屈从编辑的要求[ii],小说结尾将一切解释为一场噩梦,这其实也反映了作品内在结构上的偏差。
职场堕落与青春回望的组接
慕容雪村的小说在网上受到欢迎,主要是受到青年读者的欢迎。这与慕容雪村小说的题材内容是直接相关的,慕容雪村的小说是写给青年人看的,带有青春成长小说的意味。
慕容雪村小说中的主人公并不一开始都是坏蛋,而是在社会的碰撞中变成坏蛋的。如果追究原罪的话,罪责应该在社会。正如外省青年拉斯蒂涅来到巴黎,是现实教给了他如何进入上流社会,是现实将一个纯洁的青年人变成了一个名利之徒。《原谅我红尘颠倒》中写道:“市侩即是世间法,成熟就意味着堕落,人生无非是一个渐渐庸俗的过程。我无以抵抗,只有与日残忍。”慕容雪村出生于70年代初,在90年代初上大学,这一代人的经历是,从小接受理想主义的教育,大学毕业后正赶上市场经济时代,现实中遇到的完全是一套世俗实用主义的通行法则,他们所经受的因理想的落差所带来的心灵震撼尤为鲜明。慕容雪村的小说很鲜明地书写了这种成长过程中被庸俗化的心灵历程,这也是慕容雪村的小说引起读者关注的一个主要原因。我们看到,在《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中陈重对大学时光的缅怀,《天堂相左,深圳向右》中对爱情理想堕落的伤感气息,在《原谅我红尘颠倒》中,我们也看到了这种“当年纯洁,如今龌龊”的故事情节。
小说以主人公魏达作为叙述人,在叙述魏达所经历的司法界的种种黑幕事件时,小说不时荡开笔墨,回叙魏达的少年时代。一个理想主义的少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实利主义者,都是被残酷的现实污染的结果。如果一个人仍然保持着理想主义的本色,与现实作战,他令人可敬,但等待他的命运注定是失败。小说中的潘志明,便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代表,一个堂吉诃德的当代版。大学时代,潘志明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当上了法官,前途一片光明,然而潘志明拒绝与世俗同流合污,不收受贿赂,拒绝巴结上级,最终丢掉了职位,穷愁潦倒,连家庭也支离破碎。小说中的马顺是另一个“迂腐不通世故”的正义者,等待他的是撤职,是下放,最终蒙冤深陷囹圄。
这些被迫堕落的职场故事不仅让身在职场的年轻人有认同感,也对那些大学生朋友和正在职场的年轻人的生活有指导性。慕容雪村的小说好看,也因为一些职场潜规则的揭示本身也是具有实用性的。
慕容雪村说自己的小说适合初入职场的未经婚恋的女青年阅读[iii],其实小说粉碎的是女性的爱情理想。以青春成长的疼痛反衬庸俗破碎的现实,慕容雪村的小说就这样给读者提供了两幅面孔,形成了小说特有的张力结构。由此,我们阅读慕容雪村的小说会感到一股浓浓的市侩气息。作为小说的成长主题,小说始终是预设的,不同于《约翰·克利斯朵夫》、《青春之歌》之类的青年人的成长历程小说,作者没有花细致的笔墨去描绘一个人如何成长的精神历程,只是有些片断式的回忆组接。作者对成长的叙述不是探索式的,没有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没有对所作所为的反思,少有生命的困惑和迷茫,只有作为主人公魏达的得志或失落。
时尚的故事读本
按照现代小说的观念,慕容雪村的小说是故事小说,而非人物小说,故事大于人物,小说可以归为好看故事之列。故事之所以好看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小说是时尚故事的拼贴,二是小说语言、结构方面技巧的运用。
阅读《原谅我红尘颠倒》我们看到,小说由一个个司法黑幕故事组接而成,小说中大量表现钱权交易和各种阴谋故事,小说中充斥法庭、赌场、监狱、酒店、游乐场等场景,挥金如土、骄奢淫逸、丧尽天良的财富故事轮番上演,强拿硬要、敲诈勒索、坑蒙拐骗的都市风云连接不断。这些污秽现实与主人公内心深处时时萌动的尚未丧尽的一丝善良交相辉映,令读者读来十分刺激。如同上文所分析的,主人公时时不断总结的一些实用主义的职场谋略片断,一些人生经验的哲思也增加了小说的可读趣味,给读者提供了感官阅读的快感。
《原谅我红尘颠倒》的语言非常简练,小说讲述故事笔墨集中,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时时夹杂一些有趣生动的片断,读来轻松、刺激、有趣,一些时尚、肆意、粗俗语言的运用也给读者耳目一新之感。《原谅我红尘颠倒》的结构方式是采用多线故事分头讲述的方式组接,以章节为单位,一条故事讲到紧要处停下讲另一条线,以此多线推进,不时交叉会合。这种讲法达到了制造悬念吸引读者阅读兴趣的目的。《原谅我红尘颠倒》以一个赌场的故事开头,采用了截取横断面的写法,一下子将读者带到刺激的故事场景中,然后再慢慢交待相关的人物背景。这种写法颇似电影前的精彩花絮,通过悬念迅速吸引了读者的眼球。
慕容雪村的小说是网络中诞生的小说。慕容雪村是从网络上成名的作家,他的小说非常注重可读性。网络是作者生产小说的重要方式,慕容雪村写好的小说总是先在网络首发一部分,认真听取网友读者的意见,然后根据读者的意见进行修改,将小说写得好看是作者的明确追求。从慕容雪村的写作速度来看,他与一些日更新上万字的写手是不同的,他的作品都是写好后,反复修改后再贴上去的,网络对于慕容雪村的意义是多方面的:一是扩大了作品的影响,很多读者正是看到了网上连载而后才买实体书的;二是得到了与广大读者互动的机会,有了在出版前参考读者意见修改自己作品的可能性;三是小说是为读者写的,非常注重作品的可读性,形成了粗俗、无所顾忌的网络段子与简练生动的文学语言相结合的特点,形成了以讲故事为主的类型化小说倾向。
好的小说要表现时代,要能打动读者,要对生活有深刻的发现,能给读者人生经验或者人生境界的提升。以此观之,慕容雪村的小说还有很多的不足,它很不“现代”,小说中人物的成长过程是预设的,所有的人物都是类型化的,并且是缺乏个性的,小说中没有一个公正的法官,没有对人性的深层解剖,人物的行动完全在预设的概念化范围之内。慕容雪村的小说滋生于网络,但又比较注重打磨,是一种有文学意味的通俗化类型小说,刺激、好看是小说追求的品质。
陈平原认为:“通俗文学中最有价值的并非作家已经说出来的政治见解或宗教观念,而是其中所表露的那些作家尚未意识到或已经朦胧意识到但无法准确表达的情绪、心理和感觉。”[iv]慕容雪村的小说中有没有这种无法准确表达的情绪呢?当然是有的。比如作者坚守了一种诅咒都市的立场,一种揭示金钱罪恶的立场,关于理想破灭后的迷茫与享乐交织的情绪,以“我上铺的兄弟”的故事来怀念青春时光,发迹后过着奢侈享乐的生活,却有一种飘泊都市的感觉等等,这些都是非常可贵的当代青年的真实精神生活现实。正是在这些地方,我们看到了慕容雪村作为一个优秀作家的潜质,虽然是写畅销的类型小说,但表达了一代青年人的真实心灵状态,饱含着作者对现实的批判立场。
[i]李晓满:《〈原谅我红尘颠倒〉卖火了》,《生活报》,2008年12月31日第55版。
[ii]钟刚:《取悦读者是我的本性》,《南方都市报》2008年11月23日,第GB32版。
[iii]李晓满:《慕容雪村今日做客名人热线》,《生活报》,2008年12月24日第17版。
[iv]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9-200页。
( 发表于《名作欣赏》2010年第9期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