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你 by:满座衣冠胜雪 读你简谱

童阅初见凌毅的时候,一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会因为这个人而彻底改变。

那一年,他二十五岁,在首都医科大学生物研究所工作,研究领域是分子生物学。他是少年大学生,从小到大的学习成绩都极为优异,十五岁时便在化学奥林匹克大赛上获得金牌,有好几所闻名遐迩的重点大学来找他,打算提前录取他。他最后选择了首都医科大学,立志做一个最优秀的医生。自从北京医科大学与首都医科大学合并以后,这所大学已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医学院。在这里苦读八年后,他不但拿到了博士学位,而且有了不小的名声,在国内外的权威医学杂志上发表的好几篇论文都颇有份量,引起了不少的震动。他参与甚至领导开发的一些基因类新药对攻克某些绝症有着极好的效果,挽救了许许多多濒死的生命。因他长相秀美,气质优雅,举止斯文,遂被国内医学界称为“白衣秀士”。

对于这些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赞誉,他都没有在意过,只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却也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大学五年级时,他提前完成了毕业论文,并被保送读研究生,于是便在剩下的半年时间里跑去当了志愿者,到西部高原的藏区做了一名全科医生。他什么病都看,还在业余时间里跟庙里的活佛请教藏药方面的知识,回来后却只字不提自己初去时高原反应的辛苦,出诊时遇到泥石流的危险,救死扶伤后当地藏民对他的感激,只大呼受益匪浅,向当地的藏医学到了许多东西。

这之后,他的研究思路另辟蹊径,成效显著,受到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

刚开学不久,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他的导师、所长孙思齐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笑着说:“小童,643医院有个国家级重点课题,点名要我和你去参加。我对此很感兴趣,你的意见怎么样?”

他看了那个研究计划。那是一个世界尖端课题,每一个醉心于学术研究的人都会梦想着能够加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师徒两人便一齐到643医院报到。

这家拥有许多国际级专家和名医的医院他是久仰的,以前也应邀前来参加过学术研讨会,但只限于在对公众开放的区域活动,后面的特别医疗处是封闭的,而且守卫很严密。他们从门前走过时看见里面的景色就像美丽的江南园林,一直都以为是给中央领导们住院治疗的地方。

这一次,他们报到后便被领进了这个有点神秘的区域。

643医院的院长是国际知名的脑外科专家温诚。看到孙思齐进来,他立刻笑着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热情地与他握手:“老同学,好久不见了。”

孙思齐笑嘻嘻地说:“你贵人事忙,我也不敢打扰啊。”

“我听出来了,这是骂我。”温诚握拳,爽朗地捶了捶他的肩,随即将手伸向他身后的童阅。“小童,欢迎欢迎。”

童阅有些腼腆地说:“温院长,能够与您一起工作,我感到很荣幸。”

“果然不愧是‘白衣秀士’,真是风度优雅啊。”温诚亲切地笑道。“你的教授跟你比起来,那是一身匪气,简直斯文扫地。”

“喂,你想挑拨我们师徒关系,究竟有何居心?”孙思齐笑骂。“别在我徒儿面前装大尾巴狼,他可不傻。”

“是啊,我想挖角,怎么着?不行啊?”温诚哈哈大笑,随即转向童阅,眼中都是赞赏。“小童,原本我是想做你的博导的,却让这个孙猴子给抢了去,你说我气不气?”

“嘁,说我是孙猴子,你还不是弼马温?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孙思齐毫不示弱地还击。

他们两人在中国医学界都是泰山北斗式的人物了,此时却像孩子一般地斗嘴,令人不由得捧腹。童阅在一旁含笑看着,对他们数十年来的深厚友谊羡慕不已。

温诚请他们坐下,替他们倒了茶,随即坐到办公桌后,笑容一敛,认真地道:“学术方面,我不打算多说,这个将按计划进行。等一会儿我们全组人要开个会,大家认识一下,然后讨论今后的工作计划。我要特别叮嘱你们的只有两条,第一,我们的工作要绝对保密,跟谁都不能透露半个字;第二,在这里住院的病人的病情、身份及其他所有情况都不能打听,未经允许,也不能进入病房。明白了吧?”

孙思齐立刻点头:“明白。”

童阅也跟着说:“明白。”

温诚又笑了起来:“那么,我们一起去会议室吧。”

从这以后,童阅的工作地点便从研究所转到了643医院的特别医疗处。

这里有最先进的设备,还有一群最优秀的专家,他是当中最年轻的,但没有人会轻视他。因为研究经费充足,所以各个课题组不会为了争抢经费而互相杯葛,彼此之间都是紧密合作。童阅不久就发现,这里的人无论是有多大的名气,也无论研究的是什么领域,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除了学者的理智和素养外,都有着满腔的热情。

在第一次的碰头会上,每个小组都愉快地发现,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在全力向前推进,结果其进度居然能够互相衔接,十分默契。开完会,大家都笑了起来,感觉非常快乐。

童阅非常喜欢这里,包括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

偶尔,吃过午饭或者晚饭后,他会到喷水池旁坐一会儿,或者在草坪旁散散步。这里风景绝佳,却几乎从来看不到人,只有淡淡的阳光穿过高高喷溅的水柱,在低空中出现一道缤纷的彩虹,要么就是有不少小鸟在草坪上散步。童阅每次坐在院子里的时候,都觉得这里就像是在某个江南小镇或者是欧洲的某个小城,根本不像是居于北京的闹市之中。

这时正是秋季,是北京最美的季节,童阅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心里特别开心。他本就是年轻人,高兴之下,便失去了平日的矜持和警觉。

吃完午饭之后,其他年纪稍大的专家教授们都要例行午睡,他便像往常一样踱出了大楼,慢慢走上草坪。

这一次,他却意外地看见,在他惯常坐着的长椅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个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气质却非常沉稳。他靠在椅背上,出神地看着在草坪上跳跃的一群小鸟,显得十分安静。

童阅难得在这里看到人,忍不住走了过去。

还没走近,那个人便猛地转头看过来,眼中掠过一抹锐利的光芒,犹如锋刃般,差点割开他的肌肤,令他感到一阵颤栗。

童阅本能地止住了脚步。

2

那人看清了他,目光一敛,变得平静无波。他淡淡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鸟。

童阅仔细地打量着他。

他穿着深蓝色的棉质衣裤,很像是休闲装,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犹如汉白玉的雕像般。虽然坐着,也看得出他的身形颀长。那张俊逸的脸轮廓分明,温文尔雅的气质中蕴含着隐隐的威严。怎么看,他都有种与众不同的魅力。

从十五岁进入大学后,童阅见过的人大部分都是医学界的,因此只觉得他可能也是643医院的医生或者是别的研究小组的专家。

今天他的心情十分雀跃,到底年轻,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想跟人聊聊,于是走了过去,坐到他旁边。

那人瞄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

童阅微笑着说:“你也是我们课题组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那人没吭声,仍然平静地看着草坪。

童阅也看向那群快乐的鸟,笑道:“我来了这么多天了,从来没有在这里看到过别人。你看这些小鸟,这里简直成了它们的天堂。我从没想到过,北京城里居然还会有这样一块地方,尤其是在医院里。”

这个俊美的年轻人有着阳光般的气息,洋溢着愉快的声音终于让那人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他微微点了点头。

童阅看他有了笑模样,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十分欣喜。他忍不住问道:“你是哪个组的?最近进展顺利吗?”

那人扫了他一眼,微笑着问:“你呢?你是哪个组的?最近进展顺利吗?”

童阅开心地向他伸出手去:“我叫童阅,是三组的。”

那人没说什么,只是伸手与他握了握,脸上的笑容变得很淡。

童阅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新发现中,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忽然感慨地说:“这样的天空,让我想起了高原。”

“是吗?”那人的声音很轻。“你去过哪个高原?”

“青藏高原。”童阅开心地看着蔚蓝的天空。“我在西藏呆过半年。那真是个神奇而美丽的地方。”

“是啊。”那人同意。“是个好地方。”

“可惜,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青藏铁路通车,给那个世界第三极带去了太多的游客,对那个干净的地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童阅温和地说着,一点不像那些文化斗士那样,神情激动地大声疾呼。他的神情悠然,十分理智平静,反而给人一种震荡感。

那人也没有像那些尖锐的人那样,张口反诘“难道你不是游客”。他只是微微一笑,轻声说:“社会的前行总会伴随着巨大的代价。总的来说,污染更多的是由于科技的高度发展而造成的,并不是因为多了几个人去旅行。”

“是啊,你说得对。”童阅叹了口气。“科技与自然,有时候是对立的,这让人感觉很无奈。”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几个护士从大楼里跑了出来,分别跑向四周,似乎在找着什么。

很快,有个护士看到了他们,连忙招呼其他人:“在这里,在这里。”

立刻有人推着轮椅往这边奔来。

那人轻叹一声,慢慢站起身来。

童阅有些莫明其妙,也站了起来。

身穿粉色护士服的几个年轻女孩子快步跑来,伸手欲扶他,急切地说道:“凌部长,您怎么会跑了出来?医生说了,您还得卧床休息。”

那人格开了她们的手,从容地道:“别乱给我升官,加个副字。”他的声音温和,却是不容置疑。

在童阅看来,医院里的护士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在病人面前虽然态度很好,却有着绝对权威,对医生除了遵守医嘱外,平时更是嬉笑怒骂,任性而为,从来没有怕过谁。这时候,那人只是淡淡的一句话,那些护士却是神色凛然,赶紧缩回了手,而且立刻改口:“凌副部长,您快跟我们回病房吧。”

那人微微一点头:“好。”

轮椅推到了他的身边,护士们请他坐上去。

那人略一犹豫,似乎不打算为难她们,便向前迈了两步,坐了上去。

这时,童阅才看出来,他的脚步蹒跚,显然行动不太利索。

那人对他笑了笑,便让护士推走了。

童阅已经明白,他不是课题组的专家,而是病人。他看着那人的背影,心里感到一丝丝奇异的抽动,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情形,一时间有些怔忡。

下午,温诚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神情十分凝重,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小童,你今天午后在庭院里跟人说过话,是吗?”

“是啊。”童阅开朗地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是第一次在外面看到有别人。”

温诚微微皱眉:“你对他说过什么?”

“没什么啊,闲聊了几句,说起青藏高原的污染问题。”童阅看着他,有些诧异。“怎么?我不该跟他说话吗?”

“那倒不是。”

温诚轻轻叹息。“说话是可以的,那里不是病区,算是我们这个区域的公共场所,你们碰上了,聊会儿天,这也无可厚非。不过,除了谈起青藏高原外,你还说过什么?”

童阅回忆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我以为他是我们课题组的专家,所以问他在哪一组。”

“他没回答吧?”温诚的声音很委婉。他两鬓斑白,稳重文雅,看着童阅的眼光就像是看着自己家里的晚辈一样,亲切而关心。

童阅听了他的问话,想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凡涉及到工作的话题时,那人确实什么都没说。他点了点头:“是,他比我要谨慎得多。”

“你知道就好。”温诚微笑起来。“他要我告诫你一下,以后见到素不相识的人,一定不能再谈自己的工作。你没有受过严格的保密训练,他也不便苛责。不过,他认为我没有向你们强调保密守则,这是我的失职。当然,我也确实没有特别强调过,这确实是我的错误。”

童阅沉不住气了,霍地站起身来:“温院长,是不是会处分您?我去找他解释,这是我自己的失误,跟您没关系。”

“那倒不用。”温诚笑着摆了摆手。“坐吧。你还没有说出真正算得上泄密的话,这是幸运的,我们只是得到了温和的告诫,还谈不上处分。”

童阅有些疑惑:“那个人,他是谁啊?”

温诚略一犹豫,微笑着说:“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最后进行专家论证的时候,他也会来的。他是国安部副部长凌毅,我们的顶头上司。这个课题将由他来组织验收。”

“哦。”童阅没听说过这个人,因而表情平淡。“他是来检查工作的吗?还坐轮椅?”

温诚对这个在医学界堪称奇才的年轻人显然十分偏爱,对他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隐讳,和蔼地说:“不,他受了伤,在这里治疗。”

童阅吃了一惊:“他受伤?他不是副部长吗?怎么会受伤?”

温诚看他在世事上那么天真,不由得愉快地笑了起来:“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他,这也不出奇,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多,大部分都在国安和国防系统。他被称为‘国安第一勇士’,很多时候都会身先士卒,受伤也不稀奇。不过,我得再告诫你一次,在这里听到的看到的一点一滴,都绝不能告诉任何人。闲聊的时候更要注意,别让人套出话来。”

“是,我明白了。”童阅立刻神情严肃地保证。

3

自此后风平浪静,童阅仍然受到全面的支持,继续他的课题研究。他也没有再看到那个据说是大名鼎鼎的凌毅。

他的家在上海,自己在北京都是住宿舍,现在暂时借调到643医院来,医院给每个课题组的人都配备了宿舍,一是方便他们休息,二是为了保密。

大半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童阅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只是回到宿舍休息时,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人。

他与童阅二十五年来见过的人都不同。他来自与童阅的生活和工作完全不同的领域,充满了传奇色彩。

虽然医院里强调保密守则,但那些年轻的护士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还是可以畅所欲言的。童阅外表秀气,气质优雅,很让那些护士们心仪,不免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童阅难得跟她们聊天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绕到凌毅身上。结果,那些护士只要一提凌毅,全都兴奋得两眼放光,显然对这位和平年代中难得一见的英雄十分崇拜。

很快,童阅便知道了凌毅的大致情况。对他的年龄不详,但知道他曾经结过婚,妻子早逝,只留下了一个儿子。那些护士提起这件事时,加上了许多自己的臆想,什么“又当爹又当妈,可真不容易啊”,诸如此类的,为这位英雄添加了许多人性化的光辉。

童阅看得出来,这些小妮子提起那位大英雄的时候,莫不春心荡漾,都想嫁给这位钻石单身汉,却也只限于暇想,谁都不敢去追他。

第一阶段的研究完成后,已是半年以后,童阅再次看到了凌毅。

他坐在主位上,认真地听着温诚的汇报,然后由各个课题小组的组长分别做出说明。他听得很专注,偶尔提出一些问题,却不是从学术方面,而是从实用的角度。他提问时言简意赅,态度十分诚恳,以探讨的口气与这些专家们交流,让他们颇有好感。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凌毅带着两个随员大步离开。

童阅迈开长腿追了出去,很快便在楼梯口追上了他。

凌毅听到急速追来的脚步声,转身看了过去。

早春的斜阳透过走廊上的窗户洒进来,照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他今天穿着正式的西装,显得身材匀称,跑动起来时,整个人都焕发着矫健潇洒的神采。他有着江南人特有的白皙细腻的肌肤和儒雅斯文的气质,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热情,看上去非常漂亮。

童阅急急地冲到凌毅身前,这才停住。在暖气充足的室内狂奔片刻,他的脸颊上便涌起了一丝绯红。

凌毅制止了身边两个随员想上前阻拦的举动,微笑着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童阅有些紧张,略微停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说:“凌部长,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加个副字。”凌毅温和地纠正。

童阅立刻点头:“是,凌副部长,我……谢谢您的告诫。”

凌毅微微一笑:“没什么,你只是医学专家,言行之间偶尔不太严密,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你以后也没有犯同样的错误了,这就很值得赞赏。你还年轻,在同龄人中,你已经很稳重了。在专业上,你能与这么多专家比肩,那是非常了不起的。”

童阅的脸微微有些红了:“不不,您过奖了,我还要多向那些老师学习。”

“当然,我们都需要不断地学习。”凌毅笑着点头。“童先生,如果没什么问题了,那就先去休息吧,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他的话说得礼貌而疏远,童阅没法说想约他什么的,只得说:“好。”然后便看着他离去。

凌毅的身材偏瘦,修长而挺拔,迈出去的步子十分有力,节奏分明,从容不迫。

童阅看着他消失在楼下,忽然转身扑向窗户。

凌毅当先走出楼门,那两个随员跟在他身后。三个人大步向停车场走去。童阅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他们那样的人。凌毅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平静无波,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眨一眨眼,可骨子里却流露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在他面前,无人敢于放肆,无人不被他所震慑。

童阅站在空寂的过道上,无所顾忌地看着那个人。

忽然,凌毅停下身,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他锐利的眼光如鹰一般,仿佛一下子便洞穿了童阅的心。

凌毅对于跟踪、监视、接近等等举动都十分敏感,一察觉射向自己的视线便知道那是绝对的外行。此时的大楼里已经亮起了灯,站在窗前的童阅被框在紧闭的窗户里,仿佛是一幅绝妙的肖像画。

这个孩子想干什么呢?这些年来,仰慕者也看得多了,还真没见过像他那样大胆的人。凌毅微微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童阅一直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他勇敢地迎着凌毅的目光,然后看着他摇了一下头,随即大步离去。

一直看着凌毅乘坐的黑色奥迪驶出特别医疗处的大门,童阅才放松下来。看着下面空无一人的庭院,那些草坪灯安静地亮着,他忽然微笑起来。

是的,生平第一次,他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像一颗流星闯进大气层一般,带着绚丽的色彩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心,点燃了他从所未有的激情。

爱上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是至大的挑战,但就像在研究中即使遇到极大的困难他也从未退缩一样,面对自己渴望的爱情,他更加不会放弃。

4

温诚看着坐在对面的童阅,笑道:“你想来我这里,我当然举双手欢迎,不过,你征求过孙教授的意见了吗?”

童阅点了点头:“我当然征得了他的同意。”

“他会放你走?”温诚双眉一挑。“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我看他是一心想要你继承他的衣钵的吧?怎么会放你来医院?而且,你打算扔掉专业来搞临床,我觉得很惊讶。能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你为什么要来?那位难缠的孙猴子为什么会放你?”

“那个……”童阅有些忸怩。“这里的设备很先进,我仍然可以继续研究。另外,在医院里工作,可以把自己学到的知识用来治病救人,我觉得比一辈子都呆在实验室里强。”

温诚呵呵笑道:“小童,我的确已经年过五十,算是老了,不过可没老糊涂。请原谅一个老头子的好奇心,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意图,不要用这些官方说法来敷衍我。”

童阅的脸红了起来。

温诚似乎有些明白了,更加不肯放过,笑眯眯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来。

童阅看着他那狐狸一般的笑脸,也知道自己是瞒不过他的,索性决定说出来,顺便缠着他帮忙。这一豁出去,他立刻便镇定下来,笑容可掬地说:“温院长,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我没办法接近他,只有你这里才可以,所以我想来。”

温诚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原来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啊,聪明,我喜欢。好吧,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我大概也猜到了,既然如此,我也乐见其成。不过,那可称得上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挑战吧?你有准备吗?”

“有。”童阅坚定地点头。“无论多么困难,我都绝不会退缩。”

“好。”温诚一拍桌子,兴味盎然地道。“我支持你。”

就这样,童阅被正式调进了643医院。

这时离他初见凌毅已经过去一年了。他们的课题提前结束,凌毅仍然来参加了最后的验收,并给他们讲了话。

童阅注意到他很少使用官方语言,什么“为祖国做贡献”或者“造福于民”之类的,只是清晰简捷地赞扬了专家们的学术水准,并向他们的努力表示感谢。

虽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但那些专家教授们显然都很受用,感觉很舒服。

这一次,童阅没能与凌毅单独说上话,他只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凌毅看。可即使是那样火辣辣的注视,也没能换来凌毅的一次回眸。

现在,成为了有心人的童阅明察暗访,已经知道643医院是国家安全部的下属医院,他们有许多课题研究与国安部有关,因此凌毅偶尔会过来开会,检查工作进度,听取汇报。

没有太多的犹豫,他与自己的导师孙思齐长谈了一次,表明了心迹,希望他能够同意自己的决定。

经过这一年多来在643医院的工作,他们对保密的概念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童阅对自己的导师很放心,知道他不会泄露出去,这才放心地向他诉说了埋藏在自己心中那犹如岩浆一般沸腾的情感。

孙思齐自然很舍不得他,但年轻人的感情当然也是重要的,尤其是他居然敢捋虎须,喜欢那样的一个人,这让童心犹存的他非常感兴趣,于是便同意了,而且保证替他保密。

童阅在大学里读的是临床医学,又在藏区实践过,那时候什么病都治,甚至翻山越岭地出诊,在人家藏房里土法上马动过手术,还给难产的妇女接过生,从婴儿到老人,没有他不治的,虽然累得够呛,但积累了许多经验,当个医生是完全合格的。

正式调到643医院后,他也是先各科轮着转,就像实习医生一样。对此他没有半句怨言,更没有为自己是著名的“白衣秀士”而骄傲。他们是著名的大医院,全国各地都有不少患者过来看病,每天都能看见有不少人在挂号处打地铺过夜,等着一早起来挂号。无论是什么样的病人,这位相貌俊美的年轻医生都很认真,医术医德俱佳,很快就受到了领导、同事和患者的好评。

温诚对他很满意,看来这孩子不是一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完全具备了一个优秀医生的素质,在任何时候都会冷静并尽职尽责地对待每一个病人。他比较了解凌毅在什么情况下会来医院,偶尔是来检查工作,更多的却是因为受伤而住院治疗,或者是因为下属受伤,要来看望。因此,为了助那个年轻人一臂之力,他最后将他安排在了外科。

每天的工作都很忙,还有许多医生和护士的火热追求令童阅如坐针毡,终于,他灵机一动,替自己戴上了一个婚戒,告诉所有的追求者,自己已经有伴侣了,感情很稳定,过两年就结婚,这才算是摆脱了那些麻烦。

大概是最近比较太平吧,凌毅没有再来643医院。童阅也不急,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来等待。

直到第二年,深秋的一天,他正在值夜班,便接到了温诚的电话:“小童,你马上到K区手术室来。”

那是特别医疗处的代称。童阅的心砰砰直跳,答应一声,便急步走了过去。

楼里灯火通明,一向平静冷清的地方这时到处都是人,一些医生和护士穿梭来去,显得十分忙碌。

童阅直奔一楼的手术室。

温诚站在那里,脸色凝重地对他说:“马上有重要的伤员要送来,是车祸,伤得很重。其他医生来不及赶到,由你主刀。你马上准备一下。”

“好。”童阅转身就走。

很快,救护车便从夜色中驶进来,直停在大楼门口。护士们立刻涌了上去,将手推车拖下来,奔跑着送进了手术室。

童阅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心中一凛。

那是凌毅。

他的脸色惨白,嘴里不断往外涌着鲜血,意识却还清醒,皱着眉看了看手术台上强烈的灯光,这才闭上了眼睛。

童阅一边用室内的综合检测仪给他检查伤势一边听旁边的人讲述情况。

今晚,凌毅加班到深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疯跑着违章抢道的载重卡车拦腰撞上,直抵到中间的隔离带才停住。五环上的车子速度都很快,这次撞击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劲了,凌毅的司机和两个警卫当场身亡,他被警卫扑上去用身体做掩护,再加上安全气囊即时弹出,这才活了下来。

童阅看着检测结果,屏幕上显示他有两根肋骨骨折,内脏受损,造成严重内出血,其他有多处软组织损伤,右腕轻微骨裂。

事实上,身经百战的凌毅在意外猝至时立刻采取了最有效的应变措施,已经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减少到了最轻的程度,可仍然很严重。

“马上手术。”童阅抬起头来,沉声吩咐。

这一刻,他心静如水,完全没有因为手术台上的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最爱而慌乱。

手术做得很漂亮,在一旁协助的温诚和其他的医生、护士都暗暗称赞。

直到黎明到来,凌毅才被推出手术室,送到了病房。

温诚看着面露疲色的童阅,关切地说:“你先回去休息吧,凌部长只怕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童阅看了他一眼,倔犟地摇了摇头。

温诚理解地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听话。看凌部长的伤势,要在这里住不少日子,你如果不养精蓄锐,怎么打好以后的仗?回去吧,休息一下再来。”

童阅知道他说得对,这才点了点头。

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医院的宿舍,洗了个澡,便沉沉睡下。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确实需要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好照顾他爱着的那个人。

5

凌毅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童阅的脸。

那个年轻人穿着白大褂,坐在病床边,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仿佛是个亮丽的背景,将他的俊颜衬托得更加引人注目。

凌毅看着他,眼神却十分平静,就像是看见任何一个不相识的医生般,情绪上没有任何波动。

童阅看着他醒来,立刻对着他微微一笑。

细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秋天。已经过去两年了,却仿佛就是昨日才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凌毅也在住院,当中的时光仿佛没有存在过,童阅像是一觉醒来,就来到病房,然后守在他的身边,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

凌毅看着他的笑容,便客气地说:“童医生,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却很稳,丝毫也听不出重伤之后的虚弱,仍然会给人如山一般的可靠感觉。

童阅温和地笑道:“不用客气,凌部长,这是我应该做的。”

“加个副字。”凌毅一丝不苟地说,神情却变得有些柔和了。

“是,凌副部长。”童阅笑得很愉快。

凌毅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平静地问道:“童医生,我要多久才能出院?”

“至少两个月。”童阅变得很认真。“做为你的主治医生,我建议你静养三个月。”

凌毅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像在自我检查身体的受损状况。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淡淡地道:“好吧,我住院治疗一个月,童医生,拜托你了。”

童阅瞠目结舌,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沉默半晌,只得点了点头。

两年来,童阅只听他说过几次话,每次都是轻描淡写,听在别人耳里却仿佛重逾泰山,谁都只能乖乖地听从,没人会想到去反驳,就连自己也是,明明他是病人,自己是他的医生,却会让他牵着鼻子走,根本无所置喙。

在治疗方面,凌毅很合作,他的身体底子又厚,伤好得很快。只是,一周之后,便不停的有他的几个助手来来去去,将文件拿到医院来让他审阅签署。他的床边也安上了可折叠的电脑,一直与国安部联着网,远程指挥或者召开网络会议。除了检查和换药的时间外,就连输液的时间他都在工作。

童阅看着,觉得很心疼。而凌毅在工作时,总有警卫守在房间门口,一副闲人勿入的架势,他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进去干预。那些老资格的护士本是神鬼不惧的,这时也不敢随便进凌毅的病房,这些都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在凌毅周围,总是仿佛有一道铜墙铁壁,把他跟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他完全没有把握突破进去,真正地接触到他。

初冬的冷雨连绵地下个不停,暮色早早地就扑了过来,笼罩着整个北京城。

医院有独立的供暖系统,屋里温暖如春。童阅已经下班,却留在办公室没有走。他脱了白大褂,穿着黑毛衣和灯芯绒裤,端着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着绵绵细雨淋湿了整个世界。

出了一会儿神,他觉得饿了,这才放下杯子,看了看表。想了片刻,他下定决心,走出办公室,直趋凌毅的病房。

床头灯开着,柔和而明亮,凌毅半躺着,一直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偶尔在键盘上敲两下,显然还在工作。

守在门口的警卫已经撤到了特别医疗区的大门口,病房里只有凌毅一个人。童阅大步走进去,不由分说地就要去抓他的电脑。

凌毅一伸手便挡住了他的胳膊,对他笑道:“好好好,童医生,再给我十分钟。”

童阅板着脸,作势看了下手表,便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那架势很明显,今天他一分钟也不会通融。

凌毅哑然失笑,匆匆在几个文件上做个记号,以便明天接着干,便关上了电脑。

童阅见他很听话,满意得笑了笑,起身将电脑拿起来,收到墙边的衣柜里,温和地说:“准备吃饭吧。你要不要先去洗手间?”

凌毅第一次看到他不穿白大褂也没有穿正式的西装,那样子还真像个尚在读书的大学生,气质却仍然是温文儒雅,像个早熟的学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以“您”来称呼自己了,也不再叫自己的职务,听上去却有一种别样的亲切。两人的距离就这样被他一步一步地拉近,凌毅居然有点无计可施的感觉。

等到他从洗手间里出来,护士已经将晚餐送来了。

凌毅的一日三餐都是由医院的高级营养师配的,由特级厨师做出来,他自己却仿佛没有什么好恶,无论是什么,他都会吃下去,从来也不挑剔,更不会专门提出想吃点什么,这也让人有点挠头。

童阅想照顾他,却不知该从何入手。他是部长,身边有的是助理、秘书、警卫、保姆,而他自己偏偏又物欲极淡,根本看不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现在他的伤势仍然严重,又失血过多,还不能多走动,除了坚持自己上卫生间外,他哪儿也不能去,连到院里散步都不行。除了工作之外,他平时在病房里也就晚上看看电视,还大多是新闻频道,偶尔看看体育节目。真想不到,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简直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童阅每一想起,都会暗皱眉头。

他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还没有人敢伸手去抓凌毅的电脑。其实在不知不觉间,凌毅已经放宽了尺度,对他近似于侵入的行为容忍得多了。

童阅让护士离开,自己将病床旁的小桌板升起来,然后把菜和汤一一放到桌上,再盛好饭送到他手上,怕他端不动,只盛了小半碗。

除了开头几天实在动弹不了外,凌毅不肯让任何人喂他,一直坚持自己动手。

童阅将他的床头调高,在他的身后又塞了一个柔软的枕头,这才微笑着说:“好了,吃吧。”

凌毅看了看旁边的饭钵,对他说:“你也吃吧。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哪儿吃得完?”

童阅很开心,过去拿起准备给他喝汤的空碗,也给自己盛了饭,然后就站在床边,与他一起吃了起来。

凌毅打开电视,看着CNN新闻。

童阅的英语也很好,默默地陪着他边吃边看电视,偶尔瞄一眼他的饭碗,看是不是需要给他添饭,或者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一张纸巾递给他。

凌毅没有拒绝他的照顾。这个年轻人对他怀着的异样心思他早已洞悉,为了不使他难堪,他对他与对别人一样,都是礼貌地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并很好地配合着他的治疗。长期以来,也有不少人试图想要追求他,或者向他表达自己的倾慕,却都会在他这种不动声色却颇有力度的拒绝中退避三舍。不过,这位看上去很儒雅的年轻人却恍若未觉,常常会主动代替护士来照顾他。他曾经委婉地要求由护士来做这些,但这个孩子却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应该谨遵医嘱,并全面配合我的工作。”

这个理由听上去光明正大,连他都无言以对,只好由着他去。反正等他出院了,这位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医生也就再也没有渠道接触他了。然后,时间会冲淡他心里的执念,他就会抛开这些不该有的想法,找到适合他的伴侣,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吃完了饭,童阅将桌上的碗全都收走,然后把装着饭菜的小车推出病房,放在过道上,一会儿自然会有护工来收走。

屋里有通风装置,很快便把菜香抽走,灌进来新鲜的空气。

童阅去拧了把热毛巾来,让凌毅擦干净脸和手。他站在床边,准备等他擦完后接过毛巾,放进洗手间去。

这时,虚掩着的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6

他身材高挑,略微偏瘦,一双清如水明如镜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们,水色的薄唇抿着,皮肤在灯下似乎散发着晶莹的光辉。他穿着铁灰衣的套头毛衣,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夹克,腿上是黑色的牛仔裤,少年人的沉静中似乎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不知名的东西,让人不敢小觑。

不但是童阅,只怕谁看了他都会一目了然,他与凌毅有着绝对的血缘关系,两个人从相貌到气质都像极了。

凌毅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毛巾搁到床头柜上,这才淡淡地道:“你回来了?”

“嗯。”那个男孩子将手上滴着水的伞倚在门外的墙上,缓步走了进来。“爸,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凌毅温和地介绍道。“童医生,这是我儿子凌子寒。子寒,他是我的主治医生,童医生。”

凌子寒礼貌地对他微微一躬身:“童医生,谢谢您照顾我爸爸。”

童阅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感到奇异之极。通常情况下,一个自幼丧母的孩子见到了父亲,难道不是应该兴奋雀跃吗?尤其有凌毅这样位高权重的父亲,想来他的儿子从小就是娇生惯养,这时应该扑上来撒撒娇吧?可这个孩子真是老成持重得令人难以置信。

看凌子寒那么客气,他略一犹豫,还是按照通常的惯例称呼他:“凌公子。”

这个少年似乎被人这么叫惯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是默默地瞧着父亲,眼中隐隐的闪烁着关切。

凌毅靠着床头,轻声问他:“这一段的功课都完成了?”

“是的,都完成了。”凌子寒静静地答道。“等考核完了我才回来的。”

“嗯,我今天看到了你们的成绩。”凌毅满意地看着儿子。“你都是A+,我觉得很高兴。”

凌子寒的小脸上有了微微的笑意:“爸爸开心就好。”

童阅听了两句,给凌子寒倒了杯茶,放到他旁边的床头柜上。凌子寒赶紧说:“谢谢童医生。”

“不用客气。”童阅温和地笑。“你们谈吧,我先出去了。”

凌毅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童阅看到他的笑容,心里十分欣喜,缓步走出门去。

凌子寒看着他离开,忽然说:“童医生不错。”

凌毅淡淡地道:“是,他是个好医生。”

“可他现在没穿白大褂。”凌子寒的神情也很淡。“我看他很照顾你。”

凌毅平静地说:“他只是帮护士做点工作。”

凌子寒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凌毅伸手过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和地道:“别胡思乱想。天也晚了,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凌子寒倾前去,拥抱了他一下。

凌毅迟疑着,没有回抱他,只是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凌子寒感受着父亲身上的温暖,暗自汲取着他的气息,心里觉得很满足。

凌毅没有推开他。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抱过儿子,也没有好好地抚慰过他。有太多的感情,人就会软弱,做起事来就容易出错。对于儿子选择的职业来说,出错就意味着危险。只是,此时此刻,外面下着雨,刚刚训练归来的儿子在寒夜中冒雨前来探望他,难得的有一点感情流露,他也不忍心扼杀。

抱了一会儿,凌子寒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放开父亲,直起身来,低声说:“爸,我走了,你也休息吧。”

“好。”凌毅看着儿子,声音很柔和。“你怎么来的?”

“打车。”凌子寒愉快地微笑。“鸿飞陪我来的,他在外面等我。”

“是吗?”凌毅略带关切地轻声道。“那就快些出去吧,外面挺冷的。”

“嗯。”凌子寒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便转身走了。

童阅一直等在护士站,见那个孩子提着雨伞走了出来,便迎了过去,关心地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有朋友。”凌子寒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童医生,再见。”

童阅却微笑着说:“我送你出去吧。”

凌子寒略一犹豫,没有拒绝。

他虽然只有十二岁,不过个子已经很高了。童阅的身高将近一米八,凌子寒却已经到他的胸口。挨近了看,更能感觉出他的纤细和精致,简直让人有一把搂进怀里好好疼爱的冲动。

他们无言地一起下了楼。凌子寒打开黑色的伞,温柔地对童阅说:“童医生,请留步,我就走了,晚安。”

“好,晚安。”童阅没再坚持,站在不断有冷雨打进来的大楼门口,温和的笑颜犹如和煦的阳光。“下雨路滑,你要多加小心。”

“好的,谢谢。”凌子寒对他笑了笑,便打着伞向大门外走去。

童阅非常喜欢他的笑容,那样的纯净,犹如一泓清泉,沁人心脾。他看着那孩子从容地向前走去,就连背影都像极了凌毅。

他走到门口时,一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孩子从门卫室窜了出来。他长得高大魁梧,满脸都是灿烂的笑,伸臂就搂住了凌子寒的肩,似乎在与他开着玩笑,随即举拳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

凌子寒笑着,用伞遮住了他,与他一起往医院外面走去。

童阅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脸上一直有着一缕笑,那是被那个阳光般的男孩子感染的。

看了看表,他又返身上了楼,忍不住再次往自己心心念念的病房走去。

凌毅已经放下床头,让自己平躺下去。他伤势未愈,元气未复,天天坚持处理公务,再是钢筋铁骨,这时也觉得疲倦了。他按了床边的按钮,将顶灯和壁灯全都关了,只留下了墙角的一只夜灯,很快便熟睡过去。

童阅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站在床边,凝视着凌毅那略显憔悴的脸。幽暗的灯光里,凌毅那轮廓分明的五官更形深刻,从高挺的鼻梁到苍白的薄唇,都有着优美而诱人的线条。他闭着眼,沉睡中没有了醒着时的气势,安静中有着超脱尘世的干净。

童阅看了一会儿,心潮澎湃,不可遏止。他慢慢俯下身,轻轻吻上了这个一向强势的人的双唇。

凌毅没有一点动静,呼吸仍然轻缓,节奏一丝不乱,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这个暧昧举动而惊醒。

他的唇干爽,微凉,就像他的人一样。童阅着迷地辗转轻吻着,渐渐地沉醉其间。

半晌,他才微微抬起身来,凑近凌毅耳边,很轻很轻地说:“我爱你。”

凌毅仍然没有动静,睡得很沉。

童阅知道他很累,也不再打扰,心满意足地悄然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凌毅才睁开眼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真是太执着了。

7

凌毅真是说到做到,在医院里只住了一个月就决定出院。

童阅替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认真地说:“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有两根肋骨骨折,现在还没有长好,不宜全天候工作,最好继续住院,接受治疗。”

凌毅站起身来,从容地穿上外套,淡淡地道:“我不能再躺下去了。照老规矩,我可以定时过来换药,每周检查一次,直至痊愈。”

童阅似乎早有准备,立刻说:“我查过以前的一些病例,如果要按老规矩,那么我们医院必须派一名医生去给你做特护,每天去你家替你检查身体,并为你治疗。”

凌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静静地看着他:“童医生,我不希望是你。”

“非常抱歉,令你失望了。”童阅胸有成竹地微笑。“就是我。”

凌毅想了片刻,温和地说:“看来我得跟你们院长谈谈。”

“你没有合理的解释。”童阅学着他的口气。“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最了解你的病情和治疗方案,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声音都很轻柔,神情都很平静,不像是在争执,倒像是在理智地商量。

凌毅看着他眼里那种勇往直前的坚定,轻声说:“小童,我不适合你。”

“不试怎么知道?”童阅不以为然。“我所受的教育和从事的职业都告诉我,如果没有经过大量的实验,是绝不能轻易得出结论的。”

凌毅失笑:“感情不是科学,不需要严密的推论和实验,只需要根据某些情况做出分析,就足以得出结论。”

“那叫主观臆测。”童阅十分认真。“我需要客观的证据。”

凌毅只能笑着摇头。

童阅看着他,郑重地说:“请你,试着接受我。”

既然他明确说了出来,凌毅的态度也很郑重:“小童,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我真的不能害你。你也许听了一些有关我的传说,对我的生活难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事实上,我的生活极其枯燥,除了工作之外,我很少有空闲时间。我不可能陪你旅行、逛书店、听音乐会,不会送花送礼物,也不会请你吃饭、喝茶。我没有精力去做那些浪漫的事情,甚至很难回应你的感情。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工作,也不会过问你的工作。你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很可能被我连累,受到不知名的暴力袭击,也许会因此而丧生。如果你的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也很可能不会帮你。你将付出很多,得到的却很少,我给不起,但你却应该有一个美好幸福的人生。你现在还年轻,偶尔有冲动,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建议你不妨冷却一下,等这段时间过去,你就会忘记这一时的冲动,真正找到属于你的伴侣,共同开始适合你的生活。”

童阅专注地倾听着,双眼熠熠生辉。听他说完,童阅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才没有在大学里急急忙忙地跟人随便发生感情。我一向认为伴侣之间要互相尊重,彼此都有独立的空间,因此我不会过问你的事情,也不会向你唠叨我的工作。除了看病外,我还要继续我的研究。我没有时间旅行,会通过网络订书,会在家里收看音乐会,不需要别人送花送礼物,也不打算在外面吃饭、喝茶。我不怕被你连累,如果你受了伤,我会为你治疗,并且照顾你。我虽然才二十七岁,但已经成熟,这不是一时冲动。你的地位让人望而生畏,但我有勇气突破所有障碍。我认为你就是属于我的伴侣,所以我会锲而不舍。我对你的情感并不是盲目的幻想,我能够确认,那是爱情。”

果然不愧是青年俊彦,思维敏捷,口齿伶俐,而且血气方刚,一旦认准了,什么也挡不住。凌毅看着他,一时百感交集。

自爱妻去世,至今已有七年,除了偶尔有上级或者好友会谨慎地关心他的个人问题外,还没有人敢这样向他直接表白,他也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机会。

他年轻时就受过全面训练,其中也包括与同性和异性的性爱技巧,在他心里,跟同性发生感情与跟异性发生感情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所以他虽然娶过妻,却并不排斥同性恋情。

但是,跟一个与他的生活与工作丝毫没有关系的青年学者,而且还是比他小了十五岁的年轻人发生感情,那实在不是一件小事。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儿子……

思考片刻,他已做了决定,平静地说:“小童,我再次感谢你,但我不能接受。”

“没关系。”童阅丝毫没有不悦的表示。“我愿意等。但是,在你痊愈之前,我仍然是你的主治医生。我会尽忠职守,也请你全力配合。”

凌毅看着这个百折不挠的年轻医生,不由得笑了:“好吧,看来我没法反对了,童医生。”

“是的,病人总是不能反对医生的。”童阅有些孩子气地道。“要遵医嘱。”

凌毅点了点头,对出现在门口的秘书说:“小杨,给童医生办个特别通行证,这次他是我的医生。”

那人立刻说道:“是。”

凌毅便不再跟童阅交谈,稳步走出门去。

他的另外两个助手和四名警卫跟在他身后,护卫着他离开。从这一刻起,他又是那个外人难以接近的领导人了。

童阅微笑着目送着他,心里生出几分欢喜的感觉。

无论如何,他又接近了一步。

等在那里的杨秘书从随身携带的公文里拿出一个微型电脑,采集了他的掌纹、唇纹、眼瞳形状、DNA密码等等生物识别资料,然后与国安部和中央警卫局的主机联接,将他的资料输入,并把他的密级和执通行证进出的区域一一列明。总部验证了这位内部人员的安全级别,随即对他输入的数据进行处理。很快,一张特别通行证便制成,从那台电脑里吐了出来。

那位部长秘书看上去比童阅大几岁,显得十分沉稳老练。他将那张银色通行证递给童阅,很客气地笑道:“童医生,您可以持这张通行证进出奥运村的梅苑。里面共有三户人家,凌副部长的家是白梅园。凌副部长的伤势未愈,我们会尽量让他每天晚上七点以前回到家。您可以自行安排时间去为凌副部长治疗,行动方面请尽量低调,辛苦您了。”

童阅接过通行证,仔细地听他说完,便立刻点头:“好,我明白了,谢谢您。”

等他离开后,童阅来到窗前,看着凌毅的车驶出大门,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

凌毅,你等着吧,我是绝不会放弃的。

8

凌毅现在已经是国安部的常务副部长,全面主持国安部的工作,从早到晚,他都有着极为繁忙的公务要处理。

他这次受伤不轻,短短一个月的住院治疗并不足以令他恢复元气。

出院后的第一天,经过整日的忙碌,他觉得十分疲倦,肋骨的伤处一直隐隐作疼,脸色也不太好。

他的四个助手团结一心,全都阻止他超时工作,安排他按时下班。

冬天的北京黑得很快,回到家时,院中到处都是灯火,在他自己的别墅里也是一片明亮。

他下了车,缓步走进家门。

童阅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着他了。一看见他出现,便笑着站起身来。

他的家一向冷清,凌子寒要常常去训练营进行封闭式训练,即使在家,也不大出声。自从妻子去世,家对他的概念跟酒店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吃饭睡觉的地方而已。这时从寒冷的空气中走进来,温暖的气息与这个年轻人的明朗笑脸一起向他迎来,一瞬间竟让他的心有了一点点松动。

“小童,来啦?等久了吗?”凌毅温和地问着,在门边换了拖鞋。

“不,我刚到。”童阅迎上前去,顺手接过他脱下的大衣,挂到旁边的衣架上。

回到家,凌毅心里的意志堤防没有在外面那么森严,脸上微微露出了倦意。

童阅看了看他的脸色,认真地道:“你先躺下,我要给你检查。”

凌毅知道保姆正在厨房准备晚餐,不过,他只要一进门,监控系统会自动把他回来的信息传达过去,因此不必去打招呼。他想了一下,便领着童阅上楼,进了他的卧室。

这里的装修十分简洁,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凌毅到洗手间去洗了手,出来躺上床,这时才觉得伤处更疼。

童阅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医药箱,拿出检查的仪器,然后帮凌毅脱下毛衣,解开衬衫的衣扣,让他的上身裸露出来。

他的神情完全是医生的专业态度,一边检查一边轻声问凌毅的感觉。凌毅实事求是地回答了他。

室内的气氛十分和谐。

检查完后,童阅严肃地说:“你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工作的时候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也不会听,但休息时间最好卧床。我现在就给你输液,你不要再起来了。”

凌毅微笑:“总得吃饭吧?”

“在床上吃。”童阅不由分说地命令着,随即拿出了电子输液器。

凌毅忍俊不禁,看着他用消毒湿巾擦干净自己的双手,细心地将针头刺进手背上的血管,然后调整了进药的速度,又拉过床上的丝棉被替自己盖上。做这一切时,他的态度十分自然,好像已经做过了很多次,一点也没有过去那些医生初次来这里时的紧张、拘谨。

接着,童阅指挥着那位中年保姆拿过来一个小桌放到床上,将几道家常菜放到上面,然后为两人盛了饭。凌毅仍然不要人喂,单手拿着筷子,慢慢地吃起来。童阅就像在医院里一样,站在床边,跟他一起吃。

两人仍然没有交谈,只打开了电视看新闻。

凌毅最注意的是国际新闻,童阅对此也很感兴趣。

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仍然充斥着屏幕,飓风、地震、自杀式袭击、武装冲突、绑架、暗杀……

童阅叹了口气:“每天看新闻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可怕至极,哪里都不安全。”

凌毅微笑:“其实大部分地方还是安全的,不过,有些事情会引起连锁反应,所以不得不防。其实,在你们的显微镜下,这个世界只怕更不安全吧?”

“这倒是。”童阅连连点头。“这些年来,各种病毒的变种越来越多,一旦变异成高传染性的种类,对人类的威胁是非常大的。”

“是啊,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算是同行。”凌毅诙谐地笑道。“都是搞安全工作的。”

童阅开朗地笑了起来:“你这一说,好像还真是的。”

凌毅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每次跟童阅在一起,他都会笑。自妻子去世后,除了偶尔为儿子的优异表现而微笑外,他已经很难愉快地笑出来了。

童阅帮着保姆收拾了东西后,去拧了热毛巾来,让他擦了脸和手,随后便要他好好休息。

凌毅也希望身体能快点好起来,在这方面一向不与医生作对,很快便睡着了。

童阅等了三个小时,待输液结束,这才去客房休息。

从这天起,童阅差不多跟凌毅一样,早上出门上班,晚上就回梅苑。他细心周到地照顾着凌毅,使他的伤势没有反复,很顺利地恢复了。

等到凌毅基本痊愈,圣诞节已过,马上就是新年。

最后一次给凌毅检查完,童阅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舍。以后他就不能再来了,那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见到他。犹豫片刻,他猛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凌毅。

一个多月来,童阅在言行举止之间一直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凌毅对他也没什么提防,这时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住,一怔之下,竟不知是该将他立刻推开还是缓缓地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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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实在不愿意让他感到难堪。

童阅是解开了他的衣服进行检查的,这时紧贴着他的胸膛,只觉得触手处肌肤柔韧,十分光滑,腰腹之间的线条非常优美,感觉上那根本就是年轻人的身体,充满了活力。

凌毅那数十年坚持不懈的自我训练令他的身体状况始终保持在巅峰状态,随时都可以到第一线去冲锋陷阵。这样的身体是不会老的。

凌毅本就躺在床上让他检查,这时被他压住,一时动弹不得。凌毅能够感觉到他的脸贴在自己的颊边,那种如丝绸一般的细腻润泽,有种诱人的魅力。他的身上有种雨后青草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他火热的拥抱,年轻的激情,都深深地吸引着凌毅。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隐隐的风声在屋外响着。

良久,凌毅才轻轻地说:“小童,也许我一生都无法给你正常的生活。将来你还可能会卷入各种纷争,我怕你会受不了。你现在还年轻,也许还可以错上一次两次,然后重新再来。可如果要等到将来才后悔,那对你的青春和才华都是一种至大的浪费。我希望你再冷静地考虑,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贻误终生。”

童阅沉默片刻,温柔地说:“你知道吗?刚才这一刻,我真的有地老天荒的感觉。毅,你别拒绝我,试着接受我好吗?你说的这些,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这一生如果能跟你在一起,我只会觉得快乐,永远不会后悔。”

凌毅犹豫了很久,轻叹一声,终于抬起胳膊,一手圈住他的腰,一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有些无奈地说:“你这孩子,真是固执啊。”

“这叫择善固执,古代的圣人都是很提倡的。”童阅抬起头来,开心地笑道。

凌毅看着他焕发着青春光采的脸,轻轻地说:“小童,我比你大很多。”

“是啊,你的思想比我成熟了十多二十年,在很多方面都可以给我有益的建议,那真是我的运气。不过,你的身体的年龄却跟我一样大。”童阅的手滑过他光裸的肌肤,感受着那种生机勃勃的弹性,脸上做垂涎三尺状。“甚至比我还要年轻,更有活力。”

凌毅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真是调皮。”

“别叫我孩子,我不是孩子了。”童阅轻声说着,低头吻住了他。

凌毅很温柔,一点也没有平时的那种强势。他被动地接受着童阅的亲吻,慢慢地张开唇,放他的舌尖进来,然后伸出自己的舌,先轻轻地触及,然后才卷上去,仿佛一个拥抱,如水一般的体贴。

这是一个充满了温情的吻,不激烈,但缠绵。

童阅很喜欢这样的感情方式。

凌毅也一样。

这一夜,他们除了亲吻外,什么也没做。到了半夜,童阅还是离开了他的卧室,来到自己平时居住的客房睡觉。

不过,他兴奋得几乎整夜未眠,心里充塞着涨得满满的喜悦,就连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像是美妙的音乐,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为他而歌唱。

9

童阅不需要再去梅苑后,凌毅有大半年都音讯杳无。不知道是因为工作太忙,还是故意考验他,或许是为了给他时间让他冷静,总之是没有再出现在他的眼前。

童阅没有他的电话号码,根本无法与他联络,但他并没有觉得沮丧,而是如以前一样,耐心地等待。

这段时间里,他因为工作出色,又出了一个很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于是被很快提升到了外科主任的位置上。

那个研究成果得到了重奖。加上过去的工资和奖金,他的积蓄已经不少,便分期付款买了一套小公寓和一部小车子,随即搬出了医院宿舍。

他仍然努力工作,拒绝所有的追求,一心等待着那个人。

春去夏来,太阳白花花地洒下,蝉声在树上叫得一日响过一日,童阅却并无焦躁的感觉,仍然一如既往,坐在凉幽幽的办公室里,看着电脑上的患者病历,准备明天的手术。

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拿起来:“喂。”

电话屏幕上没有图像,话筒里传出的声音温和低沉,从容不迫:“小童。”

童阅一惊,继而大喜:“毅?”

“是我。”凌毅似乎在轻轻地笑。“你今天几点下班?”

“六点。”童阅本能地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

凌毅微笑着问:“你搬家了是吧?”

“对。”童阅喜出望外,却不敢多问。

凌毅淡淡地道:“今天我想去你家,跟你一起吃晚饭,你方便吗?”

“当然当然,当然方便。”童阅开心至极。

凌毅笑道:“我来做饭吧,你什么都不用管,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童阅愉快地笑出了声:“好啊。”

“你家的地址我知道,晚上见。”凌毅仍然是一向的习惯,从不在电话里多说废话。

童阅很明白他,便道:“好,晚上见。”然后结束了通话。

说实话,他是真没想到凌毅会主动给他打电话,他一心想的还是等他什么时候来医院的时候再继续努力。那么,凌毅的这个举动是不是表明,他已经决定跟自己交往了?

从来都是心静如水的童阅一时间心乱如麻,也没心思再研究什么病历了。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下班了,他脱下白大褂,就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便走出了办公室。

这个时间里,北京城里的很多街道都在塞车。等到终于回到北四环以外的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凌毅是自己开车来的,没有带助手和警卫。他坐在车里,等在那幢刚刚交房不久的公寓楼前,神情十分悠闲,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示。

童阅知道他每天的工作有多忙,当看到他已经提前到了时,心里不由得一热。

凌毅笑容可掬地从车里出来,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做菜的原材料和各种调料。童阅连忙接过去一个,与他走进了楼里。

他的公寓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套两居室,但布置得很舒适。

人一进门,空调便自动开启,送出强力的冷风,将室温迅速降下。

凌毅略一打量,便清楚了这里的结构,随即直接进了厨房。

童阅洗了澡,换了一身家居服,然后走进去打算帮忙。不过,只是略略看了一下,他便知道,他根本插不进手去,凌毅的厨艺真不是普通的高。

他靠在门边,边看边笑,问他:“你如果去考厨师,可以达到几级?”

“特级。”凌毅的动作十分娴熟,而且速度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说实话,只怕有许多特级厨师都不如我。”

童阅大乐。这好像是凌毅第一次跟他开玩笑吧,以前都是一板一眼的。他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在操作台前熟练操作的人,笑着说:“你瘦了,也黑了点。”

“哦,我带儿子去度了个假,难得的。”凌毅一边泡制着那些海鲜一边随口说。“去的地方紫外线照射太强,一下就晒黑了。”

童阅立刻明白过来:“你们去高原了?”

“是啊,我和儿子去登K2。”凌毅将清蒸桂鱼放进锅里,轻描淡写地说。

童阅睁大了眼睛:“什么?K2?你儿子多大了?”

“十三岁了。”凌毅细细地切着葱姜蒜。

“你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去登K2?”童阅觉得匪夷所思。

凌毅的口气十分平淡:“那有什么?他能行。”

童阅瞪了他半天,才算是平静下来,问道:“你们登上去了?”

“当然,成功登顶。”凌毅转头对他一笑。“我儿子很开心。”

童阅怔住,半晌才说:“他应该是世界上最年轻的登上K2的人吧?”

“应该是吧。”凌毅耸了耸肩,接着去收拾龙虾。

童阅不由得赞叹:“那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凌毅忍不住笑起来:“小童,你就会逗我开心。”

童阅一想,也笑了。他们哪里会要那种虚名?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倒是俗了。不过,凌毅用一句玩笑就化解了他事后想起来时可能会有的尴尬,这份体贴让他感觉很窝心。

凌毅的工作非常有效率,在烧螃蟹的时候还顺便冲了个凉,并且很自然地换上了童阅拿给他的睡衣。

很快,一顿丰盛而美味的晚餐就端上了餐桌。

这一顿饭,是童阅自工作以来吃得最快乐也最舒服的。过去,只有回了上海的父母家,吃着父母做的家常菜,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一个人呆在北京的时候,都是胡乱吃点简单易弄的快餐,实在没什么滋味。

电视是童阅打开的,一直锁定新闻频道,凌毅却拿起遥控器,调到了欧洲电影频道。

童阅一边微笑着吃龙虾沙律,一边心中暗想:“为什么我的喜好他都知道?到底有什么是他想知道却了解不到的?”

他正想着,凌毅对他笑道:“别在那儿腹诽,我可没有专门调查过你。我从来不会使用国家资源来做私事。你本来就是个很干净的人,像透明的水晶,光彩照人却又清澈见底。”

童阅的脸微微红了。这是他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赞美。

吃完饭,两人把桌子收拾了,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童阅沏了一杯碧螺春递给他,自己也抱着茶杯坐下。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法国的艺术电影,整个片子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浪漫。它慢慢地讲着两个男人的爱情。一个人永远在忙碌,一个人永远在等待,但两个人只要聚在一起,就是天翻地覆般的激情纠缠。他们之间没有阴谋,没有争执,没有猜疑,只有大段大段的思念和让人心里发疼的短暂相守。

童阅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凌毅伸出手去,温柔地将他搂了过来。

童阅靠在他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有几点晶莹的水光。

凌毅没说话,把电视关掉,随后抱起他就朝卧室走去。

童阅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略微偏瘦的人居然能抱起自己,他虽然是那种江南男子修长匀称的身段,可天天坚持锻炼,体重绝对不轻。凌毅抱起他来一点也没显出吃力,令他大大地诧异了一下,随即想起他曾被誉为“国安第一勇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不过,说起勇士这样的称呼,总会让人想起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跟凌毅这样长相清秀的人真是对不上号。

他正在胡思乱想,已经被凌毅放到了床上。

10

曾经有很多次,童阅设想过与凌毅之间的性爱,每一次的想法都大同小异,凌毅是个强势的人,在床上一定也会是个很强硬的人吧?童阅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可凌毅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仍然如上次他们亲吻时那么温柔。

他将童阅放到床上,随即轻巧地覆盖上去,双手慢慢地伸到他的身下,然后圈紧。

童阅看着他,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喜悦和渴望。他抱着凌毅,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双唇在灯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

凌毅爱惜地看了他片刻,俯头吻上了他的唇。他的动作轻柔,缓缓地辗过童阅那柔软的双唇,将舌尖慢慢伸进去,轻轻逗弄着他的舌,偶尔吮吸着、咬啮着。两人的嘴里都是同样清甜的茶香,身体也同样散发着原野的气息。

童阅沉浸在这美妙的亲吻里,意识越来越迷糊。不知不觉间,凌毅的手已解开了他的衣扣,不露痕迹地脱了下来。凌毅松开了他的唇舌,顺着他的脖颈吻过去。他的舌尖扫过童阅那形状优美的锁骨,同时将自己的衣服也脱掉。童阅已经闭上了眼睛。他不断地吸着气,在接踵而来的陌生快感中越来越迷乱。

凌毅没跟男子做过爱,可他掌握的技巧却无与伦比。他含着童阅的乳尖,嘴唇用力地揉过,舌尖如小鸟的喙子一般轻琢,牙齿轻重有度地咬啮。童阅倏地绷紧了身体,双手紧紧抓住床单,喉间溢出了难耐的呻吟。

凌毅的唇和双手滑过那年轻的肌肤,爱抚着优美的身体。他的手似乎带着电流,不断地引发着童阅体内的小小火焰。童阅那白皙的皮肤泛出了一层珍珠般的粉色光泽,犹如玉雕一般动人。

凌毅的唇继续向下,滑过他性感的腰腹,最后将那个漂亮的分身慢慢地吞进了口中。

童阅差点大叫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骤然席卷而来的高潮中弓起了身体。

天呐……天呐……他的头脑一片昏乱。他拥有的医学知识让他知道一切原理,可任何定理和公式都不能形容出如此美好的感觉。

凌毅没有让他达到喷发的地步,便离开了那硬挺的欲望。他展开身体,将童阅抱住,微一用力,便翻过身来,让他压在自己的身上。

童阅不明所以,睁开眼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早已染上了氤氲的情欲。

凌毅微笑着,分开腿盘上他的腰,意思非常明确。

童阅惊得睁开了眼,简直不敢相信。

凌毅笑着问道:“怎么?你不想?”

“不……我以为……”童阅呐呐地说着,有些不知所措。

凌毅的身体十分柔韧,肌肉有力,从平直的肩到劲瘦的腰,呈现出完美的三角形,紧绷的皮肤丝毫不亚于年轻人。他乌黑的头发闪着光,削薄的唇噙着愉快的微笑,浑身都散发着让人无法抵挡的诱惑。

童阅看着他,只觉得沸腾的热血一起涌向欲望的中心,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已经要失去控制了。

他不再犹豫,试探着将自己涨得发痛的分身顶住了那紧闭的后穴。百忙之中,他还记得问:“不用带套吗?”

“不用。”凌毅轻笑,深深地吸着气,调整着有关的肌肉,让自己的身体向他开放。

童阅小心翼翼地向前挺进。

就像一条鱼在水中向前游去,有一点点微弱的阻力,然而在他推进时,温暖的丝绸般的肌肉却让开了通道,等他进入后又紧紧地将他裹住。

童阅很顺利地一顶到底,这才停下。他急促地喘息着,不敢稍动。剧烈的快感袭击着他,使他差点控制不住,喷礴而出。他用双臂撑在凌毅的身体两侧,看着那个一向有着极强的自我控制力的人也露出了几分迷醉,不由得欣喜万分。他凝视着他,轻声问:“怎么样?疼吗?”

凌毅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喑哑:“不,我觉得很好。”

童阅凭着本能,开始律动起来。

凌毅完全放开了自己,感受着那一波一波不断涌来的快感。渐渐的,一丝呻吟从他的唇边流泄出来。

童阅控制不住了,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他俯身狠狠地吻住凌毅,灵活的腰身大力挺动,迅速地抽出,重重地撞入。激烈的纠缠中,两人的身体都大汗淋漓。

二十八岁的童阅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坚定,同时又保持着年轻人的热情。这一刻,在他身下的凌毅已经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英雄,而只是他的爱人,会在他的冲刺下被动地跟随着他的节奏,在他的拥抱下也会呻吟,也会被高潮袭击,也会在他热烈的亲吻中颤栗。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世界上效力最强劲的催情剂,令他浑身的血液就如熔化的岩浆,奔腾着,咆哮着,热切地向着自己深爱的人冲去。

伴随着激烈的冲击,童阅压抑不住的喑哑的叫声在凌毅的耳边响起。凌毅紧紧地搂着他,被猛烈袭来的高潮裹挟着,积聚已久的热流翻江倒海一般地喷射出来。

童阅颤抖着倒在凌毅的身上,与他一起激烈地喘息着,在一波一波的余韵中陶醉不已。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平静下来,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退出了凌毅的身体。他的脸贴着凌毅的颈窝,紧密相连的胸口能够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他们仍然互相拥抱着,不肯稍稍分开一下。童阅闭着眼,偶尔吻着他汗湿的肩颈,思绪仍然停留在刚才那犹如置身于天堂一般的美妙感觉中。

凌毅很安静,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享受地任童阅在他身上磨蹭。

终于,两具似乎一直在燃烧的身体才渐渐冷却下来。童阅抬起头来,有些担心地问:“你怎么样?我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凌毅笑起来,睁开眼睛看着他,轻声说:“不用担心那个,你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童阅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红晕刚刚消褪,这时又有些发热。他咬了咬唇,喃喃地道:“我真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会是这样,我还以为……会是你……”

凌毅微笑着,温柔地问:“这样不好吗?”

“不,我感觉非常好。”童阅老老实实地说。“只是,我以为会是你在上面,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肯这样做。”

凌毅将他拉近,紧紧地抱住,温和地说:“小阅,你这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跟男人上床,这样做就更是第一次了。我希望我们两个人的初夜会是非常美妙的体验,当中不会有任何暇疵或者遗憾,尤其是对你。”

童阅听了,心里一热,继而觉得周身都暖洋洋的,舒服之极。他忍不住吻了吻凌毅,轻轻地说:“是,我觉得非常完美,毅,谢谢你。”

“要说谢,应该是我谢你。”凌毅将他抱得更紧,声音很轻。“我本来以为,我这后半生一定会是孤身一人度过,没想到会遇见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居然会这么锲而不舍地坚持。我感到很快乐。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不过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童阅顿时欣喜若狂:“那么,我们以后都可以在一起了,是吗?”

“是的。”凌毅温柔地吻了吻他。“除非你不愿意。”

“怎么会?我当然愿意,求之不得。”童阅十分认真地说。“毅,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一生都不分开。”

“好。”凌毅不再多说,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11

浴室里水汽弥漫,童阅拉着凌毅一起站在花洒下,让温水流过两人的身体。

他们的个子差不多高,在柔和的橙黄色灯光下,看上去连年龄都相差不大。童阅温柔地替他擦洗着,凌毅的手也在他的身上滑过。童阅一直专注地凝视着他,偶尔忍不住会凑过去亲吻。凌毅的神情十分温和,在他吻过来时总会回应。

渐渐的,童阅的欲望又有了动静。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很大胆地看着凌毅,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期盼。

凌毅微笑着,宠溺地曲指一弹他的额,轻声说道:“小鬼,胆子大起来了啊。”然后便转过身去,伸手撑住了墙。

童阅有些耍赖地笑起来,伸手揽住他的腰,在飞溅的水滴中缓缓进入他的身体。

这一次是一场持久战,童阅有着年轻的体魄,充足的体力,又是初尝性爱的滋味,因而完全失去了控制。不过,要论真正的体能,他仍然远不及凌毅。对于他长时间的强力冲击,凌毅应付裕如。两人痛快淋漓地一起在波峰浪谷间起伏,畅快的呻吟在狭小的浴室里不断回荡。

等到最后洗完澡,两人回到床上,已是子夜时分了。

童阅心满意足地侧身躺在凌毅身边,一手搭在他的腰上,低低地说:“这次累了你了,过一会儿你来。”

“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凌毅拍了拍他的手。“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

童阅听了,不由得忍俊不禁。

凌毅似乎想起什么,探手抓过扔在旁边的睡衣,将他事先装在里面的一条链子拿了出来。他轻轻地笑道:“你要经常做手术,不便戴戒指,所以送你根项链。我这次带儿子去旅行,在尼泊尔买的。你看喜不喜欢?”

童阅接过来,笑着打量起来。这是条细细的纯金项链,下面有个小吊坠,做成了一本书的形状。

凌毅在书脊边按了一下,那本书便弹开来,翻开的书页里用英文刻着:“读你一生。”

童阅爱不释手。记得他以前拒绝自己的时候,还说他不懂得浪漫。其实,现在的年轻人哪里会有他这样的浪漫情怀?真不愧是上个世纪末出生的人,过去那种古老的情调一使出来,真是所向披靡。

凌毅一看他脸上的神情便知道他非常喜欢这个饰物,便伸手拿过来,替他戴在脖子上,顺便吻了吻他修长的颈项。

童阅紧紧握着他的手,郑重地吻住他的唇。

这就像是两人之间的一个誓约。

读你一生,永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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