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开始提笔写萧红了。
萧红是我最珍爱的女作家,我爱她的人与字已经好多年了,爱到情怯,惜到心痛,竟然一直无法对她道上片言只语。多年间,随着对她的反复阅读与自己的生命体验日益加深,萧红这个写字的女人,在我的心中越发具有生命真实,鲜活,甚至有苦痛的沉沉质感。
是的,应该说,萧红一生浓郁的悲情色彩与这悲情的苦痛绽放深深地撼动了我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我因之,读她,爱她,惜她,痛她。多年来,一想到她,内心竟然时常有一种近切的伤逝感,挥之不去,低徊不已。
毫不遮掩地说,在我的阅读史中,无论力透纸背的文字才华,还是颠流沛离的生命历程,萧红,都是我独一无二的心灵收藏。
阅读萧红,我想借用胡赛尔现象学的那句经言:回到事物中去。是的,让我从文字中走出来,回到生命中去。因为,正是完全独一的生命体验,才使萧红成为了萧红。
祖父
萧红一生只活了31岁。在一个女人正当年的年华离开了世界,萧红因此被世上的光阴定格,在记得她的人心中永远不会老去。
萧红短暂生命所历的悲与喜,浓度和密度之高之烈,大多数人轮回个三生三世加起来都不会有。不知,这是萧红的幸,还是不幸?
萧红一生与男人的情感,错落如解不开的网,极为渊深难述,她在自己命运中的男人之间一次一次逃难、辗转、出走、归依,这些男人给予她的爱与痛,都是异于常人。他们走进萧红的生命,象陶塑一样,拣选她,抛弃她,又重塑她,完成她。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爱情总是千疮百孔,还好,她的生命里不只有爱情。有一个男人,是萧红一生的唯一,精神上永不败落的荫庇与故乡,仅有这一个男人,萧红苦难的一生就不至于完全的凄凉。
这个男人,是萧红的祖父。
母亲早逝,父亲凶残,继母冷酷,在那样的家中成长,祖父的爱成了萧红于人世看到的唯一一点不灭的亮色。此后几十年里,在任何苦痛之中,她永不失却那点可怜的天真与美好,原因无他,只因祖父之爱常存她的心中。
祖父给萧红的爱,是一生不会冷却的人性暖意。祖父的离去,让萧红成为了赤足在人世寒天里荒凉行走的孤独者,甚至,再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真正暖过来。
在《祖父死了的时候》,《永远的憧憬与追求》、《呼兰河传》中,可以读出祖父在萧红生命中无人替代的情感与精神的双重位置。
“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
“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的爱。
所以我就向‘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在最后一部自叙传风格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中,萧红完全还原了一双儿童的眼睛,回忆故乡,儿时有过的点滴温情,复活成笔下的记忆,只因“呼兰河这座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后花园里,死了母亲,失了父爱的小女孩,常有凄风苦雨袭来,唯祖父的呵护与疼爱,与她一起识四季花草,念颂古旧诗句,是她永远的避难所。
从许多经意或不经意的文字中,都可以深深地感到,对于萧红而言,如果,童年有过美好,如果,故乡有过美好,那么这美好与故乡山川风物并无太大关系。虽然,人们都将《呼兰河传》视作一幅壮观而优美北国的民俗画,但我想,萧红在生命的后期,在遥远的南国,之所以要反复回忆那个自己曾极力逃离的故乡,真的,只是因为呼兰河里,有唯一给她温暖的祖父。
祖父,是萧红一生不曾改变的精神故乡,最初的最后的情感安放。
野草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根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有些出自先天之赐,有些出自后天际遇。命运,让华丽者华丽,让卑微者卑微。
萧红,是民国女人中的异数,她从来不是湖水中央精心梳理羽毛的高贵天鹅,而是寒风雪雨里在寸土裂缝里竭力生长的倔犟野草。
萧红的一生,可以说是一个野草般的女人抗争的一生。
在阅读了叶君所著资料祥尽的45万言《萧红图传》之后,我深深地感到,萧红的一生,做为一个女人,她的人生丰富饱满又沧桑斑驳,有凛冽,有卑微;有尊严,屈辱;有倔犟,有软弱。这一时一地的所有特质汇合在一起,形成了萧红疾风劲草无所依傍的苦难人生。
萧红尽管一直在拼了力气地抗争,与家庭男权抗争,与家国沦陷抗争,与爱情痛苦抗争,每一回,她的姿势与态度,似乎都是毅然决然的,誓不回头的,可是,这每一回里,最终,她又被现实的哀艰如飓风一般打回了逃出的原地,她总是那命运里失败的出走者,她不断朝门外跑,却始终找不到方向,于是,她那么绝望地不断地低垂着头回来了。她的一生,让人读她揪着心的痛。因为,萧红尽管才华出尘,她实在是活得完全是一个苦难而软弱的红尘女人。
萧红青少年时代,与所有受了五四熏陶的年轻人一样,向往出外读书,向往爱情自由。在她18岁时,因叛逆出走被父亲从家族族谱中连根拔除,成为有家的孤女。1928年,萧红17岁,家人给她与一位公子汪恩甲定亲。萧红本人的文字里几乎从未提及汪恩甲这位未婚夫,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而传记中可以见出,萧红对汪的感情似乎是一种模糊的交织,最初懵懂的接受,相处之后却因汪的平庸恶习而离开他,期间她与同学陆哲舜出走北平,谈了一场短暂的精神恋爱。汪恩甲寻她而来,萧红又因旧情与汪恩甲复合,直至两人在东兴顺旅馆同居,在怀孕之际,最终被汪恩甲抛弃。
事实上,萧红一生中的几次感情经历都仿佛是一场场的轮回,每一回都不是一条笔直的路径,而是千回百折,如丝结网,荆棘丛生,直到爱至成伤,爱枯成悔。与萧军,与端木蕻良,爱情历程也是与第一次同样的起伏宕荡,百味俱全。
似乎,萧红在一次一次命运的转折点上,都无可奈何地将所遇的男人当成自己这棵无依野草的那把救命泥土,而一旦她全身心地依过去,那一把一把土却开始散成了沙子,从她生命中倒掉。萧红的爱情,每一次都很壮丽,也很悲情。
关于萧红一生的情感悲剧,若暂时放下现实之艰,从性格来论之,我不能不听从内心的真实声音,切实感到萧红性格上确有软弱和妥协之处,这使得她游走于不同的男人之间,似乎,总是摆不脱无奈的痴缠与纠结,难以真正做到情感和精神的决然与独立。
曾有或亲近或生疏的人在我面前,流露过对萧红性情的轻视,大约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我每回只是听着,也不言语,对萧红之痛之爱,依然如初,并不因之增减。
萧红真该受到责难与轻视么?
不。
恰恰相反,我读萧红惜萧红,除了叹服她的文学造诣之高,更因为她这一世不象女神,不象公主,不象天使,不象闺秀,而是蓬头赤足摔进命运的自己。萧红一生虽短暂,但无比真实浓烈,她永远是活生生地不顾痛不怕伤地完全将自己狠狠地丢给命运。萧红,不是旧式女人,也不是新式女人,她是一个将整个生命因着爱而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的真女人。
我想说,与萧红饱满无畏的真实生命力放在一起,所有单一的性格论与道德论都显得虚空无力,苍白如纸。
弃妇
弃妇,这个语词,在形容一个女人的种种不幸之中,大约是最让人情难以堪的了。它大约是对一个女人最致命的宣判,等同于男人永劫不复的重大失败。
是的,萧红曾经是一个弃妇,而且不止一次。
但是,萧红是史上最特别的弃妇,她颠覆了“弃妇”做为一个语词原本存在的涵义。可以这么说,因为萧红,“弃妇”,在我的心中脱了胎换了骨,派生出了内在的光芒与美丽。
关于弃妇,先旁折渊源两枝。
《诗经》中的《氓》,是中国最早的一首弃妇诗。《氓》中,无名女子与男子氓年少相亲相爱,到了桑叶未落,红颜欲老时,氓便开始了新的爱情追逐,男子“信誓旦旦”,却“二三其德”,女子最后悲伤成怨。这大约是中国诗歌第一回提供的负心男人,被弃怨妇形象。或怨,或烈,或悲,或伤,弃妇千年以来,总难出其左右。
《美狄亚》作为古希腊三大悲剧之一,为西方文学世界提供了最早的弃妇形象——美狄亚。美狄亚在丈夫伊阿宋背弃自己将另娶公主之后,悲愤如雷电轰鸣,从一个幸福贤良的女人变成了疯魔的复仇狂人,她杀了情敌,杀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将自己和负心的伊阿宋同时坠入命运的深渊。
大至,东西方所有的弃妇故事都是从这两支源头上流淌出来的,满是悲怨,甚至仇恨。似乎,弃妇的命运,注定让一个女人不再是有爱的女人。
不同的是,萧红这个弃妇,连在遭遇抛弃命运的时刻,都可以焕发出精神上无以伦比的美丽,正是这份异常处境中绽放出来的美丽,让她格外动人。是的,她的灵魂和身体可以受到巨大的摧残,但她依然是最值得男人爱的女人。
1932年7月12日,在《国际协报》工作的萧军因收到一个不幸女人的求助信,出于职业与道义来到东兴顺旅馆,见到那时侯被汪恩甲抛弃的萧红。二萧的人生初相见时,萧红蓬头垢面,衣衫破败,肚子已经大到快要临盆,这是怎样一种人生凄惶的景象啊!这样一个年轻而衰残的女人,显然是让这世上有悲悯心的人来施同情之谊,而绝非是让偶然经过的男人来爱。
偏偏萧军在这个临产的弃妇之处,发现了一道震颤他心灵的强光。这个不幸的女人居然在这样的生命状态下还在写诗,描画,练字。她写的诗,不叫《冬寒》,却叫《春曲》,稿签上秀丽地写着几句:
我爱诗人又怕害了诗人,
因为诗人的心,是那么美丽,
水一般地,花一般地,
我只是舍不得摧残它,
但又怕别人摧残,
那么我何妨爱他。
如果说刚进门时的萧军是一个救世者,而此时,一切都已改变,在他的眼里,这个女人,不只不幸,她的精神世界异常动人。五十年后,萧军依然清楚地记得与萧红初见时读到的这首拨动他心弦的诗句。正是这小小的诗,象黑暗中的洞天,把两个天渊之别的男人与女人连在了一起。
此后数年,萧军与萧红并称“二萧”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东北流亡作家群最重要的代表作家,《八月的乡村》、《生死场》等重要作品就是二人在相识之后喷薄而出的杰出作品。
诗为何物?情为何物?
我常在想,一个女人值得人爱恋之处究竟在何处?当然,一切美丽的容颜与美丽的品质都值得爱恋,青春的容颜,纯洁的心灵、贤良的德行都可成为产生爱恋的依据。然而,不止这些,一个真正有光芒的女人,就算陷入命运的泥淖,劫难丛生,也撼动不了她本身俱有的动人与美丽。
萧红就是如此,从命运看她是一个可怜之极的弃妇。可是,可是,看看这个女人,那么孤苦零丁,狼狈不堪,却依然爱着世间一切的美丽,爱春天,爱诗歌,爱男人,爱爱情。
单凭这一份凛冽寒冬里不息的春日情怀,萧红这个独特的人间弃妇,就值得懂她的男人,对她深深地、深深地爱恋。
流亡
如果说,萧红的生命里有哪个必然的关键词,我想那会是:流亡。
是的,萧红,短暂的三十年,大多数时间在流亡,因为家国的沦陷,从东北呼兰河故乡一路流亡,直到北回归线的香港;因为情感的颠沛,她一次一次怀着孩子,从这一个男人流亡到下一个男人。最终,在香港浅水湾孤独离世,临终遗言是:我将与蓝天碧海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世人看,生平受尽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在萧红的生命里,萧军是她最为重要的命运拯救者。也就是说,萧军最初的出现近乎神灵,施与她的是救赎,是恩典。
面对史实,无人可以反对,萧军是萧红的恩人。如果没有他,世上也许只是多了一个忧郁的苦难女人,根本不会诞生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作家萧红。为此,萧红应当对萧军感恩一生。
可是,爱情就是这样令人悲怆!旷世的恩典,可以拯救一个人的命运,却无法完成一份长久的爱情。
萧红一生情感所历,给她最大欢喜的,是萧军,给她最大痛苦的,也是萧军。
萧军出现在萧红凄惨命运的门口时,那一刹那,是天上惊鸿,真是一场英雄救美的传奇。可是,男人的爱,与女人的爱,有时候真是象火与水,火是烈的,熄得也快,水是弱的,流得却久。
萧红在《商市街》里,曾用隐忍而哀伤的笔调言及与萧军的爱情生活,那段生活,除了两个年轻人的贫困无依,还可以读到萧红展不开的深愁。因为,她的爱人萧军,是那样的有英雄气概,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来爱,爱女孩,爱女人,当他又陷入爱里的飞扬,萧红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暗自成伤。
萧军和萧红一路南下,来到上海,与鲁迅相识,也开始了文学创作的黄金期。萧军的世界越来越大,情感也如此,他大约是属火的人,总是可以找到恋爱的激情。萧红越来越憔悴,文字也无法安慰她受伤的心。她需要找一个精神出口,这一回她流亡到了日本。就在此期间,萧军与朋友之妻相爱,并使那个女人怀孕,萧红孤独地去日本,又孤独地回上海,见到的爱人萧军,忙着照顾自己人工流产的情人。
她写《苦杯》,
昨夜他又写了一只诗,
我也写了一只诗,
他是写给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写给我悲哀的心的。
她写《沙粒》,
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
我说: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
什么最痛苦,
说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萧红只是一个想要爱的女人,她虽然以写字为精神出口,她的世界依然很小,这个小世界里,萧军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一直在痛苦中隐忍,幻想,等待,苦苦地维系那已欲碎的感情。
最终,萧红还是恋无可恋,忍无可忍,决意离开萧军,尽管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萧军的孩子。一个女人,带着爱情的结晶毅然流亡,那只能说明,她已经对那个男人彻底地绝望了。
在阅读中,我特别注意到的,导致这次萧红这次重要出走的,不只是萧红在情感上遭遇的背叛,也许,另外一种伤害不亚于爱人的滥情。那就是,萧军内心里对萧红主体人格和文学才华的尊重缺失与精神漠视。
萧军写了一篇《为了爱的缘故》,大意讲自己的人生本意是要去革命打游击,而因为萧红而作出了人生方向的牺牲,文章里流露出的不甘心与不值得,让当事人萧红深受刺激。萧红在萧军的世界里,甘愿做一棵小草。可是,原来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爱里是有悔意的,而且这份悔意还写出来给世界看。同时,在萧军的圈子里,以萧军本人为首,非常轻视萧红的文字,在他这样所谓革命男人的眼光看来,萧红的散文根本就是锅边灶台的产物,哪里进得了文学神圣的殿堂。
我完全能够理解,萧红听到这些声音时的震惊与突来的清醒。萧红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是从心里如泉流出,她文字的朴素,深挚,力度,几近天成,我最爱的四个字“洗尽铅华”,民国女作家当中,我以为大约只有萧红当得住。在萧红文字的面前,我从来都是全然投入,全然降服。
鲁迅对萧红的《生死场》如此评价,“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想一想,多么让人欣喜又多么让人哀伤,鲁迅可以读懂东北流亡而来的萧红,萧军却读不懂自己的爱人萧红。
对萧红来说,她的字就是她的心。曾经,萧军因萧红被弃之时写作的《春曲》而爱上她,后来,萧军却又因不再读懂萧红而失去她。
或幸,或悲,全在懂与不懂之间。
为了给萧军一个自由,也为了给自己一个尊严,萧红人生第二次大着肚子与爱人告别,这一回,她不是弃妇,她象娜拉一样自己出走。萧军寻她,她死也不回了。当时,几乎所有的朋友都非议她,孤立她,认为她离开萧军这个恩人,去跟端木蕻良是人生最重大的错误。我倒认为,萧红之后再爱哪个男人,或者根本就不再爱男人,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一回,萧红做为一个女人,她有了第一回的觉醒。隔了几十年,作为一个女人,我为萧红最后一次自我的流亡失声叫好。
真的,尊严甚至比爱情更重要。
写到这里,该结束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从未有一篇文字,因着对人的心痛,让我感到几乎提不动笔。
读完萧红一生短暂而悲怆的流亡史,我觉得,那是来自冰河深谷中的寒凉与清冽。萧红,这个女人,这个情路坎坷在不同男人之间流亡辗转的不幸女人,有谁见过她的内心?三生三世,身心沧桑,萧红本质上依然是当年祖父膝下情怯而期盼的小女孩。她一直苦苦地等啊等,想着一份有安全感有暖意的爱。
只是,爱情是一场宿命。
萧红一生都没等到。
萧红来到世上只31年,甚至比耶稣的33年还要短。也许,她一生完成的是女人的宗教。
为此,萧红担当了作为女人全部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