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胶济南直营 《阿胶传奇》之三:继《甄嬛传》后又一部阿胶经

  他说,何洛会说得没错,此时,豪格在孔有德的陪同下,的确正在向千佛山脚下的庙会赶去。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也是多尔衮的侄子,但他的年龄其实比他的叔叔还要大,所以有许多时候,他便不大把多尔衮放在眼里。但这次进关滋扰,多尔衮被皇太极任命为奉命大将军,大权在握,而他豪格充其量只是一个属将,什么行动都没有他发言的权力,既然这样,他也就打消了与他抗衡较量的念头,一心一意劫掠财物,尤其是来到济南后,他更是抖擞起精神,决心要在这个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大捞一把了。

  刚刚打下济南,他们就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千佛山庙会。在豪格想来,凡是庙会,都是各种货物聚集的地方,也就是说,老天给了他一个大肆敛财的绝好机会,他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去。于是一大早,他就拉上了当地人孔有德,避开多尔衮的眼目,带着几个兵丁向千佛山赶去。孔有德告诉他,千佛山庙会自元代就开始兴盛了,在上山的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出售山货杂品的小商贩,叫卖声、吆喝声、吵闹声此起彼伏;各类民间艺人,像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唱戏的、说书的,还有玩杂耍的、演马戏的等,也充斥其间;前来赶会、购买、看景、凑趣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整条山路上,人群扶老携幼,熙攘流连,热闹非凡。听了他的介绍,豪格贪婪的欲望越发强烈,红红的眼睛里快要流出血来了。

【阿胶济南直营】《阿胶传奇》之三:继《甄嬛传》后又一部阿胶经

  但来到山前,他们却没有看到多么热闹的景象,山路两边只是稀落地蹲伏着一些小贩,其间也没有多少人走动,甚至也听不见多少声息。面对着这种萧索冷清的局面,豪格有些意外,以为走错了地方。恭顺王,他恼怒地对孔有德说,这是怎么回事?孔有德也有些发愣,随即跳下马来,朝他讪笑着说,大贝勒,也许这些胆小的济南人都被我们吓坏了,不敢到这里来了。豪格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不禁有些失望,犹豫着是否往回走。孔有德牵住他的马说,既然我们来了,还是到里面看一看吧,或许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呢。豪格点点头,朝身后的兵丁挥挥手,打马向里走去。

  一见这些穿着和发式怪异的人,人们一下子恐慌起来,纷纷退往后去,摆摊设点的人急忙收拾起东西,做出逃走的架势。庙会陷入了骚乱中。不许走,孔有德抽出砍刀,高高地举在人们头上,谁走就砍了谁。随在他身后的兵丁也散开来,分别把刀架在一些人的脖子上。人们都不敢再动了。豪格耸耸肩,跳下马来,迈开大步,横冲直撞地朝里走去。孔有德收起刀,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豪格指着两边的摊点说,这上面都是什么东西?孔有德边看边说,大多都是济南的土特产吧,冰糖葫芦、油茶、年糕、茶汤、剪纸、竹雕,还有柿子、山楂……。豪格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都没用,还有什么珍宝奇物吗?孔有德皱皱眉头说,让下官找找看……。豪格盯住他说,恭顺王不会是领我们来尝小吃的吧?孔有德咧咧嘴说,大贝勒息怒,当然不是……。豪格把马鞭猛地一甩说,那就快带我去找有价值的东西。孔有德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走到一些摊位前,抓起上面的东西,又狠狠摔在地下,他娘的,怎么净摆这些不值钱的烂货?咹?摊主浑身哆嗦着,什么话也不敢说。

  快要看遍了所有的摊子,豪格还没有发现感兴趣的东西,脸色更加阴沉。孔有德有些慌张。这些人太穷了,他转向豪格,歉意地笑着说,看来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慰劳您……。豪格愤怒地说,恭顺王,你太令我失望了。说着便挥起马鞭,冲进人群,肆无忌惮地朝人们头上抽去。人群终于溃散而去。豪格停住马鞭,望着一片狼藉的地面,才长长地吐出口气。回去。说着,便带领兵丁们往回走去。孔有德愣怔了一下,也急忙随上来。豪格上了马背,又转过身,有些不甘心地朝回看。这里为什么叫千佛山?他忽然问道。孔有德想了想说,听说这山上有一千个佛洞……。豪格不解地说,佛洞是装什么的?孔有德比划着说,每个佛洞里都雕刻着一尊佛像……,大贝勒,要不我们去到山上看看?也不枉来一回……。豪格摇摇头说,拜佛?不去,拜佛是你们汉人的事,我才不信那个。说着,便打马往山下走去。孔有德只好随在他身后。

  走在回去的路上,豪格随口问他说,恭顺王,在我们的汉将里,好像属你对山东最熟了吧?孔有德回答说,在下虽说是辽东人,但却一直在山东谋生,后来,又在这边领兵驻防,所以了解得多一些……。豪格大笑起来,对对,我想起来了,你是有名的“山东三矿徒”之一嘛。听了他的话,孔有德的表情有些尴尬。豪格看着他说,你对山东特别用心呢,是不是这样?孔有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是。豪格不解,为什么?孔有德抬起头,朝西南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急快地低下来。是这样,他有些为难地说,下官虽说生在辽东,可祖上却是山东……。豪格恍然大悟,这么说,你们孔家都是山东人了?原来你是回到你的老家来了。孔有德难为情地笑笑,也算……是吧。

  过了一会儿,豪格又想起什么似地说,恭顺王,你应该也是孔子的后代吧?孔有德讶异地看他一眼,大贝勒知道孔子?豪格说,他不是你们汉族王朝信奉的儒家创始人吗?他又叹口气说,其实我就知道这么一点,皇阿玛听了范文程那个老东西的话,也让我们学习汉家的东西呢。孔有德点点头,一时没再说什么。我明白了,豪格又想了一下说,怪不得来到山东后,你就变温顺了,是不是顾忌你老家的一些规矩呢?孔有德嚅嗫着嘴唇,我、我也说不清哩……。豪格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真有你的,他乜斜着他说,要说先前,你可也是一员杀人不眨眼的猛将,死在你刀下的人怕是比你的头发还多,来到这里,就突然失了性子,真是好笑……。孔有德也不自然地笑了笑。要说来到你老家了,豪格突然止住笑说,你应该给我表现一下才对,可你没有伺候好我大贝勒呀。孔有德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说,要说我们这一路弄得东西也不少了……。豪格不满地看他一眼,怎么?我还嫌东西多?我们冒着风险进关,不就是奔着他们的财物来的吗?他仰起头,朝远处看着说,都说山东是中原的富庶宝地,我看不见得,不见得呀。孔有德没有接他的话,似乎陷入了深思中。

  快要接近他们居住的营帐了,孔有德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咬咬牙,打马跟上去。大贝勒,他压低声音说,山东还有一种宝贝,您要不要?豪格不相信地看着他,宝贝?山东还能有什么宝贝?孔有德一字一句地强调说,真是宝贝,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奇宝贝。豪格又想笑,我没有见过?我豪格随皇阿玛走南闯北,天下的好东西应该也都用手指摸过一遍了,我真想不出来,居然还有我没见过的?孔有德伸出马鞭说,我敢打赌,你要是见过了,我把这一路上得到的东西都送给你。豪格眼里放出了光,你的话当真?孔有德信誓旦旦地说,当真。豪格也把马鞭伸出去,那好。与他的马鞭碰了一下。孔有德看着他说,那你如果输了呢?豪格随口说,我这一路上得来的东西也一概归你。孔有德再次问他,说定了?豪格点点头,说定了。孔有德回头对兵丁们说,你们当个见证呀。兵丁们都幸灾乐祸地说,好来。

  见他说得如此肯定,豪格不免有些心慌,你说的宝贝到底是什么?孔有德不慌不忙地说,这样说吧,你说咱东北都有什么特有的宝物?豪格稍稍一想,便大声说,人参,鹿茸……。孔有德不等他说完,就截住他的话说,在山东,就流传着这样的话,天下有三宝,人参、鹿茸……。豪格抢着说,还说我没见过?这不一样吗?孔有德竖起三根手指头,三宝,除了人参和鹿茸,还有一宝呢。豪格看了看他,那一宝是什么东西?孔有德故意拉长了声音说,阿胶。豪格困惑地眨眨眼,阿胶?阿胶是什么东西?孔有德笑着说,看来你肯定没见过了,你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豪格还有些不相信,真有这东西?孔有德使劲点头,当然有。豪格纳闷,那我怎么没有见过?孔有德自豪地说,因为这东西只有山东才有……。豪格有些不以为然,那还算稀奇?孔有德说,这恰恰说明它是宝呀,如果天下到处都有了,那还有什么稀奇的?经他这样一说,豪格果然兴奋起来,是哩是哩,你快说,阿胶在什么地方?孔有德朝西边的方向指着说,确切地说,是在一个叫东阿的地方……。豪格又抬起身来,东阿?孔有德点点头,是的,天下只有东阿有这种东西,所以它才叫阿胶,所以它才稀奇,它才是宝贝。

  听他这样说,豪格不能不认真起来,掉回头,郑重其事地朝西边看。那应该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地方?他自语着说。不能再等下去了,孔有德的描述已经唤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欲望,既然是宝贝,那就应该属于他豪格大贝勒。快带我到那个地方去吧。他急不可待地说,便要催促胯下的马匹。孔有德拦住他说,等等,这回可是你输了吧?豪格抓抓光秃的头顶说,现在还不算,当我见到,不,等我拿到了那种叫阿胶的宝贝,才算我真正输了。孔有德爽快地说,好吧,就依你。豪格旋即掉过头,对紧随身后的一个兵丁说,传我的命令,加派正蓝旗一个牛录的兵力,马上跟我奔袭东阿。那个兵丁立刻打马而去。孔有德担忧地说,一个牛录?太少了吧?是不是也让我汉军八旗……。豪格不以为然地说,用不着,堂堂济南都被打下来了,一个小小的东阿还挡得住我?说着两腿一加,马匹就驮着他往西驰去。孔有德犹豫了一下,便也和兵丁们急快地随上去。旷野里腾起一片凌乱的雪尘。

  他说,不管有多少不安定的因素,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李庆发想明白了这一点,便不再等待什么,第二天便果断地开了张。李少平把家里所有的鞭炮都找出来,让王五赵六在店门前痛痛快快地放了个够,以此驱散去一些罩在人们心头的阴影。见到济世堂开张,其他店铺也都纷纷效仿,先后开始了新一年中的第一天营业。

  但整整一上午,陈大夫雷打不动地坐在店堂里,还没有等到一个主顾上门来。冬日的店铺越发显得冷清了。快到晌午了,李庆发从后门里走进来,叹口气说,别在这里干坐着了,走,到后面吃饭去,这大冷的天,我陪你喝上两盅。陈大夫知道,店主这是心里郁闷,还有话要和自己说呢。但他实在不想喝酒,一是怕下午坐诊误事,二是不愿让店主因自己破费。要不我在店里吃吧。他笑着说。李庆发看出了他的意思,你不去我自己也喝哩,可就没人陪我说话了。陈大夫不好再说什么,便随在他身后,穿过柜台,就要朝后门里走。就在这时,迎着街面的店门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出于职业的习惯,陈大夫又回了一下头。兴许来主顾了,他朝李庆发说,我再待一会儿。李庆发嘱咐他一句,可要快来呀。便自己走出了后门。

  出现在前门的人影却没有进来,就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探进头来,直直地朝里看。由于她背对着屋外的光线,店里的人都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只是认出她是个姑娘。伙计离开柜台,迎着她走过去。姑娘,你是看病呢,还是抓药?姑娘没有回答,依旧朝他身后看,忽然就惊叫起来,陈伯伯。也随即进了屋,直朝陈大夫走过来,我可找到您了……。陈大夫不禁一愣,眯起眼,朝她打量了一下,才认出她来,原来是秀枝……,真成大姑娘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秀枝害羞地低下头,您都六七年没回去过了,哪里还……。陈大夫把她让到一张凳子上坐下,不解地问她,你怎么到东阿城里来了?秀枝回答说,来找你呀。陈大夫又愣了一下,找我?

  这时候,伙计端来一碗热水,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喝吧,陈大夫把碗朝她跟前推,暖暖身子。秀枝端起碗,吹了吹飘浮的热气,很小心地喝了两口,天真冷,我赶了一天多的路,才找到这里来……。陈大夫关心地问她,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找来的?秀枝解释说,昨天在我一个亲戚家住了一宿,今天一上路,正好遇到一辆驴车,我给赶车的说了句好话,他就把我捎到城里来了。陈大夫点点头,是呀,他和秀枝的家都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梁山,来东阿一趟的确不容易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大夫又问她说。我娘告诉我的。秀枝脱口而出。你娘?陈大夫心里一动,嘴唇不禁有些颤抖,你娘其实也……,我也不记得对她说过……。秀枝看了看他,我娘……其实早就打听清楚了……。陈大夫掉开头,神情有些不自在。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秀枝又捧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过了一会儿,陈大夫终于鼓了鼓勇气说,你、你娘还好吧……。秀枝神色有些黯然,陈伯伯,我娘……不太好……。陈大夫一怔,怎么回事?秀枝低下头去,自打我爹死后,我娘就……。陈大夫又吃了一惊,你爹他不在了?秀枝嗔怪地看他一眼,陈伯伯,看您,我家的事您一点也不关心。陈大夫不好意思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外边,老家的情况我确实不……,你爹什么时候走的?秀枝哀婉地说,已经三年了。我爹死后,我娘的身子就也一直不太好……。陈大夫接口说,不会是有什么病吧?秀枝放下碗说,谁知道呢?这不正等您去看的吗?陈大夫脱口说道,好,我一定回去给你娘看。说着便站起来,把身后的椅子推开,要不要……咱现在就走?秀枝急忙摆手,陈伯伯,也不用那么急,其实我娘也就是身子弱,也没什么大碍,您还不知道她?打年轻的时候就不经事……。陈大夫松了口气,看这闺女,把我吓了一跳。

  秀枝走过去,把他重新拉回到椅子里。陈伯伯,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接您回去,按我和我娘的打算,您回去了就不要再出来了,如果您心里还想着我娘,就、就和她一起过日子吧。陈大夫低下头,眼角里慢慢浸出了泪花。闺女,他颤抖着声音说,难得你这样……为我老头子着想……。秀枝轻轻摇着他的胳膊说,您这一辈子也不容易,伯母过世得早,又没给您留下一男半女,您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外面漂着,身边没有个人照应,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呀。我家虽说过得不怎么宽裕,我也算不上什么孝顺闺女,可照顾老人我还是能尽心的,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我和我娘,就跟我回去吧。陈大夫声音哽咽着说,好闺女,要说嫌弃,是你们应该嫌弃我半死的老头子呀,你看看我,就剩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什么都快干不动了,到了你家,白给你娘两个增添负担呢……。秀枝掏出一块手巾,轻轻给他擦着脸说,看伯伯说的,您这么大年岁了,我还能要求您干什么呢?您什么也不用做,就一天到晚陪着我娘就行,一切都有我呢,你们就安安心心地度晚年吧。陈大夫拍打着她的手,好闺女……。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陈伯伯,秀枝想了想又说,要说最盼您到我家去的,当然还是我娘了。今儿一大早,我娘就催我上路来找您,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一定给我把他带回来。我一出门,就听见她呼哧呼哧扫院子呢。秀枝说着,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陈大夫也止不住笑笑,这才大过年的,你娘怎么就……。秀枝明白他的意思,今年不是我爹去世三周年吗?我娘嘟囔着对我说,我给他守了整整三个年头,也算是对得住他了。陈伯伯您也知道,我爹在世的时候对我娘不好,三天两头地打她骂她,我娘在他手下也受够了,这样为他守三年,可不是对得住他了?陈大夫点点头。秀枝又说,尤其是这过年的时候,我娘就越发想起您来,老是到村口跷着脚跟朝远处看,回家就对我说,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外面,连个说话的人没有,这年该怎么过呀?这不,还没出正月哩,就把我赶出来找您了。陈大夫激动地说,感谢你娘这样惦记我。他朝柜台后指着说,其实我这年过得也很好呢,说出来你不相信,这家的人对我别提多好了,待我包括这个店里的伙计,都像一家人似的。秀枝也又掉过头,在店里四处打量,我在外面打听的时候,人家就对我说,那家济世堂的人可好呢,看来他们说得真对。

  正在这时,后门口传来一声咳嗽。两个人扭头去看,是李庆发又从后门进来了。陈大夫赶紧迎过去,拖住他的手,给他和秀枝分别做了介绍。李庆发微笑着说,我已经知道这闺女是谁了,老哥不瞒你说,刚才你们的话我也听了一些,不介意吧?陈大夫有些脸热,哪里……。李庆发拍拍他的手,好事,是好事呀。秀枝接上说,李叔叔,那您答应让陈伯伯走了?李庆发朝门外指着说,先不说这些,你看天都过晌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去。秀枝拿出身边的包袱说,我带着煎饼呢。李庆发故意板起脸说,看这孩子,莫非我连顿饭都管不起了?陈大夫也说,你看你李叔叔多热情?我说的没有错吧?秀枝不再说什么,便牵住陈大夫的手,随他穿过柜台,一起朝后院里走去。

  李庆发把他们领进正房客厅,随即安排老伴加炒几个菜。秀枝也不见外,跑进厨房帮少平娘忙活去了。李庆发有意对陈大夫说,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该多好。陈大夫明白他的意思,又不自在地笑了笑。李庆发打量着他,老哥,你做何打算呢?陈大夫叭嗒着嘴说,让我想想……。他起身走到屋门口,望着面前的院落,一时陷入到思虑中。自从他在一个雪天里进到这个院落里来,至今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十年来,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上至店主,下到雇工,都待他像亲人一般,从内心里说,他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当然不能说打算老死在这里,起码在自己还能坐堂行医的时候,他还没有起过离开这里的念头……。可想不到,那个女人,那个在他童年时期就进入到内心里来,长大后又从他身边离去的女人如今又有了消息,而且是那样一种深切的呼唤,他怎么能置之不理而不去回应呢?要说与那个女人也是缘分未尽,两个人因为隔壁住着,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由于自己家贫,她贪财的老爹不答应他们的婚事,硬是把他许给了一个莽汉。也许是出于虚荣和自尊,他一气之下远走他乡,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儿来不再回来。两个人虽说各自有了家庭,但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却从来没把对方从内心里忘掉过哪怕一天。他也曾为他们最后的归宿做过设想,却一直不敢相信还能有真正走到一起的时候。老天有眼啊,他在心里感慨地说,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虽然彼此都已经老迈,离告别这个世界的日子不是太多了,但愈是这样,他愈要抓紧时间,去和她一起携手度过那屈指可数的日子。

  想到这里,陈大夫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冲动,恨不能立即回到老家,回到她身边去。但当他回过身,面对着李庆发时,他又不知该怎么张口了。按说,这个店里也同样需要他,离不开他呀,而且这里的人又待他那么好,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李庆发看出了他的心情,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说,老哥,你敬请放心,不管你作何打算,我都没二话呢。陈大夫低下头去,庆发兄弟,你看……。李庆发把他拉回到座位上,推心置腹地说,如果老哥继续在我这里,我还像先前那样待你,只要咱这个店存在一天,你就是这里唯一的坐堂先生。随即又说,你要是打算回老家去,我马上让少平给你收拾东西,送你和秀枝上路,我们都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应该按心里的需求去做一回了。

  听了他的话,陈大夫感动地点点头,庆发兄弟,难得你这样为我着想。可我走了,怕对不住你呀……。李庆发摇摇他的手说,看你说的,这些年,我济世堂之所以这么红火,全仗老哥你的帮衬呀,要不是你来,我这个小小的阿胶店哪里会成为东阿县城里最大的药店,连县太爷都来咱店里看病抓药呢。陈大夫摆摆手说,还是你经营有方呀,我不过是尽了自己一点微薄的力……。李庆发截住他的话说,就凭这些,我李庆发也要对你老哥说声谢谢。说着,就朝他深深地躬下身去。兄弟可别这样,陈大夫也急忙朝他施礼,要说感谢,应该是我感谢你呀,这些年来……。说到这里,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来。别说了,李庆发搀住他的身子,老哥什么都别说了,咱老哥俩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客气话咱都不要再说了。

  两个人坐住了身子。陈大夫叹口气说,人老了,这叶落归根的想法也就重了,即使咱哥俩再好,也终得难免一别……。李庆发装上一锅烟,递到他手里,劝慰他说,老哥不要忧伤,山不转水转,咱哥俩还能没有见面的机会?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去梁山看你老哥,也借此看看我那个嫂子。陈大夫有些不好意思,随即便盯住他说,咱可说定了,到时候我好酒好菜地等着你。李庆发把手拍到桌子上,好,那咱就说定了,我正好要喝杯喜酒呢。陈大夫提出说,让少平给我收拾一下东西吧,人逢千日终有一别,吃过饭后,我就辞别老弟,跟秀枝一起上路了。李庆发点点头,那我也就不再挽留老哥了,你这十年的薪银连同利息我都给你存着呢,虽说不多,但置几亩薄地,盖几间草房,还是绰绰有余的……。陈大夫打断他的话说,如今店里也不宽裕,我只带走过日子用得着的……。李庆发也抬手止住他说,这以后不光是你一个人过日子了,别忘了还有我那个新嫂子呢。陈大夫朝远处看着说,嗨,只要我这个人回去了,对她来说就什么都有了。他们正说着话,少平娘领着秀枝和一个厨子端着菜肴走进来。

  他说,这时候,在县衙署后院的府内,知县吴茂贤刚刚吃过午饭,正眯着眼睛打瞌睡。前些天,他下乡巡查时感染了风寒,身体一度烧热,还是吃了陈大夫几剂汤药,又在床上发了两天汗,才缓过劲儿来,但身子依旧有些虚弱,仅是坐到椅子里吃了顿饭,就觉得疲倦不堪了。见他这样,小夫人赶紧把他搀起来,扶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然后坐在一边,两手托着下巴看他。吴茂贤拉她一下,你也睡会儿吧。小夫人摇摇头说,我不睡,我没有这时候睡觉的习惯,你睡,我就在一边看你。吴茂贤不觉笑了一下。

  这个小夫人就是这样,刚从乡下来几天,对他还觉得新鲜呢。说起来,吴茂贤与她分别也半年多了,自他到东阿县来任职,小夫人就被留在了老家,没有随他到这里来。不是小夫人不愿来,而是他不想带她。吴茂贤来东阿县,有些偶然的因素,他原本在东边一个富裕的大县当县令,无意间得罪了当地有背景的豪绅,被人在上头告了一状,不得已,只能离开那个地方,被打发到这个相对贫困的小县。他有些不服,也通过能够接得上的关系,在上边打点运作,而且做着早一天离开东阿的打算。所以,他把家眷一律安置在乡下老家,只身一人在这里为官,尽管生活清苦些,却无形中给人留下了廉洁自律的好印象。吴茂贤很得意,觉得距离开这里的时日不远了。但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后院却着起火来,原来刚娶到手里的小夫人与大夫人不和,三天两头的打架。大夫人是个格外凶蛮的母老虎,每次都把柔弱的小夫人打个鼻青脸肿。小夫人受不住她的虐待,一个人偷偷跑到了他这里。望着小夫人倍感委屈的模样,吴茂贤无可奈何,只好把她留下来。再说,一个人寂寞了这么多日子,他也实在是想念她了。

  小夫人与他久别重逢,又加之与大夫人争宠吃醋,还能不在他面前讨好撒娇吗?吴茂贤强打着精神睁开眼说,你这样看着我,我就睡不着了。小夫人赶紧说,那我就不看你了。就走到一边,拿起绣花撑子来做活,但眼睛还是不断地朝他这边看。吴茂贤困倦得不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才一会儿功夫,他就进入了梦魇状态,眼睛半睁着,呆呆地望着房梁,嘴里发出难听的声音,手脚想动一下,却无论如何也翻不转身子。他听见小夫人急急地跑过来,在心里说一句,这下好了。小夫人推醒了他,就势伏在他脸前看,醒明白了没有?吴茂贤翻了翻身,觉得心跳不那么急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夫人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怎么大白天也做恶梦了?吴茂贤摇摇头,他倒是一向有梦魇的习惯,但都是在夜间,午睡居然也梦魇,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

  吴茂贤不想再睡了,虽然身子依旧发虚,却不那么困倦了。他拉住小夫人的手,也像她看自己一样看她。小夫人不仅年轻,而且美丽,是他用尽了许多办法才娶到手的。恰恰也因为他在她身上用的心思太多了,大夫人才那么不喜欢她。小夫人受够了委屈,一见他的面,就止不住哭起来。他实在不忍心看她受气,便信口朝她表白说,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也许这几天与她缠绵得多了些,刚刚复原的身子才又疲弱下去。尽管这样,他对她的想法还是时隐时现。小夫人看出了他眼里的意思,脸颊有些发红,急忙掉开了眼,手也使劲往外抽。但她愈是这样,吴茂贤越有兴致。两个人拉扯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小夫人招架不住,把头扎到了他怀里。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一时都觉得无比幸福。但愿日子天天这样过。吴茂贤用嘴唇吻着她乌黑的头发说。小夫人用力点点头。跟了你,她湿润着眼角说,俺这辈子也算知足了。

  两个人正搂抱得紧密,门外猛然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随即便是急切的喊声,老爷,老爷——。两个人急忙分开来,抚平被对方弄乱的衣襟。吴茂贤侧耳细听,是赵师爷的声音。这个老头子,他嘟囔着说,打扰了老子的好事。小夫人为赵师爷开脱说,兴许、兴许他有事吧?经她一说,吴茂贤突然紧张起来,如果没有火急的事情,看惯了眼色的赵师爷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惊扰他的,难道出事了?他挥挥手,示意小夫人去开门。屋门一打开,赵师爷磕磕绊绊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衙役。老爷,赵师爷带着哭腔说,不好了……。吴茂贤的心脏又急跳开了,怎么回事?赵师爷结结巴巴地说,蛮子们打打到城下来了……。吴茂贤大吃一惊,什么?身子一折坐起来,他们不是打济南去了吗?怎么又……。赵师爷转向那个衙役,刘头,你来给老爷说。刘头走到吴茂贤床前,神色不安地说,老爷,刚才守门的兄弟来报说,蛮子们已经来到了城下,把东门都围住了……。吴茂贤身子一软,又瘫回到床上,天哪。小夫人慌忙去扶他,老爷……。刘头又说,好在城门没破,守门的兄弟把蛮子们挡在外面了……

  吴茂贤吐出一口气,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早晨,济世堂阿胶店主李庆发就来警告过他,蛮子们已经攻下了济南,往下会不会再来骚扰东阿?李庆发随即还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加固城墙,破除护城河冰,筹集火药,增调民夫等等,而且还主动提出捐献银两。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真正引起吴茂贤的重视,如果按照李庆发的建议去做,即使时间不是那么充裕,至少比现在措手不及要好许多吧。想到这里,吴茂贤简直后悔死了。都是因为我太大意,他在心里说,他们已经打过来了,我还在这里……。一时间,他觉得万般羞愧,忽然对小夫人的到来充满了怨恨。

  老爷,小夫人眼巴巴地看着他说,咱可怎么办呢?吴茂贤看她一眼,使劲坐起来,没穿鞋就滑下了床去。小夫人想给他穿鞋,被他一把推开说,别来误我的事。他赤着脚在地下转圈子。小夫人提着鞋呆呆地看他。怎么办?吴茂贤在心里问自己,该怎么办呢?赵师爷悄声提醒他说,老爷,形势危急,你要早作准备……。吴茂贤忽然盯住了他,赵师爷,你说该怎么办?赵师爷看看刘头,这个……。他欲言又止。吴茂贤拉住他的手说,这里没别人,有什么主意你就快说吧。赵师爷试量了一下,终于下决心说,要不,要不咱们快走吧……。吴茂贤似乎没反应过来,怎么个走法?赵师爷看着他说,趁着蛮子们还没有攻进来,赶快出城去……。刘头凑上来说,对对,他们还没有占领西门,咱们现在就走,一切还来得及。小夫人禁不住问,那到哪里去呢?赵师爷说,去泰安府,如果老爷觉得行,我和刘头这就去办。小夫人松了口气。他们说得对,她转向吴茂贤说,你说行不行?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吴茂贤停止了走动,坐到椅子里,两手抱住脸,陷入了紧张的思索中。很快,他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夫人轻轻地推他一把,你快说话呀。吴茂贤抬起头,逐个看了他们一眼,最后停在赵师爷脸上,告诉我咱们弃城而去的理由?听他这样说,赵师爷不敢往下说了。说呀。吴茂贤依旧看着他说。赵师爷,小夫人走过来说,您告诉他呀,也让他快下决心。赵师爷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老爷,你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孙子兵法上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既然咱打不过他们,还是保存实力,休养生息,以图再战。刘头连连点头,是呀,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保存了实力,等蛮子们要撤走了,咱再打回来。吴茂贤哆嗦着嘴唇说,咱们就这样逃走了,不怕留下骂名吗?赵师爷摊开两手说,哎呀老爷,蛮子们这一路打来,沿路的官府老爷不是都逃命去了,昨天济南府的老爷们就因为跑得慢了一步,就被蛮子们生生杀害了,死得真惨哪。吴茂贤依旧喃喃地说,那咱们走了,他们可就要祸害老百姓了。刘头跺跺脚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即使咱们在这里,他们杀进来,不照样祸害老百姓?到那时连同咱们一起都要被他们祸害哩,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走吧,再晚一步可就来不及了。小夫人抢上来,使劲摇摆他的身子,老爷,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快发句话吧,大家都好去做准备。赵师爷和刘头也都直直地看他,等待着他下达指令。

  吴茂贤仰起头,用力吐出口气,像是刚刚从水流里浮出来,一副更加疲惫不堪的样子。你去收拾东西吧。他对小夫人说,随即转向刘头,你负责把她送到乡下去。小夫人答应一声,刚要朝里屋走,却又停下来,什么?回乡下?赵师爷不是说去泰安府吗?吴茂贤摆摆手说,咱们不去泰安府,你再回老家去吧。小夫人跑过来,一下子扑到他膝前,不,我不回老家去……。吴茂贤抚摸着她的头发,去吧,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去接你。又转向赵师爷说,你领我到城头上去看看……。小夫人抱住他的两腿说,老爷,你不要去……。吴茂贤推她一把,吃力地朝起站,我要看看蛮子们到底是个什么样?他发现自己还光着脚,只好又坐下去。小夫人爬起来,回身拿过鞋子,颤抖着手指给他穿上,泪水不断地滴落在鞋面上。赵师爷和刘头都掉开了目光。吴茂贤把小夫人从脚前推开,果断地站起来,赵师爷,快带我走。赵师爷赶紧走上来,把他搀扶住。两个人一起朝门口走去。吴茂贤又转过身来,对刘头说,如果天黑前我不回来,你就连夜把夫人往乡下送,记住,不许给我出差错。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小夫人,就急快地走出了门去。老爷,小夫人抱住门框,泪眼蒙蒙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老爷——

  吴茂贤来到大门外时,几个衙役已经把轿给他摆上了。他刚要上去,却又摆摆手说,不坐轿了,牵几匹马来。不一会,衙役们就从马棚里牵来了马。吴茂贤和赵师爷分别爬上去,打马向街上驰去。大街上的气氛也很紧张,大多店铺都已经关门了,门外堆着的货物也顾不得往里搬。许多人都在张慌地朝着家门口跑,踩踏得积雪和垃圾四处乱飞。看到吴茂贤从身边飞驰过去,那些奔跑的人渐渐停下来,很快便随在他身后,一起朝城门口跑来。老爷,老百姓都跟过来了。赵师爷兴奋地说,随即大声朝人们喊道,乡亲们,老爷要带领咱们抗击蛮子,大家都跟老爷去吧。听了他的话,人们也都加快了脚步,一些关闭的门板也打开了,更多的人正在走出来。老爷,人越来越多了,赵师爷赶上来说,大家都被老爷感动了。吴茂贤没说什么,只是打马向城东门疾驰。

  来到城门口,守在这里的人都围上来。在大家的搀扶下,吴茂贤一步步攀上高高的城头,等喘匀了气息,便透过城堞的空隙,朝城外看去。城门外果然聚满了清兵,大约有二三百人,皆穿着蓝色的衣服,举着蓝色的旗帜,骑着裹有蓝色护靠的马匹。清兵们排好了队伍,一派枕戈待旦的架势。队前游动着两匹马,骑在上面的人指指画画,似乎说着什么。吴茂贤缩回头来,倒吸一口凉气。似乎只一霎的时间,他便知道清兵们为什么顺利攻克那么多城市了,看他们威武雄壮的样子,再看自己身边这十几个心惊胆战的衙役,要阻止住这些清兵进来,想必该是多么困难了。但他随即又想,总不能眼看着他们攻进来吧?不管怎么说,也要好好地和他们打一仗,最后实在顶不住了,再做撤离的打算也不迟。

  吴茂贤在人群里扫一眼,看到主薄、典史、教谕、训导等人都来了,不禁点点头,回身对赵师爷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该怎么打呢?听他这样一说,围在他身边的人都转向了赵师爷,期待着他开口说话。赵师爷紧急地眨眨眼,又四处看了看,才不慌不忙地说,老爷,蛮子们来了不少人,我们只有城内这些马快、民壮和更夫,人员不足他们的十分之一,杨嗣昌大人的队伍不知在什么地方,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有人接上说,这么说,我们没法守城了。赵师爷摆摆手说,不,虽然我们兵力不足,但我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何况他们是侵略者,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听任他们进来胡作非为。有人急不可待地说,那你快说,我们该怎么迎击他们?

  赵师爷走到城墙边,朝周围划拉着说,趁着他们还没发起攻击,赶快用石头把护城河里的冰砸开,防止他们靠近城墙。吴茂贤随即对一个衙役说,去,带一些人去搬石头。赵师爷继续说,咱还有一尊大炮,只是火药不多,赶快到几家制鞭炮的人家去收集硝、磺和木炭,自己动手配制一些。吴茂贤又支派一个衙役带人去了。赵师爷又说,把散落在各家的武器,只要是能派上用场的,诸如刀、枪、弓箭、长矛甚至棍棒都拿出来,一旦近身作战,就要每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可使。又一个衙役领命而去。赵师爷朝两边巡视着说,抓紧筹集银两和粮食,只要在这里参加战斗的人,每个人发双饷,吃伙饭,这需要大家自觉捐献……。他的话还没说完,人群里就传来喊声,我济世堂药店先捐一百两银子和二十石小米。随着话声,李庆发大步走了出来。

  吴茂贤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去,紧紧拉住他的手,激动万分地说,谢谢李先生,谢谢济世堂。他满脸现出羞愧的神色,李先生,上午我没听你的告诫,真是……。李庆发摆摆手说,吴大人,这时候你出现在这里,领大家抗击蛮子,比什么都可贵呀。他转朝人们说,乡亲们,有吴大人在这里坐阵指挥,我们一定和小蛮子血战到底。人们被他说得振奋起来。赵师爷趁机说,大家有钱的捐钱,有物的献物,有力的出力,一起跟随吴大人打蛮子。人们立刻作出了热烈的响应。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走出来,把一个包裹送到吴茂贤手里,这是东家发给我的薪银,我把它献出来。吴茂贤抬头一看,老人竟是陈大夫。我正要回老家去,陈大夫解释说,蛮子们一来,我也走不了啦。听到他说回家的话,吴茂贤也不禁掉回身,朝着衙门的方向看,在心里说,也不知小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他说,天黑下来后,清兵发起了等待已久的进攻。在打仗方面,豪格算得上一个经验丰富的家伙,尤其是这次进关,一路上攻城略地,可说是掌握了不少诀窍。他先命令几个兵丁就地砍倒一棵大树,削掉枝杈,抱起来去撞击城门,做出大肆攻城的样子,以吸引城头上人的注意。果然,城里的人以为清军攻城了,便也摆开了迎击的架势。支在城头的火炮发出一道火光,炮药在清军队伍的后面燃烧起来。孔有德看看身后燃烧的草木,有些惋惜地说,我们快要靠近城墙了,他们才开炮,射程太远,已经打不到我们了。豪格摇摇头说,他们连仗都不会打,看来用不了两个时辰,东阿城就会被我拿下来。

  城门两边的城墙上不时有石头丢下来,落在护城河的冰面上。冰层已经被砸开了。我看差不多了吧?孔有德又看看天空说。好,豪格盯住他说,我就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孔有德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豪格对身边的兵丁传令说,给我再把动静弄大点。撞门的兵丁们都呐喊开了。树木撞得城门嗵嗵地响。两边的兵丁也把刀剑举起来。城墙上丢下来许多燃烧的柴草,以阻止他们靠近城墙。

  就在城门两边声响正酣的时候,孔有德带领一队兵丁,趁着夜色往城门左边的方向运动。走出很远了,看看此处城墙上没有动静,他才让兵丁们停下来。就是这儿了,他悄声对他们说,开始。两个兵丁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铁索,飞快地丢到护城河对岸去,系在铁索顶端的抓钩入地了,后面的兵丁便顺着铁索攀爬过去,很快便来到了城墙下。随后,兵丁们如法炮制,将铁索高高地抛到墙头上,然后再次沿着铁索攀爬上去。快要接近城头时,才被上面巡游的人发现。但那人刚刚叫出一声,就被孔有德身边的弓箭手射落了。清兵们终于爬上了城头,将匆匆赶来的一些人砍翻在地,然后沿着城头一路狂杀,很快便运动到了城门口,与这里的众多守卫人员厮杀开来。

望着城头上的热闹景象,豪格摸摸下巴上的胡须,止不住笑起来。这个孔有德还真行,他在心里说,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哩。又过了一会儿,城门便从里面打开了。走。豪格朝身边的侍卫招招手,便在一片火光中向城门走去。孔有德带着一身血腥气迎出来。大贝勒,他眉眼里透着笑说,这个城里的知县被我擒住了。豪格在他身上捣了一拳,真有你的,走,带我去看看。进了城门,孔有德把他领进了一间守城人住的小屋内。昏暗的马灯下,一个披散着头发的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大概由于体力不支的缘故,他用腰部支撑着桌子沿,才勉强在板凳上坐稳。豪格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病弱不堪的人,不禁在心里嘀咕,不会是这个人带兵和我较量吧?孔有德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说,就是他,刚来东阿不久的知县吴茂贤。豪格有些泄气,刚进城时的趾高气扬不意间就减弱了几分。

吴大人,豪格用敬佩的语气说,你拖着一张病身子来和我打仗,佩服呀。吴茂贤微微地眯着眼,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身子也没有动一动。自打我们八月份入关以来,豪格踱着方步说,可以说攻破了无数个城池,其中大多数都是因为那里的官员弃城逃走了,当然也有领兵抗击的,比如你们的督师卢象升,还有那个退休的阁老孙承宗,但还没有一个是你这样带病的人,所以你是好样的。说到这里,他朝他伸了伸大拇指。吴茂贤依旧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甚至连举着的头也垂下去。豪格以为他顶不住了,便没有在意他的反应。明朝马上就要灭亡了,他耸了耸肩说,像你这样有气节的人再给他们卖力,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你归顺了我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吴茂贤就突然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人岂能和野兽同谋?让我归顺你们?这梦也做得忒大了吧。豪格有些恼怒,但想想又克制住了。

  豪格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便切入正题说,把你的宝物交出来吧,我也照样放过你。吴茂贤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你们除了知道掠夺别人的财物,还知道什么?孔有德提醒他说,快交出来算了,也省得我们折腾你了。吴茂贤又闭上了眼睛,我没有什么宝物,你们就是把我折磨死,我也没有宝物拿给你们。豪格摇摇头说,我不信,明朝的官员会没有财宝?对门口的兵丁说,走,带他到他家里去搜。听他这么说,吴茂贤忽然直起身子,你们不能去,你们不能去……。豪格咧开嘴笑起来,吴茂贤的反应,越发让他认定他家里藏有值钱的东西。走。他朝孔有德招招手,率先往门外走去。兵丁们押着吴茂贤随在后面。一路上,吴茂贤都在大声叫喊,你们不能去……

  进到了衙门府内,里面却有几个兵丁迎出来,看到豪格,赶紧报告说,我们已经把这里搜过了,什么财宝也没有。豪格不相信地嘀咕一句,居然还有这种事?他扭头便朝外走。一直叫喊的吴茂贤突然挣脱了兵丁的羁押,磕磕绊绊地朝亮着灯光的正房里跑去。豪格被他的举动惊住,急忙又回过身,也朝屋里跟去。不知为什么,吴茂贤倒在了地下,又抬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往里爬。豪格看见,他要抵达的地方躺着一具女尸。他看出来,尽管那个女人早就死去了,但依旧显出超出众人的美丽。她的衣服有些凌乱,看得出是经过了一番搏斗,脖子里一道长长的刀痕,血水从那里流出来,泡着她散开的衣服,直往远处淌去。夫人,吴茂贤一边爬动一边嘶声叫喊,夫人哪……

  一个衙役被反手绑在桌脚上,身上也布满血痕。老爷,他呜咽着说,我没有完成你交代的……。吴茂贤抱住小夫人的身子,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夫人……。他痛苦万分地埋下头。老爷,衙役刘头嘶哑着嗓子说,你不回来,夫人说什么也不走,说要死就和你死在一起……,我实在劝不住她……。吴茂贤使劲摇晃她的身子,你怎么这样傻呀?你为什么这样做?你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跟我一起走呢?刘头喘息了一口说,他们一进来,就……,夫人和他们搏斗,最后实在不行了,就拿刀子抹了脖子……。听了他的话,豪格才突然看见,小夫人手边有一把闪着血光的刀子。刘头摇摇头说,夫人早就准备好了刀子,她说要给老爷留下一张干净的身子……。吴茂贤更紧地抱住她,直把脸埋到她血淋淋的脖子里,我的好夫人,是我害了你呀……

豪格叹了口气,掉头就朝门外走去。孔有德跟上来说,怎么办?杀了他?豪格想了想,又回过身来。吴大人,因为我敬佩你,也就不为难你了,说吧,有什么要求?吴茂贤从小夫人身上抬起头,给我一根绳子。豪格点点头,朝一个兵丁说,给他一根绳子吧。来到了屋外,孔有德又凑上来说,大贝勒是不是对他太客气了?豪格摊摊手说,我喜欢女人,我也敬佩喜欢女人的人。他忽然掉过头,看着他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们汉人对自己人更不留情,是不是这样?孔有德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豪格用马鞭捣他一下,恭顺王,这是为什么?孔有德尴尬地嚅嗫着嘴唇,这个……,这个……。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豪格也不再理他,仰起头,望向天空中时明时灭的星辰,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关外,飞到快要离别半年的妻子身边……

过了一会儿,孔有德凑上来,小声提醒他说,天不早了……。豪格收回思绪,朝四处打量着说,快带我去找你说的宝贝。孔有德振作起来,对身边的兵丁招招手,走。兵丁们沿着街道散开来,寻找写有“阿胶”字样的店铺。由于大多数清兵不认识汉字,看到了店铺的招牌,还要请孔有德去辨认,行动便有些缓慢。孔有德埋怨说,如果多带几个汉兵来就好了。豪格满脸狐疑地看他,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孔有德赶紧表白道,有,绝对有,阿胶是东阿出产的东西,古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这里肯定会有。又找了半条街道,还是没有看到一家与阿胶有关的店铺。豪格恼怒了,派人去砸那些关闭的门板,企图找几个当地人出来。但门板倒是砸开了,兵丁们却又不敢进去找人。孔有德突然想起什么,脱口说道,那个知县屋里还绑着一个人,何不把他押过来?豪格派人去押刘头。

一袋烟的功夫过后,几个兵丁把刘头带过来了。这个城里有没有阿胶店?孔有德不动声色地问道。有……。刘头随口说。你带我们去。孔有德说。你们找阿胶店干什么?刘头莫名地看他们。少啰嗦,豪格挥挥手说,快带我们去。刘头眨眨眼,忽然明白过来,你们要阿胶?赶紧改口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胶店在哪里……。豪格抽出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快带我们去。刘头看着脸前闪着寒光的刀锋,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快走。孔有德推了他一把。刘头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掉转身,朝一条黑洞洞的巷子里跑去。但很快,巷子里就传来痛苦的叫声。几个兵丁又把头破血流的刘头押出来。怎么样?孔有德用马鞭敲了敲他的下巴,我劝你别耍滑头,还是乖乖地带我们去吧。没有办法,刘头只好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东天透出一抹亮色时,他们来到了另一条街上。豪格还在发呆,孔有德突然叫起来,到了,我看见阿胶店的招牌了。他急跑几步,来到一家店门前,踮起脚跟,举手朝门上方的匾额摸去。看到他兴奋的样子,豪格和兵丁们也都围上去。就在这时,刘头趁看守他的兵丁不备,拔脚又朝一边跑去。一个兵丁朝他射出一箭。刘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豪格走到店铺门前,也抬起头,朝孔有德举手的地方看去。他看见了那块长方形的木牌,里面居然刻着一个小人。这是阿胶店的招牌?他疑惑地问。是,孔有德点点头说,这不,上面写着“济世堂阿胶店”几个字。豪格不认得他所说的汉字,依旧盯着木牌上的那个小人看。在他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招牌。这里就有阿胶?他指指那两扇闭合的门板说。孔有德把手放下来,用肯定的口气说,有,里面就有阿胶。豪格挥挥手说,砸。兵丁们冲上去,刚要砸门,没想到,门板却一下子打开了。兵丁们吓了一跳,不禁朝后退一步。豪格瞪大眼睛,看见一个黝黑瘦弱的老汉走出来,像一截挺直的木桩立在面前。

  他说,几乎一整夜,李庆发一家人都没有睡觉。自从城门失守,清兵们闯进城以后,他们就随着大多数人回到家,王五和赵六端着刀剑,一刻不停地守候在店铺门后。李庆发则陪着陈大夫在正房里说话。他有些后悔,如果中午不和陈大夫多喝那几杯,耽误了出城的时间,这时他已经和老家那个等待着他的女人团聚了。都怨我呀。他摇着头说。没什么,陈大夫安慰他说,蛮子们不会长时间待在这里,等他们走了,我再回家去,晚几天又有什么?李庆发依旧放心不下,话虽说是这样,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谁又能保证不发生什么意外呢?

  半夜时分,街上的狗吠声越发响亮,李庆发明白,这是蛮子们开始抢劫他们需要的东西了。他来到店铺内,看见王五和赵六依旧持刀剑守候在门后。掌柜的不用怕,他们同声安慰他说,有我们两个在,咱济世堂就不会出事。李庆发直直地看着他们,又想到十几年前,他在风雪里把这两个人救起来的情景。那时,作为以讨饭为生的叫花子,他们只是长年累月地四处流浪,却从来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赶上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风雪,他们终于撑不住劲儿了,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幸亏李庆发遇到了他们,不但将两个人救起来,还把他们领回到自己家里。从那时起,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才有了自己的归宿,也正是从那时起,他们便下定了用生命护佑李庆发,护佑济世堂的决心。李庆发相信他们说到做到,眼睛突然一热,泪水差点流出来,毕竟相处那么多年了,他实在不想让他们为了店铺出事。他走过去,按下他们手里的刀剑,然后把他们拉到凳子上坐下。

  窗扇有些发亮了,狗吠声渐渐消失了,但杂沓的人声却越来越近。他们都明白,蛮子们已经快要来到店门口了。王五和赵六一起跳起来,东家,让我们出去,先消灭他们几个。李庆发摇了摇头。他并不怀疑,这两个学了许多功夫的汉子,一定会让那些肆无忌惮的清兵们吃些苦头,但接下来怎么办?蛮子们毕竟人多势众,到最后吃亏的恐怕还是自己,作为他们的东家,他怎么能让他们铤而走险呢?沉住气,他拍拍他们的肩说,一切有我呢。很快,他们便听到了清兵头子发出的砸门命令。王五和赵六又把刀挺起来,做出往外冲的架势。李庆发没有再做犹豫,一下子打开了门板。

  看到他出来,清兵们都后退了一步,其中一个脸上长有黑痣的汉将定住神,往前凑了一步说,你是这家店里的人?李庆发背起两手,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他,你们要干什么?孔有德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把你店里的阿胶献出来,他朝身后的清兵们指指说,犒劳一下这些辛苦的老总……。李庆发仰起头,不禁笑起来,辛苦的老总?你们到我们这里来烧杀抢掠,还说辛苦?既然你们辛苦,又何必要到我们这里来呢?孔有德张口结舌。清兵头子豪格走上来,少给他废话,让他把阿胶交出来。李庆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里没有阿胶。豪格指着招牌上的字说,你这里,明明写的是阿胶店,怎么会没有?李庆发撇撇嘴说,我店里的阿胶是做给人吃的,不是给强盗野兽吃的。豪格恼羞成怒,混账。抽出腰刀,就架在了他面前。

  不许动——。随着两声大喊,王五和赵六冲出门来,手里端着明晃晃的刀剑,拨开豪格的刀,一左一右护在李庆发两侧。豪格急忙退后了一步。清兵们一愣,随即便举刀围拢上来。看着眼前两边的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李庆发知道,只要自己再做出一点点激烈的反应,一场厮杀就要立刻展开,那样,他所一直担心的事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长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伸出两手,把王五和赵六往后拉了拉。东家,赵六晃了晃手里的刀说,不用怕他们。王五也扯着嗓子说,一切有我们呢。李庆发笑了笑,在心里说,这两个傻家伙,我又何曾是怕他们呢?他往前走了两步,把他们掩到身后,对着豪格和孔有德说,你们不就是要阿胶吗?豪格直言不讳地说,对,听说你的阿胶是宝贝,宝贝嘛,就要献给我们满清人……。不等他说完,孔有德就走上来,微笑着说,是这样老先生,大贝勒听说你的阿胶很好,对你非常崇敬,只要你把阿胶献出一些,他绝对不会为难你的。说着,他故意把刀插回到刀鞘里,你看,我们是说话算数的。豪格想了一下,也把刀放下来。是的,既然阿胶是宝贝,那你们做阿胶的人,我也当宝贝看待,不会怎么样你们的。说到这里,他又竖起一根手指,但有一条,你必须把阿胶献给我们。王五转向李庆发说,东家,不要听他胡说。赵六也说,不能把阿胶送给他们。

  李庆发仰起头来,望着天空中渐渐浮出的霞彩,不住地在心里感叹,原来他们花费代价攻城杀人,都是为了他的阿胶而来呀。虽然这个街上还有几家阿胶店铺,但他们却歪打正撞地来到了自己门下,也算是找到了阿胶的正途。难道是我把灾难带给了这个城里的百姓?他在心里问道,随即便严正告诫自己,不能,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不能再为了阿胶而……。想到这里,他沉痛地摇摇头,径直对他们说,既然你们那么想要阿胶,那你们就到里面去拿吧。王五急急地说,东家,不能这样。赵六也说,就是把阿胶烧了,也不能送给他们。李庆发用严厉的口气说,你们退到一边去,我是店主,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份儿。说着,他又使劲推开他们。王五和赵六无可奈何,都蹲到了地下,用两手抱住头。清兵们收回了刀去。豪格点点头,抬手朝后挥了挥。兵丁们赶上来,小心地朝店铺里走去。

  不一会儿,清兵们就把店铺里的阿胶搜刮一空,搬出门外,装到一只只布袋里,搭到马背上。老先生,豪格对李庆发笑笑说,你是汉人里的明白人。孔有德也凑上来说,能得到大贝勒的夸奖,可是不容易呀,怎么样,跟我们到关外看看如何?李庆发冷冷地说,我对那里一点兴趣也没有。豪格上下打量着他,我们大清国就缺少你这样的人,到了那里,你可以继续做你的阿胶呀。孔有德接上说,你就专门给大贝勒制作阿胶,也省得我们到东阿来拿了。豪格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办法好。又转向李庆发说,那就跟我们走吧。李庆发这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眼前这些缺乏人性的东西绝不是在和他开玩笑,而是真地产生了把他掳掠到关外去的打算。你们不但抢了我的东西,他抖动着两手,指着他们的鼻子说,还要把我带走,你们简直豺狼不如……。孔有德微笑着说,老先生误会了,我们这是保护你哩,免得你遭受腐败明王朝的伤害。豪格不耐烦地说,马上跟我们走吧?扭头对兵丁们说,带走。

  清兵们涌上来,想要绑架李庆发。说时迟那时快,王五和赵六弹跳起来,一阵疾风般挡在李庆发面前,又把刀剑挥舞起来。王五指着兵丁们,谁敢动店主一根毫毛,我就要他的脑袋。赵六也翻动着刀片说,除非踏过我们的身子,否则,你们休想让店主移动半步。李庆发又一次仰起头,望着被霞彩烧热了的天空,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这场劫难是躲不过去了。他有些后悔,与其现在这样,还不如当初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王五看出了他的心思,东家,拼了吧?赵六接上说,您发句话,我先砍了他们。清兵们也都挺起刀剑,一起朝他们围过来。李庆发闭上眼睛,在心里积聚着前所未有的能量,让它化成一条燃烧的火龙,就要从口腔中喷射而出……

  但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出一声更富力量的呐喊,住手——。所有横眉立目的人都惊住了,一起掉转过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只有李庆发没有回头,可他已经听出来,这是陈大夫的声音。他明白了,是陈大夫出来了。他觉得眼前一黑,不禁在心里叨念,老哥呀,这个时候你出来干什么?陈大夫从店门里走出来,站到了李庆发面前,对着豪格和孔有德说,我才是这家店里的主人,你们抢去的那些阿胶,都是我一个人做出来的,与他们无关,你们有话就对我说吧。李庆发又从他身后站出来,极力争辩说,不,他说的是谎话,我才是这些阿胶的真正主人。他回过身,奋力把他往回推搡。老哥,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快给我回店里去。李少平跑上来,抓住陈大夫的胳膊,使劲往回拖拽。我是制阿胶的人,陈大夫依旧大声叫喊,你们要抓就抓我好了……

  豪格愣住了,看看李庆发,又看看陈大夫,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到底谁是制阿胶的人?他朝孔有德发问。这个……。孔有德更有些为难。此时,天已大亮。街道上的人越聚越多。豪格看出来,这些人手里都拿着铁枪、棍棒之类的东西。他渐渐不安起来,转向孔有德说,快给我拿主意。孔有德不敢再犹豫,便随手指指陈大夫说,要带就带走那个年老的大夫吧。豪格立即对兵丁们说,把他给我带走。兵丁们试量着去抓陈大夫。谁也不许动,王五又挡在陈大夫面前,你们别想把任何一个人从这里带走。赵六挥起砍刀,就要朝清兵们中间冲,老子给你们拼了。陈大夫厉声喝道,赵六,给我住手。赵六只好收住手脚。陈大夫走到他们前面,不许乱来,他们找的是我,与这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看到陈大夫真要跟他们走,李庆发拚命上前拦挡,老哥,我才是他们要带的人,你快给我回去……。陈大夫朝他笑笑,他们已经不信任你了,你就什么也不要说了。李庆发跺着脚说,我不能让你去,我不能让你替我去……。陈大夫叹口气说,庆发,我老了,没大用处了,是死是活都一个样哩。李庆发想起那个在老家等待他的女人,心里愈发悲痛,老哥,我决不能让你……。陈大夫抬手止住他,别说了,你还没看出他们的意思来吗?他们恨不得让阿胶在咱们这里灭绝了呀。李庆发点点头,我明白,可你……。陈大夫决绝地说,所以我要跟他们走。说罢,就大步走到豪格面前,带我走吧。

  秀枝从店里冲出来,陈伯伯——。上去抱住他,嘶声叫喊,您不能去,我娘还等着你呢……。陈大夫回过头,深情地看着她说,孩子,告诉你娘,这辈子我和她没有缘分,来世再与她团聚吧。说完,陈大夫趁豪格不注意,伸手拔出他的腰刀,举起来,就朝他脖子里刺去。豪格猛然反应过来,身子一偏,冷利的刀刃擦着他的下巴飞过去。陈大夫收住刀,回身再刺,但毕竟动作不那么利落,给豪格腾出了工夫,还没有把刀举到足够的高度,便被豪格打落在地。孔有德挥起自己的刀,只向前砍了一下,陈大夫便倒在地下。豪格也从一个兵丁手里夺过刀,朝他的胸部连刺几下。鲜血从刀口处汩汩地冒出来。

  这一切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等人们反应过来,陈大夫已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老哥——。李庆发大叫一声,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将他抱住。杀——。王五和赵六也发出一声大叫,高举着两把刀剑,冲进清兵们的队伍中,奋力砍杀起来。陈伯伯,秀枝拖住陈大夫的手,一个劲儿地摇晃,您醒醒,您快醒醒呀……。李庆发想告诉她,陈大夫已经死去了,但他却又把嘴紧紧地闭住,只是呆眼看着她无声地叫喊、哭泣。就在这片刻间,他感到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眼前只省下一片刀光剑影,一片血肉模糊……。不知过去了多久,连那些闪来跳去的影子也消失了,天地间只是一派肃杀、萧索的模糊景象。李庆发从陈大夫身上抬起头,慢慢朝着四周看。红艳艳的地下,倒闭着十几具身姿各异的尸体,李庆发辨认出来,其中靠紧他身边的两具身子,是他最忠诚的雇工王五和赵六。初升的日头照着他们的身子连同他们手中的刀片。一大片红光像火焰一般燃烧跳荡,几乎就要刺花了他的眼睛……

……

  在满街人的奋力驱赶下,清兵们狼狈地逃出城去。但陈大夫死去了,王五和赵六也倒下了……。中午时分,李庆发失聪了多半天的耳朵才渐渐听到了声音。一声凄厉的雁叫声唤醒了他麻痹的神经。他明白过来,这是那只他让王五抱回家来的大雁在叫。他突然站起来,从案板上摸起一把刀,走到雁窝前,把那只雁捉出来,朝着它细长如蛇的脖子上就是一刀。大雁挣扎了一下,便倒下身子,一动不动了。李庆发也坐到地下,用涂满鲜血的两手抱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我的陈大哥,他在心里一遍遍叫喊,我的王五兄弟,我的赵六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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