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在细雨中呼喊

第一章 南门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

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

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

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了一条幽静的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一个女人哭泣

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

童年颤抖不已。

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他的脸型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那个女

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

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是没有出现。现在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

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

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紧随而来的另一个记忆,是几只白色的羊羔从河边青草上走过来。显然这是对白昼的印

象,是对前一个记忆造成的不安进行抚摸。只是我难以确定自己获得这个印象时所处的位

置。可能是几天以后,我似乎听到了回答这个女人呼喊的声音。那时候是傍晚,一场暴雨刚

刚过去,天空里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在潮湿的景色里,一个陌生的

男人向我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走来时黑衣在阴沉的的天空下如旗帜一样飘荡着。

正在接近的这个景象,使我心里蓦然重现了那个女人清晰的呼喊声。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从

远处开始,到走近一直注视着我。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他转身走上了一条田埂,逐渐离

我远去。宽大的黑衣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成年以后回顾往事时,总要长久地

停留在这个地方,惊诧自己当初为何会将这哗哗的衣服声响,理解成是对那个女人黑夜雨中

呼喊的回答。

我记得这样一个上午,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里几个孩子后面奔跑,脚下是松

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

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些河边的羊羔。似乎是跑了很长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座破旧的

庙宇,我看到了几个巨大的蜘蛛网。应该是更早一些时候,村里的一个孩子从远处走过来。

我至今记得他苍白的脸色,他的嘴唇被风吹得哆哆嗦嗦,他对我们说:“那边有个死人。”

死人躺在蜘蛛网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来的黑衣男人。虽然我现在努力

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情,可我没有成功。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外

壳。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是我现在的情绪。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实,对于六岁的我只能是

微微的惊讶,不会出现延伸的感叹。他仰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双目关闭,一副舒适安详的神

态。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泥迹了,斑斑驳驳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我第

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着的。这是我六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

了。此后我是那么的惧怕黑夜,我眼前出现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临的夜色犹如洪

水滚滚而来,将我的眼睛吞没了,也就吞没了一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

敢入睡,四周的寂静使我的恐惧无限扩张。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使劲要把我

拉进去,我拚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样,一旦睡着了就永远不再醒来。可是最后我总

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宁静之中。当我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

看着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我的喜悦使我激动无比,我获得了拯救。

我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在奔跑。记忆重现了城里造船厂昔日的荣耀,他们制造的第

一艘水泥船将来到南门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边。过去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我

年轻的母亲,她蓝方格的头巾飘动在往昔的秋风里,我弟弟坐在她的怀中,睁大着莫名其妙

的眼睛。我那个笑声响亮的父亲,赤脚走上了田埂。为什么要出现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

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间。

河边已经站满了人,哥哥带着我,从那些成年人的裤裆里钻过去,嘈杂的人声覆盖了我

们。我们爬到了河边,从两个大人的裤裆里伸出了脑袋,像两只乌龟一样东张西望。激动人

心的时刻是由喧天的锣鼓声送来的,在两岸欢腾的人声里,我看到了驶来的水泥船,船上悬

挂着几根长长的麻绳,绳上结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那么多鲜花在空中开放?十来个年轻的

男人在船上敲锣打鼓。

我向哥哥喊叫:“哥哥,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过头来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

“石头做的。”“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说:“你没看到上面有麻绳吊着?”

身穿军装的王立强,在这样的情景里突然出现,使我对南门的记忆被迫中断了五年。这

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南门,坐上一艘突突直响的轮船,在一条漫长的河流里接

近了那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

趣的游玩。在那条小路上,疾病缠身的祖父与我擦肩相遇,面对他忧虑的目光,我得意洋洋

地对他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

五年以后,当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又和祖父相逢在这条路上。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苏

的城里人搬到南门来居住了。一个夏天的早晨,苏家的两个男孩从屋内搬出了一张小圆桌,

放在树荫下面吃起了早餐。这是我十二岁看到的情景。两个城里孩子穿着商店里买来的衣裤

坐在那里。我一个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土布手工缝制的短裤。然后我看到十四岁的哥哥领

着九岁的弟弟向苏家的孩子走去。他们和我一样,也都光着上身,在阳光下黑黝黝的像两条

泥鳅。在此之前,我听到哥哥在晒场那边说:

“走,去看看城里人吃什么菜。”

晒场那边众多的孩子里,愿意跟随哥哥走向两个陌生人的,只有九岁的弟弟。我的哥哥

昂首阔步走去时,显得英勇无比,弟弟则小跑着紧随其后。他们手上挎着的割草篮子在那条

路上摇晃不止。两个城里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注视着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没有停

留,大模大样地从小圆桌前走过,又从城里人的屋后绕了回来。比起哥哥来,我弟弟的大模

大样就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他们回到晒场后,我听到哥哥说:

“城里人也在吃咸菜,和我们一样。”

“没有肉吗?”“屁也没有。”我弟弟这时出来纠正:

“他们的咸菜里有油,我们的咸菜里没有油。”

哥哥可能推了弟弟一把:

“去、去、去,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家也有。”

弟弟继续说:“那是香油,我们家没有。”“你知道个屁。”“我闻到的。”我十二岁

那年王立强死后,独自一人回到南门,仿佛又开始了被人领养的生活。那些日子里,我经常

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似乎王立强和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母,而南门这个家对于我,只是一

种施舍而已。这种疏远和隔膜最初来自于那场大火。我和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南门恰好

一场大火在我家的屋顶上飘扬。这样的巧合使父亲在此后的日子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

和祖父,仿佛这场灾难是我们带来的。有时我无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亲就会紧张地嗷嗷

乱叫,似乎他刚盖起来的茅屋又要着火了。祖父在我回到南门的第二年就死去了。祖父的消

失,使父亲放弃了对我们的疑神疑鬼。但我在家中的处境并不因此得到改善。哥哥对我的讨

厌,是来自父亲的影响。每当我出现在他身旁时,他就让我立刻滚蛋。我离自己的兄弟越来

越远,村里的孩子总和哥哥在一起,我同时也远离了他们。

我只能长久地去怀念在王立强家中的生活,还有我在孙荡的童年伙伴。我想起了无数欢

欣的往事,同时也无法摆脱一些忧伤。我独自坐在池塘旁,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我独

自的微笑和眼泪汪汪,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在他们眼中,我也越来越像一个怪物。以至后来

有人和父亲吵架时,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坏种才生得出来。

我在南门的所有日子里,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饶,是他用镰刀砍破了我的脑袋,我流了

一脸的血。

这事发生在我家羊棚里。当初我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

哥哥的态度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然后,我才感觉到血在脸上流淌。

哥哥堵在门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求我将血洗去。我硬是把他推开,向村口走去,

走向父亲的田间。

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蔬菜地里浇粪,微风吹来,使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我在走近蔬

菜地时,听到了几个女人失声惊叫,我模糊地看到母亲向我跑来。母亲跑到跟前问了一句什

么,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向父亲。

我看到父亲握着长长的粪勺,刚从粪桶里举起来,停留在空中,看着我走去。我听到自

己说了一句:“是哥哥打的。”

父亲将粪勺一扔,跳上田埂急步走回家去。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走后,哥哥强行用镰刀在弟弟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当弟弟张嘴

准备放声大哭时,哥哥向他作出了解释,然后是求饶。哥哥的求饶对我不起作用,对弟弟就

不一样了。当我走回家中时,所看到的并不是哥哥在接受惩罚,而是父亲拿着草绳在那棵榆

树下等着我。

由于弟弟的诬告,事实已被篡改成是我先用镰刀砍了弟弟,然后哥哥才使我满*呈*血。

父亲将我绑在树上,那一次殴打使我终生难忘。我在遭受殴打时,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

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神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秩序。

这次事情以后,我在语文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记下了大和小两个标记。此后父亲和哥哥

对我的每一次殴打,我都记录在案。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保存着这本作业簿,可陈旧的作

业簿所散发出来的霉味,让我难以清晰地去感受当初立誓偿还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

惊讶。这惊讶的出现,使我回想起了南门的柳树。我记得在一个初春的早晨,突然惊讶地发

现枯干的树枝上布满了嫩绿的新芽。这无疑是属于美好的情景,多年后在记忆里重现时,竟

然和暗示昔日屈辱的语文作业簿紧密相连。也许是记忆吧,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

自来到了。我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糟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导致了我和家人永远无法弥

补的隔膜,使我不仅在家中,而且在村里声名狼藉。村里王家的自留地和我家的紧挨在一

起。王家两兄弟在村里是最强壮的,那时候王家兄长已经结婚,最大的孩子和我弟弟一样的

年龄。为自留地争吵在南门是常有的事,我已经记不清那次争吵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是傍

晚的时刻,我坐在池塘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里,和王家六口人争执不休。我家

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就是声音都没有人家响亮。尤其是我的弟弟,骂人时还没有王家同龄的

孩子口齿清楚。村里的人几乎都站在了那里,有几个人出来规劝,都被他们双方挡了回去。

后来我突然看到父亲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却让王家弟弟王跃进一把抓住了手腕,接着一拳

就将我父亲打进了稻田。父亲破口大骂,水淋淋地想爬上来,被王跃进一脚又踢回到稻田

里。父亲几次想爬上来,都被踢了回去。我看到母亲嘶叫着撞向王跃进,他顺手一推,母亲

也摔进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两只被扔进水里的鸡一样,狼狈不堪地挣扎着。两人挤在一

起的耻辱情景使我心酸地低下了头。后来,我的哥哥挥着菜刀冲了过去,我弟弟则提着镰刀

紧随其后,哥哥手中的菜刀向王跃进的屁股上砍去。

接下去的情形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刚才还十分强大的王家两兄弟,在我哥哥菜刀的追赶

下,仓皇地往家中逃去。我哥哥追到他们家门口时,两兄弟各持一把鱼叉对准了我哥哥,我

的哥哥挥起菜刀就往鱼叉上扑过去。在不要命的哥哥面前,王家兄弟扔了鱼叉就逃。弟弟在

哥哥精神的鼓舞下,举着镰刀哇哇大叫,也显得英勇无比。但他跑起来重心不稳,自己将自

己绊倒了好几次。

在这场争端里,由于我一直坐在池塘旁观瞧,村里不管是支持父亲的人,还是反对父亲

的人,甚至是王家的人,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这么坏的人了。在家中,我的

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哥哥则成了众口皆碑的英雄。

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时候,喜欢偷偷观察苏家。两个城里的孩子出

来的时候并不多,他们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来到村口的粪池旁,但马上又回去了。一天上午,

我看着他们从屋里出来,站在屋前的两棵树中间,用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然后走到一棵树

下,哥哥将身体蹲下去,弟弟扑在了他背脊上。哥哥将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树下,此后是弟弟

背着哥哥回到了刚才那棵树旁。两个孩子轮流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每当一个压到另一个身

上时,我就会听到令人愉快的笑声,兄弟两人的笑声十分相似。后来从城里来了三个泥瓦

匠,拉来了两板车红砖。苏家的屋前围起了围墙,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没看到苏

家兄弟令我感动的游戏,不过我经常听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

他们的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和的医生,下班后在

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来。只有一次,医生没有走着回家,而是骑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

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满满一篮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

在车上大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苏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

欢快地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

子,骑上了田间小路。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

停地按响车铃。这情景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我对自己南门的家庭

和在孙荡的王立强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

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

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

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

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

起。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

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39度。”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

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

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

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强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

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

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

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

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

的眼光。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

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

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喂,你们想割草

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

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最后一车家具是

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

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

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

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我哥哥升入高中没

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

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

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凹凹

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

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

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

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价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学,是城里

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

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

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

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

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

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

的关系。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

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惯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后的

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这天放学以后,我哥

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在床上翻来

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是忍受住了耻辱,走上了上学之路。

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

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

来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

不再像以前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搬走

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

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

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他神态随

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离

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

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

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不到一

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

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

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

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

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

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

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

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

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

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

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

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

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城镇居

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

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

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

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

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

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

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

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

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

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

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

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

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

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

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

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

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

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

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

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

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

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

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

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

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

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

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

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

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

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

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

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

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

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

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

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

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

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

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

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

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

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

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

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安理得。

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

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右恢备*着她到医

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

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

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

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是的。”她点点头。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

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

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

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她的父亲,年轻

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

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

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

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

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

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

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

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

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

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

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你数数,我有多少眼

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

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

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

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

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

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

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的勇猛情形。王跃进

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却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

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

孙光平扑下去时,脸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揍那个

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

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

他的腿也伤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

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

光明手中的食物。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糖,孙光平接过去后十分

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乎是有些感

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

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

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玉青紧紧抱住

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

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一股

难言的忧伤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

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

排斥在外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了脖子,此刻他光着

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了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父亲的肩

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推搓得摇摇晃晃,他哎唷叫唤时显得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

口喝酒。父亲的筷子夹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直流,孙

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时冯玉青手

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初他正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

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

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场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

冯玉青当时的声音:“你站起来。”她说。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

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晒

场旁一棵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体在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

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系在树枝上。

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作文静地将草绳布置出一个能将

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泼。然后是庄

重离去。鸦雀无声的晒场在冯玉青离去后又杂声四起,脸色苍白的王跃进浑身哆嗦地开始大

声咒骂,他在表达自己气愤时缺乏应有的理直气壮。我原以为他会走过去扯下那根草绳,结

果他却坐着别人给他的凳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他那已经明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

要冷静得多。新娘坐在那里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新郎不

时偷看那根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的哥哥取下了草绳。他依然时刻朝那里张望。这样

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草绳如同电影来到村里一样,热闹非凡地来到这个婚礼上,使这个

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自尽。

没过多久新娘就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宣告:“我

要上吊。”她向那已经不存在的草绳倾斜着走去时,被王跃进的嫂子紧紧抱住。这个已经生

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向王跃进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里去。”

新娘被几个人架进屋去时,仍然执着地喊叫:

“我要上吊。”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他们刚出来,新娘又

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

到她喊:

“你们看哪。”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忘不了她当初微

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吹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

景似乎视而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镜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冯玉青不再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

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个四十来岁,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将货郎担子放

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的冯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里的孩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了,货郎来到这个离城太近的地方显然是路

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货郎喑哑的嗓音疲惫地诉

说着走南闯北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

在门槛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模样。货郎只是偶尔几次扭回头去看看冯玉青。货郎是在夜晚

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玉青也在南门消失了。死去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螺蛳。我重

又看到了当初的情景,孙光明穿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阳

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

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

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

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房

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过

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

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

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

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村

里一个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

化,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屑一顾的

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

看到孙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亲王一样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者走

去。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他脚蹬父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

一条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

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

明希望将其技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略回头

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

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左右挎着两个篮子,

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

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

恋,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脚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

喊声,呼喊断送了我的弟弟。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

上,显然是夸大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

为,来自于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粗心大意

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他的人。几年以后,

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

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

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看孙光明在水中的挣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

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

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

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

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当那人丧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

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

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

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

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

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

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

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

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

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

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

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

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

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

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

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

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

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

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具湿

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

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里叫唤着孙

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为

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倒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起

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

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

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

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

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

女人。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

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

子的家人:“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

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

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

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

“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

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我儿子死了,没办

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

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

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父亲最后说:“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

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

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

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扬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

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碎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

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

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

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埠臀乙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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