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性格,至少有两重。在日本人身上,这两重性格很极端:要么“文明”得不得了,要么“野蛮”得不得了。
许多人谈过这一现象,我也写过这方面的东西。我曾经谈过,日本人的这种“极端”与佛教有关。佛教徒,尤其是中国佛教徒,可能不太理解,会说:佛教是世界上最和平的宗教,怎么会有“野蛮”的一面?日本算什么佛教!
这样说吧,日本佛教源自中国佛教,大原则上,没有什么特殊。不知您想过没有,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随便走进一家像样点的寺庙,都可以看见,大堂正面是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菩萨,过道或是菩萨两侧却站着异常凶神恶煞般的金刚武士,尤以全副武装的哼哈二将出彩。为什么?在这净土之上,如果一派祥和,干嘛成双成对地站立着凶神恶煞,而且个个炫耀凶器?即便所谓“金刚”是降妖伏魔的护法战士,代表正义,但哪个施暴者不自认为正义呢?近代以来的侵略战争,多以“解放”和“保卫”为大名义,甚至直称“圣战”。日本侵华,也如此。
日本著名哲学家梅原猛好像说过,日本军国主义思想与寺庙里的金刚像有渊源。这说法是否牵强?我不知道。但佛教确实对日本影响非常大。依日本人的认真劲儿,学佛的结果该是,一会菩萨心肠,一会凶神恶煞,极端得不得了。日本人喜欢俗语“佛心鬼手”,但拿捏好“佛”与“鬼”的分寸,却很难很难,尤其在集团施暴的时候。
日本东大寺法华堂内佛像
就我的阅读范围,日本诗人金子光晴(1895-1975)《梅雨》(陈德文译)一文,对日本人两重性格的成因,感悟非常到位,描写最诗情画意。金子光晴也是画家,日本名牌大学英语系肄业(日本有句很牛的段子:一流人肄业,二流人留级,三流人按时毕业),旅居欧洲多年,游历过中国,是鲁迅、郭沫若等中国“知日派”的文友,算得上是有国际视野的日本作家。
日本学者对民族性的分析,几乎都从风土着眼。金子光晴这篇散文是从梅雨引发思考的。在四季明快的日本列岛,梅雨有着巨大的阴柔的力量。把各种复杂的风土要素整合,并定型为连绵至今的日本传统文化的,正是来自中国的佛教。
本来,想图省事,从网上把文章拷贝过来,但只有一家网站有,却无法拷贝。只好抄录一部分内容。谁想读全文,网址是http://www.spiritparadise.com/SanWen/RiBen/MeiYu_JinZiGuangQing(ChenDeWen).html。
节选如下:
“季节之中最富有日本味的季节当数梅雨期。平日,日本的风景虽说同样被水蒸气所隔离,但视觉和对象的间距拉得很大,可是一到梅雨期,自然万象仿佛都浸渍在一团水雾之中。”
“实在和阴影,色相和虚无,现实和梦幻,反常和真理,所有这一切都化成迷迷蒙蒙难以把握的一种意见在运动着。”
“男人也会怀孕的季节。”
“黑色的身姿像佛像一般,融入蒙蒙的金色的轮廓里。
“通过这个古怪的象征,我的灵魂,我的为生活所折磨的倦怠的身体里,甚至感到涌出一种宗教般的情操。在这个梅雨期里一切对象溶进了我们的灵魂,进而溶进了我们的肉体的神秘之中;一切物体都被扩大,看得一清二楚。”
“梅雨期是黑色的。闷绝的黑色。”
“淫荡、诈术、贪食、恶行,所有这些生的行迹,生的权限所具有的恶的行迹,灿烂行为的诗章,随着时而呜咽时而欢悦的雨的伴奏的‘成生’的音乐…对于这一切,都无心加以赞叹吗?
“拒绝恶,等于拒绝神…”
“所谓东洋,常常具有欢乐与寂灭两个截然相反的境界。他虽然自古缺乏一种相当于基督教式的感情,却有着更彻底的豪奢和静念。
“这两种流向表现在日本人的传统和性格上。那是一种纤细的,多情的有些神经质的表现方法,虽说同是豪奢,作为日本人的行为,那是优雅的平安朝(注:794-1192年)或气派的元禄(注:1688-1703年);而不是魔窟般的波斯宫殿,也不是流连酒色、举国灭亡的Sodom(注:死海附近灭亡的古都),也不是中国。
“即使是寂灭遁世,即使斩断俗缘,日本的舍世之人也不会全然抛却义理人情等感情的世界。
“即使享乐,即使寂灭,也总牵连着极细的人情的丝线。
“他们是一群嬉戏欷歔、或或逞强好胜之后很快夭折的人种。
“代表着东洋特质的这种色彩浓烈、互相对峙的欢乐和虚无的两面,是怎样来到日本并成为伤感的人情的呢?这是值得思考的一点。
“经常出现于日本人身上的这种两面性是随着佛教,随着中国文物传入以来就有的现象,在这之前,也就是《古事记》和万叶时代的日本人,毋宁说和放纵的明朗乐观的希腊民族颇为相似。他们这种快活而富有建设性的性格随着佛教思想的传入,变得退婴而悲观,对于这一点我不加议论。重要的是他们快乐而乐天的性格,由于同这块风土的长期接触(他们在这之前就为驱赶蛮族,在此地扎根而由南方迁徙而来),即使没有佛教思想的传入,也一定会发生某种变化的。
“这块土地的风景是神经质的。多雨的,因而也是使人易于流泪的。”
不再录入了,因为我打字属“一指禅”,费劲。总之,金子光晴是想从日本气候的极端多样性,引出日本人性格的两极分化;佛教,既适应了日本风土(我在《樱花与武士》专门谈过),也促成了日本人性格的两极分化。
最后,说句题外话。按照这种思路,要是考虑北京,就目下北京的雾霾,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和中国梦的指引下,北京人会不会养成新性格?这是个课题,一个重大社科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