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之九闹江州 妖言水浒 断金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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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水浒

第九章 闹江州

1

九月十三的夜里,人称“病大虫”的薛永站在冷得异常的风中,抬头望着天空。

在大约一个时辰之内,他将知道,这是不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星星。

薛永在山寨的排名不高,是个普通的步兵教头。

他为人没有架子,没事就跟小喽罗们一起喝酒,每喝必醉,一醉就开始发酒疯。

一般是这么开头的:我们家当年,比林总可牛逼多了!

然后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家谱详解:西军将门,祖上不会溜须拍马,导致家道败落……

然而这种惬意的日子随着一阵敲门声画上了句号。

打开门,两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地冲他亮了亮腰牌:“协助调查,跟我们走一趟。”

从住处出来,走不到二里,就到了后山。

假如不是有人押着,薛永绝不敢过来。

这里见不到太阳,白天都鬼气森森,更何况还总有隐约的惨叫声从大大小小的山洞里传出来。

这使他一度跟山上很多人一样相信,后山闹鬼。

但是今天他知道了,那是谣言。

山坳最深处的一个大院门前,挂着一块匾,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神机反奸”四个大字。

薛永顿时一阵战栗。

他知道,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与其他单位不同,神机反奸处是山上最神秘的部门。

他们有自己的制服,自己的令牌,自己的监狱,自己的旗号和军歌。

听到有人唱着“你知道我在整你吗”朝自己过来,山上多少英雄好汉都觉得腿发软。

据统计,起码四成的兄弟蹲过该部门的小黑屋。

晁盖对该单位十分重视,多次留下墨宝:机奸处是个好单位。

薛永被推搡着进了门。

这个房间很大,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墙角点着好几个火盆,非常暖和。

当然,要是没有满墙的刑具,看起来会更温馨一点。

一个面孔出现在对面桌后边,如豆的灯光只能照亮他的下半边脸。

那人一动不动,只是盯着薛永。

过了不到五分钟,薛永已经浑身被汗水浸透。

“我……我不是……我真不是……”

他像面条一样滑到地上,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不要担心,我们找你来,是为了了解一下情况。”对面的人说话了。

“真的?”薛永半信半疑。

“这个文件你看一下,然后写份交代材料。写完了敲门,门口这两位兄弟会检查。”

大门关上了,房间里只留下薛永在愣着。

薛永颇能识文断字,以往山上有什么新教条出炉,他没少替别的头领写心得体会,就像命题作文一样。

但是直觉上,他知道今天的命题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刚看完标题,他的手就抖了起来。

《五号叛教案》!

尽管五号是谁,在山上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白,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掰着手指又确认了一遍:晁天王,林总,吴军师,公孙先生……

宋江!

2

薛永被带走的消息,宋江不久就知道了。

起初他虽然不高兴,但是也没当回事。

这几年,跟他一起上山的人很少有没被机奸处带走过的。

越是这样,他越是注意避嫌,顶多派人捎个纸条:某某啊,要经得起考验啊……

可是吃完晚饭,就开始觉得不太对。

在屋子里转了无数圈之后,他终于铺开纸笔,认认真真地写起了备忘录——《江州起义大事记》。

宋江其实知道,针对自己的过去,山上一直有些这样那样的传闻。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是这样的:宋江跟花荣等人起义上山,但是半道他反悔,借口回家奔丧跑了。证据很好找:宋太公根本没死,现在还在山上家属院里活得好好的。可见宋江造反意志不坚定,脚踩两只船。这种人回家后又被捕?哪有这么巧的事!八成是自首了。

宋江对这些传闻从来没有理会过,因为他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毫无辩驳的必要。

他当年并没有在上山中途溜号,相反,他呆了好几个月才离开,而且不是自行离开,是被派到江州的。

这件事不是什么特级秘密,高层头领都应该一清二楚,比如说公孙胜。

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公孙胜对清风山的人马非常热情,天天追着新兵讲道。

可惜他嘴皮子磨破,效果却不好。

我觉得这跟他的语言逻辑有点关系。

“有人说我们是山大王,这是污蔑。我们抢来的每一分钱,都五倍、十倍地分给百姓,怎么能说是强盗呢?”

“有人说我们是山大王,这话没错!我们就是要做神教的山大王,用手里的刀枪为天神战斗,建立人间天国!”

“有人说我们杀人放火,这纯属污蔑,谁见过?人证物证何在?谁被杀了?站出来证明一下啊……”

“对于站在神教对立面的反动势力土豪劣绅,我们要给予无情的打击,坚决镇压,斩草除根……”

面对台下张着大嘴不知所云的听众,公孙胜感到十分失落。

另外这些前巡检、前山贼,成分非常复杂,犯人、混子、兵痞、乞丐,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堪称大宋各族人民的沉淀物。

因此罗真人的那些绝技,什么空杯来酒、空盆来蛇、纸灰复原、耳朵认字,统统瞒不过这些人的眼睛。

每次刚开了个头就有个老混子站起来指出:你这个技术动作不对!

几次下来,气得罗真人老泪纵横:“尼玛你信不信我用气功隔着几十米戳死你?!”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忽然打断他的讲话,热泪盈眶地走上来紧握住他的双手,大声说道:“听道长一席话,方明真理!”

这个人就是宋江。

对于宋江入教这件事,公孙胜欣喜若狂。

联合晁盖、阮氏兄弟,搞掉了林冲之后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当初说得好好的,山寨全体入教,教权归公孙胜师徒所有。

但是胜利了之后,他们师徒发现教权的确是归他们所有,但是谁也不拿教廷的命令当回事。

前一阵子两派终于彻底决裂:根据会宁的指示,今后的工作方针要以争取感化为主。

公孙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被囚禁的黄安入了教,但是晁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开公判大会,把丫宰了。

公孙胜出离愤怒。

他的感受就像一个人费尽心思当上了总统,结果发现自己在意大利;又散尽家财当上了总理,结果发现自己在韩国。

他决心要把晁盖搞掉。

宋江就是一个很好的盟友。

本来凭宋江的政治经验,猜到这些并不难。

但是皈依宗教就像初恋,人总会变得单纯很多。

这事有好的一面,那就是充满热情。

宋江就像年轻了20岁,什么活都不推辞,事无巨细,无不过问,连视察外地教区他也不觉得辛苦。

但是也有不好的一面,那就是往往会忘了考虑一下,自己干活多了,别人会怎么想。

果然,不到半个月,晁盖破例插手教务工作,说宋头领这方面能力很突出,下山负责接应教廷特使工作吧。

3

有关特使的情况,还需要补充说明一下。

读者应该记得,原著里有一个很突兀的情节,那就是宋江路遇九天玄女,获赠天书,从此学会了呼风唤雨。

这个情节一直被后世几乎所有水浒研究者有意忽视。

原因很简单,假如对这种情节认真对待,那么要么会让宋江看起来像个气功大师,要么让研究者自己看起来像个SB。

其实此举大谬——忽略了它,后边很多事情的你就看不明白。

看过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的朋友都知道,明教源自拜火教,而拜火教有个奇怪的规定,那就是高级干部必须由圣处女担任:“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三个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

当然了,这个情节为拜火教所否认。

不过考虑到你去问红十字会,他也肯定说没有郭美美这么个人,真相昭然若揭——九天玄女,就是拜火教教廷的特使。

据宋江回忆,这些圣女可没有那么好伺候。

这几个娘们穿金戴银,开着玛莎拉蒂全国到处乱跑。

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视察工作,必须远迎上百里。

每次见了面,劈头就是一顿怒骂。

你三天没出去抢,她说你保守主义,你天天出去抢,她说你山贼作风。

这些话你还得老老实实听着,因为人家骂过瘾了,才肯大手一挥,把成车的金银粮草援助交到你手上。

每次宋江跪在地上被骂得老脸通红,心理都想,这个任务的确是非我莫属——要是换了阮小二,恐怕早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吧?

这么接待了没几次,宋江就在路上被捕了。

4

关于宋江是怎么被捕的,梁山方面有很多种不同的纪录。

较早的资料说是叛徒告密,但这个叛徒是谁却始终语焉不详;

晁盖钦定的《梁山简史》中又说是中了官差的埋伏。

后来又出现了白区卧底、南下抗辽等多种说法,最终演变成了我们今天在水浒传里看到的样子。

其实事实真相远没有这么复杂。

那天宋江去迎接圣女,半路夜宿野店,不知怎么这么巧,正赶上扫黄。

这里需要为他辩解两句,具体情况是捕快们忽然得到匿名线报,说这里有人卖淫,于是来突击检查,抓住了一个外地打工妹。一审她还真招了,供出二百多个嫖客。这给干警们的工作带来了一定的麻烦——该村的男性村民加起来也不够这个数,于是附近客栈的住客全部落网。宋江由于交罚款过于痛快,被甄别为累犯,游街示众的时候被郓城方面的人认了出来。

宋江落网以后,宋太公上下走动,花了不少钱财,终于使他按投案自首处理,以误杀罪和贪污罪判流放江州。这个举动虽然当时使宋江少受了不少苦,但却在以后带来了无穷的麻烦。比如现在,“宋江自首”这个事隔三差五就会莫名其妙地在梁山上被翻了出来,真不知何时才能了结。

事实上,跟自首相比,另一个传言更令宋江害怕:得知宋江被捕后,晁盖等人在半路上劫他上山,宋江却拒绝了,坚决要求去江州服刑。最后吴用想起自己有个老熟人戴宗在江州当牢头,就写了封介绍信。

对于这个说法,我也不用多加评论,大家只要摊开一张中国地图,就不难发现梁山在郓城以北,去江西怎么也不会路过那里。但是宋江第一次听到时,吓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按照山寨的教规,拒绝上山,就是典型的不革命行为,不革命就等于反革命,是可以掉脑袋的罪名。

他不禁长叹一声: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5

宋江被捕后,山寨的确派出了救援人员。不过不是晁盖带领的大队人马,而是只有黄信一人。他扮成个算命的,在某间茶铺给宋江偷偷传话:去江州,找一个叫戴宗的人,发动起义。这是神教的任务。

黄信这个人,在梁山上有特殊的地位哦。

刚上山时,他的处境比较尴尬。

一方面,他是宋江带来的人,不受山上老人的信任。

另一方面,连宋江的人也不信任他:他毕竟是个降将。

秦明也是降将,但是他名气大、地位高,各方都高看他一眼。

相比之下黄信年纪大,武功低,见了满头黑发的秦明还得当众叫爹,完全被当成一个笑柄。

假如这样下去,他的下场不难预料:被打发到朱贵的酒店,当个低级头目,弄不好哪天被派到外边当细作就回不来了。

当然了,黄信不是老了才本事低微,他一辈子一直就这点本事。

凭着这样的本钱在军队混得那么滋润,说明他也有可取之处。

眼光敏锐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资深政工干部,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同行,于是立即不惜一切代价向其靠拢,当了罗真人的挂名徒孙。

黄信还积极施展马屁功夫,跟晁盖阮小二他们套近乎,天天给他们买酒。

除了林冲不拿正眼看他,其他人都觉得此人交际能力很强。

没多久,他就被当成了公孙派、晁盖派和宋江派的联络人,在山上排名飙升。

那时候,各派经常委托黄信带话,甚至在一些文件上拉着他联合署名——毕竟,如果晁盖拉着宋江,或者罗真人拉着宋江,两派联手的迹象未免太明显——比如这份《会师江州,饮马浔阳》的决议。

这份文件不长,刨除女真大字写成的教廷密令,正文也就几百字,内容大致是响应教廷号召,开展大城市暴动,建立人间天国。

落款的处有一个“立“字,代表立地太岁阮小二;

还有一个“三”字,代表的就是镇三山黄信。

当然,这件事叫黄信来作证,显然不现实——他早就被打成立三路线的代表、教内冒险主义头子,宋江也没少写东西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坦白地说,写那些东西的时候,宋江十分抵触。

似乎自己的江州之行什么正面的东西都没有留下,除了脸上一行金印。

6

宋江写道:“政和七年五月,至江州,先过揭阳。”

有关江州的情况,大体是这样的。

九百年前,那里是个流放地。北宋民谣中有“坦白从宽,江州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之说,足见此地在人民心目中的分量。由于地处偏远,很多人服刑结束后也没法回家,干脆在当地落地生根。正因为如此,江州城里犯罪分子与良民的人口比例高居全国第二,与北京(大名府)并驾齐驱,人称“南都”。因此又有民谣说,江州,就是一座来了就走不脱的城市。

大概是由于这座城市如此特殊,押解过程也不同寻常。两个公差押着宋江到了浔阳江边,就解开他的枷锁,说,自己去牢城营报到吧。

宋江目瞪口呆:就不怕我跑了吗?

公差看出了他的疑虑,哈哈大笑:“放心吧,除了监狱,别的地方你这样的还真活不下去。”

江州位于浔阳江南岸。

下了渡船,出现在宋江眼前的是一座长长的栈桥。

桥头有一对奇怪的雕塑:左边是一只猫,右边还是一只猫,一黑一白。

宋江就在这里沉思了半天。

“这到底是什么寓意呢?二猫……二毛?不杀二毛?”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告诉进城的人,不管你黑道白道,来了这里就算根毛。

走过栈桥,出了渡口,就到了揭阳镇。这座镇子位于甘棠湖畔,基本上可以算作江州的一部分。一进城,太阳暴晒出来的人肉味扑鼻而来,紧接着吆喝叫卖声灌满了耳朵,然后两眼被接踵摩肩的闹市景象所占领。宋江本来做好了看到集中营焚尸炉的准备,这下心情骤然好了起来。

那天宋江在揭阳镇信步闲逛,忽然看见前面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拼了老命挤过去,发现人群中央有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光着膀子在手舞足蹈地比划。

此人的动作可以说是怪得无以复加,一会儿刚硬,一会儿阴柔;一挥手直来直去,一踢腿又蜿蜒猥琐,像是在赶苍蝇,又像是中了邪。

正因为如此,周围不一会儿就围了上千群众,带着十二万分的好奇一起研究:丫在干吗呢?

此人比划良久,累得浑身是汗,最后大喝一声,停了下来。

群众们都是一脸期待,眼巴巴等着他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

大部分人认为,此人可能要说的话有以下几种可能。

1. “抵制辽货”;

2. “小弟瘫痪多年,无钱医治……”;

最起码也得是“终于射了”。

但是这人却拿出一个铜盘,拱了拱手,说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初到贵宝地……”

上千群众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我操!丫是在打拳啊?!”

这个大汉就是薛永。

那天薛永初次献技,就震住了半个揭阳镇,结果一分钱都要不到。

这也不能怪大家太小气。

试想某天有人告诉你,可以投票了,相信不管你什么政治立场,都会去见证一下历史性的时刻。

结果去了发现就两种票,满意和特别满意,你肯定也要对报信的人心怀不满。

同理,薛永也被揭阳镇的人恨得牙根痒痒。

只有宋江这种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才觉得没什么,顺手给了他几十文钱。

后来宋江说,大概这就叫手贱吧。

7

薛永后来在梁山上以著名武术爱好者闻名。

只要一谈到武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那天也不例外。

他收了宋江的钱,觉得遇到了知音,很是激动,拉着对方的手就在十字路口中央聊了起来:“这位一看就是武林中人,知道我这是真功夫!其他人都是外行,他们不懂!”

宋江听他说话的时候老是担心背后来辆马车把自己撞死。

据薛永自己介绍,他从小最爱看传奇小说。

后来自学开手,练了一身功夫,还走南闯北,寻师访友,光师父就拜了好几位:

“我师父有好几个师兄弟。一个是禁军特种兵退役,一个是戏班子武生明星,一个是皇城司保镖退役!

那功夫,平时不出手,一出手就死人!

至于我师父本人,那就更厉害了。

他老人家是个道士,那内功,睡觉的时候打呼噜都震塌好几张床!

平时遇到对手都不屑于真动手,光用内力就震得他哭爹喊娘。

至于我师父的师父,都不能提了,人家不让我说!

他们全都隐居在深山老林里,常年不出来,一个个都二百多岁……”

“那壮士的武功到底属于何门何派?”

“我融合了形意、八卦、太极,还有诸多门派的内外功心法,独创了这门‘病大虫’拳!特点就是看起来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但是一出杀招,谁都挡……”

有关薛永武功到底如何,山上有个公认的评价:深不见底。

当然了这话未必是个好意思。

马里亚纳海沟固然是深不见底,我们家门口的臭水沟一样是见不到底。

大家反映,找薛永切磋,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因为他对比武环境的要求比核物理实验室还高:

不能戴拳套,否则他发挥不出擒拿点穴;

不能空手,因为他的武功“一招制敌,出手就死人”;

地板不能是青砖,因为太滑会导致他发挥不出步法优势;

不能是黄土,因为太软会导致他运功的时候陷进去;

不能穿长衣,因为会影响动作;

不能穿短衣,因为会暴露命门穴位……

总之有一点大家是达成一致了,要战胜薛永,让他心服口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出于对传说中的西北将门的尊敬,山上很多人还是表示:薛永的武功虽然看上去有点怪,但是人家家传了那么代,肯定有它的可取之处,还是值得学的。

对于这个问题,宋江可不这么想。

因为他不但见过薛永是怎么卖艺的,还见过他是怎么跟人动手的。

那天正说到高兴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我日他娘的谁给那个王八蛋钱了?谁这么贱?!”

“在那呢!”

宋江回头一看,不远处几个彪形大汉正怒气冲冲地朝自己冲过来。

宋江大惑不解之际,对方直接自报家门。

“懂不懂规矩?谁让你在这卖艺的?!这是樊爷的地盘!”

“甭怕,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这是薛勇最后一次使用完整的32颗牙齿说话。

半分钟之后他就被五个汉子打得倒地不起。

人群顿时大乱。

宋江赶紧趁乱逃走,跑着跑着却被一把抓住。

回头一看,满脸是血的薛永已经用惊人的速度逃了出来。

他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叫骂:“我是不愿闹出人命!中华武术的精髓是踢档挖眼!”

8

时隔多年,写起这些事,宋江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随即笑容就消失了。

薛永这个家伙,上山以来久不接触,有些生分了,不知他这回……

想到这里,宋江不禁默默地在心里说:我也不指望你为我辩白,只希望你说实话吧。

那天最令宋江震撼的,并不是薛永的武术修养,而是他的衣服在厮打中被扯破,露出了一个火焰纹身。

这么一个人,居然就是他在本地的接头人!

(宋江后来问过薛永,是怎么入教的。薛永说,他看到传教的长老会吐火,觉得一定是门神奇武功,于是就拜师了。)

眼看没人追他们了,宋江拉着薛永到了僻静处。

两人对完切口,薛永忽然抱着他哭了起来。

“宋头领,你再不来,我就活不下去了!”

宋江被派到江州来,公孙胜一开始并不知情。

后来知道了,又觉得事情很不对劲,于是动用自己的联络网,要求总坛派一个人去江州保护宋江。

事情太急,总坛也来不及挑选,就选了地理位置最近的薛永。

宋江安慰了薛永几句,然后开始批评:“你一个接头人,低调点不行吗?你卖什么艺?太危险了!”

薛永的答复是,钱花光了,为了吃饭,没办法……

宋江瞪大了眼睛:“没拨给你行动经费吗?”

要知道,会宁方面的人虽然爱骂人,但是出手一向很大方。

听说金国去年大灾,饿殍无数,但是对梁山的援助不减反增。

“嗨,别提了……”

薛永是洛阳人,常年在湖北一带走江湖。

接到任务,他直接坐着太平车奔赴江州。

一路上很顺利,直到他在车上巧遇一个老乡。

那人是在靠近江州的某个小站上的车,一听薛永说话,就拉着他的手大叫缘分,下车前还便宜卖给他一张免排队的船票。

“你这是被骗了吧?哪有那种票?”宋江是管驿站出身,一听就明白了。

薛永的确上当了。

在渡口,他刚拿出票就被一个驿卒打扮的人拦住。那人痛斥薛永缺乏警惕性,然后让他把骗子的外貌特征描述了一下,说一定抓住这种败坏江州形象的人。

“这个驿卒倒是挺有责任心的……”

“我跟他商量,你看我好不容易挤到前边来,你忍心让我回去重新排队吗?说话我就塞给他一百来文钱。他板着脸推让了半天,最后同意了。然后他领着我绕到旁边,从栅栏缺口钻进来,介绍我买了低价票,还帮我扛行李。我说这哪好意思啊,他说你给的太多了,不多帮帮你过意不去。”

“此人不错……”

“不错啥呀,妈的走了两步一拐弯,连人带行李都钻进人群不见了。我一半经费都在箱子里……”薛永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最可气的是票还是假的……”

薛永那天坐船过了江,天已经黑透了。

他在渡口找人问路,刚开口身边就出现了十条壮汉,问他要了二百文的问路费。

薛永交了钱,低着头灰溜溜地往外走,忽然看见前边有人身上挂了牌子,写着“免费发地图”。

他领了一张,还没打开看,身边又出现了十条壮汉:“买东西不给钱啊?一张五百文!”

薛永彻底不敢在渡口呆了,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转眼间面前又是十条壮汉,连拉带扯好象是想把他五马分尸:“这位客官,上车!不管去哪我们的小驴车都到啊!”

结果他就被拉到了揭阳岭后山的一座破庙,几个发型极端可疑的野和尚反复暗示他捐点香火钱。

薛永抱摸出一张交钞说没零钱。和尚嘴里说没关系,劈手抢走,随后找给薛永一堆铜币。

事后一查,全是假币。

薛永第二天克服万难来到江州时,对自己的生存能力非常满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上当了。

给了街边“千里寻亲盘缠用尽”的老夫妻一点钱之后,他想买身新衣服。

在街边小摊挑选时,摊主忽然指出几件衣服被他挑选时弄破了,必须买下。

几经争执,他花了五百文买了三件带洞的衣服。

薛永越想越气,把破衣服狠狠摔在地上。就这一低头的功夫,忽然看到脚边有个包袱。

还没来得及捡,有个人跑过来说是他先看见的,不过可以跟薛永对半分。薛永欣然同意。两人跑到街角,打开一看,包袱里是个金佛。

“这个太扎眼了,我不敢要,”那人说,“你分给我三贯钱,归你吧。”

于是薛永就花了三贯买到一个铜佛。

后来一刮,铜还是镀上的。

薛永在绝望中,甚至想到了报官。

在衙门口踟蹰半天,一位妙龄女子忽然冒出来,说自己被人骗走钱财,问薛永能不能帮她写状子。

两人聊得十分投机,在对方的暗示下,薛永提出要请她吃饭。

然后他被领进一家小饭馆,吃完后收到了三贯七百文的天价账单。

当然了,还有送账单的十条壮汉。

经历了这些事,薛永对江州这座城市产生了一种畏惧。

说实话,他真想一走了之,但是由于不知道宋江什么时候来,他只好在这座城市坚持下去。

出于对自己智商余额的担忧,他没敢进城,只是在城郊找了个便宜客栈住着。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依旧奇遇连连。

街头有人发传单,他随手接了一张,感觉有些粉末扬起,然后就失去意识。

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僻静小巷里,别说钱包,衣服都被扒光了。

最吓人的是有次他在外边上公共厕所,被人从后边打晕,藏在大粪车地盘底下,醒来时还差两个路口就到黑店厨房了。

就连呆在家里都不得安宁: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个人敲门,说自己是赶大车的,马粪袋破了,想十文钱买你一个面口袋,你真给他一个,他就掏出一张五百文的假钞……

最终,薛永的钱就这样被这座城市榨干了。

几天前他刚刚沦落到居无定所的地步。

9

这些事薛永在小黑屋里也回忆了起来。

不过他把上当受骗的经历全都忘了,只记得自己在揭阳镇跟当地无赖打了一架,一个人跟几十人斗了个旗鼓相当,最后由于地太滑,导致发挥不出步法,不慎摔倒,才惜败半着。

他把这场比武的过程说得眉飞色舞,却挨了一个耳光。

因为两个听众并不买账:“谁让你说这些的?!快交代,五号在江州到底有没有反对起义的言论!”

在此之前,薛永已经把材料研读多遍,越读他觉得身上越冷。

办案人关心的,有两个问题:宋江是否在去江州之前有自首行为;

宋江在江州有没有宣扬失败主义,反对起义的行为。

按照山上的惯例,随便哪个罪名坐实了都是要掉脑袋的。

薛永当时感觉汗毛倒竖:“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要制宋大哥于死地?!”

薛永武功高低虽然没有定论,但是腰杆无疑是很硬的,被打得满嘴是血,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用笔写出了真相:

“当日在江州,我指出,只要推翻了这个腐朽朝廷,我们华夏子孙定能重新崛起,雄霸天下!原因无他:我们是一个有着四千年光辉历史的优秀种族!我们勤劳勇敢、心地善良、知廉识耻、尊老爱幼、团结友爱,我们热爱和平、自强不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对于这个论点,宋头领亲口表示支持!”

写这句话的时候,薛永依然感到热血沸腾,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慷慨陈词的时候。

他似乎忘了,宋江对这段话点头是点头了,但是反响并不热情。

这跟当时两人的处境有关。

宋江说他后悔给了薛永一点钱,可不是觉得他的功夫不值十几文,他后悔的是自己掏钱包被人盯上了。

那天他听完薛永的汇报,先训了他一顿:“小薛啊,我得说你两句,你也是老江湖了,怎么这么……”

看到对方脸上实在不好看,宋江又开始安抚:“这个事吧,其实我也有责任……我这里还有点盘缠,不要紧。”

薛永对宋江不追究自己的经济问题感到十分欣慰,赶紧开始讲跟工作有关的事情,把江州面积人口大体区划都介绍了一遍,最后又对此次任务的历史重要性做了断言,就是上面那段优秀民族论。

宋江听着,不断点头,忽然觉得有人在拽自己衣角。

低头一看,是个满脸脏兮兮的孩子,一条胳膊像麻花一样弯曲着,那只完好的手里拿着一叠剪纸,楚楚可怜地说,叔叔,买个窗花吧。

宋江一心软,给了两文钱,结果坏事了。

“宋大哥不能买啊!”薛永脸色煞白,好像看见了鬼魂。

“这……又何妨啊?”宋江不明白。

太晚了。

一秒钟以内,两百多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马蜂群一样飞来,把他俩团团围住,蹦着跳着,齐声呼唤:“买个窗花吧!买个窗花吧!”

宋江怕了,赶紧说:不买不买!想挤开一条路。

但是瞬间就有五十多个小兔崽子倒地不起:“打人啦!打人啦!”

然后熟悉的一幕又出现了:有人出面,要钱。

只不过这回是二十条大汉。

为首的一个手里还拿着一把大砍刀,声如炸雷:“不买?!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宋江汗如雨下,还没来得及解释,薛永那里又是一声大喊。

原来他发现有个瘦子假装看热闹,趁机掏他的包。

他抓住那人的手,对方立刻一声惨叫:“手断了!哎呀手断了!”

当下又是二十条大汉从街角冲过来,人人手里两把匕首:“赔钱!不赔扎死你!”

宋江绝望了。

他兜里这点钱绝对不够这些人塞牙缝的。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之前揍薛永的那伙人不知怎么,忽然也赶到了。

两伙人顿时针锋相对起来:“滚,这是李爷的地盘!”

“放屁,谁不知道这是我们樊爷的地盘!”

趁着两伙人群殴的混乱,薛永拉着宋江飞奔而去,跳上一辆牛车。

惊魂未定,突然身边有人大喝一声:“停车!谁也不许走!”

宋江和薛永吓得面如土色。

好在那人又说了一句:“我钱包没了!小偷就在车上!”

一时间车上人人屏息注视。

忽然有个年轻人打开车门,跳车逃跑。

接着丢钱包的人也大喝一声,从宋江和薛永中间撞开一条路,跳车去追。

宋江和薛永这才以手加额,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直到他们发现自己才是真的丢了钱包为止。

那天他们俩下车之后,身无分文,简直陷入了绝望。

好在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可怜他们,招呼他俩回家吃顿饭。

两人千恩万谢跟着老头回了家,吃完饭发现门窗紧锁,门口又是十条大汉,带着一种性饥渴的笑容问他们:“朋友,你听说过X利吗?”

10

薛永写完报告,敲了敲门,交给了门外的探子,但是不久人和报告都被打了回来。

上面认为,这些都是一面之词,太片面。

这份报告应该涵盖所有江州的当事人。

对于这个指示,薛永喜忧参半。

喜的是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监牢——他一直隐隐担忧自己没准什么时候会被悄悄弄死。

忧的是这一样以来他就要走访很多江州的老相识。

他知道,那些人里会有人给出相反的口供。

按照相识次序,薛永第一个要调查的是李立。

这人不太好找,因为他最近被当成“黑帮分子”的典型,天天被刚上山的小崽子们拉出去游街。

薛永找到他的时候,李立正蹲在被当作临时监狱的牛棚里,狼吞虎咽地吃饭。

他很饿,但是一只胳膊被打坏了,老是端不稳碗,本来就很稀的粥起码一半没吃到嘴里就洒在了地上。

李立吃完粥,又意犹未尽地把碗舔的干干净净,咬牙忍住浑身的痛站起来,回头看到薛永跟两个黑衣人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后,当场吓得两腿一软,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吃下的,又全吐了出来。

“我第一次见宋头领,是在浔阳江。当时我刚从洪都……”

“咳咳!”薛永咳嗽了一下。

“我该死!呸!腐朽的赵宋王朝有什么红都,黑都!黑都!”

李立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转眼就恢复了平静,继续讲述。

尽管他的外号叫做“催命判官”,但李立自认为自己是做正经生意的。

所以他对山上的小将们说他是“黑帮”、“开黑店的”,感到很冤枉。

他的确在浔阳江畔有个客栈,不过不卖人肉。

说实话,他什么都不卖。

他的主业是每天搬个躺椅坐在门口,一动不动。

一旦江上有人溺水,他就跳起来,去跟急着要救人的亲属讲价钱。

救活人五十贯,捞尸二十贯。

一般人当然不可能随身带这么多钱,他讲完后就会催人去凑钱。

催来催去,这个名号就落下了。

“你这价钱是不是太高了点?”不止一个人这么问过。

李立的解释是,他不是真想挣那五十贯。

因为等你凑齐五十贯,人也就淹死了。

“我这么说会让人觉得省了三十贯,冲淡一下失去亲人的悲痛……这也是一种临终关怀。”

11

李立那天在店门口躺着,半睡半醒,忽然看到两个人一起来到江边。

能给李立带来生意的,一般来说有两种人。

第一是投江自尽的。

但是两个大男人一起来投江自杀的还真是没见过。

第二是游泳溺水的。

可是仔细一看,两人还披枷带锁。

李立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对变态啊。

听说出来开房玩这种游戏的,一般都瞒着家里。

于是他决定去问问家庭住址,免得事后家里不来找尸体,白白浪费了一桩好生意。

不料这两个SB一不问路,二不跳江,像躲鬼一样沿着一块块礁石乱跳,结果被困在江中的礁石上。

这时候才想起求助,开始拼命求救。

江边很多人都听到了,于是赶来看热闹。

“这俩人是干吗的?”

“还用问?没事爬礁石玩,肯定是驴友!”

“哦!放着大路不走,偏捡危险地方去,还要麻烦别人!贱!”

于是上千人沿着冲着他们喊:死了活该!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宋江和薛永。

他们被困在楼里上了好几天培训课,由于不太配合,还被揍了一顿,戴上大镣,后来借口上厕所跳楼才逃出来。

由于被人追,才慌不择路,困在江中。

李立对于宋江薛永的行为很失望。

是不是他就没法挣钱了呢?当然不是。

他发了个短信,把张横叫来了。

有关李立的生意,还可以做一些补充。

他不是单干的,他还有个船火儿,叫张横。

船火儿就是宋代口语的船工,不过张横干的比这还要多一些。

此人是附近有名的打架能手,他一来,就没有别的船敢靠岸。

有人要跳江,他就负责挟尸要价。

有人放着好好的江不跳,他就来负责摆渡,然后在江心把人抢劫一空,扔到江里,财物跟李立对半分。

眼看着三人上了他的船,李立放心地回到躺椅上。

但是奇怪的是,第二天张横说他没有动手。

李立问他为什么,他一脸不高兴:你招揽生意也长点颜色,这种人是能随便弄死的吗?

骂得李立摸不着头脑,但是也没再问。

李立跟宋江初识的故事就是这样的。

以上这段经历对宋江来说,可不像李立说得那么轻巧。

在船上看到张横掏出单刀时,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差点尿了裤子。

结果对方仔细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动手,又把船摆回南岸。

被放上岸之后,两人说什么也不敢停步,拔腿狂奔。

沿着大路一直跑到底,才见到了一个能让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江州牢城营。

宋江终于明白,公差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护送宋江来到这里,本来薛永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但是他坚决要求跟着一起入狱。

他还说,自己对江州算是服了,离了宋江,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宋江觉得薛永的动机可以理解,但是这个要求恐怕难以实现:“这怎么可能?你脸上连金印都没有……”

“没事,看我的。”薛永不愧是混过江湖的人,当即清了清嗓子,在牢城营门口大喝一声:“坚决要求取缔牢城营!刺配制度违反太祖遗制!”

三分钟以后,两人双双被收押。

12

薛永的下一个询问对象是萧让,但是对于询问此人,他心里十分没底。

因为萧让现在就供职于审讯自己的单位——神机反奸处。

好在萧让十分配合,一见面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我第一次见到宋头领,是在江州牢城营的监号里……”

萧让说,能来到江州,跟自己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他当年东京画院毕业之后,死活找不到活干,就跟室友商量着搭伙创业。

他的强项是书法,室友的专业是篆刻。

于是两人开始合伙搞办证的生意。

萧让后来无数次后悔:当年要是单干就好了!妈的那个室友脑子让驴踢过,开张第一周,有个来路不明的人提出三个项目,分别是:铸钱钢板,交子水印,皇帝玉玺。

丫二话不说全接了。

结果第二周两人就双双落网。

幸亏当时第三个产品还没完成,要不然自己这会儿早变切片了。

哦,对了,那个室友叫金大坚。

金大坚这人在学校里就以没脑子著称。

萧让还发现他没胆子,听到被判刺配,当场就瘫软在地。

不过萧让也承认,自己的腿当时也挺软的,假如有人在膝盖后方吹口气,他恐怕也要倒下。

刺配,毕竟太可怕了。

有关刺配,还有补充说明的必要。

这个词在水浒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但是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很清楚。

按照刑部的解释,刺配是大宋刑律的有益补充。

既然是补充,也就说明它在正式法典中找不着。

因此无需升堂审判,也无需走任何程序,派出所几个新警察一合计,就能把你依法刺配。

另外我想请大家回忆一下原著:你见过刺配沧州,刺配孟州,刺配沙门岛……

但是你见过刺配x年的说法吗?

没有。

这就是刺配的另一个可怕之处。

那就是它纸面上的目的不是惩罚你,而是声称要改造你,让你重新做人。

你什么时候才算重新做人了呢?

这个当然你自己说了不算——一旦进入大宋的司法体系,连你是不是人自己说了都不算。

牢城营说了算。

所以,当地不放你,你一辈子也别想出来。

宋代的刺配,也不是简单的写上地址就快递那么简单。

到了地方,首先要在监号里住一段时间,等上面研究好拿你怎么办。

对于这一点,萧让很理解。

就好比他们这批同学,不管是做房奴、孩奴还是无业游民,都要先上太学道理是一样的。

政和七年五月的一天,江州牢城营的七号监被打开,塞进两个新犯人。

其中一个又黑又矮,另一个年轻一点。

他们带着谦卑的表情进了牢房,然后就不知所措。

当时七号监的头铺哼了一声,其他犯人就上去围了一圈,狼一样盯着他们,说:新来的,先服服规矩吧。

萧让跟宋江的初次接触就是这样的。

13

那天晚上的事宋江记得特别清楚。

挨了七八个耳光之后,他感到胸很闷,说不出的难受。

这时候忽然来了一阵风,把夜空的乌云吹散。

月光透了进来,照亮了囚室,他才得以看清这里的布局。

这个房间大概十五六尺长,十二三尺宽,一个小窗户,地上有一道砖垒的矮台子。

有身份的老犯人睡在上面,管这叫上铺。

没地位的新犯人睡在地上,管这叫下铺。

最有地位的老犯人睡在马桶最远的铺位,叫头铺。

最没地位的新犯人睡在马桶旁边,叫尾铺……

“混官场混了一辈子,争名争利,没想到最后要死在这个争马桶的地方……”宋江想。

然而事情就是这时候开始起变化的。

犯人们忽然都看着他发愣。

二铺亲自上来,摸了摸宋江的脸,回头跟头铺点了点头。

头铺小声说了什么,二铺吐了口唾沫在手上,又使劲擦了擦宋江的脸,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朝头铺摇了摇头。

头铺立刻翻身下床,小心问道:“哪里人啊?”

宋江茫然说:“山东郓城。”

“离沂水远不远?”

“不远……”

头铺赶紧握住宋江的手说道:“哎呀,我说听你这口音这么特别呢,误会误会!你,快给这位黑爷们腾地方!”

于是宋江被破格提升到五铺的位置。

牢房代号五号。

与宋江莫名其妙受到优待相比,薛永就没这么幸运了。

“来来来,先来个接风洗尘!”头铺笑呵呵地吩咐。

立刻有两个人上去架住薛永的双臂,然后一桶冷水从头上浇下来。

“别、别乱来,我会功夫……”薛永哆哆嗦嗦,但是嘴上还是很硬。

“会功夫?太好了,金钟罩铁布衫一定会吧?”

薛永被按在墙上,大家一个接一个用“黑虎掏心”朝他招呼,震得墙壁咚咚响。

“大开眼界啊,鼓掌鼓掌!”二铺带头,大家纷纷叫好。

薛永已经吐血了,但嘴上还是不肯认输:不要逼我,我一出手就会死人……

“快松开,让大侠出手!”一个打手把一个口袋套在薛永头上,一脚把他踢倒,然后他就被大家像踢球一样踢得满地滚。

“大侠怎么摔到了,快给大侠按摩按摩!”薛永又被按在墙上,一个打手伸手压他的肋骨,狠狠压下去,然后开始揉动。

薛永感觉自己的内脏要被肋骨戳烂了,受不了这种剧痛,想开口求饶,嘴里却只能发出惨叫。

“哎呀,你看看你们真不会招呼客人,嗓子都哑了,快,给他喝口水。”接着薛永的脑袋就按进尿桶里,淹了好一会儿。

当晚薛永还为大家表演了超长蹲马步(一蹲一个时辰)、单腿坐长凳、开碑裂石手(就是一拳一拳往墙上打,没有命令不准停)等节目,深得群众喜爱。

大家像过年一样高兴,欢呼叫好不绝,闹腾了大半夜。

然而宋江却无心加入狂欢。

来到这个城市才一天,他感觉自己就像漫游仙境的爱丽丝,所见所闻,都匪夷所思。

就连这些狱友,也个个透着古怪,前倨后恭,无法理解。

不过他最不明白的是这个问题:大家都是难友,为什么要互相折磨?

14

关于这个问题,宋江后来也问过别人,得到的答案是这样的:

这是一场预演,就是要让你亲身体验一下,假如你以后不听话,会怎么收拾你。

因为不管什么样的语言威胁,都不如让你亲身体验一下印象深刻。

哪怕只是体验点皮毛,也会从此害怕一辈子,绝不敢反叛。

另外,这种凌辱中,每挨一下,“我是孙子”的念头就会在受害者心理扎根更深一层。

收拾完之后,这种人遇到类似环境,马上自动变孙子。

“这样不会使受折磨的人心怀不满、伺机报复吗?”宋江依然不明白。

“这就更说明维持这个规矩的必要性啦!你想,挨过收拾的人,要是不能折磨一下别人,他这股气怎么能消呢?你让他亲眼看看,每个人都要过这么一关,他心理不就平衡了吗?你再给他个动手的机会,他一看我靠,我终于又受到组织信任了,不就不但不恨你,还对你更忠心了吗?!”

这个答案听起来似乎有点太玄了,但是它的来头太权威,让人不敢怀疑。

说话的人是戴宗。

戴宗现在是机奸处负责人,位高权重的特务头子,人人敬畏。

不管多高级的头领聚餐,他不到场,没人敢下筷子。

还有所有基层会议,都要给他留把椅子,供他中途去坐上一分钟,扫视一下与会群众。

山上已经没有人敢直呼其名,而是尊称为“戴老板”。

听说晁天王没人的时候也不叫戴宗大名,而是叫他公紧。

大概是戴老板的字吧,大家想。

跟宋江解释的时候,戴宗正在忙着调试一台机器。

那是一个水力带动的机床,里外都是密密麻麻的齿轮、铁钩。

别人看着都要头晕,戴宗却轻车熟路,拿着木槌左敲右敲,然后一拉扳手。

机器上绑着的人立刻发出了可以震破屋顶的惨叫。

“哎呀,力度调得有点大,腰杆好像拉断了……”戴宗自言自语。

宋江顿时觉得,这么一个人对整人手法的解释,权威性不容置疑。

又一寻思,觉得戴老板好像话里有话,顿时一个激灵,再也不敢问了。

有关戴宗这个人,有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谁都说不清他的来历。

按理说教徒都有介绍人,但是戴宗的介绍人是谁,没人知道。

当然了,戴宗不去追查别人的历史问题,别人已经谢天谢地了,没有人敢去查他的介绍人是谁。

于是这个人就好象不存在一样。

只有宋江知道,这不是事实。

对于江州这个地方,宋江并不是一无所知。

以前开会时,吴用曾多次跟他讨论过在江州策动起义的可行性,只不过当时的议题是派谁去做这个工作。

吴用说,那里的负责人叫戴宗,是江州牢城营的资深院长(狱警)。

但是两人怎么认识的呢?吴用没说。

事实上,他一个穷书生,一辈子最远到过县城。

戴宗是江州本地人,狱警。

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有交集的样子。

可是吴用说起戴宗来,却好像在说一个老熟人。

他说戴宗是个老教徒,由于精研教义,已经修炼出特异功能,能日行一千夜行八百,人称“神行太保”。

另外此人组织能力超强,在江州经营已久,神教在江州牢城营声势已成。

“军师,您去过江州?”宋江听他说得绘声绘色,忍不住问道。

“呵呵,当然去过了。我也在江州做了不少工作,大家都认识我。所以到时候就算找不到戴宗,报上我的名字,在牢城营也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吴用面不改色地回答。

这些话宋江一开始全信了。

这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15

如前所述,后来在梁山上戴宗架子很大,不管谁想求见,都起码要在他门口恭恭敬敬地等上一个时辰。

然而宋江认为,跟以前相比,他其实已经很平易近人了。

因为现在起码你想见他就能见到;而在江州的时候,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江州的第一夜,宋江曾试图搞清很多事情。

然而第二天,他发现之前想的都是些没用的事,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见到戴宗,否则自己恐怕真的会被这座牢城营吃掉。

一大早,宋江就和新来的犯人们一起被差拨带着,到牢城营参观了一圈。

那里是一个大得吓人的空地,上面密密麻麻有无数大棚。

第一个大棚下面,是一座鞋垫组成的山。

山下围着数百个囚徒,满手鲜血地拿着锥子在纳鞋底。

第二个大棚下,是一座生瓜子堆成的山。

山下几百个配军,像啄木鸟一样在嗑瓜子,飞快地把瓜子皮、带血的口水以及偶尔磕掉的门牙吐到坛子里。

第三个大棚比较奇怪,这座山银光闪闪。

走近了一看,原来全是医院里淘汰下来的银针。

山下的囚犯双手飞舞着在针堆里扒翻,找出能用的,擦掉血迹、铁锈,归拢起来回收利用。

他们就像不知道疼一样,任由自己的手和胳膊被扎得密密麻麻全是血洞。

“新来的自己选一个组吧。”当值的差拨发话了。

宋江顿时汗流浃背:这哪是人干的活啊?

“大人你听我说,我要见你们院长……”宋江试图向差拨解释,结果造成了一点误会。

“来了第一天就想告状啊,造反啊你?!”

“我认识戴……”

“去你妈的,都尼玛刺配了还跟我摆社会关系!”

五六个狱卒抡着大棍朝宋江狠抽,抽完了还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打死你,就当你是自己撞墙死的!”

“你听我……哎哟,吴用!吴用!”宋江不敢再提戴宗,赶紧大喊另一个名字。

结果对方的反应依然出人意料:“文化人啊!这个没用是吧?吊起来!”

差拨嘴里的吊起来可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

宋江手脚被分别捆在两张床上,整个人被拉直在空中抻了三个时辰,放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有四肢,只是觉得头疼欲裂,嘴里全是血腥味。

“服了吗?”

“真的啊,吴用……”宋江神志有点不清楚了。

“还嘴硬?!关禁闭室去!”

禁闭室很难算是室。它长宽高完全是个棺材的尺寸,刚被塞进去的时候宋江连气都喘不过来。

在里边跟大小便共渡三天之后,宋江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

被凉水泼醒,他继续悲鸣不已:“吴用啊!真是吴用啊!”

“ 真是条汉子!”这下连最蛮横的狱卒都对宋江翘了大拇指,“不过不把拿你做个例子,怕是以后不能服众!上死人床!”

所谓死人床,就是一张皮革面的铁床架子。

从床头到床位有好几道带搭扣的皮带,能把人丝丝捆在上面,动弹不得,吃饭靠灌食,大小便靠床中间的一个方口解决。

宋江在床上被绑了五天。

每天被像猪一样撬开嘴,用个漏斗灌进白菜梆子制成的屎状食品。

几度差点呛死不说,满嘴的牙都松动了,疼起来简直想死。

“这个有用吗?”宋江清醒后,眼前依然是差拨狞笑的脸。

“我……我要找戴宗、戴宗……”

在死人床上,宋江已经猜出了吴用是在瞎扯。

但是除了重复戴宗这个名字,他别无选择。

差拨听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戴宗?你怎么知道他?你费这么大劲,就是要见他?”

过了不到五分钟,他领了个人过来。

宋江的视力已经模糊了,因此只隐约看到来人身材瘦长,头戴斗笠,身穿灰色号服,胸前写着斗大一个“急”字。

“这就是戴宗,传达室送快递的,你找他什么事?”

宋江一下子晕了过去。

16

宋江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身上好像压着千斤重物,喘不过气来。

他悲哀地想:我一定是死了,被埋在土里。

不过他随即又感觉到,自己在有节奏地晃动,于是一阵欣慰:原来是送葬途中,我赶紧喊两声。

还没张嘴,突然眼前一亮,眼睛差点被久违的阳光刺瞎。

一个声音传来:“哟,醒了?不好意思,包裹太多,压您身上了,多担待!”

宋江终于想起了前因后果,顿时有一种想死的冲动:受了这么多苦,差点把命丢掉,结果找到一个送快递的!江州到底有没有教区组织?如果没有,为什么要把我派来?!

“宋代表,你终于来了,我们江州的弟兄们都等你好久了!江州只等总坛一句话,大事可成!”

戴宗的这句话又让宋江充满希望:大隐隐于市,此人果然有能力,有胆色!原来送快递只是他表面的工作,他的真正身份是一个……

“等会,还有五十件,我送完咱们再聊。”

听完这话,宋江又晕过去了。

宋江再次睁开眼时,终于看清了戴宗长什么样:八字胡,脸被晒得像个老农一样黑;猛一看有四十多岁,但是一笑满脸皱纹,又像是六十多岁。

只见他身上背了起码一米多高的包裹山,嗖地一声就钻进了旁边的居民小区。

不到两分钟,他就飞奔回来,手里只剩一个小盒子。

他好像还对自己的效率不满意,嘴里骂骂咧咧:“这个件都送了3次了,今天是第4次,你个傻逼就没有在家的时候……”

宋江忽然明白了所谓“神行太保”是怎么回事。

看到宋江,他又满脸堆笑:快了,刚送完五家,还有四十五家。

有关宋代快递的情况,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介绍过。

那时候,邮政业务分为三个等级,“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速,日行四百里 ”。

戴宗就是这么个急脚递员。

据宋江回忆,跟送货速度相比,戴宗的驾车速度更令人印象深刻。

只听他一路上嘴里脏话不断,左右超车,几次追尾,拉车的驴被他赶得比高铁还快。

除此之外他还专拣逼仄小巷钻,椽子、凉棚杆子几次擦着鼻子划过,宋江脸都吓白了。

后来有人说起戴宗的早年生活,把他描述成一个神鬼莫测的高级特工,还把他的驾车速度说成是反盯梢手段。

这个说法宋江难以认同。

戴宗的驴车时速起码七十迈,跑过的街道到处人仰马翻,不用特意盯着,听着行人的惨叫声就能顺利找到他在哪。

“我这也是没办法,干我们这一行,都是计件挣钱。” 戴宗说话不紧不慢,手里的鞭子却不停地抽着,“现在竞争的多了,送一份快件我也就挣个两三文,有时候还赔钱。我一个时辰必须送出70件,才能温饱,不快不行啊。”

“你到底认不认识吴用?”宋江在后边车厢里问。由于逆风,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喊。

“不认识。”

你妈逼我就知道。宋江在肚子里暗骂。

“那你跟梁山是通过……”

“晁盖。”

17

今天的读者认为,梁山上最多才多艺的人应该是燕青。

但是这种说法拿到当年,是得不到梁山人士的承认的。

伟大的革命家,文学家,诗人,书法家,艺术理论家……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晁盖。

至于次席,大家八成会说是戴宗。

要知道, 此人差一点就以科学家的身份留名史册了。

有人说,沈括是大宋最伟大的科学家,因为他写了“11世纪最伟大的百科全书”《梦溪笔谈》。

但据我所知,这种说法值得商榷。

沈括早年是变法派大员,朝廷公认的西夏问题专家。

可惜他后来指挥了一场对西夏的战斗,被打得非常惨,于是丢了官。

不过皇帝为了给变法派留个面子,就给他保留了一个司天监的虚职(相当于今天国家研究院院士)。

没想到丫回到老家就开始以这个头衔作幌子,四处宣传,说自己奉朝廷之命编纂《大宋科学名人大典》,望全国学者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及报名费铜钱两贯寄来鉴定。

此言一出,果然应者如云,他就把来稿汇编为《梦溪笔谈》。

当然,沈院士也付出了很大心血对手稿进行修改,主要是删去原作者姓名。

这部书编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沈括去世后才出版。

这样做造成的第一个后果是无数投稿人没法找他算帐;第二个结果是把戴宗也牵扯了进去。

戴宗早年多才多艺,不过最爱好的还是格致之术。

当时他碰巧发现某地河里冒出一种黑色液体,居然能燃烧,就立即进行了取样试验,并为其取名曰“石油”,然后兴冲冲地带着样品和实验报告到润州去找沈括,认为自己也能载入大典。

但不幸的是当时沈括已经六十多岁了,活着都困难,听他把报告念完就休克了两次。

听完后咳嗽了半天,一句话就把戴问住了:这东西有什么用?

“这……前人没有发现过,是史无前例……”戴宗开始结结巴巴。

“没用的东西,你发现了有什么用?”

戴宗面红耳赤,支吾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这东西可以制墨”。

后来沈括在“再念一遍”的威胁下才加了一句“此物日后必大行于世”,然后把他打发走了。

坦白说,沈括的那句话是戴宗一生的噩梦。

因为除了石油,他还有过不少成就,但是似乎总是猜不出这些发明的正确用途。

他发明过可以发射弹丸的突火枪,结果向兵部推销时差点因为私造军火罪进了大牢。

后来这个发明被东京的烟火商买去,稍加改造后取名曰“彩珠筒”,非常畅销。

戴宗还发明了一套轮船推进装置,结果水师压根不感兴趣,他不得不把该发明缩小了尺寸,卖给酒楼老板们用于搅拌稀饭,据说这样熬粥速度特别快。

他还精于天文星象,但是由于时务考试老不及格,进不了司天衙,最后被人请去看风水……

除了格致之术,戴宗还有很多其他的本事:他懂工笔,棋艺精湛,还精通木雕、泥塑、模具烧制。

然而令戴宗痛苦的也正是这些本事。

他发现自己掌握的本领越多,社会地位就越低;他每学会一种新知识,周围的人就认为他的智商又降低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因为大家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种田,不习武,不想考功名,整天在屋子里不知瞎搞什么,肯定不是傻子就是变态。

于是周围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一出门邻居就赶紧把孩子拉进屋,好像是怕被他抓去吃掉。

就在这种社会压力之下,戴宗终于变态了,成了一个同性恋。

18

北宋末年,男风不盛。

各地的爱好者苦于玩伴太少,就经常组织基友聚会。

同样由于男风不盛,大多数俗人不是很能接受,经常在聚会场所门口探头探脑,或者干脆骂街。

某年某月某日,在嘉兴府搞party的一群gay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

好在主办者里有几个有钱人,大家就租了一条游船,到湖上去继续搞。

戴宗和晁盖就是在那天认识的。

戴宗见到晁盖的时候,晁盖正值壮年。

他记得,那个山东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长了一把飘逸的胡须。

这人掏钱爽快,再加上他当时正口舌生疮(具体原因我不想深究),说不出几句整话,因此很轻易就得到了戴宗的青睐。

不幸的是第二年官府开始整顿社会治安,大家没法再聚了,两人只好互通书信,倾诉衷肠。

但是这种关系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原因出在晁盖身上:他的信写得太长,又不敢在信封上署名(作为国家干部他不能明目张胆地与戴宗这种人通信),都被戴宗当成IKEA寄来的产品目录扔掉了。

于是一段时间以后,双方都认为自己被抛弃了。

面对失恋的打击,不同的人反应是不同的。

晁盖的做法就是到处写些淫诗(“不管风吹浪打,犹自后庭信步”,“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高潮在嘉兴”什么的,后来统统收入《天王诗选》,只是没有人知道那都是写给戴宗的)。

他还时不时趁着下雨外边没人时脱光衣服到后山裸奔,被人撞见了就谎称在锻炼身体。

而戴宗就没有这么积极。

他烧掉了所有邪书、棋谱、实验笔记,去考了艺院,毕业后进了当时的国营企业,江州营造局,成了一名木匠。

19

“这么说,你是官营作坊工匠?那吴用怎么说,你在牢城营工作?”

听完戴宗的陈述,宋江有种记者遇到爆炸性新闻的感觉。

他其实更想问以下几个问题:你跟晁盖是怎么恢复联系的?你入教跟晁盖有关系吗?现在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是不用别人提醒,他也知道这种问题问了可能会后患无穷。他只好选一个看起来最无害的话题。

戴宗在营造局里混得很不错。

在那里,他凭着严谨的科学精神绘制着图纸,靠着丰富的物理学经验改进机器。

转眼几年过去,他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

直到多年以后,戴宗还经常骄傲地说,江州用的机器,别管是织机梭机、水力风力、木制铁质、军用民用,多半不是他设计的就是他制造的。

然而就在戴宗重新找到人生定位后不久,徽宗深化变法的政策来了。

“听说王荆公那回,没人惦记我们江州。这回不行了,哪里都得搞……营造局被解散……我们一千多人全失业了……”戴宗吐了口唾沫,就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故事。

“为什么?”

“说我们效益不好呗,浪费朝廷的拨款。这倒是不假,不过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竞争不过人家。”

“谁能跟你们这么大的官营工场竞争?”

“牢城营啊———我们再拼命,拿钱再少,能拼得过犯人吗?”戴宗说,“然后我们就被牢城营兼并了。我仗着年轻,得到个编外狱卒的名额。其他人全遣散了……”

在宋代,狱警被称为院长,听起来像个领导,因此给人一种“旱涝保收,工作清闲”的印象,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大宋的犯人是要劳动的,而且全年无休;相应的,看守他们的人也只好跟着全年无休。

这种辛苦的工作正式狱卒都不愿干,全推给临时工。

戴宗每天天不亮就带队出工,晚上黑透了才能带队回来。

犯人休息了他却不能休息,还要安全检查,找犯人谈话,听取小报告,值夜班等等,要不然出个自杀越狱什么的,他的饭碗就丢了。

他一年起码二百天睡在单位。

戴宗值夜班时,最怕的就是寂寞无聊。但是偏偏没有人能陪他。

同事们也都很压抑疲劳,脾气很坏,一般共事个一两年年,也就都吵崩了。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时,戴宗却想跟这些人和好,一起聊聊天。

夜晚的他,格外脆弱。

在这样的夜晚,他会做任何事来消解寂寞。

这样的夜晚,他的大脑对任何信息开放,哪怕是一声猫叫,一缕月光,都会被像海绵一样吸收得干干净净。

也就在这样的某个夜晚,戴宗读到了段景住的传教小册子。

当年,他成了长江以南的第一个信徒。

20

戴宗在江州牢城营的第五个年头上,遇到了挫折。

事情是这样的。

有个犯人死在了牢房,尽管狱方再三解释,说该人犯系由于精神状态不稳定,用稻草捅开镣铐,搓草绳上吊自杀的,但刁民们死活不相信,质问为什么尸体上青肿累累。

狱方又耐心解释,说该犯在自杀前一晚参加狱友联欢活动,在躲猫猫的时候不小心碰的。

刁民们又要追究参加躲猫猫的人员,狱方只好把临时工戴宗开除了,尽管那天晚上他根本就没值班。

戴宗被开除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改行为时已晚,干体力活又力不从心,差点要像以前的某些老工友一样去要饭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的最后一件发明救了他。

那是一双木质的辊轴旱冰鞋。

穿上这东西之后,他以飞一般的速度征服了递铺面试人员,成了急递铺的急脚铺兵,①成天飞奔于江州的大街小巷,同时发出地震般的噪音。

凭借这样的表演,他赢得了“神行太保”的美誉——无知的人们说他会异术,并把那双旱冰鞋叫做甲马,说绑在腿上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艺不压身,古之人不余欺也!”见识了戴宗的旱冰绝技之后,宋江真心对他的技能树表示佩服。

但是后者依然只是苦笑。

“还行吧。靠着这点小玩意,刚干那两年还行,我攒了点钱,还投了点在生意上。但是这两年不成了,越来越难。再说光我快,不解决问题。经常有些王八蛋,敲门之后不出来,让我一等就是十分钟,最后还拒收!怕我穷不死啊?!等咱们的事成了,我亲手宰了这些孙子!”

21

有关宋江来江州的缘由,还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

如前所述,梁山一直受到会宁的援助,但是这种援助不是无偿的。

人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派特使来验收一下,看看合同上的任务——发展教徒,开拓教区——完成得怎么样了。

教徒数量好说,拉几个人上山,把刀往脖子上一架,你让他承认自己是大宋皇帝都行。

但是教区可不好糊弄。

这帮金国蛮子对教区的定义要求很严格——要有教长,教徒多少名义上,掌握多少亩耕地,定期举行礼拜。

最要命的是,他们还对每年的武装斗争次数有要求。

这超出了大家的能力。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江州来了封信。

有个叫戴宗的外围教徒自称开辟了教区,条件成熟,申请发动起义。

晁盖终于想起了自己有这么个老熟人。

正因为如此,宋江一听戴宗提到了造反,赶紧开始询问正事:“你在信里说,江州条件成熟了?”

没想到一提起这个话题,戴宗就好像变了个人,之前颓废困顿的神情一扫而空,激动得像是吃了兴奋剂。

“没错!江州算是烂透了!财政破产,百业凋敝。

我们官营工匠,为朝廷工作一辈子,几个臭钱就买断了工龄,死活没人管!多少老工友自杀了!

牢城营里四千多个配军,每天无偿干活七八个时辰,挣的钱押狱、牢子一文都分不到,全让他妈寨主(牢城营管营的俗称)给拿了。当时涨工资说了五年,半文都没涨,还回回发不下来!

就是急脚铺,也整天被六房胥吏盘剥,交不完苛捐杂税!别看江州这么多急脚铺,全是空壳子,哪天我出个车祸,铺子就得倒闭!这样的世道,不完蛋没有天理!”

戴宗说以上这些话也就用了一分来钟,比加多宝广告都快。

“走走走!正好该午休了,我给你看看江州教区的真正实力!”

22

水浒传上说,戴宗是个太保(庙祝),因此住在破庙里。

这种说法就像“投胎到某国的人最多,因此某国最适宜人类居住”一样,有点本末倒置。

戴宗的确住在庙里,但那只是因为他没房子住。

在官营工场工作,有好的地方,那就是国家给分配给你一切,包括房子;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国家不需要你的时候,就会收走房子,连带着你的一切。

营造局倒闭之后,戴宗的房子跟地皮一起卖给了地产商人,回迁期十几年。

他只能去江边找了个没人的破庙修葺一下,凑合住着。

宋江对那个破庙印象深刻。

从外面看,它像个鸟巢一样凌乱破败,墙皮剥落,屋顶上的瓦都没有几片完好的。

他十分不理解既然戴宗会那么多手艺,干吗不能把自己房子修好。

然而进了门,他就被惊呆了。

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全是齐屋顶高的货架,个个堆得满满当当。

“这一排主要是武器,有匕首、飞镖、枪头、朴刀、弓箭等等等等。这一排,存的都是伤药、绷带;下一排,主要是火药……”戴宗指着货架,如数家珍地向宋江介绍。

“你……你这是怎么……”宋江瞠目结舌。

据他目测,这些东西市值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万,绝不是一个急递员买得起的。

“这都是全国人民支援的!”说起这个,戴宗热泪盈眶。

宋江顿时肃然起敬。

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快递员居然有这么大能量,能在全国号召这么多信徒捐款,还不被衙门发现。

不过戴宗的解释有点出人意料:多少年来,每个包裹他都打开检查一下,只要神教起义能用得上,他就留着,然后怀着感激的心情给顾客包裹里塞块砖。

“没人投诉你?”宋江哭笑不得。

“这种事在江州根本不算什么。这座城市,各行各业,人人都有前科,作为送急递的,光偷东西不入室抢劫已经算是行业标兵了。再说投诉了就死不认账呗。我戴宗在江州,黑白两道也是有点名气的,一个短信起码来几十条大汉,谁能把我怎么样?”

“你是怎么认识这些英雄的?”宋江好奇地问。

就他这半天对戴宗工作的观察来看,很难想象此人还能有空闲时间从事社交活动。

“干我们这一行,只靠送件,累死也就刚刚温饱,得靠大客户。我虽然人事关系不在牢城营了,但是在那还是有点人缘的,我又送了点钱,寨主就把几个大院的业务给了我——犯人也有家属给他们送东西——时间长了,我就发展了一批可靠、有能力的……当然了,我跟江湖英雄还是平等相交的。我主要是用行动来体现对他们的尊重。比方说,我从来不拆他们的包裹,也不吃他们家人给他们寄的东西。那些凡夫俗子的包裹,我不但拆,还经常假装送错,直接送给好汉们。久而久之,他们就开始问诸如‘哎呀妈呀,大哥你咋这么够意思呢’之类的问题。这时候,我就开始讲道……”

宋江听着听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认识寨主?快,说句话,把薛永保出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对于自己的社会活动能力,戴宗并没有吹牛。

证据是不到半个小时,他就驾着车把薛永从砖窑拉了出来。

薛永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满身都是土,看上去比刚入狱的时候瘦了三圈。

他下了车,跟宋江抱头痛哭,然后开始跟看门的狼狗抢骨头吃。

戴宗不得不出去找邻居要了几个炊饼给他。

“你是怎么说的?”宋江十分好奇怎么才能从牢城营把人捞出来。

“简单,我就说我这里需要步递员……把你弄出来我也是这么说的……”

“寨主就这么听你的?”

“呵呵,首先,我经常给这孙子送钱,求他办事。第二,你以为我们送急递的就是那么简单吗?不管你黑道白道、官人平民、贼人良民,都免不了收发个包裹对吧?时间长了,我把数据收集一下,略一心算,能从这里边推断出你是个好官还是贪官,是贩毒还是走私,是幽会还是通奸……怕不怕我去写个匿名举报信?”

“再说了,你再神秘,你家住哪,我们送急递的知道;你再戒备,还是免不了开门签收。对不对?把老子惹火了信不信我上门捅你?所以,江州不管哪条道上的人,总会给我们这一行的人一些面子……”

宋江听得入神,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天地:没想到一个快递员一旦决定造反,居然有那么大的破坏力。他不禁激动起来,憧憬着自己跟戴宗联手打破江州,名震天下。

“戴宗兄弟,麻烦你尽快安排安排,我要立即认识一下江州群雄!”

23

若干年之后,戴宗组织的这个饭局有了个新的称呼,叫做“江州第一次大聚义。”

在梁山上你说你参加过一大,人人都对你礼让三分,管你叫“先列头领”。

官方史书记载,就是在一大,确定了武装反抗赵宋统治的方针。

但是实际上,那天什么决议都没有达成。

我觉得这跟与会人员素质有关。

“这位,是八臂哪吒项充!这位,是飞天大圣李衮!

这两位都是江州黑道上的成名人物,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宋江愣愣地打量着眼前一对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对他们的战斗力颇感怀疑。

接下来通过自我介绍得知,他们的职业种族如下:

八臂哪吒是掏包的;飞天大圣是入室盗窃的。

“这位,是玉臂匠金大坚!这位,是圣手书生萧让!

这两位都是江州有名的大儒!苏黄米蔡四大字体无一不通,还自成一家,人称五笔字型……”

“哦?失敬失敬!”宋江认出了他们是自己的狱友,颇感意外,“二位是……”

“我是刻章的……”

“我是办证的……”

宋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位,是出洞蛟童威!

这位,是翻江蜃童猛!

这位,是混江龙李俊!

这位,是混世魔王樊瑞!

这几个人年纪很轻,油头粉面,一个个站没站相,浑身上下打弯,虽然身上很干净,但是整齐划一的把手伸进衣襟里搓泥。

“几位是怎么入狱的啊?”

“我是公共场合裸露……”

“我是公共场合裸奔……”

“我是公共场合手……”

这下戴宗脸上也挂不住了,连忙上来解释:“这几位是江州有名的……这个这个……市井大侠,天天泡在澡堂子里,练得一身好水性!”

宋江面无表情地点着头。

他甚至没有勇气问一下樊瑞是干什么的——尼玛“混江龙”都整天除了泡澡啥都不干了,“混世魔王”得混到什么程度啊?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当然了。

这时薛永忽然叫了起来:“怎么……怎么是你们?!”

宋江这才发现,“混世魔王”樊瑞就是那个揍了薛永一顿的地头蛇。

这下其他人也一一对上号了。

项充是指挥掏包的贼头,李衮是跟他抢地盘的另一群流氓。

李俊、童威、童猛无疑是某十条大汉中的一员。

李立和张横更不是外人,虽然他们站在后边,还是被宋江认了出来。

“就差那些卖花小兔崽子了……”薛永恨恨地说。

“那些啊,也是老樊的手下,”在这群莽汉中,李俊显然有点阴柔过头,他说着一口软绵绵的江州话,一句一坏笑,身子像水蛇一样扭来扭曲,虽然身上的衣服跟抹布差不多,但仔细一看都是名牌,“偕(他)专门拐卖孩子,弄残了赚钱,是吧,安徽人就是坏啊!”

这句话引发了群雄的争吵。

“放屁,安徽哪点不好了?我从小被拐卖到那,我最清楚……”

“就是,你们南方人好吃懒做,你看看李俊这个江州人……”

“戳恩(你)姆妈!偶江州人在自家屋第,喜欢做么事就做么事!看拿江州搞地阿么肉麻了,都是被恩地得死人闲地外地人搞乱了!” 即使在骂人的时候,李俊依然很注意风度,不时用翘着兰花指的手蘸着汗水梳理那头油光锃亮的头发。

“就是。项充你们河南人除了偷东西还会什么?李衮你个东北(指的是大名以北)流窜犯,入室盗窃就盗窃吧,还见男的就杀,见女的就奸,北方人天生就是些贼骨头。”童威童猛显然官话水平比较高,帮腔的时候说话比较好懂,当然,这也导致争吵声越来越大。

“草泥马你说谁呢?小逼崽子找削啊?北方银咋地了?杀人那叫工作需要,知道不?”资深盗窃犯、杀人犯、强奸犯“飞天大圣”李衮首先怒了。

“你们JB江州人有甚JB了不起,” 资深掏包专家、流窜犯、教唆犯“八臂哪吒”项充也火了,“俺们JB北方人是JB人的时候,你们JB南蛮还是JB猴呢!”

“猴你妈逼!捞尸体要钱这种缺德事,只有张横这种山东人才干得出来……”

“放屁,跟他合伙的李立不是你们江州人吗?”

“偕,揭阳镇种田滴,江北的侉子,不算是江州人……”

“你妈逼,”李俊的话终于激怒了一直没有参战的李立,“劳改犯才祖辈住在市中心呢!”

24

“宋代表,这些英雄,都是神教骨干,我的结义兄弟!你看怎么样,实力足以起事了吧?”戴宗对宋江尴尬的表情熟视无睹,热情洋溢地问。

“我刚来,还是需要熟悉一下这里的情况……”宋江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小心地措辞。

“对!你看我,考虑不周啊,”戴宗十分不好意思,“那就十日之后吧!”

“这个——还要统计一下钱粮武器……”

“那……十五天总够了吧?”

这时候小二进来送菜单,宋江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把他叫过来,说要点菜。

接过菜单看了两眼,戴宗已经在桌对面急得上窜下跳,就像身上着了虱子。

宋江只好把菜单给他,说你点吧。

戴宗如释重负,跟小二说了俩字“套餐”,然后急不可耐地继续追问:“二十天总够了吧?”

梁山上的人都知道,戴宗这人才学非凡,但是最大的特点是性急。

跟他说话一定要注意,上来就说重点,不要拐弯抹角,尤其不要正话反说,因为他根本不会耐心听完你的话再下结论。

不知多少人因为想说“敌人强大,但是我们更强大”被鉴定为细作。

这一点宋江在江州已经注意到了,觉得这人平时还好,但是一谈革命问题,就猴急得有点不正常。

他不知道的是,戴宗这个毛病可不是性格问题,完全是精神病。

如前所述,戴宗在监狱工作时十分苦闷,这不光是因为累和收入低。

以前在营造局,虽然干活累收入低,但是看着自己造出的织机、水车、天象仪,戴宗总有一种自豪感和满足感。

然而在牢城营却完全体会不到这些。

就好比一个农民平时再累,但是看着播下去的种子变成一片麦浪,还是会有一种对自己的认同和自豪。

同样是面对一些粮食,看仓库的就没法自豪。

更何况戴宗看守的,还都是些发霉变质的粮食。

戴宗感觉到,自己其实也被关了起来,陪着这些粮食一起烂掉。

他甚至感觉得到自己在发酵,酒精一样气味把空气变得粘稠而醉人,让时间都渐渐凝滞。

只有当对门重犯监狱的门在某天打开时,戴宗才会梦醒:又是秋后勾决了!又过了一年!

戴宗就这样患上了躁郁症。

躁郁症是抑郁症的一种,症状不是每天像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而是狂躁和抑郁相交替。

躁期连觉都不睡,郁期连床都起不来。

戴宗有这病,是梁山上尽人皆知的事。

据跟他熟识的人透露,这人一工作就进入狂躁状态,在审讯室里把手下骂得狗血喷头:“复审什么复审?!有嫌疑就赶紧杀,要不人间天堂怎么能在咱们活着的时候实现?!”

然而下了班,他就进入了抑郁期,披头散发,天天失眠,经常拉着警卫员的手流泪:“天王今天没叫我去吃晚饭,是不是不信任我了,你说,你说啊……”

总之他上班让人提心吊胆,不上班也让人提心吊胆。

戴宗在江州的时候,常年处于躁期。

每天下班回到住的破庙里,都潜心研究推背图,经常研究出大宋下个月会灭亡。

他还收集各种小报,把里面各地民怨的新闻收集整理,每天睡前复习一遍,然后得出结论,马上就要变天了。

扎一个写着“蔡九”的小人一百下以后,他才能进入梦乡。

然后在梦里手持钢刀,追着朝廷命官的屁股猛砍一夜。

那天戴宗一听宋江含糊其辞,脸色立即就变了,闷闷地喝了好几杯,最后一不留神把酒盅捏碎了。

宋江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有病,因此对他的智商产生了怀疑:有希望你反,没希望你反不是傻逼吗?怎么这里的负责人是个白痴啊?!

25

“……我们江州虽然地处南疆,但是由于是个流放地,全国各地的人才,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形成了今天卧虎藏龙的景象……这些兄弟,个个与赵宋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民心可用!谁要是泼冷水,呵呵,谁可就有点叛教招安的嫌疑了……你们,快给宋代表说说!”

结果此言一出,大家纷纷开始展示战斗热情,结果差点当场打起来。

简单来说,江州街头的势力范围是这样的。

项充的河南帮跟李衮的东北帮争夺地盘,樊瑞的安徽帮派和李俊等江州混混经常打架,李立和张横的揭阳小团伙,跟浔阳江上的所有人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

——必须推翻大宋朝,因为大宋朝耽误我们做生意!天下大乱,捞尸费还能翻一番!

——对!没有衙役,老子的地盘还能多两条街!

——恩就吹吧,真没了衙门,老子领着兄弟们把恩们外地人都赶回老家!

——就是,男的做贼女的做鸡,全敲掉,省得生出贼娃子来!

——我草泥马!找削啊?!等没了衙门,老子先把你这种江州的虎逼玩意削死,信不信?!

——你个JB以为老子稀罕在这JB地方啊?等没有王法了,老子混个JB的江州啊,JB地带着弟兄们回家把JB安徽人都赶走,好好种地……

——入你娘的腌臜货,等着大宋朝廷倒台,杀你们河南人全家!

说着说着,大家掏出刀子来,就要动手。

宋江忍住头疼,连声相劝:“这个事吧,大家都有责任。都是我问的不对,我做自我批评。”

然而这些话对这些流氓完全没有用——他们恐怕连什么叫自我批评都不知道。

眼看要血溅当场,戴宗却十分镇定。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对宋江说:“宋代表,我说有把握,那就是有把握,因为我掌握了江州最强大的秘密武器!你就看着吧!”

说罢,他双手拍了三下,只听咚咚咚脚步声响,进来一条黑凛凛的大汉,炸雷般喊了一声:“闹个鸟啊?!不想活了?!”

大家立刻都松了手,还绅士地替对方整整衣服,讪讪地坐了回去。

宋江目瞪口呆。不光是因为来人一声吼喝退这么多流氓头子,更是因为这人的外貌。

他是个黑人。

更令宋江惊奇的是,那个黑人居然冲他笑了。

他龇着洁白的牙齿,热情地冲他打招呼:Salan malekon!

宋江完全反应不过来。

见宋江没有回答Malekon salan,那个黑人纳闷了半天,换成了汉话,说道:你是宋人?不可能,怎么长得这么黑?

宋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答非所问地说:在下宋江,籍贯郓城……

“行了行了,俺叫李逵。”

26

个人觉得,现代人有一种倾向,那就是在鸡毛蒜皮的细节上越来越用心,但是对根本性的东西越来越视而不见。

不信你可以验证一下,你说你在哪里被穿制服的打了,马上会有一批人上来对你说的每个字进行考证,从一拳能产生多少焦耳的能量到你的瘀伤颜色,从每个人揍你需要几分几秒到你的描述时间不对,最后以“事发地点天气预报明明有雨,你的照片上怎么是晴”来断定你是在造谣,唯独对监控录像和数百个目击者的证言视而不见。

同理,你搜李逵,网上的资料有整篇的文章、表格,包括他的相貌、身高、体重、星座、历次战绩……简直像是要去参加非诚勿扰。

然而唯独没有几个人意识到李逵其实不是个中国人,尽管施耐庵对这一点给出了足够的暗示。

首先,看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宋江已经黑到让人目瞪口呆的程度。

但是请留意他对李逵的第一印象——“黑凛凛大汉”。

可见他对李逵肤色之黑也是心服口服。

其次,全书多次提到李逵爱吃人肉——这不奇怪,今天的某些非洲人还这样;

第三,李逵不会骑马——不信你就翻翻书,看有没有李逵骑马的情节。

这也很好理解:你见过黑人骑在斑马身上的镜头吗?

最后,请注意李逵的赞诗。

除了“不搽煤墨浑身黑”,施大爷还说他“似着朱砂两眼红”。

读到此处,看书仔细的人都应该感到不可思议——不管基因怎么突变,一个东亚黄种人很难变成一只兔子。

但是只要一查书,相信你就会恍然大悟:红眼病,学名流行性出血性结膜炎,是一种暴发流行的眼部传染病,发现于非洲加纳。

以上这些事施耐庵没有明说,倒也不是存心误导后人。

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常识。

现在我们觉得日本不老实我们就砸中国人的车是天经地义,但是过去的人未必会理解。

同理,有些事在现代人看来匪夷所思,但在施大爷觉得说了简直是废话。

比如说,提到宋代,一个常见的误解就是它的国际化程度不如唐代。

其实唐代的世界化和多元化,都被宋代继承了下来,比如说黑人。

大唐时候,很多非洲的苦弟兄来中国淘金。

那时候,这些人被唐朝的剥削阶级蔑称为“昆仑奴”。

后来大宋朝建立,落实蕃客②政策,正式确认他们为“昆仑族”。

再后来他们大量从国内引进家属,一生就是七八个孩子,中国的黑人遍地都是。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施大爷觉得额外说明李逵是黑人属于废话。

②宋代对外国侨民的统称。

当然了,昆仑人最集中的地方还是监狱和江州这种流放地。

江州的满大街都是卖非洲大饼的黑兄弟们。

你去问价,他含混地说句什么,然后伸手就是一斧子——不是砍人,而是砍下十斤,按每斤一贯的价钱卖给你。

当然了,你要是不卖,下一斧子砍哪就不一定了。

这是江州最繁华的地段了,这里的地皮加起来,足以买下整个非洲,但是还是买不起所有黑人手里的大饼。

27

记载黑人的事还有个特殊的困难,那就是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

我们知道,如今在美国不能在黑人面前说“black”、“colored”之类的词,而要换算成“afri-”什么什么。

在大宋,也有类似的问题——昆仑奴显然是蔑称,至于跟外貌有关的词,更是想都不要想。

大宋的黑人已经成功的把颜色变成了敏感词。

在他们面前说黑,就是侮辱。

在他们面前说白,就是讽刺。

不管你叫他们昆仑人,黑人,仑子,黑子……都有生命危险。

除了身强力壮,脾气不好,他们还有一些特殊的民族习俗。

没事背着两把板斧就是其中之一。

跟人吵起来,说不了两句就刷地掏出板斧,怒吼一声:“Say that again, motha fucka! ”——昆仑奴当然不说英语,但是他们咕哝出来的那些话也很难算是汉语,所以这里暂且用黑人英语代替——上街拿把水果刀也要拘留的宋人根本毫无胜算。

因此智力正常的宋人都知道,没事不要提到黑人。

即使是江州流氓也不敢惹黑人。

宋江几次得到优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用籍贯来称呼呢?

这也不现实。

以李逵为例,向他打听他的身世,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宋人的笔记里,这些黑人来自一个叫“层檀”的地方。

这是个地理上的古称,狭义上是个岛名(今天叫桑给巴尔岛,属于坦桑尼亚),广义上指东非海岸,大概包括今天苏丹,埃塞俄比亚,索马里,肯尼亚等国家。

但是黑人们显然不这么认为。

假如你问李逵:李逵你是不是层檀人?

他就会勃然大怒:Fuck man!老子是堂堂索马里人,北方种,萨马勒族!黑得瓷实,黑得敞亮!哪点像层檀岛上那些坦桑尼亚黑猴?!

你连忙道歉:哦,那你是萨马勒人……

李逵还是会大怒:Damn!萨马勒是索马里苏丹国的一个省,你这么问是鼓动我大苏丹国分裂吗?

你再道歉:我明白了,你是索马里人,不是层檀人……

这样你的罪过只会更大:放屁!你敢不承认层檀岛是我索马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个层独分子!

这样问来问去,你除了挨两板斧,简直没有别的下场。

既然找不到一个名词来称呼他们,那么记载黑人的事就不可能。

堂堂史学家,总不能下笔就是“那谁”吧?

于是施大爷决定,放弃交代李逵的人种问题。

好在以上这些难题,对宋江都不是问题。

黑人们有个特点,那就是对自己人的言论要求比较松。

就好比今天Nigger这个词在美国,白人说了就是种族歧视,黑人之间却用来互相称呼一样。

宋江被认为是半个黑人,于是李逵对他有问必答,也不纠结细节。

假如不是这样,我们恐怕永远也搞不清他的身世了。

28

李逵的原籍是今天索马里某地。

他经常说,那是一片美丽富饶的国土,历史悠久,地大物博,人民勤劳勇敢,国土物产丰盈,在那里生活,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那你们老祖宗怎么来到了这里?”很多人都这么问过。

听到这种问题,李逵脸上会立刻显出了悲愤的表情:唉,都怪东方帝国主义啊。

李逵听祖辈讲,二百多年前,大海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些船,跟他们做生意。

一开始是收购象牙鹿角,后来忽然就打出了一个奇怪的旗帜,上书“专业出国劳务中介,办理宋国留学移民打工签证服务。与母语专家一对一交流,近100%的通过率”。

东非大地的人口流失就这么开始了。

以上提到的关于昆仑奴的知识,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淹没了。

考虑到中国人的记性,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谁打跑了日本人”这种问题都能搞出七八个版本,遑论九百年前的事。

但在大宋朝这都是常识,不知道要吃大亏的。

比如说,你的村子里搬进来几户昆仑人,几年内有些小胡同就不要想走了——那里全是半大黑孩子,看见宋人就扔石头。

你去理论,他们就一个呼哨招来二十多个表哥,上来就掏斧子。

村里住进昆仑人的话,问题就更多——说实在的,跟带斧子比起来,他们的宗教信仰更加麻烦。

每家做饭都要注意,某些调料不能用,否则黑人们闻见了要来砸门抗议,轻则掀锅重则群殴。

后来引起的麻烦太多,官府干脆规定小区里黑人比例超过百分之五,全部要按照黑人食谱……

久而久之,昆仑奴搬到哪里,当地的原住民就会慢慢迁走,该地就会变成昆仑奴聚居地。

李逵的家乡,沂水百丈村就是这么个昆仑奴村。

二百多年以前,李逵的祖先从非洲来到中国淘金,干了一辈子苦力也买不起回去的船票,于是就在中国安家落户,定居沂水百丈村。

经过一两代人的时间,百丈村就成了黑人村。

再往后几代,整个沂水都成了山东的黑人之乡。汉人不敢进去,黑人也不愿意出来。

那里黑压压的就没有别的肤色的人。

李逵一直到十五六岁才知道自己原来生活的地方不是非洲。

由于以上原因,沂水虽然离郓城不远,宋江却从没有跟黑人直接接触过。

黑人村对他和对大多数宋人就像是月亮一样,见过,听说过,但是却从没有接触过。

但是对这个问题,李逵却不是这么看的。

他认定宋江跟自己是同族,不顾对方的澄清,反复追问:“你妈是不是去过索马里?你奶奶是不是去过索马里?你姥姥是不是走夜路经过过我们村?”

29

有关昆仑奴,大宋人有个根深蒂固的看法,那就是他们很好色。

这个看法准不准确,还值得商榷。

但是李逵可以证明,其实,他们对男女关系是很保守的。

一般人问起“你怎么进来的”这个问题,李逵总是满脸不屑:“切,宋人捕快对我们黑人有偏见,想方设法给我们栽赃。”

但是你具体问问呢他怎么被栽赃的,李逵就会激动了,八成一拍桌子大斧就掏出来了:“杀那种不要脸的女人,在我们索马里根本就不算犯罪!”

李逵怎么进的监狱水浒上没有细说,这大概不是施大爷故意的。

这人一辈子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一般人都会搞混。

比方说,施大爷就把他初犯的案子弄错了时间,放在了后边,写了个桥段叫做“黑旋风乔捉鬼”。

那个故事是说,李逵在四柳村听说狄太公女儿被鬼俯身,就自告奋勇去抓鬼,发现实际上此女在屋里私会情人,于是把这对恋人砍死,还碎尸万段。

实际上这件事发生在他们沂水百丈村,狄太公也是个黑人,算是李逵的远房表叔。

此事经过如下:

有天老狄把李逵叫到家里,告诉他一个噩耗:他女儿前几天被人强奸了!你必须为我报仇!

“好!直娘贼,你说吧,怎么干?”

“去,把你表妹杀了,捍卫咱们家的名节!”

“这是荣誉谋杀!堂堂正正,你们居然说我犯罪,真是没王法了,不尊重我们民族习惯……”

李逵提起这事就骂骂咧咧。

这些事,别人听了可能也就吐吐舌头。

但是宋江是搞法律的,一听就蒙了:蓄意谋杀,跟没有预谋地打死人是不同的,按照律法铁定死刑。

更何况李逵杀完人还还碎尸。

要是汉人作案,恐怕立马凌迟。

黑人怎么只是个刺配就完了呢?

看来传说是真的:黑人杀人不偿命。

30

“MUTHA FUCKA!!”

门外响起了震天的怒吼,把薛永吓了一哆嗦。

他知道,李逵来了。

只见一个铁塔般的黑大汉,这么冷的天依然赤裸上身,进来就掏出两把板斧往桌子上一放:“What the FUCK!听说你个MUTHA FUCKA在整宋江的黑材料?!你个MUTHA FUCKA敢整我们黑人?!”

薛永顿时喜忧参半。

喜的是宋江还有李逵这么个铁杆死忠,忧的是这个愣头青很可能把自己当场打死。

他赶紧解释:“铁牛,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然后他就被抓着领子提到空中。

两个机奸处的人上来劝架,被李逵一脚一个踢出门外。

薛永用最后一丝气息挤出了一句救命的话:“有人诬陷宋大哥!我是在替他说话!”

有关李逵和宋江的关系,这里还需要补充说明一下。

在梁山上,李逵是著名的闯将,号称两把板斧闹革命,英勇无畏,谁也不服,唯独对宋江言听计从,忠心不二。

有一次,有传言说宋江在山下酒醉后侮辱了刘太公之女,这事在聚义厅开会的时候被捅了出来,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要知道,这属于江湖大忌,连花荣这种铁杆都愣了,不知该怎么为宋江辩白才好。

只有李逵,毫不犹豫地作了发言:“堂堂一个大头领,讨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谁再议论我一斧子劈了他!”

看着明晃晃的板斧,真的没有人再敢多说一个字。

当然了,后来他知道那女的不是黑人,又跟宋江闹了一场,这个以后再说。

有关李逵为什么对宋江忠心耿耿,很多人不甚了然。

有人说是肤色,有人推测两人有不正当关系。

后者当然是捕风捉影,前者也不对:要知道,黑人恨很多人,但是最恨的还是黑人。

比方说李逵最恨的不是宋人,而是坦桑尼亚黑人。

所以光肤色相近是不够的。

那天宋江跟李逵亲切交谈良久,相见恨晚。

越聊他越发现,戴宗还是有点眼光的:昆仑奴身强力壮,尚武好斗,而且家家赤贫,一无所有,简直是天生的造反材料。

得知江州昆仑奴有数千之多,他觉得眼前一亮,一种长久浸淫官场培养起来的政治本能使他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个是当李逵拍着自己的肩膀说“宋大哥绝对跟我们索马里人有血缘关系”的时候,没有否认,而是微笑着跟李逵拥抱了一下。

二是李逵叙述完自己的入狱经过之后,连戴宗都有点尴尬,他却惊喜地说道:“真巧,我来江州,也是因为杀了一个女人。”

这样的态度把李逵感动得热泪盈眶。

要知道,即使在昆仑奴里边,被选上执行荣誉谋杀也是个苦差事,干完之后别人都不太敢跟你来往。

因此从那一刻起,宋江就超过戴宗,成了李逵在江州最亲近的人。

31

“放屁!Fucking BULLSHIT!傻鸟才信!”那天薛永没有被李逵掐死。

他虽然嘴里这么说,还是把他放下了。

“牛哥,小声点……”薛永关上门,把卷宗全摆在李逵面前,然后才想起对方不识字。

他只好大体念了一下。

“这是诬陷啊。俺当年也在江州,经常跟公明哥哥说,必须推翻大宋朝廷,为什么?因为这个鸟朝廷他娘的欺负俺们黑人!哥哥亲口支持了!谁不信可以找俺对质!”

看着李逵狂暴的表情,薛永只能点头如捣蒜。

这些话薛永的确都能证明。

虽然他不觉得李逵受了什么民族压迫。

读过前文之后,恐怕不少读者都会对大宋官府对待黑人的态度感到奇怪。

按照我们对大宋朝廷的了解,以上不管哪件事要是宋人干的,恐怕早就被依法镇压了。

但是他们对于黑人偏偏温柔异常。

不光是黑人,只要你长得跟一般中国人有点不一样,他们都会对你采取优待,犯罪自动罪减一等,杀人连偿命都不用。

这不是贱吗?

其实这种事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道理也很简单。

越是来路不正的政权,越是想通过讨好外国人来获得外部承认。

举个例子。

有一年康熙大帝在雅克萨俘虏了百十个俄国人。

假如这些人是汉人,他们的下场是不言而喻的——众所周知,清朝对造反者的惩罚是最严酷的。

但是这些俄国是被砍头了吗?凌迟了吗?都没有。

他们被编入正白旗,好吃好喝伺候着,就差封为“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了。

但是这样一来是不是受照顾的民族就真的对官府感恩戴德呢?

当然不是。

黑人们生活在文化习惯迥异的国度,普遍不识字,汉话不流利,长相又吓人,基本上没有找到正当职业的可能性。

人穷,其他政策再优惠也白搭。

而同样,宋人觉得官府偏袒,也会在心里痛恨黑人。

要知道,我们的文化就是这样的,人们不恨让他下跪的人,只对有人可以不跪感到不平衡。

大宋朝廷的做法,就好象一个无知的牧民,继承了一大群羊,又继承了一群牧羊犬。

他高兴之余,居然舍不得买狗粮,直接把牧羊犬关进羊圈,然后自己走开了。

这样做的后果非常清楚。

不管你对狗说多少遍“你应该学着吃草,你看我给你的资源多么丰富”,日子长了狗都会饿红了眼去咬羊。

同理,不管他对羊说多少遍“狗是不管是羊是狗,都是一家人,要以大局为重”,羊都会痛恨狗,说不定还会结群去用角抵抗。

这是天性使然,不是你做多少思想工作能影响的。

32

李逵去找薛永,大闹机奸处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宋江耳朵里。

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吓得脸色苍白,急匆匆披上外衣要去劝李逵,出门前还不停地自言自语:“铁牛你糊涂啊!敢诬陷我的人,来头得有多大?决心得有多大?你这么一闹,非但起不到好作用,人家说不定还要说,我在指使你杀人灭口……”

然而说到这里,宋江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纹丝不动地在原地沉思了几分钟,然后就恢复了平静,慢慢走回房间里,坐在桌前继续写东西。

“闹一闹也好。除了铁牛,还真没人能当面去问他了……”

宋江又想起那天在江州跟李逵初识的事情。

当时他对这个昆仑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即提出让他留下吃饭,可是心里又有点惴惴不安。

因为一般宋人不愿与昆仑奴同席,他怕戴宗不高兴。

没想到戴宗欣然同意:“李逵兄弟可不是外人,他是我的生意伙伴,我们家二掌柜呢。”

有关戴宗的情况,还有必要补充说明一下。

他也不是一个快递员那么简单,他还有副业。

干了几年急脚之后,戴宗开始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于是他开始琢磨退休之后的生计问题。

由于生活层次的限制,他眼里挣自己钱最多的人无疑是快餐店老板。

于是他拿出所有积蓄,开始了开饭馆生涯。

戴宗开的所谓饭馆,不过是个背靠城墙、顶上有凉棚的烧烤摊。

他每天下了班就去江州驿站旁边开火,干到下半夜再收摊回家。

按理说这种劳动强度没几个人受得了,好在他常年处于躁期,在家也睡不着觉。

这是本城客流量最大的地段,非常适合刚起步的小本生意。

戴宗的摊位一度每天客满。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地段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

首先,江州居民70%要么是获释的,要么是假释的。

这些人在本地讨生活,一般来说干的不是正经营生。

驿站就是他们的大本营。

他们按照籍贯结成无数团伙,这导致戴宗一人要给二十多个帮派交保护费。

问题是这些人拿了钱也不肯和平共处,还天天械斗。

戴宗的摊位前边经常就有具尸体,非常影响上座率

更可恨的是有些滚刀肉还来吃霸王餐,你不打死他他第二天还来,弄得戴宗一肚子火。

第二,衙门也知道这里乱,因此经常来整顿。

他们一来,领导去酒楼,低级胥吏就要在戴宗这里吃饭。

戴宗不得不拿着这些人当亲爷爷供着,让他们白吃白喝白嫖,逢年过节主动孝敬。

问题是这样还是够。

人家说“我老家来个人,去黄山旅游路过江州,你接待一下”,戴宗就真以为是要接待一下,没奉上去黄山的盘缠,结果接下来一个月被停业整顿了二十多天。

第三,不管是黑帮还是衙门的人,素质都实在太低,喝醉了就撒酒疯、吸白面、调戏女客,吓得没人敢来。

总之,经过一年多的痛苦折磨之后,戴宗狠了狠心,凑了些钱,托人到寨主家里走动了几次。

过了没多久,一个叫李逵的杀人犯保外就医,被戴宗聘为二掌柜。

从前面的叙述我们不难看出,李逵并不是什么万夫不当的猛人,但是作为黑人,其杀人不用偿命的身份有巨大的威慑力。

收保护费的混混们看见有个手持两把板斧的黑人坐在那里,都一个个两腿发软,根本不敢靠近。

更关键的是,江州别的没有,黑人多的是。

有几次衙门缺钱了来突击检查,来到了就看见李副总经理领着四十多个黑弟兄在门口光着膀子磨斧头,吓得直接挂倒档一路倒回原单位。

戴宗就这样站稳了脚跟。

他现在每天放心地把摊子交给李逵看管,自己去送快递。

“估么着,我这样干到七十岁,养老的钱大概就攒够了……”

33

正是由于李逵对戴宗的生意如此重要,后者对他还是很器重的。

证据就是面对李逵,戴宗的急躁症状居然不见了,很有耐心地陪两人吃起饭来。

至于原因,戴宗后来解释过:跟李逵在一起就像叼着烟卷面对一个火药桶,不管烟瘾再大,都会忍住不点火。

当然两人关系还是不错的,按说是主仆关系,但是实际上跟朋友差不多,经常斗嘴。

这次两人同桌不到五分钟,又吵上了。

原因是宋江觉得鱼不鲜,就没有下筷子。

李逵就把两只黑手伸进盘子,捞起鱼肉大嚼。

戴宗恶心得吃不下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起李逵来:

“铁牛,你学学怎么用筷子行不行?”

“Fuck,不学!”李逵满不在乎,一口回绝,“会用筷子了不起啊?筷子俺们2000年前就不稀罕用了!猩猩抓蚂蚁吃才用棍子!再说了,用手抓饭,是一种更高级的技术,不信你试试,你能用手抓饭,像俺这样只弄脏半张桌子吗?!凭什么你们大宋人在我们那里用手抓饭掉的满地饭粒没事,我们黑人在宋国不用筷子就跟犯了多大罪似的?”

有关李逵这个人,还有需要说明地方。

宋人普遍把昆仑奴当成是粗陋不文的野蛮人,殊不知他们的看法恰恰相反。

有点人类学知识的人都知道,大约三百多万年以前,一只被我们称为“露茜”的南方古猿破天荒走出森林,选择生活在东非大草原上,成为人类的祖母。

作为露茜女士的嫡系传人,李逵的祖先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人类历史上的第一。

他们第一个直立行走,制造了第一件石器,用绳子写下了人类第一篇日记,等等等等。

因此以李逵为代表的黑人非常自豪,动不动把“三百万年文明古国”挂在嘴边上,对大宋不屑一顾。

宋江当时并不知道戴宗和李逵经常这样争论,并且乐在其中。

他以为俩人真要吵架,连忙岔开话题:“在层檀都有什么特色菜肴啊?”

结果这一招根本没用。

李逵三句话就能把话题引回来:

“No shit man!那可多了!俺们的饮食文化历史悠久,丰富多样!

从带一成血到全是血,营养丰富!

你们中餐只知道追求菜看起来漂亮,动不动就用火,东西一煮熟,营养全破坏了!”

“小二,牛肉有没有?”宋江见招拆招,企图用换菜来引开李逵的注意力。

结果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客官,牛肉没有,只有羊肉……”

小二这话又引起了李逵的愤愤不平:“你们中餐就是单调,除了鸡鸭就是牛羊肉!什么鱼翅燕窝,红烧鱼东坡肉,垃圾食品,不健康啊!你看看俺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什么不敢吃?蜥蜴吃过吗?白蚁吃过吗?这都没吃过,不知道谁才是野蛮人!”

李逵如数家珍地把非洲美食列举了一遍。

听到煮屎壳郎的时候大家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这鱼是不是不新鲜?”

看到宋江捂着嘴要吐,李逵真诚地问。

宋江无奈地点点头。

“换!换新鲜鱼!”

“呵呵那是不如你们层檀人花样多,你们人肉都吃嘛!”

戴宗说完,哈哈大笑。

连薛永都冒着生命危险跟着笑出了声——大宋人对黑人一个经典的印象就是他们吃人肉。

这话一出,李逵气得蹦了起来。

“Bullshit!吃人肉怎么了?人肉就不是肉了?你们还吃牛肉呢?

这是俺们的传统!你们怎么就不能尊重一下呢?俺们老家们有句谚语,没有那种文明相比更加高级!文化都是平等的!

再说了,要比文明史,俺们可比你们强多了。

三百万年文明古国,我们是人的时候,你们还是猴呢!

你们现在先进了,有什么了不起?

你发明了火药就牛逼了?我们还发明了火呢!

你发明了指南针就牛逼了?我们还定义了南呢!

你发明了活字印刷就牛逼了?我们还发明了字呢……”

“打住打住!”戴宗忽然不笑了,“你们也有文字?就你整天在厕所里画的那些小人?”

“那叫象形文字!”

一提起文字这个话题,李逵滔滔不绝。看来他在学汉语的时候吃了不少苦。

“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鸟汉字!完全是低级语言,老子才不学!一个个方块,笔画多的吓死人,每一个东西都要造一个词,搞得词多得学不完,十分愚蠢;相比之下,我们的文字就高级多了!”

然后李逵开始系统地比较两种语言的优劣:

——象形文字只要想得到就能表达出来,只要会画画就可以表达所有意思。你们汉字行吗?

——汉字只能竖排或者横排,我们象形文字排成马赛克都没问题,你们汉字行吗?

——象形文字的信息含量非常大,一幅画把一个故事讲下来也没问题。你们汉字说个小事要写多少字?

——有人说象形文字难学难写难认,其实那是放屁,崇洋媚外;汉字好认吗?“月”字算什么玩意?跟月亮哪点像?有我们画得像吗?

——世界变化发展,新的概念层出不穷,汉字只好造词,过了上千上万年之后,超负荷将把汉字压垮!

整个世界唯有象形文字独领风骚!

“总之,老子就是不学汉字,等着俺们索马里发达了,看你们一起来学象形文字!”

35

李逵的这番宏论,终于激怒了所有人。

连薛永都热血上头,冒着被劈死的危险加入了争论。

“我……我们中华文明博大精深!我们有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何等神秘,何等精妙!你们有吗?”

“呸!你们这点玩意算个屁!跟俺们三百万年的历史比起来,都是小孩子的玩意。什么易经八卦,有俺们活人祭祀神秘吗?奇门遁甲,有俺们巫毒咒语神奇吗?”

“你……”薛永第一回遇到居然敢全面否定自己民族的言论,气得要半身不遂了,“我们还有武术,内功外功,各种神功,你们有吗?”

“切,”李逵伸出小拇指,“什么气功经脉、外家内家,俺们的武功,还分活人练的死人练的呢![1] 再说你们宋人的武功,就只知道傻练,对身体不好。听说你们武林人物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年?你看看,伤身吧。相反看我们黑人武艺……”

“诶,铁牛,”戴宗也帮着薛永说话,“我看你整体喝酒、赌钱、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是怎么练功的?”

“俺们的修炼方法博大精深,外人看不懂。全靠出生时巫师往脑门上这么一点,内力就出来。剩下的事就是你怎么把内力开发出来……怎么着,你想试试?”

李逵终于意识到挑衅自己的是薛永这种陌生宋人,狞笑着掏出两把板斧。

对于李逵的治史态度,宋人当然是有意见的。

要知道我们中国人搞历史就像太监拍A片,基本上就靠一张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千年的文明史就出来了。

突然遇见一吹就是一百万年的人,大家的感受就像开着八倍速的外挂玩网游,忽然遇到了一个挂160倍速的,非常生气:尼玛你不怕数值溢出啊?

因此不难想象,李逵经常遭到驳斥。

李逵虽然是个崇尚文明的人,但是文化水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他没上过学,基本上不识汉字;母语三代以内也没人会说,全靠几个长老按照记忆凑合着胡乱教。

这样一来他的口头表达能力很成问题,说不了两句就被堵得面红耳赤。

好在他还能掏出板斧做论据。

就这样,李逵在大宋跟人辩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那天李逵也进入了狂暴状态,操起板斧就要砍薛永。

薛永也受不了这种赤裸裸的文明挑衅,置生死于度外,要与李逵决斗。

宋江苦苦劝阻,但是在场的混子们却大声叫好。

他们巴不得死几个人才好。

好在这时候宋江集中生智,捂着肚子,双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地装死。

这下大家都愣了。

局面是稳定住了,但是宋江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因为李逵十分紧张,为了唤醒他,很认真地抽了他几个耳光。

宋江苏醒后脸都肿了,话都说不出来。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晕过去呢?”李逵十分纳闷。

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恍然大悟:“鱼!一定是鱼有问题!娘的,找鱼贩子算账去!”

李逵怒气冲冲地走后,宋江很不放心。

戴宗却说没事,铁牛就这脾气,你不让他发泄一下还不好呢。

然后他又恢复了急性子的面目,说起正事来。

“江州的昆仑奴,起码有数千人。这些人非常抱团,只要有个同胞跟人干架,不到一刻钟全城的昆仑奴都会赶来助拳。宋大哥,你看有了昆仑奴相助,江州起义的事,那是十拿九稳吧?”

宋江还是没有说话。

他对黑人的战斗力毫不怀疑。

刚才李逵脱光了膀子拎着板斧要出门,宋江试图抱住他,结果被直接甩出去两米。

他发现黑人们激动起来简直就像大猩猩一样可怕,毫无自制,偏偏又力大无穷。

但是这也使他开始思考另一件事:戴宗真的对这些人有控制能力吗?

从刚才的争论来看,李逵对戴宗没有任何敬畏,更别提言听计从了。

“这个……这些个人……才,能力够了,就是还缺少压得住阵的大人物啊。”

需要说明的是,这也不全是宋江的借口。

此时的祆教还保持着早年的一些原始形态,那就是喜欢攀附名流。

一个退休知府和一千个叫花子,他们肯定选择前者。

戴宗哈哈一笑,然后破天荒的压低声音,“大人物,有!而且不是一般的大!我这就领着你去见他!”

[1] 李逵指的应是巫毒教的活死人巫术

36

那天戴宗没能带着宋江去见谁。

他刚出门就接到短信,打开一看,连连叫苦:“哎呀,聊天就把时间忘了,我得赶紧回去收件,下午还有三十多家要送呢。”

戴宗把宋江用车拉到一家酒楼门前,让他在客房前台稍事休息,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别见外,这也是我的关系客户,你就当自己家就行了,五文钱以下的茶随便点,都记在我账上,千万别客气,!”

戴宗说的客房,就在酒楼的后边。

那年头的客栈都是前边管饭,后边管床,跟今天很多娱乐场所一样。

那天下午客人不多,前台的伙计也很闲,让宋江到柜台里边来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就到后边茶坊泡茶去了。

宋江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好久,忍不住用手撑着脑袋,开始打瞌睡。

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有人进来,就醒了。

眼前站着一个比竹竿还瘦的男人,肤色黑黄,穿着一件浑身是兜的怪衣服,像极了丐帮里的高级领导,但是又觉得那里不太对。

那人低着头上前来,低声说:“老地方。”

看到宋江没有反应,恍然大悟:“哦,新来的啊?”

宋江却没有回答。

他瞪圆了眼睛,嘴张得能塞下两个窝头:“你……你不是侯健吗?”

有关侯健的情况,今天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水浒中无足轻重的一个小人物。

其实,侯健比日后梁山上的任何一个头领都要有名。

我们知道北宋人好杂剧,那东西影响力就象今天的电影。

那时的戏班子已经出现了分工,也就是末泥、副净、副末、旦、贴。

其中,末泥就是杂剧班子的灵魂,相当于后世的导演加制片人。[1]

侯健就是北宋末年闻名全国的第一末泥,人送诨号“侯一末”。

侯健有名到什么程度?

有一年雄州霸州的市舶会开幕,梁中书亲自把他请去,导演开幕戏。

不过近几年他销声匿迹,杂剧界都说他隐退了。

但是宋江这样的老戏迷还没有忘记他,因此恨不得上前要个签名。

“哎呀,侯导,您不记得我了?我接待过您啊,政和元年,在郓……”宋江忽然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差点暴露身份,赶紧住嘴。

侯健没发现他表情不自然,含混地答道,“哦,记得记得,你就是那个那个……”

“呵呵,对,我就是,呵呵,呵呵……”

两人哼哼哈哈了两句,侯健显然没有交流的欲望,他要来钥匙,说了一句“这个新人悟性不错,我来给她说说戏”,就搂着个女戏子上楼去了。

宋江这才遗憾地想起有个问题自己忘了问:您的另一个外号“通臂猿”是什么意思呢?

侯健怎会在江州呢?

宋江激动之余,大惑不解。

后来问了问戴宗,终于弄明白了个大概。

有人说,由于前些年在大名府跟梁中书走得过近,侯导被皇城司找去录了几次口供。

然后他越想越怕,干脆来了个自我流放,缩在江州度日。

还有人说,娱乐圈太乱,侯导年纪五十不到,已经离了二十多次婚,私生子有七个之多。

这些子女的妈狮子大开口,侯导已经支付不起赡养费,于是能赖就赖,躲到江州;

更有人爆料说,侯导的这些老婆,有几个当过他的助理(婢女)——纳婢女为妻,在宋代是违法行为。

因此侯导不得不寓居于此,否则一出江州就要吃官司。

侯健上楼后,宋江又顺利睡着了。

忽然眼前一暗,接着又是一亮。

睁眼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宋江正琢磨刚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时,楼上忽然响起了“嘣”的踹门声,以及女人的尖叫。

然后只听咚咚咚的楼梯响,一个形容猥琐的胖子从楼上直冲下来,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

过了没两秒,浑身上下只围着一条浴巾的侯导追了过来,嘴里直喊:“我操,抓住他!”

可是晚了。

那个胖子已经没影了,只留下一路淫笑。

“这是……”

宋江问了半句,就被侯健的怒吼打断了。

“我操你怎么看的门?!怎么还让探官(记者)混进来了?!”

37

事情没过多久就搞清楚了。

酒店老板赶来,一听就骂起来:“妈的又是欧鹏那个王八蛋!快,把戴宗叫来!”

宋江一开始颇感内疚:自己没看好门,连累戴宗受过。

没想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老板对戴宗非常客气,鞠躬哈腰,还塞了几个红包。

戴宗拍着胸脯说:“放心吧,一定解决。走走,能拉多少人是多少人,找他去!”

关于欧鹏这个人的情况,宋江是在路上听戴宗讲的。

这人是个探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小报记者。

宋代的报纸分邸报和小报。

前者是官办媒体,后者是民办媒体。

前者立志于让大家相信一切正常,后者则极力让大家相信身边充斥着怪事。

欧鹏供职于江州最大的小报社——八卦日报。

此人业务能力强,号称只要是新闻,哪怕是十万八千里之外,他也能追踪到,因此人称“摩云金翅”。

“这厮不知从那听说侯一末的行踪,就来挖新闻了。好大的贼胆!”

戴宗在车上笑骂道。

欧鹏供职的报房位于江州一个杂乱肮脏的地段。

四周全是垃圾堆,破门头房,还有半掩房门的私娼寮。

要不是一个旗杆上高挂着一面八卦旗,还真不好找。

旗杆下有个凉棚,挂着个纸牌,上书“侯客厅”。

里面坐着几个愁眉苦脸的人,望着天发呆。

“哟,老陶,你又来了?” 戴宗冲着领头的一个问道。

“唉,没办法,马勒隔壁的又被揪住小尾巴了。”

这个人叫陶宗旺,水浒传上说他是根正苗红的贫苦农民,这话只对了一半。

他的确出身于家徒四壁的农民家庭,自学了一手木匠手艺。

后来他的木刻作品偶然受到蔡京的赞赏,于是开始飞黄腾达。

先是他的作坊成了贡品专营厂,后来又承包花石纲项目。

最后他甚至被破格提拔进了工部,成了侍郎。

不过这人不太检点,在工部任职时间不长,小尾巴不可胜数。

后来他落马的时候,被查出有财产六千余万,房产三百多套,情妇更是不可胜数,被全国人民痛骂成王八。

因此得了个外号,叫“九尾龟”。

陶宗旺落马后,没有束手就擒,而是连夜出奔西夏。

大宋朝廷跟西夏交涉良久才把他引渡回来。

神奇的是,国人皆曰可杀,他却捡了一条命,被刺配江州,后来又被悄悄特赦了。

“咋不进去呢?”李衮看来也跟陶宗旺很熟。

“孟总说忙,让我等着。”陶宗旺脸上有点挂不住。

“哎呀你说老孟也真是的,他这个破报纸就等于是你养大的,怎么也不知道给你备个雅座呢……”李俊坏笑着用官话揶揄陶宗旺。

在江州,开报房的没有不认识陶宗旺的。

不得不承认,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特赦后他在江州二次创业,过得很不错,但是爱玩女人这个毛病始终没改,因此就成了江州报业的财神爷。

谁缺钱,跟踪他两天,花边新闻肯定没跑,然后等着他来送钱就行了。

他这样的人除了钱别的没有,又最怕自己近况曝光,只能给报纸送钱,买个安全。

可惜的是这样手段遇到戴宗可就不行了。

樊瑞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走进去。

两扇门板无辜地前后摆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屋里的两个人被吓得目瞪口呆。

一个是拿着女戏子内衣来表功的欧鹏,一个是他的老板,八卦日报的总检正孟康。

顺便说一句,这个孟康有个外号叫“玉幡杆”,意思是不管你什么丑事,他都恨不得给你挑在三丈幡竿上晾一下。

大家进去的时候,他正竖着大拇指,好像在说一句“干得好”。

“老逼崽子找削啊!”李衮走了上去,照着孟康就是两个耳光。

后者立刻连连拱手:“哎呀你看看,戴老板,这是怎么话说的……咱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欧鹏想跑,被项充的几个手下拦住,就地群殴了一顿。

陶宗旺混在里边,踹得非常卖力。

揍得差不多了,一脸严肃的侯健问道:“稿子呢?刻板了吗?”

孟康点了点头。

“拿来!”

陶宗旺自告奋勇,轻车熟路地带路去印刷房。

不一会儿,几块刻好的雕版就被送到戴宗手中。

“您老留个纪念吧。”戴宗交给侯健。

38

大家砸完了八卦日报社,但是还不肯走,都说体力消耗太大,饿了。

识相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陶宗旺立刻表示,今天反正是带着钱来的,一样是花,干脆请大家吃一顿。

但是孟康欧鹏一听,死抱着戴宗的大腿不让走,非得自己出钱给大伙赔罪。

最后戴宗公允地表示,你们都出吧,咱们去个高级点的地方。

那天他们喝酒的地方,是江州最高档的酒楼,浔阳楼。

那里的装潢连宋江都觉得太奢华,但是戴宗以及一干地痞流氓却像是经常来,进了门轻车熟路直接上了三楼贵宾包厢,开始点菜。

菜上齐了,冤大头欧鹏孟康就开始殷勤招待,敬酒赔罪。

宋江直觉上觉得这些人好像经常这么打交道。

因为戴宗的人跟孟康欧鹏一点都不记仇,酒来就喝,有说有笑,好像很熟。

但是敬酒敬到陶宗旺和侯健头上的时候,气氛就不那么融洽了。

两人根本不搭理孟康,只顾自己在那聊女人聊得投机。

说实在的两人也未必是怀恨在心。

陶宗旺发达的时候,情妇都是一睡一个剧组,跟侯健八成真的有过业务往来,叙旧也属正常。

但是孟康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非常尴尬。

好在宋江给他面子,主动拿着酒杯上来跟他搭话:“久闻玉幡杆大名,咱们亲近一下!”

与水浒传记载不同,孟康其实年纪很大,已经五十出头了。

跟宋江碰杯的时候,他却坚持行晚辈之礼,还先干为敬,喝得很急。

没喝几杯,他就醉了,在一头花白头发的衬托下显得脸尤其红。

于是他口无遮拦地拉着宋江,讲起了自己的历史。

“人老了,就喜欢怀旧。不过这些话,可不是老朽吹牛,都是真的……”

早先,大宋只存在一种报纸,那就是朝报。

这个东西由各地进奏院和枢密院共同编发,内容无非是皇帝谕旨,朝廷法令,主旨更简单,就是告诉大家,我们皇上圣明,官吏廉洁,百姓幸福……这片土地受上天眷顾,实在忍不住了给场灾难都是百年不遇的,最后唯一的后果还是让大家更团结。

每篇东西都是一个调调,简直像是机器印花一样一致。

其实这么说也不算错。

宋代实行定本制度[2] ,所有新闻必须按照枢密院给的样本来写,写新闻跟做填空题差不多。

后来王安石变法时,注意到这种情况对开展工作很不利。

原理很简单:既然一切都像朝报上说的那么完美,我们还变法干毛啊?吃饱了撑的啊?

于是他开始改革大宋的新闻审查制度。

有几个地方的进奏院被允许独立发行报纸,除了皇帝依然圣明,报上开始承认,我们的有些官员不是那么廉洁,有些百姓活得不是那么幸福。

有些灾难说是百年不遇的天灾,不如说是年年都遇的人祸。

那是孟康的黄金年代。

当时他是堂堂八品进奏官,主管的报纸赫赫有名。

“《经世报》一出,东京纸贵!

那时候,小事我根本就不写!侯……这点事,上了我们报纸简直是砸我们招牌!”

孟康说起来,满脸放光,似乎年轻了几十岁。

他的话也得到了欧鹏的证实:没错,那年头我们当探官的,出去一报名,都觉得脸上有光。

“那贵报是怎么……怎么转换风格的呢?”

“……唉,别提了……”

孟康说起这个,消沉得想死。

不得不靠欧鹏给他补充完整。

要知道,王安石的本职工作是变法,不是变天,所以新闻审查制度没有被废除,只是由定本改为抽检。

二者的区别是前者伸手捂着你的嘴不让你说话;后者是伸着手等你说错话抽你。

《经世报》挨抽是在崇宁年。

大概是几年时间说话没人管吧,习惯了,居然对赵佶的东京大捷有所微词。

结果这报纸当即被停刊,总检正被判刑,全体编辑人员撤职。[3]

39

崇宁之后,定本制度又恢复了,大宋的报业人士纷纷松了一口气——整天做填空题虽说无聊,可也总好过天天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就挨抽。

但是不管怎么搞,官办报纸是衰落了,越来越没人信。

之前被他们蔑称为小报的私营报纸开始大行其道。

“近年有所谓小报者,或是朝报未报之事,或是官员陈乞未曾施行之事,先传于外……或得之于省院之漏泄,或得之于街市之剽闻,又或意见之撰造,日出一纸……一以传十,十以传百,以至遍达于州郡。人性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先………”

从《宋会要刑法志》里的这段记录里,我们可以看到孟康第二段职业生涯的辉煌。

孟康他们这群同僚失业后,南下江州,投奔了老同学开办的小报。

这份江州报纸手眼通天,消息奇快。

还经常报道哪个底层官员的戴了什么玉佩,坐了什么马车,没几年就名声鹊起,口碑不亚于东京的邸报。

地方官员一看江州来的探官,纷纷回家换身乞丐装出门。

“哦,原来您就是鼎鼎大名的江州报业的老人……我也是忠实读者啊……”

宋江一边恭维,一边肚里暗笑:你骗傻子呢?那大名鼎鼎的报纸怎么可能是你们这种土作坊里出来的……不过,好怀念在单位喝茶看江州日报的日子啊……

“哪里哪里……都是过去的事了,早就没了。”

孟康第二次出事,倒不能赖朝廷。

他们老是报道领导下面的问题,没想到这回自己下面出了问题。

崇宁之后,大宋土地上出现了一些神奇的物种,明明自己过得猪狗不如,但是看到邸报上别的大宋人都过得比外国人还好,他就会畅快的喊一声:咱这孙子,当得值了!

可想而知,这种人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报纸上的负面新闻,会多么有崩溃感。

因此他们必须做一下逻辑分析,看看到底是谁的责任。

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

以前有朝报,没小报,皇帝圣明,官吏廉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忠君爱国。

现在有朝报,有小报,皇帝昏庸,官吏贪腐,社会风气一天比一天坏。

显而易见,唯一的变量就是小报。

所以,全是小报的错。

这种人一个两个无所谓,多了能量还是很大的。

干别的不行,编故事是越编越圆。

他们坚信朝中有个大奸臣,收了辽国人的贿赂。

收了贿赂干什么呢?

一不毒杀皇帝,二不陷害忠臣,而是扶植一批江州日报这样的汉奸小报,毒害大宋的民心。

这样的人颇为不少,讲得久了,朝中也有人信。

后来终于江州日报也被朝廷找了个借口查封了。

“现在我们堕落到什么地步了……”孟康好不容易找到个肯听他诉苦的知音,毫不犹豫地喝多了,“报房租的仓库,人员是牢城营借调的。报纸内容……唉……门口一个八卦旗,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无非是家长里短,名人绯闻。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欧鹏也跟着感叹:完全成了混饭吃,以前探官还有点社会地位的。现在倒好,你说我爆点有钱人的料吧,人家出点钱就找人揍我;爆点有权人的料吧,人家出点人就灭了我。我要惹到又有钱有有人的主,上下班路上就得被人捅了……你说,人说话怎么就那么难呢?

“老孟你啥意思啊,咋没歌舞吗?咱这么多社会大哥,你别抠啊我跟你说……”

孟康的追忆被李衮的吆喝声打断。

昔日的媒体之星,另无数官员闻风丧胆的“玉幡杆”孟康点头哈腰地出去安排。

不一会儿,老板就来宣布,著名艺术家“铁笛仙”将登台献艺。

40

马麟见到宋江时,刚好三十岁零两天。

他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他正好两天没吃饭。

师从某曲艺大师十年,艺院三年,建康艺馆三年,按理说马麟当不成明星,也能赶场混个中产。

但是他偏偏沦落到衣食无着的地步。

这都是因为他多年前在东京开演唱会时即兴开了李师师一个玩笑,结果直接被从后台绑架,刺配江州。

如今虽然被特赦,却也只能在一个个酒楼里卖唱。

那天他来到浔阳楼,是来看看有没有小场演出的机会。

但是人家直接把他拒绝了。

马麟也没走,找了个最次的位置,想找点客人的剩酒浇浇愁。

但是片刻老板又急急火火地来找他:“快,三楼包间,有老板要点歌!”

马麟走进包厢时,造型非常古朴,峨冠博带,宽袍大袖。

虽然浑身一股汗臭味,但外形上有点魏晋古风。

他慢慢架起琴案,又慢慢坐下,然后掏出拿起一根长笛,吹奏起来。

当时并不是吃饭的时间,但是酒楼里人还是不少。

楼下有包着头巾的阿拉伯倒爷,有衣衫不整的扶桑浪人。

有富可敌国的富商,也有身无分文的艺术青年。

大家要么高声喧哗,要么自言自语。

还有人吐得满地狼藉,在乱发酒疯。

然而一听到马麟的笛声,不管什么人都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入神地聆听。

马麟早年有个外号,叫“铁笛仙”,可见他的功夫非同凡响。

按说有这手绝迹,即使卖唱也该生活得不错。

但是他却饥一顿饱一顿。

看过他演出的人一致认为,这跟他的这些年转变了演奏风格有关。

一曲吹罢,马麟放下长笛,又抬手拨响第一根琴弦,唱起了《琵琶行》。

唱了没两句,整个演出风格就变了。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一个高音,把大家都吓了个哆嗦之后,马麟整个人好像忽然疯魔了。

他一把撕下外衣,光着膀子抱起古筝,弹拨变成了扫弦,跳到桌子上,疯狂地吼叫起来。

听众一时接受不了,纷纷喝起倒彩。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我干你娘的李师师!”

马麟唱到最后一句,明显已经疯了。

连古筝一起摔在地上。

这些异动终于惊动了酒楼老板,他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马麟!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唱古曲吗?!”

马麟径直走到桌前,从目瞪口呆的宋江面前拿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是这个风格。”

“你……这什么狗嘶猫叫的玩意……你怎么还把琴摔了,你要赔……”

“去你妈的!”马麟抄起酒瓶敲在老板头上,“这是艺术!你懂个屁!!”

41

那天马麟能活下来,主要是靠着宋江。

在他的劝阻下,戴宗喝止了四十多个群殴马麟的打手。

浑身鞋印的马麟站起来,用手擦着鲜血很潇洒地把头发往后一抹,然后指着老板的人挨个骂“傻逼”。

直到他被宋江拉到桌前。

宋江这么做,粹是出于个人原因。

早年留学的时候,他也忙里偷闲,玩过几天嵇琴,因此听过“铁笛仙”的名号,想结交一下。

马麟再傲,也对宋江心存感激,所以用正常人的语气跟宋江聊了一会儿。

“我演奏的这个吧,其实也是古曲,源自三代。

话说上古洪水泛滥,尧就派大禹他爹,鲧,从天上偷了息壤,用于治水,结果越堵越遭。

结果尧急了,就杀了他。

这种曲风据说就是那时候传下来的,特点就是节奏震撼人心,技法肆无忌惮!

你想,人山人海,众志成城,无数人喊着号子打夯、筑坝,那节奏能不强烈吗?

结果忙了半天,最后坝垮了,功败垂成!尧那个气,鲧那个恨啊……情绪能不激烈吗?

总之啊,这种音乐,让人听了就揪心、激动!揪心完了之后,就像掘开心里的一切大堤,发泄个淋漓痛快——因此叫尧鲧乐……唉,妈的可惜大宋遍地傻逼,没人欣赏得了……”

宋江本来是想跟马麟聊聊音乐界的事,重温一下当年的梦想。

本来这段对话应该无人打扰才对。

宋人对艺术的态度十分简单明了,那就是不能吃的东西没用,因此大家对生产这种废物的人——艺术家——自然也是不感兴趣。

但是桌上偏偏有个以艺术大家自居的淫棍——侯健——觉得自己的戏里也有音乐,因此自己也是音乐家。

另外他习惯性地认为马麟会待会找机会要求在自己的新戏里露个脸。

于是他对马麟说道:小伙子技术不错,前半截意境到了。可是要想红,不能后半截那样胡闹。

这句话开启了当晚的文艺理论之争。

马麟连看都不看侯健,冷笑一声开始了反击。

“老子是玩音乐的,不是让音乐玩的。老子想红的话进戏班子陪戏头睡觉就行了,还弹琴干屁啊。”

“不想红?笑话,不红你怎么养活自己?你跟叫花子一样,玩得再好也也不叫玩音乐,那叫卖唱。”

“我卖唱也比卖身强啊。更脏的是手底下一群卖身的女人,那不叫戏头,我看是娼头。”

侯健声调高了起来:“不管什么艺术,最终都要服务大众,让大多数人爱听,能接受,否则就是孤芳自赏的傻逼艺术。”

“我凭什么迎合其他人?他们是我亲爹吗?为了钱满大街认爹,这才是傻逼艺术。”

“你现在年轻,时间长了才会意识到,年轻的特立独行,很多是傻逼行为。”

“我最怕的就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为了吃饭,对傻逼曲意逢迎,那才是纯傻逼!”

那天马麟和侯健的交流最后演变成一场斗殴。

因为接下来两人的对话都去掉了修饰,变成了这个样子

侯健说,你傻逼

马麟说,你傻逼

……

侯健给了马麟一拳,马麟抄起酒瓶把侯健开了瓢。

大家赶紧把他们拉开。

侯健捂着脑袋,发誓要让戴宗把马麟整死。

马麟不依不饶,被宋江拉着,嘴里还是不消停:“你不是傻逼?我操你看看你们整天都在操心什么!就知道女人,就知道吃!你们知道艺术吗?你们懂音乐吗?我告诉你,整天操心吃的民族,就是猪一样,没什么出息……

此言一出,薛永还没来得及反驳,戴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桌子:我艹,李逵怎么还没回来?

[1] 宋 吴自牧 《梦粱录·妓乐》:“杂剧中末泥为长……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

另一个佐证就是,宋人骂人装逼,用的词是“装末”。

[2] 进奏院每五日具定本报状,上枢密院,然后传之四方——《宋史》卷三百一十九 列传第七十八

[3] 凡议时政得失、边事、军机文字,不得写录传布,本朝实录、会要不得雕印,违者徒二年,告者赏络钱十 万——《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三十八

42

早些时候,李逵来到鱼市,计划非常简单:告诉鱼贩子,你的产品导致一个黑人重度昏迷,自己看着办吧。

这样百分之百会拿到一笔赔偿。

这种事李逵干过不知多少次,但是今天出了问题。

由于生活习惯的关系,宋代的黑人几乎不吃鱼,因此李逵对江州渔业缺乏起码的了解。

他找到卖家算账,人家告诉他,自己只是个下线,有问题找批发商。

李逵问批发商是谁,对方就把他指到了江边渔村。

虽然在江州居住多年,李逵却没有到过江边几次。

听起来这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昆仑奴在中国就是这么生活的。

他们喜欢聚居在市中心,对不能赚钱或者打人的地段不屑一顾。

因此李逵来到浔阳江畔,立刻被这条大江震住了。

若干年后,李逵还这样描述它:就像一条彩虹穿过江州。

当然李逵是个没有诗意的人。

因此他的描述完全没有任何修饰成分,百分之百是写实。

这条江当时已经分成了七种颜色,分别飘着朱砂、黄泥、铁锈、石灰……

全是附近土作坊里排出来的。

此外还有数万头病猪、死鸡顺流而下,以及它们招来的百万计苍蝇。

李逵因此首先对江里的渔民产生了一点敬佩之情:在这种环境下,他门居然还能一个个呆在船舱里打牌,真是好定力。

李逵选了一船看起来比较老实的渔民,一巴掌把船拍得乱颤,然后怒喝道:YO!俺老乡吃了你的鱼,上吐下泻,半死不活,你看怎么办吧!

渔民们的反应出乎意料。

他们哈哈大笑:傻逼居然敢吃鱼!

李逵被笑愣了——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你们不吃鱼?”

“我们当然谈不吃。”李逵发现,这些人玩的好像是北方打法,因为说话的人脸上贴满了白条。

“你们不是打渔的吗?那打上来的鱼呢?”

“全卖给你们城里人了呗。”又是一阵哄笑。

李逵被笑恼了,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领子,抡起拳头就打。

船里的渔民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四散逃开。

那人不是李逵的对手,一会儿就被揍得鼻青脸肿,不得不跳进江里逃命。

李逵得意地想,看来大宋农村城市都是一个样。你狠一点,就没人敢管闲事。

然而他马上就发现自己打错算盘了。

不知什么时候,岸上围了两三千村民,人人手持竹竿、渔网、砍刀。

为首的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渔民怒喝:“黑鬼好嚣张,竟敢打我们村的人?!”

李逵被这阵势吓住了,连岸都不敢上。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不死之身。

“你想怎么样?”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声音发抖。

“既然打了,就要打死!不把这王八蛋料理了,你别想走!”

43

李逵那天打的人叫张顺。

此人后来跟宋江李逵私交都不错,喝酒的时候讲过自己的身世。

他不是江州人,很小的时候跟着大家族一起从山东迁过来的(没好意思说刺配)。

本来这样的外来户不可能出人头地,但是正巧赶上当地某届保正被抓,重新选举,张顺就脱颖而出。

说起那次选举,张顺每次都口若悬河,把当时惊险刺激的场景还原得栩栩如生。

“当时的形势对我太不利了!

李木匠放出话来说要是当选,免费给每家每户修渔船;

古井的张胖子,说当选了要把祖传的养鱼秘方教给大家;

还有村口朱秀才,说要是他当选了,以后全村打官司的状纸他都包了。

形势太严峻了!我一个外来户,脑子一热就掺和进来,妈的要是选不上,以后还不得被挤兑死啊!”

不过张顺最终还是选上了。

他的口号是在太有吸引力了:“只要我当选,没收前任保正的财产,老少爷们一起分了!

全村不分老少,每人每月发五百文!”

为了实现这个许诺,张顺当选后费了不少力气。

他想破了脑袋,什么挣钱就领着大家干什么,但总是不太顺利。

养猪,买到了毒饲料,不得不把病猪扔进江里;

养鸡,遭遇禽流感,不得不把死鸡扔进江里;

他还开过木材场、石料场、炼丹场、烧砖窑……但是个个都是开工赔钱,不开工也赔钱。

原因很简单,旁边就是牢城营,根本竞争不过。

等到发现什么路都走不通之后,再反过头来打渔都不行,因为水全污染了,打上来的鱼个个跟异形差不多,只有城里人敢买……

等到村里的财路全断了,张顺不得不用开白条来应付村民。

不管你是给他交粮,徭役,还是打工,从来没有人能从他手里要来一文现钱,一律给白条。

他甚至连打牌输了钱都不给真钱,就往脸上贴条。

所以人称“浪里白条”。

张顺就这样成了全村最恨的人。

他甚至不敢回家,因为只要一回家,肯定要被村民追着要工钱,于是干脆跟几个山东老乡住在船上,每天打牌度日。

出于这些原因,张顺那天在水里看到村民们居然替自己出头,大感意外,感动得都要哭了。

他顿时斗志昂扬,把踩水功夫施展出来,在江里冲李逵大叫:黑鬼!有本事下来打!

这本来是很聪明的一着。

人人都知道,黑人水性不好。

但是李逵不知道。

他火一上来,根本不会思考。

李逵二话不说一个猛子冲着张顺就扎过去了。

接下来张顺就感觉腰上坠了一个一百多斤的大秤砣。

任他水性再好,也免不了喝几口水,两人一起沉下去。

张顺后来成了梁山水军的头头之一,人人都佩服他水性好。

但是当初这个任命宋江批的时候很犹豫。

原因很简单,一个人留给你的第一印象就是差点被淹死,你很难相信他真的水性好。

44

宋江那天跟着戴宗等人赶到时,正好目睹张顺跟李逵一起沉底这壮观的一幕。

对于这件事,岸上的观众反响都很强烈,纷纷拍手叫好。

宋江啊呀一声,然后叫起来:“快救人!”

几个看来很面善的渔民也是啊呀一声,然后纷纷惋惜地说,没法救。

宋江正要问为什么,江上面隐隐传来啊呀一声,一条小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船上的人手持长杆,张牙舞爪,高声朝着岸边怒喝:“救人五十贯!捞尸二十贯!不交钱非法施救,砸死勿论!”

宋江看清了,船主就是张横。

张顺那天没有跟李逵一起淹死,还要感谢宋江。

戴宗要喝斥张横,却被宋江拦住。

因为他已经看出戴宗作为快递员能收拢这么多黑道人物为自己所用,靠的是恩威并施。

恩无非是些小恩小惠,威很简单,就是李逵。

但是李逵能威慑这些人,却不能服人。

这些流氓背后看李逵的眼神是又蔑视又害怕。

假如告诉张横水里的是李逵,他未必肯救——就算不明着拒绝,找个引子拖延一下,李逵也就死定了。

宋江略一思索,就找到了办法。

他大声朝张横喊道:“落水的是辽国黑人!”

对方一听就打了个哆嗦,然后跺了跺脚,骂道:“妈的老天爷不赏饭啊!”

水浒传上说,张横跟张顺是亲兄弟,但是多年没有联系过。

考虑到江州和揭阳镇的距离,这很难让人相信。

实际上,两人是结拜兄弟:那天张横救上了李逵和张顺,张顺苏醒后十分感激,当场败拜张横为兄。

但是另一个幸存者,就没有那么容易摆平了。

李逵被救上来之后,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但是十分狼狈,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趴在长凳上直吐酸水。

这个情景被一个偶然路过的黑人看见了。

他愤怒地跑上来,跟李逵用一种别人不懂的语言聊了两句,然后转身跑开。

再回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起码一千个黑人。

他们人人手持两把板斧,把渔民团团围住。

眼看血染浔阳江口就要不可避免了。

“戴宗,你快劝劝他们。”宋江也害怕了。他在郓城当押司的时候虽然见多识广,但是民族问题还是没有处理过,因此手足无措。

但是戴宗此时已经脸色煞白,摇了摇头。

一千个愤怒的黑人,就是神也阻止不了。

宋江气坏了。

他发现自己猜测得果然没错——戴宗控制不住黑人。

这是个致命缺陷——你手下的人的确神通广大,的确造反意志坚定,的确战斗能力强。但是你控制不住,有毛用?!

就像你个穷国研制出核弹,扔不出去,有什么用?用马车拉着吓唬自己人吗?

好在张横灵机一动,跳上小船就走了,不一会儿,拉来两个人。

戴宗见了,一拍大腿:“这我怎么把这茬忘了?这不是穆弘穆春吗?”

45

水浒传上说,李逵天不怕地不怕,二起来连宋江都敢追着砍,但是唯独怕穆弘。

很多人对这个现象感到不可思议。

施耐庵的解释是穆弘功夫好,这未免太牵强了。

梁山上比李逵功夫好的人起码好几十,李逵怎么不怕他们?

另外穆弘这个人还有一个奇特的地方,那就是他明明没干什么让人记得住的事迹,偏偏排名很高,让人觉得他很神秘。

其实,假如你对这个人的身世了解再多一点,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前边已经说过,宋代的国际化远超我们想象,除了民间有外国人、朝中有外国人家属之外,甚至历法都是外国人制定的:

据宋史记载,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西域鲁穆国大食人马依泽应诏入华,编制了“应天历”。

这个马依泽当然也不是自己溜达过来的,他还带了不少亲戚朋友、跟班同事。

这些阿拉伯人在大宋生根发芽,就形成了大食侨民群落。[1]

这些人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姓名:要么姓蒲(源自Abudul),要么姓穆,也就是Mohammed。

穆弘一家就是阿拉伯后裔。

北宋时候对外国侨民的管理是非常宽松的。

“蕃客”们居住的小区,宋人不能进。他们还可以自行选举“蕃长”一名,进行自治。

凡是蕃客违法犯罪,都交给他处理。[2]

穆弘就是江州蕃坊的蕃长。

对付黑人闹事,他责无旁贷,驾轻就熟。

那天穆弘跳下船来,毫无惧色,把脸一绷,对着上千昆仑奴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太不象话了!”

那些黑人听了,没有一个敢反驳。

他们都畏畏缩缩,窃窃私语:“苏丹(由于苏丹从来都是阿拉伯人,黑人也就把他们称为苏丹)来了!”

“苏丹没有动手!他还问我们有什么诉求!苏丹太克制了!我们不要给脸不要脸!”

“我们要相信苏丹,不要被人利用!”

“说得对,苏丹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苏丹生气了,要动真格的了!”

五分钟不到,这群黑人一哄而散。

宋江目瞪口呆。

一句话就驱散了上千狂暴黑人?!他是神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打消了他的疑虑。

李逵居然跑上去下跪!还磕头!

“苏丹大人,你要为我做主啊!”

穆弘笑呵呵地把李逵搀扶起来,说:“要相信我,苏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的问题会搞清楚的!”

李逵立刻喜气洋洋:“苏丹好啊!大食人好啊!”

宋江当即就肯定:他真的是神!

46

有关大食人和昆仑奴的关系,还有一些历史背景需要交代。

公元10世纪起,阿拉伯人不断南侵,到12世纪,已经占领了整个北非和东非。

索马里苏丹国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建立的国家之一。

这些国家有这么几个共同的特点。

首先,少数大食白人统治人口占大多数的黑人;

其次,黑人不准当官、参政,理由是他们“素质太低”;

第三,大食人杀黑人,一般都算判有期徒刑,黑人杀大食人,一律死刑;

最后,黑人要是对以上三条不服,要么万人坑,要么精神病院。

这样一来黑人们心里就逐渐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大食人是不可战胜的上等人。

甚至几代之后,哪怕不在非洲,见了面依然怕得要死。

李逵跟穆弘的关系就是这样的。

以上这些事实,穆弘曾详细地给宋江介绍过,时间是相识的当天晚上,地点是浔阳楼的雅座。

本来他驱散了黑人就要回家,但是戴宗和宋江却不让他走,非要请他吃饭。

两人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买了一辆车,上了高速忽然发现找不着刹车,因此假如有人知道闸在哪,他们说什么都要请教一番。

穆弘此人长得细皮嫩肉,举止雍容,一看就是大富之家出身。

讲完大食在非洲的历史之后,他慢悠悠地喝着茶,听着宋江戴宗的奉承之辞,面带优雅的微笑。

但是听完之后,他半句都没罗嗦,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是打算造反吧?

砰地一声,戴宗像触了电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袖子把茶杯带到地上。

“昆仑奴头脑愚笨,性情暴躁,而且自命不凡,愚蠢排外。

如果不是有所图,恐怕没人受得了跟他们来往,更别说整天腻在一起。

戴老板,你刻意拉拢李逵,我早就注意到了。

别跟我说你只是想交朋友。”

“至于这位朋友”,穆弘转向了宋江,“看你是个配军,却被待若上宾。山东口音,却夹杂着各路乡谈。用词文雅简练,应当是吏门出身。可是又经常用些西域怪词,像是“光明”、“平等”之类。容我一猜:祆教,对不对?”

宋江满脸冷汗,结结巴巴地对穆弘说:祆教虽然还没有在衙门办理注册手续,但是也不能就说它是非法宗教,我们的宗旨还是拥护这个这个……

穆弘哈哈大笑,一摆手:“莫慌莫慌,我们家西域亲戚多,自然对祆教的这些事熟悉,我一猜还真猜中了。我也不是要诈你。”

戴宗把脸沉了下来,偷偷从背后拔出匕首,惨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一个交易。”

史籍记载,大食人多豪商。

穆弘也很有豪商风范,也不还价就亮出自己的底牌:他教给宋江怎样驾驭黑人,作为交换,宋江要在一个月内摧毁江州。

“为什么?”戴宗和宋江异口同声地问道。

熟悉宋史的人都知道,大宋朝廷有一个政策,叫做“招徕远人,阜通货贿”,换成今天的话讲就是积极发展对外贸易,吸引外资。[3]

作为这个政策的体现,大食人在大宋享有不少优待。

除了轻税、免徭役,自治,蕃长甚至可以得到朝廷的册封。

就拿穆弘来说,作为一个连汉字都不太认识的人,可以穿着多少人考一辈子都没资格穿上的官服,就是因为他是蕃长。

因此,宋江和戴宗简直不明白,为什么穆弘这么仇恨大宋朝廷。

“你们以为,活着只要有钱有面子就行了吗?”穆弘的脸色忽然一变,咬牙切齿地说。

47

我能断定穆弘是阿拉伯人,也不光是依据一个姓氏。

首先来看穆弘的赞诗:“面似银盘身似玉,头圆眼细眉单。”

皮肤白,眉毛细窄,都是阿拉伯人的相貌特征。

另外,穆弘有个奇怪的外号,叫“没遮拦”,有人说这是勇不可挡的意思。

实际上,这是他的名字。

我们知道,阿拉伯人有名无姓,名字的构成方式是本名,加上父名、祖父名……只要愿意,可以一直追溯到的老祖宗。

比如说,穆弘的本名就叫做穆罕默德·侯赛因·本·阿卜杜拉·阿齐兹·本·拉赫曼·本·阿明·哈桑·本·赛义夫·阿里·本·艾哈迈德·本·马支兰 (Mohammed Houssin bin Abudhl Azzis bin Rahmen bin Amin Hassan bin Sarif bin Ahamed bin Majlan)。

这里面,“本”是“某某之子”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本人,穆罕默德·侯赛因,是阿卜杜拉·阿齐兹的儿子,拉赫曼的孙子……马支兰的后代。

这种家谱式的命名方式,体现了对祖先的尊重。

但是这一点显然得不到宋人的尊重。

古代中国人翻译外国人名时极不负责,喜欢把辅音随意处理,比如把DENT翻译成颠地,Elliot译成义律,给读者一个外国人都不太像人的错觉。

同理,报户口的时候,书吏三下五除二把穆罕默德简化成穆,侯赛因浓缩成弘。更令他们家愤怒的是,祖先名“马支兰”竟被讹记成了“没遮拦”!令很多人以为他是个暴露狂。

懂事以来,穆弘每次提起这事,就气得浑身哆嗦。

当然了,每次想起自己被命名为“小遮拦“的弟弟,他的心理还能平衡一点。

“就这事?”戴宗听完,大惑不解。心想你至于吗?别说名字给你写错了,宋人多少人因为在城里做工,生孩子连户籍都上不了,也没想造反啊。你们这些蕃客怎么这么受不得气呢?

“当然不止这事。”

穆弘说,近年来,大宋朝廷对蕃客的信赖和优待渐渐不见了,代之以戒备和歧视。

进口税任由市舶司的胥吏乱收,最重能达到十分之四,圣旨屡禁不能止。

衙门也越来越喜欢干涉蕃坊的事物,尤其是文化事务。

“不准穿长袍,不准蓄须,不准在衙门附近购买房屋;不准公开祷告,想去麦加,没有批文不准出海……我们科举只能另列一榜,这算什么优待?给你加一百分,科举考你阿拉伯文,你愿意吗?最气人的是,我们上书陈情,老是被当成图谋不轨、想裂土封王![4] 这是优待吗?这是把我们当牲口圈养啊!只要你是人,不是牲口,就没法忍!”[5]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驾驭昆仑奴的诀窍告诉告诉你们吗?很简单:掌握了昆仑奴,就是掌握了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我不信有凡人能手里拿着这个武器,而克制住使用它的诱惑!”

穆弘说完,戴宗依然没有回过味来。在宋人看来,只要是跟吃饭无关的事,都是些小事情,所以他还是不太明白,穆弘是真要造反还是在开玩笑。

但是宋江立刻就明白了。

他上前紧紧握住穆弘的手,用不容拒绝的热忱说道:“我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加入我们!”

[1] “自唐设结好使于广州,自是商人立户,迄宋不绝。诡服殊音,多留寓海滨湾泊之地。筑室联城,以长子孙。”(《天下郡国利病书》卷119《海外杂蛮》

[2] 广州蕃坊,海外诸国人聚居,置蕃长一人,管勾蕃坊公事,专切招邀蕃商人贡,用蕃官为之,巾袍履笏如华人。蕃人有罪,诣广州鞫实,送蕃坊行遣。《萍州可谈》卷二

[3] “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贿”(《宋会要辑稿·职官》44之24)

[4] (元祐六年)十月十二日,殿中侍御史杨畏言:「近日布衣薛鸿渐、林明发以妖妄文字上闻,诏送两浙、福建路转运司根治。臣闻鸿渐教本自海上异域,入于中国已数十年,而近者益炽,故其桀黠,至敢上书以幸张大。愿诏逐路监司严切禁止。」从之。——《宋会要辑稿》

[5] 天禧二年(1018),官方曾经根据朱正臣的建议,对于来中国进行贸易的“蕃商”进行限制,景祐二年(1035),又曾经根据郑载的建议,禁止番客带妻儿在广州居住并购买物业,番商们不能在各地官衙附近购买房屋。——葛兆光《宋代“中国”意识的凸显》

48

“快说吧,到底给昆仑奴什么,才能赢得他们的忠心?”戴宗拿出了科学实验的劲头,掏出个小本子准备做笔记。

“错!不是给,恰恰相反,你首先要拿走他们的一切东西!”穆弘开场就语出惊人。

“举个例子,我们征服——呵呵,当然了,黑人们叫解放——索马里之前,昆仑奴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饥则猎渴则饮,这种低层次的生活导致他们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

我们老祖宗来了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收所有土地、森林、牧场。”

“啊?”戴宗傻了,“那昆仑奴不跟你拼命啊?”

“你要是一次全拿走,他当然不干,但是如果分好几次呢?你看,首先我们没收的,是各部落酋长的地产。这些酋长多年来作威作福,看他们不顺眼的人多了,只要你刀子够硬、嗓门够大,并且没收了之后全分给部民,他们不但没反对,还跟我们一起干呢!然后,就是富人。这时候你要把富裕说成是为富不仁,把财产说成是不义之财,当然,最重要的,收上来还是要分给穷人,这下昆仑奴们又高兴了,又跟我们一起干……你要知道,比穷是永远没有赢家的,你穷,但是总有别人觉得你还是太富!这样几遭下来,索马里的土地,就分到了一个个黑人穷棒子手里……”

“哦,这个啊……”宋江想起了梁山,“这个其实我们……”

“你听我说完。不是这样就完了。假如这样就完了,昆仑奴必然不会长久服我们。只要一代人下去,他们中间必然有人会问:我们索马里人为什么要被大食人管着?这样我们迟早要被赶走。”

“那你们怎么办?”

“等地都分完了,我们又搞了一个地产归公的运动,把地全都收上来,搞集体林场、牧场。这时候通过分财产,各个部落都已经群龙无首,单个的黑人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为什么要归公?难道集体打猎、放牧,收成很高?”戴宗还是不明白。

“不,一点都不高。搞了没几年,总闹饥荒,饿死了好几百万。”

“那——他们心里恐怕不高兴吧?”戴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我们再找个借口,把地租给他们,这下昆仑奴们终于能填饱肚子,人人都夸我们政策好!”

“高!”戴宗连忙在小本上写了点什么。

“可是这不就又回到了刚分完土地的那个阶段了吗?”宋江问。

“不一样。那个时候黑人觉得土地私有,天经地义。但是现在再租给他们,他们就会觉得是恩赐。”

49

“第二,永远不要同等对待所有黑人。你一定要在黑人中分出阶层,没有也要制造出来。举个例子,我们在索马里规定,为了收人头税的需要,黑人必须办理户籍,不得随意迁徙。丛林黑人,就不能到草原上,草原黑人,就不能搬到沙漠,沙漠黑人,不能搬到丛林……北方萨马勒族,不能迁入南方萨布族领地……”

“这是为什么?”

“你想啊,这样一来这些人长久不能融合,就会产生分化!几代人下去,丛林黑人瞧不起草原黑人,草原黑人瞧不起沙漠黑人,萨马勒族瞧不起萨布族……这些人没事就互相骂,哪还能想到来反对我们?再说了,他们一看,我靠,出了家门,到处是傻逼之乡,必然会觉得:哎呀,没有大食人的统治,索马里一定会乱啊!”

“高,实在是高!”戴宗兴奋异常,奋笔疾书,“昆仑奴果然是性如犬羊,傻得吓人,哈哈。”

“你又错了,你不能老是把所有黑人当傻逼看。这就到了第三步,你要把一部分黑人发展成自己人。”

“啊?这怎么可能?”

“肤色上来看,的确不可能。但是这里,”穆弘指了指脑子,“是可能的。”

“我们的祖先一踏上索马里的土地,就拼命传教。黑人是有自己的宗教信仰的,正经人当然不会叛教。但是底层的一无所有的人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我们发点教徒救济,他们就趋之若鹜。一旦入教,我们就利用这些人去斗酋长,抄富人的家,去当捕快……别看我们杀了那么多黑人,但是我们大食人很少亲自动手,手上沾血的,都是这些入教黑人!”

“哦,那这些人没有退路,可以放心当心腹使用了……”戴宗又准备记下来。

“你怎么又错了呢?你没看到他们的皮肤是黑的吗?你们宋人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至理名言……”

“那你说怎么对待他们?”戴宗糊涂了。

“一定要严厉!他们犯了错,就往死里整!犯了小错,也要说成是大错、判教,往死里整!要是没犯错,也要鼓励他们提意见,然后说成是判教,往死里整!不但要我们大食人整,还要发动其他黑人一起整他们!”

“这是为什么?”连宋江都不明白。

“你想啊,这些人今天看着同事一个个挨整,早就吓破胆了,聪明心思都用在跟我们保持一致上,不会乱动脑筋。你天天抽他们,忽然有一天不抽了,他们就觉得‘我靠,碰上明君了!’这样,你什么都不用再给他们,他们也永远会费尽心思地向你表忠心!不用付出一根骨头,就能赢得一群永远衷心的牧羊犬!”

“这样一来,江山永固矣……”戴宗心悦诚服。

“戴老板,你怎么老错啊。这才哪跟哪啊?”

“啊?还要怎么折腾他们?”

50

“黑人其实也不是笨得自己养不活自己,时间长了,他们富了,解决了温饱,迟早会想:我都能挣这么多钱,看来我是个有本事的人,那我怎么就不能管理国家呢?”

“这该如何是好呢?”戴宗已经被穆弘的话带进去了,替大食人着急。

“首先,你要让他们相信,日子过好了,跟他们自己的努力没关系,是大食人治国有方。不过这也不全是自夸,大宋盖房子用的原木,至少三分之一是索马里运来的 ……当然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索马里沙漠化严重,这个不相干,不讲了……”

穆弘指出,搞经济是一个很费心思的事,你不光要想着国际市场,还要经常微调国内:

“比如说,眼瞅着越来越多黑人家里养得起家畜了,这时候就要出台苏丹令,征收羊毛税;你看着种地收成好了,就要征收土地税;黑人开始走出木屋,盖石头房子了,就要想办法多出口石头,让房子成本高起来,掏空他的钱袋……总之,一定要消灭富裕的人!只有一群散沙般的穷人,除了吃饭别无他求的穷人,吃了上顿担心下顿的穷人,才是统治稳定的基石!才是你永远的奴仆!”

“你这个理论吧,听起来不错,但是有个破绽。”宋江沉思良久,终于说话了,“你们这样统治时间长了,大家可能嘴上说不出什么,但是总会感觉不舒服。这时候很可能就会逃往国外。大食人再多,也不可能吧国境全封死吧?”

“你这个问题算是比较有水平。这就需要你宣传啊。你一定要把外国都说成是如狼似虎,说他们存着坏心,要想方设法赶走大食人,灭亡索马里,把索马里人都变成奴隶……”

“等等!你们大食人不就是外国人吗?”

“有人问到这个问题,你就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所有信仰圣教的,都是一家人,但是外国人信吗?他们不信,所以外国人还是亡我之心不死,要赶走大食人,把索马里人都变成奴隶……”

“外国人真这么想吗?”戴宗问。

“那怎么可能?我们大食人很重视对外贸易,黑奴出口量年增长两位数,外国人怎么离得了我们……

51

穆弘讲课的时候,旁边包厢里也没闲着。

大概是第一次见李逵吃瘪,大家都有点幸灾乐祸的心理,纷纷开起他的玩笑来。

“铁牛,你们昆仑人不是文明古国、全世界人民的祖宗吗,怎么见了大食人就下跪呢?”首先发难的,依然是皮笑肉不笑的李俊。

“Fuck man,别瞎说!当年我们吃不饱穿不暖,被酋长压迫,是大食人解放了我们,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李逵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说。

“啥好日子啊,还不是穷得整天跑到我们大宋来打工……”李衮不以为然。

“你们没几天高兴头了,我们索马里自从苏丹实行新政策以来,飞速发展,人均口粮已经从一根香蕉增加到两根,翻了一番!黑奴出口数量稳居世界第一!你们就是看我们的发展速度眼红!拼命诽谤!”

“谁诽谤了?瞎说。”张横看来对黑人成见颇深,说话根本不拿正眼看李逵。

“No shit man!就是他!“李逵突然来了火气,愤怒地指着欧鹏,”我日你娘的,你们宋人报纸就直娘贼的反苏!天天在那造谣,说我们的不是……”

“李……李爷,误会啊, ……”欧鹏没想到自己会中枪,吓了一跳,赶紧解释。

“没报道?放屁!你们有没有报道过索马里饥荒?”

“这个……的确报过,不过那是在号召大家给贵国捐款啊……”孟康也出来澄清。

“放屁!你们分明是在污蔑我国大食人专政的制度!想演变俺们!你们的什么三省六部制就多么合理吗?完全是虚伪,浪费时间。你看俺们那里,不管多大的事,大食苏丹自己就定下来了,最多问问巫师,多么高效合理!另外,你们宋人又有致仕金,又有孤儿院,荒年还要赈济,完全是养懒人嘛!你们过得太舒服,只知道躺在福利堆上享福,完全没有索马里干不完活就饿死的制度对人有激励作用。所以俺们的崛起那是必然的……”

“李爷,您真是误会了……我们是下三滥的八卦小报,很少写国外的事啊……”孟康还没有放弃说服李逵的工作,但注定是徒劳的。

这个世上的误会有这么几种形式,不妨用地铁上的例子类比:

一是有人被骂了,误以为是你骂的;

二是有人被踩了脚,误以为是你踩的。

这两种误会虽然不愉快,但都不是不能解释的。

然而第三种误会是最难以澄清的,那就是有个人忽然回过头来,质问你为什么一直在背后盯着他。

不难想象,哪怕说出真相,“你丫就是自作多情”,当事人还是会跟你打起来。

“误会?你们还报道过减丁的事吧?”李逵怒气越来越大。

这里说的是当时索马里的一项制度:每年大食人都会派出骑兵,挨个黑人村搞人口普查,哪个村子人数超标,就纵兵杀掉一定比例的人,当然了也不是乱杀,首选的是年老残疾的、年又体弱的、没有证件的……

“这个……那是当成花边新闻来报的,可能笔调不太严肃,您多包涵……”

“放屁!减丁是俺们索马里一项基本国策,你们凭什么说三道四?索马里人口多底子薄,要是大食人不定期来清除无用人口,俺们永远也发展不起来!不杀,你们来替俺们养吗?再说了,杀人怎么了?谁没杀过人?当年你们的黄帝,不就杀了蚩尤?你们有没有杀过匈奴?有没有屠杀过五胡?你们有什么资格来说俺们国家不讲人权?”说起这些事,李逵口若悬河。

“唉妈,人家削你们,你还替人家说话,怎么还有你们这种虎逼玩意儿……”李衮显然不是个有修养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逵顿时怒了,掏出两把板斧就要上去砍他。

好在此时隔壁的穆弘等人已经听见动静,开门进来。

李逵一见穆弘,只好把板斧收了起来。

“俺们索马里有自己的国情,谁去了也搞不好,只有大食人才能救索马里!俺们索马里在三百万年的时间里处于领先地位,落后只是最近这一百来年的事,你们宋国牛逼才几年啊?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俺们?你们宋人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什么了不起的?你有钱能买到俺们的快乐吗?穿得好有俺们光着身子舒服吗?再说你们的钱也不是正路子来的,都是从索马里掠夺的啊!唐朝的时候,你们的船就去贩卖东西,那叫啥来着?经济侵略!要不是俺们的黄金人口都被你们抢走了,索马里今天比你们发达……”

“可是,我们没抢的时候,这些黄金人口都在你们手里啊……你们那时候怎么没有强大起来?”这话李俊看来酝酿已久,慢悠悠说出来尤其气人。

李逵一张黑脸通红,又想掏斧子,费了好大劲才忍住。

“俺们怎么没有强大过?!俺们当年是东非霸主!什么尼日利亚、坦桑尼亚,更换国主都需要俺们的册封!也就是俺们爱好和平,不像你们宋人一样搞侵略,要不然早就统一天下了!”

“哈哈,那怎么后来又被大食人灭掉了?”江州的混子果然是毫无同情心,发现李逵在穆弘面前不敢动手,连童猛这样小混混也开始调戏李逵。

“你别挑拨啊告诉你,俺早就说了大食人是解放!再说了,经过这么多年,俺们跟大食人都融合成了一个民族,不分彼此……”

“不对吧,”樊瑞阴阳怪气地说,“我听穆弘哥哥说过,在那之前,你们也被灭过吧?”

“呸!”李逵跳着脚大骂,“不是打不过!!是因为当时出了索奸卖国贼!”

那天,这场关于索马里的辩论持续了很久。

很多当事人后来交流过意见,在以下这点上达成了一致:以李逵为代表的昆仑奴,一张嘴就让你觉得丫就是欠抽,欠被彻底打败,欠被彻底灭掉,看看丫还有什么话可说。但是又一想,这也没用。丫被打,就会赖汉奸;被殖民,就会说人家被自己融合。无法战胜,无法战胜……

52

当然,那天的主要议题并不是中非对比。

因此穆弘喝止了李逵的雄辩,大家终于得以安静入席。

酒过三巡,戴宗使了个眼色,闲杂人等就退了出去,把守住门口。

剩下的,都是江州祆教的核心成员。

大家终于要开始讨论正事了。

“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都是老教徒,江州的老同志。我也不废话,就宣布两个事。第一,穆家大少,穆弘,宣布入伙。”

此言一出,在座的群雄耸动,纷纷对穆弘抱拳施礼。

穆弘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一一回礼。

穆家在江州可不只是黑人终结者那么简单。

他们是老资格海商,富可敌国。

“第二, 那就是咱们要干大事了。这个月底,我们要起事!”

此言一出,反而没有引起任何回音。

大家都呆了。

有关江州教区的事情,还有一些情况需要补充。

这些人入教的原因各不相同。

街上的流氓无所谓,给点小恩小惠,你让他们干什么都可以。

但是那些有正经职业的人就不是这样了。

比如说,侯建入教,是为了在江州隐瞒身份,并且方便从陶宗旺这样人身上拉赞助。

陶宗旺入教,是为了必要时请戴宗帮他解决一些孟康那样的小报。

孟康入教,是为了让戴宗下手时轻一点

总之戴宗能办成以上那些事,靠的无非是他跟衙门的关系,能请到李逵。

然而今天他忽然宣布要高调衙门,大家自然是莫名惊诧。

要知道,平时不管他怎么大放厥词,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发牢骚,随声附和就过去了。

今天大家才明白自己是上了什么样的贼船。

53

穆弘首先发言。

他一反温文尔雅的形象,义愤填膺,慷慨陈词:“大宋朝廷,对自己的臣民敲骨吸髓,把全国弄成了一个不知有天地、更不知敬鬼神的地狱!你们看看江州,满街的地皮流氓、小偷骗子,为了钱,无所不为!还有遍地的瓦舍娼寮,简直不知有羞耻二字!这样的朝廷不退推翻,大宋土地上所有人统统要下火狱!”

但是其他人被问到时,就没有这么坚决了。

陶宗旺支支吾吾地表示:“这个日子虽然不舒心,但是过得还行啊。你看我这样的戴罪之身,还能在江州白手起家,这说明朝廷也没有断了大家的活路……起来造反,先不说九死一生,就是成了,天下兵荒马乱,怎么做生意啊?太平日子再难,还可以来给我打工嘛,一旦打仗,老百姓日子难道就会好吗?”

他被戴宗瞪了一眼,赶紧闭嘴。

没想到他的观点得到了老对头的支持。

孟康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颤巍巍地站起来说:“其实啊,世道的确不好,但是呢,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这天下是皇帝的私产,他当然不想糟蹋个彻底。要是能国泰民安,最大的得益者是别人吗?不是,是皇帝自己。所以啊,我们跟老赵家是有共同利益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应该是让他明白,我们的利益是相同的,怎么了解呢?那就是通过报纸。只要开放报禁,废除定本审查,让上面了解底下的情况到底有多糟,他肯定要想办法解决。他解决不了,老百姓都知道问题所在,大家一起想办法,大宋还是有救的……”

孟康情真意切,老泪纵横,宋江听罢也不禁微微颔首。

没想到,这话引起了反对声一片。

项充当场质问“你个老JB”是不是叛变了。

孟康不得不对自己的主张进行解释:“大家知道吗?要改元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东京要有新气象,要换中书班子,要继续变法……”

此言一出,反对声更加激烈。

第一个反对的居然是他的员工,欧鹏。

“孟编,我不得不说你两句。你太天真了!废除报禁?怎么可能?!大宋一百多年了,换过三十多个年号,可有一日松过?从来没有,永远是越控越严!早些年,还可以报道东京的贪腐,后来老太后听政,就只能批判路级官员。到了绍圣年间,你报道州级官员都要反复审批。崇宁之后,别说这些了,你在报纸上批评个县令试试啊?孟编,你应该记得吧,咱们共事这么些年,为了这些事,报馆被封了多少次?文章被撤下来多少次?咱们又被开除了多少次?”

“朝廷也是有它的……”

“有他的苦衷是吧?对,我绝对理解:他干过那么多操蛋事,一旦被老百姓知道了,谁还肯甘心让他们骑在头上?!”

嘭地一声,一个酒瓶在地上变为碎片。

马麟不知什么时候又喝醉了。

他头发倒竖,双目尽赤:“朝廷有什么救?!别说报纸,连他妈音乐他们都要管?老子当年在东京,每首歌词都要审查,还能放开什么?他们在怕啊,唯恐任何一点东西逃脱手掌心!这样的朝廷,哪能有救?!”

“唉!”

一声叹息传来,支持他的居然是侯建:“孟康说的,未尝没有道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小马说的是真的。我是谁你们都认识吧?你们光知道我的能力,听说过我的风光,却不知道为了每个戏能通过审查,我受的委屈!每个戏,我写的时候就瞻前顾后,自我阉割,没想到去了一审,还是有问题!什么题材都不给通过!现在我还能排什么戏?我还能做什么?只能在江州影视城排点抗辽的题材,什么手撕契丹鬼子、什么单腿毙辽国战马,再不就是婆媳关系,打情骂俏……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丢人现眼吗?!”

“大家还是冷静一点,”宋江终于忍不住表态了,“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大宋王朝的确是腐朽不堪。但是我觉得孟老的意见也很有参考价值……所以今天要把问题谈透,讲透,言者无罪。谁也不要提什么叛教的话头,也不要激动……”

有了宋江撑腰,侯建的态度摇摆起来:“当然我也不是说没戏可拍就要打仗……”

孟康和陶宗旺胆子更是大了起来,旁征博引,跟其他人吵得不可开交。

在面红耳赤的众人当中,张顺十分醒目。

不光因为他天生脸白,还因为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张保正不妨也说说意见吧。”宋江注意到了张顺的消极态度,指名要他发言。

“我是个粗人,你们说的这些大道理,我都不懂,”张顺蹲坐在椅子上,言谈举止都是一个标准老农民,“我就说说我们村的情况。这些年来,村里得怪病的越来越多,好好的人,突然就肚子疼得要死,一模,肚皮像石头一样硬,郎中来号脉,都说没见过这种病,药都不知道怎么开,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疼死。”

大家都不说话了。江州附近村子里这类故事越来越多,他们都听说过。

“郎中不知道,我其实是知道的。江水都跟个染坊似的,它肯定有毒啊。江水一有毒,不光是鱼没法打,井水也脏了。就算你不喝这水,粮食、菜、水果还有草全是毒水浇出来的,牲口全是这种毒草喂大的;就算你不吃不喝,还有漫天的烟尘,躲都躲不过。总之我的意思啊,照目前这个污染速度,不出几年,大家就要没地可种,没干净水可吃,不是饿死就是毒死……我就想问问,你们打算争多久呢?”

55

“怎么样?戴老板怎么说?”薛永焦急地等了半天,等来的是垂头丧气的李逵。

“Damn!……我找不到他……”戴宗这人十分神秘,住处有数十个之多,他想见你,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他不想见你,你永远别想找到他。

“铁牛哥啊,咱们也别着急……”嘴上这么说,但是薛永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这是为什么啊!”李逵又暴怒起来,砸碎了几张桌子,“戴宗这个忘本的王八……”

李逵说了半句,被薛永冒着生命危险把嘴捂住:“铁牛哥哥,铁牛爷爷,我求你了,我还想活呢……”

但是李逵丝毫不为所动。

他一把把薛永甩了出去:“俺不信咱们江州的人良心都让狗吃了!俺不信咱们这么多人,斗不过他一个没砍过人的!”

当晚,在李逵的坚持下,薛永借口提审,召集了山上所有的江州系人马。不过等人都到了,他发现其实也没多少人。除了萧让这种在机奸处工作的,穆弘、穆春、李立和陶宗旺被收押,李俊、张横、张顺、樊瑞、项充、李衮都领兵驻扎在祝家庄。不知是不是凑巧,宋江和江州派带兵的人,从来没有同时在山上呆过。

“有人要整宋公明哥哥,就是整咱们江州的人!咱们要抱团跟他们斗!”

李逵此言一出,屋子里鸦雀无声,过了好久,才有人发言。

“咱们还是要相信教廷,相信组织嘛……”孟康说,“上有真神,下有晁头领,宋大哥的事,肯定会搞清楚的……”

“是啊是啊,铁牛你这一闹,反而会害了宋头领。有意见,可以通过正当途径反映嘛……”侯建也吞吞吐吐地说。

“What the fuck!反映my ass!他摆明了是要诬陷公明哥哥。哦,我知道了,孟康侯建你们两个老东西现在过得爽啊,山上的书报信件、小曲杂剧,都要你们审查了才能放行,没少捞油水吧?你们忘了,是谁带你们上山的?!”

“铁牛哥,说话一定要小心啊,你这么说,不就等于把戴老板跟宋大哥对立起来了吗?戴老板对山寨也是忠心耿耿,一向对晁天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诬陷宋大哥呢?”

金大坚这话说完,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更不敢说话了。

“金大坚你这个软骨头!机奸处没少整你吧?当初打得你尿血,你还替它说话?”薛永不敢说以上那些人,但是训斥金大坚他还是敢的。

“那是一时弄错了,晁天王已经给我平反了……”

“呸!给你档案上批个‘大坚似忠’那叫平反啊?信不信那天再想整你,他直接说自己写了错别字?!”

“薛永兄弟,李逵兄弟,”现在说话的是马麟,此人上山后胖了起码三十斤,说起话来气喘吁吁,“你们怀疑别的行,怎么能怀疑晁天王呢?就像咱们山寨歌曲唱的: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泊澹澹,梁山耸峙。

旭日之升,彼是救星;

星汉灿烂,斯乃真理。

幸甚至哉,天降晁盖……”

“行啦,别背歌词了。你上山后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薛永不耐烦地打断马麟,“当年不是宋大哥救你,你能有今天?”

“你们都不做坏人,我来做,”刚才欧鹏一直没说话,此刻终于憋不住了,“宋大哥我的确敬佩,没有他,就没有我们江州派的今天。可是上山以后,宋大哥还能不能算江州的人?孟编、侯导、小金、马麟、我,都挨过整,宋大哥替我们说过一句话吗?不替我们说话,我也理解,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可是跟着吴用写文章王我们头上扣屎盆子,这是什么作为?早先我们一个个挨整,又一个个服软,他不说话,现在他自己有难,还指望我们说话吗?”

欧鹏说完,拂袖而去。

孟康等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李逵和薛永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

“整急了,老子再反他娘一次!”李逵依然不肯罢休。

此言一出,与会人士都激动起来。

薛永抱着他的大腿说:“不能反啊牛哥,再反,咱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唉,”李逵不禁哀叹,“你们这些人当年的血性都到哪里去了?!”

56

李逵说的血性,指的是当年在浔阳楼开会的那天。

人这种生物,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他们平时一盘散沙,但是聚集起来的时候如果能达成某种共识,那么下一秒他们之间就会形成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场。

这种气场大概含有乙醚的成分,会让沉浸其中的人如醉如狂。

那天戴宗连问好几遍,再也没有人提出反对起义的意见,就形成了这种气场。

于是大家在讨论怎么建立人间天国的时候开始集体发酒疯。

“首先,贪官必杀!”戴宗恶狠狠地开头了,“搞得大宋民不聊生,罪莫大焉!我提议,凡是贪污过的,全杀!”

“可是……”欧鹏若有所思地开口了。

结果他刚说了俩字就被大家怒目相向:你居然想替贪官说话?

“别、别误会,”欧鹏赶紧澄清,“我只是想问问,咱们怎么鉴别贪官?”

“这还用鉴别?”樊瑞拍了桌子,“无官不贪!我看啊,也不用鉴别,只要当过大宋的官,一律杀!”

“好!”他大义凛然的姿态赢得一片叫好。

于是萧让奉命写下第一条纲领:曾任文武官员者杀!

“如此,苍生得救矣!”孟康也被感染得老泪纵横,好像刚才反对起义的人不是他,他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条把自己也包含进去了。

“下一条我来提!”李衮也发言了,“我脚得吧,这些个捕快公差都一个逼样!作威作福,屈打成招,冤枉了多少好人?不削不能平民愤!我建议,全部杀掉!”

“对,还有巡检、税吏!敲骨吸髓,害得生意没法做!不杀不解恨!”李立也跳了起来。

“对,衙门里就没好人!”戴宗想起自己做生意的艰难,也拍案附和。

于是萧让又用小楷写下第二条纲领:曾充任兵卒、巡捕、税吏、衙门伙夫者杀。

“不过啊,好税吏我也遇到过……”陶宗旺挠了挠头,小声说道。

“切,对你们有钱人,态度当然好了,对我们穷光蛋,他就狗眼看人低!”李俊一边搓泥一边冷笑,声音十分瘆人。

陶宗旺立刻闭嘴不言语了。

童威立刻附和:“对,有钱人跟衙门都是一伙的!权钱交易,富的越富,穷的越穷!无非就是剥削咱们穷人!我建议,有钱的也要杀!”

“对啊,我一个表叔买房,借贷十贯,妈的被钱庄、债主逼得差点跳江!”欧鹏忽然想起这么一件事。

“没错,家产超过十贯的,全部杀掉!”

“这条过了……”宋江听不下去了,“我们还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富人也有心向神教的嘛,比如穆家兄弟……”

没人敢直接反驳宋江,包括戴宗。

于是他出来打圆场:“恩,你的情况,主要是放贷的人可恨!萧让写下来:讨租讨债者杀!”

“院长你这个思路有点窄,”欧鹏说话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钱庄我采访过很多次,只要有缺钱的人借钱,他就会产生放贷的人,这是一个……”

“行了行了,就JB你们读书人啰嗦!”项充不耐烦了,“写:第四条:借租借债者杀!”

“有的人不放贷,收租子,逼死佃户,这比放贷还可恨吧?”张顺补充了一些农村生活的材料。

“出租土地者杀!藏匿契据者杀!”

57

接下来大家开始讨论如何有效地定义“为富不仁”。

纲领因此又增加了几条:

“立妾蓄婢者,杀!吸食白面者,杀!大灾不捐款者,杀!”

“差不多了吧?这些要是能实行,江州就是人间天堂啊!”戴宗搓着手,兴奋得难以自己,“如此,我大汉民族必将复兴,独步天下!”

“不够,还不够!”早就热泪盈眶的薛永开腔了,“优秀民族,优秀在哪?一个字,纯!你们看,现在全国人都被朝廷的政策引到了邪路上,为了钱,伤天害理,无所不为!因此,我们的民族需要净化!我们的国民,需要改造!我提议,偷窃诈骗者,杀!见死不救者,杀!出售不洁食品毒害他人者,杀!偷情卖淫者,杀!不赡养老人者,杀!”

大会气氛已经到了高潮。

这条提议居然连项充、李衮、张横、李立都鼓掌拥护。

“还有,天国嘛,就JB的应该只有好人、革命的人能进!要是啥JB都不干也能进,那JB的不公平啊。那些没JB用的人,拿不了刀枪,干不动农活,都JB该死!JB的掏个钱包怎么都教不会,留着岂不是浪费天兵天降的粮食?!”项充补充道。

疯癫者杀。

残废者杀。

不服征兵者杀

老朽不能操作者杀。

“穆兄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戴宗征求穆弘的意见。

“根据我对宋人的了解,有一些人是必定不肯参加起事的——贵国的和尚不杀生,道士要成仙,这两种人恐怕……”

“这个好办!”李逵第一时间响应苏丹号召,“信仰邪神者杀!”

“最后,我再补充一点,不参加起义者,杀!”戴宗做了总结性发言,把纲领定稿为二十条。

在马麟即兴创作的“烧!烧!烧!杀!杀!杀!”歌曲声中,大会圆满结束。

58

宋江面前摆着一份刚送来的文件,标题是《五号叛教事件辨考》。

内容是薛永等人的供词,以及戴宗吴用等人的补充。

上面还有一行红色的字:“送林副统帅阅后,交聚义厅各头领阅,存。”

“存”字旁边划了两道杠。

那是晁盖的亲笔批示。

宋江双手发抖,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他感到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已经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这是为什么啊!”他想愤怒地问一句。

然而作为老教徒,不管天大的冤枉也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一项基本功。

于是宋江半句怨言都没说出口,转而写起了检查:“当年在江州,对待起义的事,我做得的确有经验主义之嫌。”

很多人不相信,宋江这样的老油条会真心相信宗教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因此把他皈依这件事看成是一种权术。

实际上这种看法有太过绝对之嫌。

有个道理想必很多人都知道,那就是不管什么样的人,都需要精神支柱。

换言之,一个人需要能够对自己下一个比较积极的定义,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打工的需要相信自己是个好员工,老板需要相信自己是个好老板。

做不到这点,就会活得魂不守舍。

这个道理不光适用于普通人,英雄枭雄、善人恶魔,概莫能外。

这就是为什么越是昏庸的皇帝,越容易相信别人奉承他是明君;

越大的杀人魔王,越需要一些笔杆子来论证自己杀人的必要性。

越是来头大的衙内,越是喜欢说自己能力以外的资本等于零……

不是因为他们真的那么好骗,而是他们自己需要相信这个。

然而以上这个规律,在中国读书人身上不是那么适用。

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自我肯定,而是某种权威的肯定。就拿宋江来说吧,读书的时候,他渴求的是孔圣人的认可,希望能成为忠臣;后来当了吏,他转而追求亚圣的ISO认证,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仁义模范,道德楷模;再后来在官场混得绝望了,他又开始寄希望于江湖能够承认自己是个人物……

然而现在,这套生存模式行不通了。

因为没有任何一种传统权威认同杀人越货的山贼。

就是江湖也不行——在那里,独来独往、行侠仗义才是值得称颂的行为。

因此宋江上山后一度活得郁郁不乐,整日也不见客,暴瘦二十斤,简直要得抑郁症了。

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条金光大道摆在面前。原来在孔孟、家国、江湖、列祖列宗之上,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威存在!那就是真神、是天道!而且这个权威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原来自己并没有误入歧途,反而是无意中更上一层楼了!

换句话说,对一个造反从业者来说,信仰就像羽毛,看起来轻飘飘的,但是有了它你就是白鸽,没有它你就是个蝙蝠。

两者落差太大,容不得人做别的选择。

从那一刻起,宋江就成了虔诚的教徒。

终此一生,这个信仰就成了他的生命,没有它,他就活不下去。

而且宋江知道,山上每个人跟自己都是一样的。

59

浔阳楼二次大会结束后,宋江的生活重归平静,每天无非是跟李逵乱逛,到穆弘或者张顺那里串门。

戴宗几次追问起事时间表,都被他敷衍过去。

一开始戴宗还信,但是没几天就沉不住气了。

他起了疑心,开始跟身边人有意无意地提起:宋江不会是朝廷派来的细作吧?

戴宗的警惕性,在山上无人能比。

不管朝廷多高级的细作,在他眼底下一天就会被揭穿。

当然了,人无完人,不管多资深的自己人,只要跟他意见不一致,也会被他鉴定为细作。

这个不一致不光包括公然唱反调的,也包括不跟着他说话的,甚至包括附和声不够大的。

总之这人就是一个网眼过小的筛子,从来就是对人不对事。

宋江差点就成了第一个受害者。

“你为什么还不同意起义?!你是不是被朝廷收买了?!”

有天宋江收到戴宗的邀请去他家吃饭,结果一进门就被吼了这么一句。

宋江看到一屋子人都铁青着脸,心里立刻跟明镜一样:哟嗬!突然袭击开会这一招,边远教区都无师自通了?

有关开会,还有一些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

虽然宋江在衙门的时候,整天文山会海里泡大的,但是上山之后,对这里的开会密度还是不太适应。

晁盖自然不必说——大家只要听见锣响(开会的通知),就会哀叹一声,抱着铺盖奔赴聚义厅会场——排名前十的头领,想起个什么闲事都可以组织开会。

吴用写出一篇批判朝廷的文章要开会;公孙胜琢磨出什么教义心得要开会。

就连阮氏兄弟都要开会:我的文书给我写了一篇稿子,你们帮我看看这些字都念啥。

这些会宋江都要参加,不胜其烦。

当然了,他最怕的还是不通知的会议。

宋江见过这种会,不过不是为自己开的,会议批判的对象往往是林冲。

一般是公孙胜先开口,引经据典,从教义的角度对林冲近来的某些言论和做法进行批评,推导出他不服晁盖,想拥兵自重。

假如林冲要辩解,吴用就会紧接着用辩证法论证凡事无绝对,人无完人,批评使人进步,教内兄弟就不怕批评,谁怕批评就是不想当教内兄弟,等等等等。

这样林冲就没法再说话。

然后剩下的人就可以自由开火,七嘴八舌把林冲批得一无是处。

几次之后,林冲开会只要一进场发现大家都各就各位、虎视眈眈,就明白了自己今天的命运,一言不发地坐到椅子上,接受大家的批评帮助。

几个月之后,大家都反映,林总态度谦虚多了。

正因为如此,宋江马上意识到了戴宗要干什么,也同时找到了对策。

旁观几次之后,他早就找到了这种会议的一些特点。

成功的关键,在于不让被批判者有说话的机会。

上纲上线也好,苦口婆心也好,一拥而上也好,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因此,这种会议也可以理解为比嗓门大的游戏。

60

“岂有此理!,无组织无纪律!”据目击者回忆,看到温文尔雅的宋江拍了桌子,大家都愣住了。

然后他们就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宋江从创世纪开始讲起,用各种妖魔鬼怪的来类比戴宗,指出他的行为,离魔鬼只差五十尺。

“你们怀疑我,就是怀疑梁山,怀疑晁盖,怀疑教廷,怀疑马神!你们想破门出教吗?想当无赖流氓吗?不诚不孝,不仁不义!这是不允许的!”

熟悉宋江的人都知道,虽然这人平时笑呵呵的,但是一旦变脸,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劈头就是“岂有此理!”,然后就是不孝,不义,不允许,能扛住这三榔头的人还真不多见。

因此有人在背后叫他“孝义黑三榔”。

同理,那天以戴宗为首的江州群英也被骂傻了,听到破门出教,更是汗流浃背。

宋江没有猜错。

他们虽然看起来一无所有,身无牵挂,但是实际上还是对此生有点指望的。

这个指望,就是神教。

教籍,就是他们生命本身。

“我负荆请罪,我这是乱放炮……”戴宗结结巴巴地说。

“就这一句就完了?”宋江转身,犀利的目光逼迫着戴宗,继续声色俱厉:“你是江州的穆贝德,不请示不报告,就敢在那里擅自组织教徒抗上,都像你这样还了得?谁给你的权力?这是篡教、篡军、篡权!”

“我错了,我向宋特使检讨……”

“不是向我检讨,要向晁头领,向教廷检讨!”宋江的目光和声音都放缓和些:“身为教徒,一言一行都要紧跟会宁、梁山。我在江州,尚且每天向晁头领、公孙道长和林总教头汇报请示,你就敢不汇报不请示擅自发表意见,老教徒连这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

戴宗羞愧得无地自容,流下泪来。

“好了好了。”宋江松了一口气,语气终于恢复了和蔼,“走,你我去隔壁谈谈。”

61

“江州不宜起义!”宋江说出的这句话像是一声炸雷,劈中了戴宗。

本来他会跳起来宣布宋江是奸细,然后叫人把他处理掉。

可是他已经像林冲一样被宋江彻底训傻了,完全失掉了反抗的勇气。

因此他只是绝望地问:为什么啊!

“江州的条件还不成熟……人员、武器、资金、粮草准备都不是那么充分……另外江州地处南方,难以配合山寨的大战略,所以……”

宋江对戴宗解释了半天,然而对方完全听不进去。

“宋大哥,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啊……”

“你说没人,这不太对,”戴宗扳着手指头,开始了一篇学术报告,“项充的团伙虽说都是小孩,但是两三个折算一个,也有五十人;李衮有二三十人。加上张横、李立,还有我们快递铺子的几个小兄弟,这就一百人了。

樊瑞的帮派至少一百,这就两百人了。

陶宗旺有个工场,能拉出一百多工匠;

侯建手下的舞台、美工、道具、场记、乐队什么的,加起来也有五十多人,到时候就说是拍戏,带上家伙全能拉出来。

小马在尧鲧界还有点铁哥们,说是都穷得活不下去了,也能有五六十人。

这就四百人了。”

“四百人还是少啊……”

“李逵——”戴宗的声调猛地拔了上去,“光表兄弟就有五百。给他点时间,能拉来两千人!穆弘,庄客少说六七百。张顺,全村两万人,青壮一千!这样加起来,起码有两千五百人。江州驻军才两千厢军,咱们不少啊!”

面对戴宗惊人的心算能力,宋江顿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两千对两千五,非常险,你别忘了还有牢城营,还有驻泊禁军……”

“这些我都算过了。假设厢军的训练度为天元,禁军的训练度为地元,我方训练度为人元……”戴宗进入了工程师的状态,开始在一面墙上列计算式。(* 天元、地元、人元,是古代数学方程术语,想当于今天的xyz。)

等到这面墙被稀奇古怪的符号填满之后,他满意地扔掉毛笔,说出结论:

“只要我们市中心发难,同时辅以大规模焚烧民房的战术,预计咱们的队伍大约死五六百人,就有起码四成的胜率……”

“那伤亡……”

“伤亡不多啊,我说了,也就五六百……”

“我是说百姓……”

“百姓啊,我也算过了,放心吧,死亡绝对不会超过百分之三十。”

“你不觉得太多了点吗?”

“这怎么会多呢?”戴宗的语气十分纳闷,好像见到了怪物,“只要牺牲几万人,我们就能救下十几万人啊!大哥算式在这,你要不信你自己算算……”

宋江摆摆手。

他发现戴宗这人把一切归纳为数字的思维方式很吓人。

但是有些话没法跟他明说。

“就算打下来,你是要驻守还是……”

“不能驻守,守不住。我算过了,必须在两日向江北转移,急行军上梁山。每日行军不少于四十里……”

“四十里?跟得上吗?”

“我算过了,掉队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能有好几百人活着到达梁山呢!粮草更简单,把江州就地征发,都不是问题……”

“向谁征发?”

“首先是衙门,然后是百姓——赵宋无道,百姓自然会支持。不支持的本身就是朝廷鹰犬,我们何必要管他愿不愿意……”

“戴宗,你到底要杀多少人啊?”宋江到底还是没忍住。。

“成大事不拘小节!我今天杀人,是为了以后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戴宗满脸诚恳的表情,“宋大哥你学识比我好,但是你真得学学算术了!”

“我会算……但是人和数字他不一样啊!哪怕是一,也是一条命啊……”

“宋大哥你怎么恁地妇人之仁?当年秦始皇修长城死的人多不多?!不死这些人,哪来的长城抵御匈奴?”

“就是让匈奴打进来,也死不了那么多人!”宋江终于火了,

两人发现谁也说服不了谁。

戴宗语塞良久,终于也爆发了:“那你要我怎么办?!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四十三了,我难道送一辈子快递吗?我还能干几年?我才能活多久,谁等得到?我虽然没有子嗣,但是我宁愿战死,也不愿汉人的子孙后代受这种苦!”

“你心急,就会自己搭进一辈子,然后子孙后代受另一种苦!”

62

有关宋江,还有若干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

自打传教成了他的主管业务,江州这样的教区他跑了有上百个。

原因很简单,生辰纲那点钱早花光了,没有会宁的金银,梁山没法生存。

但是金国人的钱也不是白拿的,他说要看你的虔诚。

虔诚是什么?一开始不管是公孙胜还是罗真人,都说不清楚。

后来打了几次交道,吴用看明白了:金国人是要看到行动,哪怕是失败的行动!

于是宋江不得不受命策动一些注定失败的活。

平心而论,这些事各个教区也有一定责任。

为了要援助,他们个个都把自己的起义条件吹得成熟得快要烂了,但是实际上一般就是个帮会的底子,连个派出所都打不下来。

比方说在沧州陈店,宋江就曾批准了一次起义。

然后当地一个帮会改组的教会就冲着衙门杀过去。

当然了帮会也不都是傻子,冲着冲着老大们就不见了。

最后就剩十个愣头青杀到了衙门口,全都被当成推销菜刀的被巡检拿下了。

然而这都行。事后会宁立马送来一万贯!

因此,江州的事宋江不是没有动过心:尽管觉得这些人不配上山,但是就这里的规模,可以给山寨带来六万贯的收入!

但是每日跟这里的人相处,宋江却下不了决心。

阻止他的,是跟李逵一次次毫无拘束的勾肩搭背,张横张顺亲切的乡音,与孟康侯建的天南地北的清谈,与萧让和金大坚切磋丹青……

宋江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幅奇怪的画面。

那是自己在聚义厅在做报告:在圣教的领导下,在各级头领的指挥下,今年的山寨经济再创新高,达到了每斤人肉创汇十五贯的水平……

宋江下了决心。

他决定打个报告,说江州条件不成熟,再过两天就离开。

63

写到这里,宋江扔下笔,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又是下半夜了。

上山以来,自己好像从没在午夜前休息过。

军务、教务、政务、粮草、反间……永远有写不完的报告,批不完的文书。

当然了,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的历史问题等着他辩白。

以前马麟还写过一首“宋头领书房的灯光”来歌颂他,结果被侯建审查后认为不适合传唱,两人还吵了一架。

宋江得知后表扬侯建“做得对,识大体”,然后悄悄劝慰了马麟:小马,有些事,你不懂啊……

“宋头领,该休息了,不早了。”亲兵端上一碗燕窝,心疼地劝道。

宋江摆摆手:你先睡吧,我再修改一下。

亲兵诺诺退下。

宋江两指掐着鼻梁,狠狠揉按了一会儿,然后又振作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审阅刚写好的文章。

他知道,明天,自己面对的很可能是戴宗的直接攻击。

他更知道,轻视这个人,会是什么后果。

如前所述,江州并不是宋江第一个巡查的教区,那里的情况也不是特别复杂。

因此宋江以为像以前一样,搬出教廷和梁山的大旗,就可以轻易压灭盲动的火苗。

但是他低估了一个人的决心。

那就是戴宗。

这种科学疯子一旦下定决心,哪怕手里只剩一个打火机,也要试着引爆眼前这颗氢弹。

他决心要在江州造反。

不管有没有宋江。

“这是……宋头领交代的?”萧让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戴宗交给他的任务——公厕和茶馆去散布“宋江要在江州造反”的消息——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是我跟宋头领商量的。咱们假造反。”

“假造反?”

“你难道想一辈子在江州呆着吗?但是上山,进小天堂,没有功劳怎么成?所以,咱们江州要假装造反,放火,打砸抢,最后趁着黑夜,撤出去,每人身上再弄点伤,保管神仙也看不出来……”

“这……这不是欺骗……”

“胡说八道!我们这是……这是配合山寨在其他地方的起义,声东击西!你懂什么!快抄!”

戴宗的如意算盘是,官府一旦知情,必定封城搜查。

宋江走投无路,也只能造反。

如果他被抓,戴宗更是可以取代他发号施令,直接造反。

对于这一点,他十分有把握。

作为半个前公务员,他十分清楚衙门忌讳什么问题,因此写的帖子都很有针对性。

——有传言曰:某山东囚徒,面黑而身短,结党聚会,妄议国事,讽江州吏制黑暗,民不聊生。似有起事之意乎?

——求辟谣:江州底层身无片缕者,怨官之气甚矣。得外地人组织,已定于本月起事。

——昨闻:上月二十六日,本地千余渔民集会,与上千昆仑奴对峙,光天化日,险酿群殴。似有组织者乎?

——今日多闻酒肆之中言,江州昆仑奴与汉人矛盾日深。有来自山东黑人,连日与本地昆仑奴聚会,乱起不远矣!

然而帖子发了一个多礼拜,什么反响都没有。

按说衙门看到了就应该蹦高才对啊!戴宗百思不得其解。

他按捺不住,派孟康去公厕看了看。
妖言水浒之九(闹江州) 妖言水浒 断金亭

后者没多久就满头大汗跑回来报信:不好了,被黄文炳盯上了!

64

水浒传上说,黄文炳是江州的候补通判。

这种说法在江州的档案里得不到印证。

据我考证,黄文炳并没有什么官职。

他不过是个白身,艺院毕业,当帐房为生,没事喜欢去公厕茶楼消遣一下,日子久了,就闯出了名气。

至于这个名气是怎么闯出来的,戴宗是最有发言权的。

那天戴宗跟孟康去查看情况,一进公厕就发现自己的帖子被批得密密麻麻,大意就是两个字:造谣。

落款全是黄文炳。

——江州吏制黑暗民不聊生?你辽国爹那里日子好过,北海又没有加盖,你怎么不游过去?哦,人家不要你!

戴宗看罢,莫名其妙:辽国?这都哪跟哪啊?我他妈没事说辽国干吗?!我连黄河都没见过啊!

“他这个人啊,听不得别人说大宋不好,”孟康见戴宗不明白,赶紧解释道,“谁说他就觉得谁是收了辽国的钱来造谣的。”

——身无片缕?造谣上瘾啊,大街上哪有不穿衣服的?我大宋年人均收入早已远远超过辽夏,每月达十贯之巨。而江州物价,一件衣服不过五文,岂有买不起之理?!无耻谣言!

“这人什么文化水平?”戴宗看得十分纳闷。

说他是文盲吧,他能写这么多字。说他识字吧,那怎么身无片缕都看不懂?还不如我这自学脱盲的呢。

“他上过官学啊……”不过孟康说完,随即笑了。

据他介绍,黄文炳上的是算学科。*

语文老师死得早,世界观是在打算盘的时候形成的,看问题难免有点怪。

一旦面对文字,此人没有任何想象力和抽象理解能力,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就咬文嚼字,用数学老师的那一套来审视世界。

*(北宋官学中已设算学科,有“算学博士”一职:“算学博士律学助教书、算学无助教”。见《宋史·职官志八》 之《建隆以后合班之制》。)

“幸亏李白死得早啊,要不然一句‘白发三千丈’,恐怕也要被这孙子辟谣吧?太较真了这人……”

“不是这么简单,我其实研究这种人多年了,始终没搞明白:他要是较真,他怎么连户部统计数字都信呢?”

——还昆仑奴造反,暴露身份了吧?辽国细作挑拨民族关系吧?先把你们那里女真起义搞定了再来祸害我们!

戴宗对黄文炳的世界观越发糊涂了。

就好比你跟一个人说咱们饭里有屎,他拍案而起:有屎怎么了?隔壁家碗里也有!然后端起碗来大吃一斤。

这种人就让人捉摸不透:你说他是不在乎?是爱面子?还是本身就爱吃屎?

——上月二十六,司天监天气预报是大雨!各位需知,若室外温度低于体温三成,经雨淋之,体温降低速度会加倍。若暴露雨中超过半个时辰,人体温会迅速降低到失温状态,回复能力无法弥补平衡。简单说,大雨天,夏天也可能会冻死人!下着雨上千人在江边聚会?你以为都跟你一样蠢吗?

“这孙子从小到大出过门没有?老子一年起码三个月冒雨送快递,怎么没冻死?!”戴宗气得都笑了,“不对啊,他不是学算学的吗?怎么又聊起天文、格致来了?”

“戴老板有所不知,这人出了校门,一看外边的人不会割圆,没读过《九章算术》,不懂开天元,立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无所不通,对什么都指手画脚……”

“笑话!这些东西有用是有用,至于挟以自重吗?老子那么多发明,还不是一样下岗?你算术再牛,还不是帐房先生?”

“戴老板的智慧,哪是他能比的。这厮其实懂得就那么一算术,除此之外狗屁都不通。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整天辞书、史书不离身,看到什么言论不顺眼,赶紧就近找个旮旯偷偷翻书,找到了有关内容就狂奔到厕所里,兴冲冲照抄在墙上,好几次忘了脱裤子拉了一裤裆……还美其名曰打脸、辟谣。因此得了外号,什么“辟谣先锋黄文炳”“戳穿谣言黄蜂刺”“在闲通判黄文炳”,不一而足……”

“这个狗搓的!”戴宗得知自己的计划被这么人阻挡,气得官话都忘了,直接用江州话大骂。

不过他叫上李逵收拾黄文炳一顿的计划被孟康劝阻了。

从前文不难推测,黄文炳最恨的人就是办报纸的,尤其是小报。因为从那些人嘴里一般听不到好消息。

事实上,孟康跟黄文炳很熟。

孟康早年没少跟他笔战过,被扣过多次“谣言康”的帽子。

所以两人可谓知己知彼。

“此人在厕评界颇有声望,身后一批拥趸,都以七字为名,互为朋党,要是贸然惹到了,恐怕……”

戴宗也发现了,黄文炳每次回复都与一批人互相呼应,导致自己帖子底线全是一些很奇怪的话:

——造谣一时爽,全家烧埋场!

——天下乌鸦一般黑,有本事你往辽国飞。

——节衣缩食有造弩机,我们军工最牛逼。

“怎么会有这么一群欺自党啊。大宋朝廷你不亡真是没有天理了,”戴宗仰天长叹,“给你报信都这么难!”

65

当然了,戴宗不是一个肯轻易放弃的人。

否则他也不可能精通这么多门学问,更不可能以快递员的身份成为一方教魁。

在孟康的建议下,戴宗找来萧让和金大坚,组织了一个临时宣传小组,决定以最激烈的方式刺激衙门——贴传单。

应该说戴宗还是很知人善任的:金大坚懂印刷,萧让字好,一出手全是名家笔迹,完全没法追查。

而孟康一肚子墨水,反诗张口就来,再跟会宁文件里一些咒语似的东西一拼凑,还是又是藏头又是拆字,透着一股神秘劲,让你读不懂又觉得这玩意很有道理。

中国人就认这个。

你跟他说明白了,他下一秒就觉得你没什么了不起。

你把他糊弄成sb,他跪着研究你一千年。

这些诗后来大部遗失了,只有两首传世。

耗国因家木,秧民水火戌。

纵横三十六,建隆至绝期。

刀兵点水工,播乱在江东。

星星不灭火,殷殷满江红。

萧让略一琢磨,就拍案叫绝:

家木,就是宋字;

水火戌,就是滅字。

宋灭!够反动!

“哎呀,孟老你这墨水还真没白喝啊……只是,‘纵横三十六 建隆至绝期’,此句怎么讲?”

“我也不知道。从教典上抄的。”

“也罢。后一首也好,江州,播乱,衙门里那些白痴应该也看得懂……”

他当然不会知道,从赵匡胤的“建隆”开始算起,北宋王朝注定只有三十五个年号。

“印好了,看看样品,”金大坚喜气洋洋地拿着一张传单走了进来。

戴宗显然又到了躁期,一把夺过传单,塞到快递袋子里,飞奔出去。

“我亲自去贴,这事跟谁也不要说!”

戴宗最后的这句话导致了一个后果,那就是他因为贴传单被当场抓获,入狱后七天都没有人去找他。

66

水浒传上说,宋江被捕后,戴宗急忙跑到梁山跟吴用商量营救计划,结果印章上出了纰漏,才被捕的。

这个说法简直不值一驳:从江州到梁山,步行不知要走几个月,旱冰鞋也不可能管用。

再说这种大案的文件,绝不可能交给一个送快递的慢慢走到东京,而是肯定由驿站快马加急递送。

实际上事情是这样的。

戴宗虽然会很多本事,但是对文艺一窍不通。

金大坚的传单被他塞到包里时撕破了,他一时着急,黑灯瞎火里胡乱拼接,结果“耗国因家木”和“刀兵点水工”两句贴在了一起。

江州衙门连审都不用审就抓住了主犯宋江。

戴宗和宋江都不见了,江州教区人心惶惶。

最终,由穆弘牵头,召集大家秘密开会。

会议的议题很简单,接下来怎么办。

“这还讨论个鸟?!当然是去救两位哥哥!”李逵首先发言。

“铁牛你说得容易,咱们这点人怎么救?攻打江州监狱吗?”李立看来很受打击,说话头都抬不起来。

“呸!怕死的俺铁牛先砍了你!”李逵一双板斧又掏出来了。

“铁牛别胡闹!”穆春呵斥道。

“怕死?老子可不怕!要我说,咱们去江州衙门口抗议!不放人,咱们就自焚!”马麟慷慨陈词。

穆弘很无奈地挥挥手:火油地窖里有,要去自己去。

“小马真瞎说,自焚顶个甚用?这样激烈的行为会引起衙门的抵触情绪,适得其反!”孟康教训他说。

“切,这叫行为艺术,懂个毛!那你说怎么办?”

“咱们啊,还是到处发帖求救比较好……”

孟康的建议得到了萧让、金大坚和欧鹏的赞同,但是其他人一致嗤之以鼻。

“笑话!你发了这么多年的贴,又是求权利又是求体察民情,求到个球了没有?”项充沙哑着嗓子骂道。

“没经验的人都不好使。”陶宗旺这时候出场了,“要我说,就仨字:‘交钱,办成经济犯罪!’这样蹲个两年也就出来了……”

“有道理,有道理。”侯建连连颔首。

“幼稚!”开口的是张顺,“你以为他俩跟你一样有官身?出了事,把官身一掳,判个几年就完了?他们俩是白身,没有你那顶保命的乌纱!再说,这是作乱的大罪,哪有那么容易了结?要我说,干脆,宋江不是黑吗?铁牛,你就领着黑人闹,咬死了说宋江是你们昆仑人。地方上的官啊,最怕这种事,说不定闹闹就放了。”

“好,俺这就去……”李逵跃跃欲试,却被穆弘打断。

“此言差矣!张保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地方官怕的,是昆仑人跟宋人殴斗。他可不怕昆仑人跟衙门过不去!实际上,我们色目人和昆仑人遇到官府,根本没有闹事的余地。少有不服,他马上说你要分裂大宋,罪加一等!”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想明白一件事:宋江那个灰度值,肯定会被鉴定为黑人。他跟戴宗是死定了。

67

“难道,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穆弘摇了摇头。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大家都像木偶一样,在椅子上两眼发直。

假如你贴得够近,一定能听到他们在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戴宗能收拢这些人为己用,除了个人能力,还有个重要的步骤就是不断许愿。

在戴宗口中,梁山已经建成了小天堂,大家只要等着特使赶来,就去山东享福。

到了那里,以前所有的坑蒙拐骗、偷抢烧杀,都算成功劳,以前做的案子越多,享受级别就越高。最后等神教打下天下,大家都当大将军……

这些东西就像地平线上的绿洲,是这些人此生最后的希望。

然而现在,泡沫破了。

大家都觉得就像是有人忽然把太阳吹灭了。

李立带头哭了起来。

片刻之间,斗室里一片抽泣声。

过了好久,穆弘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要不然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危险系数反而更大。

“接下来,官府肯定会继续抓捕团伙。就是不知道二位哥哥招……”

“放屁!宋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薛永跳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骂,“他是久经考验的老教徒!你们也算神教教徒?你们也算江湖好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兄弟死掉?!”

啪!

只听一声巨响,一张桌子被拍得粉碎。

飞天大圣李衮怒发冲冠,大喝道:“小逼崽子说谁呢?!俺们可不是孬种!滋道不?!俺手底下,有五十贼骨头,拼就拼了!削他!”

又是一声茶杯破碎的声音,八臂哪吒项充也怒了:“俺们河南人哪能输给你个JB?俺们全伙也JB的有二十多个青壮,一百多个小贼JB崽子,只要JB教廷一声令下,全JB拼了!”

“对!俺去把黑弟兄们全叫上!也有几百号人了!”

“烧烧烧!杀杀杀!”马麟又激动起来。

“好!”这时,角落里忽然想起一个粗哑陌生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如此陌生,以至于大家都惊讶得抬起头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生人进来。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说话的人是他们中的一个。

那就是小遮拦穆春。

穆春身强力壮,满脸虬髯,从外形上来看跟穆弘压根不像亲兄弟。

再加上沉默寡言,平时就像是哥哥身边的影子,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但是实际上,他对穆弘是很重要的。

穆弘那天对宋江和戴宗并没有知无不言,他还是留了一手的。

穆弘当蕃长,管理套路跟大食人在索马里做的别无二致,换句话说,朝令夕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样做虽然很有效,但是也有一个问题:迟早会有些记性好的昆仑奴去试着计算一下,苏丹做的好事和坏事到底哪个多呢?

这时候,穆弘就需要一个替罪羊,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换言之,我的政策是好的,但是有人念错了经。

这个人就是穆春。

当然,穆弘不会真的为难自己的亲弟弟,无非是让他做做检查,假意打两鞭子,或者自罚三杯……

但是时间长了,穆春在外边的名声就很受影响。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最后穆弘排名高居24,穆春却排80。

然而实际上,穆春的水平并不比穆弘差。

那天听过他演讲的人,都会同意这一点:

“你们,是不是觉得,活得了无生趣?

你们是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每天无所事事,堕落无聊,惹人嫌恶,混吃等死……

你们想不想,摆脱这种生活?

你们想不想,让自己的存在有意义?!

你们是想这么混到老死,混到混不动的那天,老无所依,孤独贫苦地死去,还是想跟我去拼死一搏,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68

宋江再一次见到戴宗,是在江州的死囚牢房里。

“我对不起你啊宋大哥……”戴宗一见到宋江,就扑上去痛哭流涕,“都是我的错……”

凭宋江的智慧和经验,第二次过堂他就知道是戴宗把他扯出来的。

第三次的时候他已经确认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因此宋江没有搭理戴宗。

然而忍了好久,他还是觉得有些话不说,死了都不甘心。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宋江抓住戴宗镣铐怒吼着,“这下你高兴了?!这下你把咱们都害死了!”

“我一时糊涂啊……”戴宗还是在哭,“宋大哥,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不是个笨人,也不是个懒人。我读书,我格致,我学算学,学木工……这地方邪门了,我他妈会的越多,我地位越低,我越活不出人样来!我真是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了……”

“那你就这么不择手段?!你怎么也不考虑一下后果?!”

“宋大哥我也是好意啊,也不光是为了我,我是真想干出一番事业,救国救民啊……大哥你看,江州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可想全国……”

宋江忽然笑了,笑得很无奈。

他长叹一声,靠在墙角,脸上挂着自嘲的微笑,说着一些自己平时绝不可能说出的真心话。

“戴宗,你他妈的就是这一点最让人害怕。你觉得只要目的正确,手段根本无所谓,你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没有善恶,毫无底线……你觉得推翻大宋朝廷,就能改变你的命运,改变江州,改变大宋?你觉得,大宋朝廷真的是你们活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唯一原因?

是大宋朝廷命令李衮溜门撬锁的?是大宋朝廷安排项充拐卖残害儿童的?

是大宋朝廷让张横李立挟尸要价的?是朝廷让侯建陶宗旺见女人就上的?

你真觉得,推翻了朝廷,就一切都会好?”

“宋大哥,你这话……”戴宗习惯性要指责宋江叛教,但是想到对方出现在死牢的原因,他又把话咽下去了,“推翻了朝廷,自然就好了。没有压迫,人性也会变……”

“要变,先得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问题。你觉得你有问题吗?你们这些人,哪一个觉得自己有问题?意见不同就说别人是细作……以后刀兵一起,天天都是大事,天天都是争论,大家都是这样,上山就自相倾轧,下山就杀人如麻,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

“我考虑不了这么多!”戴宗终于被骂急了,“我的青春,我的才华!我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十贯就买断了!谁替我考虑一下啊?!人活一世,为什么别人能活得像人,我却不能?!我就是不接受这么个结果!!!”

这话宋江却没有回应。

他仰头看着漆黑的牢房屋顶,用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

“咱们啊,就是一群昆仑奴,自卑而虚荣,自大而敏感;懦弱而残忍,自私而虚伪。狡猾而愚昧,无知而自以为是……

我们群居时互相提防,独居时又在算计别人……

别人有的,自己也要有;自己一旦有了,就想方设法不让别人有……”

“你……没事吧……”戴宗还以为宋江脑子受伤了。

然而宋江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喃喃自语。

“咱们还不如昆仑奴呢,要论打群架,还不如人家心齐……

咱们把同族人看成是最坏的人,互相提防,互相歧视,窝里斗……

原因说来也简单,咱们自己就是大宋人,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坏……

咱们都渴望一言九鼎,都想整死所有敢不附和自己的人……

做事总是渴望一蹴而就,在有生之年把什么都享受一下……

别人在你眼里根本不是人,最好一个个脑子不够用被自己骗,拳头不够大让自己欺负,用命来让自己实现抱负……

要是神教队伍里充斥着这么一群人,还想要个什么结果?还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度……”

69

水浒传上说,宋江和戴宗关了没几天就被判处死刑,押赴刑场。

这样的速度即使在宋代也未免太快了点。

于是施耐庵推测,这一定是黄文炳为了邀功,出的馊主意。

实际上黄文炳根本不是官府的人。

虽然他一直有种幻觉,觉得自己是在跟衙门说话,但实际上后者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江州府衙。

本来戴宗被抓的时候,衙门对此案也没有重视起来,还以为是个普通治安案件,判个徒刑也就是了。

但是一看传单内容,赤裸裸的煽动,大家一致认为此人应该判个煽动罪,起码斩监候。

但是挖出幕后主使宋江后,案情又是一变:宋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捕,还以为是那天斗殴的事,于是坚称自己是黑人。

这下江州衙门紧张了,立刻上报了东京。

东京以最快的速度批复了死刑,并且命令:公开行刑,必须把分裂分子的气焰打下去!

于是第二天,宋江和戴宗被从死囚牢里提出来,换上新衣,梳洗打扮,吃断头饭,喝送行酒。

这些施耐庵都记载了。

他没记载的是,两人的死刑方式不是砍头,而是凌迟。

凌迟是骇人听闻的一种极刑,但是却出现在号称是我国历史上人权最好的时期的宋代。

这个矛盾怎么解释呢?

这还要看看当时对凌迟的解释。

《宋史·刑法志》指出,凌迟是大宋司法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犯罪分子的有效震慑。

另外这个刑法其实很人道,不过是先砍断四肢,然后砍头而已——听起来好像是说,你本来是要挨一刀,现在买一赠四,还不快谢恩?! [1]

但是南宋的陆游却在《渭南文集》中疯狂攻击凌迟,说受刑者“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

听起来似乎太夸张了,倒像是活体解剖。

实际上两种解释都是对的。

70

我们知道,佛教有个分支叫密宗。

这个教派今天怎么样不得而知,但在12世纪,它的主要特点是就是喜欢糟蹋死人。

不信看看它的经典著作。

“若丹黄和己身血 , 置净髑髅中 ……”——《大威力乌枢瑟摩明王经》卷上

“取一未坏尸 , 遍身无瘢痕 , 诸根皆全具 ……尸口出妙莲。便即须割取 , 执之便腾空 , 成就持明仙 。” 《金刚手光明灌顶经 ·最胜立印无动尊大威怒王念诵仪轨法品》

除了作法,密宗还把尸体玩到了艺术的境界。

“取新死人未烂坏者……将尸安置坛中 , 以白绢覆身 , 头东向 , 取前膏油涂死人尸遍身已 ……咒师即前白芥子油涂其口上 , 涂上 , 舌长一尺 , 放大光明 , 其咒师即须下一割取 , 便须吃却一半……” ——《大佛顶广聚陀罗尼经》。 [2]

两宋之际,密宗在江南十分流行,法坛也有很多。

尸体被做成干尸,摆成(或者剁成)各种形状,等待大师做法;大师没空做法,就对外卖票展览。

除了本国信徒,还吸引了很多外国游客。

据当时的笔记小说记载,很多官员表面上信仰官方尊崇的道教,但是退了休,都会去找个密宗庙宇拜一拜。

众所周知,大宋的官员一旦喜欢上什么生物,该物种的灭绝就为时不远。

尸体也不例外。

有宋一代,尸体成了紧俏商品,甚至杀人取尸在南方边远地区成了流行的事。 [3]

因此,凌迟犯人的尸体自然不能浪费,统统被剥皮做成干尸标本,展览卖票。

总之那时候中国人的命运就是活着的时候给国家挣钱,死了之后给国家创汇。

那天,宋江和戴宗面对的,就是这样可怖的命运。

监狱的门带着刺耳的响声打开,阳光把两人晃得睁不开眼。

接着就是海啸一样的呐喊,简直要把耳膜刺破。

本来戴宗以为,这么敏感的案子,可能行刑也是秘密的。

见到这么多群众围观,狱方又没给自己戴白围脖,他忽然看到了希望。

“宋大哥,你不如说两句吧!”戴宗朝着宋江喊道(不喊的话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的话)。言外之意很明显:死马当活马医,你做个演讲,说不定能激起人的义愤,制造点混乱什么的。

宋江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一声正准备试试,然而却愣了。

他回头冲戴宗喊道:“他们手里!他们手里!”

戴宗望过去,像见了鬼一样浑身哆嗦,嚎叫起来。

他看清了,围观群众人人手持铜锤、勺子、饭盒。

这是等着待会挖他们俩的骨髓用的。 [4]

[1] 《宋史·刑法志一》:“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当时之极法也。”

[2] 以上材料均来自刘黎明先生的《宋代民间“人祭”之风与密宗的尸身法术》和《宋代民间密宗信仰》

[3] 中书门下省言:「访闻临安府并诸路州县,多有邪伪人于通衢要闹处割截支体,刳剔肠胃,作场惑众,俗谓南法,递相传习。若不禁止,为害不细。」——《宋会要辑稿》

[4] “南人常食蠃蚌, 得人之肉, 则用以祭神, 复以其骨为酱而食之, 今湖南、北有杀人祭鬼者, 即其遗俗也。”—— 朱熹《楚辞集注·招魂》

71

如果你看过一定数量的梁山文献,就会发现在他们笔下,英雄好汉就像是一些公鸡,越是到了砍头的时候越能折腾。又是喊口号又是临行拒绝跪下,还发动群众、教育狱卒,上刑场像是当客座教授一样气派。

这些记载我不敢说都是假的,但是我知道至少在宋江和戴宗身上不成立。

得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之后,戴宗当场吓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宋江也浑身战栗,他想拿出教内导师的架势鼓励戴宗经受最后的考验,但是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实际上,两人连腿都软了,要不是被绑在囚车上的木柱上,恐怕当场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

宋代的凌迟,跟今天的海鲜饭店很像,先要把死囚游街示众,就像是告诉食客,我们供应的,是生猛海鲜,然后当面下刀活剥,保证新鲜。

只听身穿大红衣服的刽子手大声吆喝了一句什么,其他几个引路狱卒把鞭子在地上甩得像鞭炮一样响。

在围观人群的欢呼声中,囚车吱吱呀呀缓慢开动。

宋江和戴宗面如痴呆,任凭垃圾像雨点一样从街道两旁砸到自己头上。

江州是个不小的城市,看客很多,囚车绕遍繁华街市,走得很慢。

监斩官很想赶紧杀完下班,但是也不能给群众的热情泼冷水,只能坐在轿子上,半睡半醒地跟着囚车慢慢走。

这种事他干过不知多少次了,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然而今天,事情好像有点不同。

眼看囚车到了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囚车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竟然停下来了。

监斩官被惊醒,迷迷糊糊地赶紧问下人:出什么事了?

得到的回答是,前边好像有一些人。

监斩官心里感觉不太对。

他赶紧下了轿子,在随从的搀扶下跨上一匹马,眺望前方,立刻发现不是有一些人那么简单。

只见前边路口有一个大汉,光着膀子,中了邪一样在街中央不住地比划,嘴里发出的呼喝声跟猴子被电击的惨叫类似。

他周围围着一千多群众,互相急切地打听:他这是干吗呢?

眼见前边聚的人越来越多,监斩官赶紧下令:后退,绕道走!

然而已经晚了。

不知什么时候,后边的街上来了三个大汉,一人一个木盆,脱得赤条条地跳进去当街洗澡,也吸引了几百人围观,堵得水泄不通。

“往左走!”

话音刚落,左边街上像魔术一样冒出一个八仙桌组成的舞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脸涂得像死人一样白,描着血红的眼影,抱着一张古筝,疯了一样地演奏怪得莫可名状的音乐,让活人听了想死,死人听了要诈尸。

如果这还不够,台下还有两个不三不四的老家伙在伴舞,猥琐至极。

一个探官模样的人指着他们叫道:“我操这不是大淫贼侯一末吗?还有大贪官陶宗旺!”

这下又是一千多人呼啦啦把左边的路堵了个结实。

“往右拐!”

监斩官已经明白今天铁定是要出事了。

然而这也太晚了。

两个鬼头鬼脑的人忽然窜到路中央,往空中撒了一叠纸片,放声高呼:“刻章办证优惠大酬宾!离婚证五折!钢印可查,假一罚十!”

这下囚车被彻底都在路口中央,动弹不得。

“这这这……”监斩官慌了,汗如雨下。

他拔出佩剑,要下令全员拔刀,阻拦者格杀勿论。

就在这时,空中响起了晴天霹雳似的吼声:

“MUTHA FUCKA!”

只见李逵已经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手持两把板斧,从街边茶楼二层跳了下来。

他身后的方向,数百黑大汉把烙饼摊子一推,人人掏出两把板斧,发一声喊,像黑色死神一样,砍瓜切菜般向着囚车方向涌了过来。

72

据水浒传记载,为了救出宋江和戴宗,梁山兵马由晁盖亲自带领,千里跃进,奇袭江州。

这件事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是假的。

假如梁山当时已经具备了急行军一千多里,灭掉一个省会城市的实力,它肯定会选择直接打下东京。

实际上,营救宋江的,只有江州的人。

那天负责堵路的是薛永、李俊、童威、童猛、马麟、侯建、萧让、陶宗旺、金大坚。

他们掏出短刀,疯了一样朝着囚车冲过来,谁敢挡路,冲着肚子就是一刀。

伴随着“削他”的呐喊,埋伏在街边酒肆里的项充、李衮、樊瑞带着手下,掏出平时的作案工具——刀片、飞爪——猛虎扑食一样驱赶着人群。

几十个狱卒和刽子手被吓呆了,只能在原地护着囚车,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被人群挤得想拔刀都把不出来。

“快!杀了!快把囚徒砍了!”监斩官嘶吼道。

然而刽子手却做不到。

张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领着一百多渔民,朝着囚车扔了不知多少张渔网。

不但宋江和戴宗的囚车被盖住,所有想动手的狱卒和刽子手也被罩在里边,像作茧自缚的虫子一样无能而无害。

他们统统被李逵的人砍成了肉泥。

那天,江州闹市成了修罗场。

惨叫声像血滴一样滴入血海,随即不见。

这些一生被人嫌恶、以社会渣滓面目出现的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毁灭了一切。

73

江州知府衙门。

后堂里,人称“蔡九”的知府蔡得章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住地转圈。

朝廷来了消息,明年确定要改元重和。

说实话,蔡九对此根本不关心,你就是要改成重金属也跟他没半点关系。

但是另一个消息就跟他关系大了:照惯例,朝廷要把印着“政和”字样的账簿全部收回,换成印着新年号的空白账簿。

这就意味着又要大查账了。

父亲蔡京传话来说,审核的钦差已经上路了。

对于这件事,蔡九早有耳闻。

上半年,北方各路已经开始陆续有钦差大臣进驻,所到之地,声势惊人。

各地的粮仓、钱库纷纷着火,数十年积蓄化为灰烬。

这样一来,审核自然也无从审起。

本来江州也可以这样应对,但是偏偏几把火之后,皇帝火了,放出话来,哪里再着火,一把手就地免职。

还特地嘱咐蔡京,一定要让江州的儿子做个表率。

江州的库存跟其他地方一样,只有账面上是满仓,实际上还剩多少,只有天知道。

要是放在往年,查出来也不算什么事。

但是父亲信里说,最近朝中对他的非议甚多,好像不少话皇帝还听进去了,导致他不得不又上马工程,兴修万岁山讨皇帝欢心。

所以这个节骨眼上,江州审核绝对不能出差错。

“我日你个鳖孙的皇帝!”蔡九嘴里不停地大骂,“凭什么别人烧得,我就烧不得?!”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报信:法场被劫!

蔡九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怎么从没人告诉我,当衙内也这么难啊……”

被救过来之后,蔡九放声大哭。

哭了两声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现在形势如何?”蔡九问前来报信的都监。

“秉大人,这伙贼子端地凶残,当场砍杀一千多人……”

“谁问你这个了?他们跑了没有?”

“大人放心,他们被堵在江边了,今天风特大,他们接应船只一时靠不了岸,只要等厢军赶到,必能赶尽杀绝……”

“别别!千万别杀!传令下去,要想保护我亲爹一样保护这帮鳖孙!围起来,等他们上船,放他们跑!”

“这……”

“快去!什么时候轮到你问本官了?!”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赶走都监后,蔡九看着地图放声大笑。

笑完了,他立刻命人草拟奏折:江州昆仑奴暴乱,仓禀俱焚。下官调兵遣将,将其镇压。主犯毙命,少数遁逃。

然后他传令厢军:到蕃房抓点人去!

74

水浒传上说,无为军是江州对岸的一个“野去处”。

仔细一查,这个说法大有问题。

首先,军,是宋代的一种与州平级的行政区划,虽说实际上不如州,但是大概也相当于今天的县级市,算不上野地方。

其次,无为军这个地方宋代的确有,但是是在安徽,跟江州半点关系都没有。

因此有很多人说,施耐庵写错了。

实际上也说不上错,施耐庵只是没说清楚:他笔下的无为军之“军”,并不是地名,而是指军仓。

江州在北宋是个重要的粮食转运基地。

《宋史》曾经记载:庆历年间,“江州置转运般仓,益置漕船及佣客舟以运”。[1]

这里的“转运般仓”就是官仓的一种。

当时的官仓分为六种,分别是正仓、转运仓、太仓、军仓、常平仓、义仓。[2]

“无为”就是一个军仓的名字。

无为军仓跟江州隔江相望,大体位置在今天九江小池镇附近。

远在北宋,那里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小镇的规模。

镇上居住着许多人,以军仓工作人员及家属为主。

黄文炳就是其中之一。

黄文炳举报戴宗之后,并没有像水浒传上说的那样,进入蔡九幕府。

他依然过着上班、辟谣的平淡生活。

不过黄文炳对自己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

由于独身,他不用买房;由于家离单位很近,他没有交通上的花销,日子过得很舒服。

另外宋代在军仓工作,就像在今天事业单位一样,十分清闲,动不动就放假。

劫法场那天也不例外。

75

政和七年七月十九日,轮休在家的黄文炳睡起来,打开门,发现今天是一个艳阳天。

当时还是清晨,所以气温清爽宜人。

黄文炳伸了一个懒腰,觉得自己又将度过悠闲、舒适的一天。

吃过早饭,看了一会儿书,黄文炳跟家人说了一声,然后拎着鸟笼子,溜达到镇子里的茶楼去消遣。

那天阳光明媚,黄文炳在路上不由得眯着眼睛,哼起了小曲。

然而进了茶楼一看,他的好心情就不翼而飞。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这里人满为患。

大家个个满脸惊惶,低声切切私语。

仔细一听,全是小道消息。

有人说,今天早些时候,江州执行了一次死刑,但是由于事先没通知家属,引起了公愤,法场被劫!

还有人说,劫法场的不是家属,而是昆仑奴!听说这些黑人因为自己人被抓,拿着大斧上街,见宋人就砍,江州已经血流成河!

又有人补充说,听说这批贼人冲着无为来了!要把无为军仓也烧了!

然而片刻又有更爆炸的消息传来:无为军仓不是贼人烧的!是蔡九派人烧的!为了应付钦差查账!

黄文炳气得浑身发抖,顿足痛骂:百姓啊,太愚蠢了!造谣啊,太无耻了!

然后他一拍桌子,开始舌战群儒。

黄文炳先是以刑部条文为依据,驳斥了所谓死刑不通知家属的可能性;

然后从江州的奏章出发,指出江州衙门满意度甚高,从而粉碎了法场被劫的谣言。

紧接着黄文炳又指出,昆仑奴一定是受到了辽国的指使。

似乎是要掩饰这条推论没有依据,黄文炳迅速把话题转移到了粮仓上。

他拿出朝廷印发的《营造法式》,指出我国的粮仓防火性能世界领先,想点都点不着;

然后他又滔滔不绝地用最专业的词汇解释了“四柱结算法”,进而指出,有了这么先进的审计手段,账簿作假在我国是不可能的……

等到他讲完,茶楼已经空了。

黄文炳落寞了几秒钟,然后又振作起来,满意地在日记里记下今天的战绩:辟谣四,打脸十,被揭穿画皮者,不计其数!

然而刚出茶楼的门,黄文炳被旁边疾驰而来的人撞了个跟头。

“你怎么走路的?”他怒骂了半句,就不骂了,坐在地上,瞠目结舌。

远处军仓的方向,浓烟冲天,天空都红了。

军仓着火了!

“天啊!”黄文炳清醒过来之后,爬起来就往家飞奔,“救火啊!快去救火啊!我家就在粮仓边上啊!”

76

“火是不是有点大啊?”

说话的人嘴里呼出的白气,让这句话的真实性大打折扣。

这种天气,这么大一间屋子,那个火盆非但不够热,还有要熄灭的趋势。

“公明,你怎么满头都是汗?”

凌晨三点,该来的终于来了,宋江被叫到聚义厅。

出了门,宋江面色沉重,但是给他抬轿子的亲兵面色更沉重,好像在担心失业问题。

但是钻进轿子,宋江就轻松下来。

经过反复的推演,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正面对付戴宗。

原因很简单,后者有把柄在他手里,除非想同归于尽,否则他没有理由逼自己。

但是没想到,只有那里只有晁盖一人。

宋江没法不出汗。

他只好回答:“是有点大……”

“公明啊,你挨整啦?听说你和你的人被机奸处的几个贱人整得好苦?哈哈……”晁盖满意地坐在虎皮躺椅上,笑吟吟地问宋江。

“天王见笑了,主要责任在我,我没有教导好他们,自己也不长进,不断犯错……”

“公明,不要怕戴宗,要跟他斗嘛。”晁盖还是在笑。

晁盖的这句话在山上属于智商测试题,谁信谁不及格。

以前也有人听过,然后他们就不知去向了。

“前一段的工作,责任在我,广大头领是好的,特别是许多老头领,是山寨的宝贵财富,主要责任由我来承担,我愿意卸下职务,去后山种地……”宋江当然不会栽在这种题上,他充耳不闻,只顾认错。

“好啦好啦,不要说了,山寨哪能离得了你呢?挨一下斗争,灵魂受触动,对改造是有好处的。年纪大,工作忙,不是放松学习的借口,我就看书嘛,什么书都看……”

晁盖又开始云山雾罩,大谈读书、学习。

宋江竖着耳朵分析这每一句话,唯恐漏掉什么暗示和命令。

好在晁盖也没说多久,就有结束训话的势头:“总之,回去保重身体,好好学习……”

“还请哥哥指点书目。”宋江拿出个小本子和毛笔,认真地问。

“……《阿维斯陀》、《霍光传》、《周亚夫传》不可不读。”

霍光和周亚夫……

宋江的笔尖一颤,背后瞬间被冷汗湿透了。

然而晁盖却没有再说话,闭目养神。

宋江慢慢起身,想悄悄出去。

晁盖忽然又睁开了眼:“公明,戴公瑾都说你没有问题,你不用担心咯……你们江州真是铁板一块啊……。”

宋江微微一惊,想辩解两句。

然而晁盖却闭着眼睛挥了挥手。

宋江只好慢慢退出门外。

“快回去!”出门后的瞬间,如释重负的他脚步轻快,飞一般钻进轿子。

然而到了家门口,左等右等,却不见宋江下轿。

亲兵犹豫了好久,终于壮着胆子揭开轿帘。

只见宋江在里面双手捂着脸,肩膀不停地颤抖。

“宋头领,不是问题都搞清楚了?您这是……”

“没有那么简单……”宋江抬起头来,脸上老泪纵横。

他摇着头,声音嘶哑地反复说:“你不明白,还没有完,你不明白……”

77

宋江上次这么哭,还是在江州的时候。

据施耐庵记载,宋江和戴宗被救出后,一路杀出江州,坐着张横、穆弘等人接应的船只,到了白龙庙聚义结拜。然后他们用计奇袭无为军,然后大摇大摆地上了梁山。

实际上,当时事情进展没有那么顺利。

被救下之后没高兴多久,他们就面临着被赶进浔阳江的危险。

所幸官军动作出奇地迟缓,他们得以坐船到了江心小岛。

宋江在白龙庙里,抱着每一个救他的人哭了一场。

当然也有个人宋江没有抱,那就是戴宗。

他此时心里很乱,他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烂摊子。

江州起义计划全盘失败,自己还再次被捕。

更丢人的是,这事的起因是被当地教区领导出卖。

这样的成绩,回到山上,无异于给所有清风山系的人马一记耳光。

被会宁知道了,还不知道要被扣上什么样的大帽子……

“江上……好像有个人……”张横眼尖,说着就飞奔过去,一个猛子扎进浔阳江。

不一会儿他就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那是黄文炳。

他此时衣冠不整,浑身湿透,好像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居然拉着戴宗,吵吵嚷嚷:“快!快救火啊!无为军仓着火了!旁边民房全着了!我一家老小啊!”

大家都被事情的发展弄得不知所措。

举目眺望,才注意到对岸的火光已经把江面都映红了。

宋江不说话,大家也不知该说什么。

一群人面对血红的长江,默不作声。

只有黄文炳瘫在地上,不停嚎哭,不似人声。

78

过了不知多久,宋江忽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神采焕发。

他一把揪起黄文炳,大声宣布:“就是他!出卖了我和戴宗!”

戴宗被宋江的举动惊呆了。

他循声望去,目光与宋江相接。

后者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戴宗忍住感激的泪水,从张顺那里拿了把匕首,大骂上去揪住黄文炳:“你这个无耻小人!还跟着蔡九害人吗?!”

“等等!”戴宗持刀的手被宋江拉住。

他冲张顺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把黄文炳嘴里塞了个核桃,绑在一棵树上。

“宋某蒙难,蒙各位相救,今天起,我跟你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就让这个小人的血,来成全咱们的结拜!”

“铁牛!”宋江把尖刀交给李逵,大声说道:“按照索马里的规矩来!”

“好嘞!”李逵麻利地一刀从黄文炳大腿上割下一块肉。

黄文炳喉咙里响起一阵让人听着肝颤的声音。

李逵哈哈大笑着,把热气腾腾的人肉往嘴里塞。

“且慢!”宋江忽然制止了他。

“哥哥,” 李逵有点不悦,“杀人吃肉是我们的民族……”

“不,”宋江摇摇头,然后坚决地伸出右手,“我先来!”

“公明哥哥!“李逵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把那块人肉递到宋江手里。

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宋江拿起人肉,吃得满嘴鲜血。

“大哥!你真的是我们黑人啊!”

李逵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向宋江行五体投地大礼。

同时跟着匍匐在地的,还有今天跟着劫法场幸存的二百多黑人。

宋江坦然受礼,同时用意味深长地眼神看着穆弘。

后者马上明白了形势,当胸抱拳,也拜倒在地。

其他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跪倒。

一时间白龙庙前,一片匍匐的身躯。

只有宋江衣袖飘然,临江伫立。

“你们也来!”

宋江扶起众人后,大声喝道。

大家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

说实话,很多人打算拒绝。

但是却被宋江吓得说不出口。

他依然保持着儒雅的神态,但是满脸满嘴都是人血,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怕。

于是李逵又割了一片,戴宗忍着呕吐吃了下去。

接下来是穆弘,张顺……

黄文炳就这么被大家生吃成一副骨架。

“吃了小人肉,咱们从此没有宋人和昆仑人的区别。咱们都是同胞兄弟!让咱们一起,在这乱世,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把赵宋王朝,吃个干净!”宋江的嗓音因为太过高亢,一个字一拔尖,激昂而刺耳,像是对众人训话,又像是说给自己,“然后,从头再来,建设新天地!我们,必定就千古伟业!”

“因为——”说到这里,宋江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薛永,“因为这里是神州圣土,我们是炎黄之冑!”

“说得好啊!”薛永再次激动哭了。

“……因为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童威、童猛和陶宗旺频频点头。

“……我们心地善良!我们尊老爱幼!”张横、李立和樊瑞鼓起掌来。

“……我们团结友爱!亲如一家!”宋江的声音越来越有感染力,李俊、李衮和项充听得热血沸腾,一起欢呼。

“……我们远见智慧!我们热爱和平!”李逵带着剩下的人,叫好声喊得震天响。

“我们一定能够推翻大宋王朝!一定能够建立人间天国!”

尾声

“老板,做好了。”

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响起,吓了正在沉思的戴宗一跳。

昨晚送上去的有关五号的文件莫名其妙地被晁盖批了一个“放屁”之后,戴宗一直恍恍惚惚的,在机奸处呆坐了一夜。

“什么做好了?”他清了清喉咙,用尽可能威严的口吻问道。

“是……您布置的锄奸名单……”

“哦,”戴宗想起了这事,“这批多少人?”

“一百五十人。”

“不是一百三十八吗?”

“上峰明鉴:誊名单的时候,小的们想起了您老人家的教诲。多杀快杀,争取杀出个清静新世界。就凑了个整,一百五得了。”

戴宗一愣,微张开嘴。

但是没等到他说话,底下的人又有补充:“都注意了!节约闹革命,好钢不能浪费在叛徒身上!全都用尖木桩戳死,扔到湖里去了!”

“得令!”

戴宗发现,他越来越不用说话了。

他甚至脸上连表情都不用表现出来,手下就能把自己的想法揣测得一清二楚。

这种情形一开始令人舒服,但是久了,就让他害怕。

他们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戴宗感到自己就像赤身裸体,没有任何掩护。

表面上看,自己每天都很忙。

但是戴宗内心知道,自己做的工作,任何人都能胜任。

看谁不顺眼,或者晁盖看谁不顺眼,直接抓起来杀掉。

这是傻子都能干的工作。

这也意味着,谁都能取代自己。

假如这些他也知道……那这个人,用完了还是杀掉为好……

戴宗脸色沉了下来。

但是仔细一想,他又呆了:自己在晁盖面前,不也是这种关系吗?那我……

戴宗瞧着空荡荡的房间,感到彻骨的寒冷。

他愣愣地坐着,感到房间里的一切越来越大,唯独自己越变越渺小,最终,像一粒灰尘一样微不足道。

戴宗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气球一样瘪了,瘫软在那张巨大的椅子里。

呼出的白气,让一切变得不真实。

他感到,仿佛自己从未走出江州。

本章完

[1] 《宋史》卷一百八十二 志第一百三十五 食货下四

[2] 军仓也叫“大军仓”。《宋史》 卷三百八十八 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岁饥,发鄂州大军仓振之。”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7e5a490100rxpu.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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