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呆长篇小说《天堂隔壁》5 天堂隔壁是疯人院剧本

第26章

时光渐行渐远。

自己的心境,

象深秋的银杏树,

看上去招展晃眼,

内心荒凉一片。

我的日子慢慢变成了一个流浪汉。

玫瑰比我早一步。

他把开店挣的钱,全部投入一张试验专辑,混合摇滚、民谣、朋克等音乐元素,特别精彩。找不到发行单位,只好到文艺片碟店私下售卖,评价很高,销量奇差,还欠了一屁股债,心灰意冷。一次坐在小店喝酒,听到涅磐的《RapeMe》,玫瑰哭了,大喊“RapeMe!”,情绪激烈,操起小凳子,把货架上那些哗众取宠的流行碟片砸个稀八烂。第二天小店关门,带女朋友去流浪了,重新回到以前一无所有的日子,做流浪歌手,远离世俗,自由自在。

我又丢了玫瑰。

然后我步他的后尘。

把酒吧委托给了奶茶和罐头。

罐头当然一心一意,奶茶更义气,为了照顾酒吧,把小甜品店都转让了。

我一个人不大敢回那个小院子,害怕碰所有跟回忆有关的东西。

懒得租房子,干脆住附近一家便宜小旅馆。后来东西越搬越多,干脆包个房间。每天使用味道古怪的袋装浴液劣质牙刷,皱巴巴永远洗不干净的浴巾,全是樟脑味的床单。习惯了,竟然喜欢上那种破败感。

小院子一直闲置,一闲就是一年。

不去酒吧,更加无所事事。

干脆不出门。天天躺小旅馆床上看电视。不再看文艺碟片,专看俗的不能再俗的电视频道,瞅着那些傻帽搞笑节目,乐呵呵地咧嘴傻笑。不洗澡,不理发,不洗头,不剪鼻毛,不削指甲,不洗袜子,一切顺其自然。

一天在超市买东西,遇到一个老情人。

看到我憔悴的样子特别惊讶。她家住附近,经常过来照顾我。每天下班捎盒饭,陪我叽里呱啦大吃。吃完陪我看电视,看完电视她回家,我独自躺在皱巴巴充满樟脑味道的床单上睡觉。第二天她上班前,会给我送来牛奶面包,还专门带来微波炉,可惜我一次没用过,我开始喜欢吃生冷东西,包括生菜叶。我的脏衣服,她总是及时拿回去清洗。我很感激,但不感动。世事变幻,我已经感动累了。不久老情人去国外,我又变成一个人。

在小旅馆呆烦了,就在城市里到处走。

穿一双大头皮鞋,宽松毛衣,脏乎乎的外套,所有衣服鞋子都比自己大一号,如此叽里咣当,飘飘乎乎,招摇过市。一次走过一家服装店,有面大镜子,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驻足审视,这才发现,原来瘦了很多,过去合身的衣服鞋子,突然不再合身。叹口气,继续走。走过街头,走过胡同,走过立交桥,走过城区,走到城郊。直到听到牛叫,看见饮烟,嗅到泥土里的春天气息,才止住脚步。抑制住让自己浑身发抖的感动,抑制住讨厌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笑起来。然后哼着开心的歌,扭头回来。

一次走过一家小音像店,听到朴树。

久违的声音。

心头一热,驻足观察,原来推出新碟。

墙上贴着《生如夏花》大幅海报。

海报贴的不紧,朴树忧郁犹豫的目光随风起落。

正在播放着的他的新歌叫《Colorful Day》。

睫毛或许也在某个地方驻足聆听?

泪水立即模糊双眼。

我别过头去,双手插兜,吹起口哨,极力抑制住这讨厌的伤感情绪。

——Colorful Day!

朴树开始变得温暖。

歌里充满让人不适应的盲目幸福。

不像我遍体寒冷。

恭喜他。

发了一次高烧。

一次深夜呆在车里睡觉,开着暖气。

凌晨被冻醒,原来汽油耗光,车子熄火。吃了安眠药,继续睡。中午醒,开始咳嗽发烧。跑去医院吊水,正是上次睫毛陪我住的那个。窗户外面光秃秃的迎春花枝杈,淋满污水。这次我孤零零一个,再无人照顾。

捡到一只小狗。

一天下雪。开车到山顶发呆。下山时,雪地上慢慢走着一只小狗。停车。小狗发现背后的灯光,回头茫然冷漠望几眼,低头继续赶路。小狗“茫然冷漠”的眼神让我很感动。把车子慢慢凑过去。小狗又站住回头张望,犹豫一下,跑下公路,钻进大雪遍地的松树林。那是死神的领地。为小狗的命运深深难过。忽然很想把它找到。关上大灯,耐心等待。一根烟后,小狗终于出现,我小心凑近抓住它。第二天带到宠物医院。有点感冒,打针时小狗很安静,不停用目光找我,直到找着为止。这种变化让我挺感动。洗过澡的小狗可爱许多,只是表情仍然冷漠,或许对抛弃它的人类心灰意冷?买了小狗睡觉的窝。有点中耳炎,带它去滴了药水。抱回旅馆。把它放窝里晒太阳。小狗很听话,趴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瞅我,瞅累了倒头就睡。应该给它起个名字。正好听涅磐,干脆叫“尼瓦拉”,同时兼顾另外一个英雄格瓦拉。

奶茶要去阿姆斯特丹,看望那个秃头女孩。

临走头天下午,跟去皮子墓地告别。

阳光很好。

四周宁静肃穆。

麻雀在秃树枝上驻足休息。

几排松树,警卫般默然伫立。

我掏出小口琴,吹郑智化的老歌《你的生日》。

那天恰好皮子生日。

奶茶取出小蛋糕,认真插上蜡烛点着,可惜没人吹。

火苗在冬天的冽风中脆弱飘摇。

“皮子真幸福,至少在天堂。不象我们。我们在哪儿?”

奶茶擦擦湿润的眼角,若有所思。

“天堂隔壁。”

我微笑。

第二天送她到机场。

刚下过大雪。

车子安静行驶在高速上,两人凝视着窗外雪景,沉默不语。

在候机室,奶茶给我一个长匣子,作为礼物。

我是个粗心的人,忘了买礼物,为此懊恼不已。

两人安静坐着,凝视眼前众多伤离别的人们。

奶茶一直微笑,我则愁眉苦脸。

这时,她从容地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

她可能得了爱滋病!

其实是那个秃头女孩。

一次经不住诱惑,在阿姆斯特丹乱搞,染上了这病。

要命的是,与奶茶相处很久之后才发现的。

“不用担心,只是可能,毕竟还是有几率的。况且即使真的,我也不怪她,没有多少人能经得住诱惑。即使我没病,我也会照顾她一辈子。

两个相爱的人,应该有同一个命运。

这是一种幸福,不管这个命运是什么。”

我无言以对,热泪盈眶,模糊了双眼。

一会儿泪水竟然涌了出来。

大男人的,真掉价。

奶茶也哭了。

两人紧紧拥抱,默默流泪,情形凄残。

旁边坐着一对老夫妇,瞅着感动了,一起陪我们老泪纵横。

“你爱睫毛吗?”

奶茶问我。

我擦着泪水,拼命摇头,又拼命点头。

泪水更凶。

“年青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爱。

年老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陪伴。

人生最宝贵的是缘分。

去找她,哪怕天涯海角,如果你真的爱她。

找到她,然后跟她拥有同一个命运。”

这是奶茶最后一句话。

琢磨着这句话,走到停车场,打开那个长匣子。

一根精致无比的桌球杆。

上面贴有一个小标签,仔细观察,竟然是老戴维斯的亲笔签名。

我紧紧抱在怀里,宝贝一般。

从此,再没打过桌球。

机场高速上。

打开收音机。

音乐台。

一个熟悉的DJ朋友,正在介绍DIDO的新专辑《White flag》。

音乐响起时,我的灵魂立即颤抖起来。

想起奶茶刚才说过的话,突然无比惭愧,惭愧得无地自容。

White flag。

——想像自己面对爱情,举起了一面白旗。

可怜的是,根本没人接受我的投降。

生活痛恨投降的人,睫毛更痛恨。

自己象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爬出龟缩已久的战壕,举着白旗,哆哆嗦嗦走向敌营,却被一阵乱枪吓住,犹犹豫豫,进退两难。

难道真如睫毛所言,我将变成一个叛变投敌之人?

突然前所未有地思念睫毛。

驱车来到那个久未涉足的小院子。

只有这儿还有睫毛的影子。

推开锈迹斑斑的小铁门。

一片萧瑟。

大梧桐树与葡萄藤,光秃秃只剩枝杈,挂满积雪。

样子可怜。

小石板桌也被大雪覆盖,上面仍然堆着睫毛匆匆离开时,还没收拾的碗盆。

墙脚落叶长期堆积,没人打扫,压在积雪下慢慢腐烂,散发出从未有过的腐臭。

打开房门。

一只老鼠吱溜窜出,沿着我在雪地上的足迹跑出院子。

屋里一片霉味。

坐在同样霉味浓重的床褥上,四周冰冷。

几只小蟑螂,迅速消失不见。

墙角结起蛛网。

所有家具披满灰尘。

墙上挂着的吉他弦锈迹斑斑。

书架上的书散发出难闻的潮气。

我丢了睫毛,房子丢了我们。

彼此都很可怜。

默默坐着,凝视墙上《妈妈》被摘走后留下的空白。

打开积满灰尘的音响。

里面塞着睫毛临走听的最后一张CD。

朴树的《那些花儿》:

潺潺的流水声,女孩子的笑声,流星飞去的声音,清脆的吉他声,如泣如述的歌声: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对面墙上挂着一张合影:

睫毛双手抱着我的腰,小脑袋抵在我怀里,我揽着她的小肩膀,两人骄傲地依偎,眼睛里全是幸福。

背后一片层林尽染的白桦林。

地上洒遍枯黄树叶。

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一棵大白桦树上清楚刻着几个字:

我的睫毛。

再也抑制不住。

为睫毛储存了一年的泪水,夺眶而出,最后演变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痛哭。

对面墙上一面大镜子。

镜中人老气横秋,衣着凌乱,发如稻草,眼袋鼓起,泪流满面。

——被生活逼得狼狈不堪,走投无路。

我肆意痛哭,骄傲地鄙视镜中人:

这个叛变投敌,葬送几乎到手的幸福的人?

这个把睫毛重新逼上颠沛流离生活绝境的人?

镜子里痛哭的人,一下把“自己”惊醒。

望着窗外的积雪,突然想起与睫毛的一个约定。

长白山压满积雪的小木屋,那个早被自己遗忘的干干净净的约定:

——“以后哪天我消失了,你就唱着‘my girl, my girl, 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last night’,哭着喊着,拄着拐棍到处找我,一直找到头发花白?”

突然鼓起勇气。

一个无比大的决心慢慢形成。

决定去找睫毛。

为了那个约定。

至少为“寻找”做些什么,而不是天天装模作样独自伤悲。

天上不可能掉馅饼,更别说睫毛了。

我要找到她,然后如奶茶所说,跟睫毛拥有同一个命运,不管这个命运是什么。

翻出地图,回忆睫毛曾经说过一定要去的地方。

决定先去湖南凤凰,然后去云南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最后进藏,去八角街上的小咖啡馆。

直到找到睫毛。

第二天在BBS贴出广告:

“征集西藏自驾游伴两人,男性,吃苦耐劳,会开车,喜欢吃辣。喜欢鲍勃玛利、披头士或者莫扎特。”

征集到两位同伴。

紧张准备:制订路线计划图,购置户外用品,全面检修车子,借了根电警棍以防万一。

为了鼓励士气,翻出文德斯的公路电影《德州巴黎》看了一遍。

还有描写格瓦拉年青时南美之旅的《摩托日记》。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开车出发,开始了寻找睫毛的漫长旅途。

车子在城市拥挤车流里缓缓行驶。

旁边的熟悉景致,如同话剧演完拆卸布景,悄无声息逐一掠过。

没人谢幕,没人鼓掌,有的只是平淡。

驶出市区,驶上环城公路,驶过没了“凸”字的全新大广告牌,驶上高速公路。

从此,过去的时光,与这个城市有关的一切,如同战争年代没搭上撤退飞机,被扔下的黑压压的难民,永远抛在脑后。

眼前,是充满希望的神奇未来。

有未来就好。

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两位旅伴一个律师,一个自由职业复姓西门。

“这次出去旅行,你为什么?”

西门问我。

“出去转转,在家呆烦了。”

我避繁就简,不想把私事当成大众话题。

“了解西部人们的生活,看看西部大开发的进度,关心人民疾苦。”

律师慢吞吞地回答。

我与西门张大嘴巴,惊讶对视,故意作出一幅佩服的样子。

“我冲着艳遇。城市里全是俗里俗气的女孩。据说那些古镇全是有品味的大美女,可能会有新感觉。”

西门坦率地说。

南京合肥一晃而过。

下午驶过武汉。

“为什么广告上,一定要喜欢鲍勃玛利、披头士、莫扎特?”

“道不同,不与之谋。”

车子拐进加油站。

我跟律师去洗手间,留下西门加油。

走回车子,意外发现坐着一个女孩?

“她跟我们同路,去韶山,正好搭我们车。”

西门得意洋洋地解释。

瞅瞅女孩,还算漂亮,只是有股子妖气。

有点假天真,其实人蛮精明。

看人喜欢往上翻眼睛,一幅什么都讨厌的样子。

唯独不讨厌西门。

我与律师对视一下,耸耸肩膀,只好如此。

车子驶出加油站,回到高速公路。

我听着音乐认真驾驶,律师认真看书,西门不停跟女孩胡说八道。

“真的开车去西藏?干什么?旅游?”

女孩故作天真,一口湖南腔。

“我们有一个外景拍摄任务,去那取景。”

“拍电影?”

女孩故作神秘状。

“有点类似。拍地理专辑,DISCOVER那种,知道?”

“当然,可喜欢看了。你真棒!”

女孩亲下西门的脸。

你做什么的?”

“大学刚毕业,不想上班,趁着年青,到处晃晃。”

女孩挺无所谓地说。

“花钱怎么办?”

“给人要呗!喜欢我的人多着哪!不过谁跟我好,就得养我。轮流养活我!”

“怎么个养法儿?”

“给零花钱呗!平时买衣服,买化妆品,都得用钱呀。”

“你身边女伴都这样?”

“差不多吧。生活就是一场交易嘛,他们出钱,我们出青春,交换一下,皆大欢喜。靠自己努力,折腾的满头皱纹,或许还没现在过的舒服呢。”

“以后我也养你?”

“一言为订?”

“当然。”

西门认真与女孩子拉勾。

我听了,不禁苦笑。

感叹女孩子,也感叹西门。

西门挺象皮子,不过又有本质区别。

皮子也喜欢勾搭女孩子,但从不撒谎,也不唬人,实实在在,最多为把女孩灌醉,使用一些偷换扑克牌之类的小花招。

这个西门却有点不择手段。

驶出湖北进入湖南。

律师开始打盹,西门不停亲女孩。

驶过岳阳,律师睡着了,西门继续与女孩调情。

驶过长沙,夜晚来临,打开车灯认真驾驶。律师睡得死死的。

望下后视镜,惊讶发现两人躺在后座上,身上盖着大毛毯,耸来晃去的?

我吃惊不小。

现在女孩子都怎么了?

似乎什么原因,让她们“基因突变”?

灵魂越来越脱离肉体,彼此成为邻居,相安无事。

感慨万千。

只好把车子音响开大,免得彼此尴尬。

突然飘过来一场雷阵雨。

雨点很急很大,砸在车皮上,噼叭作响。

此时此景,不由想起与睫毛在雨中车子里的情景。

那次驶过长江上一座高架桥。

也下起大雨。

雨势很急,泼瓢下来,四周雨茫茫的一片。

车里响着DIDO的《I’m not angel》。

超灵诡异的声音,伴着原始性感的节奏,蕴育出一种足够的暧昧。

睫毛突然要我停车。

我打开转向灯,慢慢停在大桥边。

这儿仍是高速公路的一段,车辆繁多,我打双跳。

睫毛冲我调皮地笑,双腿跪在座位上,随着好听的节奏,艳舞女郎似地开始脱毛衣,边脱边用舔嘴唇,模仿得惟妙惟肖。

睫毛冬天再冷也只是空荡荡套上一件大毛衣。

上身只穿内衣,光腿穿件薄牛仔裤,光突突的小身子,害得我经常一抱她就爱欲勃发。

她甩掉大毛衣,俯过身子亲我,帮我解开牛仔裤。

我也亲吻着帮她解。

两人兴奋极了,手忙脚乱帮对方脱衣服。

脸涨得通红,象两个躲在教学楼后面偷偷亲嘴的中学生。

睫毛抱住我,我已经足够坚强,她慢慢坐下去。

“体会到雨水打在铁皮屋顶上做爱的感觉了?”

结束以后,睫毛喃喃地说。

我突然想起小木屋里说过的那个小想法,恍然大悟。

“你所有想法,只要有能力,我都帮你实现。你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以后你第一次的东西,我都要。”

睫毛说。

我的感动奔涌不息。

两人光着身子紧紧拥抱,躺在被雨水包围的车子里。

旁边车子潜水艇般,无声地鱼贯而过。

远处长江大桥高高耸立的桥臂,如同航空母舰上的庞大指挥塔,风雨迷茫中特别壮观。

雨中的高速公路,腾起一片片浓重水雾,如同横穿海峡的跨海大桥。

我温暖地回忆着。

前方出现服务区。

抬头观察后视镜,他们已经安静下来。

于是减速,驶进服务区。

叫醒律师,一起上厕所。

一会儿西门也钻了进来,欣喜若狂地冲我们夸耀他今夜的壮举。

律师呆住了,被说傻了。

三人回到车上。

女孩不见了?

几个小背包也不翼而飞?

几乎所有现金、银行卡都在小背包里呢。

呆若木鸡。

驾驶台上放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

“你这个大混蛋!说什么拍电影?什么养活我?当我小傻瓜?骗我感情?现在判你的垃圾道德死刑!没收你全部财产!这叫劫财又劫色!还有,你们三个家伙,尤其那个装模作样开车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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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27

第二天下午到达湘西凤凰古城。

找个便宜客栈住下。

他俩累坏了,倒头就睡。

我去找睫毛。

沱江上空空荡荡。

乌篷船一字排开,江水潺潺奔流

。岸上只有一些背着篓子苗族打扮的当地人。清冷冬季,游客极少,一片落漠。顺着古城吊脚楼中间的一条青石板小街,从头走到尾,再折回来,来回好几趟,没有睫毛。干脆去客栈挨家挨户打听,古城客栈找个遍,一无所获。

踩着石头小桥过江,把对面客栈又找一遍。除了一个房间有女孩洗澡,没有睫毛。干脆等在房间外边。女孩出来,不是睫毛。倒把人家搞得莫名其妙。

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960万平方公里,一个难度绝不低于《拯救大兵瑞恩》的艰难寻找。

有点泄气。

夜晚的凤凰其实很美。

几条铺满青石板的小街。

街边成片古香古色的吊脚楼,每个楼角都挂着一串红灯笼,透射出温柔细致的光线,铺洒着整个古城。

虽然夜深,很多小店仍在营业,卖腊味食品的,卖苗族服饰的,卖各种工艺品小玩意儿的,还有众多小饭馆小茶馆小酒吧,错落有致不失文静地点缀着古城的文化韵味。

冬季游客稀少,背包客与驴友们,三三俩俩结伴走过。

吃完饭,他俩拉我去酒吧。

不想去,拗不过,没必要用自己的心情影响人家,只好同往。

酒吧很有味道。

粗糙的木质结构,到处挂着风格奇异的民族饰品。

客人三三俩俩。

窗边两个女孩,一身背包客打扮,斯文得体,捧着旅游杂志,轻声低语。

谈不上多漂亮,但被氛围掩映得韵味十足。

西门不停瞅我跟律师,好象为难三男二女如何分配?

我把他俩推过去,自己坐到窗边,要了杯当地产的清茶,心情沉重地望着沱江,默默思念睫毛。

偶尔扭过头去,他们跟女孩聊得很投机。

坐累了,起身到处转悠。

墙上贴着很多留言条:俏皮话、真情表述、赤裸示爱、一部分涂鸦。

我想了想,把睫毛那句话认真写上去:

“很多人生命里0.1%的时间曾经100%爱过某个人,

所有人100%的时间不可能永远只爱某个人。”

决定无论到哪儿都留下消息,好让睫毛知道我在找她。

旁边站过来一个女孩。

扭头瞅瞅,有点面熟。

再瞅,下午找睫毛时那个洗澡的女孩。

彼此笑笑。

女孩抱着双臂,看我留的字条,想了想说:

“要是我,宁愿只要那0.1%。”

听了,心里一颤。

回到座位,女孩子也跟着坐了过来。

她双手抱着大茶杯,脸贴着杯子壁,似乎在暖和冰凉的脸蛋。

歪头斜视窗外的沱江,沉默不语。

手边放着本书。

我也不想答理谁,一心一意想睫毛。

两人如此沉默。

好久。

一种奇怪的氛围却在慢慢形成。

——两个沉默的人,各藏心事,百感交集,保持着熟悉又陌生的距离。

一种甜丝丝的温暖味道,在彼此舌头味蕾里悄悄生长。

两人以同样的速度觉察到了氛围上的微妙变化。

气氛有点尴尬。

“才来凤凰?”

我干脆打破沉默。

“不是。住了好多天了,来这儿练琴。”

女孩语气有一丝淡淡无奈。

“练琴?吉他?钢琴?还是凡哑林?”

“请问,什么叫凡哑林?”

女孩说话始终比较注重礼节。

“就是小提琴。张爱玲的书里,因为年代早,把小提琴都叫做凡哑林。”

我不小心又使用了这个年代已久的泡妞套话,不由的有点恶心自己。

“呵,我喜欢这名字,比小提琴贴切!”

女孩笑了。

大茶杯放在桌子上,双手撑着下巴,认真望着我,一下来了兴致。

我却有点后悔,怕不好收场。

现在不想招惹谁,也不想被招惹。

“在练习谁的曲子?”

我端起茶杯,随便问问。

“谁的都碰,都不精通。你喜欢听谁的?帕格尼尼?”

女孩点上一根烟,翘起手指,不经意地夹着烟,姿式优雅,味道忧伤。

提到帕格尼尼,一副保准说中的懒懒表情。

或许现在流行把帕格尼尼当成音乐品味的标志,很多不听小提琴的,只要提一下帕格尼尼,至少品味上就算通过。

“还成。就人来说,喜欢莫扎特、海菲兹。就作品来说,喜欢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一直认为小提琴是因为这类曲子才变的伟大。”

女孩子听得出了神儿,津津有味。

我却感觉有自我卖弄之嫌疑,懒得再多说,干脆闭嘴。

两人又陷入沉默。

西门走过来。

说想去沱江边走走,邀请我们一起。

本打算婉言谢绝,谁知女孩抢先站起来,礼貌地点头答应。

愣了一下,只好同意。

六人钻出酒吧,走在沱江边。

夜深了。

只有吊脚楼上一串串的红灯笼,在提醒夜晚,别以为可以吞噬掉一切光明。

灯笼透射出朦胧暧昧的光线,远远看去渲成一圈圈光晕。

沱江缓缓奔流。

寂静冬夜,清楚听见潺潺水声。

月亮清冷地挂在天边,偶尔有云彩飘过,刮过一阵并不刺骨的冷风。

冷风掠过,西门与律师各自抱住身边女孩的肩膀。

女孩也站在那儿打颤,礼貌大方地用表情提醒我。

我省过神来,只好也揽住她。

女孩似乎受过类似基督教之类的礼教,言行举止有一种神秘的典雅,甚至典雅得有点死板。

她穿件质感柔顺的黑色纯毛大衣,腰身位置法国式得收了一下腰,显出细腰肥臀的婀娜腰身。

大衣领子竖起来,隐约瞅见里面质感良好的白色胸罩的蕾丝花边。

女孩似乎与睫毛有相同癖好,喜欢冬天穿着内衣,外面直接套上大衣。

这个发现又让我一阵子难过。

西门走过来说他们有事,暧昧地眨巴下眼睛,四人搂搂抱抱去了。

剩下我与女孩呆呆站在江边,不知所以然。

女孩问想不想放许愿灯?

我点头同意。

她去客栈拿回十几个,两人走到沱江小石头断桥上。

女孩蹲在那儿,小心提着大衣角,认真往许愿灯里插蜡烛。

我坐在一边帮她。

十几个许愿灯很快就弄好了。

她问我想许几个愿?

我回答一个。

她笑笑,把一盏留给我,其余的自己放。

我用打火机点着一盏,递给她。

许愿灯其实就是一只红色小纸船,上面插根小蜡烛。她托着小纸船,轻轻巧巧放在水面上,立即顺水漂走。我再点上一个递给她,她轻放在水面上,如此重复。

不一会儿,十几个小纸船全部漂在水上,前呼后拥,错落有致。

纸船上小蜡烛燃烧着的火苗,尽力映照周围水面,远远看去非常漂亮,一种特别不真实的漂亮。

女孩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许愿,好一会儿睁开眼睛,冲我笑笑,示意开始放我的。

我把小纸船托在手掌心上,模仿女孩模样,闭上眼睛,许了一个与睫毛有关的心愿。

小纸船折得干净利落,边边角角线条清晰,船体婀娜挺拔,看来应该有力气,把我的愿望顺水漂到最远的地方?

把小蜡烛点着,近距离凝视。

火苗微弱,但并不自悲,竭尽全力燃烧,顽强抵抗寒风。

凝视好一会儿,放在江面上,转眼漂了出去,跟前面十几个保持固定距离,不急于追赶,也不甘落后,边前进边打旋儿,远远看去,仿佛一个舞者,伴着帕拉第斯的《西西里舞曲》,甩起大裙子作小回旋。

小纸船越漂越远,逐渐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朦胧光晕。

光晕一下子消失,远处恢复黑暗。

消失得太突然,仿佛突然闭上眼睛,把所有光亮全部裹进眼皮,类似的意想不到的突然黑暗。

我站直身子张望,试图寻找小纸船的影子。

枉然。

不禁有点惆怅。

“前方有一个小堤坝。所有小纸船漂到那儿都得掉下去。好象所有人最后都得去天堂一样。”

女孩靠在我肩膀上苦笑,口气有点幸灾乐祸。

我不作声。

抬头看天。

浩瀚夜空,没有月亮,天空与江水用黑暗达成了默契,那就是呈现在远方的一片混沌。

“经常感觉,自己就象那些小纸船,马上就要从人生边上掉下去似的。”

女孩悲观地说。

“活着总比死了好。至少还有希望。”

我只好如此劝她。

“一个希望之后,会是下个希望。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

精神上,

其实我们都是已经死去的活人。

死去的是灵魂。

至于肉体,那只是时间与呈现状态问题。

我们都在以意识不到的速度与程度,慢慢地腐烂着。”

女孩子长叹一声,绝望地望向夜空。

我呆住了。

突然想起那次在西塘古镇,三人坐在死人门外,不不说过类似意思的话:

“活着的死人”与“死去的死人”。

甚至回忆起不不凄凉的笑声。

不不离我而去,然后是睫毛。

生活似乎处处与我作对?

把女孩送回沱江对面的客栈。

一个黑乎乎的大院子。

女孩牵着我的手,穿过院子,走过空无一人的大客厅。

上二楼,开门进去,扭亮一盏小台灯,坐下。

视野不错,对面就是沱江、成片的吊脚楼、古城墙城楼。

房间不大,简单干净。

床上躺着一把红色小提琴。

我随手拿过来,拨弄上面的琴弦。

女孩冲我笑笑,坐我旁边,接过小提琴,用下巴夹住,想了想,闭上眼睛,轻声拉起一个曲子。旋律极其沉重,几个极不协调的滑音,不可思议地穿梭其中,让人听了特别难受。

女孩被音乐感染,似乎深深浸入音乐的意境,表情有点痛苦。

音乐达到高潮时,竟然变得泪眼朦胧。

“什么曲子?”

我打破沉默。

“《忧郁星期天》。”

女孩轻声说。

我猛然醒悟。

一个法国人创作的奇怪曲子。

作者将无法解脱的苦涩、甜蜜的伤感全部混杂在绝望的琴声里。

优美旋律背后是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残酷判断,会让听者产生莫名其妙的自杀冲动。

作者女友就是这曲子的第一个受害者。

最后作者也留下“自由不要然而”的遗言,跳楼自杀。

“自由不要然而。”

我轻声念道。

“自由然后死去。”

女孩熟练地接上我的话。

“那只是瞎联系,不要身入其境。”

如此劝她。

“我已经身入其境了,无法摆脱的身入其境。生活没有意义,死亡是最后归宿。”

女孩喃喃地说,泪水已经滑落到嘴角,表情绝望。

一会儿把小提琴放下,靠近我认真打量。

伸出手指,停在我嘴唇上,顺着唇线划了一圈。

抬起手指蘸下自己的泪水,慢慢伸进我的嘴巴,轻轻触碰我的舌,把泪水均匀涂在舌尖上,又收回放进自己嘴巴吮吸,似乎在品尝我灵魂的味道。

又点点头,眯着眼睛冲我笑了下,表示很喜欢。

“太长的生命没有太多意义,宁愿生命里0.1%的时间曾经100%爱过某个人,否则真是浪费。”

女孩无力地轻声说道,引用了睫毛说过的那句话。

我猛然醒悟。

找个借口离开。

独自走过沱江上的小长桥。

无比沮丧。

甚至有点崩溃:千里迢迢寻找睫毛,莫名其妙差点跟个陌生女孩上床?

一气之下跳进江里。

江水其实太浅了,反而狠狠挫了一脚,疼得要命。

江水冰冷,脚背冻得针扎般难受。

哼了几声,顽强坚持住。

扶着小长桥,踩着飘飘的水草,呲牙咧嘴一路趟水走过江面。

走到对岸,钻回房间,躺床上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倒头睡去。

第二天早上,被房东大妈吱吱呀呀的湘西方言吵醒。

开车接上律师西门,回忆一下小提琴女孩,叹口气,告别凤凰,继续上路。

他们带上了昨晚认识的两个女孩。

她们从广西阳朔一路背包,晃晃悠悠到了凤凰,下一站贵州黄果树瀑布。

女孩们的生活状态蛮有意思,喜欢出来背包转悠,公司不给长假,干脆辞职。等晃够了,再回城市另找工作。如此循环。

“这样岂不可惜?”

“有什么可惜?任何时候生活都只有一个重点嘛,总不能瞻前顾后,否则什么也干不成。我们每年都这样,为了出来转悠,干脆辞职。晃得累了,再回去重新找工作,其实找不着也无所谓,反正饿不死。我们的目标是明年把全国所有古镇转一遍。”

女孩如此回答。

“任何时候生活都只有一个重点。”

——女孩这句话,让我陷入深思。

反思起过去的我。

过去的日子,要么找不着重点,要么同时拥有好几个重点。

做事瞻前顾后,一无所成。

总渴望把什么都照顾好,最后反倒什么都照顾不好。

任何时候生活只有一个重点。

这个重点本来应该是睫毛。

可惜现在才意识到。

律师跟她们打听阳朔,女孩认真讲述。

我不禁想起跟睫毛在阳塑攀岩的那段日子。

那次在健身会馆认识了一个喜欢户外的朋友,尤其喜欢攀岩。正好阳朔有一个攀岩友谊赛,睫毛挺有兴趣,两人干脆随团前往。我跟睫毛攀岩次数不多,技术奇差。不过睫毛悟性似乎更好,短暂集训,竟然在比赛里拿到了女子前三名!不过实话实说,那次比赛只有四个女孩参加,最后一名脚上还有伤。比赛结束,两人坐着小船游漓江。

印象最深的,是小船驶过九马画山。

一只蜻蜓落在了睫毛光着的脚趾上。

很漂亮的蜻蜓,一直趴在那儿,迎风伫立,姿态优雅。

睫毛靠我怀里,两人坐在船头,瞅着小宠物一样的蜻蜓。

连绵低矮的群山倒映在清澈江水里,映出两人亲密拥抱的样子。

旅途开始艰苦起来。

凤凰到铜仁的县级公路极其糟糕。

那是二零零几年,很多地方还在修路,到处都是年久断裂的坑洼路面。吉普车颠颠簸簸,折腾的够怆。从此漫长的320国道,再体会不到任何驾驶乐趣。他们昨晚可能折腾得够怆,晃来晃去,一会儿各自拥抱着睡着了。

我认真驾驶,在崎岖险峭的盘山路上执着前进。

听着保罗西蒙的《The Boxer》。

一首砺志歌曲。

讲述一个穷孩子跑到纽约,找不到工作,整日游荡街头,身无分文生活潦倒。一次被迫参加街头拳击赛,以此为业,每天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成为职业拳手。

不由的想起自己刚毕业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遭遇有点象皮子,一腔热血找不到用武之地,到处撞壁。一天听了《TheBoxer》,备受激励,背包去了海南,又去珠海深圳。没找到机会,没挣到遍地黄金。干脆顺着东南海岸一路往北走。找工作伤了心,干脆把工作扔一边,只是一味流浪。背着小包,穿着发白牛仔裤,一双脚跟磨透的猪皮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流浪。吃便宜盒饭,住便宜旅社。钱剩得不多,干脆睡街心公园长椅。

流浪到厦门,身无分文,工作找不着,干脆跑到一家建筑工地,噌了个拉砖头的苦活。工作简单,只凭汗水,工资结得快,挺适合我。拉了半个月砖头,腰酸背疼,凑够旅费,赶快背包走人。又到温州,工作更难找。落魄到钻进一家连锁擦鞋店打小工,工资太低,被迫放弃,背包继续流浪。没钱坐火车,就站在国道边,看见北上的大货车就拦,作为感谢帮司机们擦皮鞋,因为他们的鞋子总是过分肮脏。一路晃到青岛,找到一份在饭店清理下水道的苦差事。饭店开业在即,下水道堵塞,我负责疏通,天天在臭哄哄的烂泥里钻来爬去。

一晃就是一年。

回到城市,狼狈不堪,没脸见人。无家无业,不好意思麻烦同学朋友,在城郊租了间便宜民房,白天找工作,晚上缩在屋里看书听音乐,闭门思过。没暖气,盖着两床大被子都发抖。那段日子,一听《TheBoxer》就流泪。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出人头地,结束这种狼狈不堪的生活。

晃悠了一年,简历上没有正规单位,又不愿撒谎,没人敢要。最后被迫撒谎。一次面试一家大广告公司,工作实在诱人,干脆一闭眼,说有一年业务经验,竟然得到工作。这辈子只撒过两次谎。另外一次,是在没把握的情况下,对不不说爱她,导致不知拿这份所谓的爱情怎么办。从此告诉自己绝不撒谎。

后来跳槽到一家汽车公司经营进口免税汽车,挣到第一个一万块。激动地把存折塞进一个信封,搬家时不小心丢了。流着泪把小区附近的垃圾箱扒个遍,一无所获。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人生第一份收获,就这样丢了。所以一直不能原谅自己丢东西的坏毛病。

皮子说的对:最好的人生,是年青时狼狈不堪,年老时富贵不堪。

人生的最大乐趣,就在于苦涩青春:把青春折腾得一塌糊涂,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尝尽无数失败沮丧。

当然之后要有足够收获作为人生结局。

一口气开到夜晚。

吉普车停住了。

前面路段塌方,车子堵得象一条长龙。

四周是连绵高耸的雷公山脉,荒山野岭,一片黑寂。

前面大货车逐个关灯熄火,看来要长期等候。只好躺下休息。

一片寂静。

突然有人敲车窗。

几束手电筒扫射进来。

惊讶地爬起来,摇低车窗,发现路边,十几个流氓无产者打扮的农民。

手提棍棒,面无表情,为首一个秃头汉子。

远处几个刚从一辆大货车爬下来,还伸手打司机耳光。

“下车!”

秃头大喊。

“什么事?”

我透过车窗露出的一条小缝问。

“过路费,每人一百块!”

秃头不耐烦地说。

荒山野岭,如果不下车,担心他们会砸车。

律师跟西门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女孩紧紧抱住他俩,表情恐惧。我镇静下。抽出借来的小电警棍,把车窗摇下,冲秃头说,我们去凯里公干,荒山野岭,大家体谅点。说完打开电源,火星四迸,咔嚓作响。秃头吓了一跳,犹犹豫豫,瞅瞅我瞅瞅车牌,不知怎么办。前方货车突然轰隆作响,全部发动,打开大灯,整条山路亮如白昼,道路疏通了。秃头只好作罢。喊一嗓子撤!带着手下人呼啦啦往山上跑去。

多少有点当年铁道游击队的风采。

不知不觉抵达黄果树。

告别女孩,车子重新驶上320国道。

又经历一次险情。

吉普车在云贵高原崎岖山道转弯时突然爆胎,幸亏西门反应快,拼命控制住车子,安全停在盘山路边,下面就是悬崖。三人大汗淋漓,惊魂未定。西门取出千斤顶换胎。我与律师瞅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卖部,就走过去。

全中国最简陋的小卖部。

青灰色大石头一块块堆垒起来,用干草塞满墙缝,房顶用树干搭起来,一张破草席上盖满草,再用石头压住。

门口横着块木板,上面摆着烟酒方便面卫生纸。

房子里黑暗阴冷,石头垒起来铺满枯草的床,堆着几条露出棉絮的破被子,四壁堆着简单做饭家什。

床上坐着一个穿着脏乎乎破棉袄的老太婆,抽着旱烟,默默瞅着我们。

买了几包便宜的劣质香烟。

老太婆走出来,把烟递给我们,顺势摸着墙根儿坐下,抽着旱烟晒太阳,偶尔瞅下我们,没有多少表情。

我跟律师坐在老太婆身边抽烟。

一老二小,晒在新鲜便宜的阳光下,构成一幅幽默又有点伤感的画面。

睫毛在就好了,可以画下来。

过了晴隆,山路平坦起来。

一望无际盘来绕去的柏油路。

云贵高原晴空万里,不时瞅见悬崖下的小溪流水。

山坡一片枯黄,掩饰不住蜂涌而出的春天气息,星星点点的新绿遍布其中。

生命在大地上萌动,清新冷冽的风袭来,浑身清爽。

听着莫扎特的《嬉游曲》,体会大自然波澜壮阔的恩赐。

车子驶到一座小桥附近,又爆胎。

桥头有个修车摊,一个老头儿坐在那儿。

西门招呼他补胎。

桥头有一栋石头房子,钻进去转转,比老太婆那间好多了,至少有家具和一台小黑白电视。

老头儿慢吞吞补胎,补完继续坐在桥边,抱着水壶不停喝水,默默瞅着河水发呆。手边搁着个破二胡。我坐过去,抄起来尝试几下,吱呀怪响,只好作罢。律师又抄起来,认真调弦。我瞅着他笑,以为装模作样。谁知一会儿《二泉映月》竟然响了起来。律师闭目养神,摇头晃脑,陶醉其中。我与西门呆了。老头儿也瞅着,表情淡然。律师把二胡还给老头儿。老头儿想想,认真把《二泉映月》重新拉了一遍。已经没法形容那弦音,只能举个类似典故:小泽征儿听过这首中国民乐,哭着跪下,惊为天乐。

惊叹眼前这幅剪影:

小桥流水。

枯黄草丛。

连绵山势。

破旧石头房子。

满脸皱纹比胡子还要多的老头儿。

破旧大棉袄。

寒冷冬天穿着一双单薄的破旧军绿鞋。

惊为天乐的二胡弦音。

老头儿乐观固执不为所动的眼神。

下午路过一个彝族小镇。

全部戴着蓝布盘起来的大高帽,披蓝色长褂,白色袜子黑色布鞋。

好象在赶集,人、猪、牛、车挤的到处都是,只好缓慢前进。

前面忽然有人一声残叫趴在车头。

吓了一跳,下车查看,原来是个泼皮闹事,故意倒上去。

刚想把无赖扯下来,西门突然拉住我。

抬头观察,整条街好象被摁了暂停键,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扭头盯着我们,一动不动,气氛紧张。那家伙见势叫得更欢,从车头滚到地上,表情痛苦。

律师想了想,蹲过去问泼皮如何补偿。泼皮伸出一个指头,律师掏出十块钱。泼皮瞅瞅,继续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旁边一群人,一看就是同伙,抱着胳膊冷笑着围凑过来。西门又走过去。凑在泼皮耳边说了句什么。泼皮想想,竟然站了起来,扯住西门胳膊,跟着他往前走。我们赶快开车,慢慢跟着。人流自然让开,车子跟着两人,以一种特别风趣的情景,慢吞吞地往前开。

不一会儿开出拥挤市集。

一条宽阔马路横在眼前。

西门偷偷给我使眼色。

我忽然省悟,悄悄挂档,猛然启动,快速换档,车子喘着粗气,呼隆隆一下子窜到他们前头。西门猛地飞起一脚把泼皮踢翻,飞快爬上吉普车。车子拼命加速,疯狂冲出小镇。

后面响起一片嚎叫,不似人声。

路过盘县,一个以狗肉出名的地方。

停车买水。

旁边停下一辆警车。

跳下个交警,说我们违规停车,罚款五十。

律师跟他交涉半天,免于罚款,却惹火了交警,他气乎乎记下车牌,开车走人。

再次开上高速。

三人很兴奋,律师开车,速度奇快,一会儿西门吵着要撒尿,靠边停车。一会儿那辆警车又停在前面。交警跳下来,说高速公路不能停车,这次一定要罚款。律师又跟他吵起来,说罚款可以,但交警有报复嫌疑!交警说这是他的事,别人不用瞎操心!律师火了,两人争执起来,推了交警一把。谁知交警一拳重重打在他脸上,律师应声倒地。我与西门跳下车扯住交警。西门想打他,我冷静拉住,严肃交涉。交警非旦不认错,反而越来越嚣张,甚至掏出身上的对讲器。

忽然,交警腿一软,扑嗵一声倒在地上!

背后,律师董存瑞一般,表情严峻,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电警棍!

俯身观察交警,幸亏只是被打闷,呼吸正常。

赶快把他抬上警车,对讲器摘下来扔路边,警车钥匙拔下来扔进后背箱。

西门又取出安定药片,在不致人伤害的范围内,灌了交警一大把。

律师发动车子,风一般冲了出去。

这时响起约翰•列侬的《Power To the People》。

三人不停大吼:“Power to the people, Power to the people, right on”。

接下来是列侬另一首《Stand by Me》。

每当自己孤独无助,经常听这首歌,激励自己,感受列侬的出离愤怒。

律师又换上张楚的《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中国人民》。

哲学诗篇般的歌曲,让我们热血沸腾。

车子到达收费站。

没有麻烦,轻松过关。

驶过昆明,直奔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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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二天傍晚,驶过洱海苍山,进入大理古城。

找到一家青年旅社。

我们因为前面钱被偷,现在浑身上下只有几十块钱,订不起房间,狼狈走出来。坐在街边休息。我想了想,干脆把寻找睫毛的事告诉他们。他俩挺吃惊,颇为感慨,用力拍我肩膀,说有难同当,大家一起找。我复印几份睫毛照片,分配好路线,分头去找。我负责人民路与洋人街。把客栈茶馆酒吧全部打听一遍,一无所获。

旁边咖啡店里钻出一个女孩,抱只小猫,站在背后。

瞅了会儿我手里的大照片,想了想说:“这女孩来过。”

石破天惊!

我跳了起来。

女孩笑笑,抚弄着小猫说:

“你先别急,让我想想。”

她陪我坐在台阶上,努力回忆。

说前些日子,照片上的女孩,来过几次小咖啡店,和另外一个女孩。

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她们身上钱不够用了,在咖啡馆门口替游客画过几天素描,略微挣点小钱。

我心酸又兴奋,赶快打听她们去向。

回答说那天很巧,她们在门前,搭上了去丽江方向的中巴车,据说要去香格里拉。

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终于有了线索!

我兴奋不已。

香格里拉!我要象推土机一样辗遍你!只到找到睫毛。

掏出所有的钱,在小咖啡馆买吃的,等律师西门回来狼吞虎咽消灭干净。小咖啡馆兼卖CD和手工艺品。上下两层,下面经营,上面住人。墙上挂着一把木吉他。我瞅着,想到住宿费,灵机一动,跟女孩借了,认真擦拭,调好音阶。坐在咖啡馆门口青石板上,打算卖唱挣钱。西门找了个大碗摆在跟前,里面扔上几块硬币,诱饵似的。女孩搬个小凳子坐我旁边,拿着手铃,怀里抱着小猫。

傍晚的大理古城很安静。

一条青石板路平直地延伸开去。

两边是错落有致的老房子,没有类似凤凰古城一串串的红灯笼。

老房子里透出灯光,把光滑的石板路映照的光彩流离。

抬头,左边是高耸危立大雪封顶的苍山,右边是被成片瓦房遮住的宁静洱海。

如此景致,干什么都容易动情。

我取出拔片,轻拨吉他,弹了几个和弦,想了想,唱起《那些花儿》。

很奇怪。

只要唱这歌,就会走进一个时光隧道,与睫毛在那儿会合:

睫毛正背着一个双肩背包,跟随马帮,行走在茶马古道上。

那是茶马古道最险的一段,险到只容一人一马通过。

睫毛紧紧跟随一个赶马人,贴着峭壁缓缓前进。

脖子上的玉戒指随着行进的动作,在睫毛漂亮的胸脯上一荡一回。

四周很安静,只听见马蹄踩在乱石上的声音,江水拍打峭壁的声音,还有赶马人扯着嗓子喊山歌的声音,当然还有睫毛的喘息声。

睫毛走累了,停下来,用手背擦汗,摘下水壶喊水,能听见咕咚咕咚的喝水声。

睫毛目光顺着古道移向远山,移向江水,正在缓缓移向我。

我激动不已,等待着,等待着。。。。。。

一阵掌声把我惊醒。

一下子从时光隧道里跳了出来。

眼前没有茶马古道,没有睫毛。

眼前是大理古城安静的青石板路。

眼前是陌生残酷的现实。

擦擦潮湿的眼睛,长长叹口气。

“真不错!你想找的那个女孩,在咖啡馆画画时,也喜欢哼这歌。”

女孩摸着小猫脑袋,笑眯眯地说。

我神色黯然。

一对情侣坐在旁边,可能被我的歌声打动,甜蜜轻吻。

西门不失时机地拿起大碗伸过去,男孩大度地掏出一把硬币扔进碗里。

我又唱起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似乎没有什么比这一声高唱更有吸引力。

一声即出,掌声一片。

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年轻背包客,还有一些小情侣。几个背包老外也被吸引过来。凑过来不少人,或坐或站,听我唱歌。或者说更多意义上在感受这种气氛:寒冷冬天的一场小型街头音乐PARTY。

不是我唱的好,是许巍写的好。

歌很打动人。很多朋友跟着一起唱,唱罢热烈鼓掌。老外听不懂,也表情友好地一起鼓掌。硬币叮叮当当落进碗里。一对情侣没零钱,干脆扔了张五十块钞票。西门大声叫好。

有人喊要听《故乡》。我高声弹唱。唱罢喝水。歇了一会儿,瞅着老外多,弹起了鲍勃玛利的《Stir itup》。好听的吉他节奏,伴着手鼓还有手铃,大家越听越起劲,一会儿都站起来扭动,大声喊着,吸引了更多人。最后十几个老外,二十几个国内朋友围坐周围,气氛热烈。

《Stir it up》之后继续弹《Buffalosoldier》。大家都站起来扭,咖啡馆女孩不失时机卖了很多大理牌啤酒。大家边喝边闹,唱《Is thislove》的时候,一个女孩可能喝多了,夸张地站起来,边跳边脱下外套,大家热烈鼓掌。女孩笑呵呵地扭腰,又脱下毛衣。大家掌声更加热烈,有人吹起口哨。女孩受到鼓励,眯着眼睛大笑,把毛衣扯在手上,举过头顶左右甩动。西门兴奋地跳了起来,上前揽住女孩的腰,两人胯对胯脸贴脸,性感地扭动。我弹起另一首更欢快的《Couldyou be loved》。西门与女孩跳得更大胆,气氛热烈之极。

直到闹累了,纷纷坐下喝酒休息。

唱郑钧的《灰姑娘》,气氛一下变得温暖起来。

有的聊天,有的拥抱聆听,有的抬头看天,有的低头沉思。

又唱何勇的《钟鼓楼》,许巍的《悄无声息》《永恒》,汪锋的《英雄》与《再见二十世纪》。

最后唱许巍的《那一年》。

很多人轻声哼着,默默流泪。

这不仅仅是一首歌,更象一部伤感电影,浓缩记录了这样一个人的一生:漂泊四方居无定所,频频失败饱受打击,找不到让灵魂安营扎寨的地方,找不到让爱情居有定所的怀抱,败局注定却又倔强坚持,不愿向命运低头。

不只我是这样一种人。

大部分真诚热爱生命,又无奈痛恨生活的人,都是类似这种人。

唱罢宣布结束。

脱衣女孩跟西门一帮子人另找地方胡闹,我借口休息退出,人群一哄而散。

把吉他还给女孩,连同50块钱吉他租借费。

女孩笑笑大方收下,帮我换成整钞,挥手告别。

回旅社把房租交上。

走出旅社,顺着洋人街慢慢溜挞。

很多咖啡馆小酒吧。

挑一家钻进去,找个大沙发坐下。

旁边一对老外情侣拥抱着看《戏梦巴黎》。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70’s》慢慢翻看。

碟片换成《第七封印》,我一下来了精神,很喜欢伯格曼的这个老片子,有个意味深长的片段:死神喜欢跟人下棋而且老是输。

我抱个大枕头看的起劲。

忽然碟片被停止,换上另外一张。

扫兴地叹口气,伸个懒腰,起身走人。

顺着洋人街往下走。

钻进十字路口旁边一个小CD店。

一个女孩正用电脑下载音乐,刻成光盘售卖。

店里放着Café del Mar。

小女孩瞅我没反应,从推销的意义上,换了张蒲堤吧。

我还是没反应,她又换上张融合尼泊尔风情的NIRVANA电子乐。

我只好识趣走开。

拐上人民路,钻进一家更小的CD店,甚至没挂招牌。

店老板正在寂寞地听一张巴洛克风格的碟,不理睬我。

我随便哼了几句旋律,他听见一下来了劲头,跟我聊起了巴赫,找到知音似的拉我聊个没完,为了留我,甚至免费送我酒喝。一会儿他女友回来,点起火炭盆,小屋里暖和许多。三人围着炭盆聊巴赫,直到话题穷尽,我起身告辞。

溜挞到另外一个酒吧。

很粗糙,也很诡异。

全部结实的粗木结构,摆设古朴。

人不多,都是老外,三三俩俩,表情木讷。

外面下起雨,很响地打在老屋檐上。

两只苏格兰牧羊犬,温和地走来走去,不时嗅嗅我,没有恶意。

屋里响着风格诡异的电子乐。

没人理我。

找个炕头坐下,要杯普洱茶。

角落里有把吉他,抱过来弹了一会儿《Creep》。

翻一会儿碟包,有张《一条安达鲁狗》,塞进碟机,看到蚂蚁从男人手心里钻出来的镜头,移开视线。

呆呆盘腿坐着,瞅着屋顶,听着下雨,触景生情,想弹一首吉他曲《雨滴》,已经扔下吉他,懒得再捡起来。

走出酒吧,雨还在下。

兀自一个走在路上。

夜晚灯光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鳞光。

我悄无声息往前走。

两边一排排的老房子,雨水顺着瓦片往下滴。

我走得很轻,好象肉体已经分割出去,只有魂儿往前漫步,十分诡异。

听着大门乐队的《Riders On the Storm》。

那种心情,如同一滴水珠摔在青石板上,叭嗒一声,摔得彻底,碎得舒畅。

路边很多半掩门的小酒吧。

气氛宁静,宁静到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不好淋雨。

钻进一家小酒吧避雨。

一帮人围着火盆烤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呆呆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普洱茶,插不上嘴,只好起身告辞。

又钻进一家。

老板热情招呼我跟一大帮子人围坐一起,中间支着大火盆。

他们有说有笑,在谈论什么布尔乔亚,有国内国外的黑的白的男的女的。

不说不笑的时候就各自揣着火发呆,神情或虔或默或呆或痴,诸多不同,十分有看相。

我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暗自发笑。

旁边坐着一个女孩。

挺漂亮,皮肤晒得挺黑,脸上落有斑,味道有点服饰杂志上的混血模特。

女孩北京人,厌倦了城市生活,跑到这儿找感觉,本来只想住几天,谁知一住就是半年。什么也不想做,也没什么可做。每天晚上到酒吧扎堆聊天,跟大家一起发呆。沦为懒人一个。如此而已。

女孩要换地方玩,问我去不去。

我考虑下同意。

她带着我穿过两条寂寞小巷,敲开一扇门钻进去。

一番热闹天地。

热闹的是炉火,还有人数。

气氛却是类似的安谧。

声音很轻地放着UnderWorld电子乐。

电视里放着碟片《猜火车》。

房间不大,铺有毯子。

一堆男人女人东倒西歪,身体错综复杂地叠加在一起,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全部不脱鞋,露出肮脏的靴子底。有的聊天有的靠墙发呆有的抽烟有的抽大麻有的跟着音乐摇头晃脑有的面无表情接吻,味道糜烂。

女孩递给我大麻,我接过来嗅嗅。

一只小猫爬过来,不停蹭我的腿,把手里一串没吃完又不知扔哪的牛肉串递给它,小猫满意地叨着爬走。

对面坐着一个留大胡子的家伙。

一大把年纪,仍然一身西部牛仔打扮,戴着牛仔帽,腿上牛仔裤磨破露出个大洞,一直玩味地瞅着解剖我。

我也同样认真瞅着解剖他。

喝完一杯茶,不习惯空气里的大麻味道,打个喷嚏,起身告辞。

不着边际走了很远很远,再很远很远走回来,直到疲惫不堪。

听了一路大门乐队的《Riders On the Storm》。

歌里的打雷声,风暴声,配合着诡异歌词,意境壮阔,氛围诡秘,特别适合这个奇怪的夜晚。

我喜欢大门乐队,喜欢莫里森,喜欢他的诗人气质,忧郁无畏的眼神,飘逸的长发黝黑的皮裤,喜欢被他煽动起来的那一代人疯狂盲目的青春热情。

想起巴黎的皮尔拉兹公墓。

那儿埋藏着奥斯卡、卓别林、巴尔扎克。

很多墓碑上悄悄刻着“┗JIM”,是歌迷们刻下的通往莫里森墓碑的路标。

按照这些世界上最特殊的路标,很容易能找到莫里森的头像。

夕阳下,

公墓旁,

一根烟。

口哨轻轻吹着《Riders On the Storm》,

回想一下挥霍浪费掉的大把青葱岁月,

会很伤感。

后来我写了《把你埋在土里》这首歌。

类似意思。

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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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29

第二天早上,驶出大理古城,驶上通往丽江的214国道。

阳光灿烂洒在大地。

苍山上的雪清晰可见,阳光下透露出一种雄壮与不真实的美。

山下一片片白墙灰瓦的白族民居,顺着山势蜿蜒起伏。

只要山坡平坦的地方就有民居。洱海摊开在公路右侧,宽阔浩荡,又不失妩媚。

洱海右侧类似地横亘着连绵高山。

大理古城夹在两座群山中间,不禁感叹大自然的刻划,与人类的择居本领。

一片乌云飘过来,竟然掠过一阵太阳雨。

洱海上方蓦然跨起一道彩虹。

驶出古城,驶上军马场山的盘山公路。

律师放起一首邓丽君的《再见,我的爱人》。

不知道多久没听了。乍听很不错。又听到《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刘文正的《三月里的小雨》《外婆的澎湖湾》,蔡琴的《你的眼神》《恰似你的温柔》。一张老歌合集,一下把我们带到童年时代。

西门说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喇叭裤、手提四喇叭录音机、蛤蟆墨镜。

比他大几岁的律师笑了,说那已经是很往后的事了,再早的还有呢,比如:赶大集、春节庙会、加里森敢死队、第一眼瞅见12寸黑白电视机时的兴奋、正睡觉突然有人喊地震啦整个家属院男女老少跑出来站在空地里、知道有一个叫毛主席的人去世学着大家的表情一起莫名其妙难过。

我想到的是:一大家子人夏天跑街头吃西瓜用大蒲扇放瓜子回家晒干吃、穿着绣有龙的针织衫模仿陈真到处踢腿打拳、第一次瞅见吉他是邻居女孩的哥哥抱着唱张行的《迟到》、喜欢上一个穿红色蝙蝠衫被叫作“破鞋”的幼儿园阿姨、坐在操场上听大孩子们讲男人女人“操逼”是怎么回事一边偷偷自慰、一次自慰终于突然流出白色液体吓得哭出来喊妈妈以为得了什么病。

我说得最可笑,西门与律师笑得前仆后继,不可自抑。

又响起《小秘密》《阿里巴巴》《季候风》《冬天里的一把火》《夜色斓珊》《站台》。

西门说起了少年时代:第一次跟女同学站在教学楼后面亲嘴儿被班主任发现扯着耳朵去站墙角、跟男同学们逃课带女生去电影院看《霹雳舞》偷摸身边女生大腿、一个女生来例假,放学不敢站起来,座位底下一大摊血从此男同学都叫她流氓。

律师也越说越逗:一次主题班会上有个女同学站起来问老师刚才男同桌告诉她的“操逼”是怎么回事、老师在讲“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一团糟”时带来一张用作反面教材的袒胸露背的玛丽莲梦露照片,下课照片被男同学偷走轮流拿回家自慰,最后梦露嘴巴被挫出一个大洞潮乎乎的没法再用。

我忍住笑接着说:每天晚上看《血疑》梦想山口百惠那样的女朋友、喜欢上一个女同学,每天抢着打扫教室就为没人时两腿叉开趴女同学座位上,体会她的体温与国产香皂的味儿、与男同学在男女厕所隔墙上弄出一条墙缝,偷看喜欢的女同学上厕所一边比赛自慰。

我们不可救药地陷入回忆。

以及回忆所带来的时光隧道般的无穷乐趣。

这些回忆,幸福与感伤矛盾地交织在一起,有的地方让人狂笑不止,有的地方却又欲哭无泪。

突然发现内心一块未被开垦过的处女地,一直藏在内心深处,一下子被开垦发掘出来,一种扑面而来的恍若人世的悲沧感。

远方突然出现一辆警车。

很多警察,有的甚至全幅武装。

回头发现后面也跟着两辆,看见我们无路可逃,打亮警灯,发出刺耳警报。

我与西门傻了。

律师却极为镇定。

认真把握方向盘,表情平淡如水。

寒风吹起他的头发,粉乱飘散,味道悲壮。

这时响起枪炮玫瑰的《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音乐点燃热血。

三人激动起来,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冷漠地望着前方黑压压的武装拦截力量,高声唱着:

“Knock、knock、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律师主动承担了一切。

我与西门才被免于追究责任。

他被带上警车,我们心情沉重继续前进。

余下的旅途只有两个字:沉默。

我与西门轮流开车。

不听音乐,不说话,只是沉默。

午后到达丽江。

在四方街一家客栈住下。扔下东西立即分头找睫毛。

我沿着新华街一路找上去。

丽江比凤凰大很多,客栈比比皆是,或许越来越成为旅游热点,民风没有凤凰朴实,待客冷漠,增大了寻找难度。最后两手空空精疲力竭回到四方街,不久西门也一无所获回来。两人坐着发呆。一直坐到肚子饿了,回客栈吃饭。吃完继续坐在四方街长椅上,面无表情。

四方街上突然响起音乐。

每晚例行的篝火晚会开始了。

一个纳西族老汉手提老式录音机,播放着当地民歌。

十几位纳西族老太太,头帽角帽,衣着纳西族服饰,手拉手围成一圈,跳着那种走两步退两步跳两步的古老舞蹈。

中间燃烧着一堆篝火,老人们脸上映照得红扑扑的,配合着似乎凝固在脸上的真诚微笑,恍若一大群顽皮嬉戏的孩子。

跳到尽兴处,老人们开始邀请游客加入。

跳舞的人越来越多,手拉手的队伍越排越长。

队伍只好折一下,再折一下,最后变成里里外外好几圈。

篝火映红大家的脸庞,脚步温暖大家的肢体,音乐融化大家的心情,天空净化大家的境灵。

虽是夜晚,天空仍然一片湛蓝,清楚看见头顶上飘过的片片白云。

远处玉龙雪山隐约在目,一片片老屋栉次鳞比。

此时此景,所有人都在慢慢融化感动,包括我与西门。

有人过来拉我们。

西门站起来加入,我坐旁边默默观看。

西门拉着两个女孩大大方方跳起来,不时瞅着我笑,我也瞅着他们笑。

一会儿两个女孩又把我扯起来。

大家前进我就前进,大家后退我就后退,大家伸脚小跳我就跳伸脚小跳,大家喊号子我就喊号子,大家欢笑我就欢笑,大家不难过我就不难过。

跳累了,坐下休息。

哼起那首《温暖》。

不禁想起扎巴柯兰在新疆街头跳舞的样子:夕阳落了一肩,笑容洒了一地,鸽子飞了一群,幸福暖了一身,类似一幅意味深长的剪影。

还有与睫毛在西递古镇那幅剪影:

油菜花儿。果树。古镇青瓦房子。潺潺小溪。红晴蜒。油画布。睫毛被落日映红的温暖脸庞。

以及长白山白桦林里:柔软的唇。蝴蝶般划过脸上的长长眼睫毛。脖子里的温暖气息。稀稀落落不停落在肩膀上的枯黄树叶。远处小溪潺潺流水声。牧场上隐隐约约的伐木声。

想起历尽生活磨难,却没能从我这儿得到温暖的睫毛,一下子热泪盈眶,羞愧不已。

这份温暖,本来如此简单,我甚至都没能给她。

感动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之类明摆着的壮观场面,你却感动不起来。

恰恰这种隐隐约约的伤感情绪,深埋心底轻易不敢碰的忧郁心情,一旦被最朴实坦诚的场景唤醒,就会千军万马汹涌澎湃,经久不息,令人扼腕。

所谓感动,不过如此。

篝火晚会结束。

波澜壮阔的感动也余波渐消。

眼睛里又恢复了残酷的现实场景:陌生的古镇,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笑脸,陌生的心情。

深深叹口气。

西门拉着我跟女孩去酒吧。

喝了不少酒,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新华街小河两岸扯着嗓子对歌的游客让人烦,只好起身一起去逛古城夜色。顺着四方街往上走。夜晚的丽江,越走越漂亮。

一条小溪始终追随我们。

蓝色夜空里的白云俯瞰我们,偶尔掠过一阵清凉但不刺骨的风。

轻悄地踩在干净的石板路上,走过一排排岁月悠久的门板房,越往前走人越稀少。

最后坐在一座小桥上聊天。

桥下是潺潺溪水,即使夜晚也能清楚看见飘呀飘的水草。

聊到打哈欠。

西门邀请醉意微熏的女孩一起到客栈坐坐,她们欣然同意。

后来西门拉着一个女孩开房睡觉。

另个女孩坐在我房间不知如何是好,不停扳弄手指头。我想独自睡觉,瞅瞅女孩尴尬友好的样子,又有点与心不忍。女孩其实对我兴趣不大,只是跟女伴同住一个客栈,现在女伴跟西门走了,她害怕这种阴沉沉的老木房子,只好坐这可怜巴巴瞧我脸色。不好为难人家,干脆让她睡床,我打地铺。旅途疲劳,倒头就睡。什么也没多做。

第二天与女孩们告别。

与西门商量去警方看望律师,把应该承担的责任承担起来。

两人都要去,资金不够,只好猜拳,结果西门去。把身上的钱全部交给西门,其实也只够路费。其余花费,只好各自想办法去挣。生存第一次作为问题,严峻地摆在面前。

没有其他特长,只好继续街头卖唱。

在新华街一个小酒吧租了把红棉牌破吉他,抱着坐在四方街小桥旁边长椅上卖唱。效果不佳,大家都忙着跑到新华街对歌,没人耐心听我唱歌。一对情侣勉强听完,扔下几枚硬币草草了事。干脆跑去新华街,挨个酒吧转悠,遇到对歌的,就问是否需要伴奏?没想到效果不错。那些扯着嗓门大喊的客人正愁找不着调儿,有把吉他伴奏显得容易多了,而且更有气氛。我一下子受欢迎起来,很多游客大声冲我嚷:“那个弹吉他的快过来,给我们伴奏,一定要盖过对岸他们!”一晚上忙活下来,收入200多块,初战告捷。

为了奖励自己,跑去大石桥吃了两碗黄豆面,外加一块丽江粑粑,一碗鸡豆凉粉,直到碘起大肚子。第二天,花五十块钱把破吉他买下。老板又送了一套琴弦。我坐在窗边换成新弦,调试好,音色改进不少。旁边一对小情侣要听朴树的《白桦林》,我唱给他们。女孩挺感动,塞给我5块钱,又要听《那些花儿》,我摇头拒绝。女孩问为什么?我说这歌只能唱给一个人。女孩问情人?我想想,摇摇头,认真回答是爱人。女孩颇为感慨,一下对我的经历来了兴趣,似乎要追根问到底。我回答来找丢失的爱人,从凤凰一路到大理丽江,钱被偷了,只好卖唱挣钱,打算继续卖唱去拉萨。女孩听得着了迷,干脆把身边小男朋友扔下,坐我旁边聊天。小男朋友拉她,被不耐烦地甩开,只好可怜巴巴瞅我。我笑笑,告别女孩,安静离开。

几天晚上如法炮制,效果奇好。

很多常住客人,甚至我不来就不对歌。我大干快上,每天都有一两百块的收入,最多一个周末收入四百多。一个星期后,告别熟悉的客人与酒吧,开着吉普车,踏上寻找睫毛的漫长旅程。

想起小说《漫长的婚约》。

看书时不觉得,现在却深刻体会到茫茫人海寻找一个人的艰辛。

不过坚信,睫毛肯定会在某个雪山脚下,茶马古道上,或者藏区草原。

我一定能找到她,然后永远珍惜她,跟她拥有同一个命运。

你观察过蚂蚁觅食吗?

蚂蚁从洞里钻出来,朝一个方向爬,找到食物拖回洞里。把食物丢下,再爬出来,朝向另外一个方向,再拖回去。从空中看,蚂蚁仿佛在划一个以洞口为圆心的大圆圈。

那些日子,如果你从飞机上观察我与吉普车,会发现轨迹与蚂蚁类似。

只不过我的圆心经常变化,一会儿丽江,一会儿稻城,一会儿香格里拉,一会儿瑞丽。

我如同一只勤劳的工蚁,不断变换圆心,变换半径,抱着坚定信心,寻找睫毛,毫不气馁。

我找到了泸沽湖。

没有消息。晚上住进落水村一家摩梭民居。

坐在院子里,喝当地的酥里玛酒,望着远处的洛姆神山,想着睫毛发呆。

院子里还坐着类似一个晒太阳发呆的女孩。

一脸慵懒。

我抽的烟好象呛到了她,她挥手驱烟。

我赶快熄灭,对她说不好意思。

她笑笑说没关系。两人聊了起来。

一个喜欢户外的女孩。

带我去她房间,窗外就是泸沽湖,清澈湛蓝的湖水俯手可触。

床上扔着一个硕大背包,她说背着这个刚从虎跳峡徒步回来。两人聊起了徒步经历,聊起坐在HALFWAY露天晾台上眺望远处雪山日落。

一直聊到半夜。

聊完被外界过分夸张的所谓走婚,分头睡觉。

半夜女孩突然敲门进来。

说下个目标是少林寺,打算去那儿练一年功,问我这个计划如何?我琢磨半天,说如果没了类似性欲之类的世俗欲望,倒完全值得考虑。女孩说小声点,楼上就是摩梭祖母火塘,不能讨论性问题,否则亵渎神明。两人都笑了。女孩又说彻底看破红尘,就想去练功,甚至出家。又说背包出来两个多月,想找个结实肩膀靠靠,能睡一起吗?只当借个肩膀?我笑笑同意。女孩大大方方跟我躺在一起。

女孩说:

“我们也学习摩梭人走次婚吧?就当实习?”

我回答:

“这样会亵渎摩梭祖母火塘,不可取。”

女孩说:

“胡扯!”

只好把寻找睫毛的事,简而又简告诉她。

女孩很感动,感慨找不到象我这样的好男人,找不到真爱,找不到生活真谛,只好寄托在户外运动,奔波在高山绿水之间,流浪在道德与灵魂边缘,找不着归宿。

说着鼻子一酸,象征性地流了几滴眼泪。

我只好安慰她,十分必要地纠正:我是个很不好的男人,生活混乱,老丢东西,甚至丢了爱人,否则也不至于奔波如此。

女孩又回过头来安慰我,说已经挺不错,至少丢了东西懂得找。

两人安慰来安慰去,一会儿拥抱着,无关情欲地踏实睡着。

我找到了稻城。

这儿号称最后的香格里拉。

地方不大,很好找。当然也很容易地没有找着。

长途奔波疲劳之极,坐在稻城一座用石头堆砌而成的房子跟前休息。

阳光使劲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手上捏着睫毛照片,以一个固定姿式堆在墙根。

眼前闪过的,是和善大度粗犷豪迈的康巴人,还有众多勤奋寻找生活真谛的年青背包客。

瞅得累了,闭上眼睛,竟然在这个安静和谐世外桃源般的小镇街头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依旧温暖。

对面街边站着一个康巴女人。

扎着红头巾,只露出温暖单纯的眼睛。肩上习惯地披一块生羊皮,身上穿着康巴特色的暗黄色大棉袄,围着红黄绿横条围裙。双手揣进袖筒,温和地站在太阳底下,与阳光融为一体,不知疲倦地微笑。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

司机是一位穿康巴大袄的男人,粗糙豪放,头发乱成一片,颇为沧桑。身边揽着一个小孩子,棉衣棉裤棉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脏乎乎。太阳刺得厉害,小孩眼睛一会儿闭一会儿睁,挺可爱。男人把女人拉上拖拉机,隆隆启动。这时男人忽然瞅见我,竟然高兴地冲我挥手打招呼。我没动也没有表情。男人并不介意,冲我笑笑,开着拖拉机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坐在那儿,为他们与贫穷完全无关的十分愉快的生活状态,深深地惊愕。

我来到奔波寺。

一个僧人正往地上抛撒青稞喂食几只藏马鸡。

偶尔窜出一只野兔抢上几口再快速跑掉。远处一位老太太步履蹒跚在转经。

转完经,坐在旁边休息。

老人头发花白,白发明显多过黑发,绿棉围巾扎在脖子上,褐色棉袄破了好几个洞,袖口翻出白色卷毛。如果不是花白长头发,根本分辨不出老人的性别——当性别对于一个人已经失去意义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老人面无表情呆呆望着前方。

一会儿目光转向我。

她习惯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抚摸腕上红色小绳子串起来的佛珠,目不转睛凝视着我。

我也目不转睛凝视着她。

处于生命两端的叫做人类的两个生物,就这么面无表情默默对视,体会着时间对于两人完全不同的意义,以及谁更愿意进行交换。

老人脸与手背上的皮肤如同枯树枝,甚至更加枯褐。

皱着眉头望着我,似乎在思考一个什么问题,阳光照耀下,脸上死气沉沉。

生动起来的是眼神。

慢慢地,老人忽然露出笑容,把手放下来,撑在腿上,最后定格成一个真诚祝福的温暖微笑——好象老人刚才怀抱着全世界所有的海水,突然放手洒向了全世界所有的沙漠——类似的宽容大度与彻底解脱。

似乎跟“岁月”这个斗争了一辈子的对手,终于和好?

老人长长吸口气,好象给自己鼓劲儿,扶着石墙站起来,继续转经。

我一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好久。

来到茶马古道上的维西。

在鲁甸镇目堵了一个僳僳族的葬礼。

四个僳僳族老太太,靠着木板墙整齐坐着,头上包着一层层缠起来的土蓝色包头巾,身着棉袄。袖口平整,没有类似藏族那种厚厚的翻毛。裤子肥大,脚上穿着老式军绿色胶底鞋。

老人们正在为死者举办“灵歌会”:

围绕着火塘彻夜吟唱,超脱死者,安慰家人。老人神色安详,并无悲恸。

听说吟唱者里面也有死者亲属,看来她们是真的笃信死者灵魂已经被超脱,正在奔赴天堂路上,或者至少在天堂隔壁。

我想起了莫扎特的《安魂曲》。

虽然已经足够感人,仍然远远不及这种原始的、不需要任何乐器伴奏的、人声吟诵的灵歌震撼人心。

虽然极其简单,而且调子重复。

此时此景,老人安详平和仿佛只是送死去亲人出趟远门的乐观眼神,有着天崩地裂的强烈冲击力,以及对充塞于城市中的生活概念的强大破坏力。

我跟着轻声唱了几句。

老人们听见,并无不快,甚至招呼我坐过去一起唱。

我笑笑放弃。毕竟是唱给皮子扎巴甚至奶茶的,不能与老人们的吟唱对象混为一谈。

皮子扎巴就罢了,想到奶茶,一阵子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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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30

如此这般。

我自始至终听着一首老歌《晴朗》,驾驶车子,试图辗过整个中国西南。

我穿过雪山,穿过草地,穿过湖泊,穿过森林,穿过村庄,穿过乡镇,穿过云海,穿过蓝天,穿过万人欢腾火树银花的寂寞除夕夜,穿过本该属于二人浪漫世界的孤单情人节,穿过岁月,穿过明天。

无限执着,寻找我的爱人。

我的睫毛。

我并不悲伤,也不沮丧。

更多时候,充满笑容,充满信心。

如同稻城那个扎着红头巾的康巴女人,如同奔波寺那个最终与岁月和好的转经老人,如同维西那几位只是送死去亲人出趟远门的僳僳族老太太。

我开始喜欢阳光,喜欢沐浴在五彩斑斓的阳光里:草原上的落日,雪山顶上的朝阳,洒满我的肩膀,跳跃在车窗。阳光是世界上最棒的魔术师,它总能变幻出丰富多彩的颜色与线条,塑造出一切可能的想像,感染我,融化我,激励我。

我心怀感激,执着前行。

我开始感激湖泊。

每当渴的时候,大自然总是在前方为我出现一片镜蓝干净的湖水。我会趴在旁边喝水,小心舀出来洗脸,把脏水泼在旁边。有一次凝视湖水里的自己:套着无数领子的破衣服,扎着破围巾,肮脏的大头皮鞋,拉链已经坏掉的牛仔裤,胡子拉喳的老脸。我并不伤心,反而微笑,无限幸福地微笑。因为我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已经开始跟睫毛走上了同一个命运的“自己”。我相信,睫毛,我的爱人,这个时候,也可能在类似一面湖水前,静静打量自己,偶尔会想起我。只要偶尔,就已心满意足。在快要热泪盈眶之前,我会微笑着安静离开。

我开始感谢森林。

每当累的时候,森林总是恰如其分地为我出现一片空地。我会停车,安营扎寨。每个安静夜晚,我会坐在帐篷外边,认真凝视月亮。西南高原的月亮,总是那么皎洁,皎洁得让人感动,很多时候凝望着出神儿,竟然担心它会掉下来。没有足够食物时,我学会在森林里寻找,我喜欢上了一种兔兔草,小时候摘来喂兔子的,一咬会渗出很多奶一样的汁液,我会用面包裹上,认真咀嚼。森林里很多野兔,它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喜欢它们警惕地在身边奔跑,彼此都很安全而且满足。

我开始感谢朴素的当地居民。

几次发烧,身边没了药品,车子行驶在一片荒原上。只好强忍痛苦,连续驱车,总能在路边找到一栋木屋。里面总会居住着善良朴素的康巴人。他们会热情地把我扶进去,点起熊熊的炭火,熬上滚烫的热汤,为我找来当地的土药。他们会忙来忙去,忧心重重,生怕我出什么事。他们忧心重重的表情,总能让我热泪盈眶。因为又想到睫毛,想到她流浪在外,肯定会有类似病疫,可是谁来照顾安慰她?

我开始感谢孤独。

孤独是一种力量。

一种博大精深的伟大力量。

只有完全沉浸在孤独里,才能更加深刻地琢磨出更多真知。

我蜷在驾驶位上,连续十几个小时保持一个固定姿势,只有眼睛在活动,孤独地驾驶,孤独地前进,孤独地思考,孤独地寻找。我孤独,但不孤单,因为我心怀爱情,活到现在,最伟大的沉淀与拥有。

我寂寞,但我不落漠。

因为“寂寞是一团烈火,那儿的天地广阔”。

我开始感谢音乐。

我感谢许巍,感谢DIDO,感谢RICE,感谢披头士,感谢鲍勃玛利,感谢巴赫莫扎特。感谢他们在精神上陪伴我,无微不至地安慰着我,让我历尽岁月,仍能坚强地保持信心。

活下去的信心,与找到睫毛的信心。

我也开始感谢“自己”。

虽然我还没有完全发现“自己”。

在川滇交界没有找到睫毛。

最后奔赴香格里拉县。

到达小中甸,大自然给了一个惊喜。

车子驶过虎跳,驶上山间公路,驶上大雪铺盖的雪山。

一转弯,视野突然开阔,眼前闪出一片广阔草场。

草场夹在两座山脉中间,满目温暖壮观的枯黄色,零零星星点缀着一簇簇的低短树丛,一群群黑牦牛在悠闲散步,一片干净的小湖泊,几栋白墙红顶的藏式民居,甚至能听见屋檐上的吊铃叮当作响。

一切安宁穆静。

仿佛你经过时,上帝突然伸出手指挡住嘴唇“嘘”了一声:

千万别打扰这片安宁穆静的土地。

停车坐在枯草上,吹着清冷的风,听《燃情岁月》大碟,心情激动。

突然想起睫毛说过的一句话:

“雪山脚下,建个木房子,静悄悄地活完一辈子。”

决心一定要实现睫毛这个梦想。

管呆长篇小说《天堂隔壁》5 天堂隔壁是疯人院剧本

她的梦想,就应该是我的梦想。

一路抵达香格里拉县城。

先去古城。

古朴淳厚,游人稀少,客栈也少,找了一遍没有睫毛。打算去德钦,睫毛可能会在那儿观赏梅里雪山。大雪封路无法通行,只好找家客栈住宿。夜色降临。钻进一家家小酒吧,无一例外要杯普洱茶,瞅着背包客们聊天,打量酒吧装饰,想想睫毛,安静发呆。坐累了起身就走。

最后钻进一家小客栈酒吧。人数适中,热闹温暖,一直呆了下去。换下口味,要了杯酥油茶。藏民打扮的小老板用大竹桶子帮我做好,倒了一大碗,我小口品尝,味道不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角落围坐一圈藏民,语气粗犷不停聊着什么。吧台围着一群外国人,好象去梅里脚下练习登山。一个外国登山客大声嘲笑起日本人,好象最近一次日本登山队试图攀登卡瓦博格时全部遇难。

“至少他们有这个勇气,你们有吗?”

寻着声音找过去,一根粗壮的木柱子后面坐着一个女孩。

老外们耸下肩膀,调皮地笑笑,换了其他话题。

小老板招呼女孩过来坐在一起。

热心给我介绍,说她也去梅里,大雪封山,等待多日,今天似乎再也等不及,脾气有点急,值得理解。另外她是个日本人。

“不对,是日本中国混血”,

女孩略带不满地认真纠正。

我们聊起了梅里雪山,还有藏民心目中的神山卡瓦博格。

女孩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我介绍,卡瓦博格峰是一座仍然没有被征服的雪山。地球诞生以来,一直寂寞孤单地耸立在那儿。没有人能够登顶,没有人能够依靠把它踩在脚下而铸造所谓的生命神话。从而更加造就了它的神圣与神秘。

聊起上次日本登山队遇难。

女孩子表情忧伤,说的确是一座令人敬畏的神山。上面很玄,当地人都说没人能活着回来。日本人不信这个邪,最后竟然真的全部遇难。

屋子中间的大火炉熊熊燃烧,释放出无穷温暖。

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大家都静默下来,炉火烧红大家的脸,雪山隐隐约约就在窗外,屋子里孕育出一股浓浓的佛意,香飘飘地弥散开来。人人都沉浸于此,不能自拔。

我与女孩一起走出酒吧。

她说明天就要去德钦。

我说不是大雪封山?

女孩摆弄着手指头说:“封山只是对于胆小鬼来说的!”

我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认真劝告:

“不管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不希望你出什么危险。大雪封山无路可走,还是改天吧。”

女孩一双大眼睛从垂下的长发里固执绝望地探射出来,望着我,无奈地笑笑:

“知道。但是明天我一定要去!因为明天是他的忌日,他就是参加登山队死在卡瓦博格的。这次就是打算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明天,对于他,对于我,对于我们崇敬的卡瓦博格,真的很特别。”

女孩说着哭了。

我呆住了。

轻轻抱住她,拍拍肩膀,以示安慰。

一个外国女孩子千里迢迢寻找爱人,而且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宁肯冒生命危险,只为一个纪念日?

突然无比惭愧。

更加坚定了找到睫毛的决心。

大雪仍然封山,只好继续呆着。

不愿去看风景,天天在松赞林寺瞎转悠,琢磨是不是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描述的世外桃源?

寺庙极其破败。

一片片倒塌的土墙。

芦苇生长在墙头,随着雪山方向吹过来的风轻轻摆动。

寺庙依山而建,全部泥坯结构,一两为邻,三四成片,七八为群,如此错落排列,宛若蜂窝。

我每天顺着寺院里的泥泞小路,一个个房间一个个院落走进去。

本以为那些泥坯堆砌的土屋子里不会有人。

每次推开门,总会意外发现僧人呆在里面,或者晃动身体认真讼经,或者沉默喝茶,或者坐在火炉边摆弄柴火。

认识了一个僧人。

那次钻进一个破旧小院子。

四周墙头全是芦苇,木梁破旧不堪。

推开一扇侧门,一个年青僧人坐那儿向火。

瞅见我,热情招呼坐下,还给我煮了一大筒酥油茶。

我尝了几口,难喝无比。

屋子很小。

一侧是简陋卧榻,一侧堆满整齐的柴伙,一侧挂满做饭用的各类家什。

喝完酥油茶,两人沉默不语。

各自发呆。

昏暗。

一扇小窗。

透射进来青靛色的午后阳光,沐浴一切,孕育出一股神秘的禅意。

窗外传来檐角吊铃叮当作响的声音,乌鸦凄凉难听的叫声,转经筒吱吱呀呀的响声,远处雪山隐约的风声,经幡呼啦作响的声音。

扭头凝视僧人。

一侧向暗,一侧被炉火映红,手捻佛珠,念念有词,安静从容,闭目深悟。

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突然产生幻觉:

屋子里坐进了另外一个“自己”:

似乎就坐在我对面,

我凝视着这个刚坐起来的“自己”,

琢磨着“自己”,

反思着“自己”:

我们是否正在从“自己”那儿慢慢消失掉?

我们消失掉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

天天泡在僧人房间。

跟他聊天,或者发呆。

一天晚上聊到深夜,干脆住下来。

床铺坚硬难忍,不过炉火温暖。

一天早晨得到消息,大雪清除可以上路。

告别僧人,离开迪庆。穿越白茫雪山,一路跋涉,抵达山谷里的德钦县城。住在飞来寺一家客栈,正好面对梅里雪山。很多人等着观看卡瓦博格,据说已经躲在云层后面一个多星期没露面。打听睫毛,没有消息。出于好意,又打听那个混血女孩,也没有消息。

我在飞来寺里瞎转悠。

在一幅壁画《护法金刚图》跟前伫立好久,默默为睫毛许下心愿。

松赞林寺有类似一幅《六道轮回图》,阐述人一次次投胎转生,转生循环如同一条无穷无尽的铁链,只有佛陀才能扬弃,从而不受轮回之苦,因此受尽人们拜敬。

清晨突然睡不着。

潜意识里佛光感召似的。

穿衣下床,走到客栈露台上,手扶木栏,眺望远方仍然遮掩在云层背后神秘的卡瓦博格。梅里雪山冰清玉洁,如同一面镜子,突然照出另一个自己,一个已经迷失掉的真实自己。

过去的自己,早已不是“渴望成为的自己”,反而成了“被欲望摆布下的自己”,不再自由,虽然貌似自由。总是千方百计满足欲望,丧失了“欲望选择权上的自由”。过多放纵,换来的是对“不放纵欲望的选择权”的放弃,造成一种更深层次的不自由。

每个人正从自己那儿慢慢迷失掉的一部分,

正是被“完全自由的欲望”控制下的“最大意义上的选择权”的丧失。

毕竟遵循“完全自由的欲望”,容易满足,容易用生理快感来掩饰一切,容易被接受。遵循“最大意义上的选择权”,却要压抑自己,不容易被人接受,或者说基本不被接受。

——这才是人们真正的悲哀,来自生命根源里的一种悲哀。

因为出自生命根源,所以这种悲哀,谁也不容易摆脱。

开始明白圣艾克苏佩里《要塞》中的一句话:

“人跟要塞很相像,必须限制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

“没有立足点的自由,不是自由。”

——只有拥有“最大意义上的选择权”的自己,才是真正自由的自己,摆脱了被“完全自由的欲望”控制的自己。

开始明白为什么睫毛如此渗入我的心脾,融化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或许她就是我的要塞?

给了我“有了立足点的自由”?

这个“有了立足点的自由”,意义上类似风筝。

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需要一根线与大地保持联系。

松开这根线,风筝或许暂时飞得更高更远,不久就要面临毁灭。貌似控制风筝的那根线,反而保证了风筝最大意义上的自由,那种“有了立足点的自由”,而不是随意放飞导致毁灭的刹那自由。睫毛就是我这个风筝的长长牵引线。

对面云层突然飘逸粉裂,卡瓦博格神奇地破云而出,皎洁澄透呈现眼前。太阳也从云彩里一跃而出,刹那间朝霞满天。红色霞光沐浴着洁白雪峰,完全融为一体,悲壮滋味,无可言状。

本来一种自然现象,此时此景,却产生出一种超自然的震撼力。

长久被震撼着。

吃早饭时,与一群背包客商量好一起开车去西藏,我出车他们出钱。

计划穿越滇藏线去拉萨。一行人在《青藏高原》的哄唱声中,热情高涨颠簸上路。

一路穿越芒康,八宿,波密,八一镇,工布江达,风尘仆仆历尽艰难到达拉萨。

事先宣传得当,大家立即帮我找睫毛。

有负责布达拉宫的,有负责大昭寺的,有负责八角街的,最后约好在八角街酒吧会合。

我去大昭寺找了个遍。

每个磕等身长头的信徒都仔细观察,没有睫毛影子。

黄昏时分,夕阳把大昭寺鎏金殿映照得灿烂详和,一批批转经的人们,手持念珠不停摇着转经筒,口里心中不停诵念着经文许愿,匆匆擦身而过,只留下令人感慨万千的背影。

回到小酒吧。

大家气喘吁吁一无所获。

为表示感谢,请他们大吃一顿牛肉酱比萨饼。

餐罢大家上街闲逛。

我没心情,一个人抱着酥油茶,难过地坐在毯子上默默发呆。

坐累了,爬上二楼。

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画。

突然发现睫毛那幅《妈妈》。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惊喜万分。

久违的泪水立即涌上眼眶。

拼命抑制住。

找来店老板。

我过分激动,口齿不清,结结巴巴要求把画买下。

店老板上下打量我,说作者嘱咐不让卖。

问我姓名。

告诉他。

店老板找出一封信,认真核对信封上的姓名,无可奈何叹口气,递给我,说了一句“有个女孩在这儿等了你很久,每天从早上一直坐到晚霞满天,默默发呆”,似乎想责备我点什么,瞅我神色黯然,又不知如何开口,干脆摇头叹气走开。

我找个安静角落。

信封上写着距离遥远的日期。

小心撕开。

睫毛的笔迹。

竟然不敢看。

扭头望向窗外的雪山,好一会儿。

屏住激烈心跳,双手捧着,认真阅读:

“我走累了

非常累

想靠在你的肩膀上

听你唱《那些花儿》

经常想起那个大雪覆盖的小木屋

那个温暖夜晚

想起一个不经意的约定

为了这个约定

鼓足勇气,默默等待,尝试给我们最后一个机会

可惜你没来

似乎你并不急于珍惜这个机会

只好离开,继续流浪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一再容忍对方的错误

害怕精疲力竭地再次面对你一再的错误

我可以把握我,你却总是不能把握你自己

我痛恨时间,痛恨时间欠下我们的债务

但我一点也不痛恨生活,

虽然它把我们逼的狼狈不堪,

但是它给过我们机会了,而且是太多的机会

但是最终我们没有把握

没能战胜生活这个老对手

我们输了,本来可以赢的

让一切平静结束吧

我象一个流浪儿,你捡到我,又丢了我

不要找我了

你可能会找到我,但是你找不到你自己

精神本来打算托付于你,

现在只好继续托付给上苍

至于身体?

去哪儿流浪?

去天堂?

去地狱?

早已无关大局

你多保重

我已经看过了夕阳下的古格遗址

扎巴说的很对,所有生命意义都蕴藏其中

我也类似地看到了我们的意义

为此难过地流了泪

看完之后,

给我再唱一遍《那些花儿》好吗?

没想到真如歌中所唱: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我沉默了好久。

然后开始唱。

《那些花儿》,

《Vincent》,

《温暖》。

我旁若无人,

为睫毛大声歌唱。

直到哽咽不止,泣不成声。

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那张,早被睫毛泪水浸湿过的信纸。

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把信纸折好,放进最贴近胸口的口袋。

擦干泪水,微笑着走出去。

重新走在大街上。

走进拥挤的人群里。

让霞光沐浴着我,

让夕阳温暖着我。

无所谓悔恨,

无所谓希望。

一直走到,

无处不在的,

睫毛身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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