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天山似乎与生俱来就与雪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历史上它曾有过白山、雪山等名字。晋代山水诗人谢眺冬日见雪,即赋诗曰“飞雪天山来,飘聚绳棂外”(《答王世子诗》),诗仙李白说“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从军行》),唐人董思恭《咏雪》诗则道“天山飞雪度,言是落花朝”。在诗人们眼中,冬日那飘飘洒洒给神州大地披上银装、送去玉树琼花的是来自天山的飞雪,天山是雪的故乡。
在文学表现上,“天山雪”作为一个固定的意象进入诗人的语汇源于汉朝苏武的故事。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持节出使匈奴,遭遇变故被扣。单于想要招降苏武,借以贬抑汉朝声威,但苏武忠心赤胆,宁死不降。单于还不死心,又将之幽置于大窖中,禁绝饮食,欲借饥寒迫其就范。时逢天降大雪,苏武以积雪与旃毛充饥,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异,就将他放逐到北海(今贝加尔湖)无人处牧羊,十九年后始得全节归汉。苏武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经过班固《汉书》的传扬成为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研究者认为苏武被囚和牧羊之地不在天山,但在诗人们思维火花的焊接下,天山却成了烘托苏武形象的雄浑宏大背景,天山雪则成了锻造这种可贵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的熔炉。南北朝时期南朝诗人刘删《赋得苏武诗》写道:
奉使穷沙漠,抆泪上河梁。食雪天山近,思归海路长。系书秋待雁,握节暮看羊。因思李都尉,还汉不相忘。
“食雪天山”“握节看羊”准确地把握了苏武情感的律动,生动地表现了一个民族英雄的铮铮铁骨和耿耿忠心。同时期由南仕北的诗人庾信则通过天才的抽绎,创造性地将苏武故事包容在“天山雪”的意象里:
悲歌度燕水,弭节出阳关。李陵后此去,荆卿不复还。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遥看塞北云,悬想天山雪。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拟咏怀诗》)
之后,唐代诗人王维“路绕天山雪,家临海树秋”(《送崔三往密州觐省》)、温庭筠“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达摩支曲》)都是对庾信熔铸汉代故事语汇的继承,特别是后者以“白头”与“天山雪”对举,构思奇妙,形象生动,且使“天山雪”的意象增添了乡愁的内涵。
在庾信等人赋予“天山雪”历史人文的内涵之后,隋朝诗人虞世基《出塞》诗则从地域和气候的视角出发,将“天山雪”作为边地酷寒、环境恶劣的象征物引入诗歌创作:“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雾烽黯无色,霜旗冻不翻。”此后,“天山雪”便成为唐代诗人边塞诗作的常用意象。如形容天山雪期长:“边树萧萧不觉春,天山漠漠长飞雪”(贺朝《从军行》),“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岑参说“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北庭贻宗学士道别》),李白《塞下曲》就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便又咏唱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形容天山雪大,李端《雨雪曲》云:“天山一丈雪,杂雨夜霏霏”,李白《独不见》则咏道:“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形容雪寒难行,陶翰《燕歌行》言“雪中凌天山,冰上渡交河”,李益《从军北征》道“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倒是李白《战城南》“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于苦寒艰辛外还透着慷慨豪迈之气。
将这些句子联在一起,会有趣地发现,诗人们才思喷发,诗情洋溢,似乎是在进行一场赛诗会,而天山和天山雪则成为触发诗人感悟兴会、驰骋意气的媒介。倘若你细细品味这些诗句,也许你还会感到一点,那就是这些诗句大都写的有点泛,表达得很笼统。事实上,正是这样。上述诗人中除岑参真正亲履天山并长期在此生活过外,其余大都无缘亲睹天山面目,感受塞外雪寒(至于出生于西域碎叶城幼年即居家迁到四川江油的李白成年后是否重返西域,目前尚无确证)。因此,他们笔下的天山雪多得之于书,或得之于神游物外的奇思悬想。
岑参之前,足履及于天山并留下诗作的是初唐四杰中的骆宾王。咸亨元年(670)骆宾王从军西域,真切地踏上了天山路,其《晚度天山有怀京邑》诗云:“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华。云疑上苑叶,雪似御沟花。”诗人身在天山,心却在京华,故而天山雪云皆成京都风景的幻物,其真面目依然朦胧模糊。揭开这朦胧面纱、赋予天山雪以生气和灵性的,却是于天宝十三载(754)二次来到西域、生性好奇的诗人岑参。
岑参一出场就气度不凡,异乎寻常,开口就是一篇《白雪歌》,再挥笔又是一篇《天山雪歌》,你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黪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这首诗开篇即先声夺人,风劲雪猛,鼓满飞雪精神。继之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别开生面,描摹出一幅壮美的天山雪景图。在诗人感觉里,摧折白草的卷地北风,恰如能够带来花团锦簇的春风一般,一夜间裹挟着急骤的大雪在天地间塑造出了千树万树琼枝瑶花的繁荣与壮丽。以雪喻花、以花拟雪,本不是岑参的创造。南朝萧子显《燕歌行》最早以雪比拟梨花:“洛阳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细如茵。”以雪喻落花之洁白,贴切精当。李白《送别》学习了这种修辞思维:“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同样写花之洁白,却多了繁荣茂盛的内蕴。以花拟雪者,除了骆宾王的“雪似御沟花”外,还有东方虬的“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春雪》)、崔希逸“忽见天山飞下雪,疑是前庭有落花”(《燕支行营》),而卢照邻《梅花落》“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却是对这两种方法的综合运用。例举这些诗歌足见岑参《白雪歌》描写雪景学习前人的痕迹。但岑参贵在于学习传统的同时能够匠心独运,以回春妙手点铁成金。他在写出天山雪大酷寒的同时,又能不落窠臼,以春风梨花的意象写出塞外天山的勃勃生机,他浪漫的奇情妙思与天山奇丽雪景的融合孕育出了这个咏雪的千古名句,从此“天山雪”不再只是酷寒、恶劣的象征物,而且也成为充满阳刚之气的雄奇壮美的象征,它随着岑参诗歌的传扬,也成为了构筑盛唐气象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佛家说,心中有佛,眼中见佛。诗家云:心中有意,眼中生象。岑参侧身戎幕,为的是马上取功名,“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其志大,其情豪,故而天山雪寒为之消减,他的笔底触处生春,你看: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
崔嵬岭雪、赤亭北风、银山汉月、铁关胡风、交河飞鸟、轮台马蹄、万里寒霭、千丈崖冰、卧不暖的狐裘、冻欲断的宝刀、雪中青松,岑参的诗中这些具体而微的生命体验和个性化的抒情描摹,使读者眼中的天山雪景不再朦胧空泛,而是那样真实,那样崔巍瑰奇。尤其是诗尾那挺立在大雪中青松,正是岑参迥异于其他诗人的人生意趣的具象化。高唱着这样的天山雪歌,你会深受岑参情绪的感染,像他一样忘却环境的酷寒与恶劣,充满豪情投身边关,积极地去实现人生的价值。
晋代谢安的侄女谢道蕴曾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描摹纷纷飘扬的白雪,因而得到一个“咏絮才”的美名。但比起岑参“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峰万岭雪崔嵬”表现出的天山雪的奇丽壮美,谢道蕴的柳絮喻雪还是婉约了些。清人洪亮吉在他的《北江诗话》中曾说:“大抵读古人之诗,又必身亲其地,身历其险,而后知心惊魄动者,实由于耳闻目见得之。”这番感悟是洪亮吉贬谪新疆后于现场感受到岑参边塞诗的“奇而入理”之后发出的。文学的生命在于真实,正是岑参西域之行耳闻目见给他带来的心惊魄动,使他发现了天山雪独特的美学内涵,而植根于这种发现的诗情在彻底抛弃了前人普泛的描写与抒情后,涵咏出了千古传颂的边塞名篇。
岑参之后,“天山雪”这个文学意象一直飞扬在历代诗人的思绪里,舞动在文人的诗篇里,润泽心灵,藻雪精神。清代是边塞诗复振时期,大批文人墨客或赴任或流戍来到西域,也留下了大量吟咏天山雪的诗篇,如洪亮吉《天山歌》:“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日月何处栖?总挂青松巅。穷冬棱棱朔风裂,雪复包山没山骨。峰形积古谁得窥?上有鸿蒙万年雪。天山之石绿如玉,雪与石光皆染绿。……”雪没山骨、雪光影碧,景色虽然壮丽,流动在诗歌里的意脉却缺少岑参的奇气与豪情。杨宗濂《天山雪歌寄张樵野》:“天山万古孤臣路,但有冰霜无雨露。瀚海茫茫百丈冰,崩崖裂石阴风怒。阳鸟惨戛玻璃声,素虬翻飞鳞甲舞。鸿濛凿破冰柱摧,流沙冻坼晶屏沍。堠亭百里断炊烟,多少征人从此去。玉关西出穹庐高,惊沙和雪飞战袍。……”境界虽然阔大,但愁绪淹没了雪光,读之令人愁肠萦回,纯粹是迁客的哀情。有清一代,天山南北似乎没有响起过岑参似的光英朗练、令人荡气回肠的天山雪歌。
但天山雪依然在悠长岁月里漫漫飞舞着,千百年来她的乳汁养育了一代代天山南北的各族儿女,也浸润着千古文人的心田,包蕴丰富的“天山雪”意象因了文人们的不懈耕耘,而成为西域文化乃至中华文化一道亮丽的风景。
美哉,天山雪!因为你,那能够摧折白草、刮得大如斗的石头满地乱走的北风,千百年来却始终没有能够刮走岑参那飘荡在天山千峰万壑间的激越歌声。千年后的今天,你还在期待岑参似的诗人为你发出豪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