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第四卷 春风化雨——莎莉文老师的故事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好段
[美]海伦·凯勒 著
李汉昭 译
第四卷 春风化雨——莎莉文老师的故事
安妮心里哼着:“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里是我的家……”
再过几分钟,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乘着马车,再转搭火车,远离而去。多么令人兴奋啊!
安妮知道乘马车、搭火车这种事对于别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于她——安妮·莎莉文——一个小女孩却是一件不平凡而具有特殊意义的事。她只坐过一次马车。辘辘滚动的轴轮在脚下颤震,马儿们向前飞驰……那种奔腾的感觉,真是令人激动不已。而那一次却是在她母亲葬礼的伤心时刻,马车向着母亲将安息的墓园路上奔跑着。
背井离乡
安妮心里哼着:“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里是我的家
……”
再过几分钟,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乘着马车,再转搭火车,远离而去。多么令人兴奋啊!
安妮知道乘马车、搭火车这种事对于别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于她——安妮·莎莉文——一个小女孩却是一件不平凡而具有特殊意义的事。她只坐过一次马车。辘辘滚动的轴轮在脚下颤震,马儿们向前飞驰……那种奔腾的感觉,真是令人激动不已。而那一次却是在她母亲葬礼的伤心时刻,马车向着母亲将安息的墓园路上奔跑着。
今天的情况迥然不同。
她不知道她将去何方,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她只知道那个地方,比邻镇西乡更远、更远。她父亲曾带她去过离此地5 里路的西乡,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安妮知道今天的路程十分遥远,而且永远不会回来。既然如此,何处是栖身之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一条单行道,不许回头,只有勇往前进。世界是光明的,将来应更有希望,好好努力吧!她把此时此刻无限感触深藏心中。
安妮坐在马车前座,环顾四周。空寂的碧绿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农庄与红色的谷仓相映成趣,烘烟叶的气息随风缕缕飘散。
宁静安详的村庄,祥和朴实的家宅,但毕竟都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个暂住此地,寄人篱下,不受欢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父亲是个酒鬼,母亲已经去世,她的亲戚们也都不要她。
他们留下她只是为了面子和仅有的一点责任心。安妮真开心今天她就要摆脱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生活阴影了。
如果马车不来怎么办?没有马车,她就走不了。怎么还不来呢?安妮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马路,全神贯注,望得两眼发疼了还不见马车的踪影。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时候,这样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真不错?景物清晰了一点,但路上还是空空荡荡,连马车的影子都没有。
安妮决定闭上眼睛许愿,数到100 ,到那时马车一定会出现的。她开始数,小心翼翼,慢慢地数着,生怕数漏了,因为这样一来,她又得从头开始。这是她自己立下的许愿规矩。
不出几秒,苏达希堂嫂就出现,重重地敲门,大声喊道:“原来你在这里。从早餐时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儿去啦?”
安妮不理不睬,继续数着“23,24,25……”堂嫂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数目,刹那,她又回复心思,聚精会神地期盼。苏达希爱唠唠叨叨、聒噪些没意义的话,安妮置之不理。
“今天要乖一点,听话一点。乖一天吧!这个要求不会太过分吧,安妮!”
安妮没有回答,苏达希也并没有期望她的回答。安妮一向沉默不语的。
“今天要听话一点,乖一点,安分一点……不要撒野,听到了没有?”
“我得告诉你,弟弟吉米还小,听爱莲说,他臀部的疮还没有好。你带着他着时要背他,帮他拿东西,要好好照顾他……”
苏达希迟疑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安妮没有注意。“我们是一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对待那位好心的汤姆斯先生。”
“别忘了,他与我们非亲非故,人家可不欠我们什么,却老远跑来带你去坐火车。”苏达希叽叽喳喳说过不停。“在他面前要表现得体些,不要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还有……”苏达希喋喋不休,而安妮默数着。她们各忙各的,根本没有注意到遥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98,99,100 !”安妮急急地睁开眼睛。马车正好在大门口煞住。
“好灵验。”安妮低声自语。
神奇地摹然出现的马车,慑住了安妮神魂,她呆呆仁立在门口。“安妮,安妮,我在这儿!”她没有注意到从车厢里探出一个小男孩的头,热切地叫喊。
“安——妮——”吉米再一次高喊。亲情涌满心头,哽住她的喉咙。自从家破人亡,离散以后,已经有好几个月他们姐弟俩都不曾相见了。
有一个人大步走上大门台阶,堂哥约翰·莎莉文也同时出现在门口。
“汤姆斯先生,你好。”
“莎莉文先生吗?”
两人握手寒暄后,约翰将安妮的小包袱交给汤姆斯。那是安妮仅有的一点财产。
这时,苏达希堂嫂突然做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动作。她有力的手托住安妮下巴,将安妮的脸往上扳,安妮无法逃避,只好直视苏达希。苏达希泪水汪汪,安妮不喜欢这种亲呢的表现。苏达希用另一只手揽住安妮的腰,拉拢她。
安妮想:“她要亲我。”连忙把头甩开。她猜测苏达希堂嫂的真正心意,为什么她要亲我呢?
为什么要为我流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哼,最后一天,你总该听话一点吧!”堂嫂不屑地数落起来。
听到这熟悉的语调,安妮心里才觉得落实了些。像演戏似的,搞得她浑身不自在。她自我保护的戒意慢慢松懈下来。
莎莉文堂哥告诉安妮:“这位汤姆斯先生就是来接你和吉米的。”
安妮朝他看了一眼,这人正含笑看着她,安妮微笑点头。
堂嫂说:“安妮,给这位先生请个安呀!”苏达希总爱搅民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常惹得安妮执拗,像只武装了全身的刺猬。
汤姆斯准备和安妮握手。她偏垂下目光,满不在乎地走过去,爬上马车,坐到吉米旁边。哼,谁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握手呢!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修养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不理不睬,侧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善感的吉米体会到姐姐的感受。他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旁边的座位。
她再也不要回来了!安妮·莎莉文挺起胸膛,踏上了不归路,头不回,脸不转,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片刻,马车驶过放牧山,他们走在陌生的乡间小道上。
吉米兴奋不已,不时叫安妮东看西望。“安妮,你看!那边湖中的天鹅,它们在水里不冷吗?快看那房子!那个红砖房子,有4 个烟囱!安妮,看到没有?每个角落都有个烟囱。”
多半的时候安妮都会焦急地喊着:“在哪儿?快告诉我。”她的眼睛不好,视力时而同常人一样,影像清楚,时而又一片模糊。今天的视力真是令人失望。远远望去一层云雾,朦朦陇脱,看不清东西。她的眼睛有严重的毛病,几乎要瞎了。
她聚精会神,一心观望却还是视野茫茫,只能从吉米的赞叹声中想像锦绣的河山。
可惜马车跑得太快,还未来得及欣赏沿路风景,他们就到了春田火车站。
“统统下车。”汤姆斯先生开心地催促他们下车。
身材高大的汤姆斯微笑着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抱下吉米,安妮则自己跃下马车。
然后,汤姆斯去买了一长串车票。
吉米好奇地问:“都是我们的车票吗?”
“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汤姆斯告诉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车票?”
“好哇!”吉米开心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伟大汉的手。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手牵着手走下车站的月台,安妮紧跟在后。
开始坐火车时的确有趣,但时间一久,兴致慢慢消散了,周围情景就变得平淡乏味了。
安妮望着窗外,看久了觉得两眼热辣刺痛,于是她闭上眼睛。
吉米开始低声呻吟:“姐,好痛,好痛哟!”汤姆斯问:“怎么回事?”
安妮迷迷糊糊几乎睡着了,猛醒过来回答他:“你应该看看他的屁股,长了一个碗大的肿瘤。他们说那是‘结核’。”她毫不含糊地说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道吗?我妈就是生这种病死的。”说完又闭上眼睛。
汤姆斯顿时同情起这两个小孩来。可怜的小男孩,长了致命的瘤疮,几乎瘫痪了。瘦巴巴的小女孩几乎成了瞎子。一想到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更是让人怜悯。唉!老天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
他由衷地为男孩难过,但是这女孩……他皱了眉头,不觉厌烦地看了安妮一眼——冷冷的一眼。
安妮一点也不在意,即使也看穿了汤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披铠穿甲,不会轻易受到伤害了。谁要人们自作多情,同情她?谁叫人们爱管闲事,管到安妮·莎莉文头上来?
当列车员巡回叫着:“德士堡到了,请准备下车。”已是日落时分了。他们3 个人蹒跚地拖着疲惫的步履走下火车。
车站上几乎无人,遥望远处才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汤姆斯带着两个疲劳已极的小孩往前走过去。
那是一辆破旧不堪的马车,黑色车厢悬在长满铁锈的高轮子上,摇摇欲坠。它没有窗户,真是令人狐疑不安。安妮注意到车厢顶盖留了些气孔,一把链锁牢牢拴住车厢后的一扇窗户上。虽然安妮对马车没有一点知识和概念,但也感到这辆马车不同寻常,气氛阴森诡异。
汤姆斯先生拿起一把钥匙打开门,说道:“进去。”
安妮看到里面边,有两排木板长凳。安妮不喜欢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犹犹豫豫不愿意进去,两个小孩子都不肯动。
汤姆斯吆喝道:“上去!难道要我抱上去?”他走向吉米。小男孩吓得躲到安妮后面,紧紧抓住安妮裙摆,籁籁发抖。
“你们统统过来。”汤姆斯先生想着家里摆在桌上等着他的晚餐要凉了,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听着!我得走了,我把你们交给老丁了。你们不用怕,”他指着马车夫说,“他会带你们去的。”
脸上布满皱纹的丑老头,向安妮和吉米点头招呼,他露出烟草熏黄稀稀疏疏的大钢牙笑着。
看到淳朴善良的笑容,安妮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来。
除了上车外,别无他法,到此安妮只好认命了。她爬上马车,汤姆斯把吉米抱到她身旁。“再见。”汤姆斯用力砰然关上车门。
汤姆斯眉头深锁,目送马车驶去。身为政府官员,他依法执行任务,但他不忍心看着两个天真无辜的小孩坐“黑玛丽”。“黑玛丽”是专载醉汉、小偷、杀人犯等的囚车。钱、钱、钱,凡事都要钱,只怪政府没有经费!好在这两个小孩并不知道马车的来历。想到此,汤姆斯才稍感安慰,掉头离开了。
光线难以适人马车气孔,寒气却丝丝袭来。安妮和吉米无心注意,他们全神贯注使自己坐稳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马车在德士堡镇崎岖的马路上颠簸,一不小心就会从凳上摔下来。
不久,马车奔向一个大门。大门吱嘎而开,车子驶进,停在里面一个院落里。老丁从座位上跃下打开了车门,两个小孩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
安妮揉揉眼睛,四周暮色苍茫昏暗,黄色大门徐徐而关——将安妮·莎莉文关在里面,与世隔绝。
老丁挪转安妮身子,牵着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茫然望着老丁。“带他一起进屋,就是最靠近我们的这一栋。”看到安妮一脸凄迷、绝望,老了慈祥地加了一句,“我先去把马儿们放回马廊,马上就回来。”
安妮与吉米走上石板台阶。这一天是华盛顿生辰纪念日:1876年2 月12日。安妮·莎莉文走完一段旅程,来到人生的一个中转站。
他们将寄身何处?
这个地方是马萨诸塞州的德士堡镇。收容他们的机构的正式名称是马萨诸塞救济院,多半人干脆叫它:贫民救济院。
美好时光
安妮和吉米匆匆走过前院的一扇大门,来到一间灯光幽暗的大厅。有个人坐在屋子的那头,忙着在写笔记。看到他们开心地叫起来:“乖,过来一点,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们。”
他的声音和瘦小的身材活像一只蟋蟀,一只不折不扣快活的英格兰蟋蟀。
他不停地翻本子,直到空白的一页才停手。
“你们是莎莉文姐弟,对吗?”
安妮和吉米点头,背后传来马车夫老丁的脚步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此时人生地疏、无依无靠,片刻前才见面的老丁仿佛是他们的百年知己。
“老丁,来得正好。”那人在桌子后面兴高彩烈地招呼,“你们见过老丁了吧!”
安妮和吉米再度点头。
“我叫郭兰杰。先让我提出几个问题,再安排你们的房间和床位。”
郭兰杰端详了安妮一会儿然后拿起笔。
“先从你开始。你叫安妮·莎莉文,对吗?”
“是的。”安妮回答。
那人写了一阵,又问:“你多大岁数?”
郭兰杰等了半天,没有回答,屋里一片寂静。“几岁?”还是同样的问题。
“你多大了?生日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生的?”
安妮回答:“7 月4 日。”
安妮脸不红心不惊地撒着自己编织的谎言。7 月4 日是美国开国纪念日,是一个象征幸福快乐,充满希望的佳节。这一天总是洋溢着兴奋,爆竹烟火劈啪庆祝,小孩娇嫩地欢笑,嘴里冰淇淋缓缓融化,沁出浓郁的甜香……她根本不知自己生辰何时。假设7 月4 日沾个光又何妨?
郭兰杰记下。
“哪一年的7 月4 日?安妮,你到底几岁?8 岁、9 岁、10岁?”她应该知道自己几岁的。这一次回答没有顺口溜出。
“快10岁了吗?”郭兰杰自言自语,“就是大小姐了!老丁,你说呢?”
老丁摇摇头看着怀表。
“我想8 岁吧!”这些对答都—一记载到那个大本子上。
郭兰杰猜错了。依她的年龄,安妮显得又瘦又小,其实再过两个月,4 月14日,她将满10岁。
“好,你的资料齐全了。我们问完小弟弟的几个问题就一切完备了。”
郭兰杰转向老丁,感慨万分地说道:“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到德士堡来,真叫人心疼。这儿除了收容的那些弃婴,他们两个年纪是最小的,真可怜!”
郭兰杰最后看了看记载安妮和吉米的那一页。名字、籍贯、出生年月日。“该写的都写了。信不信,除了命运,谁又能安排这两个小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呢?”他心中默默地想。
这一切都缘于安妮未出生以前。她的父母是爱尔兰人,那年头,爱尔兰闹饥荒,有20多年五谷不收,遍地荒芜。贫困的小佃农家只好把家里东西一样一样地卖掉。卖田、卖地,卖到最后无立锥之地,穷得三餐不继,饥寒交迫。他们只剩下两条路:留下来等着饿死,或远离故乡,飘泊异地另谋生路。
1860年,逃荒者像澎湃的海浪般涌进美洲新大陆。年初,莎莉文家族的托马斯和爱丽丝夫妇逃离故乡爱尔兰,移民到新大陆。托马斯务农,他带着妻子到马萨诸塞州的小农村——食禄岗落脚。他听说此地工作机会较多,容易糊口,并且很快在附近农庄找到了打短工的工作。开始时莎莉文夫妇还感到孤单寂寞,不久后,爱尔兰人一批接一批,陆陆续续移民到该地。他们觉得此地虽然不是故乡爱尔兰,日于却比故乡好过得多。
1866年4 月14日,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牧师给小孩子洗礼时问给婴儿取什么名字时,爱丽丝虚弱地微笑低语:“简。”“简”是受洗名,但从一开始大家都喊她“安妮”。
莎莉文一家幸福快乐,虽然他们还是很穷,没有多余的钱储蓄,但已不再挨饿了。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安妮开始学语,托马斯便天天讲故事给她听。晚饭后,他拉开椅子,把她抱到膝上,说:“今天要听些什么故事?”
父亲讲的每个故事她都喜欢听,其中以《小红帽》为最。其他爱尔兰的神仙故事、民谣、诗歌……她也都很喜爱。
哄安妮上床睡觉前,托马斯常把安妮高高举在头上,荡秋千般地摇晃着;在屋内快步绕圈,逗得女儿咯咯欢笑。这个时候,他总会大声对着安妮说:“我的小安妮,我们莎莉文家多么幸运!我们有爱尔兰好运保佑,谁敢来欺负我们!”
扫帚星
然而,好日子享尽,莎莉文家的幸运之神开始远离,不再眷顾了。
厄运先从安妮下手。3 岁未到,安妮的眼睛开始发痒,眼皮上长满了细沙状的小颗粒。这些小颗粒由软变硬,由小变大,扎得安妮眼睛又痒又痛。
安妮揉了又揉,擦了又擦,结果情形变得更糟糕了。小颗粒并没有因揉擦而消失,反而刺伤了眼球。安妮的眼疾一天比一天严重。
莎莉文家并不富有,根本没有钱去看私人医生,只得等候福利机构的巡回医生来带安妮去治疗。
他们尝试了许多治疗方法和偏方。听邻居说用天竺葵泡水洗眼睛可以治好,爱丽丝便去摘生长在窗前开着红花的大竺叶子,用大锅煮沸。她用这些苦汁洗涤女儿的眼睛,结果安妮痛得拼命地哭叫,眼疾依然没有治好。
最后,他们只好带安妮去看私人医生。医生翻了安妮的眼皮,拿出一把小刮刀,刮着眼皮上的小颗粒。安妮痛得尖叫乱抓,医生态度粗暴地喝住:“抓紧她,不许动。”
医生的情绪非常恶劣,为什么这些付不出医药费的穷人偏爱来找他?他大吼:“坐下,坐下。”畏畏缩缩的莎莉文夫妇只敢小心翼翼紧靠在椅子边。
托马斯必恭必敬,走上前去说:“大夫,请您帮帮忙,请您治好我女儿的眼睛。”
“给你一些眼药膏,一天涂两次,挺有效的。”医生的话显得颇具权威。
莎莉文夫妇对医生有莫大的信心,于是就安心离去。
望着他们走向街中的背景,医生摇了头,叹了气。他知道小女孩的眼睛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了。
“颗粒性结膜炎(砂眼)”,他不忍告诉莎莉文这个病名。“砂眼”是那些有钱人才生得起的富贵病。需要阳光、新鲜空气及整洁的环境,需要肉类、鱼类、蔬菜和水果等滋养品来调养,需要花很多钱才能医好的疾病。
医生情不自禁地摇着头,不要想这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吧!假如那女孩的父母有钱,她根本不可能染上这种不干不净的毛病。“砂眼”偏爱贫民窟,喜欢在肮脏的地区散布。
世事无常,祸不单行。安妮感染砂眼后,爱丽丝也生病了。
一天早晨,爱丽丝摸着自己喉部,觉得酸痛难忍。几天后痛苦不但没减退,反而有些微微发烧,她一天比一天消瘦,身体变得倦怠无力。她开始拼命地咳嗽,不用医生说,爱丽丝也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肺结核”是专门找穷人纠缠不放的绝症。
时运不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几天,爱丽丝告诉丈夫:“托马斯,我们又有孩子了。”
爱丽丝宣布这个消息时,他们正在吃晚饭,托马斯默然放下刀叉,咽下食物,问道:“什么时候生?”
“今年冬天吧,我想可能在圣诞节前后。”
托马斯不屑地啐道:“好一个累赘的圣诞礼物。”他狠狠地摔下餐巾,掉头走了出去。爱丽丝长叹一声,怎么能怪她呢?一切都这么不顺心,她的肺病,安妮的眼疾,现在又加上一个花钱的婴儿。一个钱不能当两个用啊!
1869年1 月,吉米出生了。他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遗传了母亲的体质,臀部长了一个大大的结核瘤。
往后的日子爱丽丝总是脸色苍白,眉头深锁。日后人们告诉安妮,她的母亲年轻时多么开朗、爱笑,而安妮记忆中的母亲却是苍白、困倦、瘦弱,寂静得像一尊雕像。
安妮与她父亲仍有快乐时光。他继续为女儿唱歌、跳舞,说一些令人开心的故事——只是次数在逐渐减少。有些回忆令她永生难忘,其中一幕是父亲蹲在她身旁,问她:“今天痛吗?”
安妮点点头,她知道父亲说的是她的眼睛。
“我的小宝贝,来吧!天气这么好,我带你出去走走。”托马斯牵着她的手。
父女俩走了5 里路,到了邻镇西乡。托马斯听说此地来了一位眼科医生,所以特地带安妮来。但是检查过安妮的眼睛后,医生只是摇摇头。
离开医生诊所,回家的路上,托马斯在安妮身边蹲下,搂着她说:“宝贝,不要担心,这个医生虽然不能看好你的毛病,但爸爸总会找到一个好医生来医好你的眼睛的。”他拍着胸脯保证。
他把安妮扛在肩上。“等你长大一点,我就带你回到我们的家乡——爱尔兰。用爱尔兰香浓河的河水洗净你的眼睛,就不会再痛了。”他满怀深情地加上一句:“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药水。”听得安妮眼睛发亮。瘦小的她岂知从美国马萨诸塞州到爱尔兰的香浓河,路途是多么地遥远。
托马斯带着女儿走到镇中心的繁华区。一家商店橱窗里展示了一顶美丽的白色草帽。
“嗨!”她的鼻尖贴到橱窗玻璃上赞叹地叫起来。
白色的帽子上有一条淡蓝色蕾丝带垂在后面。托马斯看看女儿,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店里。
安妮看到售货员从橱窗里取下帽子。几分钟后,托马斯走出来,把帽子戴在安妮头上。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顶帽子!美得像童话故事中小仙女头上的帽子!戴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帽子,她一路欢笑回到家。
病魔侵凌家人,托马斯面对接踵而来的重重困难显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摆脱心中的忧虑和烦恼。沉重的负担和悲哀折腾着托马斯,他慢慢迷失正念,开始学会了借酒消愁,然而举杯消愁愁更愁。
托马斯常常喝得烂醉才回家。他们又生了一个小孩,爱丽丝病得奄奄一息,骨瘦如柴,婴儿又吵又闹,她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安妮。
安妮年幼不懂尘世坎坷,不解人意,她需要家人关怀示爱。然而她的双亲没有多余的爱滋润她、呵护她。她心里的不安和焦虑纠葛在一起,化为一把无名火,使她变得愤怒,常常狂乱地发脾气。安妮已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她由快乐天真变成暴躁易怒的小女孩。
无知的安妮宣泄她的情绪和大人迥然不同。她用自己的方式,用整个身体冲击小生命中的郁懑。她大声嘶喊、怒吼、东撕西摔,试图抗拒莫名的恐惧。
她的脾气让人不能忍受,以至于邻居们都叫她“令人讨厌的小孩”。
有一次,她把手伸进烤箱里拿面包,不小心被火烫到。虽然这是自己的错误,她却勃然大怒,抓了火钳,夹起面包,使劲地摔在地上。
眼看安妮愤怒地糟蹋她们的宝贵口粮,母亲只能无力地呻吟:“安妮,安妮……”
另外有一次,爱丽丝叫安妮照顾睡在摇篮里的小妹妹一玛丽。安妮摇一摇,不觉怒气从中而来,打从心眼里她就不喜欢玛丽。玛丽夺走了妈妈所有的疼惜和怜爱。她越想越生气,愤愤地用力摇晃,咚的一声,小婴儿从摇篮里滚下来。
那一天晚上,父亲狠狠地揍了她。她咬紧牙根,滴泪不流,从此怨恨更像燎原的野火,难以平息。
安妮的坏脾气有增无减,直到不可收拾。每天早晨,她喜欢看她父亲刮胡子。这一天,看到刮胡膏的瓶口沾满了泡沫,她注视了一会儿,泡沫裹着胡子,多么好玩。她的手慢慢靠去,伸到肥皂泡里。
不巧托马斯的情绪也不好,“把手拿开。”她打了安妮的小手。
这一巴掌点燃了安妮的宿怨与积恨,瞬间像火药爆炸一样,安妮举起手边的瓶瓶罐罐,对着镜子一个接一个狠狠地掷去。镜片碎落满地,留下木头空框颤颤震动。
安妮嘶声裂叫,父亲没有动手打她,也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呆若木鸡,喃喃自语:“是魔鬼缠身?是鬼迷心窍?看看你所做的,你这个扫帚星,带来厄运……都已7 年了。”句句清晰地刺进安妮心坎。
可怜的安妮成了代罪羔羊!其实托马斯的情绪不在于破碎的镜子,而在于贫穷和疾病。辗转不能人眠的漫漫长夜,父亲哺哺的诅咒,困扰了安妮多年。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穷困和疾病像一串无法打开的链环,厄运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吉米已3 岁,肿瘤越长越大,安妮眼疾更趋恶化,爱丽丝病人膏盲,托马斯沉沦酗酒,无法自拔。情况已到了山穷水尽,无法再坏的境地了。在这些苦痛的岁月里,爱丽丝勉强撑住了这个家。结核病菌像虫一般无声无息地把她啃蚀耗尽。
昨日,她还在那儿,次日,她已魂归西天。栋梁倒塌的家,七零八落。
莎莉文的亲戚只得出面救济,出来安顿一个酗酒的男人和3 个年幼的小孩的去处。
亲族代表通知所有的亲属开会,住在附近的亲戚都来参加。爱伦姑妈主动提议要收养吉米和小婴儿玛丽。没有人主动收留安妮,就是因为她一发不可收拾的坏脾气和眼疾。
经过一番推诿后,大家决定由堂哥约翰与堂嫂苏达希收留安妮。约翰有钱!可不是吗?好歹他拥有一个制烟厂,虽然不算大,却也算是自己当老板,独资经营。
“你们最宽裕,该你们抚养。”大家异口同声要求他们收养安妮。
“你们毫无道理,只是嫉妒我们。”苏达希大叫不平,但她推不开道义责任。当天下午,他们只得把安妮带回家。
苏达希尽她所能,有心善待这个不速之客,无奈安妮仇视一切家教规范。在安妮心中,她已一无所有,只剩下不可侵犯的“自由”,自己得好好保护自己。她幼稚,没有正确的是非观,一切只是出于本能,不择手段、不可理喻地维护所谓“自由”。三番五次,她的粗暴野蛮把苏达希吓得不愿意再招惹她了。家规、教养无法施用在她身上。苏达希堂嫂也就撒手不管,不闻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有一阵子安妮过得很惬意。春天到来,安妮在田野里游荡,从这个牧场到那个草原。坐在苹果树下编织自日梦,躺在干稻草堆上发呆,混过日子。只要离开寄养的“家”,她就心安。舒坦、快乐。
一天晚上,约翰告诉太太:“你猜,我今天看到安妮在做些什么事?”
“我看到她躺在谷仓后面那片草地上。我足足观察了5 分钟,她高举着手,一动不动。有只小麻雀从树上飞过来,掠过她身上,看了她一眼飞走了,安妮还是不动。那只小麻雀竟然又飞回来停在她手指上,她们就这样子,像老朋友似的互相观看——真是不可思议。”
苏达希冷冷地哼道:“有什么好奇怪?小鸟的朋友?岂是只小鸟,她就像一头野兽。养一只小马或小牛都比养她好得多。”
约翰感慨道:“在家里无恶不作,在外面却可以这般温驯有耐心。”
秋天来了,学校要开学了,安妮也到了该入学的年龄。一天,她找到苏达希堂嫂,用兴奋而激动的声音颤抖地问:“我可不可以去上学?”
“不要做白日梦了。”苏达希嗤之以鼻,“凭你这一双眼睛,一辈子也别想读书、写字。”
圣诞节快要到了,约翰和苏达希几乎每天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入前面大客厅。他们将圣诞礼物存放在前厅,所有的小孩都不准踏人。安妮当然是惟一例外,她一再进进出出。
一天,她发现一个非常美丽的洋娃娃,乖乖坐在小椅子上。一双蓝色深邃的眼睛,满头金色卷发,细瓷做的脸蛋光鲜粉嫩,镶着蕾丝花边的拖地长礼服裹住她。
灰暗的大客厅,安妮无法看清楚。虽然她视力微弱,却看得出这个洋娃娃美丽非凡,举世无双。
从此以后,安妮不时溜进去看那个洋娃娃。她抱着洋娃娃展拍、抚慰、亲一亲。圣诞节前的这些相处使她误认为这个洋娃娃非她莫属了。
久盼的佳节终于来到,家里的每个人鱼贯走人大厅。约翰打扮成圣诞老人分发礼物。每一个小孩子都有一份,安妮拿到她的一份礼物,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在一旁。因为在她的眼里只有那个洋娃娃,她等着抱洋娃娃呢。然而约翰拿起它,给了自己的女儿。
瞬间,安妮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冻住了似的凝然直立。她突然冲出来,一把抢过娃娃,揪住金色卷发,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发疯似地扔、踢、摔身边的所有东西。约翰好不容易架住她时,她已毁掉了全家的佳节气氛。
真叫人受不了!于是又开了家族会议,大家一再商量安妮的去留。他们已经厌倦了扮演慈善好人的角色了,当初收留孩子只是碍于情面,无法推脱罢了。
不过爱伦姑妈是例外,她说玛丽乖巧可爱,自己喜欢这孩子,愿意继续收养。而吉米的臀部的肿瘤病况已越来越严重,她已无法承担医药费。至于安妮?没有人能驯服,也就没有人愿意收留他。
约翰夫妇回家前,安妮和吉米的命运已定。家族会议决定将他们送到德士堡救济院,从此以后与莎莉文家族的人毫不相干。
救济院
郭兰杰先生收好大本子,用吸墨纸小心地擦干他的笔。
“好吧!你们俩的资料都登记好了。老丁,麻烦你带小男孩到男宿舍,我带安妮去女宿舍。”
吉米比安妮先了解郭兰杰先生所说的话,这表示他和安妮将被分开。吉米投进安妮的手臂上嚎陶大哭起来。
安妮紧紧地抱着弟弟,大叫:“不行,不行!我们要在一起。”安妮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感情。骨肉亲情、血浓于水的爱使安妮第一次关怀“自我”以外的人。
郭兰杰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头说道:“好!我想吉米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女宿舍,但你得答应我,他一定要穿上小围兜兜。”郭兰杰看到安妮脸上的表情,转头不忍再看下去。
穿女孩的围裙?不久以前,他才好不容易脱去尿布的包袱,穿起大男孩子的长裤呢!吉米不禁又放声大哭。
这次安妮·莎莉文的反应很快,她赶紧嘘住了弟弟:“好,如果这是一定要守的规矩也只好这么做了。”
马萨诸塞州救济院没有护士,也几乎没有医疗药品。州政府拔给医生的钱不够,镇上的医生也就偶尔例行公事来巡视一趟,在长方形的两栋房子——男宿舍及女宿舍走一圈。
这是一所虚有其名的救济院,事实上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收容所。无依无靠的垂暮老人、精神病患者、醉汉等天涯沦落人均是这里的常客。
安妮和吉米千里迢迢加入他们之中。
第一个晚上,莎莉文姐弟被安排在女宿舍。这~栋宿舍都是生病的老妇人,她们如同幽灵般地躺在床上,不在床上时便坐在摇椅里叽叽嘎嘎摇上几个钟头。灰暗的屋里难得有人语声。
安妮不喜欢这里的气氛,这些妇人阴森森的,没有一点生命活力。她们的缄默和永无止尽地摇着躺椅令安妮身心不安。安妮是初生之犊,满身是劲,除了眼疾,没有尝过病痛折磨的滋味。
多数老妇人并不关心新来的莎莉文姐弟。小孩子不懂事,整天叽叽喳喳,从来没有尊重过这些年纪大的室友们。但有两位老妇人成为安妮的朋友,安妮觉得她们与众不同,至少她们还“活”着。一位是瞎了眼的老妇人,她常拉着安妮的手,讲些奇妙的故事给安妮听。另一位是玛琪·卡罗,她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几乎成了瘫痪,连上下床都非常吃力。她常常借助安妮的年轻力壮,在需要翻身或坐起来时就
喊安妮。不管在做什么,安妮总是赶紧跑过来帮她。
而玛琪也代替了安妮的眼睛。她懂得阅读!安妮帮老人捧书,替她翻开新的一页。
玛棋的眼睛和安妮的双手互补缺憾,相得益彰。几个月以来,她们读完了一本又一本书,点燃了安妮的阅读欲望。
在德士堡最初的日子安妮过得快乐无比。她和吉米有东西可吃,各有一张床,可以挪得很近,晚上她可以照料弟弟。居住环境虽然不十分好,白天黑夜常有成群的老鼠出没,但是她们并不以为意。吉米还以此取乐,常用扫把追赶老鼠群,玩着猫追老鼠的游戏。
最令他们感到高兴的是姐弟不用分离,可以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上上下下的职员都善待她们,没有人欺负她们、藐视她们。人们从来不干扰安妮,她也不再使性子、发脾气了。她平静地过着日子。有一两次,她正要发脾气,管理员就对她说:“你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就把你弟弟送到男宿舍去。”他的威胁唤醒了安妮的理智。以后的日子,一想到这句话,她就会煞住狂乱叫闹的脾气。
德士堡的冬天来临了。外面酷寒,没有保暖的厚外套,她们只好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在宽敞的女宿舍尽头有一间少有人来的小空房,安妮和吉米把这个小房间当成专用游乐室。
“你们怎么……敢在这个屋子里玩?”一位老婆婆显得十分害怕地告诫说。安妮领会婆婆的好意相劝,耸耸肩。她知道这是停放死尸的太平间。救济院里,人们去世以后,连床一起被推到这一个房间,等候安葬。安妮备尝人世无常和辛酸,生者与死者的日子有什么两样?又何足以惧?
安妮喜欢到处闲逛。一天,她发现大厅的橱子里堆满了一大捆一大捆老鼠啃过的旧杂志。
“吉米,吉米,快来!我挖到宝了。”他们把一捆捆杂志拖出来,搬到她们的游乐室——太平间里。虽然都不识字,但是她们趴在地上,欣赏书里的图片流连忘反。
有些杂志是警察公报,那是吉米最爱看的,而安妮则喜欢看妇女杂志上的窈窕淑女:她们穿着镶丝边的拖曳长裙,闪亮的钻石发箍环束着长长卷发,有许多天真无邪、两颊红润的小孩子们绕足嬉戏。
安妮把杂志捧至指尖,用微弱的视力全神贯注地看着,但光是图片无法让她理解。有时她用手指,爱惜地抚摸印在上面的文字,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然后她愤然摔开杂志,紧握拳头,痛捶地板:“我要读书,我现在就要读书……”热切的求知欲如火焚心,她无奈地放声大哭起来。
3 月走了,4 月来了,春天终于来到了德士堡,外面春暖花开。安妮总是独自外出游玩,而吉米的肿瘤越长越大,只能依赖拐杖,一瘸一瘸地在宿舍里踱来踱去。他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安妮每天早上帮他穿好衣服,从床上小心地搀扶他下来,调好拐杖,稳住吉米。“他还能走路,应该不是毛病。”看着日趋病重的弟弟,安妮无法面对现实,只好找些理由自我欺骗,自我安慰。
一天早晨,安妮帮吉米穿衣服,吉米抽抽噎噎哭个不停。他挣开安妮的手,颓然倒在床上。邻床的老太婆抬起头,不耐烦地吼叫起来:“你这个女孩子,怎么搞的?你不是照顾他的人吗?还让他整夜哭叫,吵得我无法入睡。”
安妮很生气地回应:“闭嘴!关你什么事,老巫婆。”老婆婆的话戳破她的自我欺骗。她好害怕!
“你这个小鬼,恨不得给你一巴掌。”
“一巴掌?好哇!”安妮两手叉腰,像只斗鸡。、吉米爱看热闹,他想站起来,却又倒回床上。“哎哟,好痛!”他疼痛得直呻吟。
安妮抱着他,安慰着他:“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不要担心。”“今天在床上好好休息,明天一定会好的。”然而从此以后吉米再也没有下过床了。
他们请来医生,诊断过后,医生将安妮叫到大厅,双手轻按安妮瘦削的肩膀,慈祥地告诉她:“安妮,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弟弟没有多少时间了。”
安妮目光空洞,一阵冷颤从脊背延伸化成椎心疼痛。怎么办?她不禁嘶声长哮,紧握拳头拼命地捶打医生,直到有人跑过来拖开她。
“够了,够了。”管理员骂着,“再闹就马上把你送走。”
把她送走?就是这一句话打中要害,震慑住了她。她像挨了一记闷棍,怔怔地站在那里。以后的日子,安妮一直陪着吉米。她们坐在床边,安妮讲故事给他听、照料他穿衣、吃东西……吉米痛苦地呻吟时,她细心地抚摸吉米的背,按摩他的腿,试着减轻他的痛苦。直到吉米临终,安妮没有过片刻的休息,也从没有安稳松懈地
睡过。安妮怕一睡,恐怖的事情就会乘虚来袭。小孩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幽暗的黑夜最是危机四伏,死神会不声不响地悄悄来临掠夺吉米而去。她要清醒着,全力以抗。
然而,当他们推走吉米时,安妮却睡着了。
她睁开眼醒来时,宿舍里一片昏黑。她觉得不对劲,但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安妮急急转向吉米的床——竟摸不到床!
恐惧和忧虑慑住她,使得她不停地颤抖。她下了床,摸黑颠颠走出房间,走到太平间。她双脚发软,抖得几乎无法站立,安妮一再警告自己保持镇定。走进去两步,她伸出手,触到了吉米的床边铁栏杆。
安妮凄厉的哀号惊醒了全宿舍的人。灯亮了,人们跑过来,看到安妮一动也不动,像一具尸体昏倒在地。一双仁慈的手把她从地上抱起。
安妮错怪了他们,以为最后这一刻,人们要分开她和吉米。她忧伤恼怒,变得像一只猛兽一样凶悍、咆哮、咬、踢……人们抱起她的手,与她纠缠了一阵,最后又只好让她躺回地上。
她静下来,像一具僵尸直直地躺在地上,一没有哭泣。多年后她回忆说,当时,她只希望自己死去。那是她生命中一段最心丧神伤的悲哀日子。
逝者已去,生者何堪。宿舍里一位善良的老妇人摇晃着走过来,想把安妮从地上拉起来。老婆婆费了太大力气,吁吁地喘气。安妮听到耳边老婆婆的气喘呻吟声,张开眼睛。她一声不响地从地上站起来,将好心的老婆婆挽回床上。
“安妮,坐过来。”老人轻拍身旁,怜惜地喃喃低语,“尽情地哭吧!宝贝,眼泪可以冲淡人间的哀伤。请相信我。”
安妮似乎没有听进去。她痴呆地坐在床边,两眼发直,连眨也不眨一下。
“哭吧!人总是会死的。”老妇用粗糙的双手安抚安妮,缓缓地劝慰着。有生必有死!安妮悲从中来,泪水滚下。
我要上学
吉米去世以后,远离德士堡成为安妮惟一的生活目标。
安妮知道,走出救济院的大门并不难,难的是在大门外如何生活。她没有家庭,没有职业,外面的工厂,没有一个人愿意雇佣她。年龄大小,视力又差,谁肯雇用这样一个童工呢?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孤苦伶什的安妮,需要朋友援助提携。在这些困苦的日子里,安妮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关怀她的朋友——巴巴拉——德士堡新来的一位神父,他主持女生宿舍每个星期六的祷告和星期天弥撒仪式。
巴巴拉神父所属的教会虽然只交给他这两项职责,但是,救济院困苦的环境和丧失人生希望的住客却缠住他的良知和同情心。没有事的时候,他常常到这里问候一下。他与男人们聊一些体育消息,也和老妇人们说说笑笑。他也开始注意到安妮,
关心安妮。
安妮也开始观察这位新来的传道者。每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安妮总是避开他的视线,缄默不语地沉湎于弟弟逝去的悲痛中,她没有心情与任何一个人交朋友。每当安妮闪开视线,仍然可以感觉到巴巴拉神父和蔼可亲的微笑。
神父亲切的笑容消除了安妮的恐惧心。神父一床挨着一床,与人招呼寒暄时,安妮就跟在他后面。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他们并排走在一起,交谈起来。巴巴拉神父已经成为了安妮的朋友。
神父要回去时,总要拍拍安妮,表示自己的关怀。有一天,他给安妮一个意想不到的许诺。
那时,他们正站在黄色大门边,巴巴拉神父皱着眉看着安妮,终于忍不住地开口说:“安妮,你不应该再呆在这儿,我要带你离开。”
巴巴拉神父知道安妮眼睛视力弱得几乎看不到东西。他有一个朋友,在马萨诸塞州罗威郡的天主教慈善医院当医生,医术非常高明。神父要带安妮去看病。在他看来,这位朋友是医治安妮眼疾的最佳人选。
医疗眼疾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等治疗好眼睛,再给安妮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让她离开死气沉沉的德士堡。
从安妮和吉米乘坐“黑玛丽”投奔到德士堡后,整整满一年,巴巴拉神父带着安妮离开德士堡,到罗威郡去找他的医生朋友。
医生马上安排安妮检查眼睛,他告诉神父:“我想应该可以给她提供帮助。”他慎重地重复道:“应该没有问题,我们能帮她医治好。”
接着,他们马上给安妮开刀。安妮蒙着眼罩,十分胆怯地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了几天。拆线那一天,一群护士拿着药物及仪器,跟着医生走进来。巴巴拉神父也紧跟在他们身后。医生谨慎小心地拿开眼罩,拆开逢线。
医生慈祥地对她说:“把眼睛张开。”安妮听到吩咐,期盼使得她心跳加速,几乎跳出喉咙又返回胸腔。然而张开眼,依然一片朦胧,影象模糊,一切比原来情形更糟。她只能看到微光与灰暗形影。开刀没有成功。
“我不想回救济院去了。”安妮啅泣不已。
神父安慰她说医生还要给她开刀,于是她又快活起来。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会继续留下她,而不必马上送她回德士堡去了。
安妮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有教养而富于同情心的善良的人们。他们也觉得安妮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他们关心她,倾听她的心声。
美好时光瞬息即逝。她再开一次刀,又再开一次……一次又一次,没有一次令人满意。最后,医生们认为已尽所为,无能为力了。
医院是患者所住的地方,如今医生诊断安妮是眼睛失明而不属于眼科疾病,因此安妮必须出院。他们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她了。为了传教,巴巴拉神父奉教团之命远调他乡,离此而去,也无法再顾及她。何处是归处?谁又能收留她呢?
“只好送她回去了。”安妮偷听到医生与护士的谈话,她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请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回去。”安妮的哭叫哀求令人心碎,但他们也无能为力。公事公办,他们只能让“黑玛丽”将她带回去。
安妮回到德士堡,没有人注意她,更没有人关心她,她觉得自己沉没于永不见天日的黑暗牢笼中。折回德士堡的痛心遭遇引发了她的思考,她更加急切地希望离开德士堡,她立下志愿一定要离开此地。
她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愿。宿舍里的老太婆们讥笑她:“安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与我们又有什么不同?竟敢奢望离开。”一时间安妮成了这些女人们冷嘲热讽的对象。
听了这些话,安妮十分愤怒:“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想怎么说,我一定要离开。”
“乖宝贝,离开后,要做些什么?”
“我要上学。”
这个回答令她们哄然大笑。
出于好意,安妮的朋友们也希望她能忘掉这个荒唐的想法——毫无意义的白日梦。在她们眼里,难成事实的幻梦更令人伤心,怨天尤人。就连她的好友玛淇·卡罗也忍不住委婉地劝告她:“安妮,你眼睛看不见,怎么在外面生活?德士堡就是你的家,这是天命!”
“瞎子又怎样?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我要去上学——不管是什么学校。我才不管上帝怎样想,怎样安排。我永远不会接受。”
“安妮,闭嘴!不可以胡说。”安妮出口亵渎上帝,令玛琪十分震惊和愤怒。安妮也生气地奔出室外,她不愿听玛琪唠叨叨的训诫。
日又一日,年复一年——1878、1879、1880年,安妮还是在德士堡。她几乎全盲,但是幻梦依在识是更飘缈虚幻,难以把持,有时甚至她自己也怀疑梦想是否能成真?
无论如何,她的意志和信念无比坚毅,她一定要离开德士堡。
一天,安妮的一位盲人朋友告诉她:“安妮,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告诉你一些事。也许你知道了也无补于事。不过……你听说过有一种为盲人设立的学校吗?”
安妮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问:“你的意思是,像我这种人可以在那里学读书、写字。”
“一点也没有错,只要你能进去。”
苏达希堂嫂的讥笑仿佛犹在耳边:“凭你这副眼睛,一辈子也学不会读书、写字。”
那时候,以她的微弱视力都无法上学,现在的视力比那时更糟,又怎么能读书、写字呢?
德士堡的安妮个人资料记载得清清楚楚:“盲”。想到这些,一团怨怒勃然而出:“骗人。你只是寻我开心,残忍地看着我失望。瞎子怎么可能读书、写字呢?”她用手蒙住双眼。
老人摸着安妮的手,默默地握了一会儿。
“宝贝,就用这个。”她捏着安妮手指,“用你的手指头去触摸凸出来的字,你就可以读。盲人就是这样学读书、写字的。”
现在安妮终于知道了她该去的地方了,但是该怎么去呢?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帮助她。外面的世界,她一无所知,又怎么能指望别人来帮助她呢?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她不识字,不会写信,她眼瞎,无法走出围墙,更何况外面的环境如此复杂。
安妮脑子里日夜索绕思虑着这些难成事实的渺茫希望。
1880年,因缘成熟,外面的世界突然闯进了德士堡。
马萨诸塞州官员们大多数时候并不关心州立救济院。结果谣言满天飞,攻击他们的救济院环境是如何恶劣、凄惨,不得已才组团进行调查,今年要来调查德士堡。
德士堡早就该被调查了。1875年,在这里出生的80个婴儿,冬天过后,只剩下10个;建筑物破旧,药物短缺;食物低劣,满是虫子、细菌;院内成群结队的老鼠,白天也猖狂地跑出来抢食、伤人。
德士堡的主管也不是坏人,问题出在州政府一个星期只付给每个贫民1.75元的费用,包含一切衣食住行。主管们也只能以此为限来维持开销,用可怜的资金来支付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之事。
总算马萨诸塞州慈善委员会听到各种传言,要组团来调查了。年纪大的人并不寄望考察团能改善他们的生活。诸如此类的调查以前也搞过,大家看多了。
一群人来了,看到救济院里的贫民在最低的生存条件里苟延残喘,他们摇头、震撼、咋舌。他们离去时,口口声声地高喊:“需要改善。”然后就石沉大海、信息全无。食物的虫菌,鼠群猖撅,恶境年年依旧。
然而安妮却期待奇迹能够出现,一切有所改变。她盼望他们发现她,注意到她——送她去上学。
玛琪告诉安妮她所听到的消息:“这一团的团长叫法郎·香邦,记住他的名字,找到他或许你就可以离开德士堡。”
安妮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她殷切期盼,久久等待的日子终于来到,全院都在传闻:“他们来了。”
考察团来了,他们四处查看居住环境,提出各种问题,试吃食物,趴下来看看老鼠洞。他们对此恶境咋舌,哇哇大叫。安妮跟在他们后面,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走遍德士堡每个角落。她看不清楚他们,只能摇摇晃晃追踪他们的声浪。整天在她
心中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鼓起勇气,向这些贵宾开口。
调查已近尾声,一切即将结束。考察团一群人走到黄色大门口,与德士堡的主管们握手道别。他们马上就要走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叫安妮的女孩渴望离此而去。她的希望从此像断线的风筝,随风飘去。
安妮不知道哪一位是香邦先生。为时已晚,良机将失,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辨认。
“收获不少。”一个灰色身影这样说。
“我们会尽快告诉我们的决定。再见!”另一个人影说着。大门嘎嘎作响,即将徐徐关闭。
她就要失去最后的机会了!突然,她全身投进即将离去的人群中。
“香邦先生,香邦先生!”她向全体团员哭诉,“我要上学,我要上学,请让我上学吧!”她泪水滂沦,声音颤抖。
德士堡主管想把她拖开,一个声音阻止了他。“‘等一等!小女孩,是怎么一回事?”
“我眼瞎,看不见东西。”安妮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要上学,我要上盲入学校。”
另外一个声音问:“她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知道。”
他们问了一些问题后,然后离去了。
那一夜,安妮啅泣着入睡,她的“希望”如水中泡影,她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失败了。
几天以后,一位老妇人步履蹒跚走进女宿舍。
“安妮,安妮,他们叫我快来找你。快整理好你的衣物,你快要离开这里了。”
香邦先生帮助安妮注册入学。她以慈善机构贫寒学生的身份,去离波士顿20里路的柏金斯盲入学校就读。安妮·莎莉文终于如愿以偿,要去上学了。
临行前,朋友们快速地帮她缝制了两件衣裳。多年来安妮第一次拥有新衣服——一件是蓝底黑色小花,另一件是红色的。离别的日子。安妮选择了喜气洋洋的红色衣裳。
自从住进德士堡以后,4 年来的朋友们都到大门口来相送。没有人拥抱她,没有人与她吻别,但她们的叮咛诚恳、殷切。
“要做个乖女孩。”
“等你学会写信,一定要写信回来——想想,我们的安妮,就要会读、会写……”
“不能像在这里一样,老是爱顶嘴。要听话。”
“回来看看我们。”
马车夫老丁扶着她坐在身旁。当“黑玛丽”车声隆隆离开德士堡时,老丁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回头指着徐徐而关的黄色大门:“安妮,走出这个大门以后,就别再回来了,听到了没?祝你一切顺利!”
老丁的话别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将所有的祝福都珍藏内心深处,一生不忘。
1880年10月3 日,安妮坐着马车驶向柏金斯盲入学校,驶向一个新的环境,陌生的生活。安妮奔向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机会。
第二个机会
学校生活开始了。虽然现实生活和她过去想像相距甚远,但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学校生活终于实现了。
安妮14岁,一个毫无社会经验的青涩年龄,她不懂得读。写、加减乘除……她不知道英语、地理、历史等名词和它们的含义,一切都要和幼小的孩童一块儿从头开始学习,她的同学都是一些呀呀学语的幼儿或调皮的黄毛丫头。
安妮掺杂在一屋子五六岁大小的小孩中,显得格外老成,笨手笨脚。安妮和她们格格不人,痛苦万分。一些女孩奉上“老安妮”的绰号来捉弄她、排斥她。
生活充满了挑战,她陷人困惑、失望、叛逆之中。仿佛一只随时应战的斗鸡,昂首阔步,紧张戒备。每个晚上睡觉时,她都想放声大哭,却只能捶打着枕头低声暗泣:“我恨她们,我恨她们所有的人。”
时日一晃,数月已过,安妮学会用手指触摸凸起的字母阅读,她学会使用盲文来读和写,可惜她不会拼字,因为她没有耐心学。
有一段时间,安妮错以为人们可以互相沟通意念就可以了,何必吹毛求疵,计较或多或少的错误字母呢。的确,要正确地背会这么多单字,实在令人头痛。
英文老师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安妮,每件事都有正确的一面和错误的一面,做事的原则要守正、为善。安妮,要有耐心,要有原则。”然而安妮把这些话当成耳边风,依然我行我素。老师渐渐也失去了耐心,换了别的方法,而这种方法,却
深深伤害了安妮的自尊心。
老师把安妮的作文拿出来,当众人大声朗诵,当遇到拼错的字,她就停顿下来,用责备的口气、清晰的发音予以纠正,她仔细地在错字上标上红线。
无聊的学生们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好玩的游戏,每当老师停下时,他们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像利剑宰割她、打击她。安妮咬牙屏气,一遍又一遍,心中默默地咒骂他们。她几乎每天都要忍受这种折磨。有一天笑声特别尖锐,她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好!你们都对。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这些笨瓜,只会笑,只会拍马屁,一群马屁精。”
“拍马屁”是安妮在德士堡惯用的口语,往往脱口而出,并不代表任何含义,然而老师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影响。她厉声命令安妮:“出去!坐到台阶上,待会儿我会来找你的。”
安妮怒火中烧,气得全身僵硬,冲出教室,撞得一排空桌子斜歪一边。
这一回,老师又误会了,她以为安妮摆出架式要跟她作对。而安妮也认为老师故意找碴,便不理不睬,走了出去。
“安妮!你听到没有?”老师威严凛凛。
安妮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走到教室门口,转过身,“我不坐在台阶等。”她又傲然地加上一句,“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一班来上课了。”砰的一声,她摔了门,掉头走开。
发生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校方不能不管。安妮被叫进校长安娜诺斯先生面前,校长费尽口舌向告诫她,让她明白自己是多么粗鲁无理,目无尊长,“以后再也不可以这样做了。”校长说。
“是她惹我这样做的,是她的错啊!”她理直气壮,气冲冲地回答。
“安妮,重点不是在于谁的错。”他解释说,“身为学生,必须尊敬老师,否则我们又如何维持学校的纪律呢?你得向老师认错。”
安妮拒绝了。她觉得老师冤枉了自己,老师才应该向她道歉呢!当然她并没有这样要求老师。
“够了,够了。”校长叹了口气,“回你的房间去,不要出去,等候消息。安妮,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安妮关上门出去以后,校长垂头丧气,头痛万分。“该怎么处理呢?这里已经容不下她了,她太倔强、大放肆,也许该送她回家……可哪儿是她的家呢?”
有人敲门,是学校里最优秀的老师——莫美丽小姐进来了。
“听说安妮惹了祸。”她简单扼要,切人主题,“她肯道歉吗?”
“我相信她不会道歉的。”校长无可奈何地说。
“我猜得一点儿也不错。”莫小姐说出她的看法,“这孩子,自尊心太强了。”
校长困惑不解。
莫老师接着说:“她需要别人的关怀,我们都看得出来,她非常聪明伶俐,学得这么快,又这么好,如果让她半途而废,岂不是糟蹋了上天赐给我们的可造之材?让我来试一试吧。”
安妮险得另一次机会,莫老师每一周匀出一段时间给安妮,她陪安妮散步,两
个人坐在草地上读书和闲聊。每天安妮都在等待莫老师的来临。
起初,安妮怀疑莫老师居心叵测,她费尽心机试探莫老师。她泼辣地说出一连串她所听到过的粗话,等着老师的反应。然而,安妮错了,她的试探毫无效果,莫老师根本不予理睬,十分平静地面对着她,仿佛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似的。不管安妮如何招惹她,莫老师从不放在心上,真是令安妮泄气。没有多久,安妮觉得挑衅莫老师一点意思也没有,一点都不够刺激。相反,感觉敏锐的安妮沐浴在莫老师的爱心里,她的执拗和偏激像冬日的残冰,抵不住暖暖春日,化解流去。
安妮打开心扉,接受了这位充满爱心的新朋友,她不再疑心莫老师,不再试探她。从此以后,她各方面进步神速,尤其是莫老师最关注的两项——拼字和仪表态度,更令人刮目相看。安妮的表现令她欣慰。
安妮观察、倾听,而后模仿莫老师温柔的声调、优雅的举止,以及对别人慈祥的关怀……这些都滋润了安妮易怒的脾气。她的恶习渐渐消失了,学会了缄默、谦虚。每当孩子们取笑她的时候,能够压抑自己不生气、不回嘴。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她用心学习和细心模仿,久而久之变成了自己的习惯,孩子们也尽释前嫌,充满了友爱,重新接纳脱胎换骨的安妮。有一天,她惊奇地发现心里涌现出一种新的感受,她殷切地盼望旭日东升,迎接新的一天,和同学们一起上课、一起吃午餐、一起聊天。这一切该是多么快乐啊!安妮第一次咀嚼到自在而幸福的滋味。
大家慢慢地接受了安妮。不错,她是柏金斯盲入学校的一员,然而,她却像家里的一个童养媳,无法和其他人平起平坐,完全被包容和肯定,就因为她是救济院送来的贫寒学生。这种身份有时候引起许多不便,给她带来许多尴尬。比如,放寒暑假时,学生们都回家度假,老师也各有自己的假期计划,惟独安妮无家可归,经济拈据的救济院不欢迎假期的访客。
找份工作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惟一办法。安妮已经长大了,可以做事了。她虽然眼睛不好,手脚却很灵活,可以胜任一般家务,如果要求不太高的话,是不难找到工作的。
学校帮安妮在波士顿南边找到一份整理、清扫旅店的工作,旅店位于城里一条热闹繁华的爱尔兰街上。安妮很快就和客居在这里的人们交上了朋友。在她整理房间时,他们常找她聊天。一位房客注意到安妮因眼盲而动作笨拙,他在房门角落同情地看着飞扬的灰尘,熏得安妮的眼睛布满红丝。他心理默默地想:“老天!保佑她。”
有一天,他问安妮:“你去看过眼科医生吗?”
“看过千万遍。”安妮不开心地说。
“难道都医不好?”他追根究底地问。
“都没有用。”安妮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点过药,涂过眼药膏,开过6 次刀
……”
“6 次。”触及心结,安妮烦闷无奈。
“一点都没有效吗?
“没有。不要谈这些好不好?”
这位年轻人有个医生朋友,他不忍心看着好好的一个女孩,为眼疾受尽折磨。
“安妮,布来福医生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医生。”他想说服安妮,“也许他可以
帮你治好。
“不要烦我!”刺伤心结的话题,惹得安妮几乎恼羞成怒,“没有用的,谢谢你的好意。
“为什么不去找他呢?我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不去。
安妮固执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以前巴巴拉神父不就像这个年轻人吗,他的好朋友不也是高明的眼科医生?!
安妮不敢再存有任何希望,她已经无法承受希望的破灭,承受不了失望的打击和摧残。
热心的年轻人没有就此罢休。他三番五次怂恿她、劝说她,以至于安妮无法再摇头说“不”了。他兴奋地带着安妮走出爱尔兰街,去找他的朋友。
布来福医生在诊所里等着他们,医生例行公事,像所有看过安妮的眼科医生一样:翻眼皮、刮、擦,嗯呀自语。安妮呆呆地坐着,往事如烟飘浮在心中。“我在做梦吗?好像以前也做过同样的梦!巴巴拉神父带我到罗威医院,医生亲自检查…
…”
“莎莉文小姐,你太苛待你的眼睛了,好在现在治疗还不至于太晚,我可以帮你医好!”医生充满自信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
“我要马上送你去手术室开刀。”他接着说,“第一次开刀后你的视力不会改变,你回去上学以后要定期回来检查、敷药。等明年夏天的这个时候,我还要给你开一次刀,关键就在此,愿上天保佑我们!”
“真有这样的事?”虽然她心中疑信参半,但还是让布来福医生开了一次刀。冬天过去了,春天踵履而至。她遵守诺言,在波士顿城南来来回回,到布来福医生诊所敷药治疗。
来到波士顿的第二个夏天,安妮到医院等候布来福医生给她开刀。医生要她躺在床上几天,关照她“手术前要调和身心的安宁”。医生一再强调心理因素会左右开刀的成败。
“有什么好怕的?再坏也不过如此,我可不兴奋。”安妮已经有些麻木了,反倒是其他人颇为重视这次手术。医生常常进来量她的脉搏,拍拍她,安慰她。那位热心的年轻朋友买了一磅巧克力糖来看她,昨晚护士还送来两碟她爱吃的甜点呢!
难道他们都没有先见之明,预料到这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开刀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安妮被推进手术室,手上拿了一条湿巾的护士,突然闪到她旁边,俯视着她。
“做什么?”安妮惊骇洁问。
“不要怕,没什么。”护士安抚她,“这是一种新型麻醉剂。放在鼻子上,你闻闻看,就像满园花香,是不是?”
护士将湿巾轻轻掩这在安妮的脸上,她试图挣脱那条令人窒息的湿巾。是花香吗?不,那是一种令人眩晕害怕的怪异熏气,话到嘴边,她已颓然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当她醒过来时,手术已结束了,她的双眼包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纱布,医生坐在她的身边,嘱咐她尽量少动,保持身心安宁,少讲话,让眼睛充分休息复元。
安妮答应遵守医生的嘱咐。好,暂且做个好女孩吧!反正再过几天,谜底就会揭晓的。等他来拆绷带,他就会看到一切如旧,瞎子仍然是瞎子。
无法逃避的时刻来到了,医生站在病床边,轻轻拉开周边的绷带,安妮听到他在说:“剪开。”她感觉到剪刀锐利的撕裂声,直到最后的一层绷带脱落……
安妮惴惴地张开眼睛。“我看见你了。”她兴奋地大叫起来,几乎从床上滚了下了,她不由自主地绕着床,又叫又跳,绷带散落满地。“我看见窗子,我看见窗子的那一边!那儿有一条河,有一棵树,我看见你了,我可以看见……”
安妮伸出手来战战兢兢,不敢相信地自语:“我能看见自己的手了。”
她欣喜若狂,但愿这不是一场梦!
玷辱校誉
安妮的视力并没有百分之百复元,她所见景物依然像这了一层薄雾似的模糊不清。医生说他的视力能见度属于“半盲”。但是,好歹能够看见东西了,这是多么奇妙、多么幸福!此时此刻没有一个少女比16岁的安妮·莎莉文更开心、更快乐了。
柏金斯是专门为盲人开立的学校,安妮从医院回来后,就不能算是瞎子了。但柏金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心照不宣,从没有人闲扯问罪,学校规章也有一定的伸缩弹性,同仁们留住了这个孜孜向上、无家可归的爱尔兰青少女。
学校里的许多老师本身就是盲人,他们发现安妮可以为他们提供许多帮助。她可以替他们跑腿代劳,例如到商店购买配色齐全的毛线、布料和其它用具,她都能够胜任,并且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他们也惊喜地发现安妮具有启发领导小孩智慧的天分。她独具创意,对孩子们非常有耐心,用心去了解他们。她自愿带他们到波士顿城里游玩,心甘情愿牺牲自己的时间,哄他们上床。老师们还信任她,让她带两堂课。
爱心和快乐慢慢征服了安妮的无羁野性,她每天忙得团团转。但她忘不了幼年时的瞎眼、穷困潦倒、焦慌无助、无人关爱的寂寞,因此特别关心孤寂无助的人。也正是这个缘故,她特别关心萝拉。萝拉已经五十几岁了,在柏金斯生活了近四十年。对萝拉而言,柏金斯不只是她启蒙的学校,更是她的家,她生活的全部。
萝拉又盲又聋又哑。她出生时是一个健康、足月的婴儿,两岁零两个月时感染了流行性猩红热。虽没有病死,但瘟疫却夺去了她的视觉、听觉、嗅觉和味觉。病愈后生不如死,生活在黑暗和无声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够和她沟通,直到后来山姆·郝博士出现。
郝博士是柏金斯盲入学校的创始人,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当听到了萝拉的情况后,他想,难道被黑暗困牢的心灵从此就无法疏导、沟通了吗?于是他向阻扰心智层面的生理围墙发起了挑战。
萝拉8 岁时,郝博士带她来到柏金斯来。“触觉”是萝拉与外界沟通的惟一途径。运用双手触摸是开启她心智的最后一条通路,郝博士利用特殊的盲文手语来教她。
聋哑手语是为聋哑者专门创造出来的一种语言,利用手势代表文字。每个不同的手势代表不同的字母,不同的字母次第合并成一个字。
萝拉是瞎子,她看不见手势,为了她,郝博士采取了另外一套方法。他在打手语时把萝拉的小手牵过来。让她感觉手指的变化,由触觉使她领会不同的手势代表不同的意义。
萝拉学得又快又好,她不仅能辨别不同的动作和语言,还能正确地拼回到郝博士的手掌中,可惜对萝拉来说,这些字母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不同姿势的手指韵律而已。郝博士要教她的是这些不同指形所包含的特殊含义。
他拿来一个特定的东西让萝拉抚摸,然后在她手中拼写出东西名称来。但是,萝拉依然无法领会拼在手中的字和物体之间的互相关系。
一天,郝博士拿出一把钥匙放在她的手里——钥匙是郝博士每天让她触摸的熟悉物品。郝博士就用手语在她手上写“钥匙”两个字,以前他们也写过无数次。郝博士不经心地观察,突然间,郝博士感觉萝拉的手指在他手里僵住,他看到萝拉脸上闪出领悟的喜悦。她懂了!她终于解开物品与手语的相连关系了。
萝拉渐渐学会了许多单字,但仅限于单字而不是“句”,更不是一连串字构成的“语句”。她无法把这些字词正确地串成句子,表达完整的意思,而且一些动词或者表达情绪的抽象名词又怎么用手势来比画呢?像“爱”、“恨”、“生气”、“友谊”等名词该如何向她传达?怎样才能使萝拉心领意会这些字所包含的意义呢?
郝博士没有把这些抽象字硬塞给萝拉,毕竟萝拉的手指能顺利地识别一些常用字,已十分难能可贵,令郝博士相当满意了。一位又聋又哑又盲的残障者,还能期望些什么呢?郝博士就此打住,不再教萝拉更深一层的东西。
郝博士打开锁住萝拉人生黑暗无声的枷锁,当然无法期盼她像正常人一样,心智与体能并用,创造更美好的人生。但萝拉的努力表现足以引起当时社会人士的惊叹和同情。这是一桩人人传颂的奇迹,人们不远万里赶来柏金斯看望萝拉。物换星移,而今郝博士去世已久,萝拉已近暮年,人们早就遗忘了她轰动一时的成就。
盲文手语是柏金斯学校的必修课程,所有的学生都能够和萝拉沟通,只不过许多学生太忙,难得有空找她聊天。萝拉终日独自坐在她那洁净的屋子里。房间里摆满了书籍,她日日夜夜以读书或做针线来排遣寂静黑暗的岁月。
每每经过萝拉屋子,安妮不忍心过门不人。这位长年枯坐窗边,整天做女红度日的垂暮妇人勾起了安妮的同情心。安妮每天情不自禁地溜进萝拉的房间,用手与她交谈片刻。萝拉带着少许古怪的意味,小心谨慎地回答,即使有时安妮不能完全了解萝拉的意思,但也体贴地表示她明白了,安妮怕刺伤萝拉的自尊心。寂静的交谈中,她们的友谊渐渐滋长,同时安妮的盲人手语技巧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安妮喜欢到波士顿城里,当然,柏金斯学校是她现在的“家”,但以她的眼光来说,柏金斯代表的世界太小,她在安那诺斯校长办公室穿来穿去,希望校长能派她出门办事。
有时,在安那诺斯校长那儿找不到派她出差的公事,她便以拜访医生、治疗眼睛为借口去波士顿,校长总是点头同意,从来没有阻止过她。
安妮喜欢漫无目的地在波士顿街上闲逛,看着五光十色的街景,熙熙攘攘的过客,偶尔与不相识的陌生人闲聊。安妮品尝生活的滋味,感到心满意足。
只有一次——仅此一次——她特意去了一个地方,十分特殊的一个场所。当时报纸上的一栏记事吸引住了她,波士顿法院将举行一场公众听证会——关于德士堡的另一次调查的公众听证会。安妮犹豫了一下,真要去吗?这还用问?非去不可,一定要去。安妮直奔波士顿法院。
安妮兴冲冲满心希望,预料法院中人山人海,大家都关心德士堡,愿意为困苦的德士堡助一臂之力。然而她错了,法院里空荡荡,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第一排。她百感交集,紧紧咬牙忍住过去生活阴影重现心中的激动情绪。
证人提到又肥、又大的老鼠群,它们依旧目中无人,白天从洞里出来觅食;提到缺少肉类食物、面包发霉;提到去年遭受的火灾之殃。安妮独自点头,记起她在德士堡时曾遭受过的火灾。
公众听证会草草结束,他们提及这么多事——老鼠、食物、建筑物、缺乏救济金等等,然而却没有人表示关心,只有安妮伤心感慨地回忆起德士堡贫困痛苦的日子和关爱她的残障老人们。奇怪,听证会中提到了许多事,却没有谈到在救济院中的穷人,安妮以为可以听到关于玛琪·卡罗和其他瞎眼婆婆的消息,然而没有人说到那些曾经善待安妮、讲故事给她听、教她做人做事的好心的长者们。没有只字片
语!安妮的思念化成无尽的泪水,她急忙转身快步离开法院。
在波士顿,柏金斯盲入学校美誉远播、名气响亮,无人不晓。安妮身穿学校制服出现在法院中,引起人们的各种猜测和窃窃私语。她的法院之行,很快就传到了柏金斯,没有多久,每个人都知道她去过法院。
“你知道安妮的荒唐事吗?”
“什么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个性。”
“打死我也不敢做这种事。”
“这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做得出来的事。”
事情传到安那诺斯校长耳朵里,校长十分震惊、恼怒。柏金斯清纯闺秀岂可擅自造访沾满人间腥秽罪恶的法院,那绝对不是良家女子的行径。
“安妮,我已经够容忍你了,怎么又闯出这么大的祸?既然是柏金斯学校的一员,就不应该到那种地方去,你法辱校誉,丢尽了学校的面子。”
安妮默默地站在那里,洗耳恭听校长的痛斥。好吧!等他骂完了,就会冷静下来的,也就会像往常一样雨过天晴。
然而事情并没有安妮想像的那么乐观,安那诺斯先生对此事耿耿于怀。
他说:“安妮,我想柏金斯已无法让你继续留下来了,你惹了太多是非,我会安排送你回德士堡去。你已经17岁了,明年就18岁了,已经可以自立。至于是否愿意继续留在德士堡,那时候你有权自己自由选择!”
听到“德士堡”,安妮好像受了当头一棒,茫然若失,说不出一句话。她恍恍惚惚穿过走廊,回到寝室里,瘫坐在床上。回德士堡住一年!哪怕一天,她也会崩溃的。她耳边响起离开时,老人们诚恳的叮咛:“别回这里来!”她忧心忡忡,忧虑和烦恼使得她疲惫不堪,蜷在床上很快就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安妮的新义母霍布金太太推醒了她。一睁开眼,她就记起昨日所发生的一切,顿时无精打采,黯然缩回床上,心中反复地想:“我不回去。”
“安妮,不要愁。”这位满怀母爱的妇人安慰忧虑惶恐的女孩。“我已经和安那诺斯先生商量过,让我来当你的监护人。我向他保证,从今以后由我来负责你的一切,并且保证绝不再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情了。”她笑容可掬地说,“不要担心,他答应我你可以留下来!”
青春集锦
安妮的新义母——霍布金太太,是一位慈祥孤独的女人。她守寡多年,和独生女儿一直住在鳍鱼角的一间小房子里。婚后不久,孩子刚刚出生,丈夫就去世了,她含辛茹苦独自挑起了抚养女儿重担,盼望女儿快快长大。母女俩相依为命,女儿成了他的精神支柱、生活的依托。
女儿17岁时,长得亭亭玉立。然而人世无常,突然生了一场急病去世了。多么年轻、多么快乐的豆蔻年华,疾病如同风来花谢,使母女无法再相聚。霍布金太太心痛欲绝,常常孤独地徘徊在鳕鱼角的海滩,思念悲伤。有一天,一群在海滩上玩耍的盲童引起了霍太太的好奇心。他们是谁呢?经过打听才知道这些孩子是柏金斯学校的学生,来此地游玩。他们引起了她的同情与兴趣。1883年秋天,她向该校申请义务工作——当孩子们的义母。
霍布金太太和安妮是两个性格极其不同的人。霍布金太太甜美、温柔,凡事容易紧张。她永远无法了解安妮。安妮快乐时情感奔放,痛苦时排山倒海,不加压抑地倾泄情绪,还有钻牛角尖的执拗脾气及丰富的想像力。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霍布金太太需要的是施爱的对象。安妮和她逝去的女儿年龄相仿,才华四溢,又处于
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十分惹人爱怜。
于是,安妮有了假期可以回的“家”了。夏天一到,霍布金太太就来接安妮去鳕鱼角那栋风吹日晒的灰色房屋。在这里,安妮得到了梦寐以求“家”的温馨和自由。无忧无虑,充满蓬勃生气地享受她的青春。在晚年安妮的回忆中,那是一段缤纷灿烂、生命闪烁发光,并且不可言传的美好时光。只是日子过得太快、太快了。
过了几个心旷神恰的寒暑假后,转眼安妮已19岁。这是她在柏金斯的最后一年。日子在勤奋用功读书和一连串考试中飞逝而过,接着就是毕业典礼,在1886年的8 名毕业生里,安妮的成绩遥遥领先,独占鳌头。大家公推安妮在毕业典礼上,代表全体毕业生致辞。
毕业典礼那一天,清晨一起床,安妮的心就咚咚急跳。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她奔回房间,看到一件崭新的高雅亮丽的礼服挂在衣橱上。这是她的长礼服,全世界最美丽的衣裳!
霍布金太太急急忙忙地走进房间,看到安妮高兴得红通通的小脸,微笑着说道:“快穿衣服吧!安妮,待会儿还得卷头发,还要花许多时间哩!”
安妮从衣架上取下衣服紧紧抱在怀中,百感交集。白色上好的布料薄如蝉翼,两袖长及手腕;沙沙作响的轻柔丝织篷衬裙,撑着长短合宜的圆裙;袖口和裙据镶了三圈蕾丝花边,三圈豪华雅丽的花边!
这一袭礼服,是霍布金太太为安妮的毕业典礼亲手缝制的,针针爱心,线线关怀。想到这些,安妮心情愉悦不由自主地踏着幼年时依稀记忆的轻快舞步,拖地的白色衣裳像浪花一样起伏。
“傻丫头,小心一点。”霍布金太太笑着,“冷静一点好不好?不要这么兴奋,演讲还没有开始哩!过来,我来帮你打扮打扮。”
安妮靠近慈祥的老妇人,披肩长发随着她的笑脸摇动。
“妈妈,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快乐!”安妮说,“为了我的毕业典礼,您为我缝制了礼服,又为我买了白皮鞋。”一双高贵的白皮鞋!一双意味非凡的白鞋。小时候,安妮就一直认为白鞋子是为童话里的仙女们特别订做的,只上天上有,人间能有几个幸运儿穿?红尘凡人只配穿黑鞋、褐色鞋子。而现在这双白皮鞋是专门为安妮·莎莉文订做的,还有一袭白色礼服配它!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快乐!”她喃喃重复。
“我当然不知道了!”霍布金太太故意调笑她。就是安妮的这一股率真和奔放不羁令霍布金太太忐忑不安。霍布金太太笑笑,其实她有什么必要去懂得安妮?只要帮安妮穿戴好,让她从容愉快地去赴生命中的大宴,不就是尽了母亲的心意和责任了吗?
整个早上她精心地装扮安妮。洗澡是第一件事,为了这个盛大的日子,霍布金太太在安妮身上洒了几滴清雅芬芳的香水,也洒在花了她几天几夜缝制的花边礼服和白色丝袜以及白色小山羊皮皮鞋上。然后花很长时间卷头发、梳头发,最后从安妮头上套穿完礼服才算大功告成。
“好了,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还有东西?已经这么多了。”安妮深深感激霍布金太太,“妈妈已经给我太多、太多了。
霍布金太太不言不语,走出房间。她回来时手上捧着一条粉红色的宽柔的丝带,那是霍布金太太最幸福日子的痕迹。她的女儿曾经活泼健康地系着这条美丽丝带,参加高中毕业典礼。“还是您留着吧!”安妮脱口说出,她知道霍布金太太珍藏丝带,常常怀念着女儿。
霍布金太太默默地用丝带系住安妮的细细纤腰,仔细端详着说:“多可爱!”
安妮轻快地走到镜子前面,看到一个气质高雅,衣饰纯净的窈窕少女。“真的是我吗?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霍布金太太提醒说:“该走了。”她们走过波士顿街道,到达毕业典礼会场——德雷蒙教堂。
柏金斯盲人学校,由山姆·郝博士和他的朋友始建于1832年。当时的盲人们无法接受教育,多半沦为乞丐、流浪汉或成为拖累家人的残废,社会摒弃他们,他们也自暴自弃。郝博士立下志愿要教育他们,使他们能够参与正常健康的社会生活。
自从郝博士成功地教育盲、聋、哑的萝拉后,声誉远扬,名震全国。从此各界社会名流争相支援,赞助柏金斯盲人学校,使它历久不衰。因此每每遇到学校毕业典礼,波士顿的重要人士们都要在百忙之中赶来参加。
安妮看到人潮挤满了会场,座无虚席,倒抽了一口气,她没有料想到竟有这么多来宾,她一直以为只要向几位老朋友和爱护她、教导她的师长们聊表谢意就够了。她愣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本来背得烂熟的演讲词,竟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贵宾席设在高了几个台阶的讲台上,中间有一空位留给毕业生代表,霍布金太太带着哆嗦发抖的安妮走向讲台。
“妈妈,我好害怕。”安妮的上下牙齿格格打颤。
“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连演讲词都想不起来了。
“不用怕,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已忘得光光了。”安妮绝望地摇头。
她们走到台阶,看到莫老师站在那儿,她看着安妮。
“安妮,祝福你,我们都以你为荣。”莫老师将粉红色的玫瑰花别在安妮胸前。安妮微笑着,谢过了思师。安那诺斯先生也在那儿,他伸出手,挽着安妮走向台上。
安妮走向人生的新舞台。在来宾热切的注视下,安那诺斯校长挽着安妮走向讲台中央为她保留的贵宾席上,虽然他们曾经预演过,但安妮依然紧张得全身僵硬,好像校长要拖她上断头台。
安妮已经无路可逃,但她还是想不起来演讲词。怎么办呢?真是丢脸。人们会交头接耳:“喏,她就是慈善机构出来的贫寒学生,见不了大场面。”哦,不!绝对不能让人贻笑大方。
典礼开始了,马萨诸塞州州长站起来做了一个简短的致辞,就转向安妮说:
“让我们大家鼓掌,欢迎安妮·莎莉文小姐代表毕业生致辞。”
听到州长说“安妮·莎莉文小姐”,安妮如同电击,该轮到她了。她站了起来,向前迈了一步,可是好像被钉在椅子上,抖得站不起来。
州长走过来微笑着鼓励,似乎向她说:“不要怕,我们都一样。”听到他再度叫“安妮·莎莉文小姐”,安妮从座位挣扎站起,脑中一片空白,机械地走向讲台中央。
州长开始鼓掌,台上台下来宾也热烈地回应起来。如雷的掌声震得安妮如梦初醒,短短的几秒中,她恢复了镇静,重拾了自信。
掌声稍歇,安妮吞了口水,进出“各位贵宾”几个词。一开口,她便如释重负,记起了她的演讲辞,她昂头挺胸面对着听众。
“我们就要踏进忙碌的社会,参与创造更美好的、更快乐的世界……”她满怀信心,演讲如流水般潺潺而下,娓娓动听。
“个人的修养虽然只是小我的进步,推而广之,可以影响整个国家,美化整个世界。我们不能停住脚步;我们要时时刻刻充实自己,好为尽善尽美的明日奉献出我们努力的成果。”
她以简洁的“谢谢各位光临”结束,所有来宾都起立鼓掌和赞赏。
接着是一连串握手、赞美和酒会。傍晚典礼结束时,安妮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如痴如醉,心中充满了快乐与兴奋的回忆,但愿这个辉煌灿烂的时刻永驻。无奈光阴似水,将来成为现在,现在成为过去,永流不息。
曲终人散,安妮坐在床边久久不动,她轻轻地抚摸腰上的粉红丝带。“何时再穿这些?”她小心翼翼,解下丝带叠好,脱下美丽的白鞋,用干净的软布擦拭,再放进盒中。她抚摸着上衣的每一颗珠扣,恋恋不舍地解开,把绣满花边的衬裙摊在床上仔细欣赏。
“这些都是霍布金太太的精心杰作。她是多么呵护我,多么疼我,花了多少心血,多少时间,多少钱!”
钱!钱把安妮拉回到现实世界里。她现在已从柏金斯盲入学校毕业了,不再是学生身份,不再是受人照顾的未成年者。她已经长大,应该独立赚钱养活自己了。
想到这些,安妮打个冷颤,赶紧套上厚重粗呢上衣,但还是觉得全身发冷。恐惧从脚底上升,从心窝外溢。
面对现实,她认真考虑自己的处境。几个月以来,她也曾经想过这些现实问题,但人的惰性使她一拖再拖,不愿面对,直到无法回避此刻。她已经20岁了,没有特殊谋生技能,没有很高的教育程度,一个半盲的女孩,又能担当些什么样的职务呢?
安妮垂头丧气,摇摇头,自我安慰:天无绝人之路,何必先自寻烦恼?她不是全盲,可以读一点、写一点,还可以自己行动自如。虽说半盲,但是老天慈悲,还是赐与了视力。
目前最急迫的是要找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否则……久久积压在安妮潜意识里的恐惧,突然溃堤泄洪。她痛苦起来:“我不要回那里去,我不要回那里去。”
晚餐铃响,她心灰意冷地走向餐厅。德士堡的阴影一直困扰着她。在餐厅门前,她打起精神,强颜欢笑。朋友们祝福她,她怎么忍心叫她们失望,为她的前途发愁呢?
毕业后,安妮和霍布金太太一起回鳕鱼角过暑假。她的日子不再像往日那样无忧无虑了,想到将来前途茫茫,她一筹莫展。秋天一到,霍布金太太又得回柏金斯当义工。柏金斯已无法收容安妮,该怎么办呢?
安妮心中掠过几个念头。她可以在波士顿的大饭店找个洗碗的工作。她的手灵巧得很,况且洗碗不需要太高的教育程度。但是,餐厅只请男工洗碗,她长叹了一声。
也许她可以做卖书的生意,挨家挨户去卖书。也罢,她试着说服自己,一家家去散播文字的种子,去接触不同形态的人们,不也是一件高尚而有趣的工作吗?可是想到汪汪狂吠的狗,砰的一声关门,让你吃一鼻子灰的人们,倾盆的大雨……还有卖不掉书,赚不到钱的日子,又该怎么办?
到了8 月底,眼看暑假即将结束,安妮天天烦恼得坐立不安。一天,她收到柏金斯校长安那纳诺斯先生的来信。亲爱的安妮:别来无恙?寄上凯勒先生的来信,请仔细看一看。凯勒先生为他又聋又哑又盲的小女儿寻求一位女家庭教师。你有兴趣应征吗?请来信告诉我。
请代问霍布金太太好!
祝快乐!
无明世界
可怜的安妮!当她读完了凯勒上尉的信后,感觉非常沮丧。她不喜欢这份工作,一点儿也不喜欢。呆在南方一个古老小镇上,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和情趣可言呢?
安妮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轻弹手中的信。“谁要去当家教!”她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其他选择呢?毕业以后,这是惟一能糊口的就业机会。第二天,她坐下来写了一封回信。
“亲爱的安那诺斯先生:谢谢校长的培育和关怀。经过慎重考虑后,我诚心接受您所提供的职位……”
去教那个又聋又哑又盲的学生之前,安妮要求回柏金斯一趟,她需要回去仔细研究萝拉的学习资料作为参考。
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她都忙于翻阅关于萝拉所有的记录,加以细心研究。收获令她兴奋不已,但她还是没有信心去接受这个职位。她知道要与聋哑盲者沟通是一件困难无比的事,然而她并不十分清楚事实真的有多困难。
安妮深信郝博士是位天才,否则他不会取得成功。当时也有许多人试验教类似萝拉的残障儿童,都告失败了。她何必明知故犯,去自寻失败的苦果呢?
记录里有一段让安妮读得心寒,它记载了萝拉早期的老师伯乐小姐的故事。伯乐小姐负起教导萝拉的责任,日夜与萝拉共处了3 个月,日久生情,她非常喜欢萝拉。有一天她去找郝博士,希望让她不再教导萝拉了,她说:“萝拉真是个好女孩,但是我再也无法忍受那可怕的沉默了。”
读到这一段,安妮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她自问:“我受得了吗?”
1887年3 月3 日,阿拉巴马州的一个小镇塔斯甘比亚,火车站广场停了辆马车,两个满脸倦意的人坐在车子里。他们是来接安妮·莎莉文的凯勒太太和她的继子詹姆斯。
詹姆斯打破沉寂,“如果她根本没来呢?”
“她会来的。”凯勒太太信心十足,“她来信说她要来。安那诺斯先生说她诚实可靠,她只不过迟了两天罢了。”她叹了一口气,“也许她坐的火车出了毛病,唉!詹姆斯,她该来的……如果她不来,海伦怎么办?”
詹姆斯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火车声,他说:“6 点半的火车要进站了,这是今天最晚班的火车了。”
凯勒太太紧张得喘不过气,“上天保佑,”她在心中默默祈祷,“上天保佑她能来!”
车厢里走出几个人,有一个人看起来好像就是那个年轻的女家庭教师。
“她像一只落汤鸡。”詹姆斯在心中对她品头论足。
詹姆斯说的没错,安妮看起来的确狼狈不堪,3 天3 夜她穿同一件厚毛料衣服,历尽折腾。她双眼布满红丝,精神萎靡不振,长途跋涉使得她困顿不已。
她买了直达快车票来此地,没想到愚蠢的售票员划给她的票竟是从波士顿到塔斯甘比亚中间每站必停的慢车。终于到达了,她挺着胸,勉强挤出一丝职业性的笑容,对着面向她走来的年轻人。
他问:“莎莉文小姐吗?”
他打招呼的口气令安妮的微笑停住了,安妮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辨认别人的轻蔑语气。她想:“我不会喜欢他的。”
她冷淡地回答:“是的。”
“请过这边来,”他轻狂的语气依旧,“我的继母在马车里等着你。”
当安妮见到凯蒂·凯勒后才放下高悬半空的心,两个年轻的女人相视微笑着。
“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好像很善良的。”她们一见如故。
几分钟后,马车驶入凯勒家的庄园。这是一栋绿色窗帘点缀的白屋,屋前一片花园,百花锦簇。
安妮兴奋万分,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大房子。她急切地问:“海伦呢?她在哪儿?”这时,凯勒上尉走过来。
“你好!安妮小姐,我是海伦的父亲。”上尉和安妮打招呼。
安妮以点头作答,继续问:“海伦呢?”
“她在那里。”他指着门口,“她觉察到这几天大家都忙着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惹得她发脾气。”
安妮看到了海伦。海伦站在门口阴影处,绿色的爬藤遮住她,她的头发像黏成一把的干稻草垂在肩上,上衣钮扣没有一个扣对;咖啡色的鞋子沾染了尘土和泥巴,一双肮脏的小手死劲地揪着藤叶,一片一片撕碎。
海伦感觉马车开进门来。她全神贯注地等候,思量着从哪一边跳上去。
“怎么没有人关心这个小孩?”这是安妮的第一印象,后来才知道海伦太调皮捣蛋了,根本不听任何人的管教,只要有人靠近她,她便狂暴发怒。
安妮压抑着心中的沮丧,踏上台阶。她的脚一触到台阶,海伦马上转过身来,她知道有人从大门口向她走过来,她感觉穿过脚底增强的振动频率。
海伦等待着妈妈!这几天妈妈经常出门,海伦无法用言语表达她的喜怒哀乐,她张开双臂,跳进怀里,安妮接住了她。
不是妈妈!她像一只被网罗的困兽,用力挣脱出陌生人的怀抱。安妮一紧张,把她环抱得更紧,这一下惹火了海伦。
“快放手!”詹姆斯大叫,“她会伤着你的。”安妮吃了一惊,赶紧松手,心有余悸地问道:“为什么?难道我做错了?”
“不,安妮小姐,她不要人家抱她。”凯勒太太向她解释,“自从病了之后,她就不曾亲过人家,也不让人家亲她、抱她。哄她。”
“有时只让她妈妈亲一下。”凯勒上尉补上一句。
詹姆斯坐在台阶上,幸灾乐祸嘲弄着往下看着安妮。“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你是来教一只小野兽,是一个小野兽的家教。”
“詹姆斯,闭嘴。”凯勒太太大声地责备。
“说够了没?进去。”凯勒上尉严厉下令。
凯勒太太看出安妮疲惫困顿不堪,便说:“亚瑟,请先带莎莉文小姐到她房间,其他的事待会再说吧!”
安妮感激地向凯蒂微微一笑,随着凯勒上尉走上楼梯。
安妮在上尉的背后说:“海伦该不会受惊吧!我看她愣了一下,就想挣开,我想没有吓住她,看来……她好像天不怕,地不怕。”
“是的,她天不怕,地不怕,问题就出在这里。”凯勒上尉苦笑地回答。
凯勒家腾出一个房间,粉刷装潢成淡雅的白色,作为安妮的房间。上尉放下皮箱,“好吧!你慢慢整理。”他和蔼地说。海伦一直跟着他们走上来,进到安妮房间。凯勒上尉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带她走。
安妮说:“让她留下来吧!她不会烦我的,我们迟早要互相认识的。”
安妮自顾自地打开皮箱,开始整理东西,她不去刻意讨好海伦。海伦对这个陌生的客人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她的小手跟着安妮的动作上上下下,黏乎乎的脏手无数次打开又关上皮箱,安妮说:“你真是顽强的小东西!”
海伦摸到安妮的旅行便帽,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拿了帽子戴在头上笨拙地在颚下打了结。她摸索着站到镜子前面,昂头、偏左、偏右侧视,又上下打量。
安妮不禁大笑,“你这个小顽皮,学得可真不错。你看过妈妈这样照镜子,是不是?”她忽然愣愣地停住笑声。她竟忘了海伦又聋又盲,一直对着海伦喋喋不休。海伦慧黠灵巧,令人忘记她是听觉、视觉全无的残障小孩。
安妮犀利的眼光盯住正在解开帽子结的小手指,肮脏的小手已东抓西摸,另寻新的花样去了。
“你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了,我敢打赌你能够用你的手充当你的眼睛,你可以用手做很多事,是不是?哈!这些都是小意思,好戏在后头哩!过几个星期你就要用手学习读和写,你的手会帮你打开枷锁,让你自由。”
夜晚早早来临,屋内寂静,安妮筋疲力尽,一上床就睡着了。如同往常一样,一下子进入了无梦的睡乡。而在另一边的主卧房里,凯勒上尉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凯蒂被他吵醒了。
她问:“怎么一回事?亲爱的。”
他沉默片刻,说:“凯蒂,那个女孩这么年轻,她担当得起吗?”
凯勒太太微笑着拍拍枕头:“放心吧,亚瑟,她可以胜任!”
小暴君
安妮离开波士顿时,柏金斯的学生们给安妮带了一个洋娃娃。娃娃是大家共同出钱买的,由萝拉缝制了一件漂亮的外衣,是孩子们送给海伦的礼物。它静静地躺在安妮的皮箱里,海伦好动的手早就发现了它。
洋娃娃!多么亲切而熟悉的形象。在海伦房间里有一大箱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娃娃,海伦用力拉出娃娃抱紧它。
“好的开始!事半功倍。”安妮决定就地取材。她拉住海伦的手,在掌心中拼写:“DOLL(娃娃)”。海伦马上抽回她的手,她一向不喜欢人家摸她。但她的好奇心克制了厌恶感,当安妮再次拉着她的手时,也就任由安妮摆布。
“娃娃”,安妮一次又一次,重复把这个字描画在海伦的掌中,然后她让这个迷惑的小孩子拍拍娃娃的头,把娃娃放进海伦怀里。安妮连续做了几次拼字,拍抚娃娃的动作。海伦先是莫名其妙地站着,接着便聚精会神地感触手掌中的描画。
“你们俩在做些什么好玩的游戏?”凯蒂手上抱着满满一堆脏衣服,笑问安妮,“也让我分享一点啊!我答应不吵你们。”
安妮报以微笑,人生真是有缘!从相见的第一眼开始,她们便十分投缘,进而友谊滋长。安妮心中有数,其他几个人——凯勒上尉、詹姆斯及其弟幸圣第等都以请来的佣人相待,而没有把她当成朋友。
“好吧!看着,”安妮举起海伦的手,又把字拼到掌中。“我把字形写到海伦手中,让她熟习一些手语。”
安妮伸出自己的手,手指快速挥动,做出一连串动作。“我写了‘你好吗?天气很好,是不是?”’她向凯勒太太解释。她又转向海伦,“海伦只有一双手可依靠,她的手就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
“今天早上,我把‘娃娃’拼写在她手上,等她会拼这个字时,我就把注意力引到她手上抱着的洋娃娃身上,我要让她心里明白字和物体的相互关联。”
“你看,她开始画了,她写出来一边,好,再加一笔。”安妮弯下腰,情不自禁地帮着海伦摸摸索索的指头并喃喃地说,“再加一画。”她指引完成这个字。
安妮看到凯勒太太脸上闪过一线希望。
“我们才开始呢!她还不懂得字所代表的意义。”她赶紧解释,“这个只是一种模仿动作,海伦写出‘娃娃’这个字,一定没有想到这个字代表了娃娃的实体。字和物体中,来来回回,直到她自己能够了解。海伦,你会了解的,是不是?”
安妮停了下来,她考虑下一句该说些什么。她慢慢接着说:“学习一些字以后,要会利用它,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不过我相信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安妮回头向海伦说:“好吧!让我们多玩一会儿这个游戏。”她伸手拿开娃娃,要海伦在她手中拼写“娃娃”后,再把娃娃还给海伦,她要加强字和物的相关印象。
海伦并不了解这些,她只知道这个陌生人从她手里拿走了娃娃。她因生气而涨红了脸,喉咙里发出咆哮声,紧握拳头,转瞬间狂怒、凶悍地扑向安妮。
安妮快速地推开娃娃,免得娃娃遭受池鱼之殃。海伦的拳头如雨而下,安妮好不容易抓住她的双手,使尽全身力气,握住挥动的拳头。
“安妮小姐,安妮小姐,请把娃娃还给她吧!”凯勒太太央求。
“不,不行。”安妮回答,“她会得寸进尺,如果她常常这样撒野,我又怎么能教她?”
“不给她的话,她不会安定下来,会一直闹下去的。”
“不行。”她一边与海伦搏斗,一边拒绝,“她得听话,她需要服从。”
“可是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服从啊!我们没有办法教她懂得这些,安妮小姐,求求你给她吧!”
“看来我又多了一样工作。第一步要先驯服她,然后才能教她学习。”
海伦和安妮不歇手,继续扭斗,互不相让,最后海伦瘫在安妮怀中。
“哈!你总算放弃了。”安妮暗自称快。
没有这么回事,当安妮舒了一口气,松了手,海伦抽身飞快地逃出房间。安妮望着背影,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好吧!这一次胜负暂且不必计较,也许我太心急,先要有坚定的信心,不能操之过急,不能用太强硬的手段。我需要_段时间,一步一步来!就是这么简单。”
海伦却一点也不“简单”。几天过后,事实—一证明,安妮慢慢心领神会了。
第二回合功夫较量,安妮豁然开朗破涕微笑起来。“老天,我当她是谁?”她期盼海伦像萝拉一样温柔、哀怨、苍白,从黑暗寂静的彼岸频频感恩。海伦不是萝拉,她生龙活虎,像一头小野兽,不时窥伺反击的机会。
安妮知道她被宠坏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家里每个人都同情她、呵护她、让着她,5 年来,盲目的怜悯、宠爱增长了海伦无往不胜的任性,她生起气来俨然像个小暴君,大家都得乖乖听从她。
海伦一直对安妮耍脾气的另一个真正原因是出于惧怕,海伦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畏惧,她感觉得出来,安妮慢慢蚕食了她5 年来的生活习性。也许是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但这是她惟一的生活方式,没有人打开她的心扉,引导她走向黑暗世界外的灿烂、多采多姿。海伦小小的生命独自在黑暗中探索,在空寂中奋斗。她年幼无知,不懂得如何排遣无法与外界沟通的绝望感,只有用挥拳、踢脚、尖叫、躲避来发泄她焦急不安的情绪。
一天,凯勒太太交给海伦一叠干净毛巾,示意拿去给陌生人。海伦顺从地拿了上楼,半途,她把毛巾丢在地上,自己爬上楼,蹑手蹑脚地跑到安妮的房间门口。
她知道陌生人在房间,海伦的小手摸索着门,哈!她摸到钥匙插在钥匙孔。
她很快地转了钥匙,拔出它,连奔带跑下了楼,将钥匙塞进大客厅里的一个抽屉下,然后溜之大吉。
安妮在房中听到门口的卡嚓声,走到门边探个究竟。迟了一步!厚重坚率的门从外面被上了锁,安妮在房里大叫,凯勒太太和厨娘跑了过来。
“安妮小姐,发生什么事?”凯勒太太从外面喊。
“她把我锁在里面了。”
站在门外的两个女人,不用问也很清楚“她”是谁。
“她看起来挺乖的,怎么会做这种事?”厨娘半信半疑。
“就是她。”安妮抑制怒气,从房里冷冷地回答,“这个小孩该好好管教管教,请问有没有另外一副备用钥匙?”她们只好派人把凯勒上尉找回来,凯勒上尉很不以为然。
“我们每个月付她25块钱,她竟笨得把自己锁在房里。”
凯勒太太先缓和丈夫的火气。“你说得对,亚瑟,先不要生气,她的房间在三楼,现在我们应该想办法把她弄出来?”
凯勒上尉从谷仓拿来长梯,爬到安妮房间窗口,他举起安妮,把她扛在肩上,两个人平平安安地下来了。
安妮羞得满脸通红,既尴尬又恼怒,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嬉笑的仆人和帮佣的庄稼汉。众目睽睽之下,一位淑女像一捆棉花般从三楼被扛下来,未免太丢人现眼了。
事后经过一段时间冷静下来,安妮心平气和地想:“其实整个事情就像一幕闹剧。”凯勒上尉想到安妮的窘态,忍不住嬉皮笑脸地问:“安妮小姐,你觉得海伦如何?”
“我想有一件我不必担心。”安妮酸溜溜地回答。
“什么事?”
“她的脑袋。凯勒上尉,不瞒你说,我刚来的时候,我还很担心她的病有没有烧坏她的脑袋。还好,小脑袋还是装备齐全,如果不嫌她刁蛮顽皮,她一个人可以抵10个小孩。”
说完,安妮拔腿就跑,逃开凯勒上尉的戏谑取笑。
早餐会战
安妮和海伦展开了斗智斗勇。她们有时针锋相对,有时各自保留,做些试探性的偷窥。安妮还是满怀希望:“再给我一些时间,我相信她会有一点良性反应。”
然后来了一场大会战,谁也不能再含糊装傻,不计较成败了。
饭厅是她们的战场。在饭桌上,海伦向来没有规矩。她明知如何使用刀叉和汤匙,却不肯如法使用。她宁愿用手去抓取食物,更糟的是,她也不肯安分守己,只抓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她先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然后站起来,绕着桌子巡回各席。她的鼻子十分灵敏,能辨别他人盘子里的不同菜肴的香味。对此安妮不得不佩服感叹。但她看到海伦污秽的小手伸到别人盘中,恣意抓起自己所喜欢的菜时,觉得很不是滋味。如果海伦没有侵犯她的盘子,事不关已,她也许不愿惹是非。
一天早上,海伦走到安妮椅子旁边,她闻到香肠诱人的香味从陌生人的盘子里腾腾四溢。肠是海伦最爱吃的,但那是陌生人的盘子,她不敢贸然靠近。
海伦动一动鼻子里绕了一圈,仔细闻一闻。嗅觉告诉她其他人的盘子,香肠已空,她又走到陌生人旁边。香肠令人垂涎,令人无法抗拒,值得招惹陌生人吗?她再嗅一嗅,戒心已经动摇,海伦飞快地伸出手。
啪的一声,安妮按住海伦的手,吓得她赶快抽回手。但为时已晚,安妮紧紧地把它按在桌上,无法动弹,安妮将海伦的手指慢慢地从香肠上剥开。
凯勒上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妮冷冷回答:“我拿回我的香肠。”
“莎莉文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可怜的残疾孩子。我们总该有雅量容忍她一点吧!”凯勒上尉好像把安妮当作不通情理的白痴。
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镇住将要爆发的怒气。为什么凯勒家里的人老爱插手管事?
“凯勒上尉,我知道海伦残障、受挫折、自暴自弃、可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她被宠得无法无天了。让她这样子下去,会毁了她。”
凯勒上尉愤愤地站起来。“在我家里,不准剥夺我孩子的食物。”
安妮非常生气。她不甘示弱地顶回他:“我也不准在我管教下的小孩,乱动盘子里的食物。”
詹姆斯忍住笑,向安妮投以赞赏的眼光。
“詹姆斯,你有话要说吗?”凯勒上尉凶横地问他。
“没有。”这个年轻人缩着脖子回答。
凯勒上尉继续打官腔。“莎莉文小姐,请你搞清楚,只要我在饭厅,不准任何人去干涉海伦。”
安妮冷笑道:“那——就请你回避吧!”
“莎莉文小姐,我很抱歉……”凯蒂听到丈夫威胁的口气,赶忙丢下餐巾,站到他旁边向他耳语:“亲爱的,你答应过莎莉文小姐可以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教育海伦的,是不是?我知道她很尽心地教、尽力地做,我可以保证。”
凯蒂明理的话,使得安妮不便再发作。凯蒂接着说:“其实这都是为海伦好,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残忍些,事实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到门口去,让我来向你解释。亲爱的,我们出去一会儿吧!詹姆斯也一起来。”她温和地带着家人走出餐厅。
一个陌生人,一只小野兽留在餐厅,面对着面。
安妮起来锁了餐厅的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她跨过在地上发脾气打滚的海伦,回到自己的座位。
当她拿起又子,看到香肠,心中想:“简直难以下咽。”为了让海伦体会到,不管她发多大的脾气都与别人无关,日子照样得过,安妮只好慢条斯理地嚼着自己冰凉的早餐了。
半个小时过得真慢。安妮只顾自己吃,海伦继续在地上打滚。海伦终于自觉无趣,突然想到其他人呢?为什么大家都没有理睬她,也没有人像以前那样哄她?好奇心起,怒气稍歇,忘记了发脾气。
海伦提起劲,走过去看看陌生人到底在干什么。“哇”,原来她在吃东西呢!海伦一手拍拍安妮的手臂,另一只手偷偷伸到盘子里。安妮把她的手推开。海伦饥饿难忍,又快速伸出手来,安妮又用力推开。
海伦生起气来,伸手狠狠拧了安妮的胳臂。安妮马上用力一巴掌打回去,一点也不客气,闪电般反击,使海伦倒抽一口气,痛彻肺腑。她知道传遍感官的痛楚,她再拧,安妮以牙还牙,又毫不犹豫地还击海伦,火辣辣的一巴掌就从黑暗中飞了过来。
海伦改变战略,绕桌子一圈,发现座位都是空的。她冲到门边,用力拉了拉门,门一动也不动,她的手指摸索着寻找钥匙,门被锁上,钥匙也被拿走了。她第一次体验无依无靠,与陌生人独立相处,筋疲力尽与敌人同困一室的感觉。
安妮看到瘫在地上的海伦,不忍心地说:“哎!海伦,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只要安妮靠近一步,海伦就退缩一步。她的自卫本能使她也尽量与陌生人保持距离。
安妮痛苦地把头埋在两手中,叹了气。也许她不应该把门锁住,也许期望值太高……不,不!不应该心软。无论如何,应该要有坚定的信心。安妮做此决定后便装腔作势,重新拿起叉子继续吃她索然无味的早餐。
片刻已过,海伦觉得很饿,陌生人依然坐在餐桌旁,她不敢靠近。又过了一会儿,海伦饿得无法忍受,站了起来,不敢靠近陌生人,绕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用手抓麦片。
“不,不行。”安妮又叹道,“顽强的东西,我以为一切就序,你又来这一招。其实你心里有数,又故意来招惹我。我可不能放纵你,不!绝不轻易放弃。”安妮起身,拿了汤匙给她。
海伦拿了汤匙后,把它丢在地上。安妮把她从座位上揪起,押着她捡起地上的汤匙,让她坐正。安妮的手刚强有力,不让海伦挣脱,强迫她一口一口喝入口中。
一口……两口,很好!安妮松了手。但是她太天真了。松手的一瞬间,海伦把汤匙掷向安妮。
安妮急忙闪开,汤匙落地,铿锵做声,整个程序又得重来。海伦怒叫、踢打,安妮又得使用武力抓紧她,逼她规规矩矩地吃完早餐,最后安妮放手时,海伦才乖乖就范。她实在精疲力竭,饿得发昏,只好顺从地尽快吃她的早餐。
安妮看着她几乎吃完,心生盘算着:“快结束了,快结束了。”哪里知道海伦桀骛不驯,舀完盘中的最后一口,用力拽下餐巾,把它丢在地上。
“老天,你可真刁蛮。丢吧!你倔强,我比你更倔强;你有力,我比你更有力,更有耐心。谢天谢地,我比你强一点。你恨吧,你怨吧!我们的成败在此一举,我还不能让你这样就过关,你还得捡起餐巾把它叠好。”
为了叠好餐巾,她们又经历了一场耗去一个小时的奋战。她们互不相让,最后海伦一阵抽搐,软瘫不支了。
海伦的手指循着安妮的指挥,把餐巾对角招一遍,又再褶一遍,终于把餐巾叠好。海伦长叹一口气跌回座位,她上完了最重要的一课。
“时候不早了。”安妮非常懊丧。
她打开锁,带海伦来到花园,太阳已高高升到头上。“大好晨光就这样耗费在餐厅里。”安妮听到厨房里传来准备午餐的忙碌声音。
“真是倒尽了胃口,那里吃得下午饭?”安妮无精打采地坐在板凳上感叹不已。
安妮留下了海伦,独自走向屋里,她拖着疲乏的脚步爬上楼梯走进房中,深深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脱下裙子,一头倒栽床上,泪流满面。四周一片空寂,悄无声息。
单独训练
凯勒太太独自坐在大门口的藤棚阴影下。她身旁摆着一篮旧袜子,可是心乱如麻,根本无心缝补。
整个早上,从饭厅传出来的碰撞声令她胆战心惊。难道雇用安妮来教育海伦错了吗?难道她只能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可怜的海伦受尽折磨?
亚瑟说,他受不了餐厅传出来的声音,他坐立不安,不愿呆在家里,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料定他回来后一定会说:“让她走!”
好在詹姆斯并不跟他爸爸站在同一阵线上。安妮初来时,詹姆斯对她颇有偏见,他怀疑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做得了什么?如今他已另眼相看,重新评估这件事情了——她是管教海伦的最佳人选。只有安妮能挽救海伦,全家应该尽力留住她。
身为海伦的妈妈——凯蒂自己的想法呢?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凯蒂内心充满了矛盾,十分绝望。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不知被缝针戳了几百次。
当她把篮子推开一边,安妮正好出现在门口。
“凯勒太太,我到处找你。我们可不可以谈一下?”
凯蒂说:“好啊,我也正想和你聊一聊呢!”
安妮没有耐心听她的话,抢着说:“凯勒太太,我在房里左思有想,要教海伦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海伦得离开家人,否则我帮不了忙,最后怕会两败俱伤。”
“你说什么?”海伦妈妈吓呆了。
安妮搜索枯肠,寻找温和一点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最后,逼得她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
“凯勒太太,在来这里之前,我曾研究过萝拉的病历和学习过程。那时我太单纯,以为一来就可以教诲海伦与人沟通的种种方法。来了以后才知道她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好好收服她这5 年来习以为常的刁蛮、任性。不讲理的恶习,要驯服她的野性。”
不待凯蒂开口申辩,安妮继续说下去:“凯勒太太,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她很可怜,每次都让着她。纵容她,不分青红皂白,一切都听她的。我很抱歉,这种方法是完全错误的。你们惯坏了她,这是她不听长辈、撒泼不驯的原因。请您明白一点,你们这是害她。现在我要她服从,否则让我从何教起?”
“像今天早晨这种事情,一定还会发生。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不管她、随她去,她不明白我的用心,而我又要违背她的意愿,她不再让我接近。这样子下去,她比一只家畜好不了多少。她的存在,充其量像凯勒家的一匹不驯的马罢了!另一条路是……”
凯蒂伤心地哭起来:“叫我怎么办?难道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凯勒太太,请不要灰心,她还有一线希望。”安妮柔声说道,“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就会有转机,会有点希望。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她有所依靠,会继续和我争斗下去,然后她会怀恨我。这样子会毁掉她,我也只好卷起铺盖回老家了。
“凯勒太太,请你答应我,让我带她离开家,单独相处一阵,让我和她能够冷静地互相沟通。让她了解我、信赖我,事情就会有转机。请你答应吧!”
安妮坐在椅子上,身体不自觉地往前挪,只差没有跪下来恳求凯蒂。
凯蒂信疑参半,怔怔地看着她。
“凯勒太太,这是惟一的出路。
最后,凯蒂勉强点头答应。“好吧!”她绷着脸说,“海伦的父亲一定不会同意的,一定会愤怒不平,由我来说服他吧!”
“谢谢你,凯勒太太,我保证一切顺利。我们去哪儿住呢?”安妮兴高采烈。
“也许可以住到花园里的小屋子。就在附近,也很方便,虽然只有一间房子,但很整洁。
“只要有一间就够了,海伦和我可以同住一间。
一如凯蒂所料,凯勒上尉听到这个提议后非常不高兴。他急急忙忙赶回家来,要开除这个顽固的北方女孩。
凯蒂一再重复安妮所说的:“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这是惟一的一条出路……”她提醒丈夫别无他法。何况花园小屋环境幽静,又近在眼前,让海伦去住一阵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凯勒上尉虽然百般不愿,但拗不过太太的劝说终于答应了。
“只准去住两个星期,听到没有?以两个星期为限。除此之外,要让我们每天能够见到海伦。”凯勒上尉坚持两个星期之内要有成果。
安妮想:“两个星期怎么够?”但她怕上尉变卦,不愿拂逆他。
安妮和凯勒上尉同样固执,各不相让。最后,安妮通融凯勒家人可以每天偷偷观看海伦,但不能让孩子知道家人就在身边。他们只能从小屋的窗户窥望,不准走进屋里。
第二天,新的实验开始,乍看好像没有什么成果。每一回合,海伦都斗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来养精蓄锐,准备下一场战斗。过了三四天后,模式稍有改变。海伦倔强的脾气依旧,但发作的次数渐渐减少。她开始注意周围的事物,同时每天模仿学一些字。有一天,竟然整天没有发脾气。安妮伸手抚摸她也没有抗拒,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安妮的实验总算有一点眉目。
凯勒上尉把一切看在眼里。一天早上,他从窗外看进去,看到女儿在串一粒粒珠子。第一粒大而粗糙,接着两粒小而光滑,第三粒有三个棱角。海伦依着顺序串成串,小心翼翼丝毫不含糊。她兴致勃勃地串着,丝毫没有一点错误。
“多么安静啊!”凯勒上尉感触良多,“难道他太小看了这个北方女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很有把握吗?愿上天保佑她!”
这个“小野蛮人”学会了服从。在学习过程中,海伦向前迈进一大步。安妮稍感宽慰,但没有沾沾自喜。她们的目标移到第二个阶段:引导海伦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建立关系。
安妮坐到海伦旁边,不断地在海伦手里拼字,时时日日,从不间断。过后,海伦把这些字形重拼在等待着的安妮手掌中。海伦聚精会神一心一意地学习,终于能拼出21个字、18个名词,加上3 个动词了。她会拼洋娃娃、杯子、钉子、水、帽子等等。她越学越快,只是不明白这些字眼有什么特殊意义。
“快快学会吧!海伦,求求你。”安妮诚心祈求。花园小屋的两周期限马上就满了,她多么希望海伦能脱颖而出,学有所成啊。她渴望海伦能体会字中所含的意义。
花园小屋的最后一个下午很快来临了,凯勒上尉走进屋里。“安妮小姐,我们回家吧!动作快的话,我们还可以赶上晚餐的时间哩!”
海伦正在屋子另外一个角落的火炉旁边玩耍。她突然感觉到空气中不同的振动频率,她抬头嗅一嗅,那是爸爸的气味!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纵身投到爸爸怀抱里。
爸爸将女儿紧紧搂着。海伦偏着头来闻一闻,另一种她很熟悉的气味。爸爸带了他的猎狗来!
海伦在房中摸索,终于双手抱住毛茸茸的一团——她的老朋友贝利。
安妮转向凯勒上尉,恳求他:“请你再给我几天吧!你看得出来她多么惬意,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学得有多么快。让她集中精神再学几天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再说吧!‘凯勒上尉不置可否。
安妮心中肯定,他会答应的!安妮愉悦地去分享父女重聚的欢乐。
这时凯勒上尉迷惑地问:“安妮小姐,她在干什么?”
海伦曲膝坐在地板上,把贝利的一只前脚托在手上,她的另一只手在狗掌上来回蠕动,原来她在贝利脚掌上一个接一个的拼着字。
安妮不停地笑说:“她正在教贝利拼字呀!”
凯勒上尉不禁开怀畅笑。“多么可爱!狗怎么学英文?”然后,他如梦初醒喟然叹息:“‘你是说我们的海伦?”
他让她们整理行李一起回家。
水……水……水……
回家后的一天早上,海伦和安妮并肩坐在卧房地板上。安妮抓牢海伦的手,在她手中拼字,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描画着。
她拼写“杯子”,然后把一个杯子递到海伦手里让海伦触摸。海伦顺从地在安妮手中拼回“杯子”。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她对这种单调的游戏已经心生厌烦毫无兴趣了。
外面百花竞艳、草木青翠,浓浓春意从窗户悄悄渗人。海伦轻轻牵动安妮衣袖,她求安妮带她出去。
“不行,”安妮继续拼着,“等一下,等上完课,我们才能出去。”
海伦只感觉到安妮在她掌心拼出一连串东西,但她不明了这些字的含义,更不懂它们连接后所构成的连带意义。这些日子以来,在她心底深处体会到这个陌生人要她掌握一些东西,而她始终疑惑不解,无法勾勒真相。不知如何回应陌生人的心声,令她沮丧万分。哦!除了这些原因外,窗外花儿吐蕊芬芳,草儿散发清香,春天正在呼唤呢!她用力猛拉安妮的手。
安妮看出她的神色不对,似乎又要发脾气了,便说:“好吧!好吧!我还没准备好跟你斗哩!”
安妮带着海伦出去,晒着暖暖的春天阳光,海伦在草地上轻巧地跳跃。她快乐无比,早把功课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们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游荡。海伦偶尔停下来嗅一嗅小花儿,或在草地上打滚。春暖花香,美好的大自然引发了她们的闲情逸致,但顽固的安妮还执著于早上未做完的功课。
她们信步走到花园角落的古井小屋。海伦开心地连跑带跳,进入小屋,她喜欢天热时这里潮湿的凉意。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进去。
安妮拿起抽水筒把手,用力上下重复压缩。水从龙头哗啦哗啦冲出,水花四溅。她急忙抓了海伦的手,浸在冰凉的流水中,同时用手在她湿淋淋的掌中拼写:“水”。
海伦挣扎要抽出手,安妮紧握不放,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把“水”字写了又写。
突然海伦触电似地停住挣脱,停住呼吸,她全神贯注于手掌中的拼字。“水”从她掌心输人脑海,烙印心眼。水!刹那间,她脸上闪耀出顿悟的光辉。
“水”,她在安妮手中拼写着。她混沌初开,过去模糊不清的一切意境,在手指的挥动中逐渐清晰,现出轮廓,豁然领悟。“水”,此时此刻,在手上涓涓滴滴的流体,所谓万物本具,只是被无知蒙蔽罢了。
海伦的生命似从梦中惊醒。她坐在地上笑着、叫着,用拳头捶地。安妮蹲下把她拥在怀里。时光宝贵,海伦匆促地挣脱,用手再度拼着,她要求“快拼”,要求安妮快快教她。
海伦停下一会儿,记忆着新知。她手舞足蹈,碰着水龙头。安妮在她手中拼了几次“水龙头”。海伦集中精神学习,第三个字花去她好几分钟,她点头示意,第三个已输进脑中,加入她的词汇里,她在古井小屋内来回行走要求教她所摸到的一切东西的名称。几个字以后停下来,她突然抬起头,眉头紧锁。安妮知道她碰上了难题。海伦愁眉苦脸,看来好像又要撒野了。其实不然,她正在苦苦思索,以至于不断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头。
安妮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你终于想到了。小捣蛋,来吧!把手伸出来!”
她慢慢地在手里拼出“海伦”。
此时海伦面对安妮,静静站着,双眸渐渐明亮闪烁,她知道了“海伦”这个名字就是她自己。
她又拉起安妮的手,轻柔地拍着。安妮以为她表示“谢谢”,但是海伦继续轻拍。
“原来如此!”安妮在海伦身旁弯下腰,在她手里写了“老师”。好!现在两个人都有名字了。
几分钟后,两个全新的人从古井小屋并肩走出。“老师”取代了“陌生人”,“海伦”驱除了不言不语在黑暗中游荡的精灵。
初尝知识果实,海伦继续央求“老师”教她认识新字。临睡前,海伦已拼会了30个字。她在这一天所学的,比过去5 个星期所学的总数还要多,最难得的是她理解了这些文字所代表的含义。
海伦的手指因疲乏而抖动,她的眼皮深垂,手指却还在拼画。安妮轻轻嘘着:“够了,够了。”她抱起海伦放到两人共睡的床上。
海伦舒服地躺着,手指还在不安分地挥动。安妮不禁莞尔一笑,轻声说:“宝贝,还有明天呢!明天可以学得更多哩!”她轻轻按下被窝里蠕动的小手。
安妮站在床边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累。她赶快套上睡衣,脸也没洗,牙也没刷,爬上床躺在海伦身旁,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多么美妙的一天!”在凉爽的被单里,她把脚伸直,放松全身。
美好的一天还未落幕,海伦还没有睡着。她溜下床偷偷绕到安妮身边,亲吻安妮的面颊,又回到床上,依偎在安妮的手臂里呼呼酣睡。
安妮拥着熟睡的孩子静静躺着。她侧弯身轻轻地回亲了海伦。
文字三昧
安妮不断地在海伦手中写满了字,海伦神速地吸收这些知识。她认识自己所接触到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面对佳肴而狼吞虎咽一样,她急切地想弥补5 年来的空白。有志者事竟成,她做到了。
到了4 月底,海伦认识了100 个以上的字。到了5 月中旬,她学了将近400 个字。值得一提的是,她也在掌中输人了很多的成语。
该教她阅读了。安妮拿出她的教学设备——一叠硬纸卡,每张卡上印了简单的字,每个字都从卡上凸出,海伦可以用指头触摸阅读。
安妮随便抽出一张。“盒子”,好吧!就用这一张。她把纸卡放在盒子上,让海伦的手指抚摸纸卡上凸出的字,然后牵着她的手,仔细研究,“盒子”。左右、上下、四面打量。她带着海伦的手,一次又一次,先摸字,然后摸盒子,但海伦依然无法把凸出的字和盒子互相连贯起来。
安妮耐心地试了其他的字和东西。海伦还是无法突破,海伦苦苦思索,绞尽脑汁还是没有办法解开哑谜。
安妮改变战略,她用盲人用字母板。每当海伦右手指抚摸一个字母时,她马上把这个字母写在海伦的左手掌心。海伦皱起眉头,她了解左手掌心的字母,却不知道右手指上触摸的是什么?
她的手慢慢移向第二个凸出的字母。安妮很快地在左掌心写出这个字母。海伦增加速度抚摸下面的一连串字母。安妮不敢稍有怠慢,紧跟海伦的速度在掌心写下去。
写到一半时,海伦面露喜色,忽然开窍了。笑咪咪的,好像表白着“黑暗的牢笼已开,广大的世界,我终于有幸参与”。
海伦很快就学会了这些字母,第二天,她学会了更多的字。在这短短的期间,她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已不甘心学习纸板字卡,而且开始研究安妮给她的一些初级盲人用盲文。
安妮计划可以在此打住,让海伦有一段休息和调整的时间。夏天,天气变得炎热非常,海伦紧张活跃的脑子也该休息一下了,然而安妮发现海伦已经无法停下学习的脚步了。
一天早上,她给了海伦一张纸卡。上面写着:“早上老师要到楼下帮妈妈做事,海伦要留在房间做功课。”海伦眉头微皱,但还是点头答应:“好。”于是安妮独自离去。
海伦在房里,抚摸着纸卡。过了一会儿,她把纸卡扔到一边。她已认识了卡片上所有的字,留下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呢?
她的手托着下巴,叹了一口气,心想:老师什么时候回来?跟着老师下楼去吗?哦,不,不!老师说留在房间等她。海伦又长叹一声。
忽然,海伦眯着眼,急忙捡起散落满地的纸卡。她手指在卡上摸触。呀!这个字正是她要的,这一个字也是,其余的呢?哦,原来都在这儿。
海伦从椅子蹦下来,摸索到衣柜打开柜门。她很快用手指检查一下手里的纸卡,弯下腰,放几张纸卡在地上,紧紧握着剩下的纸卡。
她跑进衣柜躲了起来。外头没有一点声响,她又跑出来,站到房间门边,抬起头,一心一意注意大厅的动静。她没有感觉到震动的,老师一定还在楼下。
海伦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又躲回衣柜里。她太兴奋了,以至无法控制自己。她的手指又检查了一遍纸卡,把它们秩序井然地搁放在地上。她奔到房门口,尽力地控制自己不发出声响。大厅外还是一片寂静。
时间过得很慢,海伦在房里来回踱着。难道老师不回房间啦?终于她感觉到楼梯口传来震动,是老师吗?震动频率变了,脚步从大厅传来。没错!那是老师。
海伦双手环抱胸前,欢欣、兴奋,她想像着老师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一定会到处寻找她。老师一定会想:海伦在哪里?这小孩到底跑哪儿去了?老师会找海伦吗?那当然!
海伦猜对了。当安妮踏进房里,海伦不见了,她看到衣柜的门轻轻摇动。这个小鬼又在捣蛋,安妮笑着走向衣柜,她轻拉拉开柜门,海伦藏在衣柜里。
海伦面对老师洋洋得意,手上拿着一张写了“女孩”的纸卡,地上放的纸卡写了“在”“衣柜”“里面”。那是海伦第一次自己组成的句子!
安妮慈爱的微笑瞬间凝住了,她痴痴地站着。“我的小宝贝!”泪水涌满安妮的双眸,成串滴下。
安妮曲膝蹲在海伦旁边,拉着她的小手,写下:“海伦使老师很快乐。”
生活体验
往日被锁在空茫黑暗中的小女孩不再孤单寂寞了。她虽然不能看到多彩多姿的世界,不能听到人世间的纷扰声音,但她学会了沟通和参与。
她很快就学会用凸出来的盲文阅读了,她用手指拼字代替谈论,用手掌感触代替倾听。不久安妮就要教她如何使用铅笔写字了,她将学习盲哑者救星的布莱尔盲文,通过令人兴奋的读书和写字,她便可以以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了。
安妮知道周围自然环境的重要性——教育应该包括活生生地实际体验。海伦和老师不像老学究,整日弯腰驼背埋在书里。
一只小鸡啄破蛋壳,打开微妙的生命之门;一只花蝴蝶在海伦手掌中疯狂地扑翅振翼;5 只小狗在马廊地板上冲闯,翻滚嬉戏;猫儿叫春时,发出恼人的奇特频率;垂钓时鱼儿轻咬鱼饵的间歇抽搐,提收钓竿时拉紧的钓线……在户外,安妮将生命跃动的旋律让海伦抚摸触觉。
每天早餐以后,她们俩就从家中走出来,目的地是凯勒码头。码头在田纳西河畔,已经完全废弃不用了。码头虽然离家只有两里远,却经常耗去她们很久的时间才能往返。没有人能算准她们是否能赶上中饭时间。锦绣河山,步步生机,海伦充满了好奇,无所不问,安妮也有问必答。
为了解释海伦心中的疑问,安妮常常弯腰伸手抓出甘蓝菜下跃动的青蛙,交给海伦抚摸。抓出藏在草堆中的蟋蟀,让海伦感触蟋蟀后腿震动时的声音。
海伦摸着纤细轻柔的棉花球,安妮教她那是“棉”。棉花曾经是美国南方赖以为生的主要农作物,并且成为美国内北战争的主因之一。海伦抚摸、记忆着野花儿的形态,至于花草的缤纷色彩,只得听安妮的仔细传述了。她们采撷太阳底下熟透的野草萄,闻着它的芳香,品尝舌上甜甜酸酸的滋润感。她们共享阳光烘晒草堆的香味;共享抚摸萤火虫柔软无骨的触感。
一天早晨海伦在田纳西河的岸边,第一次学习“地理”。
老师蹲在泥巴里挖空这里,堆高那里,造出几个奇形怪状的大深坑、一条平坦地、一些高丘。安妮弯腰舀了河水灌满低洼的地方。
海伦一直发问:“老师,这是什么?”
安妮只回答她:“海伦,等一等。”
海伦只好用手观察安妮的每一个动作,耐心地等待着解释。安妮终于做完了,她用泥沙做了一个缩小的世界地图。
安妮讲解爆发的火山,喷出火焰的山顶,奔流而出的熔岩埋下的城镇;冰河曾经慢慢移动,盖满地球表层,冰冻所有的生物;古地质时代巨大的怪兽,它们有尖小的头,庞大的身体,在沼泽地互相扑斗……海伦听得又怕又爱。
海伦从来没有刻意去学习很多困难的问题。后来,当她听到一些人说地球本身的历史平淡乏味时,她疑惑了:“怎么可能?”在她看来,地球是个奇异、瑰丽而壮观,有着许多险恶不可思议的星球。老师用田纳西河的泥塑启发了她智慧的奇妙世界。
海伦最大的发现不在于蝴蝶扑翅,也不在于浩瀚的地球,她的最大发现是找到“自我”。
海伦已经7 岁,在过去的5 年里,她生活在暗无天日,浑浑噩噩的世界里,对自己一无所知。自从生病以后,她从来没有开怀欢笑过。
有一天,安妮大笑着进入房间,她拉起海伦的手,让海伦触摸她笑吟吟的嘴形、颤抖的喉咙和摇动的身体。海伦面露惊讶,十分奇怪。安妮在她手上写了“笑”字,安妮不容海伦发问,马上把海伦按在床上呵痒。
老师笑着,逗着被扭按在床上的小孩子,老师不停地写:“笑”。
海伦露出微笑,先是笑容满面,咯咯笑出声音,最后哈哈畅笑。看到一幕快乐的闹剧——听到大笑声,凯蒂几乎不能相信眼前情景。她听到了海伦在欢笑!她高兴得热泪盈眶,幸福地倚在丈夫宽厚的肩膀上。“亚瑟,亚瑟,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又可以听到海伦的笑声了!”
在海伦的许多回忆录中,她对初获数学概念的一刻铭刻在心。那一种理念,不是实质上的长短尺度或形态的大小,它无法用手指头探寻。
问题起自老师问海伦一个简单的加减数目。“海伦,如果你有一块钱,我再给你两个三块钱,你总共有多少钱?”
“十……七。”海伦心不在焉,胡乱作答。
“错。”老师马上拼写:“不要瞎猜,不要这么懒。来吧!用心想一想,一加上两个三,就是这么简单。”
海伦眉头紧皱,集中精神思考答案。
这时老师往前斜倚,轻轻地敲了敲她前额,适时地在她手掌写出“想”字。海伦恍然大悟,原来此刻在脑子里来回的无名念头就是“想”。她把这个新学来的字和意义珍藏贮备起来。海伦的思想领域逐日扩大。
不是所有的课程都顺利愉快。事实上,学习的过程遍地荆棘,令人痛苦万分。有一天,安妮听到一楼厨房里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安妮知道准是海伦惹了祸。她想:“老天,发生什么事了?”
海伦受了重伤?她急急忙忙地冲下楼。在厨房的通道,她遇见迎面而来的凯勒太太。
海伦不是受伤——她发怒了,正怒火中烧,向厨娘薇妮大发雷霆。多么可怕!过去的几个月来,她已经变得驯服善良,此时又故态复然,疯狂地抓着、踢着薇妮,好像要把她撕成碎片吃掉她。
安妮用力拉开海伦。安妮想拥抱她安抚她的情绪。然而海伦太激动了,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安妮拿起她的手。
“海伦为什么生气?快告诉老师。”海伦开始哭泣,她颤抖的手指断断续续写出:“薇妮……坏……薇妮……坏。”
安妮向着嘈杂的厨房喊道:“薇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搞不清楚啊!”厨娘回答,“她拿着平常玩的那些小圆石,堆满那片玻璃,我怕她弄破玻璃伤到她,就去拿玻璃,她拉住我,不让我拿开,我用力拿,然后她就……”薇妮对在地上滚叫的海伦摇着头。
安妮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她抚慰海伦回到房里,思考着这件事。
另一个小女孩的一幅情景突然涌上安妮的心头。那个小孩捣毁周围的一切,把面包摔在地上,故意打破父亲刮胡子用的镜子,甚至在一个圣诞节,将世上最美丽的洋娃娃撕毁……
安妮想着,当时我做错事,如果有人关心我,告诉我这样做不行,事情应该会有所转变。如果有人真心关爱,坚持原则,疏导愤怒,谆谆诱导,人生该又是另一条康庄大道。
海伦悄悄走进房里,她爬近老师身旁贴着脸要亲老师。安妮轻轻捺住她,在她手上写下:“不,老师不要亲顽皮的女孩。”
海伦反驳:“海伦是好女孩,薇妮坏。”
“但是海伦打了薇妮,又踢她,海伦伤害了她。”然后她幽幽地接着写,“抱歉,我不要亲顽皮的女孩。”
海伦满脸通红,一丝不动地站着,安妮看穿了她内心的矛盾和挣扎。海伦很生气地抓起安妮的手写道:“海伦不喜欢老师,海伦喜欢妈妈,妈妈会打薇妮。”
安妮平静地带着海伦坐在椅子旁边,给她一个洋娃娃,并告诉她:“海伦,坐一会儿,自己想一想,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好好想一想,现在什么都不必说。”
两人分开度过了懊恼的晨光。午饭时,安妮吃不下任何东西。海伦用手摸,发现安妮没有吃,也心烦意乱地一直追问:“为什么不吃?”
“我不饿。”
“为什么?”
“我没有胃口。”
“我叫厨师泡茶给老师。”海伦用心拼写后跳下了椅子。
“不。”安妮阻止她,“我伤心,我太难过,喝不下。”
看到这个手语后,海伦流泪啜泣,悲伤心碎,安妮深受感动。
安妮大声自责:“可怜的海伦,原谅我吧!我一直逼你、督促你,原是求好心切啊!我早就该想到,你那坏脾气不可能说改就改,大家都应该体会得到。”她把泪眼汪汪的小女孩揽到身边。
她在海伦手上写:“来吧,海伦!让我们忘记早上不愉快的事情,老师答应你,没事了,我们到楼上去,去看一种很奇怪的昆虫,叫‘枝节虫’,我把它装在瓶子里,我们来研究它。”
两人手拉手来到楼上,安妮立刻发现海伦满怀心事,根本无心顾及昆虫。
海伦问:“昆虫知道谁是顽皮的女孩吗?”她双手抱住安妮的脖子抽抽噎噎,她保证:“明天我要做个好女孩,以后海伦要做个好女孩。”
安妮想:“好吧,就此结束这一堂课吧!”
海伦面露笑容:“薇妮不会拼写。”的确是!薇妮没有学过手语,她们无法直接沟通,安妮可不让她找借口,轻易脱身。
安妮写道:“跟我一起去找薇妮,我会告诉薇妮,你向她道歉。”
海伦点头答应,她们手牵手走到薇妮面前。当安妮拼写道歉的字在海伦手里时,海伦一直点头表示她的歉意,虽然海伦没有亲薇妮,但她接受薇妮亲了她的面颊,一切又重归于好了。
海伦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跑到楼上卧房爬上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凯蒂和安妮看着熟睡的海伦,凯蒂说:“她看起来多么憩静快乐啊!午饭时不用吵醒她,晚一点再给她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就够了。”
安妮点头同意,“这个小战士,今天斗得多么辛苦啊!也该歇一会儿了。”
凯蒂语重心长地加上一句:“她终于战胜自己的暴戾习气了。”两人会心一笑,静静地退出房间。
柏金斯盲人学校
第一个夏天即将结束了,安妮收到萝拉从柏金斯写来的一封信。她带着信下楼,午餐时念给大家听。还未念完,凯蒂就兴冲冲打断她:“老师,现在海伦写得跟她一样好呢!”
此时是7 月31日,自从海伦学会“水”这个字以后还不到4 个月。她快速地进步从不停顿,到8 月底,海伦学会625 个字。10月份,她可以用盲文写信给柏金斯的盲孩子们了。年底,安妮带她去看马戏团。对于马戏团里的动物,海伦问了千百个细微独特的问题,使得安妮夜以继日,到处寻找这些答案。
要满足海伦旺盛的好奇心,可真把安妮忙得团团转。
第二年6 月,安妮收到柏金斯校长安那诺斯先生的来信。这些日子以来,他随时注意着海伦的进步。在信上他说,如果安妮答应带海伦去参加毕业典礼,他将引以为荣。
她读完信,锁眉深思。海伦准备好了面对如此多的陌生人吗?不错,在过去的一年里,她收获丰硕,但是大众会不会因此把她当成天才儿童或畸形儿呢?太多的同情会不会毁了她?
安妮终于做了最后决定。海伦现在能读,又能写,她能回答人们提出的问题,能够独当一面,而且绰绰有余。她们第一年度的学习探讨到此结束,该是迈进新里程的时候了!
月底将到,安妮和海伦整装起程,搭上北去的火车来到波士顿。一到波士顿,她们就直接前往柏金斯。海伦和安那诺斯校长礼貌地打过招呼后,便迫不及待地转向安妮,问道:“那些小朋友们呢?她们在哪里?”几个月以来她们之间互相通信,在海伦的心目中,她们早就是自己的好朋友了,她急切地想着见她们!
安妮莞然一笑:“来吧!就带你去。”她带海伦来到一个大游乐室。“她们在这儿等着你。”她把海伦向前一推,海伦热切地融人了新玩伴们的环绕中。
第二天,安那诺斯先生请安妮到办公室私下聊一聊。
“你们俩以后有何打算?”他想知道。安妮慢吞吞地说:“还没有计划,我还没有时间考虑到将来的事。过去的这一年,像一阵旋风,吹得我昏头转向。”
“安妮,你有没有考虑过,把海伦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安那诺斯先生看到安妮皱眉头,他急忙解释:“哦,当然你也得留下来。安妮,不要担心,你很会教育孩子。”
安妮淡淡地回答:“谢谢您,我们不打算留下来。如果您邀请我们做短暂的拜访,我们会很乐意接受。”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海伦盼望拜访萝拉很久了,她想她们同是又盲又聋又哑的残障者,该是知己的好朋友,今天早上我带海伦去找萝拉,您知道吗?精力旺盛的海伦,差一点把萝拉吓死。海伦一亲近她,她就莫名其妙地紧张、急躁起来,一直等到海伦离开以后才平静,稳住情绪。原因不外乎萝拉的生活圈子太狭窄了,她只活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那不是海伦所要的小池塘,我不能把她困在那里。”
“安妮,对于她们,你还能期盼什么?”
安妮的雄心大志,安那诺斯校长觉得荒谬又困惑。“海伦的健康情形不可能恢复正常,安妮,你应该面对现实,不要蒙住眼睛,自我欺骗,这样子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只会令人伤心罢了,她和平常人不一样……”
安妮了解他的诚意,他的担忧,但她得说服他。
“我知道她不可能完全康复,我也知道她眼盲、耳聋,又是哑巴。这些生理上的缺陷逼得她与正常人的生活分开,可是……”安妮目光炯炯满怀希望地说,“您说她与正常人不一样,也许您说对了,但我却要说,她与正常人一样,我也绝没有说错。她身体残障,但是她和你我一样,都具有她本身的内在性。就如同您是安那诺斯先生,我是安妮,而她是海伦。她和其他正常人一样各具品性,各怀心志,请不要担心,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有志者,事竟成。”
年华似水
接下来的几年,安妮和海伦的奋斗获得了辉煌的成果。一次又一次的非凡成就,给海伦带来了社会各界人士的肯定和声誉。1890年春天,她成为历史上第二个能使用嘴巴讲话的聋哑者。她可能终生育而不见,聋而不闻,但他不再哑而无语。
当海伦12岁的时候,她十分坚定地宣布:“我将来要上大学,我要上哈佛大学。”
多半人对她上大学都深表怀疑,而且要挑此名校。她如何能够与那些视听正常的俊才英杰竞争?只有一个人毫不犹疑地支持她的挑战。安妮说:“海伦,那是男孩读的大学呀!不要去上哈佛大学,另外选一个学校吧!”
1900年秋天,海伦进入哈佛大学德克利夫学院。安妮和她形影不离,陪她上课,用手语给她翻译教授的讲课。4 年以后,她与其他96个女孩一同站在毕业生的行列中,接受大学毕业文凭——一张无价之宝——向全世界宣称:“海伦·凯勒从举世闻名的德克利夫学院光荣毕业了。她也是全世界受过最完整教育的盲聋者。”
海伦的名声与日俱增,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只有少数朋友注意到在她身旁,经常有一位纤细瘦小的女士如影相随。安妮心甘情愿、默默无闻地隐身幕后,从不抱怨。一位专栏记者请安妮写一些有关她自己的文章。她不屑一顾地回答:“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私事,不必大家费心。”她不要自己曝光,永远要扮演“老师”的角色。
“老师”和海伦都过着充实的日子。海伦成了作家,她在书、杂志、报上讲述盲聋生活形态、心理演变过程。她写了很多关于盲者、聋者面临的种种困难。她和老师在美国巡回演讲,启发大众了解残障者的困境。
时光流逝,年华似水。一向精神抖擞的安妮,随着海伦奔波,日渐感觉力不从心。1920年,她向海伦说:“这一次演讲我没有办法跟你一起去了,请另外再找一个人去吧!”
海伦·凯勒的老师渐渐老去,如今她的双眼也失明了。
“再开一次刀吧!”安妮自忖。她去找医生,医生和蔼地告诉她:“请不要伤心,以往你用眼睛过度,该让眼睛休息的时候,你没有休息,为海伦拚命地读那么多书,现在恐怕要付出代价了。好在你受过盲人教育,你那突出的盲文知识就够你读个心满意足了。”
安妮心如刀割。“好个心满意足!我痛恨盲文,我不能接受,我要眼睛。”
这一次,安妮的努力徒劳失败。垂暮老境,安妮的两眼完全失去了光明。
为了海伦,安妮尽量提起精神。悦己悦人,她向朋友诉说:“这些日子以来,欢笑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我真痛恨这个老朽无用的身体。我心里想的是步履自如、骑马涉水、熬夜不倦,能观看一切景象的安妮·莎莉文,事实上我却是骨架松垮、瞎眼、疲惫。我自欺、自瞒,已经没有能力再背负这一具老包袱了。
她的朋友劝道:“安妮,您怎么可以这样呢!您不能离开我们。海伦不能没有您。”她斩钉截铁地说:“果真如此的话,我的努力将全盘失败。”她毕生献身于帮助海伦·凯勒脱离枷锁,追寻心性的独立、自由、返朴归真,海伦岂可执着不放,眷念依赖老师。
1936年10月19日,安妮·莎莉文与世长辞。
她留下海伦独自面对现实,海伦得自己调度身、心、语、意和生活起居,老师不再随侧关照了。海伦几次想放弃孤军奋斗,每当懈怠、沮丧时,有一个柔声的告诫就会提醒她:“海伦,老师可不喜欢你这种样子。”
慈祥的耳语支撑着海伦忍受痛苦,一点一滴慢慢重建她的意愿,修整她的生活目标,辛勤地工作。她开怀欢笑,珍惜生命奥妙的秉赋。她耕耘不辍,点燃闪烁的生命火炬,照亮残障者的灯塔。
安妮·莎莉文没有白费心血,她培育了20世纪不朽的奇葩海伦·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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