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舅父廖龄奇
我叫蒋濂冰,抗日名将廖龄奇是我唯一的舅父。小时候,我妈廖凤奇在祁阳女子学校当校长,是一个很有名望的校长。我父亲蒋伯虎在另一所男校教书(当时的祁阳男生女生是分校的)。女子学校的校舍是在濂溪祠内,我妈妈一直住在学校内。我是在学校里出生的,所以我的名字中间有个濂字,为的是纪念濂溪祠。
我是在一九二八年十月三十日出生的。哥哥是在一九二七年正月初七日出生的。哥哥只比我大一岁零十个月。我妈妈忙不过来。在一九三〇年我刚满二岁时,外婆张伦就把我接到她家,帮助我妈妈照顾我。接着又把我带往武昌白沙洲,因为我外公中年后在武昌教书,全家迁往武昌白沙洲。我到武昌时,舅舅廖龄奇在上海部队,小姨廖云华在武昌的一个中学读书。外婆带着我和舅妈蒋映霞住在白沙洲。一九三三年,舅父派人把外婆,小姨和我接到杭州。舅父仍旧在上海军界供职。小姨到杭州后,后进入上海复旦大学读书。外婆带着我跟张凤清舅妈住在杭州学士路(张凤清是我舅舅的第二任妻子。舅父的四个儿女都是她生的。一九四〇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后,产后失调,不幸逝世)。我到杭州时,大表妹蓓蓓才一岁多,二表妹静静还未出生。静表妹是一九三五年出生的。我五岁时进到舅舅家,九岁时离开,在舅父家生活了四年。舅舅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常常勉励我要发奋读书,长大好自食其力。
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学校离家较远,每天由家人接送。上学后不久,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一天家里没人来接我,眼看着班上同学一个个被家人接走。我急了,站在校门口等着家人来接。高年级放学了,我急得哭了起来。一个高年级大姐姐走到我的面前,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家?我哭着告诉她。家里接我的人还没来。她问我家住哪里?我说在学士路。大姐说,到了学士路,你能找到家吗?我点了点头,说能够。她说:“我回家要从学士路路过,你跟我走吧!”到了学士路,她说:“这是学士路,你回家吧!”她走了。我一看,这学士路和我家的学士路大不一样。我急了,跑到十字路口问路警,路警说,这是学士路!我说这个学士路和我家住的学士路,怎么不一样呀!路警叔叔想了一下,告诉我:你说的那是东学士路,离这里远呢!我听到很远就哭了起来,问他怎么走?他告诉我,“你一直走下去到十字路口遇到路警就去问路,你告诉他,不是西湖边的学士路,而是东学士路。”我牢牢记住他的话,急急忙忙地走,一个岗哨一个岗哨地问。在我离开学校不久,家里人就来接我啦,发现我没在学校就去问老师,老师也帮着找。她们回家告诉外婆,外婆急得哭了。刚从上海回来的舅父,立即上街去找,一站路,一站路的问路警和行人,忽然看到我在向路警问路,连忙跑到我的面前。我看到了舅舅,就哭了起来,舅舅拉着我的小手,飞快地跑回了家!外婆看见我,紧紧地抱住了我说:孩子!你跑到哪里去了?把外婆急死了!我告诉她迷路的经过。舅舅说,没事了,一场虚惊,快开饭。饭后,舅舅对我说:“你以后不要跟着别人乱走了,遇到拐子就回不来啦!”
一九三五年正月,我妈写信告诉外婆,我父亲死了。外婆读信后伤心痛哭。我也伤心痛哭,好几天都在哭!舅舅回来追问我父亲的死讯,也很伤心。外婆告诉舅舅说我在哭。舅舅来到我的房间,我哭着对舅舅说:舅舅,我爸爸死了。舅舅用小手巾给我边檫眼泪边开导我:“孩子,别哭了,你爸爸死了,还有舅舅,好好读书,长大了,舅舅送你去读大学,和小姨一样。“舅舅拉着我的手,到客厅里和外婆一起逗白表妹玩。离开家时,舅舅还叮嘱外婆和舅妈,要她们好好安慰我,帮我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我在杭州读小学时,小考成绩常常是优秀的,有时候还得满分。月考成绩也不错。到了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就不那么理想了。我外婆每每告诫我:“你在上课时能够认真听讲,强记能力最强,所以小考成绩考得好,月考离小考日期不远,所以也考得好。到期末考试时,把前面学过的知识忘记了,考试就考不好。你要改变学习方法。你既要学好现在的知识,也要复习前面学过的东西。成绩才能考得好。”可我把外婆的话当作耳边风,不予理会。我父亲逝世后,舅舅更加关心我啦!尤其关心我的学习。外婆告诉舅舅,濂冰是凭一点小聪明读书,一点也不刻苦,小考、月考成绩都不错,过了一二个月,就把前面学过的知识忘记了。期末考试成绩就不好。
舅舅来到我的房间,我看到舅舅回来了,非常高兴,我最喜欢舅舅啦!舅舅问:学习得怎么样?考试没有?我连忙把一张小考试卷送给舅舅看,舅舅看了:“不错,一百分。”接着问我,“这张试卷是小考还是月考的。”我说是小考的,下个礼拜就月考了。舅舅问我“月考有把握吗?”我连忙说保证考得好。舅舅又问,“期末考试有把握吗?”我不作声了。舅舅说:“不作声了,是不是没有把握?”
舅舅接着说:“你的优点就是上课认真听讲,强记能力强,所以小考成绩好!月考离小考近,所以月考成绩也可以。到了期末考试,就把前面学的东西忘记了。成绩就不好了。你学后面的知识,就把前面的知识忘记了,你的书不是白读了!现在还只有几个月,你就把前面的知识忘掉了,到六年级毕业时,既要考六年级的知识,也要考前五年级所学过的知识,你就会不及格,就会毕不了业!”
我打断舅舅的话连忙问:“六年级也考现在学的知识吗?”舅舅说:“当然要考的,小学时六年,所以要考六年所学过的知识。假若你读六年级,毕业时考得不好,就要留级,第二年读六年级,你又把前面学过的知识忘记了,毕业考试又不及格,又要留级,接连留了二次级,学校就不要你读了,小小年纪,不读书了,你去做什么?”我听到这里急起来了。舅舅说:“你既要学好现在学的知识,又要复习过去学的知识,成绩才能好!”他又问我:“你知不知道孔子?”我说:“他是个大圣人。”舅舅说:“我们要不要听他的话?”我说:“要听!”舅舅写了五个字:温故而知新。
“你认识这几个字不?”舅舅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这是“温”,这是“故”,这个字认得不?这是“知”,这是“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温”是“复习”的意思,“故”是“旧”的意思,在这里是学过的知识,旧的知识,“而”是“才能”的意思,“知”是“明白、学好”,“新”是“新的知识”。孔子这句话告诉我们,要复习好旧的知识,才能学好“新的知识”,懂得“新的知识”。举个例子来说,你今年语文课里面有一篇一百个字的新课文,里面有八十七个字是一二年级的,只有十三个是生字,需要现在来学。其他的同学因为经常复习学过的知识,这八十七个字,记得很清楚。老师教完这十三个生字后,同学们就能把这篇课文读好学好。而你呢?只认得这十三个新学的字,那八十七个一二年级学过的字你全忘了,不认得啦,你就没有办法读好学好这篇新课文,考试起来你就不会及格。这个例子告诉我们要学好新的知识,一定要经常复习旧的知识。
舅父接着又说:“看你的小考、月考的成绩,你是一个女秀才。”他就问我:“女秀才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我连忙回答:“女秀才是学问好的女人。”
舅父接着又说:“看你的期末考试成绩,你是一个女庸才。”我问舅舅:“庸才是什么意思?”舅舅说:“庸才就是蠢材,濂冰,你是女秀才还是女庸才呢?”我知道舅舅在批评我,低下了头。
舅舅问我,“你愿意当女庸才吗?”我摇摇头。舅舅又问:“你怎么办呢?”我立即回答:“我以后一定要认真学习新的知识,也要经常复习学过的知识。”舅舅说:“对啦!你认真学习四月份学过的知识,同时复习好三月、二月学过的知识。下个月是五月,你学好五月学过的知识,同时复习前三个月学过的知识,只有,你的期末成绩就好啦!在学校里学好三年级的知识,寒假就复习一至三年级学过的知识。年年这样学,你毕业考试成绩就会考得好,就会考上中学。读中学时,你也这样学,你就会考上大学。读大学你还是这样学,你就是一个真正有出息的女秀才啦!”
舅舅这一番话,使我真正的懂得了“温故而知新”的深刻含义。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在我一生的学习和工作中,“温故而知新”时时鞭策我前进!
舅舅还经常对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有一次,舅舅带我去逛公园,我要求去荡秋千。外婆带我游公园时是不许我荡秋千的,拍我摔伤。舅舅可不一样啦!听了我要荡秋千,舅舅立即把我带到秋千旁,要我在坐板上坐好,两手紧紧抓住两边的绳子,鼓励我说,不要怕,舅舅会保护你的。秋千轻轻荡动,我很高兴。慢慢地荡速加快,秋千越荡越高,我立刻紧张起来,心也扑通扑通的跳。我不敢吭声,怕舅舅看不起我说我是胆小鬼。我给自己鼓气,不要怕,不会跌跤的!果然,我的心跳不那么快啦,我也不那么害怕啦!秋千停下来了。我对舅舅说,当秋千荡得很高时,我好害怕!后来,我给自己打气,不要怕,不会跌跤的!就不怕了。舅舅表扬我说:“你是一个勇敢的小姑娘。将来是一个巾帼英雄。”我问舅舅,“什么是巾帼英雄?”舅舅说:“巾帼英雄就是女人拿着枪,跟男人一样去打欺侮我们的坏蛋。日本人欺侮我们,我们就去打日本人!”我立即挺起胸膛,“我也要做巾帼英雄,去打欺侮我们的日本人。”舅舅笑着说:“好样的!你真是我的好外甥女!”
我最爱唱“东北流亡曲”,在学校唱,在家里也唱。有一天,我在房里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舅舅听到我的歌声,来到我的房间,我的歌一唱完,舅舅就问我,濂冰,你知道“九一八”是什么日子吗?我连忙回答,老师告诉我们“九一八”是我们的国耻日,日本鬼子在这一天强占了我们东北三省。”
舅父接过我的话说道,对!“九一八”是我们的国耻日。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鬼子强占了东三省,霸占了东三省的领土、矿山、铁路、银行和工厂,杀害东北老百姓,奸淫东三省的姐妹。日本鬼子很坏,把我们中国人不当人看,中国人在路上走着,不知从哪儿突然飞来了子弹,打瞎我们的眼睛,打破我们的脑袋。这些子弹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在他们对面的日本鬼子打的,把我们的同胞当枪靶子,当练习枪法的活靶子练习枪法,我们的同胞有的倒地死亡,有的眼睛瞎啦。日本鬼子却在哪里哈哈大笑。有一天,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几个日本鬼子看见了,连忙来抓她们,她们连忙跑,躲到一个菜园里,把门关上,鬼子踢开了门。一个姑娘想翻墙逃走,鬼子一枪就把她打死了。他们把他几个姑娘全部奸污。这样的事情,在日本的占领区内,经常发生。舅舅越说越气愤,把手往桌子上一拍,“一定要向这些日本鬼子讨还血债。”我也很气愤,也和舅舅一样把手一拍,我也要向这些日本鬼子讨还血债。舅舅强烈的爱国主义教育,使我热血沸腾。我从小就恨死了欺侮我们的日本人,我从小就痛恨卖国强盗,我从小就有一股保卫祖国,刺杀日寇强盗的决心。
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舅舅参加了上海保卫战,无暇顾及家里。这年七月姨爹陈耀庭带着全家返回湖南。我回到母亲身边。我父亲过世后,家境非常困难。我母亲在城里教书,我和哥哥要读书,弟弟妹妹年纪小,还要请人照顾,全凭我母亲微薄的工资来维持全家生活。部队每次整休,舅舅回来探望外婆都要给钱给我妈妈贴补家用。把我和我妈妈接到他家住一、二天。舅舅望着我笑着说,长高了,小姑娘快成大姑娘啦!每次都要给我一点钱,给我交学费、买衣服和零用。
一九四一年,舅父逝世了,我妈、小姨带着静表妹到洪桥坐车,准备到南岳去参加舅舅的葬礼。那时我正在洪桥的达孝中学(即今祁东一中)读书。我妈到学校来看我,并告诉我舅父的死讯,我听了伤心痛哭,我也要去参加舅舅的葬礼。妈妈怕耽误我的学习,不让去。回到宿舍后,我放声痛哭。我失去了爱我疼我的好舅父,国家也失去了一个忠心报国、英勇抗日的好将领!
一九四四年五月,日寇进入湖南,步步向湖南内地逼进,我抗日部队奋起抵抗。那时我正在洪桥达孝中学读书,学校准备募集捐款去慰问抗日部队,向全校同学发出号召,自愿去募捐的到班主任那里报名,我立即报名去募捐,学校选了二十多个同学去募捐,我也是被选之一。出发前的头天下午,学校领导召集募捐人员开会,要我们向群众宣传“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并规定明天后天两天是募捐时间,第三天不管募捐多少都一定要回学校来。这次募捐既没有组织队伍,又没有分派募捐路线,募捐时分散进行的,各自找自己的亲人和熟人募捐。我来到祁阳县城,我妈妈在前两年调到离我家不远的区中心小学工作去了。因为我妈妈在祁阳县城里工作多年,我也认识了不少人。我向他(她)们宣传抗日救国,他(她)们都很爱国,踊跃捐款。那次我募的捐款数目比较多,究竟幕了多少钱我现在已不记得了。第三天我要回学校去,关心我的人对我说,现在正在打仗,中国部队赢了,那好办。假若败了,日本鬼子就会长驱直入,占领衡阳,衡阳离洪桥太近,几个钟头就会到,你回学校去,太危险了。我想,日本人不会这么快就来吧!这些捐款是慰劳抗日部队的,我一定要把它送回学校。我相信学校一定会把它送到抗日部队手里。完成任务了,就是牺牲了,我也心甘情愿。我毅然决定回学校去。走路到了黎家坪,我在黎家坪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遇见了募捐的同学,其中一个女同学,她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个女同学的名字我也早忘了。我们坐夜班车,到洪桥时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急忙回学校,我和那个女同学回到女生宿舍时,不仅没有看到一个同学,而且连她们的行李也不见了。我估计可能在白天,她们已经疏散回家啦。我和那个女同学各自找自己的班主任。幸好老师还没走,我叩开了班主任李老师的门(名字已不记得了)交清了捐款。在宿舍里,我和那个女同学商议,今晚上干脆不睡觉啦,打好被包,天亮就搭车回家去。天蒙蒙亮,我俩就到了洪桥车站,正好有一趟早班车路过黎家坪。当我回到我妈妈的学校时,我妈妈已经收拾好行李,要和外婆一家到陈家台去避难,正在焦急的等我。我回来了,妈妈问道:“你怎么才回来?”我告诉妈妈,我去送募捐款到学校去了。妈妈说:你如果遇上日本鬼子,你一辈子就完了。我说:“妈!我也为抗日出了一份力呀!”
我现在八十多岁了,因骨折终生残废,困在床上,常常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舅舅慈祥的笑容,也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当我听到人民政府要给南岳忠烈祠抗日英雄重修坟莹,为舅父重新树碑,我非常高兴。我衷心感谢党和人民政府对抗日英雄的关怀和尊重。我相信,在九泉下的舅舅也会衷心地感谢党和人民政府对他们的关怀和厚爱,也一定含笑九泉!
二零一三年四月写于衡东
蒋濂冰是我的大姑妈,是我们家族中现健在的最年长的长辈,曾在舅爷爷廖龄奇身边生活了较长时间,亲聆教诲,因而对廖龄奇的抗日事迹犹为敬佩。今年南岳区为忠烈祠抗日英雄重修坟莹,重新树碑,濂冰姑妈甚为感激,更为怀念廖龄奇对自己的教育与关心,故写了这篇怀念文章。语言朴实,感情真挚,值得一读。
大华山于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