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龍總會讓我想起來紅樓二尤
雖說她們其實並不怎麼樣相似
卻又有相似處
小家碧玉的女孩子
心有不甘的要改變
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罷?
其實,妓女素來是作家喜歡的題材之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妓女實在是一個特殊誘惑又有些神秘的群體的緣故。只是,作家寫妓女往往帶著一種悲憐,讀者讀到了也難免會心生惋惜。這原也無可厚非,妓女,總歸是可憐的女人,雖說女人說起來妓女的時候很少有不憎惡的,但是果然看見了妓女的無限悲慘也無法不動容罷?就好像那個著名的妓女茶花女,就引得多少女人為之狠拘了一把子眼淚。對於男人,妓女非但不可惡,甚至近乎可愛,在中國,曾經就將妓女喚作「神女」,可見男人心裡妓女並非不堪。或許,嫖妓是男人的一大樂趣,甚至愛上妓女的男人也大有人在,尤其文人,也不知道是否文人總是情感豐富的男人?但文人喜歡狎妓總是沒有質疑的事實。果然妓女可以激發文人的創作靈感?誰曉得。不過男作家將妓女寫得不堪的也真的不多,除非是真的吃了妓女的苦了,才會藉了手裡的筆狠罵了她,卻不過是洩自己的私憤而已。大多數的文人寫妓女,多是惋惜憐惜的多。也是,男人怎麼會將帶給自己無限快樂的女人寫得不堪?果然那樣也是變相承認自己也是不堪的了,沒有男人會傻到將自己的不堪展示給人的,男人都精著呢。J
女人不一樣。或許,是因為是同行的緣故?女人看妓女的時候天然就眼睛上帶著顯微鏡似的,精準又尖銳。張愛玲就是這樣,所以,她的筆下,妓女的故事就跟其他作家的不那麼一樣。——《沉香屑第一爐香》。
《沉香屑第一爐香》裡講的是一個女孩子如何從單純明淨的女中學生變成交際花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應該是人喜歡的罷?畢竟,人天性好奇,尤其對特殊群體更是有著一種難以言述的窺視的心理,張愛玲的這個故事恰好滿足了人們的這個心理,不紅才怪。當然,也是她寫得實在好,否則,也不會「橫空出世」,似乎一夜之間就從天降下來一個天才。記得有一篇文章裡這樣寫:「當夜周瘦鵑燈下讀《沉香屑》,一邊讀,一邊擊節,非常喜歡。覺得小說的風格很像英國作家毛姆,又有《紅樓夢》的影子。」這評價也實在高,卻是中肯。
《沉香屑》一開始便驚艷。但也真的是「艷亦不是那艷法,驚亦不是那驚法」。J《沉香屑》一上來便是電影長鏡頭的手法,用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的眼睛看香港山頭華貴的人家,自然是驚艷的。或許,正是這一份驚艷罷?才讓葛薇龍,《沉香屑》的女主角心裡隱隱有了一份嚮往?但是,嚮往歸嚮往,現實總是骨幹的。——沒有看見傳說中的姑母,薇龍倒已經被姑母豪宅裡的兩個大姐輕看了,卻也只能夠是賠上笑臉。是呀,還能怎麼樣呢?「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他屋簷下,怎敢不低頭?」想要求得姑母銀錢上幫助的薇龍不得不忍受了這求人的苦處。
就在薇龍躊躇的時候,外出的姑母回來了,一出場便也是驚艷:「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簷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這似乎也還不足夠,往下,更是叫人要睜大了嘴巴了:「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字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思睡非睡的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而跟家裡娘姨大姐的言語中又叫人知道了這一個年逾五旬的婦人還真不是一個等閒的角色,將一個登徒子似的年青人作弄了一個夠,卻也又道出來寡居的老美人兒的尷尬處境。或許正是因了這樣的尷尬處境,方才有了後來的薇龍的故事?
或許,薇龍踏進梁太太的家門時心裡頭已經隱約有些感覺了?梁太太的名聲原就不很乾淨,還沒看見梁太太,丫頭倪兒跟睇睇的風情也已經要讓人刮目了,再加上小丫頭間的嘀咕,薇龍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了梁太太做的是什麼生意了。但是,或許人總是難免會有僥倖心理的?薇龍也不例外,所以她會這樣想:「來既來了,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計劃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可不是嘛,假若梁太太果然駁回了薇龍贊助的請求,或許還真的是她的幸運。可惜呀,梁太太是什麼樣人物?隔著把芭蕉扇子已經將自己主動送上來的侄女盯眼看了個遍,心裡早已經有了主意了罷?反正,真真假假的,梁太太問了薇龍一些話,就將這女孩子的底細摸清了。薇龍呢?亦有自己的小算盤:「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唸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絕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薇龍到底心裡是明白的,梁太太肯幫她是為了什麼,她自己的辯白連她自己也騙不過的,卻也依舊還是要騙一下。——人,滑向墮落邊緣的時候,總要為自己找個藉口,臉面總還是要顧及的,何況葛家曾經也是風光過的人家,雖說破落了,到底顏面還是要的。
再次走進梁太太家,滿壁櫥早已經為她準備好的金翠輝煌的衣服讓薇龍低語:「這跟長三堂子裡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可是卻已經是身不由己了,薇龍沒有旁的選擇。
雖說薇龍沒有旁的選擇,到底薇龍又有自己的打算。只可惜,薇龍太年青了一些,她的打算容易就被梁太太毀掉了。梁太太不僅輕而易舉的就將薇龍原本中意的年青大學生盧兆麟弄了過去,更是將存心要讓她難堪的浪子喬琪喬丟給了薇龍。或許,失掉大學生只是讓薇龍對男人有些失望,對梁太太有些痛恨,但還不至於立刻就會向著交際花的泥潭滑進去。喬琪不一樣。喬琪是風月場上的高手,遇見他,薇龍這樣年青簡單的女孩子怎麼會逃得掉?薇龍跟梁太太兩個人的晚飯,竟是四個人一桌,吃得很是熱鬧。
可惜,薇龍是錯負了。喬琪並不是一個可以結婚的對象。喬琪自己這樣告訴薇龍:「我是不預備結婚的。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歲以前,不能做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薇龍,我把這種話開誠佈公地向你說,因為你是個好女孩子,你從來沒有在我跟前耍過手段。薇龍,你太好了。你這樣為你姑母利用着,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時候,你想她還會留下你麼?薇龍,你累了。你需要一些快樂。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喬琪的話難聽,卻是真心的話。薇龍在梁太太那裡,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替她籠絡她想要籠絡的人。但是,薇龍知道已經回不去了。「三個月的工夫,她對於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薇龍沒有回頭路可走。
薇龍可不是沒有回頭路了嚜。她的姑母梁太太這樣說:「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要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家所謂的名譽,又有些分別。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麼講究貞節了。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閒話,說得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對於你的未來,並沒有什麼妨礙。……」梁太太是太老辣了,知道年青的女孩子稀罕什麼害怕什麼,薇龍無論如何逃不出去她的手掌心。可不是逃不出去。雖說薇龍也想著要回到上海自己父母身邊去,到底沒有成行。原因也合情合理,她病了,很嚴重的病了。等到病好了,薇龍才恍惚明白了:「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沿著……」或許,就是那一句話罷?「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人,面對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的生活總是難以抗拒的,而薇龍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小家碧玉的女孩子更是如此。
薇龍徹底沉淪了,卻是「人等於賣了給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梁太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交際花就這樣煉成了。
薇龍是可憐的罷?可怨得了誰呢?梁太太?喬琪喬?抑或還是薇龍自己?或許,誰都怨不到罷。要怨,也只有怨命了。但是,聽見喬琪奇怪英國水兵錯認她是妓女時,薇龍自己卻說:「本來嗎,我跟她們(街頭妓女)有什麼分別?……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薇龍哭了。怎麼能不哭呢?她的前途就是最後的一句:「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