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黄庭换鹅
许贵文
书圣王羲之以《经》换鹅的典故,诗仙李白曾写过两首诗咏之,均收入《李太白全集》,一首为《王右军》:“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山阴遇羽客,要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晋书·王羲之传》载:羲之“性爱鹅。……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送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李白这首《王右军》诗,即用此事。另一首是《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李白此诗为送贺知章晚年入道归乡里所作,是用山阴道士遗鹅请羲之书《黄庭经》典事。
王羲之以《经》换鹅故事,李白咏羲之换鹅诗,均已流传千古,然亦异说纷纭相随至今。
第一种说法是:太白《送贺宾客归越》诗误使黄庭换鹅事
最早为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蔡绦《西清诗话》谓:“李太白诗有误,云:‘山阴道士如相访,为写黄庭博白鹅。’逸少所写乃道德经。”吴曾《能改斋漫录》“黄庭博鹅”条引此说后曰:“余按,太白集有怀古王右军诗云:‘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山阴遇羽客,要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据此诗,则太白未尝误用。何耶?按,本传:‘逸少闻山阴道士好养鹅,往观焉。’非山阴道士访逸少。前诗不特误使黄庭事,尝疑以为世俗子所增。至梅圣俞和宋谏议鹅诗亦云:‘不同王逸少,辛苦写黄庭。’山谷诗云:‘颇似山阴写道经,虽与群鹅不当价。’则知黄庭之误尤分明。”蔡绦、吴曾都认为李白《王右军》诗,因与《晋书》本传所记相同,故不误。而《送贺宾客归越》诗“使黄庭”事则误矣。疑是“世俗子所增”。又引梅圣俞、黄庭坚诗证误。
宋绍兴年间(1131-1156)严有翼《艺苑雌黄》亦云:“老杜《房公池鹅诗》:‘风凰池上应回首,应报笼随王右军。’山谷《题刘将军画鹅诗》:‘还似山阴书罢,举群驰向王家。’而前辈诗又有‘鹅费羲之墨’,‘书罢笼鹅去’,‘数纸尚可博白鹅’,‘山阴不见换鹅经’,‘白鹅曾换右军书’,皆不斥言所书者何经。《西清诗话》载李白诗:‘山阴道士如相访,为写《黄庭》换白鹅。’考之《晋史》,逸少所写乃《道德经》,非黄庭也。太白盖误用此事。比观梅圣俞《谢宋元宪赠鹅诗》:‘昔居凤池上,曾食凤池萍。乞与江湖去,从教养素翎。不同王逸少,辛苦写《黄庭》。’圣俞此语,岂亦承太白之误欤?又观《白氏六帖》所载亦言《黄庭经》,则古人误用此事,非独太白为然也。”
许案:《西清诗话》、《能改斋漫录》、《艺苑雌黄》诸书关于太白诗“误使黄庭事”之论,皆考证有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及南宋洪迈考定王羲之黄庭换鹅史上确有其事,则关于太白“误使黄庭事”之说,不攻自破。
第二种说法是:《法书要录》诸书均载逸少《黄庭经》,皆不言有《道德经》乃《晋史》之误
洪迈《容斋随笔》有《黄庭换鹅》条曰:“李太白诗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盖用王逸少事也。前贤或议之曰:‘逸少写《道德经》,道士举鹅群以赠之。’元非《黄庭》,以为太白之误。予谓太白眼高四海,冲口成章,必不规规然,旋检阅《晋史》,看逸少传,然后落笔,正使误以《道德》为《黄庭》,于理正自然无害,议之过矣。东坡雪堂既毁,绍兴初,黄州一道士自捐钱粟再营造,士人何颉斯举作上梁文,其一联云:‘前身化鹤,曾陪赤壁之游;故事换鹅,无复黄庭之字。’乃用太白诗为出处,可谓奇语。案张彦远《法书要录》,载褚遂良右军书目,正书有《黄庭经》云。注:六十行。与山阴道士真迹故在。又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云:‘武后曝太宗时法书六十余函,有《黄庭》。’又徐季海《古迹记》:‘玄宗时,大王正书三卷,以《黄庭》为第一。’皆不云有《道德经》,则知乃《晋传》误也。”
许案:洪迈此条,即针对前述北宋《西清诗话》、《能改斋漫录》、《艺苑雌黄》诸书所指太白诗误使《黄庭》换鹅事之谬,深入考证加以辨正,所证引《法书要录》、《徐氏法书记》、《古迹记》等甚确当,真是信而有征。然洪迈认为《晋史》“误以《道德》为《黄庭》”,而《法书要录》诸书皆不言《道德经》,乃《晋传》之误。此说为一家之言,失之深考。
第三种说法是:《道德》换鹅与《黄庭》换鹅为二事,并皆无误,乃后人自误
清人王琦辑注《李太白全集》以“详引博据,考察综核”著称,于太白《送贺宾客归越》“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所作注,即可见一斑。自云“历引昔人之论而辨晰之”,考证堪称最为详审,足可信据。窃以为至今未有能居其右者。如所考包括宋·王楙《野客丛书》、宋·黄伯思《东观余论》、明·王世贞《王氏法书苑》、宋·程文简《演繁露》、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唐·武平一《徐氏法书记》、唐·徐浩《古迹记》、唐·白居易《白氏六帖》、晋·何法盛《晋中兴书》、宋·洪迈《容斋随笔》等等。
王琦引《王氏法书苑》说:“盖书《黄庭经》换鹅,与书《道德经》换鹅,自是两事。”“盖《道德经》是偶悦道士之鹅,因为之写,若《黄庭经》是道士闻其善书,且喜鹅,故以是为赠以求其书。故其书右军一篇云:‘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山阴遇羽客,要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此言书《道德经》得鹅也。《送贺宾客归越》一篇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此言写《黄庭经》得鹅也。太白于两诗亦各言之。都未尝误。乃后人自误也。”此乃破的之论。王琦引《太平御览》何法盛《晋中兴书》曰:“山阴道士养群鹅,羲之意甚悦,道士云:‘为写《黄庭经》,当举群相赠。’乃为写讫,笼鹅而去。”此当是的据。王琦于是说:“然《太平御览》所引何法盛《晋中兴书》,则又《晋史》之先鞭,岂亦不信乎?”
据此,王琦述论曰:“夫一经也,或以为《黄庭》,或以为《道德》;一道士也,或以为刘,或以为管;其一说而以訾其余,或以为太白之误,或以为《晋书》之误;或以为右军换鹅,本有二事,或以为右军初未书《黄庭经》。皆失之执也。”
王琦氏末引洪迈语作结,本来洪迈《黄庭换鹅》一文,引张彦远《法书要录》等已经考定太白诗无误,而王氏将洪迈所引论据割裂之自作引用,似有不妥。顾炎武《日知录》曰:“引古必引原文”。割裂不可取。
笔者曾读吴晟《辨析典故考镜来历》谓:“写《道德经》换鹅,后人多误为写《黄庭经》,如宋代的梅尧臣,并以《黄庭经》诗证其误。至于《西清诗话》谓李白诗之误,吴曾举出《太白集》中‘未尝误用’之《王右军》诗,证之为‘世俗子所增’,故不仅将《道德经》误为《黄庭经》,且将羲之往山阴道士之处观鹅,误以为山阴道士访羲之。”见《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0卷第12期2011年12月。吴文重复前人误说,人云亦云,不作深入考证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