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报》小说世界,2010年6月27日
《世界日报》小说世界,2010年6月28日
一
当次郎的铜像从铸造室搬到展台上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地环绕着展台从不同的角度端详着它。次郎具有秋田犬的典型特征:强健的两只耳朵沿着颈背向前直立,颈部粗壮,胸肌发达,大而卷向背部的尾巴与宽阔的头部相对称;次郎的目光锐利,透着机警、勇敢、坚定和永不放弃的神情。说这是一件形神兼备的作品绝非自诩之词。这时,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隆隆滚来。我抬眼看了一眼窗外。低垂的乌云一次又一次地被闪电划破。在不经意之间,如丝的细雨从天上飘落下来,窗外的一切皆隐在雨雾之中。半个月以后,我将再赴日本去履行我在五年前许下的诺言:把我亲手为次郎铸造的铜像送到滨崎美惠的手中。五年,整整五年,为了这个诺言,为了这尊铜像,次郎没有一刻在我的心中消失过。是雨水拉近了我和次郎的距离。当我再一次凝视着展台上次郎的铜像时,顷刻间,我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的日本,看见次郎在细雨飘洒的季节行走在通往船桥车站的途中······
越是接近本町街心公园的时候雨下得越密,我的心越是忐忑不安起来。在这湿冷的雨天,小狗会怎么样呢?是和它的主人躲在什么地方避雨吗?今天在路上没有碰到他们。难道他们提前去了车站不成?想到这里,我奋力蹬着自行车,直奔船桥车站。
从留学生宿舍到船桥车站的路程并不远,骑车也就是几分钟。这条路我走了三年多。这三年多来,一个谜一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个牵狗的人每天早晨都会从本町街心公园出发步行到车站,从一个穿着入时的女孩子那里领取一天的狗粮,从没有间断过。今天我在街心公园附近没有看到那个牵狗的人,这么早他们就出发了,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不然他们不会在这雨天提前去车站。再过一个月,我的留学生活就要结束了,我在山梨县吉田市的一家私人雕塑工作室找到一份工作。也许,离开船桥以后,我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想到那个没有揭开的迷,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长期憋在我心里的疑问向那个女孩子问个水落石出。不然以后我就没有机会去问了。
还是那个地方,在咖啡店前方的街心广场上,每天上演着完全雷同的一幕:那个女孩子看着小狗在吃食物,她还不时地抚摸着小狗,而那个牵狗的人依旧是注视着前方。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当小狗饱餐以后,那个女孩再一次抚摸了一下小狗,站起身把两个狗粮罐头递给牵狗的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去。我连忙追过去。也许是我的动作太突然了,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停下脚步问我:“你是想问路吗?”
“不是。我是心中有疑惑想问你。对不起。”
“疑惑?疑惑什么呢?”,听了我的话,她显然有些茫然。
“是这样,三年多了,我每天看到那个人牵着小狗到这里来,看到你给小狗喂食物,看到你把狗食品交给牵狗的人。我觉得这里边有可能,或者是一定有什么特别不寻常之处,所以······”
“哦,原来是这样。我也觉得你有些面熟,你是不是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来车站?”听到我这样讲,她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是,是每天。”
她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然后对我说:“现在我要去上班了。这样好了,今天下午六点钟,我们在那家咖啡店见,就是你身后的那家。我会把这里边的故事讲给你听。你是留学生吗?”她问。
“是。千叶大学雕塑专业的中国留学生,我叫钟岳。我知道我的做法有些唐突,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关于这只小狗的故事。拜托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滨崎美惠。”
二
傍晚六点整,我和滨崎美惠准时在约定的咖啡店见面。落座以后,我们之间没有过多的寒暄,滨崎美惠就讲起了那只小狗的故事:
现在你每天看到的牵狗的人叫佐藤健一,那只小狗叫次郎。次郎这个名字是佐藤的妻子美智子给起的。佐藤因为妻子把这只小狗捡回家,他自己离家不归;他又因为妻子卧病在床回到家里代替妻子照顾这只小狗。这里的故事一波三折,听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但却感人至深。
四年前的一天早晨,佐藤的太太美智子照常到院门口的邮箱里去取报纸,她无意当中发现门外卧着一只受伤的小狗。小狗蜷卧在地上,不停地在颤抖。地上还有一处斑斑的血迹。小狗向美智子流露出求助的目光。美智子丢下报纸跑出去,她看到小狗的左前腿有一处明显的外伤,殷红的血水还在不停地从伤口处往外渗。美智子赶忙把小狗抱回家,在给小狗做了简单的包扎以后,又抱着小狗匆匆去了动物医院。当她抱着小狗回到家的时候,丈夫佐藤坚决不同意收养这只小狗。因为公司倒闭失业在家的佐藤曾多次求职遇到挫折,使他对重新工作失去信心,陷入郁闷之中,他甚至不愿走出家门一步。本来就感到在职场失意的佐藤看到妻子又把一只受伤的小狗带回家,遂又产生了自己在家遭冷落的感觉。从此,他们夫妻间爆发了长达半年之久的冷战。后来,佐藤一气之下离家不归。
美智子不顾感情上的痛苦折磨,依旧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地照顾小狗,她给小狗起了一个名字叫次郎,足以见证美智子对次郎的关爱非同寻常。经过一个多月的悉心养护,次郎的伤口完全愈合了。从那以后,美智子天天带着次郎去散步,以帮助次郎恢复体力。
大约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早晨,美智子又像往常一样带着次郎出去散步。不料途中遇雨,美智子赶忙牵着次郎往回返。几乎是在快要到家的时候,一辆汽车因路滑失控,从前方斜着冲过来。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次郎挣脱了美智子牵着它的绳索,拼死奔向那辆汽车。就在汽车与它相撞的一刹那,次郎纵身一跃,扑向汽车的挡风玻璃。这提醒了司机紧急转动方向盘,才避免了一起车毁人亡的交通事故。可是,次郎因被撞导致全身多处骨折,生命危在旦夕。躺在地上的次郎嘴角淌着血,全身在不停地抽搐着,但它的两眼却一直在看着美智子······后来,次郎被救活了,可是,它的脾脏因破裂被摘除,还落下了严重的残疾,它站立不稳,甚至连走路都在晃动。就像你后来看到的那样,除了缓慢地行走以外,它已经丧失了奔跑的能力。
次郎的故事被日本的许多媒体以“义犬救主”为题争相报导。关注次郎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有佐藤健一。佐藤甚至悄悄地承担了一部分救治次郎的费用。这让陷入深深悲哀之中的美智子多少得到了些许的安慰。但是,美智子因惊吓过度和次郎受重伤的双重打击而卧床不起。
美智子爱狗的故事感动了佐藤,次郎拼死救主人的故事也使佐藤转变了对次郎的态度,也使我得到一次关爱次郎的机会。当在美智子卧病在床的时候,一家电视台播出了次郎将暂时被爱狗中心收养的消息。佐藤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先我一步到达爱狗收养中心。他提出要收养次郎,但是,他的经济能力遭到质疑。无奈,他不得不讲出了次郎到他家以后发生的故事。那一天佐藤决定要带次郎回家。为了满足佐藤的心愿,我提出由我负责提供食品给次郎,而由佐藤负责饲养次郎。这就是你每天在船桥车站看到的那一幕。三年多来从未间断过。
佐藤是用自己的行动在忏悔,在赎罪。
今天是我到新的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新公司的路比较远,所以比平时早二十分钟。下个星期我要到大阪的公司总部去工作,我还在为次郎的事情担心呢。
听了滨崎讲述的故事,我感动不已。
“那我可不可以代替你来这里送狗粮?”我主动要求承担这件事情。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且还有经济负担。”
“我能做到。因为,每天我都会来车站。至于经济负担,我可以从生活费中化解。”
“你说,你是学雕塑的,那你可不可以为次郎做一尊雕像?”
“可以,只是现在的水平还不够令我自己满意。”
“不急。五年时间总应该可以了吧?”
“可以。”
“那就一言为定。”
四
从第二天开始,我像往常一样到了船桥车站,还带了一天的食物给次郎。滨崎美惠小姐也到了车站。她把我介绍给佐藤和次郎,还特意和次郎照了许多照片。滨崎对次郎依依不舍得神情,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
看着动作缓慢的次郎,我建议把每天送食物的地点改在离佐藤住处不远的本町街心公园,以免次郎消耗过多的体力。滨崎和佐藤接受了我的建议。从那以后,每天给次郎送食物的事情就这样由我承担下来。一天,两天,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可以近距离地接触次郎,观察次郎。次郎的勇敢,次郎对主人的忠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渐渐的,次郎的形象和神态潜移默化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在滨崎离开船桥以后,她曾多次打电话给我,询问次郎的情况。当她知道次郎的状况一如从前,她显得很高兴,只是闭口不谈次郎雕像的事情。我还告诉她,美智子的身体状况也有好转。
一个月以后,我从千叶大学毕业。在我去山梨县工作之前,我特意去了美智子的家,告诉佐藤和美智子我要去山梨县工作的消息。在美智子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次郎。次郎见到我就摇晃起它的尾巴,还在我的周围转来转去,显得很兴奋。佐藤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工作。可以看出,佐藤完全从忧郁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而美智子也完全恢复了健康。我不必在为次郎事情担心了。这是一个好消息,我立刻打电话告诉了滨崎美惠。滨崎还让我把手机放在次郎的耳朵旁,她在和次郎讲话。离开佐藤家之前,我和美智子一家照了很多照片,也和次郎单独照了照片。
就这样,继滨崎美惠之后,我也离开了次郎。不过,我并没有中断和美智子一家的联系。借助互联网,我可以经常在电脑的屏幕上看到次郎。
在山梨县工作了一年以后,我回到了中国。在回国之前,我再次去看了次郎。这次见到次郎,它给我的印象是走路的速度比以前更加缓慢了。
回到中国以后,我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新的工作当中。不过,我从没有忘记为次郎铸造铜像的事情。我已经无需再借助照片,一个鲜活的次郎形象已经在我的心中呼之欲出。我的感觉是,除非我不动手铸造次郎的铜像,否则的话,只要开始进入铸造过程,我一定会把次郎塑造得栩栩如生。我需要一个点燃创作冲动的火焰。就在这个想法反复出现在我的意识当中的时候,滨崎给我发来了电子邮件,报告给我一个沉痛的消息:次郎因心肺功能衰竭不治死亡。这是滨崎亲在目睹次郎的骨灰被安葬以后告诉我的。我无法悲伤,我没有时间悲伤。我要用我铸造的铜像让次郎站立起来。
事情也竟然是这样的凑巧,当我决定开始为次郎铸造铜像时,刚好是我答应滨崎为次郎铸造铜像而许下的诺言五周年。在铸造室里,次郎无数次地映现在我的眼前,映现在融化的铜水当中。就这样,我用五年的时间在心里不停地铸造的次郎终于变成一尊伫立在展台上的真实的铜像。
五
环绕着展台,我不停地抚摸着次郎坚实的躯体,次郎仿佛又获得了重生。
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时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半个月以后,我带着次郎的铜像到了东京成田机场。
滨崎美惠小姐安排我在东京的成田机场见和她见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是专程从大阪来到东京的。看着眼前的滨崎,我几乎不敢相信,与五年前相比,她竟然毫无变化,还是五年前的那个样子,像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小姑娘。在机场的大厅里,我打开装着次郎铜像的木盒,当滨崎看到了次郎原大的铜像时,她顿时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双臂合十放在胸前,喃喃自语地说:“太像了!太像了!”紧接着就冲到雕像前,抱住次郎的铜像嘤嘤地哭起来。
“我们都怀念次郎。我们该离开机场了。”安慰了滨崎,我又提醒她。
出了机场,滨崎带我坐上她预定的出租车。她并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当出租车行走了一段时间以后,船桥车站出现了;离开船桥车站以后,本町街心公园又出现了;接下来就是美智子的家门口。我终于明白了滨崎的心意。
“请原谅事先我没有告诉你,我有一个想法埋藏在心里很久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就把次郎的铜像送给美智子。她不能没有次郎。”
“你想得对,你做得对。你比我了解美智子,也比我了解次郎。这铜像应该属于美智子。”
说完,我和滨崎朝美智子的家走去。
(全文完)
作者简介:王传利:文心社会员,洛城作协会员;《洛城小说》编委,《洛城作家》编委。著有长篇小说《陋巷》(九州出版社出版),口述纪实文学《在美国》(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中篇小说《春风在微笑》(《侨报》文学副刊》连载),短篇小说《月亮影子》(《长江文艺》杂志2014年第五期),《次郎的铜像》(《世界日报》小说版),短篇小说《鹿鸣山庄的琴声》、《纳瓦河的姑娘》和《空墙壁》(《世界华人作家》),以及散文数篇刊登在《世界日报》副刊;另有多篇小小说被收录在《世界华人微型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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