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看《新水浒传》“杨雄醉骂潘巧云”
前日凌晨睡醒不眠,辗转反侧,索性起床,了无灵感,缀不成章,遂打开电视浏览。夜的电视节目大抵没有激起,只有舒缓,和谐了漠漠夜空。转了几个频道,在上海东方卫视上停下来,该台正在播放《新水浒传》中“杨雄醉骂潘巧云”一折,这是一个吸引人眼球的一段,便看了起来。现在把观感写在下面。
四个主角表演得还是不错,特别是裴如海和潘巧云细节到位,惟妙惟肖。按照“爱情(这里包括偷情)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的原则,裴如海和潘巧云的艺术表现不应是难事——当然是指训练有素的演员,相比较倒是杨雄的角色,特别是石秀的角色难以掌握分寸。《水浒传》中石秀的诨号是“拼命三郎”,武艺不十分出众但人格一定出众。这是该书向读者宣示的反人性性爱的一种人格,《水浒传》中称这种人格为“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人格,这是一种英雄的人格,至少被世俗社会所推崇和曾经的崇高的精神所推广。世俗是发自人性的原动力,而曾经的崇高——我所经历的昔日社会精神形态则显得十分诡谲。美传教士亚瑟·史密斯在《中国人德行》中写道:“一位中国政治家的生活和政治文件,就像是卢梭的《忏悔录》,情感最高尚,行为最肮脏。他杀了一万人,却引证孟子关于人类生命如何圣神的论述。他把修筑河坝的拨款装入自己的腰包,让洪水淹没了整个省,却为耕种者失去土地而哀叹。他制定了一项私下声称不过是哄骗一时的协议,却要高声痛责伪证罪。”昔日,我二十来岁时读《水浒传》,对应了“纯粹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便对拼命三郎情有独钟,成了石秀的粉丝。几十年后的对伪崇高的剥离,再来看石秀这个人,便把他仅仅看成是整个人群中的一类而已。对我来说,这样一种认识的蜕变乃是一种从精神(主要是伪崇高精神)蜕变到世俗社会的轨道而已,完成了伪的高尚到真的并不高尚的一个过程。
电视剧《新水浒传》最不成功的地方是对古典小说《水浒传》的肆意阉割,一个拙劣的医生握着一把钝缺的手术刀,指向的竟是一个健康鲜活的肌体,在夤夜的电视屏幕上随心所欲地施暴。把潘巧云和裴如海乱掰成爱情错过的前因而导致一桩凶杀案的产生,再像溪流归江海一样地把凶杀案产生后的英雄指引到聚义的结局。这样拙劣的改动,不要说是像让我这样普通的观众看得不停地摇头,就是施耐庵老先生九泉有知也会悲愤不已。
这样随心所欲地阉割一部古今中外闻名的文学名著,真的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能该剧的编导们有这么一个意思,便是用几百年后今天的一种进步的理论来进一步阐明《水浒传》的观点。这一点在电视剧《新水浒传》的开端便呈现了出来,让数百几十个老百姓组成的在凶暴差役的皮鞭下在旷野上搬运的花石纲,而日后的起义军领袖,北宋王朝政权的下级官吏,具备良心和正义感的宋江提前出场被鞭笞,以此重新铺排了整个《水浒传》发展的全景,殊不知这样弄只是一个拙劣的手法。后人想要揭示出农民起义的合理性,想要揭示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普遍真理,但对于《水浒传》来说,毕竟是一种现代人对古代人的强加。以前,姚雪垠老先生的煌煌巨著《李自成》风靡一时,李自成的起义军被描写成舞台上的八路军新四军而被一些人喝彩叫好,但正是由于这一个精神拔高的拼接让《李自成》这部小说的价值大打折扣。
说到我眼前的“杨雄醉骂潘巧云”一折,施耐庵在书中贯彻的并不是现代编导们的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男女怨情,他同现代编导们风牛马不相及,他贯彻的是宋江起义那个年代的苏东坡大学士的“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的观念(这只是大学士的有感而发,放在现实世界中未免绝对和荒唐,它犹如民粹主义的“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一样经不起任何推敲)。
在《水浒传》这部小说里贯彻苏东坡“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的观念是一堂和尚七颠八倒的描述: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到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作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銛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敲错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在这个令人喷饭的集体人物的画卷里,典型人物裴如海出场了。这里只有歹毒,是人世百相的一相,这里没有崇高,这是一条与纯洁泾渭分明的水道。
苏东坡在担任杭州通判时有了一个实际例子,他裁决了灵隐寺里一位法号“了然”的和尚嫖客,和尚是红灯区里的常客,因为床头金尽,衣衫褴褛,吃了闭门羹就强闯进去打死小姐秀奴。审问时,发现和尚臂上刺了两行诗:“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和尚被处决后,苏东坡为此有感而发: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相思苦,这回还了相思债。
记得巴蜀鬼才魏明伦篡改潘金莲的故事,也曾掬得世人的同情之泪。如果说,魏版的《潘金莲》多多少少还有点儿离经叛道的新异之意的话,那么,《新水浒传》中的“杨雄醉骂潘巧云”的篡改则不值一文钱,这样憋足的篡改只是唐突了《水浒传》的自身价值,犹如一个道行不高的土道士自以为是地铲掉精美的敦煌壁画,再在上面塑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菩萨来而让人啼笑皆非。说句实在话,这样的编导们不如按自己的逻辑另外弄一个电视剧还好些,糟蹋《水浒传》这样的古典优秀名著只能是暴露出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还有因为无知和浅薄导致的粗野和狂妄,这班人在“关王面前耍大刀”只能是贻笑大方。
我“嗒”地一声关掉了电视机,打开玻璃窗,一阵寒风吹来,我身体一颤,即关窗解衣复睡。
二0一三年元月十九日(壬辰腊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