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群和他的长篇小说《临时夫妻》
郝庆军
本周一上班路上,打开车里收音机听“中国之声”的“新闻纵横”节目,有一条新闻吸引了我。新闻里报道了一个农民工写了一部叫《临时夫妻》的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两对外出打工的夫妻,在高房租、高路费面前,变成了“临时夫妻”,偶尔才能相聚。这样的内容为什么引起了网友的热捧?又反映了农民工怎样的精神世界?
听完了新闻,我便在网上搜出《临时夫妻》的前几章看了一下,第一节就吸引了我。扑面而来的是真实的生活质感,细腻绵密的叙述,尤其是那语言,有赵树理和浩然的风度,乡土气息浓郁但又极具文学性,人物鲜活,思想淳朴,格调健康。
我给我们编辑部的同事读了一段全喜得了糖尿病,老婆红麦不得不外出打工的一段:
“公公婆婆来了,进门就问准备好了没有。红麦说,没啥准备的。这不像句话,公公婆婆不好接,也不好生气,更不好不吭气,想了半天,婆婆问,他姨还没来?当然没来,来了就走了,明显的没话找话。全喜说,一会儿就该来了,说好了等她的。公公说,那就再等一会儿吧。红麦说,不等还能咋着?等。”
我说,这一段充满了喜感,也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立刻凸现出来。你看,儿子得了糖尿病,不能外出挣钱,只能由媳妇去打工,这种情况下,公婆只能对媳妇陪着小心,媳妇红麦心里有怨气,说话就不太顺耳。老公在旁边打圆场。这样,婆媳、夫妻、父子之间的微妙关系在这一段里就暴露出来。这就是文学,文学语言的魅力就在此展露无遗。
王子群和他的《临时夫妻》
我觉得这部小说不是一般的农民工小说,王子群也不是一般的农民工作家,它和他都有文学史意义。
在网上找到了王子群的电子邮箱,把我要采访他的意思表达给他,说《传记文学》想给他做一个专访,看他能不能接受采访。
半个小时后,他回了我的邮件,表示同意接受采访,留了手机号码。
我打给他。一个谦逊而坚定地声音传来。我简单地谈了采访他的意思,并给他说了《传记文学》的文体要求,我说,传记要求写经历,写生活,写传主的思想感情。他是个聪颖的人,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说,我明白,我知道《传记文学》这个刊物,在中学时读过这个刊物,是个高端刊物,没想到自己能上《传记文学》,很荣幸。我说,你如果来京,最好当面谈。
他说他有工作,不能到北京去。我出了个主意,那就“电子邮件采访”。
我们通过电子邮件,来回传递问答,于是一篇访9000字的访谈就这样出来了。
由于我的刊物要用,现在还不能贴出访谈内容,但我可以把我的12个问题贴出,可以看出我的采访重点。
下面是我的提纲:
1.你的基本信息。年龄,籍贯,本名,毕业高校,学历学位,现供职的单位,代表性作品,获奖情况等等。
2.经历。人生中的重要关节点,生活中的挫折与转机,工作经历,思想的变化,你遇到的对你有帮助的人,你喜欢的作家,你的人生路上重要的朋友与老师,等等,(这一点尽可能详尽一些)。
3.作为一个农民工,如何进入相到写作这一行,你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有何独异之处,在写作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你有哪些独特的思考。
4.你对文学是怎么看的,对中国当代文学什么评价?喜欢哪些作家和作品?有人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是打工者的“圣经”,你觉得是这样么?孙少平的经历如何激励了你?路遥是不是你的偶像?你的文学起点在哪?
5.《临时夫妻》是怎样形成的?什么刺痛了你?你的创作与纯文学写作的不同是什么?你倾注了哪些心血和情感,你的这部作品包含着你怎样的情怀和对中国问题的认识?(这一点要重点谈)
6.《临时夫妻》在文体上有哪些特征?我觉得乡土气很浓,语言非常棒,你的文学语言里有河南话,你有赵树理和浩然的风度。河南作家张一弓我很喜欢,《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铁匠的罗曼史》、《春妞儿和她的小嘎斯》等作品都很棒,我觉得你有他的影子。能不能谈谈你对这些前辈的认识和借鉴?
7.“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是你的人生格言,你能不能谈谈你的为什么看重这条格言,你的非常之处在哪里?你的生活阅历对你的写作起到哪些作用?举例说明之。
8.你的博客门楣上有一句话“文艺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却能改变我们的心灵”,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文艺对我们的生活不能改变吗?实际上,你的生活就是被文艺改变的,如果你的生活中没有文艺,你将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这句话还有其他深意,你能不能展开谈一下?
9.《临时夫妻》的写作经历了哪些曲折?你的甘苦和经验有哪些?
10.《临时夫妻》的出版问世是否顺利?陕西师范大学出版了很多畅销书,比如《杜拉拉》,他们找的你还是你找的他?陕西师大出版社怎样看上了这部书?他们怎样发现了这部书的哪些价值?这部书的销售情况怎样?影响力如何?你觉得《临时夫妻》的出版,对中国文学界提供了哪些新经验?
11.你下一步怎样打算的?《乡村守望的女人》何时出版?你的中短篇小说也不错,何时出版?你的写作计划怎样?你现在能否做到专职写作?你的理想写作状态是什么?
12.简单谈一下你的家庭和婚姻状况,个人情感经历,这些写传记是需要的。
《临时夫妻》网络版封面
王子群是个非常有特点的作家。
我不愿用“农民工作家”这个词来称呼他,我觉得这样称呼他,会忽略掉他身上那些重要的东西,会遮蔽掉他作为一个真正作家的那些独特品质。农民工,这个词本身就带有歧视意味,这个词吸附力太强,它把太多独异的东西吸附进去,剩下的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只剩下贫困、底层、低俗、简单、边缘等,而农民工作家这个概念同样遮蔽王子群身上更多作为作家方面的艺术特质,因此,我看待王子群更多的从艺术层面来解读他,而不是从身份来界定他。
《临时夫妻》同样这样,我觉得它的艺术特质不容忽略。
下面贴出《临时夫妻》中的一节。这一节叙述一对外出打工的小两口红莲和赖货因为挣钱少,租不起房子,都住集体宿舍,但是夫妻性生活不能解决,怎么办,他们想到了公园。于是他们想在公园解决,他们能不能如愿以偿呢?
公园里的夫妻生活
—— 长篇小说《临时夫妻》节选
王子群
《临时夫妻》网络版封面,王子群用网名“每一天每一年”
夜色终于降临了。
赖货扯着红莲的手再一次走进了公园。两口子结婚快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这样大大咧咧地拉手呢,那时候顶多没人的时候拉拉手,结了婚就无所谓了,拉手不拉手的没啥稀罕了,不过还是没拉过,没机会,也不愿意拉。现在不一样,很想拉,很愿意拉,拉着也很得劲。其实,赖货早就想拉了,只是一直没逮着合适的机会。白天他们到处转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街上是年轻人一对一对的,勾肩搭背,你拥我抱,手拉手,几乎没有一对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走路的。赖货就看得眼馋,心里暗骂,娘的,我要年轻二十岁就好了!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也年轻不了二十岁,就只能这样,只能想着怎么才能跟老婆子亲热亲热。虽然那个跟他亲热了不知多少回的老婆子就在眼前,可再亲热还是没少叫他犯难。第一,老婆子得同意跟他亲热;第二,得有条件跟老婆子亲热。他这样想了很久了,今天才是个机会,不过就像俗话说的那样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一和二弄反了,先是看好了公园一片偏僻的树丛,那里还有几块大石头,蛮好的,其次才死缠火撩的让红莲同意了。这一和二都做完了,按说没什么事了,可还是不行,不管咋的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红麦和沈翠支开吧?要说两口子亲热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了,可这理由既不好说也不好听。那俩人要是能幡然悔悟也好,偏偏不识好歹,走一步跟一步把人摽得死死的,别说办亲热事了,就是说句亲热话都不能。这让赖货暗暗着急,着急不已。
走过一个医院的时候赖货忽然有了主意,悄悄拉了拉红莲,再悄悄说,跟我检查检查去。
红莲说,检查啥?说完了才明白过来赖货话的意思,顿然慌了,问,你咋了?哪儿不得劲啊?
赖货吞吞吐吐的说不利索。
红莲就越发急了。
红莲一闹腾,红麦和沈翠都知道了,关切地问,咋了?不中去看看吧?说着要往医院里去。
赖货急了,指着红莲说,有她就中了。
红麦很热情,说,哎,俺陪着碍啥了?没事就算了,有事多一个人总是方便些。
赖货不好说,又不能不说,就难看地笑了笑,说,不是,啧,这,有她就中了。
沈翠听出来了,就说,好,那俺就不去了,有事了打电话。
红麦还没明白,问沈翠,哎,你弄啥去啊?
沈翠说,大姑,咱别去了吧?我想去那边看看。
赖货说,去吧,去吧。不用等俺。哎,您知道路回去不知道啊?
红莲吓了一跳,得好大时候啊?
那边沈翠已经往外走了,一边说,知道。您去检查吧。
红麦看看越走越远的沈翠再看看红麦和赖货,疑疑惑惑的。
赖货说,姐,你去看着沈翠吧。
红莲急了,说,那叫她等咱一会儿不中?
赖货向红莲挤了挤眼说,叫她先回去吧,咱不定等到啥时候哩。
红莲愣了愣总算明白了一些,说,姐,您先回去吧。他可能得一会儿。
红麦见红莲发话了,放了心,说,那好,别急,啊。俺先回去了。
赖货说,也没啥,就是检查检查。
红麦已经追沈翠去了。
看着红麦走远了,红莲说,走吧。
赖货说,弄啥?红莲说,你不是要检查吗?
赖货吞儿地笑了。
红莲一下懂了,脸红了,说,你个丈儿,你还来真的啊?
赖货说,你说哩?急都急死了,放着不用,留着弄啥啊?熬吃?
红莲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冲他道,熬吃!你吃去呀!
赖货看着红莲得意地笑了,然后还是拉着红莲往里就走。
这回轮到红莲迷瞪了,问,弄啥去啊?
赖货说,转转。
红莲吃了一惊拉住了他,想转上街转去,搁医院转啥啊?
赖货说,那要碰上她俩了哩?
红莲一怔,捶了赖货一锤。
赖货说,好,不转,那咱找个地儿歇歇吧。
这倒不错,医院里到处都有椅子,坐一会儿自然不错,就像瞌睡遇见枕头一样再好不过了。
红麦追上沈翠,颇为担忧地说,您二姑父不会得啥病吧?
沈翠说,那谁能知道啊?
红麦走着走着站住了,说,我看咱还是回去看看吧。咱这样走了,显得多不好啊?
沈翠说,没事,要是真碍事,他就不会叫咱走了。
红麦还是忧心忡忡,迟迟疑疑地说,我看咱还是拐回去看看好。你想想,他要是病得轻了,还用检查吗?
沈翠看红麦一直不灵醒,自己又不好说,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拉了红麦说,大姑,你看你,俺二姑夫不定是啥病哩,咱去,不显好。
红麦不乐意了,你看你这闺女,他没病怪好,要是病重了,咱不呆跟前,光您二姑,咋慌得过来呀?一想到这,突然急了,自言自语似的说,不中,我得拐回去看看去。说着拔腿往回就走。
沈翠急了,叫,大姑,大姑!
红麦不听,相反还有些生气,头也不回地说,要回你回吧。我反正得去看看。
沈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思忖了一下,只好跟着回来了。
街上就是过节的地方,节一到街就热闹起来。医院也是,到底是看病的地方,不过能看头疼脑热,却不能看人满为患,不免还是叫人有些遗憾的。红麦一进来就径直往门诊走,她去过乡里的卫生院,看病都是先去门诊的。小病的话,拿着药方可以去划价、取药,也可以到街上的药店买药,药店里会比卫生院便宜不少;大病就没法了,非在卫生院治不可了,贵也没办法,总不能为了省点钱就不治病吧?门诊很多,内科、外科、肿瘤科、骨伤科、普外科、胸外科、针灸康复科、妇科、儿科、耳鼻喉科、眼科、口腔科……红麦一看就傻眼了。卫生院没这么多科室,一般的病就找卫生院里有名的医生看,除非生孩子、妇女病或者耳朵、眼睛什么的才会找专门的科室。现在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科室来,该去哪个科室啊?再说,也不知道赖货是啥病,自然没法猜测该去哪个科室或者哪些科室,那就只能一个科室一个科室的挨个找了。
红麦去的每个科室都有病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好像故意给红麦找麻烦似的。红麦不理会,只管挤着往里找,惹得排队的病人嗷嗷地直叫。沈翠说,俺不看病,俺是找人哩。然而没人信她。红麦焦急地说,稀罕,这能上哪儿去呢?沈翠当然不知道,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试探地说,大姑,那就别找了吧?红麦说,不找会中?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就这恁大会儿,能去哪儿哩?心里不由打起鼓来,总担心赖货是什么大病,说不定已经住院了,那就更得找了。找到二楼的时候,红麦和沈翠已经招架不住了,就站在走廊里喘气。
沈翠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到了红莲和赖货有说有笑地正往大门走呢,不由惊叫,哎,那不是俺二姑跟俺二姑夫!
红麦一听也精神起来,忙问,在哪儿?
沈翠就指着窗外说,那,那!
红麦还是没看清,就很着急,嘴里不由地嚷,哪啊?哪啊?
沈翠也着急,怕一会儿红莲和赖货走得看不见了,嘴里说的就很连话,那,那,那!见红麦还是迷迷瞪瞪的不觉有点恨恨的,说,那不是?那不是?正往门口走哩,快到门口了!
红麦这才看清了,松了一口气,说,那咱去找他吧。
沈翠不想去,但不好说不去,就没吭声。
红麦就催,快走啊,再慢就撵不上了。
沈翠没办法,只好跟着红麦下了楼。
俩人匆匆忙忙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已不见了红莲和赖货的影子。
红麦左右看了看,埋怨说,走得真快。
沈翠觉得终于可以点一下红麦了,就笑着说,说不定人家躲咱哩。
红麦有点不高兴,你看你说的,他躲咱弄啥啊?又不该咱又不欠咱的。
沈翠赶紧说,我跟你说着玩哩,大姑,你看你还当真了。
红麦忽然想起来,说,沈翠,你给您姑父打个电话看看他呆哪儿哩。
沈翠听了直晕乎,说,没事吧。红麦说,啥没事啊?不找着他会中?
沈翠说,他要有事会给咱打电话的。
红麦说,他要不想对咱说哩。
沈翠立时兴奋起来,心里暗叫,你到底迷瞪过来了!赶紧接上话说,他本来就是躲咱哩。
红麦就沉了脸,你看你这闺女,咋能这样说哩?
沈翠说,呆楼上就看他俩有说有笑的,能会有啥啊?开始还叫咱先回去,不用等他——病还没看哩咋知道是啥病,咋可就不叫咱等他了?——这不明摆着的,不是躲咱是弄啥啊?
红麦听了仔细咂摸咂摸,好像是这么回事。忽然迷糊了,像是对沈翠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哎,稀罕,他躲咱弄啥啊?
沈翠说,碍人家的事呗。沈翠以为她说的够明显了,差不多等于挑明了。
红麦还懵懂着,咱能碍他啥事啊,呆跟前咱还能帮帮忙哩。
沈翠听了吞地笑了,赶紧捂了嘴把颤抖的身子转了过去。
红麦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说,沈翠,给您姑父打电话吧,问问他呆哪里,咱去找他。
沈翠抑制了一下自己,这才转过来,说,算了,大姑,咱回去吧。看红麦直直地看她,接着说,真有事他会给我打电话的。
红麦没办法,只好跟着沈翠走了。
没有沈翠和红麦跟着,赖货和红莲松快多了,走在一起亲亲热热的。直到赖货撞到了红莲的肩膀头子,红莲才发觉她俩有多亲密,忙躲开一点,看了看,说,看你。
赖货说,看我弄啥?恁些年了还没看够?
红莲就笑了,说,你长恁人采,我再看一百年也看不够。
赖货说,那你赶紧看。
红莲说,咋了?想跑咋的?
赖货说,从明儿个开始,再看我就收费。
红莲没明白,眨鼓着眼看着赖货琢磨着他的话,问,收费?
赖货说,收费。
红莲忽然明白了,说,那你不成大熊猫了?唉,你要是大熊猫就好了,我就不用出来打工了。
赖货说,不出来打工的也多了,没见都成大熊猫啊?
一会儿,红莲撞了赖货的肩膀头子。
赖货说,这回我可没挨你吧?
红莲说,没挨咋了?这不是赖货期望的,就装作漫不经心地撞了红莲一下。
红莲就看他,走个路也不老实。
赖货说,谁不老实啊?
红莲说,你。
赖货说,谁啊?多会儿是谁碰我啊?
红莲说,那再多会儿哩?
赖货说,哪有恁些多会儿啊?
红莲说,装赖。
赖货说,不然咋是赖货哩?
红莲就呵呵地笑了,说,嗨,你这赖货倒是名符其实啊。
赖货不同意,说,啥名符其实呀,是货真价实!
红莲就笑响了,说,一样的。
赖货说,啥一样?红莲说,名符其实跟货真价实意思是一样的。
赖货说,不一样,赖货要啥名不名的啊,要也是赖名,再说,货肯定是有价钱的,赖货赖价钱,好货好价钱嘛。
红莲一听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惹得路人直看她。
红莲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问,咱去哪儿啊?
赖货又是一愣,不是都说好的吗?
红莲问,说啥说好了?
赖货说,去公园啊。
红莲惊得忙往四下里看,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没有谁注意他们,这才放了心,说,真去啊?
赖货满眼都是热望,说,那还能说假的啊?
红莲就低了头说,不中,不中。
赖货说,那有啥啊?
红莲说,你说有啥?
赖货说,我说?我说啥也没有!
红莲看看他,拔头就走。
赖货问,你弄啥去啊?
红莲说,想弄啥弄啥,你管哩?
赖货说,我当然管了。你是俺老婆子,我不管谁管啊?
红莲不理他,只管埋头走自己的路。
赖货怔了半天,只好撵过去,唉,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红莲还是不理他,还是埋头走自己的路。
赖货急了,哎呀,你看看我中不中?
红莲头也不回,很冲地说,不看!
赖货无奈,叹了口气,说,那我看看你中不中?红莲依旧头也不回,不中!赖货说,不中也看了唻。红莲就不理他了,专心致志地走路。
看看天色越来越晚,赖货不敢耽搁了,必须说服红莲,要不他想了很多日子的事一样也办不成,这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次要是办不成以后就连提也不能提了,那才叫窝火呢。赖货就说,红莲,我求求你中不中?
红莲看了他一眼,没吭气。
赖货说,这都多大时候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红莲说,我能不想?忍忍吧。
赖货紧盯着红莲说,那,那……
红莲说,不能去!
赖货一下矮下去一截,迟疑了半天,说,那要不,你买个手机吧?
红莲一听要花钱就来气,说,你咋非想花钱不中哩?买个手机就中了?就不渴了?就不饿了?就顶事了?就舒坦了?就得劲了?越说越气,慢慢气粗了,喘起来。
赖货说,不是,有个手机我给你打电话方便。
红莲说,沈翠那不是有手机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号?你又不是没打过?再买一个除了费折,还能做啥用?
赖货说,唏,沈翠的手机,那能光用沈翠的手机?沈翠人家不用?你也用,咱姐也用?你叫沈翠人家咋用啊?
红莲说,听你说的吧,咱姐不定啥时候才往家打个电话,我用也是有时候的,沈翠她不䞍用了?
赖货说,说得怪铁,那总没有自家有一个方便。
红莲恼了,说,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买!
赖货说,那就去公园。
红莲说,不去!
赖货说,那就买。
红莲说,不去!也不买!
赖货也恼了,说,你不买我买!
红莲没想到这个,怔了一下,说,你买?
赖货说,我买!
红莲说,你买,你买我也不用!
这倒是个很麻缠的问题。
赖货想了想,口气缓和下来,说,你这家伙,咋恁别哩。
红莲说,就别。
赖货小声嘟囔道,别筋头。
红莲听见了,接口道,就别筋头!
赖货说,一头撞南墙上不拐弯。
红莲说,就一头撞南墙上不拐弯。
赖货说,这就是南墙,撞啊。
红莲刚要说忽然醒悟过来,呵地就笑了。
赖货和颜悦色地劝,你看你,买个手机有啥哩?又不是买不起?
红莲的口气也缓和下来,说,不是买起买不起的事,挣个钱容易吗?
赖货说,不容易……
红莲打断他说,知道不容易就别胡乱花!
赖货很憋屈,说,没乱花啊,没吃,没喝,没嫖,没赌,顶多就吸盒烟。
赖货说的都是实情,红莲却不买账,说,依我说,烟都不能吸。吸那管啥筋啊?冒股烟儿没有了,胜吃点、喝点、穿件衣裳?
赖货说,你看你说的,烟都不吸,还是男人吗?红莲说,哦,你吸烟就男人了?不吸烟就屈了你了?有本事给我挣个十万三,你想弄啥弄啥,哪怕你吸大烟哩。
赖货蓦地发现不对劲,本来是劝红莲去公园或者买手机的,怎么说着说着讲起省钱了?就说,别废话了,说,买还是不买?
红莲说,不买!
赖货说,你不买我买!
红莲说,你买我也不用!
赖货说,你不用罢,你不用我自己用!说着,向一个手机店走去。
红莲不理他,看着他去,想着他不过装装样子,自己势必的不买他也没办法。不料,赖货头都没回一直走了进去,站在柜台前很认真地看着,然后指指点点的,一会儿他跟前的柜台上就摆了好几个手机。
红莲一看赖货来真的了,这才急了,赶紧跑过去拽住赖货往外就走。
赖货就不愿意了,一边挣着一边嚷,你弄啥呀,你弄啥呀?
拉到外面,红莲才松了手。
赖货仍是怒气不消,我买我的,又不花你的钱!
红莲看着,一言不发。
赖货看红莲没反应,哼了一声,转身又要往手机店里去。
红莲一把抓住了他,说,我去公园还不中吗?
两口子凑凑合合吃了点东西,歇了歇,天色就暗了下来。等两口子溜溜达达地走进公园的时候,夜色就更深了。也许是白天人们都逛荡够了,看足兴了,玩过瘾了,公园里就不怎么有游人,偶尔才会有一对在背阴里卿卿我我的,根本不顾忌什么。赖货拉着红莲就往白天看好的地方走。那里很隐蔽,树木葱茏绿荫夹道,晚上则黑黝黝的有点深不可测的架势,因而显得有点阴森。红莲有点害怕,说,不去了吧?赖货说,这正好啊。说着把红莲拉的更紧了。两口子摸索着慢慢地走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能看到些什么了,虽然还有些模模糊糊的,但基本上能确定是什么了。
越往前走越安静,静得有点怕人。红莲说,中了吧,别往前走了吧?
赖货看看,也觉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就把红莲的手松开了,悄悄地往前走去。
红莲问,你弄啥去啊?
赖货说,我看看。
赖货又往前走了两步,猛然间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心骤然间嗵嗵地跳起来,赶忙小心地弯下腰去,支棱着耳朵倾听着。这次赖货听出来了,轻轻吁了一口气。刚要撤回来,蓦地响起了女人忍耐不住的一声呻吟,接着就像被谁捂住了嘴巴似的呜呜着,声音却低了下去。在老家碰到这种事是要走霉运的,对方必须烧纸许愿才行,不过,现在已经顾不得了。
赖货退回来,拉着红莲想绕到别的地方去,没想到才一出来,不知从哪里蓦地冒出个人来,把赖货惊了一下。
那人说,大哥,要玩吗?
赖货这才知道是个女人。赖货早就听说过这种女人,可听说是听说,真的见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赖货一下子懵得不知道怎么回应了。女人见赖货没吭气就凑过来往赖货身上贴。
赖货本能地往外推女人,女人却发话了,放心吧,大哥,不会坑你的。
女人正要搂赖货的脖子,红莲走了过来。红莲看不大清楚,只觉着有人影影绰绰的往赖货身上蹭,惊叫起来,咋了?咋了?
女人很扫兴,嘟囔着抱怨道,这大哥,有人了也不说一声。顾自去了。
红莲这才问,那谁啊?赖货下意识地抹了抹额头,早已汗津津的了。
赖货说,走。
红莲也已经明白了几分,跟着赖货往外就走。
两口子来到明亮一些的地方才松了一口气。
红莲问,咋回事啊?
赖货说,鸡。
红莲说,我知道,我是问你,你咋回事啊?
赖货说,啥咋回事啊?
红莲说,我都看着她往你身上扑了,你咋不拦住她啊?
赖货说,谁经教过这事啊?
红莲说,那咱走吧?
赖货说,好。
两口子生怕再碰上什么,走起路来就小心多了,尽可能地不发出声响来。当他们走到一处阴影时,忽然听到树丛的背面一个男人用哀求的声音说,我真的就这些了,大哥,求求你放过我吧!赖货吓了一跳,赶紧把红莲按蹲下去了。这时只听啪啪两记清脆的耳光,再是腾的一脚,随即响起一个人摔倒的声音,一个男人恶狠狠地说,滚!一阵屁滚尿流狼狈逃窜的声音响过,树丛就寂静下来。红莲吓得浑身发抖,把赖货的手抓得死死的。赖货也吓懵了,瑟缩着不敢做声更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赖货听了听外面再无动静了,才悄悄探了探头,缩头缩脑地看了一会儿,确认没啥事了,才悄悄站起来。红莲随着站了起来,仍不安地四下打量着。赖货又看了看,拉着红莲战战兢兢地走了。
出了公园来到了灯火通明的马路上,两口子才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赖货的目的没有达到,不过他已经顾不得了,找到公交站点急切地盼着回去。公交车站停车点硕大的广告灯箱把周围都照得亮晃晃的,寥寥无几的等车人一目了然。虽然人少,毕竟有人了,又在这么明亮的地方,两口子放心多了。
盼啊,盼啊,终于一辆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赖货离着老远就把手挥得噼里啪啦的,仿佛要是两手一起挥动就能飞起来一般。车门刚一打开,赖货一个箭步就蹿了上去,全然不顾了他的老婆子红莲……
(此文系长篇小说《临时夫妻》第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