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人山人海》非典型中国农民群像：如畸人畸世,

一

这部电影农民是主角。

印象中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大概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老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是新闻联播里领导陪着吃顿饺子搓着手很局促的笑着。是保守的和古道热肠的，眼睛里应该没有萧强恶魔似的冷静与凶光，也不会有老铁超然事外般的耐人寻味。在我们已有的知识里，只有历史书上完整地记载了他们的曾经、翻身与没落。没人会记得农民也曾是那面旗帜上的先行者和国家主人。历史的一页翻了过去，他们却再未从命运的长夜中醒来。无法扭转的命运就像云贵高原首尾相连的盘山路，一头活，一头死。

“农民”的名字很少闯入我们繁忙的生活，除非一个建筑工地的民工救了某高速公路上命悬一线的人们，一时间举国震惊。我们对于殒命三小时内无官方救援的事实当做特殊国情来接受，而对于突然涌出一堆无名英雄的传奇却恍惚间仿佛自己生活在行侠者联盟频繁出没的美国英雄片里。上网的人经常会看到有人喊叫着“农民工滚粗！”在这个既无道德上的自省也无法律约束的地儿最能感受到人心的彻骨寒冷。你看到留守儿童的报道：“爸爸妈妈，我可以去你们家吗”，内心疼了一小下；你坐地铁坐公车时某站上来个农民工，身体会不自觉的移一下；关于他们，你可以感动可以同情可以鄙夷可以歧视，但都是短暂的情绪。我们在心底里排除了他们与自己平等地位的可能性，也没有想过他们有人类的感情但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有人类的思想？

直到你走在富丽堂皇的万象城里，看到两个农民工衣着显眼地一边观赏一边小声交谈，不远处的售货员朝他们投来鄙夷的目光。对这种目光的熟悉程度让你不由得恨极了那些趋炎附势的售货员，心中的正义升腾起来，“他们和我们是平等的，这里是公共场所他们凭什么不能进来！”可我们其中何人不是趋炎附势的人，我们平日里还不是像售货员一样没有把农民看得和自己平等。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就像Drunkpiano说的，“他们是极端化的我们”罢了。

我们都一样，东西被偷了，会哭；被人打了，会忍着；自己的房屋被推倒，只能看着；亲人没了，那就哭着。我们低眉顺眼的活着，不像想象中的好，也没有想象中的坏。说话发不出声音，就沉默，到死都是闭着嘴。

二

要想让我们勇敢的豁出老命站出来，那得是戳中我们最大的痛处，到了“在沉默中爆发”的绝望田地。就像老铁一样，就像萧强一样。可能你又笑了：就为了一摩托车？就杀人？那你可能没去过贵州......某年清明跟朋友旅游到贵州的一个古镇上，我们坐着绿皮火车跟躺得横七竖八的农民工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家。出了火车站迎面就是半壁高山，想去山顶一睹龙湖风采的话，当地的司机会用电瓶车载你开在宽不到一车道的山路上，把你吓得呼天抢地40分钟，然后把人放下来就开走了。然后我们又花了整个下午才爬到山脚，因为没有别的交通工具。

那是一个只有崇山峻岭的天地，只有路才能与外界相连，也唯有通过路才能到达现代文明和城市生活。那条路可能是刚修的，可能已经修了几百年。去哪儿都是很远的路，半山腰没有歇脚的地方。翻过这座山外是一个刚开发的小镇，小孩上学一天翻两次，翻过几十座这样的山就到贵阳，儿子在那里打工......在这样的环境下，摩托车就像是能远渡重洋的巨大翅膀，“一种不受困的权力和自由”，一张最后一班的单程机票，目的地在一切你想去的地方。

萧强在精神上遭遇困境的时刻抬刀杀人，骑上摩托车啦飞驰，却又陷入了另一个绝境。我们知道他犯了法，但是没人告诉我们事实背后的真实。他遭遇了什么？什么样的成长经历和社会环境使他变成这样的人？蔡尚君导演说，他没有把这部片子当做一部公路片来拍，更不是纪录片。我理解的是他想做的不是剖析真实事件人物的心理状态，或者对他们表示任何个人或者道德层次的评价，他想探究的是“事件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把当下人的存在和反应装进去。”在这部电影里导演和观众都只是街边的转角镜和摄像头，固定且平静地观察发生的一切事，没有镜头拉近和面目特写，因为那不重要，因为cops依靠摄像头里一个模糊的影子也可以办案。我觉得这是蔡尚君导演一次极其伟大的实验，因为在这里他关注的不再是某个个人，而是由几位主演的眼与足的带领下向我们展示的众生群像，没有偏爱与偏见，有什么就拍什么。在这里农民是主演，却又是一些不平凡的农民，他们有自己对自由的向往，他们千里走单骑，他们在无路可走是会绝地反击！

那里有一整个隐秘的中国，如狼之冷静，如厉鬼嚎哭。

三

老吴说这是一部“像动物世界一样的片子”。人活得像动物一样，就会有粪堆里的蛆虫，会有弱肉强食，会有没有道德评判限制的杀戮与抢夺。如果他饰演的萧强是动物世界的一员的话，那他一定是狼。狼，独行，动作矫捷嗅觉灵敏，杀戮猎物时果断且极其有进攻力，他在矿井中第一个闻到了绝望的味道，他是高智而且高敏感的，没有同情心也没有侥幸心。

萧强在“当下人存在”的范围上代表的是国人的当下的愤怒与暴戾。慕容雪村把这个当下叫为中国大陆人格的晚期阶段。到了这个阶段，人们会对一切美好的事物表示怀疑，甚至痛恨。他们会对一切的善意言行都不再相信，甚至表示极大地怀疑和仇恨。到了这个阶段，他们就不再麻木，相反，变得极为愤怒，而且还会极为暴戾，一点点小事都会引起他的万丈怒火，然后不择手段、不分对象地进行报复。而更为残忍的是，他报复的对象往往是比他更弱小和不幸的群体。

四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周云蓬说：“为什么我唱：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而不是一个叫马头，一个叫马尾？木头里有人的向往和悔意。
张枣诗云：“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很多人有眼睛，但他们早已不看，不听，没有感觉，象石头一样不再闪烁。
老铁和萧强就是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若论人性善恶二人并无区别，他们在动物世界里都是横征暴敛的暴君，人间悲剧的创造者，自己也走不出无间地狱的内心煎熬。
只不过老铁多了些忌惮，当出离愤怒的时候，萧强会采取没有回旋余地的极端粗暴方式来解决。老铁则人情世故的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自己个台阶下就行。所以平凡人做不来萧强，做老铁倒是有可能。
只不过老铁多了些人类的感情，甭管处理得好与不好。情是人性的最基本构成，佛陀谓之有情众生。无情就意味着摒除人之为人的底线原则和人性本能的恻隐之心。
老铁的名字蔡尚君本想翻译成“OldIron",嚼之有一种苍凉奇况的意味，有一种原生态的粗糙和力量。可惜由于西方人的语言习惯原因，老铁最终被翻译成了”LaoTie"，任何一个英语为母语的人都可以顺利地叫出这两个字，只是两个字都发一声。
粗看来我觉得陈演的老铁跟蔡尚君口述过的那个原型老五有很大落差。蔡尚君把他描述成了一个颇有奇人魅力的知识型农民，在他追凶的一年零四十八天里，每天坚持看报纸、读书、写日记；一面贴告示悬赏，一面打点凶手对面的住家，为他们送去了冰箱，安上了电话，只为了让其帮忙监视凶手动向；当找到了凶手后，他拨通了一位记者的电话，而不是选择报警；将其抓获后，他又放弃了杀了对方为兄弟报仇的想法。
在我的想象里他应该是一个“野夫路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的魏晋散人。无事时隐居山中“混吃等死”，胸中却藏有一个沧海；对人情世故看得通透，也有人性本真的善良。电影中的老铁，确是老铁，但也有陈姓演员的个人色彩。他在发布会上说过“我就是农民”，可惜演员演戏切忌把自己和角色想成一个人，演到最后不知道是演的别人还是自己。
不过即使镜头下的老铁跟想象中的老五有出入，也不会妨碍观众对一个丰满角色的架构与解析。我们都会看到老铁是个性格乖戾脾气粗暴，曾经是好人屡屡犯错又屡屡后悔的普通人。在出事之前的一场戏，老铁躺在破烂的被褥里闭目养神，门外讨债的争吵声打扰了他的清净，遂一脸嗔怒起身把自家猪捆了直直交到讨债人的怀里，不多说话也不看人家的反应扭头就回去睡觉。导演这场戏处理之妙让我窥见了想象中真实老铁的荣光。人吃喝拉撒睡的动物本能动作最能暴露他的性格，就像抹不掉的基因链。看到这儿的时候觉得被导演幽了一默，心想这人多屌，多不屑啊！
然后“屋里出了事”，苦大仇深的经典形象就立刻附了老铁的体......然而老铁终究是老铁，人格魅力光芒万丈是谁也掩盖不了的。在家徒四壁的萧强家里随手把照片撕了下来就顺手把相框撇了，心大到在仇人的家里睡着了。随后听见了响动瞬间进入防备状态......他跟萧强把同一把刀别在了同一个位置，（包括后来跟萧强一样把刀随随便便的放在桌上，此时不是警告，其一面对修炼成这样的妇人警告不起作用，其二那就是他的习惯动作而已。没有人能一边警告别人却没有任何神态上的辅助）可以对比老铁起身时目露凶光。好像在说谁敢趁他睡觉要他命他就见人杀人见招拆招。
老铁在前半部分一直保持他云淡风轻的放空状态，似在思索着什么也似什么都不在乎。无论是对别人提起要千里追凶的宏伟理想，还是追错了地方被地头蛇威胁，同伴吓破了胆赶紧赔上笑脸。老铁没有任何表情任何动作，直到对方的眼神从肆无忌惮的自信变成有所忌惮的小心。。。这时老铁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很自然的拿出一根烟递了过去。又是同萧强一样式儿的啊！不屌啊！邪性啊！
命运的悲剧如呼啦啦的绿皮火车驰骋而过，身体还没回过味来，人心却早已扭曲得不在原点。萧强与老铁似两条同一个站台起头的两条轨道，经过漫长的独自延伸的人生旅途，在矿井这一节点交叉在了一起。
此时的老铁已经不是以前身家清净的散人了，这时的他已经犯过太多的错，也得到了内心的谴责和命运的报应。他因为一口气把多年的好友用酒瓶子抡了，也因为一口气把不听话的孩子扔到水塘里。自己的妻儿他无力且无心担负，即便那个家仔有跟他相似的动作和性情，二人的动作一来一回默契又搞笑，割不断拎不清的骨肉亲情啊！悲哉。他把自己的孩子狠心的推给了别人，又大方地留下几个小钱给无力抚养亲生子的马车旅店里打工的妇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再小恩小惠地缓解自己良心的谴责。多像是我们所有人......“都走老，我不留人，人也不留我......”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今时今日你可曾读懂这句诗？

这时的萧强也非当年屡教不改目中无人的萧强了。极端变态的环境激发了他人性的一面。人性其一，犹如“草民拜天地，是要学会敬畏。”人在真正感知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刻才会知道恐惧的滋味。当年他杀人也未曾怕过，在这个魔窟般的非人境地，萧强夜夜无眠，仿佛能听到命运的死人在黑暗里的狞笑。他的眼里是极端的恐惧下必死的决心。

炸矿就犹如在上帝的天堂里放了一个大炮仗。那漫天的尘埃啊，是人的骨灰还是煤渣。年幼的阿祥面对此景看得入了迷，过早领略人生的残酷，这对一个孩子来讲我不知意味着什么。
自由无价，生命有涯。
公映版本的结局在此后便消减了这场惊天动地爆炸的力量与余味，之前暗藏波涛的一切铺垫仿佛扑了个空，落成了一抹无奈的叹息。在这场以死殉得自由的爆炸里，萧强失败了，老铁前仆后继地踩着他的尸体奔向前，点燃了火种。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作者：ceasefear 来源：吴秀波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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