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鲁木齐到天山天池,只需要大概三个小时。一路上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天山上的三种树——白杨、老榆树、雪岭云杉。
最先进入眼帘的是白杨树。在沿途的道路两旁多见白杨树,树干挺直,树皮泛着白光,它们一排排、一行行地并立在戈壁、荒漠与公路之间,俨然就是沙漠卫士。新疆白杨树的名气,在上中学时就读过刘白羽的《白杨礼赞》。后来,我的耳边也常回响起《小白杨》那首军歌。当然,由军恳人酿造的“小白杨”酒,咱也品尝过。来到新疆以后,漫步在城市街头,驰骋于连接城镇乡村的笔直大道之上,乃至点点绿州之中,都会看到一排排、一耸耸高大笔直的白杨树傲然挺立,为维吾尔、汉、回各民族开垦出的绿州抵挡着风沙,为勤劳的人们遮掩着强烈的紫外线,赋予着阴凉。且不说这里的白杨树的高大挺拔,它最让人心动的是所有枝杈都是向上生长着,绝不打弯,或者向下垂。每条树枝几乎与垂直于地面的主干仅有二三十度的夹角一样向天上伸延,密密集集,彰显出它的奋进向上的精神,傲然不群的性格,给人以思索和启迪。现在,从乌鲁木齐到天山天池公路两旁的景观绿化树都是笔直高大,透着精气,枝干向上,高昂着头的白杨树。白杨树可以说是新疆最普通的一种树,到处都有白杨树的影子。它不追逐雨水,不贪恋阳光,只要能够在哪怕板结的土地上,给一点水分,白杨树的一截枝条就会生根、抽芽。只要挪动一点杂草生存的空间,它就会把土地装点,撑起一片绿色。它不需要人去施肥,也不需要像娇嫩的草坪那样去浇灌,只要不挥刀斧去砍伐,给它一点宽松的环境,让它吸收自由的空气,它就会挺拔向上。它不枝不蔓,扎根在贫瘠的土壤中,随遇而安,与世无争。在沉重的压力下,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是努力向上的,而绝不弯腰乞求,更没有媚俗的面孔。
继续前行,路面渐渐有了坡度。树木摇苍翠,山石显嶙峋。冰川融水汇成的三工河在山谷中欢快地奔腾,激流冲在河底的乱石上翻滚着白色的浪花,整条河都呈现出白的主调。二百万年前的第四纪冰期,为高耸的博格达峰(海拔5445米)留下了几十条大小冰川。冰雪不仅为博峰披上了晶莹的盛装,也滋润了天山四野的广阔牧场、田园。
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溪逆流而上。不经意间,我突然发现山腰间、公路边、小溪旁的树林全变成了主杆粗壮、枝叶暗绿的老榆树。这些生长在沟谷中的老榆树,枝干虬曲、满眼苍郁,和刚才看到的白杨树反差极大。
同行的小苗惊叹道:“老榆树,天啊,这么苍劲古朴,都有上千年了吧?”
我对她说:“上千年说不了,但几百年肯定是有的。”
眼前老榆树的主干不高就开始分叉,挺拔苍劲,棵棵奇特,仪态万千。那景致虽然不能说是仅此处有,但整齐的阵势确是天山一绝。眼下,已经有不少哈萨克毡房建在了古榆园中,办起了农家乐。放眼望去,羊群、牛群、马匹就映现在近旁的草地上,一派悠悠然高山草甸风光。这次到新疆听当地人讲,乌鲁木齐的市树就是榆树,可见它在当地人心中的分量。
山环水绕,峰回路转。当汽车开进两边石壁耸立、青天一线的险峻峡谷时,公路越来越陡。过了“石门一线天”,我再一次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植被又是另一番景象:白杨树和老榆树都看不到了,眼前的树木全然变成了雪岭云杉。一排排、一片片的云杉,躯干笔直,枝桠舒展,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小苗大声叫道:“太美了!太美了!”
我在在来新疆以前,已经查过资料。在2005年10月份《中国国家地理》隆重推出的“选美中国”特辑中,天山雪岭云杉荣获中国最美的十大森林第一名。包括两院院士、植物学家、画家、作家在内的23位评委中,有21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一票投给了天山雪岭云杉。
这辑“选美中国”的主题是“中国最美的地方排行榜”。分17个专题和系列,评出了中国最美的102个地方。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最美的地方大多集中在西北和西南的边疆地区。因此有评论说,这一特辑是对传统审美的一次颠覆,名山大川纷纷落马,遮蔽之美进入视野,而西部的边缘文化独放异彩。
这期《中国国家地理》创造了中国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首版55万册,短短几天在全国范围内告罄,定价15元的杂志一度炒卖到两三百元。一年中,发行量已突破200万册大关。并以英、法、日、韩、西班牙、阿拉伯等十几种文字在全球同步发行,其中英文版的发行量已达20多万册。
天山雪岭云杉荣登中国最美的十大森林排行榜之首,可谓众望所归、无可争议。它以88.84的得分,将著名的西双版纳热带雨林、大兴安岭森林、长白山森林等甩在了后面。
“选美中国”评委会的评语是:“天山雪岭云杉属中亚山地植物区系,是绵延千余公里的天山山系山地针叶林中最具代表性的森林类型。其树冠浓郁,树体高大,层代结构复杂,具有鲜明的原生性和地带性,给人浓郁、浩瀚、挺拔和伟岸之感。”
在没有来新疆之前,我的内心还有一些疑问。不知道这天山雪岭云杉能不能担当中国最美森林状元的称号。现在,当我来到天山云杉林的身旁时,我真的感到极为震撼。状元,当之无愧。
继续往深处走,海拔一点点升高,重重叠叠、密密匝匝的云杉林犹如一堵堵树的高墙、树的集团军,突然挡在了眼前。——雪线之下,在高于头顶的地方,天山云杉正呈现着它的浩瀚之势和汹涌之绿!
在云杉林里转悠了一个多钟头以后,我遇到了一位护林员。
护林员说,最壮观的云杉林在天山恰特布拉克山峡,连绵长达20多公里,树龄大多在两三百年以上,气势得很呢。十多年前,曾在那里伐下一棵巨杉,高60多米,有20层楼房那么高,它的木材是锯开后用10辆解放牌大卡车运走的。有一棵巨杉有365圈年轮,树桩直径2.24米,上面可站20个人,是已发现的最古老的天山云杉了。还有一棵直径1.8米的巨杉,它的一截木头至今仍保存在自治区博物馆里。
护林员又说:“有的云杉站着站着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死了还站着,所以叫‘立死杆’。云杉的腐烂和死亡是从内部开始的。‘立死杆’被山风吹倒后叫‘风倒木’。有的‘立死杆’很顽强,大风吹了几年,也无法将它吹倒。天山上的牧民从不砍伐云杉,只用‘立死杆’和‘风倒木’做燃料……”
“瞧,那里有一株‘立死杆’!”护林员指着不远处的山坡说。“我来这里6年了,它一直就这么站着。”这株“立死杆”在葱郁云杉林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苍白,但它看上去比那些活着的云杉站得更直、更挺拔。
坐在毡房前的云杉木墩上,我和护林员愉快地聊着天。毡房一侧堆了许多浪柴,它们都是从旁边的河谷里捡来的。河道里浪柴遍布,有长截的“风倒木”,有巨大的云杉树根,还有被洪水搅成一团的云杉树枝,千姿百态,煞是好看,把河道变成了一座露天雕塑博物馆。
李白诗云:“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时隔一千年后,诗人洪亮吉写下这样的句子:“日月何处栖,总挂青松巅。”似乎是对李白的呼应和回答。这里的青松就是天山云杉。
顾名思义,天山雪岭云杉是广泛分布于天山山区的树种。主要分布在天山海拔1500—2800米的中山阴坡带。
清代萧雄在《西疆杂述诗》中写道:“天山以岭脊分,南面寸草不生,北面山顶,则遍生松树。余从巴里坤沿山之阴,西抵伊犁三千余里,所见皆是。”事实上,萧雄并没说全面,他受到了那个时代旅行与考察的局限。今天我们已知道,云杉沿天山阴坡一直分布到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孜别克斯坦等国。可以说,天山延伸到哪里,云杉就伴随到哪里。它与天山休戚与共。
从山地植被垂直带谱来看,雪岭云杉分布在天山的腰部以上。其上方是亚高山灌丛、高寒草甸、高山冻原和冰雪带,其下方则是山地针阔叶混交林、草甸草原、真草原和荒漠草原。云杉是贴在天山胸口和心窝的树,也是富有某种形而上学色彩的树。
云杉是迁徙的树。它已有4000万年的历史,其远祖可能是青海云杉和西藏云杉。在渐新世迁徙到天山和昆仑山,分布在山区上部。到1200万年前的上新世,由于造山运动,退居到山区平原。第四纪冰川期后,因气候回升和旱化,又迁徙到湿润的山体阴坡。这只是一个大概的描述。事实上,云杉的迁徙之路已不为我们所知。人类的历史、人类走过的路,是无法与云杉的历史、云杉走过的路相提并论的。
让我们来观察一株具体的云杉树:高大、挺拔,是它最显著的特征。一株云杉就像一把收拢的巨伞,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堪称“望天树”和“摩天树”。有人曾赞美白杨的挺拔,其实云杉比白杨站得更直。如果以挺拔为标准来进行一次树木的选美,冠军非云杉莫属。一株云杉幼苗往往从倒下祖先的腐烂躯体上长出来,越长越大,越长越高,若不出意外,能活400岁左右,长到六七十米高。一株成熟的云杉就是一座“微型水库”,蓄水量达2.5吨,年吞吐量为25吨。云杉木较脆,在新疆的矿井里常被用作坑木,当它快要断裂时,会提前一两个月吱吱作响,心有灵犀,是一种会发警报的树。
——如果天山是上帝的长城,云杉就是天山深处的植物长城。一窝窝、一丛丛、一片片的云杉林,就像是时断时续的城墙和烽隧,绵延几千公里,成为一座跨越国界的绿色长城。
——它是天山最忠诚的守护者。是天山的仪仗队、集团军和绿色方阵,静悄悄隐藏在天山阴坡。但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冲出天山。其阵容和气势,绝对不是“七剑下天山”可比拟的。
——它是天山交响乐中的琴键,天山大合唱中强劲而动人的音符。
——它浓绿滴翠,浓翠侵肌。它的绿既是天山理性的庄严,又是天山抒情的挥霍。尤其在冬天,冰天雪地中的云杉之绿,给人慰籍和希望,不啻是植物学意义上的一种宗教。
夏多布里昂说,森林是人类最初的神殿,是人类宗教建筑的原型。基督教堂再现和模仿了原始的森林迷宫,通过能发出风声和雷声的管风琴和吊钟,甚至保留了原始的天籁。对于天山云杉来说,也莫不如此。一方面,人类在遮天蔽日的原始云杉林中会怀着某种进入迷宫的恐惧心理,另一方面,云杉林又提供给人们食物、居住和安全的需要,旅途中的休憩,以及神殿般的庇护。新疆历史上的佛寺(包括喇嘛庙)和道观,许多是建在天山的云杉林中的,或者与云杉林遥遥相望。现在的情况也大体如此。
对天山雪岭云杉的记忆可以上溯到《山海经》。书中说,敦薨之山(指天山南坡中段),其上多棕楠,其下多茈草。历史地理学家认为,这里所说的“棕楠”是包括云杉在内的天山原始森林。对云杉最早、最可信的记载是《汉书·西域传》,说乌孙国“山多松、”。松就是雪岭云杉, 指的是西伯利亚落叶松。这说明2000多年前乌孙国境内的天山地区就有大量的针叶林分布。
13世纪的邱处机从山东莱州出发,一路西行,发誓要向成吉思汗传播道教。他追随西征的蒙古大军,游历了天山和阿尔泰山的许多地方。1222年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成吉思汗的接见,并获得了这位大帝的赏识。邱处机在一路传播道教的同时,也不忘欣赏天山的美景。他的一首写天山云杉的诗被他的弟子李志常记录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中:“银山铁壁千万重,争头竞角夸清雄。日出下观沧海近,月明上与天河通。参天松如笔管直,森森动有百余尺。万株相倚绿苍苍,一鸟不鸣空寂寂。”
清代的新疆,是流人的远土和乐园。发配、谪居边疆的有王宫贵族、大学士、地方官吏、诗人、艺术家等。在举目无亲、颠沛流离的流放路上,美丽神奇的天山风光是他们心中的安慰——风光起到了鼓舞人心的作用。因此在他们的诗作、散文和日记中,不乏对天山风光的生动描绘,自然也不乏对天山云杉的记载与赞美。
林则徐从乌鲁木齐到伊犁走了一个多月。一路雨雹俱下,寒风凛冽,艰难困苦可想而知。到达果子沟时,他阴郁的心开始变得晴朗起来,——是冰雪中傲立的云杉树向他内心投射了一缕大自然的光芒。“今值冬令,浓碧嫣红不可得见,而沿山松树,重叠千层,不可计数。雪后山白松苍,天然画景,且山径幽折,泉溜清冷,二十余里中,步步引人入胜。”(《林则徐日记》)山西人祁韵士在看到果子沟的云杉林时,欣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前行翘首,则满谷云树森森,不可指数,引人入胜,注目难遍。欣悦之情,惟虑其尽。而峰回路转,愈入愈奇。木既挺秀,具干宵蔽日之势;草亦蓊郁,有苍藤翠藓之奇。”(《万里行程记》)
萧雄是位诗人兼风物学家。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曾出入新疆三次,对西域风物了如指掌。他的四卷本《西疆杂述诗》涉及到西域的历史地理、气候时节、风俗人情、草木鸟兽等方方面面,叙述时娓娓道来,颇为详细。他写云杉时与柳树作了对比,改动了前人“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意境:“千尺乔松万里山,连云攒簇乱峰间。应同笛里边亭柳,齐唱春风度玉关。”值得注意的是诗后的注释,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有关天山云杉的植物学知识。如:“其叶如针,其皮如鳞,无殊南产。惟干有不同,直上干宵,毫无微曲。”又说:“曾游博格达山至峰顶,见稠密处,单骑不能入,枯倒腐积甚多,不知几朝代矣。”萧雄的杂述诗,亦诗亦文,相得益彰。
在清代流放新疆的文人中,洪亮吉无疑是最有才华的一个。我们可以不提他的《伊犁日记》和《天山客话》,仅凭《松树塘万松歌》一首诗,他已跻身杰出诗人的行列。就像张若虚,一首《春江花月夜》使他成了不朽的诗人,在中国文学史中占据了重要一席。在写给天山的颂歌中,我还没有读到有哪一首比《松树塘万松歌》更加气势磅礴、一气呵成、铿镪有力和琅琅上口的。它是天山颂歌中的绝唱。这首诗较长,但字字珠矶,句句精彩,我不禁要抄录全诗如下:
千峰万峰同一峰,峰尽削立无蒙茸。
千松万松同一松,干悉直上无回容。
一峰云青一峰白,青尚笼烟白凝雪。
一松梢红一松墨,墨欲成霖赤迎日。
无峰无松松必奇,无松无云云必飞。
峰势南北松东西,松影向背云高低。
有时一峰承一屋,屋下一松仍覆谷。
天光云光四时绿,风声泉声一隅足。
我疑黄河瀚海地脉通,
何以戈壁千里非青葱。
不尔地脉贡润合作天山松,
松干怪低一一直透星辰宫。
好奇狂客忽至此,大笑一呼忘九死。
看峰前行马蹄驶,欲到青松尽头止。
沟谷中的老榆树
天池旁边的老榆树——定海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