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
“天台上的人?”电话那头小钱的话音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什么天台上的人?”
“床上那盘光碟里的。”
“什么光碟?”
我怔了怔:“那盘光碟难道不是你放在房间里的?”
电话那头一阵寂静。
片刻后他道:“等我,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后转过身,发觉斐特拉曼在看着我,眼神有点儿古怪。
我没理会他,径自走到床边坐下,将DV倒回到那个男人出现的地方,再次看了起来。
从这男人出现到结束,大约有二十来秒的时间,但可惜的是即便最靠近镜头的那个画面,我始终没能从那张被焦距弄得模糊的轮廓里看出些什么。
这男人到底是谁。
本来一直都以为,我妈妈跳楼是因为精神失控导致的自杀,而现在从录像里可以看出,她跳楼前的那一系列表情和动作,显然和这男人的出现不无关系。但究竟会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一见到这人的出现,就绝望地从楼顶跳了下去?
再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出事当天院方给我的说法是,我妈妈跑到天台上以后,把天台上的门反锁掉了,所以才导致院方的人无法及时作出救助的行为。那么这个穿着医生白大褂的人,是怎么会在我妈妈跳楼的当时出现在天台上的?
种种问题,一瞬间从我的脑子里被引了出来,却无法理出一个头绪,只好将镜头定格在那男人走到镜头近前的那瞬,继续对着那张模糊的脸费力地辨认。
“见过他么。”这时听见斐特拉曼问我。
我朝他看了一眼,摇摇头。
他看着我的眼神再次变得有点儿古怪。“是么。”随口应了声,他转过身将那枚被我随手放在床上的玉玦拾了起来,拈在手里看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你好像对它很有兴趣。”不由得问了他一句。
“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些事。”
我朝他手里的玉看了一眼。这玉至多两千多年的历史,比斐特拉曼的时代相差近千年,如果这块玉让他想起艾伊塔,那不太可能,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艾伊塔有一块和这看起来颇为相似的玉。
就在我这么胡乱琢磨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敲响。
砰砰砰,连敲三下,之后却没了动静。
我不确定要不要去开门。
正犹豫间,突然斐特拉曼站起身一把将我朝床上推倒,紧跟着砰的声响,那扇材料并不怎么结实的门板被猛地踹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托着手里的消音枪径直朝里头走了进来。
进门同时枪口已经指向了我,我情知不秒赶紧朝床下使劲一滚。
刚落地,头顶上方噗噗一连串声响,大把棉絮顷刻间被子弹射得飞扬而起。混乱中眼见他枪口一转朝下瞄准了过来,我下意识把身子一弓,就地朝床地下滚了进去。
几乎是刚滚到床底的瞬间,一排子弹已将我身后的地板射出一条弯槽,我连滚带爬朝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墙,突然扑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重重倒了下来。
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一呆。
就看到那个袭击我的男人此时脸对着的我方向躺在地板上,一枚尖刀从他喉结处刺出,殷红的血开了闸似的沿着刀口突突朝外涌出。
正兀自呆看着,一只穿了军靴的脚朝那男人脸上踢了踢,随后在他边上站定,弯下腰,将挡在我面前的床单一把掀开,朝我微微一笑:“光盘看了没。”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容,熟悉的金属般的味道。熟悉得令我不自禁一个激灵。
“伊甸园……”
“出来。”他再度笑了笑,对我道。
我不得不从床底下慢慢爬了出去。
越过地上那具尸体,在这男人面前站了起来,一边抹掉手上被蹭到的血,一边避开他望着我的那双笑得温和好似无害的眼睛。
“那张盘是被你放在这里的?”然后我问他。
他点点头。
“你拍的?”
他没回答,只是抬起手,将手上的枪指住斐特拉曼。
我伸手按住了他。“他是和我一起的。”
“他是谁。”
“一个和你无关的人。”
“和你有关么。”
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那就不会和我无关。”
“那张盘里的东西是你拍的?”话锋一转我再将之前的问题丢给他。
他笑笑:“一个小孩拍的这段东西,觉得有意思想放到网上,被我截了下来。”
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把将我扯进他怀里,旋即转身,枪一调头顶住我太阳穴:“你新交的朋友还不少么,A。”
对面门口处站着小钱。
手里握着枪,枪口指着伊甸园。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个学生样的FBI,手里的枪也和他那张脸一样,稚嫩而小巧,好像女人用的一样。用这种枪指着伊甸园,无异于猫爪对着猎豹,所幸伊甸园第一反应只是扣我当人质,而不是反手给他一枪。
“反应还真挺快的,”闻言小钱朝他笑笑,一边把枪收了起来,慢吞吞道:“不过你一个人怎么快过六把枪?”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留意到有数点红光分别游移在伊甸园身体要害处的各个部位,红光是从窗外射进来的,看来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小钱已经在外头布置了人。但显然没有瞒过这杀**手敏锐的嗅觉,也难怪他一出手第一件事是先扣住我,而不是攻击小钱。
不过对此明显居于劣势的处境,伊甸园倒也不以为意,只低头朝我看了一眼,用枪戳了戳我的脸,对小钱道:“那要看你对她的重视程度了。”
“嘛,那就是要谈条件了。”
“条件么,让我带走她,我让你们活。”
话音落,小钱目光闪了闪,脸色一红。
而伊甸园似乎已不再对他有什么兴趣,脸一侧,朝站在不远处的斐特拉曼看了一眼,道:“介意我带走她么?”
斐特拉曼没有回答。只朝后退了一步,朝身后那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于是突然间我脖子猛地一紧。
几乎被伊甸园的手臂给勒断了气,而仅仅只是这一眨眼的瞬间,他身子一转已朝窗外连发数枪。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竟然同他枪响的速度是同步的,而他身上那些游曳的红点也瞬间一齐消失。
这得多快的速度和多快的识别能力……
愣神间听见他手中咔的声轻响,空了的*****落地,同时夹着我脖子的手朝上一抬推入新的*****,他胳膊肘朝外轻轻一顶,我人已不由自主被甩到了一边。
“趴下。”眼角朝我一扫,他手里的枪已瞄准了门口的小钱。
而我刚刚用最快的速度蹲到地上,一阵枪响,门框上顷刻间一排被硝烟所笼罩的碎洞!
可是硝烟散去却并不见小钱的踪迹。
伊甸园朝前慢慢走了一步。一边换掉了枪上的空 弹 夹,一边抬眼朝周围扫了一圈。
“英格拉姆MAC,枪不错么。”突然小钱的话音从头顶传了下来。
我吃了一惊。
抬头见到他脚勾着天花板上的水管匐在那上头,像只山猫似的,见到我的视线冲我咧嘴一笑,手朝后一探,倏地抽出把轻机枪来。
难以置信,居然是把HK23。
我呆呆看着这个文职人员一样瘦弱的男人单薄的胳膊扛着那么把重量级的轻机枪。
第一次见这玩意是从裴利安那里,记得他说过这是陆战队常用武器,因为后坐力大,通常是需要借东西来固定射击点的。此时握在这男人手里,却有种孩子玩具似的随意。他随随意意地将它瞄准了我的方向,却在伊甸园一把抓起我冲向门口的时候突然猛一转手,对准大门没头没脑就是一通扫射!
登时大片水泥板倾泻而下,逼得伊甸园不得不拖着我朝后倒退,而小钱手里的机枪随即跟着我俩的脚步在地板上拉出一长串弹孔斑驳的轨迹。
“带着她累赘不。”片刻后头顶再次响起小钱的话音。
说话方式一如既往的和气,神情也是。可是手里粗暴的射击方式却令人实在难以辨别他到底是想救你,还是想要了你的命。他完全不顾及我安危地大肆扫射,直到把伊甸园逼到窗口处,枪膛里卡卡两下脆响,没子弹了。
伊甸园趁此机会一抬手把枪瞄准小钱。
可也就在这同时,他扣着我脖子的手突然痉挛似的一震。
小钱见状丢开手里的枪朝他笑笑,道:“怎么了,开枪呗。”
伊甸园松开手把我推到一边:“你找了狙击手?”
小钱点点头:“这是必须的。”
“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没用了。”
这句话一出口小钱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一纵身从水管子上跳下,落地同时迅速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随即目光一凝,他一把扯下鼻梁上的眼镜丢到地上,反手抽出那把小巧得好似女人用的*****,慢慢指住窗口方向:“SHIT……那是什么鬼东西……”
我背对着窗,所以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但就在我试图回头去看的时候突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下意识快速朝门口方向跑了两步,没人追来,倒反而让我停下了脚步。这时突然身后一声枪响,震得我一个惊跳,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眼,只见面前那道窗户外做得结实的防盗网上站着一个人。
血淋淋仿佛是从巧克力酱里捞上来的一个人。
这人像只蝙蝠一样紧紧贴在金属网罩。手脚穿过栅栏勾着窗框,头朝一旁歪斜着,以致整个身体朝一边倾斜,勉强靠着从喉咙里斜刺出来的狙击枪枪管固定着他躯干的平衡。
这么一个人,想来是应该已经死透了,可是他仍在呼吸。刚才小钱那一枪打断了他一只手上的手指,而他似乎没有任何察觉似的,一边从断裂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呼吸声,一边继续用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攀这窗框朝里抓探。
小钱手里的枪再次射出一发子弹。
这次射在那人的肩膀上,嘭的一声闷响,他的肩膀顷刻间被削掉一大半。露出森森一个血洞,洞里某种粘稠的黑色液体一下子从里头滑了出来,绕着肩膀迅速滑动一圈,随即顺着那条胳膊蛇似的笔直朝着窗户里滑入!
极眼熟的感觉,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赶紧对着小钱脱口一声:“跑!”话刚喊出口,手腕上陡地一紧,一道人影贴着我身侧飞速而过,抓着我就朝门外冲了出去。
一口气冲到门外,手一扬,原本被踢开的门朝上一竖,嘭地合在了门框上。这时屋里有金属声哐的下巨响,随即子弹声如疾风骤雨般响成一片。
“他们……”指着房门刚要开口,斐特拉曼朝我冷冷丢了个眼神,随即将我的腰用力一揽,单手一提朝着走廊上的窗户外纵身跃出。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一蓬乌黑的浓烟从窗内炸出,顷刻间将整个二层卷入一片火海之中!
直到过了两个街口,仍可以看到那家旅舍二楼散出来的黑烟滚滚散在阴云密布的天空里,爆炸来得如此突然并且声势浩大,我想小钱和伊甸园可能无法逃出生天。
这对我来说会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很难说。
伊甸园就像我身边一枚定时,过去他用我母亲来胁迫我,现在既知我母亲已死,不知道他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以后还会再设法对我做些什么。而虽然小钱总表现得似乎像个友善的寻求合作者,可今次他在旅舍房间里所施展的手段,让我意识到我对他这人有多么不了解。
两者都非善类,离得越远总归越好。但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从他们身上或许可以挖掘到的线索,就此中断。
想到这点不禁隐隐有种奇特的焦躁感,此时雨是越下越大了,很快路上的行人变得稀少,我感觉到雨水透入衣服后滋生出来的冷意,它令我后背疼痛的状况开始变得渐渐恶劣起来,痛并奇痒的一种感觉。于是在进过一处小杂货店时我停了下来,摸出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钞票买了两包烟,用最快的速度拆开取出一支,点燃了塞嘴里用力吸了两口。
“你不是戒了么。”烟顺着喉咙滚进肺里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斐特拉曼问我。
我拍了下自己的背,没有作声。
他走到我边上从我手里抽走一包烟。
“你做什么?”看了他一眼我问。
他没回答,只学着我的样子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看了看,然后递到我面前:“点燃它。”
我愣了愣。
以为他也想试试,于是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了,可他拿着那支烟却并没塞进自己嘴里,而是咬破手指在烟头上一淋,再将它朝我面前甩了一把,令那被血液激得滋然而生的烟熏得我一头一脸。
“你干什么??”不由得后退,他却拉住了我,将烟从头至尾在我身前熏了一遍,然后突兀拈住了我下巴,将我的头转向右前方。
右前方是一栋商务楼,十年代那种建筑,比较陈旧了,被雨水一淋显出一层暗黄的色泽。
我不知道斐特拉曼这么特意转过我的头是为了让我看什么,正打算开口问,突然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耸动了下,就在前面那栋暗黄色建筑物的墙壁上。
不由得用力眨了下眼睛,再仔细看,后背陡地一阵发麻!
那覆盖在建筑上暗黄的色泽,哪里是该建筑的表面,它们是一大片密密麻麻随着雨水朝下缓缓滚动着的沙砾!
仿佛有生命似的,它们源源不断从建筑的最顶端往下滚动,一边朝着我们站的方向,以一种几乎不为人所察觉的动作和速度贴着马路涌了过来。只是快到近前时,却又都慢慢渗入了地表,似乎一瞬间失去了目标似的。
“不要动,这么站着就好。”斐特拉曼突兀的话音令我一个激灵。
维持原先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我呆看着那些东西不断从对面的大楼上涌下来,又如潮水般消褪在我前不到半米远的马路上,而周围车来人往,在雨里匆匆而过,没有一人留意到此时脚下正发生着的一切。
“你得感谢这种气候,雨天它们的感觉会非常迟钝。”片刻后他又道。
“那么大的爆炸,这些东西都没被炸死吗?”我问。
“死?这种东西是死不掉的。”
这句话令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它们到底是什么,斐特拉曼?”
“你不是知道的么,咒。”他淡淡应。
“咒?既然你们国家的人拥有这么可怕的东西,我不懂为什么最后还会被灭国。”
话出口,斐特拉曼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变。
但身上的疼痛和眼前正发生的一切令我无暇顾忌到自己的措辞,所以我没有因此而避开他的视线,反是迎着他那双森冷下来的目光朝他再次看了眼。
我认为我问得没错。
自第一次遇到这些东西至今,它们的行为已经明明白白告之,这简直是一种神或者地狱里的妖怪才可能掌握的力量,它们强大到不生不死,任何先进的现代武器除了对它们暂时延缓外,起不到一点有效的作用。唯一一次看到它们被毁,那还是借助了非人类的力量,所以,既然三千年前古埃及人就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为什么他们还是在日后的战争里逐渐变成历史里的尘埃,甚至现在连自己的语言都无法保存下来。
他们早就该凭借那样的力量统治全世界了吧!
似乎从我眼里读出了我心里所想,斐特拉曼在最初的愠怒之后很快平静下来,移开视线朝那些移动的沙砾看了一眼,道:“这咒本身并没有这么强大,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全拜一人所赐。”
“艾伊塔……”
他的沉默让我明白自己没有说错。
艾伊塔……又是艾伊塔。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她怎么会那么狠毒,并且又那么强大。
我想起她设在斐特拉曼坟墓里的苍龙压宝鼎,用那么多死人的头颅所做的镇墓用的咒术。这种咒术之前只在我国的西汉墓里见到过,而两者间相差了整整一千多年时间,莫非身在古埃及的艾伊塔,才是这种咒术的创始人?
“你在想什么。”愣神见听见斐特拉曼问我。
我想了想,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要去找一个人。”
“这人能帮你?”
“能。”
“那就去找。”
我把烟叼嘴里用力吸了两口烟,苦笑:“但是,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突然间想到要找的那个人,他叫汪炳德。
汪炳德是我爸爸的老师,我一直叫他汪爷爷。记得当年见到他的时候,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七八十岁的样子,所以我不确定现在他是不是还活着。不过他住的地方我倒是还有印象,因为那地方比较容易记住,他退休后一直住在湘潭县第一中学附近,如果那地方改变不大的话,我想我应该还能找到他的住处。
记得我生病之前,一度爸爸常带着我去找汪爷爷,到了他家就把我交给保姆,两人关上门谈话。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现在想起来,或许同他们新挖掘的西汉古墓有关,因为虽然汪老爷子早已退休,却是西汉文物研究上的权威,爸爸如此频繁地去找他,应该是有所请教的。
所以,也许他会知道那块锦帛的事情。于是存着那样一份侥幸,在确定那些移动的沙砾已全部消失在马路上之后,我带着斐特拉曼一同前往湘潭。
坐车到湘潭县要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安全起见,我和斐特拉曼上了一辆直达那地方的私家小巴士,很脏很拥挤,不过拥挤嘈杂的环境让人比较安心。
安心后人就松弛了下来,加上上车后困倦已极,几下晃悠,就此睡了过去。那样迷迷糊糊了半个多钟头的样子,醒来睁开眼,车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雨也已经停住,只有风带着透骨的寒意从窗外时不时卷进来,吹散一车厢浑浊的空气。
“那些东西还会追来么。”看到斐特拉曼在安静看着窗外,我问他。
他透过窗玻璃反光瞥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看了看手表:“再过会儿我们就要到了。”
“你找的是你什么人。”
“我爸爸的老师。”
“他能怎么帮到你。”
“他是一名学术上的权威,那时候我爸爸经常会去找他,所以,我想他可能会知道那块锦帛的下落。”
“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然我能怎么办。”
我的反问令他沉默,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对了,能和我说说她么。”片刻后我再问。
“谁。”
“艾伊塔。”
透过窗玻璃反光,我看到他朝我瞥了一眼,除此没有任何表示,似乎那个名字对他来说已经起不到任何反应。
于是我不再继续追问,把头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打算在到达目的地前再稍微小憩片刻。
“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却在这时听见斐特拉曼开口。话音很平静,似乎谈的不是那个活埋了他的女人,而是同他毫不相干的一个陌生人。
“了不起?”
他的目光依旧对着窗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无所有,她在路上拦住我的坐骑,要我把她买下来。而我让人把她撵了出去。”
不知为什么,这么淡淡一句话让我突然很想笑,如果不是因为周围那么多人,我想我真的会笑出来。
我想他应该是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的情绪,于是话音顿了顿,他朝我回过头:“有意思么。”
我不置可否,只问:“后来呢。”
他看了看我,接着道:“第二次遇到她,她已经成了卡隆的女人,全身戴满了黄金,被绑在送往库什王行宫的军舰上。”
这段我发觉我好像似曾相识,似乎从什么地方听到过……或者见到过。片刻后想起来,是在斐特拉曼的脑子里。
那段存在于他脑子里的记忆。
这么说,艾伊塔第一次见到斐特拉曼,并不是如她所说,是在那艘捆绑着她的船上。而是在斐特拉曼的国家。
但为什么她同希琉斯交谈的时候会忽略了后者。是记错了,还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这时发现斐特拉曼在看着我,湛蓝色的眼睛微微闪烁,似乎在试图感觉出我的思维。
“后来呢。”没有回答,我问。
他目光再次微微一闪,继而道:“后来我把她带了回去。也是在那时,我渐渐发现了她身上一些特殊的,了不起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沉默了一阵,似乎有那么瞬间的迟疑,继而淡淡一笑,道“她很贪婪,对金钱和权力极其的贪婪。”
这话一出,令我不由自主地一愣:“这……很了不起么?”
“很了不起,与我来说。我极需要这样一个人,女人,祭司,一个对索求无度的追随者。”
“为什么……”
他看向我,目光有些似有若无的古怪。
我心跳突然没来由地快了起来,一种不太确定的忐忑感。
而他不等我对此作出任何反应,突然低头凑近了我的耳朵,轻声道:“因为她可以替我处理掉很多我不方便亲自出手的东西。”
我喉咙蓦地一紧,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他说的这番话。
然后听见他继续开口,用一种听来有点遥远,并且有点陌生的声音,慢慢道:“我把她辗转赠予了很多人,让她成为他们的妾,他们的*****。最终她会再次回到我身边,带着我所期望的东西,而同时,我亦给予她那些她所想要的。”
“她所想要的……她要的是什么……”干巴巴问出这句话,我再次望向他那双眼睛。
也就在此时,忽然有些明白那些人为什么称这双眼睛为美杜莎之瞳,因为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就在他刚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直白地说起这些。
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他的那个她,我很好奇,好奇地想知道有多恨可以让一个女人这样狠心地折磨死一个男人,有多爱,可以让这个男人在被她害死之后仍对她念念不忘爱恨交加。
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东西。
真的没想到。
“你手很冷。”呆坐着等他回答的时候,他却握起了我的手,放在他胸口处的地方,对我的问话只字不提。
“她想要的是什么。”于是我强迫症发作般再次清楚地问了一遍。
他没回答,此时车却突然停了,嘎的下轻晃,伴着卖票员的大声叫嚷:“终点站到了终点站到了!行李都别忘记!行李都别忘记!”
汪老爷子住的地方的确没变。一路打听着找到他的住处,原本几栋老公房现在已和新建的房子一起连成了一片小区,走在外面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但进了里面倒还有几分眼熟,尤其是通到他家楼下的那条歪斜的石子路,以及楼边上那堵长满了爬山虎的墙壁。
走在石子路上的时候,依稀有当年父亲牵着我手带我走过的感觉,此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刻意放慢了步子在那条高高低低的小道上走了一阵,临到楼道口正准备进去,突然头顶上掠过扑嘞嘞一阵拍翅声。
很突兀的声音,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发现原来是两只老鸹。
从我头顶上飞过后就停在楼道口上方的房檐上,歪头看着我,朝我张嘴呱地叫了一声。
未免觉得有点晦气。
这种鸟无论长相还是声音都是不讨喜的,因而拾起地上的碎石朝上扔了过去,看它们惊起,拍着翅膀飞快消失在阴沉的天空里。这时斐特拉曼忽然闪身从我身边走过,快速朝楼道内走了两步,四下看了看,回头对我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我愣了愣。
经他这么一问,不出片刻,我果然从楼道内飘出的那股陈旧的垃圾和油烟味里闻到一股令人微微有些恶心的味道——燃气泄露的味道。
赶紧跟了进去,一入内那气味立刻变得越发清晰起来,瞅方向很明显是从正前方102室的门里飘出来的,登时心怦怦一阵急跳,因为102室正是汪老爷子的家。
家里亮着灯,显然有人在里头,当下不假思索立刻冲过去用力敲门,一边大叫:“汪爷爷!有人吗!汪爷爷!汪爷爷!!”
半晌没人应我,而周围其它两户人家的铁门都锁着房里暗着,显然全都没有人在。
我急得手心一层冷汗。
汪老爷子的老伴走得早,膝下没有子女,一直以来都是一人独居的。此时屋子里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已经泄露到外面的走道,里面又没人应答我,显然他一定是出事了。
当下没多加考虑,我抓起地上一只被人丢弃的旧花盆一把朝着102室对着走道的那扇窗上用力砸了过去。
老房子的好处就在于,厨房设在正门口,所以大门边上就是窗。
窗玻璃刚被砸碎,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就从里头直冲了出来,呛得我几乎喘不上气。透过窗台可以看到一壶水放在煤气上,灶台周围全是从水壶里溢出来的水,炉火早熄,由于是非常老式的那种煤气灶,因此煤气正源源不断朝外面释放。
正打算想办法把门弄开的时候,一道走廊之隔,那扇通向客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老者拄着拐杖从里头蹒跚着出来,随即被扑面而来得煤气味呛的一阵倒退。“爷爷!汪爷爷!”见状我赶紧叫住他。
他闻声满脸惊惶地朝我看了两眼,随即呆了呆:“你……是小艾?”
汪老爷子家和十几年前我见到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老旧的家具老旧的书,满满塞了一房间,令整个屋子散发着股陈旧的油墨香。他说人老了就不大能接受变化了,一切都不想改变,让它们保持一种不变的样子守候在自己身边,维持着一个老人一段老式但完整的记忆。
唯一起了变化的是他自己,倒并不是因为他日益增多的白发和皱纹,而是因为他病了。
身体一向硬朗的汪老爷子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大约已经快两年了,这种无法治愈的病症令他独自一人的生活变得异样艰难,因为他随时会让自己处在一些危机的边缘而不自知,比如今天的状况。
他说他记得自己是烧了水的,但一放下后人走开,就什么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但我实在看不出他生了这种病的样子。他看起来很健康,并且精神抖擞。在之前的事故给他带来的惊吓过后,他很快恢复了过来,拄着拐杖乐呵呵地给我泡了麦乳精,又乐呵呵地看我把这一大杯东西都喝了下去。
他说他始终记得我小时候每次到他家喝上一杯麦乳精后,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会有多满足。那个小孩子吃杯麦乳精都会感到幸福的年代,我很意外他对这样琐碎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所以,当他微笑着说出自己的病情时,我是很不敢置信的。
“它是个记忆的剽窃者,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偷偷抽走你的记忆,或者你的感觉,而你对此一无所知。”靠到藤椅上后,汪老爷子微笑着这么对我道,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的脸有一种孩童般得安详和快乐。
然后他问:“那么,老艾他近来身体怎么样?”
我呆了呆。半晌后呐呐回了一句:“爸爸已经去世了。”
“去世……”这回答让老人脸上的笑容一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起来,片刻后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到一边:“这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
我没回答,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爸爸去世后的葬礼是他主持的,而现在,他却连我爸爸早已离开人世这段记忆都忘记了,于是终于明白这病的可怕所在,于是我只能沉默。
“怎么会突然想到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片刻后他又问我。
我一边把路上买的水果放到桌子上,一边道:“难得回趟国,无论如何是要过来看看您老人家的。
他笑笑。“其次呢?”
“其次……”我朝这老人看了一眼:“其次想跟您打听件事。”
“什么事?”
“还记得我爸爸当年带队去挖掘的那座西汉轪侯夫人墓么,汪爷爷?”
“西汉疑塚?”老人反应得很快。
“是的。”
“当然记得。”
“那座墓里出土过一幅战国时期的锦帛,他们叫它云锦的,不知道您对那块东西还有没有印象?”
“云锦?”他眼睛闭了闭,片刻后睁开,点点头:“记得,那块东西……我当然记得。”
“那您知道它现在在哪儿吗?”
听我这么问,他朝我看了眼:“在哪儿?什么意思。”
“它可能不在国内了。”
用了半个多小时时间,我把小钱跟我说的那些东西挑了重点跟汪老爷子简单说了一遍。
整个过程他听得很仔细,只是快说完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忽然颇感兴趣地将视线投到了斐特拉曼身上,对我后面那些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整件事就是这样,所以汪爷爷,我想以前您和爸爸一起工作过,那么他是不是曾经对你提到过那块帛的下落?”于是草草结束了我的讲述,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目光依旧停在斐特拉曼身上,片刻后朝他伸出一只手,道:“能不能把你手里那样东西给我看看,小伙子?”
斐特拉曼收回投在窗外的视线,朝他看了一眼。
过了会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手一伸,将手里捻着的那样东西递到他面前。原来令老人感兴趣的不是斐特拉曼本身,而是他手里那枚轪侯夫人墓里陪葬的古玉。
接过古玉后老人拿起挂在胸前的老花镜架到鼻梁上戴了戴正,仔仔细细看了几眼,之后推了推镜架,轻轻说了一句:“将军玦……”
我留意到他叫这块玉为“将军玦”,而不是“将军珮”。这么看来,他一定对这东西是有所了解的。“您以前见过它么,汪爷爷?”
他点了下头:“见过,还对它做过一阵子的研究。你知道它是谁的东西么,丫头?”
“按照玉上面的字,应该是汉武帝赐给霍去病的。”
“那你知道汉武帝赐给霍去病,是派什么用的么?”
我一愣:“这……我不知道。”
“玦即是决。元狩五年汉武帝把这块东西赐给霍去病,为的是督促尚在病中的他做一个决定,而此后不到一年,霍去病就一命归西。至今各界对于霍去病的死因仍众说纷纭,而根据当年我跟你爸爸的研究,霍去病的死,很可能和这块玉关。”
“是么……”
“而汉武帝赐给霍去病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座轪侯夫人的墓里,你又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老人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闪烁着。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着实对他所提出的那个问题深感兴趣。当下摇了摇头,一边反问:“您知道?”
他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原因是什么?”我追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捻起那枚古玉在灯光下照了照,然后问:“丫头,这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突然而来的发问令我迟疑了下:“……因为,一点意外。”
“意外?”汪老爷子微微皱了下眉:“我记得,当年老艾他们为了安全起见,把它存在了长沙博物馆的保险库里。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只保险库还是找瑞士人过来专门打造的。”
“它被炸毁了。”犹豫片刻我对老人道。
老人因为我的话而吃了一惊:“炸毁??”
“是的,当时我们就在保险库附近,这东西是唯一被我们救出来的东西。”
“那老王呢??”问得有点急,以致话一出口老人连着咳嗽了好一阵,我忙给他倒了杯水,等他渐渐平静下来,才道:“王教授死于那场爆炸。”
他拒绝了我递过去的水。喉咙里一阵痰声,他有点吃力地吸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重新又恢复过来,他靠到椅背上喃喃咕哝了两句,随后将玉递还给斐特拉曼:“把这东西拿走,我不想再看到它了。”边说边又狠狠地咳了一阵,然后用力吸了口气,轻声道:“那个做饭的女人说得没错,他们确实不应该去动那座墓的,不祥,不祥啊……”
“您也认识庄婆婆么?”听他提起娭毑,我赶紧问。
老人点点头:“那个女人跟着老艾很久了,经常在工地帮忙,还懂点医术。当时,老艾他们勘测到了那座古墓,我们所有人都很兴奋,摩拳擦掌,准备马上打开看个究竟,是她给我们泼了冷水。”
“她说了什么?”
“她说,”微皱眉头思忖了一小会儿,老人慢慢道:“那座墓坐北向南,按地形,它原本是千里来龙千里结穴,典型的上格龙风水。可惜主山脉在几千年前被地震震断了,造成正对墓门的那道山沟一入雨季就泄洪,于是形成了玄武垂头,朱雀悲哭的凶相。按理说懂风水的都会将它弃了,不知为什么还会坚持使用。”
“是不是有破解风水的法子?”
“没有,龙脉被震断了,那么即使再高明的风水师傅也是挽救不了的,你看那地方除了那座轪侯夫人外,还有其它墓穴么?”
我摇头。
“那就对了。如果真的可以破解,那周围类似的墓葬绝不可能只此一座。”
“既然这样,墓主人为什么还会选择这地方安葬?”
“这就是庄秀英当年所提到的不祥的地方。那座墓两侧山峦明显右高于左,为白虎压青龙,暗喻此处墓穴葬的是个女人,一个权高位重的女人。这个女人身份高到能拥有千里来龙千里结穴的阴宅,却不知为什么偏偏选了那个已经被破坏了风水的地方来建,而且墓前还横着一处地下活水,水声很大,为风水里所说的“水响龙哭”,是大凶之兆。把一个身份如此之高的女人埋在这种地方,如果不是有仇,那显然是这女人生前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却又不能明着处罚,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处置了。”
“所以,和墓里的苍龙压宝鼎也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或多或少有点联系,但是,你知不知道这座墓是座衣冠冢呢。”
我一怔:“衣冠冢?”
“是的,在你爸爸他们从那座墓里挖出了为数极多的陪葬品后,最后打开棺材,他们发现那副黄肠题凑里埋的仅仅只是一件衣服。而那块云锦,也就是在那件衣服里被他们找到的。”
这番话一时让我的脑子里有些混乱。
事实上确实,关于那座坟墓以及坟墓里的东西,在当时年纪还小的我的脑子里所留存的印象已经不多了,但我没想到自己还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一样记忆。
轪侯夫人墓的棺材里是空的,如此精心铸造,并还被苍龙压宝鼎这样一种凶煞的东西给镇压着的一副黄肠题凑,里面根本没有墓主人的尸体。
这么一来,是不是意味着所谓风水,所谓封印,都只是形同虚设而已……
“但那块云锦确实是不见了。”继而老人再次慢悠悠说出来的一句话,令我再度怔住。
“确实不见了?”
“是的。而且它失踪的原因,还和你有点儿关系,丫头。”
帛的失踪和我有关系?这话未免令人费解。
虽然很想立刻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但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吭声,等那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然后慢慢开始对我说起了那块帛的过往。
原来,当年我爸爸在见到这块帛后,做了件违背了规定的事情。
由于对它上面的文字颇感兴趣,他明着将它同其它文物一起归档保存,私下却将那块帛留在了自己身边,并曾带到当时已退休了的汪爷爷家中,两个人一起对它做过一番研究。
帛的年代被鉴定为公元前220年以前,大致为战国时代末至秦始皇称帝前期,帛上的文字是西周大篆,那是秦始皇统一文字前所使用的一种文字。因而,他们将这块帛定名为‘战国锦帛’。
按照小钱所说,那块帛是墓主轪侯夫人的一部记载了战国时期医学知识的书。生前那个女人用这部书里所学,令自己成为一名能“白日操纵傀儡,夜晚对话鬼魅”的巫女,并因此得以留在汉武帝身边,为他炼制长生不老的药物。之后不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突然死了,死前将这部书缝在了自己用来下葬的衣服内,并穿着它进入了坟墓。
而汪老爷子的说法,可以说是小钱说法的加强版。
他说,那位轪侯夫人,虽然查不出她的姓氏宗族,但从随葬物品的记载来看,应该有个名字,名字叫‘织’。织是闺名,前缀无姓,可见她未嫁,既然这样,那她就不太可能是什么轪侯夫人了。不过即便如此,地位也不会低于那个身份,一坟墓的随葬品和黄肠题凑,那显赫的地位是明摆着的。
有意思的是,拥有这样高规格墓葬的织,原本却只是平阳公主府的家奴,这一点是从那块帛里发现的。
帛正反两面,一面绣着色彩斑斓的图样,一面绣着字。字有三百六十行,其中十六行记载了关于织的一点短短的生平。大意是,这个名叫织的女人自幼无父母,六岁时携此锦帛被卖进平阳府为奴,因生得清秀文静,被安排跟随在平阳公主的身边服侍。却同生活在奴仆中间的霍去病最为交好,常私下照顾其饮食起居。
十二岁时,织已在霍去病的指点下识得锦帛上全部三百四十四行文字,并开始潜心研习帛上记载的医术。一日巧治平阳公主突发的疾病,被公主认作养女,从此在府邸上下行走自如。
十五岁时,霍去病满十八,第一次随军出征,以800骁骑斩杀匈奴兵2028人,被汉武帝以2500户封为冠军侯。自此霍以随军照应为借口,顺利将织从平阳府讨至身边,此后形影相随。
两年后十七岁的织离开霍的身边,至长沙,原因没有写。
又过两年,期间霍去病两度发起河西大战,战胜而归,之后不久却突发疾病。为了治好他的病,汉武帝网罗天下名医,乃至擅巫术者,但都对他的病症束手无措。后因对织的医术有所耳闻,汉武帝急召她入宫,为其修建丹房,专为寻找治疗霍去病的良药。
次年三月,织感染顽疾,请辞,未得汉武帝允准,并将其隔离于深宫。
五月,织病体每况愈下,自知命不久矣,因而在帛上绣下这些文字,以期有一日可交予霍去病。
短短十六行字,记载的东西到此为止,带出的东西却令我爸爸和汪爷爷都深感疑惑。
首先,在十七岁时,本来和霍去病形影相随的织为什么会突然去了长沙。
其次,元狩五年霍去病发病,织被召入宫,次年三月感染疾病被隔离,五月之后,应该就如小钱所说的,暴毙,被送回长沙安葬。
这段时间霍去病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将死去的织送到霍去病这里,而是送去长沙安葬,只字未提。
再再次,织得的病症,疑似会感染,但如果该病凶险,为什么汉武帝没将织驱逐出宫,而是反而将她隔离在宫里。
同年九月,霍去病死,织临死前大概已经预知了这一切,所以在绣下那些文字之后,她并没有想办法找人将帛带到霍去病的身边,而是将它绣在了自己的寿衣上,将一切带进了自己的坟墓。而她的墓为什么会选在‘玄武垂头,朱雀悲哭’,甚至还包括‘水响龙哭’这么一块凶煞的地方,墓里的苍龙压宝鼎又到底是谁给设下的?
不得而知。
于是两个人继续深入研究,毕竟,如果能通过这个女人的坟墓而解开困扰世人已久的关于霍去病的死亡之谜,那将为历史添上很有价值的一笔。
之后他们将研究重心移到了锦帛其余的文字上。
一段时间后,通过对那些文字的研究,两人意识到这所谓的医书,应该是一本记录了战国时期某个山野道士所撰写的,以一些特别奇怪的药引和方式来达到治人救病目的的巫术知识。概念同苗疆的蛊、西方的巫毒都有些类似,若说能用来治病,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药引诡异,是不会被正统医学所认可的一种文化。所以关于织的巫女一说,应该由此而来。
而怪就怪在当时,汉武帝应该对巫术是有所禁忌的,他的皇后陈娇就是栽在“惑于巫祝”上,虽然那也可能只是废后的借口之一,足见刘彻对巫术所采取的态度是负面的。只是既然这样,为什么后来会“迷上巫术”,并大兴土木,驱使众巫医炼制长生不死之药呢?
带着种种疑问,我爸爸原本准备在汪爷爷那里小住上一段时间,而就在那个时候,我病倒了。
接到娭毑的电话后爸爸马上带着锦帛赶回娭毑家,之后,大约有半个月时间之久,爸爸再次出现在了汪爷爷的家里。
汪爷爷说,那天他被我爸爸的样子吓得一跳,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憔悴成那种样子,整个人几乎瘦脱了形,脸色苍白,有点魂不守舍。
问起我的状况,爸爸只字不提,只是从随身带去的包里抽出那卷锦帛,对汪爷爷说,他有了点新的发现。
原来,那张锦帛上除了被织后来绣上去的那十六行字外,其余三百四十四行字是呈井字状排列,按照从右至左的顺序去看,会发现那是除了原来所列的医方外,暗藏着的一条藏头隐方。
但那条却并非医病的方子。
【生老病死,谓之常情,若逆常伦而为之,并非不可。依此方者,活人,可寿与天齐,亡者,可死而再生。然,用法凶险,所需药引,有违天道。擅用之,逃得过天道轮回,恐难逃天劫,谨记。】这是写在方子前的一段话,汪爷爷说,即使隔了那么多年,即使自己得了那种磨人的病,这句话始终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这意思是不是说,它就是汉武帝希望织能炼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丹药的方法?”我问他。
他点点头。
“那……药引是什么?”
老人想了想,道:“太岁。”
‘太岁’又叫肉灵芝,样子呈肉状,分层,表面层乳白色,中层或下层为深色,肉质,表面胶质。在太阳暴晒下不会发臭腐烂,在结冰的水缸中也不回被冻死,生命力极强。传说中,它就是秦始皇遍寻不找的长生不老药。
但从目前所找到的那些‘太岁’来看,它们并不具备什么长生不老的功效,甚至连能否延年益寿都不得而知,更不要说起死回生了。无非长相上古怪一点而已,罕见一些而已,若说有违天道,我真的看不出这种天然而成的怪东西,有什么地方是有违天道的。
似乎看出了我眼里的疑惑,老人摆了摆手,对我道:“此太岁非彼太岁,你是不会想得出这方子上的太岁到底是用什么制成的。”
“那到底是用什么制成的?”我追问。
他道:“人。”
所谓长生不老,起死回生,实质上就是以命换命。
以活人,用方子上记载的方式,耗费一年的时间,将其心脏养成‘太岁’。这是‘太岁’最快形成的一种方法,也是形成得最有违天道的一种方法。因为整个过程极其残忍,想想看,硬生生把一个活人的心脏在十二个月的时间里慢慢变成一块‘太岁’,期间此人所受的折磨,可以断言无人能够描述。
说完以上那番话,老人再次一阵咳嗽。
而我听得浑身一阵悚然。
所谓药方,原来是用这么残酷的手段制成的,那么,它究竟有没有作用?而当时的织在生病之前,又到底有没有炼成‘太岁’?我想应该是没有,因为时间似乎不够。
思忖间,老人又再度陷入回忆。
就在他看着锦帛上那个隐匿药房的时候,他发现我爸爸在一旁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他问我爸爸,这次来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肯定不会光为了给他看这张隐方那么简单。
我爸爸的回答令老人有点意外。
他说,“老汪,如果当年那个叫织的女人已经在宫里炼出了‘太岁’,并且死后同她尸体一起被带出了汉宫,你说她会把那只‘太岁’藏在坟墓的哪个地方?”
汪爷爷被这问题呆了半晌。之后他摇头道,“根本不可能炼出‘太岁’,按照时间来看,霍去病从发病到死,都不足一年的时间,织因病而死要比霍早了几个月,所以,那块‘太岁’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炼成的。”
“但墓里有关于那块‘太岁’的记载。”我爸爸再道。
这回答让老人吃了一惊。“有记载?在什么地方记载的?”
于是我爸爸从包里取出一张东西,展开后递到老人面前。
那是一张壁画拓样的扫描图。壁画来自轪侯夫人墓的耳室,画的是下葬当时的实景图,应该是封墓之前所绘的。
画上很长一队人马,带着大量的殉葬品,以及织的棺椁,一路进入地宫外的长门。
内中一幅上面被用笔画了个圈,那是个年轻的侍女,如果不是因为被笔勾画出来,在这一长串的人像中完全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和其他侍女一样,作为运送随葬品的一员,她手里托着只长方形的盘子,里面盛着陪葬品,这些由侍女手捧的陪葬品大多是比较珍贵而小巧的物件,比如首饰盒,比如镜妆箱匣。
但仔细看,发现这名侍女盘子里所托的东西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
那是只八角形的鼎,鼎似塔状,有八足,足的头部雕塑有些特别,那是八颗人头。
正仔细看的时候,老人听见我爸爸开口问他:老汪,刚才看那个方子的时候,你留意到它对盛放‘太岁’的器皿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了么。
于是老人立刻回到锦帛边再次朝那个隐匿的方子仔细看了一遍。
之后很快醒悟到我爸爸问那句话的原因。
方子末梢处有那么一句话:
【若现异像,是为太岁脱胎。即以八足人头鼎封之,养之,经年,即可食之,可令死者生肌,凡人登仙。】
壁画上那个侍女手里的东西,显然就是方子上所写的八足人头鼎,这么看来,织入葬的时候,确实还没炼成‘太岁’,但此时的‘太岁’已不需要人体做它的载体,它‘脱胎’了。只需要封在八足人头鼎里,即可在之后的时间里慢慢完成它的养成。而这个正待继续养成的‘太岁’,被先于霍去病死去的织,带进了自己的坟墓。那么它到底被放在了坟墓的哪个部分?
当时我爸爸所带领的考古队已经几乎把整座坟墓都挖掘透彻,所有被发现的所能搬动的陪葬品,尽数被从坟墓里搬出,包括织的棺椁。但纵观所有的物品,唯独不见壁画上那只人头鼎。
如果它当时真的如壁画所描绘被埋进了坟墓,它到底会被摆放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我爸爸来找老人的最终原因。
他希望老人能替他解答这个问题,因为老人对于古代的殉葬系统和风俗上所积累的经验,要远比他多得多。
但老人却在这时犯了迟疑。
他对我爸爸说:“老艾,你看你们已经把整座墓差不多都清空了,既然这样都没找到那个鼎,不如还是算了吧。毕竟,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方子前面为什么要写那么一段话作警示。而且,你知道‘太岁’一直以来都是什么意思么,如果它真有那么好的用处,秦始皇早就用它让自己长生不老了,怎么还会有后来的改朝换代。”
谁知我爸爸一听他这么说,突然扑的一声朝他跪了下去。当时就把老人给吓愣了。
手忙脚乱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急匆匆喝斥他不作兴要这样,太罪过,罪过了。
可是扶起来后一看到我爸爸的样子,他再次一呆。
因为我爸爸脸上全是泪水。
仿佛突然间崩溃了似的,他在老人呆愣的注视中哭得泣不成声,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一边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遍对老人哑着声音道:“老汪,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老汪被他的样子弄得不知所措,只呆呆地反复问他:“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他到底怎么了??”于是我也忍不住脱口问他。
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很深的一眼,然后道:“他说,一切等到你见过了我的女儿后,你就知道了,老汪。”
伊甸园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从上面的字样来看应该是五角大楼保洁员的工作服。身后背着只巨大的登山包,看起来已经在我头顶上方那根巨大的横梁上潜伏了很久,他一边将包丢到地上,一边拍着身上的灰。
我则用我那双被水泡得有点刺痛的眼睛恍恍惚惚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着个鬼影,因为我一直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死在长沙那家旅馆的大爆炸中。
自从长沙那家旅店发生爆炸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伊甸园的出现,但直到小钱出现后,我才敢确定他已经死了,因为对于伊甸园这样的人来说,只有死,才可以阻止他杀死猎物的脚步。
却没想到他此时会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随身带着的包里鼓鼓囊囊,显然是有备而来。
“网上的信息帮我找到了你的下落,所以你不用很惊讶。”瞥见我的目光,他朝我笑笑:“但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你带到这里来,也没想到你会跟国防部的人扯上这么直接的关系。”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他用匕首撬开那些锁在我身上的镣铐时我对他道。
“失望了?”
“你活着还是死了对我并没什么太大影响。”
“大实话。不过那场爆炸确实差点要了我的命,虽然……”说到这里他似乎犹豫了下,然后转口道:“刚才拷问你的那个男人,你是不是以前对他做过些什么。”
“什么?”我怔了怔。
“他看上去似乎对你怀有某种私人上的恶意情绪。”
“不知道,也许他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人?”他抬头朝我看了眼:“艾伊塔么?我听你们谈起这个名字。”
我点头。
“如果他同那个人恩怨很深的话,那么你和我可能会有相当程度的麻烦。”
“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是谁么。”
“国防部的。”
“希琉斯•佩德罗中将,欧洲佩德罗家族第八代继承人,参加过伊拉克战争,参与过科威特维和,国际反恐组织联盟中心的第二把交椅,其他头衔还有一大堆。”
“……听上去身份显赫。”
“这个人你惹不起,A。”
“我没有惹过他,是他找上了我。”
我的回答令他轻轻一笑:“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是的。”
“我想知道原因是什么。对于你这样一个小角色,他实在是无需亲自出手的。是为了那个他想找的人,斐特拉曼么。”
“对。”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迟疑了下。
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却似乎并不在乎我回答与否,头一低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最后那把锁上,一阵用力后撬开,将全身麻得几乎没有任何感觉的我从轮椅上拖了起来:“好了,比我预算的多了两分钟,我们还有大约五分钟的时间。”
“五分钟什么?”湿透的身体同空气大面积的接触令我全身一阵颤抖,他拉开包,从里头取出件同他身上一样的工作服丢到我身上,道:“我对监视器所做的设置并不能维持太多时间,而且也不排除一些不确定因素出现,所以如果你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的话,从现在开始跟好我,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从这里出去?”我将衣服穿上,然后将头发拢了拢,收进他丢来的帽子里。帽子的帽檐很长,阴影刚好盖住我红肿的眼睛。
“不是,是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先躲起来。”
“躲?”我怔,一边下意识看向他那只巨大的包。“我还以为你带这些东西来是为了……”
他了然,微微一笑:“为了从这里直接闯出去?”
“没错。”
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仿若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看来你把我想象成了一个超人。可惜我不是超人,而这地方却是实实在在的五角大楼。如果我们此时是在它的外面,也许我会试着用些比较直接的方式,但在里面,”将包拎起,他朝我抬了抬下巴:“在里面我们必须先像只老鼠一样忍耐着。”
说完,人已提着包快步朝门口走去,我赶紧跟上,一边轻声追问:“从这里出去?外面有人看守的吧?”
“没有看守,这地方是地下四层,最早时期的军械库,现在只作为仓库用,所以监视器都很老式,正因为老式,所以比较难控制。”
“这么说这里不是专门用来关人的地方……”
“是的。”一边漫不经心回答着我的话,他一边在门口处站停脚步朝我打了个站定的手势:“你对希琉斯而言似乎很特殊,他把你弄到这个地方,一则为了确保没人能把你弄出去,二则是不希望你的存在被那些生活在五角大楼上层的人看见。”边说边在门前蹲了下来,从衣袋里摸出样细小的东西从门缝处塞出去,轻轻转动着它。
“是么……”我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朝墙边站了站:“但既然说是仓库,那为什么能确保没人把我弄出去?它的戒备程度显然是根本不能和其它地方相比了……”
话音未落,他将那根细长的东西收了进来,又从衣袋里取出样手机似的东西,同它接驳上,随后打开屏幕看了看。
“这是什么?”我不由凑近了问。
屏幕里是一条走廊,同这间房间一样,幽暗而陈旧。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辆清洁用收纳车停在门口。
“微型摄影机。走,我们出去。”话音落打开门,伊甸园率先走了出去,并把手里的包扔进那只收纳车里。
“它怎么会刚好停在这里,你做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推着车自顾着朝前走。
我忙跟上,跟得有点吃力,因为被捆绑和浸泡得浮肿了的腿脚实在很难跟上他那看似悠闲但实则迅速的步伐。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迎面走来两名穿制服的。见到我俩随即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没下班?”这同时伊甸园放缓了脚步对他们道。
他俩下意识看了看表,并耸耸肩:“还早,你们已经清理完了?”
“完了。”
说着话,两人已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头也不回朝我们身后走去。
伊甸园的脚步再次加快,到转弯处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快走,还有两分钟不到的时间。”
我尽我最大的努力跟上他脚步:“两分钟后会怎么样?”
“他们会在监视器里看到我们。这地方的监视装置无处不在。”
“SHIT……只有两分钟我们能跑去哪里?”
“跟我来。”
话音落,在又一次转过一条走廊之后,他突然提起车里的包一把抓住我朝前飞奔起来。
“伊甸园?!”我惊,踉踉跄跄被他拖着朝前跑,也不知在这弯道遍布的地下世界里究竟跑了多少路,他在一扇装有密码锁的小门前兀地停住,随后取出张磁卡在锁上划了下,锁滴地声开启,他一脚踢开门将我推了进去,随后迅速闪入,关门,朝手表看了一眼:“一分钟。”
我跌倒在地上喘得几乎透不过气。
可是没等我缓过劲,他再次将我拉了起来,并用极快的速度拖着我朝房间另一扇门走过去,重复用磁卡打开门,将我带入一间全封闭的小房间。
“这是什么地方……”我以为总算是到达目的地了,他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拖着我朝前走,到房间边缘处将我一把抱起,提到天花板处:“打开那扇门。”
我抬头看到一扇铁丝网的小门,排气通道入口的门。
伸手向上一推,门竟然没被钉死,是活动的,它被我轻易顶开,我将它迅速推到边上。这时伊甸园的手再次朝上一提,我接着这股力搭住通道边缘朝里钻了进去,刚爬到一边,伊甸园已轻轻跃了进来,随即将门重新合上,抬腕看表:“两分钟。”
我用力喘了口气:“安全了?”
他点头,朝周围看了看:“相对安全了。”一边说一边继续朝通道深处爬行,这次速度慢了很多,所以我勉强能继续跟着。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四个小时左右。”
“然后呢?”
“然后是那把锁换码的时候。”
“什么锁?”
“出口的锁。”
“再然后呢?”
“运气好的话我就可以不浪费一枪一弹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是么。”用力吞了口唾沫,突然脑子里一阵晕眩,我不由自主躺倒在他身后。
嘎然而止的声音令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停下:“休息会儿。”
“好的。”我求之不得:“我觉得全身都快散架了。”
“必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打一支肾上腺素。”
“你还带着这种东西……”
“这是必不可少的,为了防止你被拷问得连路也走不了。”
我苦笑:“你想得很周到。”
他笑笑,坐在一旁沉默了下来。
四周也因此而沉默了,除了通道里不停响动的排风声,嗡嗡地单调重复,这令我全身的疼痛变得透彻起来,异常渴望能抽上支烟,但仅仅只能念想一下而已。
“渴了?”喉咙吞咽的动作令伊甸园望向我。
我点点头。
他从包里取出瓶水丢给我:“少喝点,这地方没有厕所。”
这话令人不由得想笑,却牵扯得脸上的伤一阵刺痛。脑子倒因此变得有点清醒起来,我喝了两口水,问他:“你在这地方不是一个人对么。”
他目光微微闪了闪:“什么意思。”
“既然连你都无法在这里轻举妄动,很显然如果没有内应的话你很难进来。审问室门口那辆车也是,必然有人在确定了周围状况安全后给你安置在了那里,以及包括,你进到这里用的磁卡。”
他笑笑:“没错。”
“那个人是当初雇佣你杀我的人么。”
“不是。”
“那么雇佣你杀我的人是谁。”
“你猜猜看。”
我看了他一眼,又朝嘴里灌了两口水,然后道:“希琉斯。”
他不置可否,但我想我猜得应该**不离十。
“你说这个人我惹不起,那么你没有遵照他的要求杀掉我,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背叛了他。”
“对我来说无所谓背叛与否,我的概念里没有背叛,也没有忠诚。”
“因为相比于他,找到那座墓更重要是么。”
“是的,斐特拉曼的墓。”说着,忽然将目光再次望向我:“那位法老王,也叫斐特拉曼。巧合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随后再问:“你为什么要找那座墓。”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所以我并不就此停住,只略略沉默了阵,然后道:“知道么,我曾在一名联邦特工手里见过一张照片。照片是1939年时拍摄的,在当时36号坑墓的挖掘现场。”
说到这里顿了顿,如我所料,他目光再次瞥向我:“说下去。”
“照片上是所有当时在场的考古队员,而其中有一个人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几乎’一模一样,而是完全的一模一样。”
第八十七章
听完我的话,有那么瞬间我觉得伊甸园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之后他笑了笑,对我道:“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你不会认为我从1939年到现在,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吧。”
“不。我只是觉得,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凑巧你们又都对斐特拉曼的坟墓有兴趣,这挺有意思的不是么。”
“是挺有意思。”
“我还记得那男人叫伊登(Eden)。”
“伊登。”他重复了一遍这名字,看着我眼睛。
“而你叫伊甸园(Eden)。”
“伊甸园。”将自己名字也重复了一遍,他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我想他应该明白了我将这两个名字摆出来的目的,于是我直接道:“你们俩名字也是相同的,伊甸园。”
“的确。”
“所以,是不是很有意思。”
“是的,很有意思。”
淡淡的回答令我俩之间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令周围狭窄的空间变得有些压抑,很快我感觉身上的伤痛重新又变得清晰起来,甚至连背也开始隐隐作痛,这感觉叫我有点不安。此时见到伊甸园将登山包拉了开来,从里头取出一台电脑,于是借机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凑近了一点,问他:“你在做什么?”
“检测一下我的设置,”
“什么设置?”我朝屏幕里看了一眼,里面尽是些我看不懂的软件画面。
“预防他们探测到我们的一些设置,我得确保这四小时里我们不会被一些意外给打扰。”
“你不是说这里很安全了么。”
“是相对,亲爱的。但我从来不信任这些电子的东西,你呢。”
我没回答,因为背部突兀一阵剧痛令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觉察到我的异样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指指我的背。
“是那伤?”他目光轻闪,随后迅速放下电脑挪到了我身边,掀开衣服朝我背上看了看。
“怎么样?”他查看时的沉默令我忍不住问他。
“和上次看到的不太一样,”他看得很仔细,因而隔了好一阵才回答,一边用手指在我伤口上轻轻按了按:“颜色变深了,但总得来说状况还好。”
“状况还好么?”
“没错。”
“这么说你是见过它状况不好时的样子了?”
我的脱口问出的话令他手指的动作微微一滞。
“我说对了?”于是我借机再问。
他没回答。只用手指继续在我背上慢慢抚摸着,片刻后将我衣服放了下来,他重新移到一旁拿起他的电脑,一边看着屏幕,一边道:“你问这些是想证明什么,A?证明我和你说的那张照片里的人是同一个人么?”
我不置可否。
“那么可以实话告诉你,是的,我见过,这种类型的伤口,它恶化到极致时的样子,我相信你宁可永远不要见到。”
他这话让我呼吸不由得为之一顿。
不知道是因为他突兀的坦白,还是他对这伤口恶化所持的轻描淡写又充满威胁的描述。以致好一阵才回过神,我继续问他:“……什么时候?”
“1939年。”
“这么说,你就是……”
“是的,我就是伊登,你在照片上看到的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的确就是我。”
“是么……”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却仍不免感到吃惊,他这样平静无波的口吻让人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于是不由得再次确认:“你真的就是他?”
“没错。”
“那你怎么会……”
“怎么会从1939年至今始终维持这个样子,是么?”还没问完,他接口道。
我没吭声,只静静看着他,因为我猜不出如他这样一个人,在对我这样坦白的背后,他究竟还隐藏着些什么。
而他似乎知道我心里在动些什么念头,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放下电脑,交叉十指再次望向我,淡淡道:“事实上,我也一直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怔了怔:“你自己不知道原因?”
“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没有成功,因为我得了记忆缺失症,同曾经的你一样。”
他的话令我再次一怔:“记忆缺失症?”
他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有很大一部分记忆,很久之前开始就在这地方消失了,至今我没能将它们找回来过。”
“比如?”
“比如我的身份,我来自什么地方,我曾经做过什么,我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有一天……让我想想,那应该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吧。某一天早晨,当我从睡梦里醒来,我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一张陌生的床上。有人敲门走进来,一个女仆,她叫我伊登先生。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却对我很熟悉的样子,她熟悉地朝我微笑着,然后拉开窗帘,将屋子外陌生的空间里的阳光放了进来。”
“而当她离开后,我站起来,对着房间里那面镜子往里看。然后我发觉我完全不知道镜子那一端的人是谁。他是谁?他长着一张很陌生的脸,这张脸属于一个叫伊登的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因为关于他的记忆,一切一切的记忆,仿佛被一种最强效的洗涤剂给洗干净了似的,在我的脑子里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SHIT……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完这些话,我不由得脱口问了句。
伊甸园的话从头至尾都是平静无波的,如同说着别人的一个故事,简短冷静并且直接。
但听得我喉咙隐隐有些发干,因为我曾经有过这样一种体会,无所适从,恐惧,茫然不知所措……尽管如此,却应该比他要好一些,毕竟我只是丢了生命中短短一小部分的记忆,而他却是将自己整个人生都忘记了,一切的一切。
我无法想象他当时的状况,却又感同身受,这体会叫我感到呼吸急促。
他看出来了,于是停顿了很久没有开口,他只静静看着我。直到我呼吸逐渐恢复平静,他才又继续道:“我疑惑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做。然后,在渐渐恢复了平静之后,我开始试着适应那地方的生活,并且在那个他们称之为我的庄园的地方逐渐着手展开调查,查寻一切可能唤起我记忆的蛛丝马迹。”
“查到什么没?”我问。
“没有,除了一份手记。”
“手记?什么样的手记?”
“从字迹来看,那应该是我写的,笔迹完全吻合。但它写于1767年。”
“十八世纪……”
“是的,十八世纪。”
这么说他至少有两三百岁了。我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却无法从他脸上找出几百年时间流逝所烙刻下来的痕迹。
如果不是最近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想也许我根本不会相信他所说的这些话,而那些事令我此时可以很冷静地待在这里听他说着这些听上去似乎完全不可思议的东西,就仿佛有因,于是有了必然的果一般。
而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恐怕得问上帝。
“手记里写了什么?”
“写的是一座城市,一座叫安努的城。”
“死神之都……斐特拉曼的城市。”
“是的。”
“为什么提到这座城?”
伊甸园轻摇了下头:“不知道。从字面来看,写下这份手记的人,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我,他当时对这座城做了不少详尽的调查,并且有数次亲自前往埃及去寻找这座消失了的城市。但由于没有正确的地图指引,所以一直没能将它找到。”
“所以你对它产生了兴趣?”
“不,当时并没有。当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手记和它上面所提到的安努城对我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直到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
“是的,二十年后。二十年后,当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妻子在用她那双爬满了鱼尾纹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偷偷观察我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竟然不会衰老。没有皱纹,没有白发,二十年前我醒来时是什么样子,二十年后,依旧是那副样子,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时间已在我身上永远地静止。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那张被我遗忘了很久的手记,我记起手记上提到过一个传说,关于不死的传说。”
“不死的传说?”
“是的。你知道,古埃及人将死去的人做成木乃伊,是为了有一天他能复活。但这个传说和其它那些传说有点不太一样。它说在死神所居住的那座城市里,死神阿努比斯赋予了法老王的大祭司长生不死的能力,以守护她的王在冥河的航行中平安归来。而那种能力是真实存在的,在斐特拉曼王朝所存在的那短短时期内,它曾经真切地存在过。”
“是么……”我想到了斐特拉曼的复活,以及裴利安和希琉斯这两个三千年前的人在这个时代里的存在。这一切,不知是否就是因了那种力量所赐。
“而手记中的“我”之所以一直在寻找那座消失的城市,就是因为听说当年那位年轻的法老王斐特拉曼去世后,他手下的忠实奴仆将封存着那种长生不死能力的东西,连同安努城,一起陪葬给了那位法老王。而之所以“我”一直想寻找出那种长生不死的能力,我猜想,也许那个时候的“我”已经……”
“已经感觉到自己不会变老。”
“是的,并且为之所深深困扰。”
“困扰?”他这话令我有些不解。
为什么要困扰,为不老不死而感到困扰?我想这世上若真有人能有这样的运气,应该没人会因此而困扰的。这几乎是神的力量,神所赐与的奇迹。
似乎从我神情里读出了我的所想,伊甸园沉默了一阵,然后朝我微微笑了笑:“你是无法想象出这种困扰的,A。它带着无数的谜团,让人昼夜不得安宁。所以不久之后,我离开了我的庄园,带着那张手记,远离那座我居住了二十年的城市,去了东欧。”
“后来呢?”
“后来,我就成了伊甸园。时间让我随心所欲,让我能得到我所想要的一切,而我将之全部投入在对那座消失的古城,那座几千年来从未有人发掘到过的古墓里,一直至今。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怎样变成这种状态的,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来自哪里,究竟……”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似乎在看我,却又仿佛在看着我身后很遥远的某个点。
“究竟什么?”于是不由轻轻问了句。
“究竟我脑子里那种对这一切迫切求知的来自于什么。”
“么……”
“是的,。”
我轻轻吸了口气,点点头:“所以,虽然知道我被带进了五角大楼,你还是冒险跑了进来救我。”
“对。”
“但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帮你寻找那座墓了,伊甸园。”
“为什么。”
“因为我的生命就像一节快要用到底了的电池,而唯一能帮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座坟墓的地图,一半在这世界上最有钱的那个男人手里,另一半,则被我弄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顿了顿,我再道:“不过,你还是有时间和能力去把那两份地图弄到的,同我相比,我猜你的生命恐怕会跟这个地球一样漫长,如果没人能杀了你的话。”
“是么。”他看着我,目光微闪:“那就有点问题了。”
“什么问题?”
“因为在我替你弄到了黑金皇帝手里那一半地图之后,你却告诉我,你已经像节快耗尽的电池一样,很快就要完了。”
“什么?!”
一时惊讶得几乎有些忘形,他一把按住我的嘴,朝我笑了笑:“沉住气,亲爱的,你想在这里自杀么。”
“你是怎么得到那些地图的?”半晌稳住了呼吸,我压低声音问。
他松开了手:“他们对这地图的重视远不如对你,所以要找到接近的机会,倒也不是太难。”
“这么说在飞机出事后你见过裴利安和……”‘斐特拉曼’这几个字几乎脱口而出,被我适时顿住,因为在那瞬间我想起,按照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他应该自从长沙之后就没再见过斐特拉曼才对。
“和什么?”见我突兀沉默,他问我。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那架出事的飞机。黑金皇帝还活着?”
“我不知道,在我找到地图的地方我没见到黑金皇帝本人,据我所知那时他应该是和你在一起。”
“是么……”
“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
这回答并不令他满意,他若有所思的视线在我脸上停了好一阵,直到我再次开口:“对了,为什么不自己去找那座坟墓,伊甸园?你现在有地图了。”
他嘴唇微微抿了抿。
似乎在盘算着怎么回答我,但忽然间像是突然感觉到什么般,他迅速转头望向身边的电脑,随即眉头微微一拧:“有意思,有人破解了我的设置。”
“这意味着什么?”我看到电脑屏幕上那一片色彩斑斓且无法看懂的块面里出现了几个闪烁的红点。
“意味着,”他拿起包一把将我拽了起来:“意味着我们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了,A,不然这地方就是我俩的坟墓。”
第八十八章
话音刚落,一阵枪声骤起,将离我身体不到半尺距离的那块空间射出一长排硕大的弹孔。这突然而来的袭击令我立刻触电般弹起,用着从未有过的速度紧随着伊甸园飞快朝前爬了过去。
所以说人的求生就是这样神奇,尽管当时我背部的疼痛已经开始彻底发作起来,但在那一刹那的爬行过程中,我竟然没有感到丝毫来自疼痛的阻碍。只是爬动声显然给管道下的袭击者提供了定位的精准,正当我刚跟着伊甸园脱离原先位置,底下再次枪响,弹孔形成的轨迹蛇一样疾速追踪在我身后,数次几乎当场穿透我的鞋子。
所幸不出片刻我便被伊甸园带进一个转角,刚一拐弯,那些咄咄逼人的子弹就没能再继续追过来,因为弯口下方堵着一道墙壁。这令我得以歇了口气。停了数秒正准备继续朝前爬,一抬头却见到伊甸园不知几时手里多了把枪,硕大的枪口对准我的方向,朝我做了个低头的手势。
我立即把头埋了下去。
脸刚贴到管道上,一声枪响,我身后有什么东西重重倒了下来。紧接着听见刚才我们过来的方向有爬动的声音疾速朝后倒退,直退到管道入口处,那些人跳了下去。
“安全了。”然后听见伊甸园对我道。
我立刻抬起头朝后看了眼,随即见到一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半个身子已过了转弯口,伊甸园的子弹射穿了他的眉心,于是他像条死狗一样堵在了弯口中间。
“路被挡住了……”虽然明白由于这原因所以那些人没能继续从后面追杀我们,但这也意味着我们被掐断了一条路。
“正好省事。”说着话伊甸园又继续朝前爬了起来,他在通道里的身手灵活得就像条蜥蜴,一转眼间已经把我甩开很大一段距离,而我的动作却明显慢了下来,因为在暂时得到安全之后,我放松下来的神经立刻再次被全身伤口所弥散出来的疼痛所占领,那些被镣铐和同地面所摩擦出来的伤口肿得像石头一样,严重干扰着我的行动。“他们会想别的方法追来。但不从通道,他们就只能从下面那个房间出去,绕过走廊到另一头,穿过两道门,才能进入我们底下这个房间。所以这给我们离开这地方增加了不少时间。”
我轻轻吁了口气:“你来之前什么都已经考虑到了是么。”
“但如果还有另一批人两边夹击的话,就会比较麻烦。”
“两边?你是说……”没等我把话问完,突然伊甸园头扭回头一把举起枪朝前面通道深处连射数下,弹光闪过处一阵噼啪声响,几只铁盘似的东西在黑暗里通体迸出团团火花,从通道半空纷纷坠落。
“这是什么东西??”不由得爬近了问他。
“热感应枪,它们会根据我们的体温自动攻击我们,比人危险得多。”一边回答,他一边伸手对着我轻轻一摆,另一只手则丢开空枪从包里抓出样东西朝通道尽头用力一抛,随即那地方一道白光骤起,刺得我眼前瞬间一团漆黑。
伴随着光亮我身下的通道似乎微微震了下,继而一股焦臭传了过来,像是有大块的肉给烧糊了似的味道。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重新适应了周围的光线,立刻抬起头朝前看了一眼,隐约见到通道尽头一个人趴在那里,半个身体已经烧焦了,一缕缕青烟从他身上冉冉而起,将整个通道熏得臭不可闻。
“两头路都挡住了。”回过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但伊甸园显然心思并不在这个上头,伸手在我面前轻轻一挥示意我不要再靠前,他从包里翻出只墨镜似的东西架到鼻梁上,随即又从里面取出只巴掌大小涡轮装的东西拧了下,随后朝前面那具尸体丢了过去。
我试图去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但视线被他身体挡住了,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噗噗一阵闷响,伴随着道红光闪过,在我还没来得及去辨别发生了些什么的时候,突然身下喀拉一声脆响,紧跟着管道再次一阵波动,一道裂口霍地在我身下的管道上绽了开来!
“伊甸园?!”登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不由得一声惊呼。
这见鬼的男人竟然在两边通道都被尸体堵住的情况下干脆炸开了这段通道。
而通道下是哪个房间?里头会有多少人?带着多少武器?
完全不知道……
情急之下向我赶紧用力朝边上伸出手,试图想抓住些什么,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见一股光亮透过身下巨大的裂缝直冲了上来,灯光中隐约可见数张被惊到了的脸朝上抬起,他们大叫并且拉开了机枪的保险栓,这同时我整个人蓦地朝下一沉,伸出的手刚刚摸到边上的管子,人已一头朝着管道下那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直堕了下去!
房间里登时一片枪响。
那瞬间我真以为自己死定了。从这种地方掉下去,掉在房间那些军人的中间,无异于一张活靶子。
但我没死。
很神奇。
因为就在落下的一刹那伊甸园突然先我一步朝下坠了过去,一根保险绳连接在我和他身上,横跨于通道的钢管之间,因而他坠落的速度一快我就被他朝上提了起来,而他借着下坠的缓冲三百六十度一个旋转,将手里机枪的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送了出去。
因此,在我坠落当口耳朵里听见的机枪声其实并非是屋里那些军人的,而是完全来自于伊甸园。他手里两把格林冲锋枪宛如喷火的狂龙般在短短一瞬间扫清了全场,直到他身形落地,整个房间里已躺满对方的尸体。
“看来A计划已经完全行不通了。”解开保险绳把我从上面放下来后,他对我道。
我落地脚仍有些发软,以致连背上的疼痛也似乎感觉不到了,只追问:“那B计划是什么?”
他将手里的枪丢了把给我,随后再次将包拉开,从里头取出一堆大块的零件:“B计划可能有点直接,所以我可能会顾不上你。这枪你应该会用吧。”
“会。”一边回答一边看着他一件一件将那些零件组合到一起,单手操作,也不知过去到现在重复过多少次这样的动作,他速度快得我眼睛几乎跟不上他的手指。
“那就好,因为我用这东西的时候可能管不上你。”
话音刚落,我一把抬起枪对准前方那扇门,因为门外走廊里纷杂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们来了,伊甸园。”
“知道。”简单两个字,他一把将我朝边上推开。
这动作令我不解,我以为自己至少是可以帮上一点忙的,只是当看到他手里扛着的那样东西时,我选择了沉默,因为那是一架火箭炮。
它正对着门的方向。
就在门上电磁锁嘶地声被启动时,他指下的扳机同时按了下去,刹那间轰的声巨响,那道坚韧的钢门朝外直飞而起,将站在门外的那些人全部压在了前方的墙壁上,旋即手里的机枪一转,一排扫射,将余下的人尽数射倒。
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如同第一次遇到他时所见的样子。
那瞬间我突然明白,所谓B计划,其实就是一个扫荡的计划。当无法用最隐蔽简单的方式把我带出去的时候,这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因而也就不知道究竟当了多少年的杀**手,选择了他最为擅长的方式,以此来将我弄出这栋布满了军事力量的建筑。
“现在整个五角大楼的人都知道我们在这儿了。”最后一个人倒在地上后,我对他道。
“不会。”他闪到门边查看着走廊里的状况:“如果你在这里是完全保密的,那么我想现在除了希琉斯,应该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搞出来的这些动静。”说着他提枪朝外走了出去,我赶紧跟上,却不料刚到他身边,他突然纵身跃起一把推着我朝房间里用力一扑,与此同时一阵枪响,我原先站立的地方瞬间出现一长排冒着烟的弹孔,而我甚至完全没有听见对方过来时的脚步声。
随即门外枪声再次响起。
猛烈的弹药把那道坚硬的合金门硬生生炸出一片凹槽,见状伊甸园一把丢开火箭炮从衣袋里取出枚榴弹样的东西朝外丢了出去,并对我迅速一挥手:
“找个地方躲起来!”
东西落地霎那我钻进了边上桌子底下,这当口走廊里倏地一阵尖啸,一长串疾风暴雨般剧烈的射击骤起,汪洋般吞没了原先响彻在走廊里的机枪声。
直到那些声音全部静止,大约过去了二十来秒的时间,我听见伊甸园从他藏身的那处高台上跳了下来,走到门边停了停,然后往外走了出去。
他脚步声很慢,在寂静的走廊里异样清晰,我甚至可以听出他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又从那头反方向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然后走了回来,到我藏身的桌子前站定:“你可以出来了。”
我从桌底下爬了出去,然后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呆了呆。眼前满地一片细小的子弹壳,从我脚下直到走廊,在灯光下微微闪烁着古铜色光芒,好似一地黄金。而墙壁上,柱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弹痕印,简直像刚刚经过了场世界大战。
“你干的?”不由得问他。
他没回答,只侧头看着门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轻轻说了句:“那些人是黑鹰部队。”
“空军?”
“不是,国防部特级行动用军队的代称。”
我怔了怔:“他们用那种人来对付你?”
“没错。”
“但好像并不是你的对手。”
这话令他回过头朝我笑了笑,然后微微摇了下头:“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
“他们不应该这么快放弃攻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有另外的打算,要知道,这些人和一般军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追问,他却再次沉默,只将手伸进衣袋里摸了摸,我以为他又要找出些什么奇怪的武器,他却只是从里头掏出了支烟,塞进嘴里点燃慢慢吸了一口:“二战时期我和他们合作过几次,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敢死队类型的。”
“二战?”
“对,他们最早成立于二战中期,现在比过去强化了很多,应该隶属于希琉斯的管辖。”
“希琉斯……”
“所以,他打算杀了你。”弹了弹烟灰他直截了当道:“因为这部队本来就是用做灭口的。”
“……是么。”
“你好像并不意外。”
我没吭声。
“但我让他有点意外。”他又道。
我点头:“的确是这样。”
“一名黑鹰队员的价值是一千万美金的话,现在我让他损失了一亿五千万,不过,我想这应该不是他现在终止继续派人追杀的理由。”
“那理由是什么?”边问边听着四周的动静,而周围除了我俩的声音,静得像座坟墓。
他摇摇头站起身,抬头朝天花板看了一眼,随即将桌子拖了过来往上跳去。
“你做什么?”我疑惑。
直至见到他站直身体将手里燃烧着的烟头放到天花板上的烟火感应器前,仍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将烟头在感应器前放了很久,然后长出一口气,低下头对我道:“什么也没发生。”
经他这一说我才意识到,这只火警器并没有因为那支燃烧的烟头而发出任何警报,于是突然间明白了过来:“这是希琉斯干的是么?他完全不想让五角大楼的其他任何人知道我在这个地方。”
“没错。”他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只出动了十五名黑鹰队员。因为他权限所至,在不惊动其他任何人的情况下,他只能出动十五人。”
“既然这样,我们从这里出去的希望是很大的了?”
“未必。”
“……是因为太容易想明白的问题,反而令人更加困惑是么。“
他用力吸了口烟看着我,然后将嘴里的烟吹到我面前:“的确。”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没回答,只是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只火警器,嘴唇微抿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样的沉默让人隐隐有些焦躁,即使只是短短的片刻。
烟在他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我闻着那股淡淡飘来的味道,嗓子眼里干燥得微微有些发痒。排风管很快将空气里的硝烟味吸收干净,一股略带新鲜的空气从之前被伊甸园毁坏的通风口里溢了出来,我抬头朝那方向用力吸了口气,试图缓解这男人所带给我的无形不安感,却不料就在此时他忽然手指一掸将烟头弹飞了出去,一把拉住我的肩膀,甩包似的将我朝门外直抛了出去!
他这是在做什么?!
惊愕只是一刹那间,落地同时身后轰的声闷响,一股巨大灼热的气浪从室内猛冲了出来,我混乱的目光只来得及看清伊甸园的身影鹞子似的从我头顶上方一掠而过,紧跟着再次一声闷响,一道火焰倏地吞没了他原先所在的位置。
脑中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那股逼近的火舌朝我身上扑来的霎那我一骨碌爬起身,连滚带爬朝着走廊前方跑去。
追着耳边隐约能听见的脚步声,一路疾跑,背后烫得像随时都能把人化开似的,灼人的热浪将走廊空气烘出一片低沉混乱的回流声,并且很快将整个空间烧得一片浑浊。空气霎时间变得无比呛人起来,我不得不放慢脚步矮了身形慢慢朝前走,所幸在那一阵巨大的爆发之后,火势迅速消退了下去,而这地方用的建材又是极好的防火隔热料子,所以虽然发生了那样大的爆炸,扩散的面积却极小。
一路踉跄着前行,渐渐看到了前面伊甸园的身影,他在一片浓烟里径直朝前走,目的性很强,似乎能透过周围那些烟看到前面的路似的。片刻忽然停下脚步,他像只野兽般半蹲在地上,手朝我一摆示意我停下。
此时周围的烟已越来越浓,很快几步开外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清楚他在前方发现了什么,也无法知晓此时他正在前面做些什么,前面一团混沌,并且静得像座坟墓。于是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这令我吸入了更多刺鼻的气体,以致头很快昏沉了起来,连同整个人忽然像腾云驾雾似的发飘,心知不妙,我赶紧靠墙让自己处在一个更低的位置,用袖子蒙住了鼻子。
而周围的烟雾越发浓烈起来。这很不正常,因为它们来得太集中,仿佛空气在把这些挥散不掉的东西集中推挤到这一块地方似的,这样极差的能见度和窒息感让我在这寂静狭窄的空间里失去了耐性,我开始摸着墙壁试探着继续往前走,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避开这块浓烟聚合地。
就在这时忽然瞥见前方不远处一道人影贴墙站着,微侧着头似乎在看着我。
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伊甸园,当即忍着剧烈想咳嗽的冲动,我压低声音叫了他一声:“伊甸园?”
他听见了,身形一晃朝我走了过来,我心下登时一阵松懈,一把按住袖子用力咳了阵,边朝着他过来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怎么样?我们该怎么走?”
他没回答,径自来到我身边朝我伸出手,我踉踉跄跄抓了上去。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稳住身体,正准备跟着他走,突然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
随即一个激灵,我迅速反应过来,这人根本就不是伊甸园。
伊甸园的头发要比他短得多,也不是这样枯血似的色泽。透过烟雾,这男人在离我一步之遥的距离看着我,模糊又清晰,如同那天在旅馆的录像里看到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他是希琉斯!
意识到这点忙用力甩开他的手,我扭头就往后跑,却哪里还来得及,就在刚转身瞬间,他手朝我脸侧一伸,轻而易举阻断了我的退路。
我被迫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此时他已离我很近了,近得能让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双漆黑色的眼睛,在四周涌动的烟雾里直直注视着我。“知道么,A,”然后他笑了笑,用带着点儿沙哑的嗓音对我道:“你最让我感兴趣的一点,就是你总能找到一些很特别的人帮你,比如他……”
话音未落,突然头朝边上微微一侧,那双眼里朝我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来。
第八十九章
不知所措间只见一道锐利的白光如同闪电般刺破浓烟在我眼前一闪,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侧冰似的一蛰,随即耳边咄的声响,一把军刀不偏不倚齐柄没入我脸边的墙壁上。
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就差那么一点点,它就扎在我脸上了。
我看着那把刀柄一时忘了呼吸。
“好精准。”轻轻说出这句话,希琉斯扭头看向身后。
他身后的烟雾淡了些,隐见一个人在远处的烟雾中心站着,边朝这方向过来,边解着身上的衣服。
“我最中意的狩猎者,却背弃了我们的协议,这似乎不是你的一贯的做法,伊甸园。”
“因为我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将军。”脸上带着一贯而来那种无害般的微笑,伊甸园将手里的外套丢到地上,轻轻揉了下手指,在离希琉斯几步开外的地方站定。
“是么。”希琉斯望着他。
“不惜动用黑鹰,不惜在国防部的地下室进行引爆。本以为只是个单纯的猎物,现在,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你让我感到很好奇。”
“所以你干脆背弃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是么。”
伊甸园笑了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本来就无所谓协议之类的东西,谁的价码更高,我就属于谁的。”
“哦?”这话令希琉斯的目光微微闪了闪:“有意思,你让我想到一个人。或者说,你这样的本能,应该是来自于她。”
“谁。”
希琉斯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朝我看了一眼,然后道:“这么说,她出的价码更高了。”
“没错。”
“如果我出的价码更高呢。”
“没有可能。[http://]”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只是我的阻碍。”话音落身形一闪已到了希琉斯身后,手一伸一把抓住他喉咙,食指和中指间寒光一闪弹出把薄削如纸的匕首来,尖锐的刃正对着他喉结。眼看着就要一下切割过去,不知怎的忽然顿了顿,转手轻轻一划,一丝极细的红从希琉斯皮肤里慢慢渗了出来。
“那个她,是谁。”沉默片刻伊甸园问。
“你感兴趣了?”
“关于我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很多。”
“这么说你我的合作并非偶然。”
“你这样的人会相信偶然,倒是令我有些意外。”
“我到底是谁。”
“这个么……除了那个人,我想,没人能回答你。”
“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她,死了。”
“死了?”
“死了,在很久之前。”
话音刚落,伊甸园的手再次一转,由上而下从他脖子上割下一层皮。
希琉斯的眉心微微一皱。
目光依旧是不动声色的,他看向了我,然后朝我笑笑:“你看,我总是同一些特别危险的东西合作。”
我扬手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带我们离开。”
“你觉得这可能么,A。”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这个特别危险的合作者应该会给我答案。”
“呵……有意思,你让我开始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
啪!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再次扇了他一巴掌。
因为他这话让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想吐。
“我不是那个女人,我不是艾伊塔。如果我是那个□,你早死了。”
“这么确定艾伊塔能杀了我?”
“如果她有我现在这样想杀了你的心,她就可以杀了你。”
“是么。”
“是的。因为我见过她。”
这句话出口,希琉斯的目光终于起了点变化:“你见过她。”
“是的。”
“什么时候。”
“你感兴趣了?”
“什么时候。”
我没有回答。
空气里的烟雾淡了很多,所以我终于不用再挣扎在咳嗽和克制之间,用力吸了两口气,我对这目不转睛望着我的男人看了看,接着道:“不仅如此,我还见过你。我知道你和那女人一起弄死了斐特拉曼,然后你带着你所谓的正义开始把你虚伪的自责和懊悔变成怒气发泄到那个女人身上,却没有想过,那个女人的成功,大部分原因来自于你,祭司大人。”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因为我在希琉斯眼里看到了某种东西从他原本平静的眸子里溢了出来,那是之前在审问室里他拷问我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在眼里所流露出来的东西。它们令我手指微微抖了抖,却依旧坚持着,我继续往下道:“这称谓我说得对么,希琉斯,你就是当年那个协助艾伊塔害死了斐特拉曼,之后又将所有罪孽都推卸到她一个人身上的人。一个为了爬上她的床不惜背叛自己的主人,之后又将一切背叛的罪孽感发泄到她身上的人。还要我再说得更多更清楚一点么?希琉斯,你这个懦夫,如果说艾伊塔是个女表子,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我前方冲撞了过来,一头将我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几乎令我一下背过气去。
倒地的时候见到的那一幕令我惊呆了。
就见伊甸园和我一样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可能离那力量的距离太近,所以他受到的撞击力度远大于我,一大片血从他脑后那片墙上滑了出来,他两眼对着希琉斯的方向,试图站起来却一时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只松开了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慢慢喘着气。
那只手上全是血。
原本用来胁持希琉斯的匕首整片刃都扭曲了,朝上翻了起来,以致几乎割断了伊甸园的手。
而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力量……
我呆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希琉斯,脑子里忽然想起一个人。
斐特拉曼。
只有他能不动一根手指而将对手控制于无形,因为他有着某种巨大的念力。这种力量让他在三千年前他的国度里被人恐惧而敬畏地尊为神祗。
为什么希琉斯也能这么做……
而在我的记忆中,当年艾伊塔在斐特拉曼的葬礼仪式时把希琉斯囚禁了起来,他又是怎么逃脱囚禁,并且还来到这个时代的。
是同斐特拉曼一样死而复生?还是有其他的方式……例如……如同裴利安那样……
种种问题在我脑子里风车般急转着,令我的头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
“没错,是我协助艾伊塔杀了我的王,”这时听见希琉斯开口道。
他站在那个地方,神色看起来有点奇怪,不像之前的平静,也不像后来的愤怒,如果他后来眼神里流露出的那令我手指发抖的东西确实叫愤怒的话。
那么他此时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
他在用怎样一种情绪说着这么一句话……
我沉默,抹掉了嘴角滑出来的血,抬头看向他。
“我帮她杀了我的主人,因为我太爱她。”他说。话音落手朝后轻轻一甩,身后那堵墙壁咔的声巨响裂出了道如同蛛网般的裂缝!
第九十章
但伊甸园不在原地,不然他的血肉会是这道墙上流动的色彩。[http://]
这想法让我全身一个激灵。
短短一刹,那杀**手突然自原本所待的那个位置消失,因而很适时地回避了希琉斯那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否则,水泥墙都能被造成那样大的裂口,何况血肉之躯。
这简直是人同神的较量。
“你看,这就是我一贯很赞赏他的地方,”爆裂扬起的大片粉尘逐渐消散开来后,希琉斯低下头对我道。“没有胜算的状况下,他永远只会选择离开,哪怕你出的筹码再高,也不会令他为你做任何停留。”
“我知道他的现实。”
“所以,在这个地方你不会得到第二次奇迹了,A。”
“我也知道。”
“你也知道。”他点点头:“那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种力量。”
我一怔。
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种力量?既然这样问我,那么他的这种同斐特拉曼相似的力量,并不是与生而来的了。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堵被他震裂的墙,突然一道剧烈的绞痛从后背袭了过来,毫无防备间令我一阵抽搐。
继而一发不可收拾,那层层的痛如同无数把刀子在后背上反复不停地翻卷着,瞬间冷汗就从额头上直逼了出来,我用力蜷缩起身体,却怎么也无法像往常一样将这连绵不断的疼痛从身体里排挤出去。
这过程希琉斯一直在我身边静静看着,如同没有表情的石雕一般。
直到我无法控制地翻滚到地上,他俯□,一把抓住我头发,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时间把你的记忆都榨干了,艾伊塔。”
“我不是艾伊塔。”身体的疼痛和重复的纠正让我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而背上的痛再次加剧,以致当这男人硬扯着我头发强迫我面对他的时候,我竟一点也感觉不到头发被从头皮撕扯开来的疼,只像只死狗般一动不动蜷缩着,任何一种姿势的改变都足以让我疼得太阳穴突突急跳。[http://]
“不是艾伊塔,”希琉斯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然后点点头:“也是,三千年过去了,无论记忆还是身体,你确实不再是艾伊塔。”
“那为什么还要追杀我!”他的话令我怒气油然而生,却苦于疼痛的折磨,于是只能用沙哑的嗓子质问了句。
他没回答,将我头发在他手上绕了一圈,拖着我朝来时的方向慢慢走了起来。
我心知无法抗拒,只能由着他拖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一路上全是爆炸后的石块,还有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它们烙着我的后背,最初一次接着一次地剧痛,后来麻木了,我开始想象它们割破我背后那些密集伤口时会是种什么样子。那些长时间被娭毑的药封闭在我身体里的血液,只怕早已是急不可待从伤口里喷涌而出,带着千年前诅咒剧烈的毒,不知是不是能把这鬼地方的地板给腐烂掉。
而我还能在这诅咒里生存多久?其实这问题已经不用我想太多,因为很显然,这个男人应该不会让我活过今晚。
他对我的杀意显而易见,到底几时下手,只是个时间问题。
就在我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希琉斯的脚步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我,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说起来,真可笑不是么,整整三千年了。三千年之前,不知你有没有想过这本属于你的时间会被错加在我身上。”
“呵呵……”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抓着我头发的手一松,我失去束缚一头倒在地上。“现在我刚好有点儿时间,也许可以帮你来理解一下。”
“是么?”我仰天躺在地上,疼痛和失血让我两只耳朵嗡嗡作响:“我听着。”
见状他翻了翻我的眼皮,以确定我是否还清醒着,随后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把我朝前方一扇门内推了进去:“三千年前,一个叫艾伊塔的女人,为了得到来自大神阿努比斯的力量,不惜背叛了她的丈夫——凯姆特的法老王。她将他活埋在坟墓里,用自己学自东方的咒术封印了他,并且将唯一能救他的大神官毒死在法老王坟墓的祭坛里。”
“那个大神官就是你。”门里很黑,从屋里摆设的轮廓来看,依稀是之前关押着我的那间刑房。
“是的。”见我站在门口不动,他在我身后用力推了一把,迫使我不得不踉跄着朝里面走了进去。
“既然你已被毒死,为什么还会继续活了三千年。”于是我再问。
“因为艾伊塔的仪式出了错。”
“仪式?什么仪式。
“封印法老王的仪式。”说着再次推了我一把,我一个没站稳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来自走廊的光源消失了,希琉斯在我身后关上了那扇房门:“她以此试图为自己和她卑劣的情人换得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无限的生命。”
“为什么没有成功。”
黑暗令人紧张,这地方熟悉的铁腥味和水池冰冷晃动的声音尤其加深了这种焦虑不安的感觉,我尽力让自己适应眼下的光线,可是很难。
“因为她遭到了天谴。”
“什么天谴?”
这问题不知为什么令希琉斯微微迟疑了下,片刻再次听见他开口,声音却已到了我耳边:“艾伊塔释放了阿努比斯,阿努比斯吞噬了她,也吞噬了整个安努城。”
“什么……”这话让我不由得呆了呆。
安努城,历史上传言,它是作为陪葬品而随斐特拉曼的坟墓一同消失在了古埃及。但此时,这个来自当时那个世界的男人却说,它是被阿努比斯所吞噬的。
阿努比斯是谁?古埃及所信奉的死神,更是斐特拉曼王朝时期最崇拜的神祗,他们当时对它的崇拜甚至取缔了拉神的位置。
这样一个神,为什么会吞噬了安努城这座以它为主神的城池?
想想似乎毫无道理。
这么胡乱思忖间,忽然听见耳边飒的声轻响,紧接着一样细而冰冷的东西贴在了我的脸上:
“三千年,A,你无法想象一个人独自活了三千多年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活了三千年?”
“是的。”
“可你看上去并不像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
他轻轻笑了笑:“是的,我的时间在三千年前终止了,A,拜艾伊塔所赐。”
我再次从牙缝里挤出丝冷笑:“这是自古多少人求神撒钱也得不来的好运。”
“好运?你觉得这是好运?”
我希望我当时有足够的清醒能听出那隐藏在他平静话音下的愠怒。
但是没有。
我被背上连绵不止的疼痛和四周无法适应的黑暗混淆了思维,混淆了我所有的感官,以致在那飒的声奇特而犀利的凉风再次从我脸侧略过时,我仍无知而昏沉地冷笑着,为我之前那一时的口舌之快。
直到肩膀上一阵剧痛,我才从那种混沌的意识中骤地清醒过来,此时后悔刚才的言语轻率,已经来不及,那男人手里的鞭子一落到我身上便如尝到了新鲜血液的蛇,无法停止它的侵袭,带着嗜血的快感,一下接着一下疾风骤雨般落到我身上。
“知道么,女人,”一边抽,他一边用他依旧平静的话音对我一字一句慢慢道:“我早在三千年前就该这么做了,用你的血和你的痛苦去祭祀我的主人。可是我没有,你生就一副妖精的面容,蛊惑人忘了最初的意志,不知不觉被你所驱使。”
“所以我切断了这地方全部的光源,艾伊塔,这样你就无法用你的眼睛,你的身体,施展你魅惑人心的妖术。”
“在诅咒把你彻底腐烂之前我必须让你受到这样的惩罚,为了这,我足足等待了三千年,艾伊塔。足足忍耐了三千年。”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最后那句话说完,那条鞭子缠上了我的脖子,在我试图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一把拖着我重新摔倒在地上,于此同时他身体朝我身上压了下来,沉重而滚烫的身体,他压得我毫无挣扎之力,然后开始吻我,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脸,到我的鼻子,直至封住我的嘴……随即手里的鞭子迅速收紧,再收紧,饶是我用尽力气将它往下扯,也休想扯动它一分。
第九十一章
这种窒息感很快令我连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全部的血液都被那根细长的皮鞭挤压到了头上,太阳穴处血管突突急跳,快得要炸开似的。
它让我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清醒着面对死亡,有什么能可怕过这种感觉。我全身每一个细胞因此而奋力抵抗,抗拒这种生命被活生生撕裂的感觉,却在这男人强大的力量下显得无比徒劳。
一片混乱中,突然右手似乎摸到了什么。
冰冷而坚硬的一样东西,随即想起是之前被伊甸园丢在地上的手铐。不由一喜,赶紧抓住它朝希琉斯头上用力砸了过去,但还没碰到他头发,手腕已被他扣住,反手一甩把我的手拍到了地上,几乎把我的手腕就此震碎。
那刻我想一切是不是就此要结束了,因为就在那之后,还来不及从剧痛中回过神,希琉斯一提鞭子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随后手压在了我的脖子上,冰冷的手指按着两侧的动脉,似乎想透过那层皮肤刺进血管里去。
我以为他将要用给我最后致命的一击。
但闭上眼等了片刻,并不见他有继续的动作,反是脖子上的鞭子不知怎的忽定然松了松。于是赶紧借机用力吸了两口气,耳膜里那股被血压逼迫出来的嗡嗡声消失了,头部的压力骤减,这令那股被我快打消干净的生存**一下子重新窜了出来。黑暗里虽然见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在沉思着什么,这短短瞬间的机会怎能错过,当下猛一蓄力,我瞅准了空隙在他钳制下用肩膀使劲地朝前一顶!
却没想到什么也没有撞到。
身上的束缚突然消失了,我的冲撞让我一头跌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希琉斯一脚上前踩住那根绕在我脖子上的鞭子,在我试图挣扎而起的当口再次抓住了我头发,将我拽到他面前:“圣甲虫在什么地方,A,圣甲虫被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怔。
他在说什么?
无法理解这个男人此时突兀问起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圣甲虫?什么被我藏到哪里去了……
在差点把我勒死之后,他为什么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我这样一句话?
思忖间,我脱口道:“什么圣甲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闻言沉默了阵。片刻嚓的声轻响,一点火光在我眼前亮了出来:“孟菲斯,Manetho那批盗墓者的地下仓库,我知道你得了样东西。那曾是被穆将军所看守着的。如果你忘了,现在是否想起来了。”
打火机的光幽幽映着希琉斯的脸,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仿若那天在录像里他望着我妈妈跳下楼时的样子。
我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点点头:“是的,想起来了。”
原来他所指的是那个东西。
Manetho是孟菲斯的一条几乎已经被人忘记了它名字的小街,它是盗墓者地下仓库的集中地,那天为了寻找斐特拉曼坟墓的更多秘密,我只身一人进了老默罕默德位于那条老街的地下仓库。
但没找到任何我所期望的线索,却只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屠杀现场。那些替老默罕默德工作的人都死了,死状极惨,仿佛被人活生生给撕裂了一样。而就在那堆尸体间,我发现了一样东西,也就是希琉斯所说的——圣甲虫。
约莫巴掌大小,纯金打造的圣甲虫,印象里做工有些奇特,它被分成了上片和下片,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两者安插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底部有个圆形的凹槽,大小同桂圆,边缘处有接口,像是某种机关,但找不到开启机关的东西,于是也就无从知晓这东西的用处。
之后被我存放了起来,随着后来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我几乎已经快忘了它的存在,直到此时听希琉斯问起。
“你把它藏去哪里了。”这时听见他又问我。
我扯了扯脖子上的鞭子:“你想知道?”
他没有回答。
“所以你才手下留情,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突然想起了我这副蛊惑人忘了最初意志的妖精的长相。”
啪!
话刚说完脸上挨了他重重一巴掌。一股咸腥迅速从牙龈弥漫上了舌头,我闭上嘴,用力咽了咽口水。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否则……”
“否则怎么样?”我抬头咧开嘴朝他笑了笑。
牙齿上应该都是血,所以这是朵血腥的笑。这想法令我不由得觉得更有趣了些,于是嘴朝他咧得更大了点。
他手里的打火机倏地灭了。
一切再度湮没在黑暗里,除了我和他的呼吸此起彼伏着。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当看不到对方的神情时,人会失去把握的感觉。
于是在彼此沉默了好长一阵后,我开口道:“我妈妈真是你杀的么,希琉斯。”
“是的。”
我没料到他会回答得这样干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和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反问。
我不由一怔:“什么意思,难道我妈妈和艾伊塔也有关系?”
“你妈妈。”黑暗里我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肯定她是你妈妈。”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时间对你有些残忍,A。但这残忍,却又是你自己赋予给自己的,那种聪明到极致的愚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未尝不好。看看你眼下的样子,或许在一切恢复原样后,也许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什么是恢复原样?”
“我的主人从艾伊塔的封印中解脱出来,重回凯姆特。”
“凯姆特已经消失了,希琉斯,如同巴比伦。”
“那只是对时间而言。”
“你能逆时间而为之?”
“为什么不能呢。”
“所以,那只圣甲虫,它是做到这一点的关键。”
我脱口而出的话令希琉斯再度沉默下来。
黑暗里,他似乎在看着我,用他那双同周遭的颜色融合在一起的眼睛。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它们令我心脏跳得有些快,以致喉咙干燥得有些发疼。
“是的,它是做到这一点的关键。”然后听见他开口道。
我擦了擦手心里的汗:“那么我告诉你之后,你会放过我么。”
“放你一条生路?”
“放过我,把我从这个鬼地方放出去。”
“……会。”
“但你不会。”
“是么。”
“一个独自在仇恨里活了三千年的人,绝对不可能因为她对过去历史已经一无所知,而轻易放过一个曾经将斐特拉曼和安努城全部给毁了的女人。”
“这么说你承认你就是艾伊塔了。”
“无论我承认与否,结局对我来说都没甚么差别。”
“你倒也现实。”
“但有意思的是,其实不用你动手,我的命很快也就保不住了,因为我身上的咒。所以,你的放与不放过,断不会仅仅是让我生或者死那么简单。”
“哦?”
“所以,很抱歉我不会告诉你那东西现在在哪里,即使……”
“即使我掌握着解除你身上诅咒的方法?”
“你?!”猛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一瞬间抽紧了,几乎忘了眼下的处境,一咕噜起身正要继续追问,忽然头顶上唰的一亮,一道声音自上方冷冷传了过来:
“你信?蠢不蠢。”
第九十五章
阿索克村,印象里它一直被当地人叫做风村,因为这座介于吉萨和利比亚沙漠之间的小村子由于特殊地理环境的关系,常常会受到沙漠风暴的侵扰,一年四季不会间断。听老人说,就在几百年前它还是片绿洲,作为来往商队途经的补给点之一,曾经热闹过一时。之后被风暴带来的沙砾日渐侵蚀,最终在十年前一场特大的沙暴中完全被风沙所吞没。
地图上现在已经没了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因为气候环境使然,埃及政府已经放弃了重建它的打算,再过个几十年,我想风和流沙可能会把这村里最后剩下的那些遗迹也一并带走,如同历史里每一个曾经存在最后又消失了的东西一样,把它们抹擦得一干二净。
思及此,不禁想起了伊甸园临走前告诉我的一些东西。
他说这次能这样顺利把我从美国带到埃及,原本是他也没有料想到的,但幸运的是最近这段时间埃及国内出现了大规模的暴动。
暴动是为了推翻埃及总统穆巴拉克的政权,这的确是让人所料不及的。
由于不满政府**、物价上涨和失业率高等问题,埃及首都开罗、亚历山大和苏伊士等地都爆发游行抗议活动。此后抗议者多次示威,并且还同穆巴拉克支持者发生流血冲突,穆巴拉克三十年的政治生涯看来已岌岌可危。
看,这就是历史和政治,无论曾经存在过多少时间,一朝一夕它们风云突变,如同沙漠里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天气,之后,便如同风沙中的废墟一样,最终慢慢变成了时间洪流里的一颗沙粒。
而伊甸园正是趁了这样一个混乱的局势,借机绕过层层关卡,通过海运再走空运,把尚在昏迷中的我弄回了埃及,又连夜用骆驼把我带到了这座被风沙湮没了的村子。
此时我躺在它遗留下来的某栋还算坚固的建筑里,在同伊甸园结束完那番对话后,我又昏昏然睡了好一阵,直到被屋子外那阵阵仿佛地狱鬼魂尖叫一样的风声给吵醒,睁开眼,我闻到闷湿的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气味是从壁炉处传来的,味道令人作呕,因为它香得过于浓烈。
疑惑间挣扎着坐起身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光线里,我看到斐特拉曼一个人在炉火边坐着,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美得有些不像真实。
不禁让我想起历史上对于他样貌的一段描写。
记得大致这样说:少年时,曾被父亲作为人质扣留在库什,令库什国上下惊为天人,后来发生了著名的拉比什战役,赫梯国同库什的战争,战争中库什王子被杀,为报复作为当时是赫梯同盟国的埃及,库什王将斐特拉曼绑上刑台,却最终因为他的美色而放弃了杀他的打算,导致多年后被他带兵攻破了库什国城门。
这段历史在史书上仅仅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现在细想起来,这个年轻的法老王他短暂的一生竟始终是这样跌宕起伏的,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权倾过一时也颠沛了一世。
世人也曾充满好奇地试图将他同他建造的那个死神的国度好好研究一番,终因缺乏考据用资料而作罢,却不想那个历史里迷雾般的人此时就在离我不过几步远的地方,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似的。
他刷新了我对那段历史的所有认知,却又同时带来了更多的未知。
而就在我这样静静看着他的时候,斐特拉曼始终低垂着头在搅拌着手里一盆什么东西。
脚下斜躺着那只被伊甸园带来的包,从里头散落下不少不知名的植物,大多已经干枯了,搅拌间隙它们被他一把一把从包里抓住来,扔进炉上那口冉冉冒着热气的水壶里。
水由此而沸腾翻卷,汁液经过漫长时间的熬煮已经变得浓稠,好像一壶滚滚冒泡的黑色胶水。
“你在做什么?”又那样默不作声地看了很久,我开口问他。
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随后又继续搅着盆里的东西,一圈又一圈。
直到盆里的那些厚厚的浆液由暗褐色慢慢变成了血似的红色,他将盆子放到地上,伸手挑出其中一点,用指尖涂抹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细长的一道红线,从额头,一直到鼻梁。
“把另一半地图的藏匿地点告诉他,你是确定同他合作了?”然后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的话说服了你。”
“我还有别的选择余地么。”
“也是,除了他,没人能替你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它们从你的藏匿处带来。”
‘他’,是指伊甸园。
我得承认,无论说服也好,没有选择余地也罢,接受他的提议是对我以及对他来说唯一最好的方法。所以在同他最终谈妥了合作协议之后,我把我藏匿另半部分锦帛的地方告诉了他,以让他替我将它们带来。
此时他应该已经已坐上了前往中国的飞机,因为我告诉他那些锦帛仍在上海,我并没有把它们带出那个地方。
听我这样说的时候伊甸园是有些意外的,很显然,在我被裴利安带走后,无论裴利安的人还是他,想必应该已经把上海那些可能被我藏匿锦帛的地方都搜过了无数遍。既然没有找到,自然以为被我以某种方式寄去了国外。因而听我告诉他藏匿的确切地址后,他不由苦笑起来,因为那地方是我母亲所住的那所精神病院。
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后,斐特拉曼再次沉默了下来,他脱掉衣服将盆里的浆液涂抹到自己身上,由脖子开始,抹得很仔细,不放过每一寸皮肤,仿佛是要用那些绛红色的东西把自己身体全部封闭住似的。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在干什么,却也不打算再问。
既然之前问他不愿说,那么再问仍是不会给我答案的,所以将它暂放到了一边,因为此时有些更要紧的东西我有些迫切想从他嘴里得到解答,就在当下。“永恒之门是真实的么,斐特拉曼?”于是我问。
他闻言怔了怔。
“希琉斯说,你的墓室中有两道特别的门。一道叫永恒,一道叫死亡,死亡之门又被称作阿努比斯之门,据说永恒之门能让人死而复生,阿努比斯之门则会把人带去死亡之地。这,是真的么?”
“没错。”慢慢搓了下手指,他朝我看了一眼:“为什么想到问起这个。”
“因为裴利安说,希琉斯想让你进入阿努比斯之门,以此令你进入死亡之地。”
“是么。”这话似乎并没有令他感到意外,只淡淡应了声,便又低下头继续用浆液擦起了身体。
“我有点好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斐特拉曼。听说他这么做是因为我复活了一个不完整的你。”
“是么。”
“什么叫做不完整的你。”继续追问,我看着他在火光照射下隐隐泛着暗红色光泽的身体。
那有着完美线条的优雅而美丽的身体。
我看不出一丝一毫不完整的地方。
“那是我身上一处小小的秘密。”过了许久,就在我以为他试图以沉默来拒绝回答这问题的时候,斐特拉曼再次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望向我:“自我出生那刻起它就同我如影随形。”
“什么秘密。”我问。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手里慢慢拈着那些血一样的东西:“你见过我另一副模样,A,说说你对它的感觉。”
我微一迟疑。“很可怕。”
“它真实么?”
我再次迟疑,因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我又该怎样去回答。
真实。亲眼所见,自然是真实。却又不真实,因为那根本是传说中才有的荒谬。
于是想了想,我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一笑,手指伸进盆里抓起一大块浆液,他将它们握在手里,微一用力,看着它们从他手指间一点点淌下:“A,这三千多年以来,世人是怎样评价我的。”
我一怔,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又问起了这个问题。
世人怎样评价斐特拉曼。
如果不是他这样突兀地问起,我发觉自己竟从未去想过这个问题。
对于我来说,他曾经只是纯粹的几百万美元,后来,他又成了一个把我逼到生死无路的魔鬼。以致史书中对他评价过什么,我几乎从未去好好想过,在遇到了活生生的这个来自三千年前的法老王之后。
但他们的确是评价过他的,在那些书籍和野史中。
而那些评价现在回想起来,我却不知该用怎样的语气坦白地对他直言。因而又犹豫了阵,然后我只字不改地将那些词逐个念了出来:“骁勇,好战,狂妄……”最后那个词出口时再次犹豫了阵,然后慢慢道:“残忍。”
“残忍。”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依旧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我。
我想书上应该说得没错。
一个不顾众生的苦难,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执意在远离尼罗河岸的沙漠中为自己重新建造一座新城的帝王,一个为了宗教统治而强行变革对神祗的崇拜,违者格杀勿论的地方,无论怎样,用残忍这个词毫不为过。
只是此时这样一个人活生生在我面前,褪去了帝王的光环,褪去了高高在上的距离,这样一个人,我实在无法将他同史书上那个斐特拉曼等同在一起。
因而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我有些尴尬地将目光移向一边。
而这动作令他站了起来。
径直走到我身边,他伸手将我的脸别转了过来:“什么叫做不完整的我,A,这就是不完整的我。那个凯姆特凌驾一切的王者,希琉斯所忠实追随着的王者,他没有被带到这个世上来,来的人只是我。”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他弯下腰,将涂满了浆液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我的额头上:“我说过,我即是阿努比斯。”
“你……”
“我亦是在出生前便夭折在我母后体内的斐特拉曼的双生子。”
第九十六章
斐特拉曼的话让我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出生前便夭折在我母后体内的斐特拉曼的双生子。’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指,他在出生前就已经死了,所以,他是个理论上来说并不存在的人。
那么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他身体是斐特拉曼的,记忆也是斐特拉曼的,醒来之前裹着三千年前属于斐特拉曼的裹尸布,却突然有一天,在我已经习惯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对我说他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是斐特拉曼的孪生兄弟,并且是出生前就夭折了的孪生兄弟。
这让我本就昏沉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因而闭着眼睛在床上静躺了好一阵,我才开口道:“你在耍我么。如果你不是斐特拉曼,那么你对我的愤怒到底来自什么地方。”
这很显然,如果他不是斐特拉曼,那么对艾伊塔的爱或者恨都是同他无关的,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这完全没有道理。
但他并没有回答我,只转身在我床边坐了下来,将手上残余的浆液继续涂抹在自己手臂上,这样慢慢抹着,直到整条手臂的颜色被涂抹均匀,他将它抬起朝着炉火的光亮处照了照:“你见过这种东西么,A。”
“没有。”但我可以从满房间被炉火的热气蒸发出来的气味里,隐隐分辨出一两种所含植物的味道,番茉莉和曼陀罗,它们被融化后的气味是我所熟悉的。
所以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东西有毒。
“用十二种带有不同毒性作用的植物所煎熬出来的汁液,在凯姆特,他们把这称之为神血。”手轻轻一挥,那些粘液已在瞬间凝固,仿佛一层外皮似的包裹在斐特拉曼的皮肤上。
“神血?”
“你见过亡者之书么。”突兀转口,他问我。
亡者之书,它是古埃及人封存在坟墓里一种必不可少的文献,因为他们深信可以通过这种记录了死者生前种种的东西,去安抚死者的灵魂,并令他在地府通过奥西里斯神的审判。所以干我这行自然是见过这种书,而且为数不少。
但正要点头,却听见他又补充道:“我说的是金字塔之书。”
我怔了怔。
金字塔之书,那是亡者之书在古王朝时期的叫法,而此时会被斐特拉曼突兀提到的,我想显然不会是寻常可见的那种。这么看来一定是那一本了,那本同玛雅人的水晶头颅一样,因为其年代久远以及复制品众多,而被世人认为只可能存在于传说里的书。传说中它被伊西斯女神用来复活了她的爱人奥西里斯,也是一切亡者之书的始祖。
这样一本书,我自然是从未见过了。“没有,没见过。”
“很显然,因为它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为什么想到问起这个?”
“那本书上有这样一种记载,说是一切灾难,无论自然或者人为,其源头皆因凶神来到人间。即是说,从很古老的时候开始,那些撰写了这本书的人便深信,由于掌管灾祸的神借助某种力量来到人间,于是人间才发生了灾难。”
“这和你涂抹的东西有什么关系?”我不解。
“而凶神能停留在人间的道具就是人的本体。每当天灾或者战事发生的时候,祭司们会将那些被凶神所附体的人从人群里寻找出来,然后将这东西涂抹在那些人的身上,它会将凶神封印在被它们所寄生的人体内,直到一切不详的征兆结束,或者被涂抹了这东西的人,因身体长期受到毒物的浸染而全身溃烂而死。”
听到这里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我不由再次看向他身上那些已经完全凝固了的东西:“……那你涂它是为了做什么。”
“为了封印我体内那个蠢蠢欲动的东西。”
“什么东西。”
“斐特拉曼。”
啪。旺盛的炉火内轻轻发出一声剥啄,仿佛这名字从他嘴里吐出那瞬我心脏异样清晰的那一下跳动。
而空气中的温度随炉子上不断沸腾的热气更高了些,这让我呼吸变得愈发有些艰难,以致忽然错觉眼前这张涂满了血色浆液的脸变得有些陌生,这种感觉令我迅速不安起来,稍用了点力撑起半个身体,我抬头仔细朝他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内看了看:“斐特拉曼,你是说斐特拉曼。”
“是的。”仿佛为了迎合我的举动,他朝我面前靠近了些。
这动作叫我本能地朝后一退。
见状他微微笑了笑,笑容因着脸上的颜色而令他愈显陌生,他伸手拈住我下巴,问:“你怕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
头再次晕眩了起来,花了点时间才重新定下神,我借着他手的力量重新躺回到床上,朝他咧开嘴笑笑:“有意思,你说得好似这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似的。”
“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斐特拉曼在里面,这会儿坐在我床上的人又是谁。”
“阿努比斯。”
“我以为你刚才是在开玩笑。”
“你觉得我像是个常和你开玩笑的人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但阿努比斯是神……不是么?”
就在同他进行着以上那番对话的时候,我反复看着他脸上那双湛蓝色的瞳孔。虽然脸在光线和色彩的作用下变得令人陌生,那双眼依旧是蓝得透彻,如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于是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又什么也说不出来,而这样子让他嘴角再次一扬,微微笑了笑:“A,我比较喜欢你现在这种样子,没有把握,深陷茫然,却又故作镇静……好像你真的已经被我吓到了似的。”
“你什么意思。”
“曾经就是这样,被你用这样的姿态简单地蛊惑了,非常简单,简单到让我至今难以相信。所以,你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我倒是希望我能有这样的本事。”我苦笑。“但你不是早在出生前就已经夭折了么,既然这样又怎么会同斐特拉曼共存。”
“因为人的贪婪。”
“什么意思。”
“一些人将我强行留在了他的体内,或者说,他的出生是完全错误的,他们需要的是我,而不是他。”
他以如此淡然的口吻说这这句话,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却突然感到恶心了起来。
神成为人类的胎儿。
神的胎儿在母体中夭折。
为了留住神的力量,一些人用某种手段把神的灵魂强行留在了另外一个真正的婴儿的体内,然后出生,生成一个具有两个灵魂的怪物。
这就是斐特拉曼的真实面目……
剧烈的恶心感令我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按捺着呕吐的冲动沉默着,一边慢慢理着他的话所在我脑中造成的混乱。直到慢慢从中恢复过来,我才开口道:“这么说,从最初醒来时开始,你就是阿努比斯,而不是斐特拉曼。艾伊塔欺骗和谋杀了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对么。”
“错。”
我愕然。“错?”
“这个女人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就在于,她贪婪,贪婪的不是局部,而是全部。而如果最初在你面前复活的那一个是我,恐怕你早就已经成了一堆黄土。”
“那什么时候开始换成了你。”我迅速追问。
他瞥了我一眼,站起身,将脸凑到我面前:“从天空上如同鸟儿般坠落的感觉怎么样,A。”
于是我迅速了然:
“是那个时候……原来坠机是你为了杀我而造成的。”
“以及你的那个银发情人。”
“那为什么我还活着。”
这反问令他微一迟疑。
半晌微抿了抿嘴唇,他眯着眼上下看了看我,随后道:“因为他阻止了我。”
“斐特拉曼?”
“是的。”
“他怎样做到的……”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低头笑了笑:“看,即使是到了现在,面对你,他依旧这样软弱。”
“但你却不同。”
“哦?”
“因为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这意味着……”
“意味什么。”
我看着他朝我投过来的视线,那双蓝的剔透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到某个灵魂,如此时的斐特拉曼……或者说阿努比斯,他所说的另外一个灵魂,但做不到。于是咽了咽嗓子,我道:“意味着你已经决定要杀了我,在利用我替你完成某件你所需要我完成的事情之后。”
“比如……什么样的事情,我亲爱的A?”
“比如,在国防部时希琉斯说过,我复活了一个不完整的斐特拉曼,这显然指的就是你,阿努比斯。而希琉斯,那个有愧于斐特拉曼,并且忠实于斐特拉曼的大祭司,为什么会要我交出死亡之门得钥匙?因为他想要让自己复活了的主人进入死亡之地。但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主人进入死亡之地?因为那地方必定存在有一种力量,它可以让作为凶神存在于他主人身体内的阿努比斯,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并且永远不能再影响到他的主人。”
一口气把话说完,我脑子里几乎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而周围的声音似乎也在一瞬间被抽离了似地,因着我面前这男人的沉默。
他沉默地用他那双蓝宝石似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要透过我的瞳孔穿透到我灵魂里去似的,久久之后,才慢慢吸了口气,伸手在我微微发抖的肩膀上按了按:“你看,若非是这样一双眼睛,即便是斐特拉曼也未必能阻止我的决定。我是多么的沉溺于这样一种感觉,艾伊塔。”
“但你仍会杀了我。”
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
“在你带着那枚钥匙,同我一起进入我的坟墓之后。”
“你也想打开死亡之门么。”
他不做声。
“是了,正如希琉斯可以藉由那地方的力量将你从斐特拉曼的身体里除去,你亦可以借由那股力量将斐特拉曼的灵魂彻底抹杀。”
他笑,点点头。
“你的笑和他一样迷人,阿努比斯。”
“我很荣幸。”
“所以,这就是你要取代他的原因是么,你厌倦了你的原形。”
话刚出口,他朝我脸上扇了重重一巴掌,带着斐特拉曼那淡淡而迷人的微笑。“你变蠢了,艾伊塔,三千年前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你这头只会用最诱惑人心的笑容钻在男人身体下献媚于人的母狗。”
我疼得咧嘴笑了起来:“真迷人的赞美。如果我是那头母狗,我会让你三万年尝不尽被棺材封印的滋味……”
话音未落,他再次扬起了手。
我本能地朝后缩了缩,他那巴掌却没有落下来,在我脸侧轻轻一滑,顺势抓住我的脖子:“你想死得痛快点,艾伊塔,可我不会如你所愿。”
手指的力度令我一口血从嘴里吐了出来,见状他将我扔回到了床上:“你时间不多了。”
“没错,也许等不到伊甸园回来,我就能解脱了。”
“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他回来?”
他的反问令我呼吸微微一滞。“因为我们在等他取回地图,你忘了?”
“我没忘。”他道,然后转身走到火炉边将衣服穿上:“但是地图并不在你所说的那个地方,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他回来?”
“你……”眼前一阵发黑,我用力吸了口气。
“地图在哪里,A,说老实话。”我的神情令他脸上的微笑更加迷人,那种令人嗓门发干的迷人。
“既然你能读到人的思维,何必还要我回答。”
“它并不总是那么灵验的。”重新返回我身边,他俯□在我疼痛欲裂的太阳穴处轻轻吻了一下:“告诉我,或者等我慢慢从你这个地方把它挖出来,A,可是那样你必然会受到一些不必要的苦。”
“而我不喜欢吃苦。”我苦笑。
“所以,告诉我,它们在哪儿?”
“在……”我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在他将脸从我头顶上方移开的时候。
这动作令他微微有些惊愕。
然后顺势又将脸垂了下来,直到贴在我脸上,我顺着他的发丝慢慢摸到他的脸,这种有些熟悉的感觉令我呼吸慢慢稳定了下来,我推着他的脸直到我额头,轻轻对他道:“瞧,它们都在这儿。”
第九十七章
我的一些‘朋友’曾对我说过,人不要想得太多,想太多了,无论对事或者对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处,说白了,人活得要略有糊涂。
后来,这些‘朋友’如我所多想的那样,或者为了一些利益背弃了我,或者为了某种立场离我而去。
所以我明白一点,无论对人或者对事,多想多思考一些,总归是没错的。也许这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利益,但至少是种预警。
我没办法相信伊甸园。
正如那些当着你面说别人不是的人,你不能轻易相信他们的情谊,因为他们这样说着别人,亦同样会在别人面前这样说你。而一个能轻易在几种立场前为了自身利益随时作出改变的人,更加无法令人相信他们的诚意,或许在他们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诚意’这个词,在面对利益的时候。
但我亦无法直接拒绝他所提出的计划,因为我不想因此再增加这样一个棘手的对手。所以我在最快的速度里编造了一个谎言,把他支去了离埃及路途遥远的上海,而真正保存着那些地图的地方,则是我的大脑,因为在得到这些锦帛的时候,我就已经考虑过了种种会产生威胁的可能性,因而凭借天生的过人记忆和后天的训练,我用一些技巧把那些图完整地藏在了对我来说最安全的地方——我的脑子里。
我以为这样以来,至少可以给我留出一点时间,好让我借着斐特拉曼的力量单独带着那把被希琉斯所觊觎的钥匙,找到那座消失的坟墓。
但我没想到斐特拉曼身上会出现问题。
此时我就如同跟一只狡猾的野兽捆绑在了一起,他带着他的目的一路不动声色将我弄到这里,并静静等着我将伊甸园从这里支开,直到只剩下我和他,并且我已经完全不设任何防备,他在这样的时间突然对我揭晓了一切。
而我的回答令他从嘴里发出一声奇特的叹息。
叹息声随着他的呼吸灼热地喷洒在了我额头上,我刚下意识朝边上缩了缩,他突然翻身一跃跨坐到了我身上,并一把扣住了我试图推开他的两只手。
“你做什么!”我用力挣扎了一下。
他没回答。
居高临下,他低头俯视着我,像条注视着猎物的蟒蛇。我的抗拒对他毫无用处,他微笑着,单薄的衣服松垮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呼吸慢慢在他涂满了“神血”的肩膀上褪滑了下去,一直滑到他□,掩盖了他□微微隆起的那部分坚硬。
呼吸声更重了些,他弯下腰,在我再次挣扎的时候手一用力将我胳膊朝两边分开,一边低头野兽般用牙齿撕开了我身上的衣服。
这动作痛得我缩了缩身体。
胳膊上的针刺出皮肤被从我血管里顶了出来,针孔内涌出的血浆迅速将手腕下的被单染红了一片,它们冰冷地缠绕在我手腕上,如同我身上这男人冷冷而有力地游走在我皮肤上的手指。
“艾伊塔……”他念着这个名字,蓝得剔透的眸子一动不动注视着我:“你总能让我这样兴奋,如同地狱火池里那些疯狂喷射的岩浆……”
“你的艾伊塔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只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身子蓦地下压,他将他身下那坚硬的东西抵向了我,向我传达着它灼人的热量。
这感觉让我不自禁微微抖了起来。当下猛用了点力扭了□体,试图脱离他的控制,却不料因此而同他□贴得更紧。他咬住我脖子大笑起来,震动的身体同那愈发坚硬的灼热冲撞着我的身体,把我逼到床的角落尽头:
“反抗什么,A,你连伊甸园都不曾反抗过,为什么要反抗我。”
“因为我不是艾伊塔。我不会让一个连我是谁都弄不明白的人糟蹋我的身体。”
这话令他笑得更加开心,以致牙齿咬穿了我脖子上的皮肤,他用舌头舔着迅速涌出的血液,呼吸里很快混和了我血液的气味:“你又在撒谎了,我的艾伊塔。如果在乎这一点,你为什么还要相信斐特拉曼,他弄清楚你是谁了么?他区分清楚一只三千年前的母狗同一个三千年后的□的区别了么?”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话音未落,我猛一抽手在他脸上狠狠抓了一把。
这令他惊诧之下下意识朝后退了退,我逮着机会用力一挣逃出他的钳制,迅速朝床下扑去。岂料脚未着地头发蓦地一紧,我被他猛地朝后一扯,狠狠摔回到床上。
“倔强会让你的智慧变得钝化,A。”再次跪坐到我身上,他低头对我道。
我别过头不去看他那双换了一道灵魂的眼睛。
这令他有些不悦。用了点力扯住我头发,试图让我重新面朝向他,但在几次扯断了我的头发后,他没再继续尝试,只将手粗暴地从我脖子揉向□,然后撕开一张纸般轻易撕裂了我的裤子。
“有些东西,我希望你能明白,艾伊塔。无论你的欺骗,你的背叛,对我来说其实都无所谓。”
“那你有所谓的是什么。”我用力蹬了下脚,这动作在他有力的钳制下没有任何作用。
他朝我伸了伸他修长的手指,从我鼻尖划道嘴唇,然后将它塞进我嘴里。“我唯一在乎的是,被你这样一个女人背叛了,我却仍痴迷于你的身体,你的头发,你的嘴唇……你说我该怎么做,艾伊塔,也许我应该将你永远封印在地府那些用万年的寒冰铸就的墙壁里,让你无法开口,无法微笑,无法用你的眼睛蛊惑那些看着你的人。”
我没有任何犹豫地将牙齿咬了下去,听着他手指上的肌肉和骨骼在我牙齿的用力下发出阵细微的吱嘎声,然后张开嘴,将那些从他手指内涌出来的血一口吐到了他脸上。“你就这样迷恋我么,阿努比斯,迷恋到要用这种方式让我得到永生,而不是瞬间的灭亡。”
这话令他神色微微一变。
就在我为自己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愉悦地深吸着气的时候,他突然像只发情的野兽一样一把分开了我□的双腿,将自己勃发的**猛地顶进了我的身体。
那瞬间我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
这男人几乎撕裂了我的身体,那火烫的,疯狂膨胀的**,如同一把巨大的刀子撕开了我的皮肤,刺进了我的体内,然后用力撞击,再撞击。
而他那张脸亦在瞬间发生突变,那张充满了兽**望的野兽的脸,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凌驾于我身体之上,咆哮着,咬着我身体每一个部分,用他尖锐的手指划破我每一寸被他触及的皮肤……
直到我不再挣扎,喉咙里亦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他恶狼般的脸才渐渐恢复成原样。
但并未就此放过我。
在将他的嘴唇从我胸口最高处慢慢移开后,他冷冷看着我,双手迫使我将身体蜷了起来,蜷缩成一团,然后将他的**再次朝我体内一刺,深深地刺了进去,随后抓住我的头吻住了我,将他的舌头蛇一样伸入我嘴里,狠狠吮吸着我。
随后突然将我推开,仿佛碰到了某样令他无比恶心的东西似的,他以哪种无比憎恶的眼神看着我,冷冷道:“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外面的风声一停,我们就走。”
“走去哪里。”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刮过,而身上火烧火燎地痛,痛得我再次朝床上跌了过去。
“去给我找到死亡之门。”他道。一边伸出手,手里不知几时多了样东西,在火光的照射下流光四溢。
一只巴掌大的黄金圣甲虫。
我大吃一惊:“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除了藏在你脑子里的东西,你说有什么东西是我所找不到的,A?”他冷笑。
第九十八章
当你必须把一些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身边的人保存,而却又无法完全信任对方,那你该怎么办。
你就只能寻找他们价值观上的偏差,以此从中选出最合适的,来降低可能遭受损失的最大限度。简言之,就是各人对价值的理解不同,一样东西对甲价值非凡,对乙却很可能没太大诱惑力,那么交托的人选择谁,自然就很明显了。
所以在得到那只圣甲虫,却还不清楚它的价值和用处时,为了防备小默罕默德,我把它保存在了裴利安的酒吧里。因为相比小默罕默德,对学术地位完全没有兴趣,对古董也没太多研究的裴利安,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显然要可靠得多。
但我并没有将它直接保存在裴利安身边,甚至没告诉他我在他这里存放了某样东西,而是在去他酒吧时把它顺手放在了堆满各式各样装饰品的展台上,于众目睽睽之下。
当然那些人并不会留意充满了酒精和香烟味道的空间里某个女人看似随意的举动。
每天展台上人来人往,充斥着舞娘妖娆的身影,所以根本没人会注意到她们身下那堆古里古怪的装饰品里有个纯金的古董,所以我想,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它更安全的了。
但现在它就在斐特拉曼的手里,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叫阿努比斯的人。
阿努比斯是神,神想知道些什么,总是有办法去弄个清楚的。
而有意思的是,一个月前我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
一个以倒卖古董为生的人是不需要任何信仰的,信仰意味着对自我的惩戒,亦会严重妨碍我的钱途。但一个月后,我不但见识到了什么是起死回生,还见到了一个真正的神。
虽然他不是天堂里的上帝,而是来自地狱的死神。
但神为什么会成为凡人身体里的胎儿?
从阿努比斯那些对往事只字片语的述说里,看得出那是因为人的贪婪。
因为贪婪,三千年前某些人把它从地狱深处唤醒,并化成胎儿的形状进入人的子宫。又因为贪婪,在他的胎儿形态意外死亡后,那些人又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把他强行留在了真正婴儿的体内,导致一个人拥有了两个灵魂。
神和人。
但人的贪婪真的能驾驭神么?
那得是怎样一种强大的贪婪,又是一种怎样强大的力量?
这念头在我脑子里停留的时间并不久。当他像丢破烂一样把被他折磨得几乎只剩一口气的我仍回到床上,撬开我牙齿强迫我吞下一些难以下咽的干粮和水之后,我满脑子所想的只剩下如何才能从这个神的身边逃离出去。
相比斐特拉曼本人,这个披着斐特拉曼外表的神几乎同蛇一样冷血,他没有斐特拉曼的愤怒,所以也就不会有斐特拉曼的迟疑。
迟疑最终会导致放弃一些最初的决定,所以斐特拉曼一直没能亲手杀了我,这是阿努比斯所不会具备的弱点。斐特拉曼视艾伊塔为爱人,阿努比斯则分明视她为娼妓。
所以,他尽可以充分施展他的所长,折磨我,利用我……直到这个被古人所俘获的、丧失了大部分力量的神,从我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可以供他利用的东西……我想,到那一天他应该会没有任何犹豫地让我从这世上消失。
迟早的事。
建筑外的风声变小后,阿努比斯把我带出了那座小小的避难所。
门外正午光景,之前沙尘暴的扫荡让这片废墟有一半掩埋在了黄沙里,两匹骆驼被拴在半截断裂的墙壁处,他朝它们指了指示意我上去,我用了几下力,但失血过多造成的虚弱令我最终没能爬上去。
身上的血腥味让那两头牲口明显地不安,它们喷着鼻息,流着唾沫,谨慎而烦躁地看着我。我想退后,那男人却不允许,只抓住我肩膀将我推到一边,伸出手在其中一匹的头顶上轻轻地摸了摸。
我以为他是在安抚它的情绪,孰料手移开后,那头骆驼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眼睛和嘴里血像喷泉般潺潺而出。
它边上的同伴瞬间安静了,蹲下了庞大的身体,我得以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勉强爬了上去。
随后他也跨了上来,坐在我身后,两手绕过我的肩膀扯住了缰绳。他身上带着那些毒药浓重的气味,混合着斐特拉曼身体上那股淡淡的来自棺材中沉淀了几千年的味道。我慢慢呼吸着这种味道,忽然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一次次想着那个已经不知去了哪里的男人,并且一次一次地将他同我身后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对比在一起。
我希望他可以突然间回来,就如同他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因为我发觉这一次无论我怎样在脑子里转着种种逃离的念头,却没有一个是可行的,因为我的身体已经糟糕到无可救药。
一路上沙尘暴的余威仍在持续着,但阿努比斯仍执意前行,因为他说,一旦沙漠彻底平静下来,那些东西就会以它们灵敏的嗅觉追踪过来。
过去在城市中,那些车水马龙,钢筋水泥以及巨大的噪音和人流,无一不严重干扰着它们。但在沙漠里,它们几乎是无敌的,因为它们就是沙漠。
而他所说的‘它们’,就是那些一直在追杀着我和斐特拉曼的沙状怪物。
我有些意外阿努比斯对那些怪物会有所忌惮。但细想,却也不难理解,人类的身体束缚了他,否则,他根本无需要靠我带他进入死亡之门,因为那地方本就是他的地盘。因而突然想到,也许他打开死亡之门把斐特拉曼从这身体里彻底抹杀掉后,他除了能完全拥有这身体,也许还会得到另一个更加大的好处,那就是恢复原来所有的神力。而这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吧,没有哪个神能够忍受自己被人类所制造出来的东西所压制,何况他这样一个掌管着死亡的神祗。
想到这里,忽然对斐特拉曼当年在远离孟菲斯的沙漠中心地带建造安努城的动机,格外有些感兴趣了起来。
在伊甸园把另半部分的锦帛交给我后,我就把它同脑子储存的部分拼凑了起来,然后发觉,那竟然和博物馆里几千年前古埃及人绘制的上埃及地图几乎完全吻合。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这张从西汉古墓里挖出来的锦帛,比正统的古埃及地图要多出一些区域,而这部分区域就是从古至今世人所遍寻不到的安努城城址。
地图上可以清晰辨别出地中海和尼罗河,以及位于尼罗河北部的孟菲斯和吉萨,就在离吉萨三指宽的地方,有一块有些抽象的形状安静勾勒在那儿。按现今地图,它应该是一片巨大的空白,除了沙漠还是沙漠,我知道这地方曾经有过不少考古队试图挖掘出那座古城,因为它同民间流传下来关于那座城的位置最接近,但从未有人挖到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除了39年那支考古队。
但他们只是找到了斐特拉曼的坟墓,并没有挖掘到安努城的遗址,而且发掘到坟墓的地方是在离安努城至少有数十公里远的吉萨。这让人一度以为这座城也许根本就从没有存在过,整个历史长河中,唯一做出过这种叛逆行径的只有新王朝时期法老王阿肯纳顿。
直至现在见到了那幅绣在战国锦帛上的地图,才总算可以大致推断出当时那支考古队为什么能挖掘到斐特拉曼的坟墓,却始终没能找到安努城遗址的原因。
因为它根本就是座空中之城。
第九十九章
当然所谓空中之城,并非指它是座漂浮在空中的城市,而是同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一样,它被建造在了一处很高的地方。
那是非常大规模的一片山脉,应该同帝王谷差不多类型,充斥着几千年乃至上万年不曾风化的坚硬岩石,是一座储量相当丰厚的采石场。却被用来改建成了一座高高凌驾于半空的城市,让人想到亚述当年同样凭借山体优势所建造的不破之城,但相比之下,安努城缺乏水源,这是个致命的缺陷。
由于所有建筑用材料只需原地采集便可,所以整座城市的建设速度很快,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斐特拉曼在位时间并不长,但却能建造出这样庞大规模的一座城市的原因,丰富的矿石资源造就了一座城市的迅速诞生,也铸就了一个神话般的传奇。
但那么一大片山脉为什么会完全消失了呢?甚至连一点废墟也没有留下。
想到这里突然脑子里一阵空白,没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朝着骆驼身下一头栽了过去。
所幸离开地面不到半米距离的时候,阿努比斯出手抓住了我,让我得以避免滚到地上后被那只迟钝的骆驼踩踏的命运。
重新坐回到驼峰上的时候我神智仍是模糊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恍惚间背撞到了身后那男人的胸口,那厚实的感觉让我整个人骤地清醒了过来。
我意识到之前我休克了,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
“你很糟糕。”随即身后响起他的话音,靠得如此之近。
我忙使劲挣扎了一下。
试图把身体挪开,就如之前一直所做的那样,同他保持一个触及不到的距离。但很快发觉这只是白费力气,越来越多流失的血液让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手脚和腰腿,于是只能继续靠在他身上,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力量勉强压制住胸口涌出来的那股强烈的憎恶和恶心感。
我真的是相当相当厌恶同这男人身体的接触,因为每一下碰触,都他妈会让我脑子里闪现出他进入我身体那刻时的全部情形,以及所有的感觉。
我不想去回想到那些东西,它们让我无法忍受。
可是这种强烈的屈辱感却又同时让我感到相当费解。
诚如他所说,我连那时候的伊甸园都没有抗拒过,为什么要抗拒他。他同伊甸园当时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思来想去,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伊甸园对我施加的侮辱我可以忍受,并将它们慢慢消化在自己的脑子里,他的却不行。似乎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为此而愤怒,这种从未有过的无比屈辱的感觉,让我即使是在眼下这种状况里,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样可以远离他,不同他身体乃至他身上的气味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接触。
“啪!”正这样僵持着的时候,脸上突然被他扇了一巴掌,然后下巴被他抬高,迫使我不得不抬头看向他低垂下来的那张脸。
“你在做什么,A?”之后他开口问道。“想用这样愚蠢的方式从骆驼背上逃开么?”
“呵……”他的话让我无法控制地笑了。
这个自以为是的神,他认为我刚才的休克是一种逃脱的手段。
好吧,我倒真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了不起的手段,那样至少可以让我摆脱眼下的悲剧,而不是像个傀儡一样死气沉沉地靠在他身上等死。
所以在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后,我像个傻瓜一样笑呵呵地看着他,反问:“你知道人流失多少血液后会死么?”
他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你再猜猜我身上现在这些血够我背后的伤折腾多久?”
他沉默。
“这么说吧,”我咧嘴笑笑,朝他比划了下手指:“一个成年人身体里血液大约有五到七千毫升,失去其中百分之三十的量,人就会挂掉。这过程能持续多久呢,十分钟?二十分钟?你看看我……闻到血的味道了么?拜你们所赐,它一直不停在往外流着,好像一只坏了阀门的水龙头。所以,阿努比斯,你最好别指望我能和你一起进入斐特拉曼的坟墓,因为你断掉了我的输血供应,所以,我刚才不是要逃,那只是我的身体在告诉你,我很快就要完蛋了。”
一口气把话说完,他松开了我,扯住缰绳把骆驼勒停: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次换作我沉默了下来。
“还是你觉得,跟着我从那里出来后,你能找到机会从我身边逃开?”
我冷笑:“你觉得我这样子能逃走么。”
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朝我衣领里一把抓了进去,没等我来得及反抗,他已准确地抓住了里头那件被我小心藏着的东西,收手一甩,将它用力甩在了地上。
“小心!”我惊呼。随即猛地推开他的手朝地上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地上那只金属罐,用力将它抱在了怀里。
“这就是你的输血供应吧,我猜。”面对我的失控阿努比斯显然并不意外,他坐在驼峰上,好整以暇的神情令人无法控制自身愤怒更加强烈的蔓延。
我没有吭声,只低下头慢慢将手里的罐子擦干净了再次塞进自己衣服里,这一只小型冷藏罐,里头装着我离开‘风村’时偷偷带着的几包血浆袋。
“但就算逃开,你又能走多远呢,A。”随后听见他又问我。
我继续沉默。
四周的风似乎平静了很多,抬头四顾,周围被太阳烤得灼灼发光的沙砾刺得我两眼生疼,而触目可及的范围,除了黄沙便是黄沙。所以,能跑多远?这问题我从未想过,因为想了只能让自己轻易丧失逃生的。
“我猜你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耳边听见阿努比斯轻轻补充了一句。随后见他从驼峰上跳了下来,站在我身边,伸手在我头发上摸了一把。
这动作再次让我恶心起来:“别碰我!”
说着起身就想跑,可没等迈步腿已经先软了下来,我不得不重新坐回地上,用力在自己发昏的头颅处狠拍了一巴掌。
正想再拍第二下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又在我脸上掴了一掌:“很抗拒我碰你么。”
“你让我恶心。”
“如果换了斐特拉曼呢。”
“你可以把他叫出来试试。”
“呵……狡猾的女人。”
“也许他的床上功夫比你好一些。”
“是么。”
我没再回答,因为嗓子干得让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跟刀割似的。
“要喝水么。”他看出了我的状况,问我。
我点点头。
他于是转身从背包里取出一壶水递到我面前。
朝我晃了晃,我没去接。这反应令他嘴角扬起一丝笑:“为什么不接,A?你的嘴已经干出血来了。”
“因为我不想在伸手的时候见到你把手收回去。”忍着痛,我一字一句勉强答道。
这回答让他大笑起来。
笑够了,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我:“用你能拿出的任何一样东西同我交换,愿意么。”
我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罐子。
这令他嘴角再次扬起,然后将腿伸到我面前,踢了踢我:“吻我的脚。”
我抬眼朝他看看。
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干得已经连口水也吞不下去了,这种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想我心里非常明白。
于是慢慢低下头,我将嘴朝他□着的那只脚上靠了过去,直觉到他在注视着我,因而在碰到他脚背之前,我也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他眼睛真美,即使是在这样一种时候,这样一种境地……仍是那样如同湛蓝的海一般清澈地美。
我为自己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猛张开嘴一口咬在了那只脚背上,感觉到血突地从皮肤下涌出,身体不由自主一阵颤抖,随即像吸着最甘甜的饮料般对着那些液体狠狠地吮吸了起来,直到他一脚将我踢开:
“你这个蛇一样的女人。”
我跌滚到一边。
喉咙仍沉溺在微腥的甘甜带给它的润滑里不可自拔,但意识已清醒了过来,因而见到那男人的脚步再次朝自己靠近时,我迅速朝后退开,尽自己最大的力气爬出了一个自认为算是安全的距离,用力喘着气,抹掉嘴角的血抬头看向他。
他没有再继续跟过来。
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任由自己脚上的血流淌着,带着丝意味深长的神情看着我,朝我笑笑:“一点都没变,虽然你丢光了她的全部记忆。”
“你不应该和我做什么交易。”
“也许吧。不过,倒也让我想起过去一些已经很淡了的东西。”说着,在原地坐了下来,他把手里的水瓶丢到我面前。“告诉我,A,如果不知道我身上这个小小的秘密,你说我们相处得还会不会这样糟糕?”
我迫不及待拧开盖子朝嘴里猛灌了几口水:“不会。”
“为什么。说说看,我和斐特拉曼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让我皱了下眉。
区别在什么地方?我还真的说不出他们两者的具体区别在什么地方。同样的外表之下,无论说话方式还是看我的神情,阿努比斯和斐特拉曼都是差不多的,如果阿努比斯不透露他们之间的秘密,不将他的本质实际地表现出来,我根本分不清楚谁是阿努比斯,谁是斐特拉曼,因为这两个人,我对他们一个都不够了解。
“说不上来是么。”
“是的,”又朝嘴里倒了两口水,我按了按自己发昏的脑门:“人格分裂者都比你们更好区别,当然,那是因为人格分裂源自自身性格的强烈冲突,而不是体内存在两个灵魂。”
“所以如果我说现在在你面前的其实是斐特拉曼,你信么?”他突兀问道。
我一怔。
没等开口,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我怀里的冷藏罐:“把那东西给我。”
我迟疑了下。
想拒绝,但不知怎的下意识就将它递了过去,刚放到他掌心,他突然反手一转抓住我手腕一把将我扯到了他身边。
这变故让我大吃一惊。以为他又要对我做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只是把我推在一边,随即取过罐子将它打开,从包里取出简易输液工具很熟练地插了进去,拔出针头,准确地扎进了我手腕上的筋脉里。
“斐特拉曼??”见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他听见怔了怔,随即手一伸,抓住我的脸一把扯到他面前:“是什么让你突然觉得我是斐特拉曼?嗯?因为我刚才问你的话,还是我现在做的这些事?”
我哑然。
怎么会突然把他当成了斐特拉曼?这似乎同他所说的那两个原因都有点儿关系。
前者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一点点催眠,而后者就如同催化剂,让我一下子产生了他可能真的就是斐特拉曼的念头。沉默间见他轻轻笑了声,然后甩开我的脸:“看,我俩还真是很难让人分辨不是么。所以你怎么确定你意识里在反抗的到底是我,还是斐特拉曼。”
“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也是。无论我还是斐特拉曼,眼下谁也阻止不了你生命的流失,这一点是比较可惜的。”
“作为一个神化解不了区区一个凡人的诅咒,不是更令人感到可惜么。”
“放肆!”突来的喝叱令我一个惊跳。
急急朝后退开,我没想到我的话会让阿努比斯脸明显转色,这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似乎这句一时冲动而出的话比我想象得更令他介意,他倏地站起身低头看着我,蔚蓝的眸子冷得如同两点冰晶一般。
“这完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然后他踩住了我的腿对我道。“今日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所以……”刚说到这里,突然脸朝上一抬,两眼微微眯起,他注视着前方整个人蓦地静了下来。
这同时我感觉到身下的沙砾一阵颤动。
细微而悠长,并且随着这股几乎无法感觉到的波动,一阵奇怪的声音突然间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喀拉……
喀拉拉拉拉……
第一百章
当我回过头时,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起。
因为我看到身后那大片荒漠最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腾而起一片黑色的雾气。它们无风而起,如同浓密的乌云般由那方向蔓延过来,这感觉就仿佛在海面上看到了飓风来临的前兆,可是比飓风的速度显然快上不知道多少倍。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随着突然而起一股冰冷的劲风卷过,那团密集的由密密麻麻漆黑色飞沙所组成的雾气带着隆隆咆哮声已近在咫尺,层层叠叠堆积在头顶上方那片失了颜色的天空里,像个巨大的躯体般慢慢蠕动着,由上而下,仿佛在俯瞰着我和阿努比斯。
而我刚刚下意识朝后一退,它们立刻轰地朝我压了下来。
我简直难以形容当时这种让我几乎窒息的感觉。
那真仿佛是巨山压顶似的,因为它们如此庞大,就好象是一片被乌云覆盖的天突然间倾塌了,然后哗啦啦一下朝我头上直倒了下来。这种时候想逃,能往哪里逃?下意识手朝上一遮,完全凭的是本能反应,而随即手腕上被无数钢针戳了似的一片剧痛。
所幸这时边上的骆驼受到了惊吓。
突兀的恐惧让它一下子发作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怪叫了叫声后,它扭头撒开蹄子就想跑,试图跑离头顶那片直逼下来的阴影。而这巨大的动静让那些原本扑向我的沙砾徒地一顿,继而一个转向朝那头惊恐得有些癫狂了的牲口身上蛇似的盘旋了上去!
刹那间的飞沙走石,由此而起的滚滚沙雾几乎让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见雾团里那头骆驼一阵乱窜后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之沙雾蓦地泛红,复又变黄,然后喀拉拉一阵响,沙雾突地散开,于是一眼看到那头骆驼原本站立的地方,一堆血肉拉杂的骨架眨眼间倒了在地上。
这景象让我原本空白一片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撑着一口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我奋力朝着前边有砂岩耸立的方向急急跑去,可是没跑两步腿一下子就软了,一头跌倒在地上,再想挣扎着起来,手脚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因为我看到自己面前那片沙地上正有极大一片阴影如海啸般地朝我影子吞了过来,连绵起伏,带着它们蠕动时所摩擦出来的声响——
喀拉……喀拉拉拉拉……
这无比尖锐的声音听得人完全乱了阵脚。
直愣愣看着那片阴影完全覆盖了过来,最近的那些已经刮擦到我两腿,它们像粗重的胳膊一样把我两条腿裹了起来,层层而上,速度快得惊人。
眼看着就要将我活活吞没,就如同之前迅速‘吞吃’掉那头骆驼时一样,就在这时突然一只手猛地将我从地上拖起,紧接着一个旋转,阿努比斯高高的身影已挡在我面前。
另一只手朝上升起,对着那团黑沙席卷过来的方向,说来也怪,那只手扬起的刹那,沙团的前行突然停止了。仿佛我同阿努比斯面前挡着堵看不见的墙壁,而仅仅就那么极短的一刹,他将那只手蓦地一转,低头猛一锤,把手狠狠插进了身下的黄沙中。
“轰!”
他的这一动作令那团铺天遮地的黑沙骤然间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咆哮声。
原本朝着我方向的势头突然就变了,它们像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般猛地朝上窜起,紧接着一声巨啸,一头朝下笔直朝地上扎了过去!激起地面扬沙立时如排山倒海般地升腾而起,一时间连头顶的天也好似被完全遮盖住了,只感觉天连着地地粘着天,恍惚间被阿努比斯推了把,倒地的时候他压在了我身上,而这同时身周的沙像落雨似的坠了下来,带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小型似的将周围的沙土一片片砸开。
直到一切渐渐平息,我大半个身体几乎已经完全被浮沙给埋住,起身时更是发觉,四周已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起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我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这就是我刚才所待的地方,原本平滑得如同丝绸般的地表,此时就如同伊拉克劫后余生的战场,到处都是被从天而降的沙雨砸出来的坑洞,原本起伏的丘陵也早已不在原先的位置,如果不是头顶上的阳光,这地方已经完全让人无法辨识出原先的方位。
而离我最近,密集数排大小不一的坑洞显示我刚刚逃过一场类似冲锋枪般的袭击,所幸阿努比斯的身体替我承受住了这一切。当然,我不会因此而感谢他什么,这样做很显然并非出自他的善心,只是因为我还有活着被他所用的价值,况且这种破坏力对一个神来说并不具备什么威胁性,不是么。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正慢慢从沙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听见阿努比斯忽然开口道。
为什么?我想问,但没有问出口,因为抬头看向他时,发觉他望着远处的那种眼神让我突然隐隐有些不安。
这不是轻易解决了那些沙怪后所该有的眼神。
那些沙怪对他来说完全构不成多少威胁,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一直以为他之前所说的话源自他对那些怪物的忌惮。
可既然如此,他此时眼里的神情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从他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我就没在他眼睛里看到过的东西,谨慎,戒备,甚至有些不安。我想他是在害怕什么,但那会是什么……
疑惑间,忽然感觉到确实周围有些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是天。
在经过了那些风的洗涤后,头顶那片天空已恢复了原先的清澈。
但少了些什么。
阳光。
阳光不见了,它被一大片不知何时聚合过来的浓厚云层所笼罩,周围的风也似乎越来越大,吹着更多的云层慢慢聚拢,在天空中垂挂出一团又一团□状的暴风云。
这本没什么好奇怪的,沙漠和海一样,气候千变万化,前一刻晴空万里,后一刻暴风侵袭。但眼前这片暴风云的色彩实在太诡异了,它们是血红色的。
一大团一大团血红色的□状云块,倒垂在辽阔的天空,于是将那原本灰蒙蒙的天也晕染上一层铁锈似的颜色。
而这样张扬的颜色看上过去离得如此之近,不能不让人心生出一种冰冷的颤栗感来。
不由自主挪开视线,别过头的时候发觉阿努比斯在望着我,当下不由得问他:“这天是怎么回事,要起风暴了么?”
“比风暴更糟糕一点。”
“那是什么……龙卷风?”
他没回答。再次抬头朝天上看了眼,他突然一伸手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打横抱起,朝着云的色彩还不怎么浓烈的那片天空方向快步走去。
这行为愈发更加深了我的不安:“到底要发生什么了??”
“圣舟。”他简短答道。
“圣舟?判决之物??”我莫名。
‘圣舟’是传说中被古埃及帝王用来作为判决工具的东西,我不明白它怎么会和眼下那诡异的气象产生了关联。
疑惑间阿努比斯的脚步突然一停,回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眼,嘴里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一句:“下雨了。”
我果然感觉到一丝丝冰冷的细雨随风飘到了自己的脸上。
“圣舟要来了。”然后听见他又道。
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当口,我循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到那片被落沙砸得千疮百孔的平地上,一个一身素白的人影慢慢朝着我们方向走了过来。
那白色在周围暗红的光线里显得如此耀眼,灼灼的,仿佛光耀琉璃。随着距离的接近一阵喀拉拉的声响从他身后传了过来,是他手里那把长剑,无比巨大,在身后的沙漠里喀拉拉拖出一片巨大的尘埃。
我想我突然明白造成阿努比斯如此神色和行为的原因所在了。
来者是穆。
那个对斐特拉曼无比忠心,并为他而死的穆将军。
所谓圣舟便是法老王用来做决裁的工具。
穆是圣舟。
那么穆便是替法老王行使决裁的武器。
他是斐特拉曼的武器。
想到这里突然身体被猛地抛开!
没等反应过来,人已重重跌倒在了地上,这同时身后轰然一声巨响,随之而来一阵狂烈得让我头都无法抬起的风蓦然间从我头顶处卷过,逼得我不得不一动不动匍匐在原地。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那风才渐渐平息下来,而我再次被埋在了半堆黄沙里。
这次挣扎出来费力得多,因为无人替我遮挡使力。直到好容易从沙土间爬了出来,头顶炫目的阳光竟刺得我几乎昏厥过去。
云开了?
意识到这点不由得一怔,随即匆匆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整个人登时惊呆。
身后那片沙地上偌大一个坑。
仿佛巨大的漏斗般深陷在地面,而放眼四周一片空旷,除了我以外,竟再也不见一个人影。
阿努比斯和穆都不见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