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刘杨
1966年11月,我在“大串联”中到了武汉。经历过“大串联”的人,对当年火车拥挤之惨烈,会有难以磨灭的印象。从长沙到武昌,火车爬了一天一夜,中途断水断粮,我整整站了24小时,脚肿了。好在年轻,在接待站的稻草垫上睡了两个小时,就上街了。
去过武汉大学,我便找彭刘杨路。文革中的武汉,真乱。一路问,凡是讲普通话的,多是外地人,不识路;凡是讲当地话的,即使热心,我听不懂。就这样懵懵懂懂地乱闯。有老人说,路名改了,难找;有人大叫说“你不是刚刚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么”,也有人先反问:“你为什么要找这条路?”
是啊,为什么要找这条路?
因为这条路的路名奇特。
因为这条路接着黄花岗;因为这条路的路名证明,不管统治者如何残暴,中国的男子汉大丈夫不会死光。
彭刘杨是指彭楚藩、刘复基和杨宏胜三人,他们的事迹,一些回忆的记载大同小异。我大概是在十四五岁时读到彭刘杨事迹的,好像是在熊秉坤的回忆录中;后来在农村插队时读杨玉如的《辛亥革命先著记》,所述大致相同。史称熊秉坤是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的人,近年有考证,确定打响第一枪的人是程正瀛。但谁开第一枪,并不重要,因为他们都是“双十”最先那几分钟的参与者。至于为什么会有那第一枪,还得往前说。
黄花岗起义失败,半年之后,武昌党人也酝酿暴动。9月,湖北革命军总指挥部成立,在新军中秘密开展活动,准备起义。10月9日,党人孙武在汉口秘密机关检验炸药,不慎爆炸,引来军警搜查,党人的花名册等被官府所获。湖广总督府下令全城戒严。同日下午,党人杨宏胜运送炸弹时被敌军发现,他索性投出炸弹,自己也被炸伤。官方加紧搜捕党人,晚上,在起义总指挥部开会准备举事的彭楚藩和刘复基被捕。敌人连夜在湖广总督衙门组织会审,意在“从重从快”。参与审讯的参议官铁忠,见彭楚藩穿的是宪兵制服,暗自吃惊,他不想牵累自己当宪兵管带的妹夫,于是刻意为彭楚藩之开脱,诱供说:“你是宪兵,是去捉革命党的吧?”哪知彭楚藩笑道:“我就是革命党,你没抓错!”铁忠告诉:“你要是认罪,可以免死。”彭楚藩鄙夷地拒绝。次审刘复基,他死意已决,坦承反满革命,大骂清吏无耻。三人中,杨宏胜年岁稍长,时年36岁,他被押至庭前,因受伤已血肉模糊,不等主审官发问,便怒骂:“老子就是革命党,要杀便杀,有什么要问的!”三人被押到东辕门斩首,刘复基临刑时大呼“同胞速起,还我河山”。
三颗不屈的头颅被专制的屠刀砍下,也如三支火种被投在干柴上。我青年时常常想象,彭刘杨三人在沉沉的黑夜被押上刀枪剑戟森严的刑场时,也许都在计算着黎明时刻。
从来都说中国人生性能忍耐,可是恶积祸盈,理至焦烂,凡事总得有清算的那一天。是啊,谁能知道是哪一天呢,时候将到,一点点火星就够了,更不用说大地上落下了三颗自由高贵的头颅。
恐怖的气氛延续了十多个小时。由于起义机关遭到破坏,湖北新军中的革命分子群龙无首;又谣传官府特务得了党人名单,正在按图索骥,于是人人自危,所有党人都在焦虑中等待。乌云密布,镇压即将开始,反正早晚是一死,于是一些士兵拿钱买醉。工程营的士兵金兆龙喝了酒,被查岗的哨官(排长)陶启胜看到,金兆龙不睬他;陶怒骂:“你想造反吗?”金兆龙喝道:“造反就造反!”遂与他扭打起来,同为党人的士兵程正瀛用枪托击倒陶启胜并开枪打死另两名头目,——就这样,一名工兵在激愤中,打响了武昌首义第一枪。正在焦急等待的新军士兵以为这是起义信号,于是立即呼啸冲出营房,奔向军火库抢夺武器,起义就是这样开始的。后来史家说,两千多年的帝制,被一名工兵的一枪击溃,即指此事。
那一夜的故事也是传奇性的,通宵激战,一言难尽。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天亮时,被清廷认为乌合之众却受到民众拥戴的党人占领了武昌。
在不怕死的士面前,专制制度只能依赖豢养的鹰犬爪牙,可是革命到来,那些为虎作伥的奴才们只能作鸟兽散。
百年历史波澜壮阔的第一幕就是这样拉开的。但很多人,据说包括很多武汉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竟然不知道彭刘杨事略,这是有人不想宣传他们而已。不说了。
1966年文革中,我在狂热的“万岁”呼喊中去寻找彭刘杨路,现在看来很可笑,但我那时的情感很单纯;45年过去了,今天,我又在“唱红歌”的狂热中追思彭刘杨,心情却不由沉重起来。
对相去不远的历史,我习惯地记写自己的感受。这段时间,我的音响里一直轮替播放着斯美塔那的《沃尔塔瓦河》和格里格的《培尔·金特》,这些悠扬起伏的旋律与彭刘杨的壮烈有什么样的内在联系,我无法说清;但我一直依恋并沉浸在那样的旋律中,它使我抑制不住地激动,令我想象百年前那些追求自由平等的青年的音容,让我写下属于自己的《祖国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