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热播的综艺节目《我是歌手》里,有“音乐诗人”之称的李健从自家的书架上拿下了两本书推荐给电视机前的观众,一本是上海译文出版的《哈扎尔辞典》,一本是湖南文艺/浦睿文化出版的《我是你的男人--莱昂纳德·科恩传记》。
这几年《哈扎尔辞典》以其神秘的阴本、阳本之分和精美的装帧设计,一直受到广大读者的关注和追捧。而在2012年,译文社先后出版了莱昂纳德·科恩的诗集《渴望之书》和小说《美丽失败者》,就在最近,科恩的自传体小说《至爱游戏》也已经出版。今天与大家分享这本新书中的两段书摘,让喜欢科恩的你先睹为快。
矮个儿男孩似乎只能约更矮个儿的
女孩儿出去,这是约定俗成的
摘自|《至爱游戏》
著|莱昂纳德•科恩
译|刘衎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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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成年的早期,那可是个黑暗年代。他比他的许多朋友都几乎矮了一个头儿。
当他得站在凳子上才能看见教徒们,并且唱完他的成年礼,为此感到羞辱的,可不是他,而是他那些朋友们。他才不在乎他是如何面对那群人,这座犹太教堂可是他祖父一手建立的。
矮个儿男孩似乎只能约更矮个儿的女孩儿出去。这是约定俗成的。他可熟悉他心仪的那些高个儿的局促不安的女孩儿们,其实,只要会说故事、能聊天,就能很容易让她们放松。
朋友们坚持认为他的个头是个可怕的不幸,他也就相信了。他的朋友们用皮肉和骨头的尺寸说服了他。
朋友们的身体是如何生长的,空气和食物如何对他们起作用,这对于他是个不解之谜。他们是如何和这个宇宙花言巧语?为什么上天偏偏瞒着他呢?
他开始将自己想成一个小小的密谋者,狡猾的侏儒。
他狂热地下功夫在他的鞋上。他把穿过的一双旧鞋鞋跟弄下来,钉接在他正穿着的这双鞋鞋跟上。橡胶鞋跟用钉子钉接,这玩意儿可穿不长。他走路时得小心注意才成。
他的房子下有间很深的地下室,通常是炸弹制造者和制造社会混乱者的理想制作间。
他就这么站在地下室,凭空增高了两厘米,他心下充满了羞辱和计谋成功的复杂情绪。什么都比不上用脑啊,嗯?他高兴地在水泥地上旋转起来,然后跌了个狗啃屎。
他已经全忘了几分钟前的绝望之情。他跌疼了,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灯泡,这绝望之情又回来了。让他摔倒的那只断了的鞋跟就躺在一尺来外的地上,像只啮齿动物似的,向外刺出的钉子如同磨尖的牙齿。
离聚会只有十五分钟了。所以玛芬就和一群年长些的、高一些的男孩子出去了。
有传闻说玛芬在她的胸罩里垫了好些面巾纸。他也决定这么做。他很小心地将面巾纸层层垒起来放进鞋子里,把鞋跟垫得几乎到了和皮鞋后跟边缘同等的高度。然后他将裤腿放低了。
在水泥地上连转了几圈之后,计谋成行,他很满意。恐慌消解。科学又一次胜利。
安装在可笑装饰里的霓虹灯照亮了天花板,镶着镜子的吧台上摆着些惯常的装饰小酒瓶和小玻璃物件。一边墙放着一溜长背椅子,墙上画着一幅混合着各国饮酒者的彩色壁画。布里弗曼一家并不喜欢这地下室的装修。
他大约和同伴舞了一个半小时,然后他的脚开始疼起来。面巾纸在他的脚弓处扭在了一起。在连跳了两个吉特巴舞之后,他几乎都不能走了。他去了趟洗手间,试着将面巾纸捋平,可是面巾纸早已纠结成了坚硬的一团。他想干脆就扔了它,可是他想到了舞伴看到他无端矮了一节之后惊讶恐怖的神情。
他将脚半伸进鞋里,然后将纸团放在他的脚后跟和鞋的內垫之间,强力踏进去,又系好鞋带。他的脚踝处一阵锐疼。
“兔子跳”的那段舞几乎让他昏了过去。站在那一列队中间,他的手挽着舞伴的腰,舞伴挽着他的腰,他被挤在中间,音乐又闹,节奏又不断重复,每个人都念着一,二,一二三,他的脚因痛失去控制,他想地狱肯定就是这样:带着酸疼的脚跳着永恒的兔子跳,永远都不能停下。
她乳罩里衬着面巾纸垫,我后跟里衬着面巾纸垫,呔,这该死的舒洁公司!
有只霓虹灯在不停地闪。墙里有疾病。也许,那群跳来跳去的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巾纸做的支撑物。也许有人戴着面巾纸鼻子,有人戴着面巾纸耳朵,有人戴着面巾纸的手。他一下子兴致消沉起来。
那会儿响起来他最喜欢的那首歌。他想和玛芬挨着跳舞,闭上眼,挨着她刚洗过的头发。
“……我唤作‘我的姑娘’的她,
穿着镶了蕾丝的细棉衣服,香气蕴然。”
可他几乎无法站立。他得不停地将身子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这样疼痛似乎能减轻些。通常这身体的移动都不在音乐的节奏点上,给他已经蹩脚的舞技平添了一股呆笨样子。因为他笨拙的移动,让他必须得更紧地贴在玛芬身上,以保持他的平衡。
“在这儿可不成,”她在他耳边低语,“我爸妈要很晚才回家。”
即便这个让人愉快的邀请也不能减轻他的疼痛。他紧贴着她,慢慢舞着移到人多的地方,这样一来,他也就有理由不用大幅度舞动了。
“嘿,拉瑞!”
“动作不慢嘛!”
即便是在这群年纪稍长比较老练的年轻人看来,布里弗曼也和舞伴近得太邪乎。他接受了因疼痛引起的这种浪荡不羁的角色,开始轻咬她的耳朵,然后听见她低声说耳朵被咬着了。
“关掉灯!”他对着这恣意的一群人直吼。
他们从聚会之处往外走去,如同巴丹岛上被俘的美军①一样走着。他们彼此挨得很近,他因疼痛而麻木的步伐看起来倒像是一种亲密的表示。在爬上小山丘的时候,鞋里的面巾纸又滑到了他的足弓下面。
这座城市的河流上的雾天信号喇叭声传到了维斯特蒙,这声音让他打了个冷战。
“玛芬,我得告诉你件事儿,然后你也得告诉我。”
玛芬不想坐在草地上,怕弄坏了裙子,不过,她也许是怕他从此就常约她出去。她会拒绝的,可这是个多么美好的聚会啊。要对玛芬承认的这件事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的担心里又夹杂了些爱意。
他费力脱掉鞋,掏出卷成一团的面巾纸,将这团纸像个秘密似的放在她腿上。
玛芬的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现在把你的也拿出来吧。”
“你胡说什么呢?”她用一种威严的声音命令着,这种威严的声音让她有些吃惊,因为听起来很像她的妈妈。
布里弗曼指向她的胸。
“别难为情了。你也拿出你的来吧。”
他伸向她的上端纽扣,他的脸被他放在她腿上的那团面巾纸砸中了。
“滚!”
布里弗曼决定让她跑开,她家离这儿也不算远。他扭动着脚趾,揉着脚底。他毕竟没有进这兔子跳的地狱,即使进了,也不是和这群家伙。他将面巾纸扔进排水沟,拿着鞋,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他又绕道去了公园,在潮湿的地上奔跑,直到眼前看到的风景停住他的脚步。他将鞋子如同一个整洁的中尉那样齐整地摆在脚边。
他看着在暗夜里延伸的植物的绿色,城市的肃穆灯光,和圣劳伦斯湖面单调的微光,满怀敬畏。
城市是伟大的成就,桥梁是美妙的建造。然而城市的街道、港湾、尖锐的石头最终都在群山和天空的环抱之中消失了。
被卷入这神秘的城市的机能和黑色群山之间,让他的脊椎骨一阵发凉。
父啊,我是无知的。
他会掌握这座城市的规矩和技能:为什么会选择单向街,股市如何运作,公证人如何行事等等等等。
如果你掌握事物的真实之名,这就不是一场地狱般的兔子跳。他会去研究树叶和树皮,去参观采石场,就像他父亲曾做的那样。
再见了,面巾纸的世界。
他穿好鞋,走进灌木丛,翻过那个将他家和公园分开的栅栏。
如同风暴留下的乌云布满了天空,遮掩了他的行动。他进入的这座房屋如同博物馆一样重要。
如今他们渴望获得肉体的知识,
可是脱掉衣服是罪孽
从七点到十一点是生命中巨大的一块时间,充满了无聊和遗忘。寓言里说我们慢慢地失去了和动物说话的能力,鸟儿们不再降落在我们的窗台,和我们说话。我们的眼睛一旦习惯了景物,它们就开始抵抗惊奇。曾经如同松树一般硕大的花如今变成了栽在陶罐子的东西。甚至恐怖也在消失。幼儿园的巨人们都缩成了坏脾气的老师和人类的父亲。布里弗曼忘掉了他从丽莎的小身子里学到的所有东西。
噢,当他们从床上爬下来用后腿站直了的时候,他们的生命是多么空虚啊。
如今他们渴望获得肉体的知识,可是脱掉衣服是罪孽。所以,他们搜集来色情杂志、各式带有人体的图片、还有学校里的更衣室内藏着的自己制作的色情玩具。他们成了雕像和图画的收藏家。他们对图书馆里那些带有最明白清晰的性器官的插图书烂熟于心。
肉体看起来什么样子?
丽莎的母亲给了丽莎一本内容详实的书,他俩徒劳地在上面找寻最直接的信息。书里有这样的句子:“人体上的太阳穴”,这可能是真实的吧,可是它到底在哪儿呢,它的毛发和缝隙在哪儿呢?他们想要一张清晰的图,而不是一张平淡乏味的图,正中心带一个点儿,然后一排兴奋的大字:“想想吧!雄性的精子大小比这个图要小一千倍。”
他俩都穿着质料轻薄的衣服。他穿一件绿色短裤,丽莎很喜欢这套衣服的薄质地,她穿了一件他喜欢的黄裙子。这是因为丽莎抒情地强调:
“你明天穿你那套绿色的丝质短裤,我会穿那件黄裙子,这样就更好啦。”
匮乏是诗意之母。
他本来是要订一册色情杂志里打过广告的那一期,广告里说一定会将顾客所需之物用一张平白无奇的褐色牛皮纸包好寄来。可有次他在女佣的抽屉里搜找时,找到了这部小小的看片机。
看片机是法国制造,里面有一卷六十厘米长的胶片。你将看片机对着光,慢慢转动小圆把手,然后什么都瞧见啦。
让我们赞美这卷胶片吧,虽然它已经跟着这个女佣消失在加拿大广袤的土地上了。
胶片上有英文字幕,信息简单而诱人:三十种体位。里面的场景和布里弗曼日后看到的和接触到的精心设计、情节龌龊的色情电影没有丝毫相同之处,这些电影里全是跳来跳去的光着身子的男人和女人。
看片机的胶片里出现的演员都是些很好看的人,都为这样的演艺生涯而幸福。这些演员都不是看起来皮包骨、一股子负罪的绝望的跑龙套的同性恋,为了那些吸烟的绅士们聚会的场所而演的东西;没有在镜头前摆出的淫荡笑容,没有骚眉弄眼,没有故意舔嘴唇,没有用烟蒂、啤酒瓶等等对女性性器官进行的性虐,没有让身体摆出精巧却不自然的体位。
每一帧图像呈现的都是柔情和炽烈的愉悦。
这一小卷电影胶片如果能在加拿大的影院广泛播出,大概可以给我们的媒体报纸上经常报道的这些大量存在的琐碎的婚姻注入活力。
你们在哪里,有着高超技能的站街女郎们?国家电影局需要你们啊。你们都在温尼伯格变老了么?
这部短片显示了美妙的、平等的、普遍的肉体之爱。里面有印度人、中国人、黑人、阿拉伯人,没有人穿着代表他们国家的服饰。
回来吧,女佣,给这个世界的封建主义挥上一鞭。
他俩将看片机对着窗户,把看片机互相传来传去,神态庄严。
他们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窗户外可以看到蟆瑞公园的斜坡,斜坡延伸穿过繁华的城,下沿到圣劳伦斯湖,能看见远处美国境内的山脉。还没轮到布里弗曼看时,他就自己瞎想。为什么人要工作呢?
他们这两个孩子在窗户旁相拥,因为获得智慧而屏息。
此时此刻他们可不能莽撞。保不准他人会闯进他们的世界里去。不仅如此,孩子们有高度发达的仪式和程式感。这一点很重要。他们必须决定他们是否在爱。短片里显示的如果真有什么东西,那就是,你得爱才成。他们以为他们是在爱,可是他们想再多给彼此一星期去确认。
他们拥抱了一下,以为这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衣冠齐整的拥抱。
布里弗曼怎么还可能有遗憾呢?是自然本身插手进来。
那是个星期四的前三天,女佣放假。他们在秘密的幽会地点见了面,在那个公园池塘边的长椅上。丽莎有些害羞,但是她决心要直接又忠实地告诉布里弗曼,一如她的天性。
“我不能和你做这个。”
“你的父母不是不在吗?”
“不是这个原因。昨天晚上我得了诅咒。”
她触了触他的手,很骄傲。
“哦。”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啦。”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明白。
“可是,这个没关系。不是吗?”
“可是我会有孩子的。妈妈昨晚都告诉我了。她什么都给我备好了。卫生纸、我自己用的带子,都备好了。”
“你瞎说什么呢?”
她都在说什么呢?这个诅咒听起来就像给他的欢愉横空而来的干涉。
“她告诉了我好多东西,就像我们在看片机里看到的东西。”
“你告诉她看片机的事啦?”
这个世界,还有这些人,一个都不能信。
“她发誓了,不会告诉别人。”
“可这是秘密啊。”
“别伤心了。我和妈妈谈了很久,我还告诉了她我们的事。你看,我现在的举止得像个淑女才行。女孩子的举止应该比男孩子成熟一些才行。”
“谁伤心了?”
她朝后靠在长椅上,拉着他的手。
“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她笑起来,“因为我得了这个诅咒?就在这会儿!”
很快她就置身于成为年轻女人的那些事务中去了。从营地回来以后,她比布里弗曼整整高出一个头儿,厚厚的毛衣都遮不住她隆起的乳房。
“嗨,丽莎。”
“你好,劳伦斯。”
她要去城中心见她母亲,然后要飞到纽约去买衣服。她穿的那些样式朴素的衣服,让任何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看起来都是鲜活的美。可一点儿也不像西山区住的那些犹太人和外族人穿的那些稀奇夸张的服饰,徒增丑陋。
再见了。
他眼见着她越长离他越远,一点也不悲伤,只带着惊奇。长到十五岁,她已经是个曼妙的女士,抹了唇膏,偶尔还被允许抽烟。
他站立在他俩曾经相拥的那扇窗户前,看到比他年长的男孩子从他们父亲的车里叫她的名字。他为自己曾经一亲芳泽而如今已经能娴熟地夹着烟卷的那片嘴唇惊奇不已。看着她被那些戴着白围巾的年轻男人引领进超长轿车;看到她姿态俨然坐进车里的样子;看到年轻男人关上车门,脚步轻快地走到前车门,模样庄重地坐上驾位;他必须说服自己,在她的美丽优雅里他从来未曾占据过一席。
嘿,你忘了我手指间还残留了一些你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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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德•科恩
Leonard Cohen
当代加拿大伟大的诗人、歌者,传奇性地集诗人、作家、歌手、画家、僧人于一身,有“摇滚乐界拜伦”之称。他又以其出色的小说、诗歌作品,被誉为“乔伊斯还在人间,以科恩之名在蒙特利尔生活,他以亨利·米勒的角度书写”。
『他谦卑地认为,自己没什么了不起,但对我们这些死忠追随的人来说,就连他扔掉不要的作品,我们都望尘莫及。』
--U2乐团主唱Bo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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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恩的一部抒情如歌、具探索性的半自传体小说。讲述加拿大犹太富家子弟布里弗曼儿童时代一直到二十岁的生活,描述了他与同伴克兰兹的友情,从童年到青年时代与进入他生命中的几位女子之间的情爱,以一种兼具细腻情感与自我解嘲式的“无赖气质”阐述了对战争、暴力、宗教、性以及阶级平等的观念看法。。
这些诗是莱昂纳德•科恩在南加州伯地山的禅修中心,在洛杉矶、蒙特娄,在孟买写的,距他上一本诗集的出版已经超过二十个年头。这本灿烂动人的诗集同时收录了诗人顽皮挑衅的画作,这些作品和玄思冥想、无始无终却又隐隐透露着晦暗幽默的诗作相映成趣,是科恩最真挚动人的绘本诗集。
《纽约时报》评论:“《渴望之书》的书写范畴独特,清晰却又氤氲着水气,辽阔无边却又私密,顽皮却又深刻。”
小说以六十年代的蒙特利尔为背景,勾画了一个爱的三角:致力于印第安部落研究的无名学者,其妻伊迪丝——印第安某部落最后一名后裔,以及学者的同性恋人F。这三人由性强迫以及十七世纪一个名叫凯瑟琳•媞卡薇瑟的印第安圣女的传说连结在一起,身处一团纠缠不清的关系当中。小说时而梦呓,时而嚎叫,表达了人们对于秩序的欲望以及对于精神孤独的恐怖。作品怪异夸张,却又妙趣横生;所体现的六十年代之精神,诸如对自由新奇的性爱、革命等探寻式的试验,也就是书中人物所经验的一切,一种超级嬉皮,被寻找精神领袖的一代读者奉为至宝。
这部作品突破了小说的传统形式,为加拿大颇为保守的文学界提供了放浪不羁的可能,是加拿大文坛上最为重要的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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